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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龍:埃及來信(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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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樂 發表於 2014-7-20 04:0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時間:2014-07-19 22:48

郭建龍(旅行者專欄作家)

革命三年後——埃及來信之一

在把民選的穆爾西趕下台之後,埃及正又滑回革命前的狀態。而人們經過三年的革命,除了想找回當初的穩定之外,其他的似乎已經不怎麼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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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6日,埃及開羅,解放廣場。

身在開羅的我,這天一早就受到了警告。買早餐的時候,一位小販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門,他用食指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意思是:這兩天不要出來,否則有人可能要殺了你。

回到旅館,我的房東也比比劃劃地警告:不要出去!他告訴我,這幾天,甚至這一兩個月,一定會有人製造些麻煩,例如爆炸什麼的,如果我趕上就倒霉了。

但這一天我必須出去,為了見證一個時刻。這一天是選舉的日子,埃及人將在接下來的兩天投票選舉新的總統。自去年7月初開始,埃及民選合法總統穆爾西(Mohamed Morsi)被軍人組織的政變推翻,開始了軍政時期。穆爾西本人也鋃鐺入獄,身負多項指控。

5月26日的選舉意味著軍人政府尋求合法性的努力。簡單地說,去年7月政變的組織者、國防部長、陸軍元帥西西(Abdel Fattah el-Sisi)搖身一變,脫去了軍裝,成為了總統候選人,將在此次選舉中加冕。選舉雖然還未開始,但西西肯定會當選,這一點埃及上下幾乎沒有人會懷疑。

變與未變

在這個關鍵性的日子,我們做一下對比,更能明白埃及這幾年的變化:遙想三年前埃及革命剛剛爆發時,人們對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和軍人統治忍無可忍,憤而反抗;而三年後,人們又在歡迎軍人統治的回歸。

三年前,穆巴拉克已經做了三十年太平總統,並有傳位給兒子的可能性。他依靠軍人起家,並在軍隊中擁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和一堆軍隊高級將領一起悶聲大發財,警察對公民的暴力讓人咋舌。另一方面,埃及在穆巴拉克的統治時期卻經歷著經濟的繁榮時期,人口高速增長,從上世紀60年代末的3000多萬翻了一倍多,達到了現在8000多萬。雖然埃及有著明顯的貧富不均以及大量的貧困人口,但總的來說,埃及社會仍然處於不錯的時期。但即便這樣,隨著阿拉伯茉莉花革命的爆發,埃及人仍然對這個已達耄耋的老總統充滿了怨言,並在埃及爆發了「1月25日革命」。

革命后,穆巴拉克總統被趕下權力場,送上審判台。這位患病的老人被關在鐵籠子里出庭,老淚縱橫的照片一度成為世界各大報紙的頭條。

然而,三年後,人們反對的東西是否有了改觀?

與穆巴拉克一樣,陸軍元帥西西依靠政變奪權,也被看成是軍人統治的代表人物。這一點和穆巴拉克沒有本質的區別。

統治集團的腐敗仍然在繼續,政府把大筆的合同送給了軍隊相關方,窮人依然貧窮。不管誰掌握權力,都看不到快速出現改觀的可能性,這一點沒有進步。

軍警力量的濫權也沒有改變。自從民選總統穆爾西被趕下台之後,已經有數萬人被警察抓捕,軍人政權對遊行示威和自由表達加上了許多限制,許多革命中的積極分子被判刑入獄。可見,現在對於公民權利的侵犯也和當初差不多。

另外,現在的經濟可謂是一塌糊塗。埃及的旅遊業幾乎被整個摧毀,由於西方政府的警告,西方遊客在埃及已經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唯有三三兩兩的亞洲遊客,主要來自中國和日本,由於缺乏對局勢的敏感性,仍然出現在街頭。埃及貨幣對美元、歐元的匯率屢創新低,埃及人徹底失去了對埃及鎊的信心,大街小巷四處都是企圖換美元的人們,雖然官方匯率還在1比7,但民間已經接近1比7.6了。隨著經濟的疲軟,埃及的失業率更是居高不下,加上外匯儲備的縮水,美國掐斷對埃及的經濟和軍事援助等,埃及似乎跌入了經濟黑洞,不知何時才能爬出來。

