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喜歡想一些「大事」,說得明白一些,就是想一些我解決不了的事情,比方說「鄉愁」。現在這個詞很流行,鄉愁像床底下的土豆,不知不覺就會長芽。大家都說要留住鄉愁,彷彿人人都成了李清照。李清照年過半百、美人遲暮的時候,在金華避難,愁腸百結,本想撐船遊覽一下,「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中國人變得這樣多愁善感,原因是這個社會變化實在太快。城鎮化像動車一樣呼嘯而來,讓人猝不及防。昨天還在田裡一腳水一腳泥,一下子變身工廠流水線上的工人、建築工地上的搬運工、餐館里的服務員、送水送氣送快餐的夥計或者是公司里的白領,當然還有一些成了髮廊和卡拉OK廳里的小姐。他們耳邊還聽到田裡的青蛙叫,鼻孔里還留著水稻的清香,家鄉就像一頁還沒有完全翻過去的日曆。滋滋冒出的鄉愁固然是對桑梓故里時過境遷的傷感,更是對自己青春不再的嗟嘆。 當然,有些人腦洞開得更大一些,從中感受到一種文化式微的蒼涼。據作家馮驥才調查,中國最近10年失去了90萬個村落,2000年全國有360萬個村落,2001年270萬個,現在的自然村只有200萬個左右,他在全國政協會上說,「就現在開會的時候1天100個村落就沒有了。」城鎮化水漫金山一樣淹沒傳統的村落,我不知道那些和他坐在一塊開會的人是否有一種「包圍圈越來越小」的感覺。其實這種情形並不需要太多想象力。每年春節過後博客微信上的回鄉記述,基本都是一幅「鄉村淪陷」的圖景:萋萋荒草、斷牆殘壁、田園荒蕪、村落空寂,青壯男女離鄉背井,白髮翁媼倚門而望…… 從「文化」的角度,這的確是一幅末日圖景。特別是當村落里的一些歷史符號,比如名人故居、先賢遺址、古寺舊廟被人遺忘、日愈破敗,那些小時候體驗的習俗禮儀蕩然無存,破落衰敗變得可摸可觸;加上市場經濟下種種人情澆薄、你虞我詐,甚至於見死不救的現象,感覺世事紛擾,勞碌奔波,記憶中的鄉村愈發變得景物怡人、風俗淳美,成為了精神上的慰藉和寄託。正如陳寅恪評說沉水自盡的王國維,「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大家都是農耕文明所化之人,鄉愁說到底其實就是一種文化帶來的苦痛。 這些沉浸鄉愁、述說鄉愁之人,儘管愁緒萬千,但不會無可救藥到像王國維先生那樣,「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工業化、城鎮化讓人們享受著越來越多的現代文明,成為無法抗拒的誘惑,越是這個時候,作為心靈守護者的文化,愈發凸顯其保守屬性,所以當他們返回鄉間,難免合唱起鄉村的輓歌。他們希望還能看到小河潺潺、炊煙裊裊,聽到「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他們控訴城市的堵車、霧霾以及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情淡薄,感慨覆巢之下,已無完卵,城市的發展使農村也受到了污染,但這些從土地上拔足離開的人,只不過說說罷了,他們並不是厭倦官場、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而是渴望過上更美好的城市生活的尋夢人,因此斷不會真的像他那樣歸隱終南、躬耕畎畝。 前不久看到一篇文章,題目叫「當農人不再熱愛土地」,說現在的農民對土地已經沒有感情,任其撂荒長草,即使種莊稼也不再精耕細作,不再施放農家肥,而是大把地往裡倒化肥,弄得土不成土,地不成地。文章寫得詩意盎然、「滿腔仇怨」,把土地比作讀書人的書房,認為田園的貧瘠意味著心靈的貧瘠,土地的荒涼意味著心靈的荒涼。我感覺到在那份痛心疾首中,明顯有一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矯情,而沒有對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的憐憫。人與土地的關係的確變了,過去勞動與土地結合創造微薄的財富,現在它直接成為了商品。從文化角度這似乎是土地的「淪落」,但從經濟的角度,它卻是城鎮化的必然。 工業化、城鎮化堪稱中國農耕文明之千年變局,工業文明的凱歌高奏,伴隨的一定是農耕文明沒落的輓歌。沒有農村的「衰落」,就沒有城市的繁榮。美國、法國、以色列等成為農業強國,一個前提就是傳統農民的大量減少。馮驥才倒是很明白,認為要保住那些村落,根本的問題是要留住人。而這恰恰無法做到,因為它與工業化、城鎮化背道而馳。農村人口的減少不僅是工業化、城鎮化的現象,更是進入這種「化境」的必然途徑和手段,因此,村落普遍的「空殼化」是一個必然。 從某個角度,這就是中國農村的歷史宿命。雖然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但換一個角度,對於落後的農業大國,這何嘗不是一種否極泰來,或者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呢? (來源「狐眼碌碌」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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