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滿攔江：講理你就輸了

　　講理你就輸了

　　文：霧滿攔江

　　（01）

　　今年春晚，節目真心不錯。

　　尤其是宋小寶的吃面，據說是轟動了大江南北，春晚過後，有個朋友專門電話我，說：老霧，我覺得宋小寶是對的，他就不該付面錢。

　　我回答說：吃飯不付錢……信不信飯店老闆剁了你。

　　朋友：不要這樣暴力，我們要講道理哦。

　　我說：講道理……你看節目一點不暴力，賣家也沒逼他付錢呀。

　　朋友說：沒逼？，沒逼宋小寶怎麼吃了好幾管芥末？

　　吃好幾管芥末……這個……到底有逼沒逼呢？還真值得回味一下。

　　（02）

　　宋小寶的吃面，是個小品。

　　

　　節目大概是這樣子的。宋小寶過年回家，走過一家麵館，進去一拍桌子：你們這裡，有啥免費的沒有？

　　服務員：茶水免費。

　　宋小寶：來兩壺龍井。

　　服務員：……木有龍井。

　　宋小寶：那就來兩壺毛尖。

　　服務員：……毛尖也木有。

　　宋小寶：那算了，來碗炒麵。

　　炒麵上來，宋小寶又道：炒麵太干，給我換碗湯麵。

　　廚師換了湯麵，宋小寶往面里擠了半管芥末，吃完后抬腿就走。

　　服務員攔住他：咦，你還沒付湯麵錢呢。

　　宋小寶：湯麵是我拿炒麵換的，憑什麼付錢？

　　服務員：炒麵你也沒付錢。

　　宋小寶：炒麵我沒吃，憑什麼付錢？

　　哎喲嗬，這一說全是宋小寶的理了。於是老闆出來，現場觀看宋小寶吃面過程，看完后說：你沒毛病。可是我的面錢怎麼沒了呢？我這腦袋有暇疵，這樣吧，我讓我小舅子出來，你再給他表演一場……

　　於是小舅子出來，觀看宋小寶吞吃芥末面的場景。但小舅子腦子也有暇疵，看完后說：你沒毛病，但我們面錢怎麼沒了呢？這樣吧，我讓我媳婦、老丈人一個個的出來，評判一下你到底多有道理……

　　還要繼續吞吃芥末？宋小寶就崩潰了，以支付了面錢的高大上結局謝幕。

　　節目就是這麼個節目，有意思的，是宋小寶的表演。

　　（03）

　　這個節目之所以轟動，是因為在這個節目里，有個渾然自洽的語言結構，按照這個邏輯，無法在語言上說過宋小寶。而節目巧妙的迴避了這個枯燥的邏輯圈套，帶來了歡暢人心的喜劇效果。

