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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爸媽不知道的故事》[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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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1日

第 一 章

( 一 )


   美國的火車,誤點是家常便飯,而準點則成了意外。這話並不誇張。原因在於,航空的發達丶 州際巴士的暢通丶集裝箱型大卡車運輸業的興起,使得鐵路運輸一年比一年萎縮,簡直到了被淘汰的邊緣。

   美國人對此習以為常。乘火車的人本不在乎時間,加上他們耐心又好, 所以美國北部Michigan (密歇根州) 小城市 Ann Arbor (安娜堡) 火車站候車大廳寥寥無幾的旅客有的凝神看報,有的埋頭瞌睡,只等擴音機里的通知。 他們對那不足為憑的時刻表不屑一顧。

   但是,這種枯坐久等,對於私下潛逃的羅倩來說,滋味就不太好受了。

   她是第一次在美國單獨出門,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她覺得恐懼孤苦,內心彷徨。剛進來時,還懷疑走錯了地方。在她心目中,火車站應該燈火輝煌丶人如涌潮,又擁擠又嘈雜。這是國內的火車站留給她的統一印象。她不能想象,這樣一個冷落丶荒涼丶大而不當的地方居然也是一個火車站。

   她很長時間不敢離開座位。二十幾個鍍鎳鋼管靠背椅子被鐵架聯結, 固定在大廳中央,只有四個人散坐其間:一個是臃腫肥胖的中年婦女,一個是又矮又小的老頭,還有一個倒很年輕,狹臉黃須,頭髮往腦後攏紮成一個短辮,衣著馬虎,樣子撩倒。他的腳邊除了兩個背包,還有一個又大又長的琴盒。

   羅倩不停地打量這 "孤島" 上的另外三個倖存者,盼望有人走來跟她攀談一番。中年婦女一頭濃密的黑髮,穿得厚厚的,看上去很邋遢,甚至從遠處也能感覺到她的身上有臭味散發出來。
  
   老頭子把帽子套在膝蓋上,他的頭髮和鬍子猶如森林與草叢似的聯成一片,正在全神貫注閱讀一份報紙,兩隻手幾十分鐘沒有動過。羅倩想,他一定已把這一整版的文章讀得倒背如流了。
  
   唯一的年輕人也並無可取之處。一張長馬臉歪在一邊,睡得很熟,涎水從嘴角滴落在稀鬆的黃鬍子上。
  
   羅倩如坐針氈似的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三個小時,不敢輕舉妄動。
  
   當天下午,黑人婦女麗莎神不知鬼不覺地派人把羅倩接回自己家,讓她飽餐一頓Spaghetti,在她的背包里裝進兩個Sandwich 以及五個蘋果丶幾罐飲料; 晚上九點多鐘,親自駕車把她送到這裡。
  
   照時刻表,從芝加哥開來的火車應該十一點進站,十一點零六分開出。但是,此時已是午夜一點五十分。 問訊處玻璃窗里一個黑人男職員,戴著耳機, 閉著雙眼,沉醉在搖滾樂曲里。行李房的門大敞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仰天伸腿躺在郵袋上呼呼大睡。
  
   大廳一角有個小賣部,出售香煙丶糖果丶明信片丶畫報丶鑰匙圈丶手套丶獎券和熱咖啡。一側,有兩架亮著彩燈的電子遊戲機,另一側,是一個一人多高的可口可樂投幣售貨機。一個抹著紅紅唇膏的年輕女營業員吸著香煙,兩腳肆無忌憚地高擱在櫃檯上,手擎無線電話機在作無窮無盡的長聊,不時縱聲大笑,刺破大廳令人窒息的靜寂。
  
   這就是美國內地小城火車站的夜景。一切都是那樣從容不迫,死氣沉沉。 只有羅倩這個旅客,獨自忍受著焦急的煎熬。
  
   從麗莎跟她吻別的那一刻起,她的心既沉了下去,又懸了上來。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惶恐和惆悵,因為這個唯一精神靠山倏地就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好像一個闖入客地的盲人突然失去時不離手的拐杖。她獨自拖著兩個大箱子,背著一個沉重行囊,踽踽地走進這個沒有一點火車站樣子的火車站,彷彿一個不辨方向而又精疲力盡的人走上了一條令人毛骨悚然的夜路。而況,羅倩還杞人憂天地為追蹤者有可能突然露面而緊張害怕。
  
