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自告奮勇來做人類的義務導師,天天發表文章,教訓人類。「人這畜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居然未可一概抹殺,也竟有能夠舍己忘我的。我更奇怪,有這許多人教訓人類,何以人類並未改善。這當然好象說,世界上有這許多掛牌的醫生,仁心仁術,人類何以還有疾病。不過醫生雖然治病,同時也希望人害病:配了苦藥水,好討辣價錢;救人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藥,他不能吃飯。所以,有導師而人性不改善,並不足奇;人性並不能改良而還有人來負訓導的責任,那倒是極耐尋味的。反正人是不可教悔的。教訓式的文章,於世道人心,雖無實用,總合需要,好比我們生病,就得延醫服藥,儘管病未必因此治好。假使人類真箇學好,無須再領教訓,豈不閑煞了這許多人?於是從人生責任說到批評家態度,寫成一篇篇的露天傳道式的文字,反正文章雖不值錢,紙墨也並不費錢。
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假道學的特徵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依照莎士比亞戲里王子漢姆雷德(Hamlet)罵他未婚妻的話,女子化妝打扮,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God has giventhou one face,but you makeyourself another)。假道學也就是美容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