　　朋友電話我，就是想要問一句：

　　宋小寶的邏輯，到底錯在哪裡？如何一句話戮穿並說服之？

　　其實這個節目已經演透了。

　　宋小寶沒毛病。

　　我們的腦袋有暇疵。

　　（04）

　　歷史上，如宋小寶這樣認認真真講道理，反被逼吞芥末的場景，真的有哦。

　　抗日戰爭爆發前兩年，魯迅先生住上海閘北四川路，寫了部薄薄的《且介亭雜文》。

　　書中說到這麼一件事：說乾隆皇帝，起駕出宮，溜彎消化食，遇一書生攔路，被侍衛當場拿下。

　　書生大怒：鬧啥鬧？誰讓你們抓我的？真是胡鬧，偶這裡有封給皇帝的信，馬上給皇帝送去，遲誤了別怪老子不客氣……

　　侍衛大駭，急忙把那封信，給乾隆皇帝送來。

　　打開書信，乾隆頓時尖叫起來：嗷賣糕的，這是個什麼怪東西？

　　只見那張紙上，白紙黑字，寫著段大概意思如下的話：

　　陛下，那啥，兄弟我叫馮起炎，字南州，是個讀書人。陛下就叫我南哥好了。南哥今天來找你，沒別的大事，就是跟陛下聊聊。南哥我有兩個表妹，一個叫小女，一個叫小鳳，那傢伙，那倆妞老漂亮了，如花似月，沉月落雁，把南哥我饞到不要不要的……所以呢，那啥，南哥麻煩你幫點小忙，派倆人，去我兩個表妹家，通知一下，讓兩個漂亮表妹給我當老婆。就是這麼點小事，陛下你願意幫這個小忙呢，南哥我領情，有事你說話。你不願意呢，南哥也不為難你，畢竟你家大業大，也不容易……

　　這封信把乾隆皇帝讀到了，五迷三道，瘋瘋顛顛，神經到了不能再神經。

　　這個馮起炎，他到底是啥意思呀？他誰呀？以為他才是皇帝不成？竟然指揮乾隆替他跑腿相親……真是日了狗了。

　　於是乾隆就拿這封怪信，跟隨行大臣商量。

　　大臣們都說：那啥，陛下，這個馮起炎腦袋有暇疵，陛下就不要追究了，欺負一個蛇精病，那未免太……

　　陛下曰：這封信的事兒，說來真不大。但馮起炎竟然越級遞交材料，這可不行，傳朕旨意，把這個蛇精病，發往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

　　於是勇敢的馮起炎，就這樣被流放了。

　　——但魯迅先生的研究成果表明，如果乾隆不流放馮起炎，而是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講道理，那就好比飯店老闆遇到宋小寶，你縱有天大的理，也說他不過，最好的法子莫過於按住對方腦殼，給對方強灌幾管芥末，效果超好。

　　（05）

　　魯迅先生的意思，是說馮起炎攔轎遞書，要求乾隆給他說親，這看起來怪異無比，但賊啦啦有道理。

　　有啥子道理呢？

　　這個道理，就是馮起炎被乾隆騙慘了，用了乾隆皇帝的邏輯說話做事，反倒鬧得乾隆沒招，唯有灌食對方芥末一途。

　　為了說服大家安心做草民，皇家隆重推出權力倫理規則。

　　這個規則，稱之為君父，稱之為臣子。

　　意思是說，皇帝就是爹，大臣是兒子，老百姓什麼的，當然是些灰孫子。

　　這個倫理，有皇家暴力體系來維護，不服者立即滅殺之，不跟你客氣。

　　所以許多人，雖然知道這個權力倫理的荒謬，但吭聲是不敢的，最多在心裡嘀咕一句：陛下，我日你老莫……諸如此類。

　　這個規則，大概不會有多少人信——但馮起炎先生信這個。

　　信到了堅定不移的程度。

　　所以到了青春期，馮起炎對兩個漂亮表妹起了愛慕之心，他那顆有暇疵的腦殼就開始想了：嗯，這個，那啥，君父臣子，皇帝是父，是俺親爹，如今俺這個做兒子的，荷爾蒙分泌爆了表，那就應該去找親爹，讓親爹把漂亮小表妹推倒，然後我來啪啪啪……這邏輯有錯嗎？

　　沒人敢說他錯了。

　　那就去找親爹！

　　於是馮起炎興沖沖的找來了，要求乾隆給他安排相親。

　　他是嚴格按照乾隆推祟的倫理法則行事，理直氣又壯。設若讓他走到乾隆皇帝面前，縱然是乾隆也不敢當面說皇家權力倫理是個騙局，鐵定是被馮起炎說到翻白眼。

　　乾隆不想翻白眼，又不能說破，就只能灌食馮起炎芥末——流放寧古塔。

　　（06）

　　有些事，你覺得是對的，那只是你覺得。

　　你覺得有道理的事兒，不一定對。你覺得合情合理的事兒，其實可能只是一個善良的願望。

　　看了節目打電話給我的朋友，是個極逗的人。

　　有次在飯桌上，他給我們講了個段子：

　　他說：我年輕時，一無所有，喜歡上個善良甜美的女孩。而且我還有個強勁的競爭對手，是個富二代。有天，我鼓足勇氣，去找女孩，恰好遇到富二代開著華麗的跑車來。是跟我走，還是上富二代的跑車？女孩面臨著重大的人生選擇。

