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情思

每年清明節回老家給父母上墳時，南山坡的杏花就開了。春風十里，杏花帶雨，我知道，它們是為父母開的。

父母就安葬在南山坡下，村裡人管這一帶叫杏樹台兒，好美好詩意的一個名字。杏樹台兒草綠，一片杏花香。一生從沒旅遊過的父母，百年之後能與杏花為鄰，心裡應該會感到一些欣慰吧。

記憶中我父親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拌過嘴。就像他的名字馮安清，安分守己的安，一清二白的清。村裡人都說父親生性膽小，但有兩件事卻顛覆了我對父親的看法。一件是父親早年在村裡的代銷點工作，其實就是在我家的東屋掛了個牌子。那年秋天，白天收購了好幾麻袋花椒，還沒有上交，晚上便招賊了。半夜裡父親聽到東屋裡有響動，便大喊兩聲，從土炕上跳下地去抓賊。偷花椒的是兩個人合夥作案。父親只穿了件短褲，一個人一路大喊小叫，一直追到村外，兩個賊慌不擇路，丟掉麻袋，落荒而逃，父親保住了公家的財產。還有一件是「文革」時的事。我一個當家子的哥哥，被說成是走資派、貪污犯。巴掌大的村子，窮得叮噹響，這怎麼可能？哥哥聽說后什麼都沒顧上帶，一猛氣走了六十里地，找到了我父親工作的瓦房頭供銷社。父親二說沒說，當即拿給他二十塊錢當盤纏，哥哥跑到山西盂縣，逃過一劫。後來我們問父母，當時做這事害怕不，父母輕描淡寫地說，人命關天，急著救人哩，誰還顧得上想七想八的。

萬萬沒有想到，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的父親，居然頭天剛剛辦完退休手續，準備第二天回家頤養天年時，突發心梗，晚上在單位「睡」死了。父親走得太著急太匆忙了。噩耗傳來，如雷轟頂，至少有大半天時間，我感到天塌了，地陷了，神情恍惚，呆若木雞，居然沒流出一滴眼淚。

母親的性格與父親截然不同。印象中的母親是一個非常潑辣要強的人，什麼事都要抓個尖，沒見有什麼事把她難住過，從來就沒有她過不去的火焰山。日子拮据，但母親有把生活過成花的能耐，我們弟妹多，但個個穿戴得乾乾淨淨，花枝招展。砸鍋賣鐵，她也要供孩子們上學識字，讓我們一個個走出大山。母親的精明幹練，十里八鄉有口皆碑。好多人跟我說：「你母親要是有文化，肯定是干大事的，肯定比你弟妹們乾的事大。」我百分之百相信。可惜的是母親生不逢時，沒念過一天書，一輩子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土裡刨食。母親累彎的腰就是一張弓，我們幾個兒女就是她手中的箭，硬是把我們一個個射到了城裡，成了山溝里飛出的金鳳凰。

年年清明節，跪拜在雙親墳前,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我們便百感交集，無盡的懷念與追憶緩緩地流淌……

多少年了，父母的墳頭上總要長出些苦苦菜和婆婆丁。我知道，那苦苦菜是父母在諄諄教導我們，不要忘了過去的苦日子，要加倍珍惜現在的幸福生活；那婆婆丁是父母語重心長的叮嚀，要我們老老實做人，清清白白做事，坦坦誠誠交友，乾乾淨淨當官。想到此，禁不住熱淚盈眶。唉，為我們操了一輩子心的父母，九泉之下仍然在為我們操心!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一抔黃土，遍野哀思，年年斷腸處，唯有淚千行。清明上墳歸來，一晚上輾轉反側。窗外公雞已叫了一遍，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以下似詩非詩的文字：

風把父母墳頭的小草吹動，我相信，寂靜的野花會默默地誦經。那時，我還不知道綠樹掩映的貧瘠，母親被炊煙反覆渲染成一幅樸拙的素描。滿樹繽紛的牽挂和張望越來越涼了，可那時的貧窮是多麼美好，多麼令人神往！

真的，父母健在的時光，兒女們在情感上永遠是富庶的、豐稔的。就連那時的貧窮也真的很美好，很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