巴郎。《拾舊沙河夢》012。公私合營

巴郎。《拾舊沙河夢》012。公私合營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十二。公私合營

解放時，萬縣有不少的私營業主，有做實業的，辦廠辦礦；有做商貿的，開店開鋪；有做服務的，郎中訟師；有做掮客的，幫人成事。這些人，生意大的，如有幾個辦廠的，絲廠紗廠棉紡廠食品廠印刷廠木器廠等，雇傭幾十上百工人，機器操作，佔地寬廣，規模可觀，財源滾滾，家境富裕，時稱為民族資本家，在萬縣頤指氣使，跺跺腳沙河子都要顫三顫。生意小的，如飯鋪照相館縫紉店洗衣行典當鋪車行等，只僱用少數工人，或養著幾個徒弟，也有自己早起晚睡辛勤操勞的夫妻店，本小利微，維持艱難，則稱為小業主，通常要尋找靠山支撐，店鋪才能開得下去，開得長久。由於中國解放前，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的壓榨剝削，民族工業基礎和商業貿易薄弱，因此在解放初期的新民主主義時代，政府將民族資本家作為團結教育對象，依賴並鼓勵創辦發展民族工商業，使百業由蕭條走向繁榮，市場興旺人心安定，人民基本生活得到保障。

從1955年始，由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城鄉開始了社會主義改造。鄉村建立互助組合作社，將土改時分到戸的土地耕牛農具等生產資料，又合併在一起，集中管理和耕作。城鎮則針對民族工商業，實行「公私合營」。顧名思義，是將公家的私人的，統統整合到一起經營管理。按相應行業和企事業規模大小整合，工礦企業，關係國計民生，整合后變成國營。小店小鋪，則由街道接管，整合后變成集體。究其實，私人產業規模小，份額低，怎能與公有產業抗衡。說是「合營」，只不過是一句冠冕堂皇話。卻是將私人產業合併交公，變相地剝奪了私人賴以為生的產業。公私合營實行贖買和股份制，兩者并行，政策還算寬厚，照顧了多方利益。資本家或小業主，將自己的產業投進去，一部分折算后，得到一筆錢。拿錢后是不允許再去辦實業或經商的，但能用來應付目下生活，存入銀行生息。另一部分折算后，做為股份。股份不允許買賣交易，可作為長遠投資，待企事業盈利后，按比例分取紅利和利息。
可想而知，公私合營過程不會一帆風順，而是曲折複雜的。捫心而問，民族工商業主，要創出一份家業，實不容易，要有眼光、智計、機緣、和決心。要看得長遠，了解市場需求，能抓住一瞬即逝的商機。要嘔心瀝血，早起晚睡，計較毫釐，積累資本，人無我有，人有我優。要圓滑能事，靈活權變，會識敵友，廣結善緣。要有毅力，意志堅韌，不屈不撓，誓達目的。創業難，守成不易。如今，要把自己一生中，靠心計智慧或勤勞辛苦打拚，而逐漸積累的家產，突然拿出來共享，任誰心裡也不會舒暢的。
「在人房檐下，哪敢不低頭」？但是，即便是放在砧板上的魚，它也會跳上兩跳，哪能隨人主宰？於是，有持刀護廠，脅迫技師工人，毀損設備，鋌而走險明目張膽以身試法的；有偷改賬簿隱瞞盈餘變賣機器轉移資產，暗中抵制拒不服從的；也有腐蝕拉攏主管幹部，許以錢物利好，招婿嫁女，認結乾親的；各種各樣花樣手段，層出不窮，奇思妙計，嘆為觀止。也有人，多是小業主，則思謀著更完善的方式，比如與街道幹部暗通款曲，對其個人許以好處，訂立攻守同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將自己的店鋪交出，冠上街道集體的名稱，掛羊頭賣狗肉，定期向街道交納一定錢物和費用，仍是自家經營，產權財權用人權不變，繼續當老闆或老闆娘。然而，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在明確政策，耐心說服，褒獎榜樣樹典型，懲戒惡徒消抵抗，形勢明朗不可逆轉之後，不論自願的被強迫的，或扭扭捏捏躊躇不決的，都只好以產抵票，搭乘上了合營這條社會主義的航船。