如果說,與三年前相比,稍微有一點進步,那就是軍人臨時政府制定的憲法終於規定了總統的任期為四年,最多任兩屆,並且,必須設立副總統。穆巴拉克時代,他為了專權,故意不要副總統。當然,這點進步能否持久,還要看未來形勢的發展。

這一點小小的進步也無法和眾多的累贅和不確定性相比。軍人特權依舊,腐敗依舊,經濟糟糕,出現了恐怖主義勢力,社會更加不穩定,似乎向人們說明,革命三年後這個國家不僅沒有更好,反而更加糟糕,向著失敗滑去。

在這種情況下,軍人試圖再給埃及人一個幾乎和以前沒有本質區別的政權,人們會滿意和接受嗎?既然當初他們反對穆巴拉克,把他搞下了台,那麼現在也會反對西西的當選?

也正是基於這一點,那天早上我出門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好心好意提醒我要小心安全。因為一定會有西西的反對者趁著選舉日搞點恐怖活動,殺幾個人,而外國人很可能成為目標。

類似的表演

但是,事實證明,這些好心人是多慮了。

當我走到開羅的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時,廣場四周車水馬龍,一片繁忙景象,看不出任何混亂跡象。解放廣場曾經是三年來一切大事件的策源地,一旦有事情,人們腦子裡的第一意識就是:趕到廣場去揭竿。但現在,這裡卻顯得過於平靜了。

繞著廣場走了一圈之後,我終於在廣場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了幾個揮舞著埃及國旗的人。這是幾個青年人,他們有的揮旗,有的舉著陸軍元帥西西的畫像,還有的舉著手指頭,指頭上的紅印顯示他剛剛投過了票。與大街上匆匆而過的汽車、摩托車相比,這幾個青年顯得非常孤單。他們看到我時,把我當成了記者,連忙拉住我要我幫他們拍照片。

我舉起相機時,他們突然又示意我等一下。在我詫異中,他們把我帶到了一位警察面前。幾位年輕人立馬散開,站在警察的四周,把他拱在了中間,如同眾星拱月一般。在拍照時,還有人諂媚地向警察投去含情脈脈的眼神,彷彿在說:我們幹得不賴吧,把老外找來了。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些青年並非是自發來表達對西西總統的敬愛之情的,他們有可能是軍方的人組織的,而警察就是他們的同夥和領導。

後來我才知道,在選舉的這幾天,埃及的主要城市都有著類似的表演。在第二大城市亞歷山大,接近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亞歷山大燈塔遺址附近的一條街道上,幾十個人在賣力地喊著口號,支持西西當選。有個老人穿著全套的國旗裝,揮舞著旗幟,女人們則發出埃及特有的叫聲:她們舌頭在嘴巴里有規律地抖動,發出一連串的叫聲,如同是勝利的號角。

與西西相比,另一位候選人Hamdeen Sabahi則很少有支持者,他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在穆巴拉克時代,選舉總統時只有一個候選人,而現在至少需要兩個,構成差額,這一點頗得某些國家的真傳。

另外,整個埃及的大街小巷裡都掛滿了西西的競選海報。候選人西西穿著西裝,悠遠地望著前方,彷彿一個充滿了智慧又帶著些悲憫的智者,準備來解救埃及。許多陽台向下也垂掛著他的大幅照片,掛一張照片都可以得到軍方的補貼,有人告訴我,家裡如果答應懸挂西西像,立即可以獲得400埃鎊的補貼。對於窮人家來說,400元不是小數字,是一個人一個月的工資,足以誘惑許多人了。

政府之所以四處張貼海報,是為了改變人們的心理,而組織人表演是提醒人們去投票,不要讓投票率太低。事實證明,雖然有大規模的海報,也有人敲鑼打鼓,最後的投票率仍然不高。原本兩天的投票快要結束時,選舉委員會宣布投票截止時間延後幾個小時,隨後又宣布再延長一天。即便這樣,最後的投票率也只有47%。

埃及的選舉投票率向來不高,以前一年穆爾西當選總統的選舉為例,那次選舉經過了兩輪投票,第一輪投票超過了50%,第二輪就跌到了50%以下。但西西當選這次,則又創了新低。

但是,在所有有效選票中,西西獲得了接近97%的選票,可謂狂勝。

兩個埃及

也許有人看到這裡,會認為西西獲得97%的選票一定是靠作弊獲得的。但事實與之相反,現在的埃及人已經和三年前不同了,三年前的人們普遍呼籲推翻穆巴拉克的獨裁統治,而現在至少一半的埃及人卻真心實意支持西西上台。