   最初那一小時內,她不時朝大門那邊張望。準備萬一最糟的事發生,該有一番怎樣的回對和決定。幸虧三個小時過去了,火車站大門口始終沒有進來過任何人。
  
   羅倩頻頻向男職員看去,希望他摘去耳機,把嘴伸向話筒,向四個群眾發出 "準備上車" 的洪亮召喚。她想去廁所,又怕錯過稍縱即逝的登車時機。
  
   又一個小時熬過去了。她的腿開始發麻。她站起來,一邊跺腳,一邊東張西望。
  
   接著,她把裝有護照丶文件丶車票•少量金錢的背囊甩上肩膀,毅然朝小賣部走去。
  
   女營業員見到羅倩走來,飛快地收腿站起,向著電話機說,"Hey,I'll call you later• (喂, 過會兒我再打給你。)"
  
   然後, 含笑面向羅倩說, "May I help you?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No, thanks。 I am just looking。 (不用, 謝謝。 我只是看看。) I am so bored。 (我太孤寂了。) I've been waiting for mytrain for five hours! (我等火車等了五個小時)!"
  
   七個月來跟麗莎天天對談與苦學,羅倩的英語已很流暢。
  
   "Wow……Where are you going? (啊……你去哪兒?)"
  
   ¨New York。 (紐約。)"
  
   "Oh really? (喔, 是嗎?) 丁hat's great! (太棒了 ! ) I was over there three years ago。 (三年前我去過那兒。) It's realIy a great city。 (它是個了不起的城市。)"
  
   "Is it? (是嗎?) I've never been there before。 (我以前從來沒有去過。)"
  
   "…Where are you from? (你從哪兒來?)"
  
   "China。 (中國。)"
  
   "Have you been over here long? (你在這兒多久?)"
  
   "Seven monthes。 (七個月。)"
  
   "Why are you leaving? (你為什麼離開呢?)"
  
   羅倩臉紅了,訥訥地說不上來。
  
   "I'm sorry。 (對不起。)" 女營業員立刻道歉。
  
   "It's Okay…… (沒關係。) Anyway,it's been nice talking toyou. (跟您聊聊太好了。)"
  
   "Me too• (我也有同感。)"女營業員和氣地笑笑。接著,他仔細地看著羅倩, "You know, you are really beautiful (你真漂亮。)"
  
   "Really? (真的嗎?)" 羅倩難為情了。
  
   ……
  
   有了這樣的對話,羅倩得以把背包寄存在櫃檯上,去了一趟廁所。
  
   正在洗手,女營業員提著羅倩的背包衝進廁所,"It,s coming! (車來了!) Hurry uP! (快!)" 她把背包掛上羅倩肩頭, "Good luck! Take care! (好運! 保重! )"
  
   這句美國人常掛口頭的告別祝語,此時此地,卻使羅倩心頭一熱,鼻子酸酸地一邊回頭揮手一邊匆匆進站。
  
   座位大半空著,羅倩隨便找個靠窗的地方坐下。車廂里熱得像夏天。她脫剩一件單衫,然後把座椅的高靠背放低,舒舒服服地半躺下來。
  
   火車微震一下,無聲無息地開動了。站台丶小房子丶工人,在慘白的聚光燈下漸漸後退。紛紛揚揚的雪屑在燈火里閃著熒亮的銀光。 羅倩長長吁出一口鬱悶已久的胸氣。
  
   別了,安娜堡! 如此美麗寧謐而又如此陌生的城市! 這個度過一生中最難忘的七個月的地方!
  
   別了,豪華的巨宅! 在裡面生活了二百多個晝夜的所謂的家, 留下了多少複雜難言的記憶,如今終於和你永別了!
  
   別了,麗莎! 多麼醜陋而又多麼美好的黑人婦女,此生何時再能與你相見,重報這相助之恩? 別了,火車站的姑娘,短短的幾分鐘接觸,卻感受了你內心的溫熱,多麼想和你結為摯友,但是,別了,這輩子也許從此緣慳一面了!
  
   別了,Captain! (狗名) 從小怕狗的羅倩,卻跟這頭善解人意而又溫柔多情的大狼犬產生了難捨難分的情意!
  
