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我的陰道說」宣言涉及性的四個方面

最近，北外特別行動小組為宣傳她們改編自《陰道獨白》的女權獨幕劇《陰道之道》舉辦了一個特別行動——拍了一批表達女性性權利的女權宣言照在網上發布，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

《陰道獨白》是美國作家伊娃·恩斯1996年的作品，以女性講述陰道故事的形式探討女性對於陰道的感受，關注女性自身的個體意識，呼喚對女性的尊重。這個劇在北美上演時引起極大轟動，由於這個戲自始至終是一個女人的獨白，著名好萊塢影星蘇珊薩蘭登和胡琵都曾登台獻演，弘揚女權，為女性性權利和性愉悅發聲。此劇對於宣傳女性的性權利貢獻頗大，在全球各地長演不衰。21世紀初傳入中國，卻遭遇禁演風波，先是在上海的公演被有關部門叫停，後來在北京的慈善演出在以500元一張戲票而一票難求的空前盛況之下被緊急叫停，幾乎引發國際抗議浪潮，因為很多票都是外國領館和駐京國際機構工作人員購買的。當時我們這些性別研究專家全都痛心疾首，為中國政府的做法扼腕嘆息：太冤枉啦，男女平等一直是中國國策，屬於主流意識形態，中國在這方面一直也都做得不錯，禁演這樣一個弘揚女權的戲劇，是平白無故給本來挺漂亮的一張臉蛋抹黑，真替他們覺得不值啊。

後來，在廣州武漢等地的高校中都有學生社團排演過這幕話劇，但是全都沒有北外這次演出影響大，主要原因就是北外學生將她們的女性性權利主張通過照片在網上公布出來，我為之命名為「女權宣言」。點一下題，所謂「賞析」，一個是我對她們的勇敢行動十分讚賞，另一個就是要做點分析。

賞析之前，先引一段某學者對北外女生此次行動的評價，跟網上多數無腦的謾罵不同，這位學者的表達比較含蓄，他寫道：「其實你與其這樣說，還不如把你所說的直接亮相。如果你不能做到你所說，這說明你還有恥感，那你又何必如此不帶恥感地張揚。你把你所說的掛在嘴上，這肯定不是它適合的地方，而且那些言辭（恕不引）其實是在表明你自己輕褻了它。你以為你是在伸張它的權利，但用的卻是這種虛偽、造作甚至矯情的方式。」

這位學者以反諷語氣寫了「恕不引」三個字，充分表現出對這些女權宣言的不屑，我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大引特引。我把這些每句都以「我的陰道說」起頭的宣言劃分為四大類，它們分別涉及的是：一，性愉悅權；二，性自主權；三，性話語權；四，性價值觀。

第一類宣言涉及女性追求性愉悅的權利：
「我要。我想要。」
「渴望不被定義束縛的快樂。」
「我要自由。」
點評：
女性追求性愉悅的權利一向受到深重壓抑。對於性愉悅的否定和壓抑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反性禁慾的價值觀，對男女兩性的性慾都是否定的；另一個方面是性的男女雙重標準，只否定女性的性慾，不否定男性的性慾。但是，性慾其實就像食慾一樣自然，正當。既然沒有什麼理由從道德上否定食慾，也沒有理由從道德上否定性慾；既然沒有什麼理由從道德上否定男性的性慾，也沒有什麼理由從道德上否定女性的性慾。
社會學的統計調查資料顯示：在美國，男性性交快感幾乎達到100%，而女性當中只有一半到四分之三的人幾乎每次性交都有快感。有10%的美國女性從未經歷過性快感。在中國，一項全國抽樣調查表明，在老年女性組，從未經歷過性快感的比例高達28%。中美女性的巨大差異表明：在中國，女性的性慾實現受到了嚴重壓抑。上述女性宣言公然主張對性愉悅的追求，公然宣稱渴望這種快樂和自由，不僅正當，而且勇敢。