在我所遇見的人中,包括幾乎所有旅遊行業的從業者,以及大部分的經濟精英階層,還有許多埃及的普通民眾,和非伊斯蘭教徒,他們幾乎一邊倒地支持西西。大街上常常會碰到做V字手勢的人們,這個手勢在埃及有著特殊的含義,即「支持軍隊,支持西西」。我住處有兩位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她們都七十上下,老態龍鍾,在選舉日我問她們支持誰,她們紛紛伸出兩個手指:「美呀美呀西西!」

一次,我們經過一排被人潑了墨的西西畫像,一位埃及朋友氣憤地說:「他們(反對西西的人)就是這樣偷偷摸摸做事兒!可不管他們做什麼,西西都會當選!」

而對普通人來說,他們只是感到累了,革命三年不僅沒有效果,日子還越來越差,停電天天有,食品跟不上,還是早日恢復穩定吧。而軍隊的本事就是恢復穩定。

支持前總統穆爾西、反對西西的人還有,但都轉入了地下。只有在很少的場合,才能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上來,朝你伸四個手指,那是支持穆斯林兄弟會和前總統穆爾西的標誌。

關於投票率超低,也有幾種說法,一種認為是反對者抵制了選舉,另一種認為群眾對政治失去興趣了,還有一種則說,大家都知道西西肯定能贏,所以懶得去投票了。

我提醒一位支持西西的朋友:「當初你們把穆巴拉克趕下了台,也是你們選出穆爾西當總統。可後來為什麼你們又這麼認可推翻了穆爾西的西西呢?更何況,西西和穆巴拉克一樣,都是軍隊出身。」

這位朋友似乎自己也沒有想明白,他第一天回答說:穆斯林兄弟會和前總統穆爾西是竊取(Steal)了權力。至於如何竊取的,他沒有詳談。第二天他似乎想明白了一點,補充說:在一開始,埃及人沒有看清穆爾西的真面目,加上大家都怕社會亂套,如果當初不選擇穆爾西,穆斯林兄弟會就會四處組織遊行,天下大亂,所以大家帶著試試看加忌憚的心態就選擇了穆爾西。

另外,那時埃及的警察和軍隊都不夠強,軍隊也只能同意讓穆爾西上台。而現在軍方已經有了足夠的掌控了,而埃及人也看清了穆斯林兄弟會的嘴臉,就將他趕下了台。

這樣的回答並沒有太大錯,卻過於把西西美化了。實際上,在把民選的穆爾西趕下台之後,埃及正又滑回革命前的狀態。而人們經過三年的革命,除了想找回當初的穩定之外,其他的似乎已經不怎麼考慮了。

西西正是抓住了人們的心態。政府在不斷地訴說,從巴勒斯坦到埃及的邊境下面有數百條地道,恐怖分子就從這些地道抵達埃及,而背後的控制人就是穆斯林兄弟會。這樣的指控不管是否事實,在特定的時期都起到了震懾人心的作用。

如果再往根子上看,三年的革命造就的不是一個統一的埃及,而是一個分裂的埃及。另一位朋友傷心地告訴我:現在的埃及已經分裂了,支持西西的人上了台,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的人雖然少一些,但都變成了死忠。在國際上,一波國家支持穆爾西,另一波國家支持西西,他們都有後台。但埃及的兩派之間卻都沒有學會坐在談判桌前解決問題,只想贏者全得,或者幹掉對方,使得埃及徹底分成了兩半。他對埃及的未來感到悲觀。

在下文中,我將回顧埃及三年革命的歷程,看埃及人到底做對了什麼,推翻了半獨裁政權,又做錯了什麼,導致埃及的政治重新向原點靠攏?這三年埃及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我們到底如何評價埃及的革命,又應該從中學到什麼?