　　當時女孩說：沒錢，不是問題，重要的是你要有顆上進的心，你只要……

　　講到女孩對他說出「你只要」三個字，他就不講了，低頭開始吃飯。

　　我們當然要追問：你只要什麼？

　　他回答說：車開走得太快，我沒聽清……

　　唉，大家想笑，又忍不住嘆息。

　　在大家的內心中，是有個真誠願望的，希望女孩放棄正常物質需求，為窮孩子打拚犧牲。最美麗的愛情故事是這樣，最理直氣壯的道理，也是這樣。

　　但現實，偏偏和我們的願望扭著勁來。

　　這隻能說明——有些你所謂的道理，不過是你的願望。

　　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物種，把自己的願望，偽裝成「道理」，但願望與現實有著天壤之別。許多人只有被灌幾管芥末后，才會醒過神來。

　　（07）

　　願望是主觀的，道理是客觀的。

　　主觀的願望，就是不理會現實，完全由語言體系結構，邏輯上渾圓自洽，相互佐證。生活實踐不足的年輕人，多有一套或幾套這樣的「道理」，除非跳出他特定的語言體系，否則無法與他對話。

　　客觀的道理，就是以雙方為中心，玩的不是語言話術，而是一個雙方都能夠接受的規則。

　　比如宋小寶之吃面，他也知道這世間的規則，就是飯店裡吃飯付錢。但他有個不想埋單的真誠願望，就將這個願望組裝結構，演變成一個渾然自洽的語言體系。這個體系在邏輯上循環自證，所以飯店諸人，硬是說他不過。

　　乾隆時代的逗憨書生馮起炎，也有這麼一套渾圓自洽的語言邏輯。

　　所有的這些語言邏輯，或是排斥社會規則，或是否認他人利益存在，都是片面的，不過是主觀願望的表達，無法立足於現實。

　　（08）

　　現實是最好的老師。

　　要想說服馮起炎，告訴他君父倫理是荒謬的，根本不可能。

　　在乾隆時代做不到，現在也做不到。

　　因為在他的邏輯中，已經先驗的將權力體系，構設為公正嚴明的。這在權力社會是個禁忌，你不能碰。

　　你不能碰，他就贏了。

　　只有寧古塔的風雪，才能告訴他什麼叫願望，什麼叫冷酷的規則。

　　誰也無法說服宋小寶，因為他不接受社會規則，只認他自己的願望。唯有幾管芥末，才能夠讓他放棄固執。

　　（09）

　　道理是抽象的。適用於所有的人。

　　願望更抽象。但只適用於話語人自己。

　　這是衡量道理與願望的基本方法。

　　道理是一種人際法則，能夠讓你建立起自如的人際關係。

　　願望不過是內心的渴望，但社會是否接受，不取決於你自己。

　　所有的道理，都有一個適用邊界。

　　如果道理只適用你自己，那麼這道理百分之百隻是願望的偽裝。不被接受的道理越是冠冕堂皇，你在現實中被餵食芥末的概率，就越高。

　　必須要找到適用於更多人的道理，讓每個人於中看到自己的機會，這才是真正的道理。

　　（10）

　　和菜頭有句名言：我所說的，全是錯的。

　　這句話，深刻折射出人類語言的欺騙性。

　　對於年輕人來說，堅持自己的觀念，固然有其道理，但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才是真正的智慧。

　　這裡說的，跟宋小寶的吃面，一點關係也沒有。

　　只不過，春節時大家想要歡笑，而宋小寶做了公眾所期望他做的事兒——做個更多人需要你的人，就是對的——這才是人世間最有價值的道理。

老闆應該連著說：「你是用了未付錢的炒麵換的湯麵，所以是未付錢的湯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