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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朴珺:心胸是靠委屈撐大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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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細想來,我思維和習慣的緣起很多都是來自我的姥姥,她是樹立我生活價值觀的啟蒙導師。姥姥是地道北京人,所以我小時候是按照北京,而不是上海的習慣稱呼她。現在,姥姥離開我已有15年,但她的影子始終在我的生活里。回憶她,也是梳理我自己,生而為人的些許點滴。

  從我有記憶起,姥姥就已進入遲暮之年。一頭銀髮一絲不苟,個子不高,微微駝背,白凈的臉上皺紋並不多;手因為做了很多針線活,骨節突出,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膚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見。當時,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她年輕時的樣子,好像不覺得她也曾年輕過。但中學時有一天,在媽媽的相冊里看到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小姑娘留著齊肩波浪發,扎著蝴蝶結。

  「是姥姥嗎?」我問。

  其實不待母親回答,我心中已有答案。那雙明亮的黑眼睛,看上去既熟悉又親切。

  那時姥姥的眼裡帶著對未來的憧憬,那種單純而明亮的笑容,是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成為了姥姥的姥姥,笑起來可以說是溫暖、慈祥,但也多了一股——我後來才知道怎麼形容——滄桑。

  年輕時的姥姥是個大家閨秀,喜歡聽戲,會在大冬天,梳著大波浪頭,腳蹬絲襪,身著旗袍,坐著飛機隻身遠行,只為梅蘭芳、尚小雲的一場戲。老了以後,她還有每天下午聽著磁帶,唱上一段的習慣。

  小時候,有一次我們拍全家福。姥姥讓我們先出去,說馬上就出來,可我等不及,沒幾分鐘就跑到屋裡找她,卻發現她正悄悄地用燒得碳黑的樹枝,對著鏡子仔細描眉。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姥姥那個年代的人,還有這樣化妝的。我心中的民國美人迅即成形。

  姥姥也算經歷坎坷。遇上戰亂,她曾從濟南徒步走回北京,也有過風餐露宿的經歷。「文革」中姥爺自殺,給姥姥留下三個兒女和一個遺腹子。為了養活一家兒女,從沒工作過的她開起了裁縫店,縫衣度日。

  姥姥的三個兒子,全走在她前面。最後一個兒子離世,是醫生誤診造成的,親友都建議起訴這個醫生,但姥姥說,「治病救不了命,算了!」沒有追究責任。後來那個醫生每次見到她都會深鞠一躬。

  姥姥的心胸還體現在對物質的態度上。年輕時,趕上戰亂,家裡一些細軟家當,都在包袱皮里,方便全家隨時逃難。一天,一個朋友借住,戰亂之時,互相照應,也在情理之中,姥姥自然慷慨接待。但人走以後,卻發現裝著細軟的包袱少了一個。姥姥說:「東西既然沒了,就別問人家了,問,就會傷和氣。」

  我媽因為身體不好,懷我時,大夫不建議生下來。姥姥說:「不能什麼都聽大夫的。」一句話,有了我。其實,早在媽媽和爸爸結婚時,姥姥就開始準備給我做「百家被」,她收集了各種小布條,我來到這個世界時,就被愛和溫暖包圍著。姥姥說,「蓋百家被的孩子,長大有福氣。」

  兒時的我,特別能吃,兩個人輪著喂糊糊,慢一點就哭。但雖能吃,卻體質孱弱,於是我有了多數人不同的飲食習慣。一般來說,上海人的早餐是泡飯,可我卻一口泡飯沒吃過。姥姥為了給我加強營養,在我小學時,她每天早餐都為我準備一盤醬牛肉。

  從小,見我這麼能吃,姥姥也想讓我養成一個好習慣——不浪費糧食。但凡看見我的碗里還有米粒,就嚇唬我說,「碗里有剩飯的姑娘,將來會找個麻臉老公。」我於是趕緊把碗舔得鋥亮。後來,得了個花名——「田大胃」。對一個姑娘來說,這不是什麼雅緻的名號,姥姥卻說,你體質不好,能長得高,全靠嘴忙。

  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幸福的時刻,應該是和姥姥在一起。清晰記得,那是上海梅雨季,四歲的我非常討厭幼兒園,便想出種種招數逃脫。那天,爸爸到姥姥家接我上學,我哭得很厲害,姥姥只好替我求情。可能由於下雨的緣故,爸爸心軟,放了我一馬。我站在床上,踮著腳,小心臟忐忑不安,看著爸爸冒雨遠去的背影,確定逃課成功。