馬木留克傳統與革命——埃及來信之二

埃及的共和總統制仍然無法擺脫馬木留克的影響。幾乎所有的總統都是出身於行伍,通過自己的打拚身居高位,再等待權力真空的機會來接管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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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25日,各地的埃及人紛紛走向街頭,抗議總統穆巴拉克的政權。

也許最初他們也沒有想到,這次抗議活動真的會導致穆巴拉克的下台。穆巴拉克當總統已經有三十年了,他的政權看上去非常穩固,總統和埃及所有勢力的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不可能說倒台就倒台。甚至在一個月前,人們連自己有勇氣走上街頭抗議都不敢想象。

關於一個獨裁者為什麼在埃及能夠持續三十年掌權,還要從這個國家特有的馬木留克(Mamluk)傳統談起。

馬木留克傳統

在埃及中世紀史上,出現了一種全世界特有的政權組織形式,這個政權的特點是:從軍隊領導人中選擇國家領導,而軍隊領導人則都是奴隸出身。

在馬木留克時期之前,埃及最後一個王朝是薩拉丁(Saladin)建立的阿尤布王朝(Ayyubid)。薩拉丁是伊斯蘭教抗衡歐洲十字軍的大英雄,他本人是庫爾德人,起源於土耳其、敘利亞一帶,卻在埃及建立了一代王朝。他從十字軍手中收復了耶路撒冷,並與十字軍統帥、英國的獅心王理查鏖戰。他又有著足夠仁慈的心,善待俘虜,在基督教世界也被普遍尊重,被奉為十字軍時代最偉大的穆斯林統帥。

阿尤布王朝時期,由於統治者需要建立自己的精銳部隊,於是從中亞等地購買了許多奴隸,身強力壯者被挑選出來,建立禁衛軍,這支軍隊就被稱為馬木留克。

再到後來,馬木留克的首領篡奪了統治者的權力,自己接管了權力,廢除了阿尤布王朝的蘇丹,埃及從此就進入了馬木留克時期。當蒙古人橫掃天下的時候,蒙古汗王旭烈兀率領的蒙古軍打到敘利亞境內,卻在挺近埃及時被馬木留克擊敗。之後,蒙古人的勢頭再也沒有恢復過來。馬木留克也就成為了當時伊斯蘭世界最後的堅強堡壘。

馬木留克時期形成了頗為古怪的政治規則:與世界上大多數政權是由父親傳給兒子不同,這個政權的統治者的後代是沒有繼承權的。當老王(蘇丹)躺在床上還沒有咽氣的時候,下面的軍隊里已經打成了一片,從中殺出一位鬥爭的勝利者繼承王位。大多數情況下,老王還沒有死去,就已經被陰謀廢除了。

就連奴隸制度也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每一個王為了保證自己統治的穩定,都需要保持軍隊的絕對忠誠。而那些顯貴家族世襲的子弟是不可靠的,所以,每一個王都繼續從海外購買大量的奴隸,選擇身強力壯的編入部隊。這些奴隸有的一輩子當士兵,也有的人經過提拔成為了將軍,更幸運的人則變得有實力角逐王位。當他們從奴隸起步到身居高位的時候,大都已經進入五六十歲的老邁時期,所以,每一個王登基時都已經年紀不輕,當不了幾年就死去了,給新的野心家騰出位置。

一代一代,馬木留克們就這樣通過一種古怪的方式控制著整個埃及。雖然後來埃及被奧斯曼帝國征服,但奧斯曼人無力打破馬木留克階層,埃及仍然有非常強的自治權力,更多時候只是在名義上從屬於奧斯曼。

直到19世紀初,拿破崙的入侵改變了這種生態。在對抗拿破崙的戰爭中,一位叫做阿里帕夏(Muhammad Ali Pasha al-Mas』ud ibn Agha)的人崛起了,他通過陰謀殺掉了最主要的馬木留克首領,建立了傳給子孫後代的世襲政權,這個政權一直存續到1952年。為了在世界潮流中站住腳跟,這個政權還引入了一定的君主立憲體系,在國王允許的範圍內開展了憲政改革。

但誰也不要小看了埃及的馬木留克傳統,即便進入一百多年的世襲時期,軍隊仍然保持著足夠強大的影響力。1952年,從軍中崛起的納賽爾(Gamal Abdel Nasser)廢除了君主制,建立了共和總統制。

但不幸的是,埃及的共和總統制仍然無法擺脫馬木留克的影響。實際上,埃及幾乎所有的總統都是出身於行伍,通過自己的打拚身居高位,再等待權力真空的機會來接管政權。在這裡,沒有人能夠傳位給子女,也沒有所謂的真正民選。這是一種變相的馬木留克制度。
沙發
 樓主| 常樂 發表於 2014-7-20 04:07 | 只看該作者

