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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柴靜
「如果世界上藝術精華,沒有客觀價值標準來保護,恐怕十之八九均會被後人在權勢易主之時,或趣味改向之時,毀損無餘。一個東方老國的城市,在建築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藝術特性,在文化表現及觀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
——《為什麼研究中國建築》 梁思成 194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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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草姐姐的紀錄片才知道,梁思成與林徽因的一生,與一個人關係巨大。
1928年,他們選了3月21日結婚,選這個日子,因為是宋代建築大匠李誡墓碑上刻上的日期。
慚愧,我只知魯班,不知李誡。
李誡的書《營造法式》是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寄給他們的,信中寫「此一千年前有此傑作,可為吾族文化之光寵也。己朱桂辛校印莆竣贈我,此本遂以寄思成徽因俾永寶之」。
這本書影響梁林終身。
他倆回國后加入「營造學社」,梁是「法式部」主任,一大任務是研究此書。
他們的兒子叫「梁從誡」,意思是「師從李誡」的意思,這兩個字里有極深的寄望。粱從誡後來差兩分沒考上清華的建築系,當時他父親是系主任,「不置一詞」。梁從誡晚年時說起這事,臉上仍是羞慚「(我)沒出息」。
可見《營造法式》在這兩個人心裡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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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我這樣對建築無所知,對梁林往事只知八卦,模模糊糊猜-----營造學社?這是清華大學或者東北大學的吧?
看紀錄片才知道,這一研究完全是個私人機構。
創辦人就是梁啟超信中說的贈書者「朱桂辛」-----朱啟鈐。李誡的書失傳多年,也是由他發掘。
我沒太留意,以為也是象梁啟超一樣的知識分子。再看他的照片,穿長袍,一副老實樣子,眼睛下面掛著大眼袋,看上去是一個土氣的老頭兒。
紀錄片中說,這人是當時的內務總長,交通總長,國務總理。
咦?領導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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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紀錄片查資料,才發現朱啟鈐是個好玩的人。
他這人,用曹聚仁的話說,「會做官」,一輩子,從晚清,北洋政府,民國,新中國……都沒耽誤。
他舊學很好,外祖父是漢學大師的弟子,母親常把一些宋錦碎片綴合成荷包,祖父書畫的包頭用的是《紅樓夢》里寫過的寸金寸絲的緙絲,他後來對藝術的感情,一直有童年的這一縷纏綿。
他在湖南長大,正趕上清末鐵鏽的大門被嘎嘎推開,天風海雨,交織而來,湖南又是晚清牛人迸濺的地方。就算是官僚,象巡撫陳寶箴和學政江標,也氣象開闊。江標當主考,出的試題的題目都是《英人有公保二黨,中國將來是否有此氣象說》,《論自來改政之不易》《古今儀器考》……
小朱同學正年青,不憤青才怪,「往來吳會,頗復與其邦賢士大夫游,益憤切,喜改革說」。戊戌變法失敗后,維新派被絞殺,他在長沙仍然和章士釗「私購禁書,交相傳習,意氣未稍衰。」
但朱不是文人,他沒參加科舉,二十二歲從地方上的工程小官做起,一路幹活幹起來的,走的是經世致用的路子。
1905年,他在晚清創辦了「京師警察」制度,當時的警察什麼都得管,安全,交通,消防,衛生,社保,救濟……曹聚仁寫過「我們如今看來,警察算得什麼?在當時,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也只有年輕有膽識敢作敢為的敢去推行。」
那是,你動一盞燈試試。
北京的晚上一直烏漆麻黑,朱啟鈐想在北京街上裝路燈,京師某御史以自家數世夜不燃燈為由,向皇帝彈劾控訴他。
曹聚仁說,「朱啟鈐還在外城大柵欄推行過單行道制,而敢違犯這規矩的乃是肅王善譽的福晉,他們有勇氣判罰那福晉銀元十元,真是冒犯權威,居然使肅王聽了折服,這才施行得很順利。」
一個率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國,有什麼公共生活可言?但朱老師才三十齣頭,決心動它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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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當國,1913年,朱啟鈐當了內務總長。中國的城市化是被資本的力量拱出來的,京奉京漢兩條鐵路一路修到了前門,兩邊商鋪雜立,首都第一次出現擁堵。
最堵的點就在正陽門,它取「聖主當陽,日至中天,萬國瞻仰」的意思,那是國門,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正陽門城樓與箭樓被燒毀,流亡西北的慈禧和光緒迴鑾的時候,都得在城門上臨時扎五間紙做的牌坊,來裝點門面。
要想治堵,就得在這麼個門上動土開洞,這是個扎手的事兒,朱寫「訾余為壞古制侵官物者有之,好土木恣娛樂者有之,謗書四齣,繼以談章,甚至為風水之說,聳動道路聽聞。」
而且政府說了,修路啊?挺好,但我沒錢。
朱找到鐵路,說,你看這也是為你們好,你們出錢吧,出了錢,回頭舊城的土你們還可以拉走墊路,留下點給我種草種花就成,就這樣,他把清理的費用都省下來了。
他把正陽門兩側打開兩個大洞,東進西出,又打通府右街、南長街與北長街、南池子與北池子,開通長安街南北方向的交通要道。
當時的美國公使芮恩施評價他,「作為一個建設者,他成了北京的奧斯曼男爵」
奧斯曼是法國塞納省行政長官,對巴黎有過大規模市政改革,建設新的給水和溝渠系統,建設新的寬廣的林蔭道,開闢公園。
不過我覺得這個比喻背後還隱隱有一層意思,是指朱啟鈐和奧斯曼都受到了先擔任總統后又稱帝的獨裁者的支持。