   別了,這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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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1 23:30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1日

(二)

  
   在八十年代末的上海市民中,最值得慶幸丶最令人羨慕的事,莫過於即將赴美了。
  
   淮海中路烏魯木齊路口的美國領事館門外,不到天亮就有等候簽證的長隊,男女老少,工農商學,形形色色的人盡在其中。他們議論著,打聽著,交換著眾多信息,估摸著各種行情。進去時,個個滿懷希望,信心十足;出來時,歡呼雀躍者總是遠遠少於垂頭喪氣的人。誰也猜不透美國領事批准簽證根據的是什麼準則。
  
   羅倩這些日子忙得團團轉,笑容像固定在了臉上。爸爸媽媽傾其所有, 為女兒新置了四季行裝,買夠了生活用品,備足了特產禮品; 想來想去,這還短,那還缺,於是再奔出去添購。
  
   單位里 (羅倩在區辦幼兒園當大班教師) 全體同事,頓時她刮目相看。從來少露笑臉的領導——一位老處女,也眯著笑眼說,"放心,小羅。一年內,工資照發,叫你媽媽來領。到期嘛, 再研究。將來混好了,別忘了我們啊!"
  
   許多小姐妹,包括以前幼兒師範的同學,怎麼也不相信這是真的,紛紛跑來打聽丶道賀。"你有什麼親戚在美國?" "誰替你擔保的?」 "你連托福也沒有考過啊!" "簽證時你是怎樣,花, (花言巧語迷惑) 領事的?」 "在領事館你有什麼路子?」「眼紅死你了!」「這下誰也比不上你了!」
  
   幾個閨中好友, 偷偷塞來她們的最佳藝術照乃至泳裝照,密囑羅倩代為物色一個美國對象。 要求幾乎一樣,相貌無所謂,年齡不計較,只是錢要多。
  
   羅倩的家門真可謂戶限為穿了,鄰居紛至沓來,問長問短;一些笨重的大事,如買箱子等等, 自有年輕力壯的勇士爭相代勞……
  
   很多人想不通的是,一些海外關係特多,"去美國"丶"去美國「,喊得比誰都響的人,三年五載一直沒走成,而羅倩這個從來沒想過從來沒講過的人,卻拔腳就要走了。於是有人悲嘆,"一切都是命,各人頭上一丬天。" 心存嫉妒的人則暗想,"還不是憑面孔好看,會發嗲罷了。"
  
   這話倒也並不全錯。動人的外表與神態,在某種意義和特定時刻,未嘗不是一種進身的資源。而機會,往往得之偶然。
  
   羅倩的父親是個自學成才的機械工程師,在飛機場工作;誠懇厚道,人緣極好。她的母親活潑樂天,性格單純,衛生學校畢業后,從小護士做到老資格護士長, 四十七八歲的人,容顏還是那麼耐看,身材更是叫人易生幻想。
  
   小羅倩喜歡自已的行業,跟孩子們混得津津有味,弄不懂為什麼一些年輕女同事一心想往賓館跳槽。羅倩的身材相貌雖然出落得常常令人駐足回望,但她自已卻渾然無覺,加上讀書時全是女同學,工作環境又封閉單純,所以長這麼大使得父母煩心的事一件也沒有發生過。不生奢望的知足生活,三人小家庭過得樂也融融。
  
   打破平靜的幸運旋風說來就來。
  
   一個星期天,母親的表姐突然來訪,說她一位夫家長輩,從美國回來旅遊觀光,無意中說起,他夫人早逝,子女獨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長年獨居在美國內地小城,十分孤冷清凄,頗想資助一個女孩去美國深造,供吃供住,條件一是每天做一頓簡單的晚餐。表姨問,小倩想不想去?
  