郭建龍:埃及來信(1-4)[續]

穆巴拉克的危險

納賽爾死後,薩達特(Anwar Sadat)獲得了政權。當薩達特被刺殺后,穆巴拉克當仁不讓地獲取了政權。

穆巴拉克嫻熟地操縱著政治。在他的統治下,埃及的憲法沒有限定總統任期,於是,每一次穆巴拉克都能在選舉中獲得連任。而所謂的選舉也往往只有他一個候選人唱獨角戲,選民的選票上只寫你是否同意穆巴拉克連任,是或者否,即便這樣,選舉仍然不能保證公正。

然而,與納賽爾和薩達特不同,穆巴拉克上任時還很年輕,能夠長久地盤踞總統職位。他開始幻想起傳位給兒子,建立一代王朝,正是這樣的幻想使得埃及感到了不滿意。他們能夠容忍一個人的獨裁統治,這是符合馬木留克傳統的,卻不能容忍這個人有世襲的想法。

為了便於統治,穆巴拉克不設副總統,因為只要有副總統,就意味著等他死後,副總統有權力接替他的職位。而總統卻希望這個非常有油水的職位能夠在他的家族內部流傳。他認為他的兒子Gamal比所有的埃及人都更聰明,更有資格接替他。

最初,埃及人還沒有看到這個危險,但隨即而來的是王朝大戲在另一個阿拉伯國家的預演:2000年,敘利亞總統阿薩德(Hafez al-Assad)死亡,他的兒子巴沙爾(Bashar)繼承了總統職位。

在阿拉伯國家中,敘利亞和埃及的關係非同一般。1958年,醉心於阿拉伯大聯合的埃及總統納賽爾曾經和敘利亞總統Shukri al-Quwatli宣布,將埃及和敘利亞合併起來,成立阿拉伯聯合共和國。雖然這次聯合試驗最終失敗了,但埃及和敘利亞關係之密切仍然可見一斑。

之後,埃及和敘利亞先後跌入強人統治,分別由穆巴拉克家族和阿薩德家族統治。當阿薩德家族完成了順利接班,埃及人在嘲笑完敘利亞后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總統穆巴拉克也恰好是從這段時間開始,加強了兒子Gamal的出鏡,原來自己國家的接班程序也已經悄然啟動了!

從這時開始,針對於穆巴拉克的反對行為也越來越多樣化,人們私下裡流傳著穆氏家族的腐敗傳聞。除了這個家族之外,埃及從歷史上就有著和文化密切聯繫在一起的腐敗傳統,這是一個階層共同的特徵,但現在都被算在了穆巴拉克的頭上。

比如,在埃及,警察通常是先鋒媒體的嘲笑對象,被認為又愚蠢又腐敗。在穆巴拉克當選之前,埃及的前一任總統是薩達特,薩達特被刺身亡時,埃及不得不啟動了全國緊急狀態,根據法令,緊急狀態下,反對派的活動受到了限制,而警察被授予了更多的許可權來限制公民自由。

然而,穆巴拉克為了便於統治,卻把緊急狀態變成了常態,三十年後仍然沒有取消。這就造成了警察的濫權,他們有恃無恐地對公民進行拷問和毆打,並接受賄賂。

在之前,埃及人把這些毛病通盤接受了,雖然有抱怨,但聲音卻很小。到了2000年之後,這個聲音卻越來越大起來,並且越來越普遍。

這些聲音進一步激起了年輕人的反抗慾望。年輕人受傳統的影響小,卻受到西方民主文化,特別是左派思想的影響,將一切不公平都視為敵人。

埃及是一個出生率非常高、人口增長迅速國家,從1966年的3000萬起步,到現在已經增加到8000多萬。我們可以這樣計算,埃及的國土面積只有100萬平方公里,如果按照同樣的人口密度換算到中國,埃及將有8億人口。但埃及適合生存的國土少得可憐,除了尼羅河兩岸和北方的三角洲地帶,就只有零星的綠洲和海岸線可以居住了,其他基本都是沙漠和戈壁。這樣的人口密度對任何一個國家而言都難以處理的,更何況它的人口如此年輕,充滿了理想主義,卻很少考慮實際操作。

2008年之後,最後一根稻草來到了。隨著世界經濟的不景氣,埃及也受到了衝擊。當年輕人從學校畢業后加入失業大軍時,這個社會也就進入了警戒時期。

但是不管是統治者還是人民卻仍然沉浸在三十年和平的虛幻之中,絲毫沒有感覺到危險。但這時,革命突然來到了!