袁世凱為了支持他,送他一隻銀鎬,紅木銀箍,上面寫:「上鐫「內務朱總長啟鈐奉大總統命令修改正陽門,朱總長爰於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六月十六日用此器拆去舊城第一磚,俾交通永便。」」
朱啟鈐在雨中敲落第一塊古老城牆上的磚。這被叫做「開啟民治北京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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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朱的改造並非大鎚一掄,通通砸碎。
他把正陽門瓮城正面箭樓,工築崇巍都保留了,讓德國工程師加以改良。芮恩施曾經提醒在中國的外國設計師如果不懂中國建築,最好不要輕易與朱啟鈐接觸,因為這人是個有很強文化自尊的人,「目睹公私建築,一唯歐風是尚,舊式法規,薪火不傳,行將湮沒,矍然引以為憂」,他第一個提出「修舊如舊」的概念,也第一個頒布「勝跡保護條例」。
草的片子里,有句話很可深想,「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皇朝更迭,成王敗寇。二千年來歷代革命成功者,莫不效法項王,咸陽宮室火三月不滅,以逞威風,破壞殊甚。」
還可以再往前追一點,用周有光的話說「其實一把火一點就是兩千年。英法聯軍能欺中國之弱,秦始皇焚書坑儒是立了功的」。
辛亥革命能免去這一把火,還是有人懂。胡適總結過新思潮的最大作用,就是「重估一切價值」。什麼叫重估?「要用科學的方法,作精確的考證,把古人的意義弄得明白清楚……各家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各家都還他一個真價值」。
了解了什麼是真價值,才不會簡單地膜拜或者打倒,而是知道什麼要廢棄,什麼該去珍重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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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 年,梁思成林徽因在火車遇到一對美國夫婦,隨他們一起回中國「車頂上坐滿了搭霸王車的旅客。儘管這樣,雨水還是漏進來,滴在我們用報紙折成的帽子,淋濕了座位靠背上點著的蠟燭。就這樣到了北京,一個鼻孔里是晚香玉的味道,另一個鼻孔里是糞臭……」
不奇怪,1900年的時候,仲芳在《庚子紀事》里寫 「近來各界洋人,不許人在街巷出大小恭,潑倒凈桶……然俱建茅廁,尚稱方便……偶有在街上出恭,一經洋人撞見,百般毒打,受此凌辱者,不可計數」
中國城市最初公共衛生,居然是這麼開始的,看了讓人心裡說不出滋味。
一直到了民國,公共廁所是什麼樣子?徐城北寫過----當時京城最繁華的前門,大戲園子的右側,有一個非常大的露天尿池子,無論觀眾還是演員,一旦感到「內急」,都立刻跑向那裡,撩開褲子就向其中「直射水龍」。
當時的首都,廣渠門外墳墓荒草,沒有道路可言,沒有公園,沒有博物館。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朱啟鈐當內務總長的時候兼京師市政督辦,整理北京街市溝渠,把那些「水道湮垢,民居昏墊,闤闠殷填,成苦不便,」的地方,為之「辟城門,開馳道,濬陂阪池,治積潦,塵壤壅戶者除之,敗垣侵路者削之,經界既正,百堵皆興。」
他在道路兩旁種上槐樹,沿護城河栽上楊柳,這才有春綠冬白,盛夏時我們頭頂的濃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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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第一座公園也是朱啟鈐開闢,就是今天的中山公園。
這裡原是皇家祭祀的社稷壇,清帝退了位,沒人管,壇里榛莽叢生,蛇鼠為患。守壇人在園內種了很多苜蓿,飼養豬羊。
朱啟鈐說想蓋個公園,北洋政府說行你干吧,但我還是沒錢。
他就自己個人干,先捐出一千元,成立一個董事會,對外募捐,說北京一向是首善之都,但「向無公共之園林,堪備四民之游息」。不到半年籌了四萬多元,捐的最多的徐世昌,黎元洪,楊度,和他自己,就這麼修成了。這裡沒有山水亭榭,他在於園中東面建來今雨軒、投壺亭,繪影樓、春明館……又建東西長廊,曲折往複,今天我最愛走還是那一彎,滿頭紫藤花。
「來今雨軒」這個名字取自杜甫的《秋述》的小序:「秋,杜子美卧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取舊雨新朋,情義恆在的意思,這個地方去的多是政客。
朱啟鈐又出面與清宮交涉,又在公園與故宮之間開了扇門,把西華門內的武英殿闢為展室,展出皇家珍寶,起名「文物陳列所」。
這是中國第一個博物館,也是故宮博物院的前身。
學者文人就都來了,學者譚其驤回憶過「春明館是老先生們聚會的地方,我曾在那裡遇到林公鐸,座無他人,被拉坐下。他張口之乎者也,講幾句就夾上一句『譚君以為然否?』蒙文通、錢穆、湯用彤三人常坐在一桌。夏天坐公園可以從太陽剛下山時坐起,晚飯就在茶座上叫點心吃當一頓飯,繼續坐到半夜甚至後半夜一二點才起身,決不會有人來干涉你。」
園中千年古柏,多是金,元,明代的,由朱啟鈐一一造冊,養護,很多人愛這點青黛色。詩人林庚白和畫家林風眠在這兒賞雪斗詩,五古聯珠,一共聯到120多韻,轟動得很。程硯秋和新艷秋先後在「柏斯馨」旁邊雪地上排演《聶隱娘》戲中一段紫雲劍舞。有趣的是,清吟小班的妓女來公園必坐柏斯馨,因為這是西式茶點,吃杯「禮拜六」,要盤「咖喱餃」。呵呵,洋氣。
找資料時看到史學家謝興堯寫過的一段話:「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館呢?……有許多曾經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對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可以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暫時忘掉,此時此地,在一張木桌,一隻藤椅,一壺香茶上面,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看了有點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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