搭上船后，雖然也有極少數人仍想變天復辟，奪回產業，但只手難以遮天，最終被拋出船外，在風浪中掙扎不起。絕大多數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坐在船上，襄助划槳，在社會主義航道上前行。平心而論，比起舊社會官府盤剝，兵匪搶掠，黑幫欺壓，通貨膨脹民不聊生，現在的社會官府廉潔，物質豐富，市場繁榮，人民生活安定富足，說明人民政府治國有方，共產黨指引的社會主義是康庄大道，值得自己投入，為其奮鬥。所以，這些以前的資本家小業主，革心洗面，痛改前非，老老實實地接受群眾監督，徹徹底底地進行思想改造，與工人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同甘苦，學得一技之長傍身，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也有那心思敏銳頭腦靈活的，在勞動中盡展所學，改良工具，完善流程，設計創新，組織管理，成為技術人員、職校教師、業務主管等。其中的皎皎者，政府也表彰嘉獎，給予待遇和地位。文革前，在劉少奇主席善待工商業主的政策指導下，他們成為廠里的資方代表，監督工廠業務；行業公會顧問理事，互通有無仲裁爭議；作為民主黨派成員，人大政協代表，政府部門咨議，學科專家權威，四處巡視，參政議政。與黨的領導政府的官員，並肩而坐握手言歡，群眾欽佩工人擁護，春風滿面好不風光！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剛過了幾年舒心生活，文革開始了。對於這些曾經的資本家小業主，意味著噩夢的開始。在文革初期的「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和「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活動中，他們盤剝工人店員積累血腥資本的老底被兜了出來，他們對黨和社會主義不滿的指責抱怨被人報告了出來。在家裡，搜出擺在明面上的金銀珠寶古玩字畫，儒家文集舊版古籍，老爺少爺的牙床煙燈，太太小姐的妝台頭飾，各種封建思想的殘餘。在暗處，搜出隱藏的工廠略圖宅院地契，流水帳冊賦稅憑據，清朝民國銀元金元券，綾羅綢緞胭脂高跟鞋，這是追思前朝，夢想變天復辟的鐵證。鐵證如山，罄竹難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這些資本家小業主，過去吸食工人血汗，養肥了自己；現在是披著羊皮的狼，隱藏在人民群眾之中，夢想變天復辟，試圖和平演變，使黨變修國變色，把我們打回解放前舊社會，受二遍苦，遭二茬罪。他們血液里滿是封建餘毒，頭腦中充盈著資產階級罪惡思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揭露他們的陰謀詭計惡毒用心，我們工農兵革命幹部群眾，要行動起來，打倒他們，再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於是，資本家小業主的好日子到頭了。在波瀾壯闊的文化大革命中，他們成了過街老鼠牛鬼蛇神，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封建思想的殘渣餘孽，他們被打入另冊，與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一起，戴上高帽，掛上黑牌，遊街示眾，躬身挨斗，受批判，陪殺場。昔日的威風尊嚴，人生的自信面子，隨著批鬥會上的喝斥辱罵人身攻擊，隨著不明真相民眾的白眼鄙視呼來喝去，象狂風勁吹的秋葉，零落殘敗，蕩然無存。勞動改造，體魄的苦痛猶能忍受，失落絕望，心靈的折磨何時是頭？他們的子女，也受池魚之殃，在學校機關廠礦單位受到歧視，在下鄉招工上學參軍上備遭拒絕，不得不與他們劃清界線斷絕關係。於是，剛直不阿的君子，不堪強忍，以死明志；懦弱膽怯的小人，甘願沉淪，以求賴活。他們自暴其丑，把莫須有的罪名強加自己身上，寫檢討接受批判，頻請罪以求寬恕，希望革命群眾良心發現，允其過關，重新為人。從此，他們消沉，得過且過，如行屍走肉，為活著而活著。
直到文革結束，撥亂反正，清算歷史積弊，平反冤假錯案，他們才能冤屈得雪，心志得伸。這些曾經的商界精英，業內驕子，經過文革煉獄的錘打磨礪，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終於脫胎換骨，與新中國融為一體，成為人民大眾的一分子，揚眉吐氣，再世為人了。這是后話。
巴郎  記於2019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