有預謀的抗議,無預謀的革命——埃及來信之三

誰也沒有想到,存在了三十年的獨裁者這麼不堪一擊。席捲整個埃及的有預謀的抗議行動,變成了一場沒有預謀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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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25日在埃及爆發的革命引起國際上廣泛的關注。即便在遙遠的中國,這場革命也被賦予了過多的涵義,引起了激烈的討論。但不管是贊成者,還是反對者,都帶著有色眼鏡,這場革命本身在遙遠的中國變得模糊不清了。

在革命爆發之初,其目的和過程卻顯得比較簡單。它受到突尼西亞發端的阿拉伯革命的影響。一個突尼西亞小販因為受到不公對待,自焚而死,他的死亡引得人們紛紛上街,形成了一次席捲全國的革命。

突尼西亞的革命還打開了整個阿拉伯地區人們壓抑已久的對政治的不滿,於是,激烈的抗議活動如同一陣旋風,掠過了幾乎所有中東的阿拉伯國家。

在其他國家陷入革命風暴時,埃及人也突然意識到,突尼西亞發生的事情在尼羅河邊同樣常見。

對於埃及人來說,最能夠引起人們共鳴的現象,就是警察的粗暴和不公平。在距離革命半年前,亞歷山大的青年人Khaled Mohamed Saeed就被警察毆打致死,這次事件引起了人們普遍抗議,但和大部分的警察暴力事件一樣,最終都歸於不了了之。

當突尼西亞的革命傳來,人們想到是機會表達自己對政權的不滿了。少數人開始策劃在1月25日全國警察日這一天舉行抗議活動。

但誰也沒有想到,藉助現代通信手段,特別是Twitter和Facebook等社交網路,很快,幾乎所有的埃及人都知道1月25日有抗議活動了。

於是這次抗議就變成了一場「陽謀」:人們要去抗議,政府知道人們要去抗議,人們也知道政府知道他們要去抗議…...政府有警察和法律做武器,而人民什麼都沒有,在一個統治者已經不習慣聽反對聲音的社會裡,這樣的抗議活動能夠順利舉行嗎?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存在了三十年的獨裁者竟然變得這麼不堪一擊。當1月25日,政府和警察對於抗議失去控制的時候,席捲整個埃及的有預謀的抗議行動,變成了一場沒有預謀的革命。

議題也從單一的抗議警察統治變得多樣化起來,有的針對穆巴拉克家族的腐敗問題,有的針對總統接班人問題,有的針對整個埃及社會無所不在的腐敗,還有的訴求於宗教,有的對外交不滿……所有這些議題雖然五花八門,但人們認為這些都是那個衰老不堪的獨裁者造成的,並將矛頭指向了他一個人。

穆巴拉克曾經想過挽救局面,他首先想到的是鎮壓,但這只是使得曾經和平的抗議爆發了一定數量的暴力事件,整個社會向著失控滑去。隨後,為了緩和形勢,他任命了新的總理,並指定了長期空缺的副總統,擺出要改革的姿態。

2月1日,他再次承諾進行改革,並承諾在當年九月的選舉中不再參選。只是,他仍然決定保有權力到九月,以便實行和平過渡。

但獨裁者的讓步只是讓人們意識到他的虛弱,以及爭取更大勝利的可能性。穆巴拉克希望秩序,但秩序並沒有到來,更多的衝突爆發了。

2月10日,穆巴拉克再次讓步,他表示只保留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地位,但將權力逐漸讓渡給任命不久的副總統Omar Suleiman。但人們不僅對穆巴拉克表示懷疑,同時還懷疑擔任過情報頭子的Suleiman。

到了這個地步,不僅穆巴拉克不知道如何恢復秩序,就連那些反對穆巴拉克的人也在考慮,怎樣才能在不演化成更複雜局面的情況下,過渡到下一個穩定態。革命最危險的時候不是與獨裁者鬥爭的時候,而是獨裁者倒台之後的真空期。