  我的興奮一覽無餘。姥姥怕我凍著,於是和我一起抱著熱水袋蓋上毯子,兩人腳丫對腳丫,我看她織毛衣,聽她講故事。多年之後,我彷彿還能看見那個和姥姥腳對腳的小女孩。

  姥姥心細,她的每個舉動,都或許是我現在一些思維和習慣的緣起。一次,我穿了新買的長筒襪,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膝蓋處破了兩個大洞。阿姨操起剪刀,剪了兩片膏藥,貼在我膝蓋上,這就是她理解的「補襪子」——用膏藥補漏洞。見狀,我哭聲更重。姥姥搖搖頭,輕輕把我抱起,放在床邊,幫我脫下襪子,拿出針線盒,一針一針縫補起來。邊縫邊說:「你好好看,以後學著自己補。」姥姥說,一等人不教就會;二等人教了就會;三等人,教了也不會。我就這樣記住了。直至今日,遇上不合身的衣服,穿破的襪子,我仍學著姥姥的樣子,用她教我的本領,修修改改,縫縫補補。

  上小學時,我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手被弄破,媽媽帶我去對方家理論,但趕上同學家電視正放映著我喜歡的動畫片,一不留神入迷了。同學家長問我,手還疼嗎?我說不疼了。回到家后,脾氣火爆的媽媽,大概覺得我太沒出息,居然揍了我一頓。我痛上加痛,哭到彷彿全世界都欠我。想要尋求姥姥的安慰,姥姥卻說:「這才多大點兒事兒呀!這點兒委屈都受不了,長大能成什麼大事兒?」這句話我至今難忘。

  姥姥也不是一味說教,偶爾也來把「寓教於樂」。聽媽媽說,她小時候,隔壁住了一個悍婦,稍有不順心,就站街口開罵,鄰居都躲著她。唯有姥姥,會在她罵累了時,端上碗水,問她:「累不累?渴不渴?喝完再罵?」以後悍婦仍舊愛罵人,除了姥姥。

  姥姥是第一個跟我講岳母刺字故事的人,她教我何為忠、孝。她還教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當一生相報。」這句話被她反覆提起,現在依然是我為人處世的原則。她還總被我哀求著重複講這些故事,我的樂趣是,在她講困了,說話顛三倒四的時候,推醒她,「姥姥,錯了錯了……」

  姥姥還教會我怎麼使用錢。她說,國民黨逃離大陸時,錢很不值錢,一萬塊才能買盒火柴。她說,「盛世的翡翠,戰時的黃金」,意思是,經濟好的時候,可以買些翡翠,價格總是會漲的;一旦打仗或經濟衰退,一定要買黃金。是她告訴我,看經濟興衰,有時要看翡翠價格的起落。她跟我說這些道理時,我才上小學。但多年以後,她的「錢經」還影響著我。

  17歲的我終於如願去北京上學。在我臨出發那天,姥姥坐在床上,用含糊的發音,焦急地告訴旁人,要給我點什麼。阿姨明白過來,打開柜子,拿給我一千塊錢。我堅決不要,因為不忍花她的錢。但姥姥卻含著淚,幾乎是一種乞求的眼神,一定要我收下。而那時,姥姥大多時間已意識不清,甚至糊塗,連我媽媽都不認識。但也許是本能,也許是習慣,她要對我好。下筆至此,往日情景,歷歷在目,我已情不自已,淚漫衣衫。

  剛到北京上學的那個冬天,媽媽打來電話,說姥姥快不行了。兩天以後,我趕回家中,為時已晚,姥姥已變成黑白照片,掛在牆壁上。我一下懵了,在照片前長跪不起,沒見到她最後一面,悔意與內疚湧上心頭,自此積年不去,大概會伴我終生吧,永遠不能洗刷。

  這是我至今為止,最為後悔的一件事。對我最好的人,我卻虧欠最多。

  我想起曾經對姥姥說:「等我長大,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定給你買好多好吃的。」姥姥笑說:「等你長大,我就不在嘍。」姥姥雖愛我,但不指望回報。她一輩子不求人,連壽衣都是自己縫製的。

  從沒聽她說過一句她吃的苦,受的委屈,她的故事都是我從媽媽那兒聽來的。長大之後,我常想,一個大家閨秀,丈夫早亡,年紀輕輕,帶著孩子,身處異地,別人對她的眼光會怎樣?又如何一路走來?我能找到的答案,是她總是重複的那句話:心胸是靠委屈撐大的。

  時光荏苒,我總是在夢境和現實中回想起姥姥。有時打扮得美美地出門,會想起剛學會臭美的我,給姥姥塗指甲油,姥姥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想當年,我也是個摩登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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