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坦：當周圍的人都在熱火朝天地生活的時候

　　上周五去清華參加一個講座，去早了一個小時，就從清華南門那裡一直往裡走。路兩邊種的是加楊，葉子是三角狀的卵形，風很大，葉子噼里啪啦砸下來，一串葉子正巧砸在我頭頂上，還挺疼的。以前爹爹還在的時候，抽煙不習慣用打火機，只用火柴，他說過火柴柄都是加楊木做的。

　　路邊停的都是一排一排的自行車，學生們都背著書包打著鈴鐺從後面蛇形穿過去，走過學院路的時候往左拐，裡面是一排老房子。

　　瘦鶴還沒有回合肥的時候，和他老公住在清華一間員工宿舍里，是物理系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家屬職工租給他們的，租金很貴，估計有三四千的樣子。不過據她的形容，在五道口這種宇宙中心三四千一室一廳的房子已經是賺了。後來因為漲房租的事情鬧了好幾次，因為每年來考清華研究生的大批外地孩子都願意出高價住清華里，方便聽課，估計也方便泡妞之類的。房東看學生家長出的租金高，就翻臉讓他們走人，因為這事兒沒少吵架。

　　正好最近這幾天又在瘋傳那個什麼北大副教授誘騙女學生的新聞。教授我見過，女學生恰好也在不同場合見過，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新聞當事人。作為一個完全沒有正確道德觀念的人，我始終覺得這到底是件你情我願的事，把男女之間的調情私房話還有床笫情話放在檯面上，有種讓人討厭不起來的齷齪感。連帶著也讓北大清華都有了一種腌臢氣，就是那種關著窗戶睡了一夜、醒來房間里的腌臢氣。房租啊打架啊男歡女愛啊，都是人間煙火，說實在的，我倒是還挺高興海淀這些高等學府也帶著一點俗氣和小市民的市儈的。

　　張北海在《俠隱》裡面寫北京海淀的秋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衚衕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著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兒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著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著一股股溫暖。」有人說他筆下的畢竟是「有錢人的天堂，老百姓的清平世界」，我想他們是想錯了，北京的秋天是清平的，下面有富人的花花世界，有老百姓的花花世界，也有男老師和女學生的花花世界。

　　幾個星期前的晚上趴在床上看《極速前進》，正在為小哇和鄭伊健神魂顛倒的時候，我爸打來電話，我一看錶，快半夜12點了。問他怎麼還沒睡，他說在外面出差，明天還要給人上課，晚上想到了就給我打個電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問我累不累，忙不忙之類的事情，告訴他毫無新意的答案，也被毫無新意地訓斥了一頓。在他這個上了三十多年手術台、診斷了數以萬計的病人、和一個女人相親相愛過了三十多年並將繼續度過下半輩子的人來說，我這種無論在工作還是在感情上都心懷忐忑、朝秦暮楚的人絲毫沒有用正確的態度對待人生。每次聽他說話，眼前的畫面里就出現他厚重的眼袋和我得其真傳的小眼睛。我不禁特別後怕地想：天哪，我到底能不能穩定地把某一份工作做上二十年，又能不能持續愛一個人二十年呢（二十年以上我就不指望了），或者還是說，我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為什麼有些人的感情濃度可以如此深，深到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因為深情，還是因為缺乏改變的勇氣。

　　後來我發現，並不是他們缺乏改變的勇氣，反而是我們一直在抗拒改變，抗拒可能會改變自己的人，抗拒可能會改變自己的工作，於別人而言，可能是用日復一日沉迷到網路世界，於我而言，則是不停寫啊寫以及迷戀那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不會輕易傷害我的人，比如小哇，比如鄭伊健。後來我也發現，其實像我一樣的人也不在少數。

　　可是當周圍的人都在熱火朝天地生活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我一直在停滯，如果掰著指頭算一算的話，我多少也做了一些我認為算「重大」的事，賣掉了老家一間房子；簽了一份版權書，算是終於賣掉幾萬字；「沒有去過的大洲」名單里又劃掉了一個；以及自始至終堅持有懈地減肥（起碼三公斤）。可列出來一看也不能讓人安心 ——在別人不斷做加法的時候，我卻一直在做減法，越來越沒有可能享受物質帶來的安全感。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對此表示哪怕一點自豪。接到今天這個電話的時候，我覺得我終於找到了原因。

　　不管怎麼看，我們的生活都是一個drama dilemma. 正過來看有一半人慘不忍睹，倒過來看又有另一半人慘不忍睹。對於站在地球兩段的我和我爸，可能總是覺得對方那裡黃沙漫天寸草不生，可是如果互相換個位置，可能根本就沒有那麼糟糕。我們的生活總是不快活的最大原因就在於，總是有個人有意無意地告訴你，你這麼過真是糟透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出自好心，可是他們也許不明白，從地球這頭跑到那頭其實更累。

　　在不知道如何解釋的時候，我就默默聽著然後默默掛掉電話，然後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翻身農奴打敗地主的機會。然後就在這個電話的三天後，有一個人告訴我，很久之前我跟他說過一句話，上帝不負責幫我們選擇什麼，他只負責祝福；可是他需要糾正我，因為上帝在每一件小事上都在幫助我們做選擇，幫他做選擇，也在幫我做選擇。而現在，他只需要祝福。這可能是這半年的平淡無奇里唯一可以講成故事的部分，不知道為什麼，我終於覺得自己在今年即將過去之前，做出了一個小小的加法，也終於往地球那頭走出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