這時,軍方終於出手了。埃及的馬木留克傳統再次發生了作用。如今的軍方將領已經不是出自奴隸,而是從埃及的平民百姓中選拔出來。他們用自己的一生逐漸走向高位,並等待時機介入埃及的政治。

在世界歷史上,軍方干政一直是政治上的一個負面問題,但在不成熟的國家,軍方有時候會代表一種穩定力量。他們往往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場,有著強烈的特權動機,卻又有利於恢復秩序和保持穩定。在西班牙、智利、土耳其等國家的歷史上,都有過軍方干政帶來秩序,從而較為從容地實現變革的例子。只是這些例子太少了,與數量龐大的反例相比,顯得不值一提。

2月11日,埃及軍方宣布,統治了三十年的穆巴拉克總統下台,由埃及軍方組織一個委員會來暫時行使政府權力。

但如果僅僅是軍方接管權力,不是與所謂的革命目標相差更遠嗎?誰都明白,軍方此刻的出現,是為了保護他們的特權不在革命中被粉碎,軍方也不願作為被推翻的老獨裁者的陪葬品,一起被掃地出門。那麼,人們怎麼才能接受軍方的統治呢?

為了消除人們的敵意,軍方在宣布接管權力的同時,給人們吃了另一個定心丸:他們承諾接管權力只是為避免過度時期的混亂,恢復秩序,一旦條件允許,軍方立即召集社會各界人士來制定新的憲法,並選出真正的民選總統。

軍方高調的表態讓1月25日革命成為了過去,人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抗議竟然完成了不可思議的任務,那個他們曾經以為一直會「領導」他們的人已經下台了。他們必須在一個沒有穆巴拉克的社會中繼續生存。

只是,這個勝利來得過於容易,埃及人真的準備好了嗎?革命之後怎麼辦的問題,成為埃及人必須回答的首要問題。

更多的魚——埃及來信之四


開羅的薩拉丁城堡。薩拉丁城堡是屢屢上演宮斗大戲的所在,19世紀初,阿里帕夏獵殺馬木留克就發生在這裡。 郭建龍攝

約瑟夫.海勒(Hoseph Heller)的小說《第22條軍規》(Catch-22)中有一個情節,有人問一個做夢總夢到魚的士兵:夢裡的魚讓你想到了什麼?

他回答:「更多的魚。」

「可是,更多的魚又讓你想到了什麼?」

「更多更多的魚。」

這個故事可以用來形容埃及人革命后的狀態。當前總統已經被推翻,需要建立一套新的政治結構時,大部分的埃及人除了停留在前期的喜悅之中外,對新形勢並沒有新的概念。

從穆巴拉克下台,到2012年7月穆斯林兄弟會上台的這段時間,是埃及最為關鍵的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本應該建立起一套合理的架構,並選出勝任的領導人,然而事實證明,埃及人雖然可以革命,卻一下子學不會建設。

在這段時期內,不管是軍隊還是人民,總體上看都是善意的。無可否認,軍方有自己的私利,他們接管權力之後,希望在憲法中繼續保留軍隊的特權地位。

而人民也有自己的私利。在穆巴拉克時代,為了保持獨裁統治,總統曾經有給人民「派糖」的習慣,埃及財政支出的三分之一是食品和能源補貼,也就是政府拿出錢來維持食品和汽油的低價,讓窮人的生活成本更低一些。

這種食品和能源補貼意味著穆巴拉克不能在根本上解決埃及的經濟問題,只能通過財政補貼的形式討好最底層的民眾,不讓他們鬧亂子。

這種補貼必然是低效的,有很大一部分流入了關係企業和關係個人手中,腐敗嚴重,且由於財政負擔過大,不能長期維持。但是,習慣了補貼的人們希望在革命后看到立竿見影的生活改善,並單純地希望革命對自己有利。

但在雙方的私利背後,他們又的確真誠地希望埃及有一個新生。軍隊希望在維持國家穩定和一定特權的情況下,建立起更好的憲政結構,再通過選舉選出合法的領導人,將權力讓渡給民間政府。人民也希望儘快獲得民主和自由,開啟新的道路。

軍隊和人民的願望完全可以達成一定的妥協,將雙方的利益儘可能合理化,把埃及變得更好。那麼,到底有什麼障礙讓他們的願望無法達成呢?

