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堂課,同學們揉著惺忪睡眼嘟嘟囔囔地按時到達,一直等到下課,魯教授也沒提小測驗的事兒。 同學們群起指責教授無信,魯老陰險地嘿嘿一笑,說出了兩學期課程最有用的一句話:
「The last promise,is the only one you can break。」 (最後一個承諾,是唯一可以不遵守的承諾。)
我瞬間如醍醐灌頂:這豈非猶太人縱橫商場千餘年的秘訣之一?從正面理解,做生意就得講信用,背信一次就沒人理了。從反面理解,要是有人利用多年積累的信譽在最後撈一把的話……聽說也有過中國商人為此吃虧的事情,今後不可不防。
「It will take many years before they let you touch money。」 (需要過很多年他們才有可能讓你碰錢。)
那口氣,彷彿趙太爺對阿Q說:「就憑你,也配姓趙?」
接下來的事情證明「索羅門姐們」頗有先見之明,七八家銀行、基金走馬燈似地到伯克利挑實習生,竟沒有一家叫我去參加校園面試。 我心灰意冷,跑到黛比辦公室里訴苦,說黛總幫我隨便找個地方發配了得了。黛比倒比我有信心,她目光炯炯的注視著我說:
「機會總有,來了一定要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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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向我發出校園面試邀請的,竟然是高盛(Goldman Sachs)。
高盛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概括起來說就是:前有現大洋,後有督戰隊,再來點兒政治思想工作。「現大洋」就是高額獎金,連續幾年達到平均每人五十萬美元左右,是其他投行的兩倍。只要有出色的表現,高盛員工就能成為百萬甚至千萬富翁。如此重賞之下,自然人人爭先。所謂「督戰隊」就是懲罰後進的機制。高盛每年都要對員工進行系統評價打分,並淘汰5%的「落後分子」,這聽上去有點殘酷的辦法和羅馬軍團維護士氣的「什一格殺令」倒頗有相似之處。而「政治思想工作」則是培養員工的團體感和榮譽感。逢年過節,大家總能收到老總的電話錄音留言,使人感覺管理層並非高高在上,而是身邊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在公司內部會議上,常常聽到「因為我們是高盛」(Because we are Goldman) 這句話,潛台詞是:我們標準很高,別人做不到的事,我們也能做到!
「不錯!好!你看,三級 CFA 都考過了,很不簡單!」
我後來才知道,瑞克自己剛剛考過了 CFA 二級,因此對我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在誇我的同時,瑞克也對自己的工作做出了肯定。頗為投機的幾分鐘交談之後,瑞克告訴我,他是代表利率(即債券相關產品)交易部門來招人的,會再和我聯繫安排面試。他邊說邊用鉛筆在我的簡歷上註明「高盛實習生」,然後收進了一個文件夾里。
那一晚,我輾轉難眠。魯西銀行……利率交易……我有些心潮澎湃了。
2006年4月,我進入魯西銀行集團在紐約的投資銀行部門,成為一名市政債券交易員,如願以償地在交易樓層(Trading Floor)上擁有了自己的席位。
如果將投資銀行比作航空母艦,那交易樓層就是繁忙的飛行甲板了。 在自戀的華爾街人眼中,它簡直可以稱為宇宙的中心(Center of the universe)。不過在外人看來,交易樓層大概就和農貿市場差不多。讀者不妨想象一下:把農貿市場里一排排的攤位換成一排排的工作台,把攤上擺放的蔬菜瓜果換成大大小小的電腦屏幕和電話,再將高聲叫賣的攤販換成大聲喧嘩的交易員和銷售人員,交易樓層基本就是這個樣子。
分不清名字還在其次,更發愁的是聽不明白他們說什麼。這些銷售講話都特別快,還都是黑話。一個典型的電話是這樣的:
「Hi, this is Chris。We are fifty-five fifty with a client on five million Salts fives of thirty-five。 Clear。」 (嗨,這是克里斯。我們五十五,五十,和一個客戶關於五百萬咸鹽,五和三十五,清楚。)
遇到這種情況,我只能無助地轉向羅傑:「傑哥,這啥黑話,咋整?!」
3月,次貸發放市場居第二位的新世紀房貸公司 (New Century Financial Co.) 因欺詐行為遭到司法部門調查,股價暴跌。像新世紀這樣的房貸公司是次貸產業鏈上負責「銷售」的一環,它們的生意是鼓動客戶借次貸買房,然後將這些次貸賣給「上線」的投資銀行,用做生產打包債券的「原料」,投行則給房貸公司提供用於貸款周轉的資金。一般售出的次貸都包含有一定時間以內出現信用問題由房貸公司「包賠」的規定,所以按理房貸公司應該對借貸者嚴格審查,盡量降低信用風險,這種經過正常審核的次貸並不一定就是「次品」,因為較高的利息應該能彌補較高的風險。但是隨著資產證券化的發展,投行對次貸原料需求越來越大,利益驅使下房貸公司的借貸標準也越來越松,各式各樣不查信用記錄、甚至虛報收入的「騙子貸款」曾出不窮。這些問題在房價上漲的時候並不突出,即使貸款違約,堅挺的房價也能保證投資者不受大損失。 然而當房價開始回落的時候,原本掩蓋的問題就開始暴露出來了。