第二類宣言涉及女性的性自主權：
「我想讓誰進入就讓誰進入。」
「她只聽我的。」
「我可以騷，你不能擾。」
「我要尊重。」
「You have to be invited to getin.」（非請莫入）
點評：
現代女性是獨立自主、人格完整的主體，她們可以自己決定如何使用自己身體的器官，但是絕對不容違背她們意志的行為，無論是騷擾還是強姦。《陰道獨白》一劇中有大量對殘害女性的控訴和抗議，這也是我們對在中國禁演此劇的百思不得其解之處：難道保護婦女不受性侵犯不是中國一向的堅決主張嗎？

第三類宣言涉及女性的性話語權：
「別把我當敏感詞。」
「她想被聽見，被看見，被承認。」
點評：
陰道一直是敏感詞，人們不願提到它，這也是《陰道獨白》編劇的初衷：就是要把這個話語公開地說出口，讓它發出自己的聲音，因為它一向受到太多的傷害，羞辱，貶低。在男權社會中，男性的性器官被讚美，被崇拜，而女性的性器官卻被醜化，被貶低。其背後的原因是對女性性慾的否定和壓抑。女性重新獲得性的話語權是至關重要的，女性性話語的核心內容就是對女性性慾的肯定。

第四類宣言涉及女性的性價值觀：
「初夜是個屁。」
「請不要以愛為名。」
「Open forbusiness.」（對性工作開放）
「Closed forbusiness.」（對性工作關閉）

點評：
放棄童貞觀念是一個對傳統貞操觀頗具挑戰性的新價值觀。在世界各國的排名中，中國對於婚前守貞的執著總是數一數二的，這是歷史的積澱造成的。在中國正史上，幾乎沒有女人露面，卻有「節婦烈女傳」赫然登榜；政府甚至會為節婦烈女立貞節牌坊，這在世界歷史上也絕無僅有，貞操觀念因此進入社會潛意識，積重難返。直到幾年前全國婦聯的婦女調查還顯示：在生命與貞操孰輕孰重一問中，有70%的農村婦女選擇「貞操重於生命」，由此可見「初夜是個屁」是一個具有多麼強烈挑戰性的宣言，簡直不能叫挑戰，而要叫挑釁了。難怪很多人暴跳如雷，氣急敗壞。然而，在婚前性行為已經從幾乎是0飆升至71%的今天，婚前守貞觀念已經被中國人擯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人們已經用行動投了守貞觀念的反對票，婚前守貞觀念已經淪落到螳臂擋車的境地，傳統觀念已經是回天無力了。

大多數人都認為，只有與愛聯繫在一起的性才是好的，與愛分開的性必定是壞的，墮落的，不道德的，其實這只是人們的美好願望，現實生活中大量的性活動是與愛分開的，比如性交易類性活動，一夜情，甚至大量婚姻內的性活動也並不是與愛聯繫在一起的，因為夫妻雙方並沒有愛情。女權宣言提出「請不要以愛為名」，似乎是在主張一種單純的以性快感本身為目的的性活動，其實這種主張並沒有什麼錯，女性的陰蒂是人類身體結構中唯一一個除了快感沒有任何其他功能的器官，對單純的快感的追求並沒有什麼錯，只是物盡其用而已。

在性工作權利的問題上，看來北外女生有不同觀點，有主張開放的，有反對開放的。這個問題在女權主義運動內部一直有爭議，主張開放的比較強調女性對自己身體的自由使用權；反對開放的則關注為男性提供有償性服務會降低女性地位。這個爭論還會繼續，各有各的道理。在中國的語境中，我的主張是徹底消滅賣淫的長期戰略目標和作為達到這一長期戰略目標的策略手段的賣淫非罪化。另有專文論述，在此不贅。
勇敢的北外女生，我羨慕你們生在這個女權張揚的時代，願你們繼續為女性權利發聲。

你們是自由、快樂的新女性！我支持你們，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