答案是:他們之間缺乏有效的、成熟的政治勢力進行溝通。

至今,許多政治家在反思埃及革命時,常談到年輕人的幼稚。當埃及的年輕人經過了革命的洗禮后,他們沒有辦法組織政党參與到民主化進程當中,卻總是在關鍵時刻,通過上街來表達自己的訴求。他們可以推翻,卻不會建設。一句話,他們太不成熟了,沒有真正參與政治的能力。

任何一個經過了長期專制統治后的社會,面臨的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缺乏成熟的反對派。執政者在台上時,往往出於自私的目的來鎮壓反對派,不管這些反對派是懷著善意還是惡意,均一概遭到了鎮壓。只有一種反對派是鎮壓不掉的,他們是:最不妥協、居於地下的極端反對派。

穆巴拉克統治三十年的結果之一,就是缺乏有執政經驗(哪怕僅僅是參與過執政)的反對派,在埃及,幾乎所有有執政經驗的人都被看成是和穆巴拉克一夥兒的,得不到人民的信任。

但埃及卻不缺乏反對派。對於穆巴拉克政權最激烈的反對者叫穆斯林兄弟會(Muslin Brotherhood)。這個組織成立於1928年,比起阿拉伯地區許多極端武力組織更古老。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穆斯林兄弟會:它是近代社會出現的伊斯蘭主義的鼻祖。它擁有很強的反西方色彩,宣揚建立一個在穆斯林教法統治下的政權,人們不是在世俗的法律下生活,而是在《古蘭經》教法的指引下過日子。

穆斯林兄弟會又不同於後來興起的第二代、第三代伊斯蘭極端組織。由於它的領袖大都出身於知識分子階層,他們還保留了很大的憲政思想,強調非暴力運動,甚至想通過現有的政治架構和平上台,推行教法統治。

然而,兄弟會雖然宣揚非暴力,但它的教法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又可以推出暴力的結論,並被後來的極端主義勢力所濫用。可以說,正是兄弟會在理論上的準備催生了更多的暴力派別。比如,在巴勒斯坦的極端組織哈馬斯,就是由兄弟會在巴勒斯坦分支的領導人創建。雖然不能把哈馬斯和兄弟會等同,但他們之間複雜的聯繫成了人們攻擊兄弟會的口實之一。

而在歷史上,兄弟會由於一直是政權鎮壓的對象,也時常會有成員採用暗殺、武力等手段來反對現政權,並遭來更嚴厲的報復。

在穆巴拉克政權下,穆斯林兄弟會也一直處於非法狀態,卻有著強大的組織能力。當政府在社會管理上失序的時候,是兄弟會組織的慈善事業彌補了真空,它大力發展教育、醫療等基本保健需求,可以說是最貼近民間的政教勢力,並獲得了窮人的支持,擁有著數百萬的信徒。

當更加溫和和世俗的反對派在埃及無法形成影響時,兄弟會卻做得風生水起。

埃及的軍隊接管政權后,按照最初的協議,這個軍管政權的期限是六個月,或者維持到下一屆政府的形成。然而,此時的軍隊顯然低估了事情的複雜程度。如果要趕在六個月內組織政府,顯然是不現實的。而如果政權被隨意地交給不成熟的人,或者惡意的勢力,就意味著革命成果毀於一旦。軍隊領導人越往下走,越覺得事情的艱難。

但民主化進程仍然在繼續。

2011年3月19日,在軍方的主持下,埃及舉行了一次全民公決,通過了對憲法的臨時修正。這次憲法投票決定了幾個事情:

第一,總統必須設立任期,每人最多只能擔任兩屆八年總統,並將總統選舉交由司法系統的監督之下,避免了再次形成三十年不換總統的情況。

第二,總統必須指定副總統,避免總統世襲的可能性。

第三,穆巴拉克為了壟斷總統,規定了很高的候選人提名條件,而這次公決降低了提名條件,便於那些沒有官僚背景的人參與到總統競選中來。

第四,規定立法機構選舉完成後,將組織一個委員會來制定新的憲法,來取代這些臨時性修補。

早在2月份,軍方為了平息人們的遊行,早已宣布軍方不會推出自己的候選人參與總統角逐,一切以人民的選擇和人民的意願為準。而作為社會對軍方的妥協,軍方也保留了若干特權。這樣的做法雖然顯得革命不徹底,但對於埃及這樣的複雜社會,已經是一個次優解,以及革命能取得的最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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