類似的套利交易還可以通過「市政指數比例掉期」(SIFMA Ratio Swap)實現。籠統地說,比例掉期是反映市政短期票據和普通短期票據間利率關係一種衍生產品。美國的最高聯邦個人所得稅率和最高企業所得稅率都是35%,所以利息免稅的市政票據利率應該是普通票據利率的65%左右,如此不論投資哪種票據、稅後利息收入都差不多。實際上也確實如此,比如作為普通票據利率基準的LIBOR指數為5%,那麼市政票據基準的SIFMA指數大體就在3.25% 左右。
74、74 1/2、 74 3/4、75,不過幾天時間,三十年比例就回到了2月份的水平,我的相對價值模型也顯示出「過高」的信號,交易量相當活躍,我很擔心市場會反轉,錯失放空比例的大好機會。
7月26日星期四,比例開盤即跳高到75 1/2,中午時分竟然在76的價位上成交了幾次。三十年比例回到2006年的水平了,相對價值模型顯示出「非常高」的信號,這個數月間只在 1/2範圍內波動的市場,竟然在幾天內上升了2。我的手心開始冒汗,彷彿趴在戰壕里的士兵手指顫抖地扣在扳機上,等待著敵人靠近——我準備放空。
前文介紹過,我們組的比例交易主要在銀行間市場 (Inter-dealer market) 進行。各投行的交易員通過中介匿名討價還價,出買價稱為「Bid」,報賣價稱為「Offer」,如果按買方出價成交叫做「Hit bid」,如果按賣方報價成交叫做「Lift Offer」,當然雙方也可以在某個中間價成交。 如果市場上升動能很強,通常會在「Offer」(賣方報價)成交,反之亦然。
且說三十年比例漲到76之後,開始下跌,連續幾次在買方出價成交 (Bid hit),然後暫時停在75 5/8。應該是見頂了,再不動手可能錯失放空機會,我深吸一口氣,按下直線電話按鈕,向三個中介發出指令:
「I can offer 25 million 30 year ratio at 75 3/4.」(2500萬30年比例,我報賣價75 3/4)
我報了比上次成交高 1/8 的價格,想以此吸引買家還價,以便在略高的位置放空。可是買家竟然沒有還價,一分鐘不到,廣播盒子里就傳出中介馬丁(Martin)急促的呼叫:
「You are lifted on 25, counter-party UBS!」 (2500萬,按你報的賣價成交,對家是瑞銀)
「OK。」我機械的應了一聲。 這麼快就成交了,我有種怪怪的感覺,彷彿剛跳出戰壕就被流彈擊中。
廣播盒子里的馬丁還在繼續:「Brokerage $7000, they are asking if you want to do another 25?」 (中介費7000美元,對家問要不要再做2500萬?)
「No。」 我的感覺更怪了,他們還想做,比例可能會上漲!果然,賣方報價很快就退到了76,直覺告訴我市場上升動能很大,應該立即平倉止損。剛做的這筆交易,比例每變化1就輸贏20萬美元,在76平倉會損失5萬美元外加中介費。 然而我無法接受認輸出場的結果,止損就意味著承認自己錯了,我的模型也錯了,而且短短二十分鐘就賠掉5萬美元,多麼愚蠢!
我沒有平倉,企盼著第二天會反轉。 但人是有第六感覺的,那天晚上我竟然失眠。 自負(ego) 讓我不願面對現實,寧可抓著「希望」這根稻草,但直覺明白無誤的告訴我:市場發出的信號很明顯,還會繼續漲。這兩天我聽到過對沖基金正在退出 (Unwind) 市政債券套利交易的傳言,它們會不會是在次貸等別的市場遭到損失,所以急著從還有流動性的比例市場抽身,套現的同時降低槓桿呢? 照《天才失手》一書中關於LTCM崩盤前夕的描述,這很有可能! 而且不少套利者都重倉放空比例,這幾天他們已經遭到很大損失,如果現在「禿鷲」進來推高比例的話,很多人可能要被迫平倉!
果不其然,第二天開盤賣方報價就跳到76 3/4,我稍一猶豫,已經在賣價成交。這天是星期五,股市狂跌,投資者都在不惜代價向「安全」靠攏,誰知道周末又會有什麼壞新聞! 我知道必需止損離場了,有賭必有輸,但決不能一次丟掉所有的籌碼。
三十年比例的下一個賣方報價是77 1/4,幾分鐘內又損失了10萬美元。然而此刻我很明白:逃命的時候不能顧及罈罈罐罐。我按下了直線電話按鍵:
「Lift that 1/4 offer for me, 25 million。」 (按報價77 1/4,我買2500萬)
一天,一次螳臂當車式的交易,損失30萬美元。
對於這次失敗的交易,哲學家文森做了一句《論語》級的總結:「圖表的頂端不是市場的頂端。」(The top of the chart is not the top of the market。)
然後他又補充:「在動能很強的市場逆潮流而動是十分危險的,不過這學費早晚得交。」
30萬美元,夠上三遍商學院了。 但這學費還沒交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