   消息之突然丶之好,也是晴天霹靂,父親與母親面面相覷。母親反應快,回過神來馬上介面,"哪有不想的道理? 求之不得呵。小倩的菜做得很好,家裡的晚飯十幾歲起就由她包辦了。可是……英文……讀是讀過,托福沒有考啊。"表姨說,人家願辦,總能成功。父親像范進中舉,愣在一邊出不得聲,傻傻地笑。
  
   於是穿戴整齊,帶了禮品,像朝聖似的由表姨領著,一家人都去賓館拜見 "舅外公"。
  
   漿得雪白的襯衫,華貴的領帶,碩大無朋的戒指,五十來歲模樣的滋潤面容,兩道粗黑的眉毛,確有一種上層人士的氣派,跟電影里的華僑富翁一模一樣。說的是略帶南方口音的國語,話雖不多,句句實在。"不考托福沒關係啊。報大學時,帶報語言學院,念四個學期,就可以直接進大學……"
  
   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學費……學費……" 父親漲紅了臉,囁嚅著說。
  
   手一揮。 "我來。" 朝著表姨, "我不是說過的?" 眼睛又轉向父親, "你們是拿不出來的, 我知道……"
  
   還有幾句省略不得的面試,朝著應徵者,自然是笑呵呵的,"會做菜嗎? 在美國幾十年了, 想的就是家鄉風味呵……" "有男朋友嗎?,心掛兩頭……書是讀不好的……"
  
   "沒有,沒有!" 母親搶著回答,'小倩,只有二十二歲,還早呢。" 又補充說, "我們上海, 要到二十五足歲才准結婚。"
  
   "唔? 有這種規定……" 大搖其頭。
  
   回家路上,父親眉開眼笑地說,"一進去,他看到我們小倩時的那個眼神, 我就料定成功了。"
  
   母親急問,"怎樣的眼神? 我沒注意。 怎樣的眼神?」
  
   "就是滿意嘛。 緊張什麼?"
  
   母親不做聲了,像在想著什麼。
  
   小倩本人遠不如爸爸媽媽那麼興奮。這事來得太突兀,她甚至沒有好好想過。她從來沒有嚮往到美國留學,去尋求一條更高的學業之路和更好的生活出路。告別溫暖無憂的家庭,改變有生以來的生活形態, 遠離爸爸媽媽前往那麼遙遠那麼不著邊際的陌生地方,不是轉瞬之間就能坦然接受的現實。因此,她的態度顯得不夠積極主動。
  
   媽媽急了,小倩,你自已究竟怎樣想? 你這樣子……"
  
   "我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母親提高嗓音,"這麼好的機會,多少研究生丶博士生都求之不得,現在放在你面前, 你倒是猶猶豫豫!"
  
   "機會是好,我也知道," 小倩躲閃著目光,"我……從來沒有想過……太突然了。"
  
   父親走進來對著母親說,"瞧你這咄咄逼人的樣子,小倩幾時看過這樣的面孔? 不要急嘛! 讓小倩好好想一想,自已做決定。畢竟要她自已闖得出去。小倩, 你說說, 你有什麼顧慮沒有?」
  
   "顧慮……倒是沒有。 我捨不得離開你們……"
  
   "這種心情,"父親的語氣特別柔和,"是不必要的。想想從前,插隊落戶,多少孩子不也走了? 將來, 你結婚,也是要離開的……"
  
   "你倒不怕這幾句話嚇壞了小倩!" 母親對父親反唇相譏,
  
   "說得這麼冷酷。什麼插隊落戶,牛頭不對馬嘴。小倩,留學美國,供吃供住供學費,待遇不就像公派一樣? 到美國,苦讀幾年,你一輩子的命運就改變了。過了這個村,還有這個店嗎?」
  
   "再說,那兒還是親戚呢。 不用怕, 小倩。"
  
   "孩子大了,總要獨立, 這也是一種鍛煉……"
  
   你一言我一語,輪番勸說。
  
   過了一會兒,小倩抬起頭,看看媽媽,再看看爸爸,"你們很想我去嗎?"
  
   「當然!」 母親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這個機會, 實在難得。爸爸苦讀苦學,熬到個職稱,人家說你「自學成才」,實際上是說 '野路子'。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你去好好讀書,拿個博士文憑回來,替我們家光宗耀祖……"
  
   「好了好了!」母親打斷父親,「這種話都講出來了。這是清朝末年嗎?」
  
   「我去。」 小倩點頭說。
  
   「不要勉強。」 父親說。
  
   「又來了!」母親瞪父親一眼,「小倩說去了,你又來動搖她的軍心。『勉強,也是鼓勵。傅聰的鋼琴不就是傅雷 '勉強' 出來的嗎?"
  
   小倩的心情已經開朗。聽爸爸媽媽這樣拌嘴很難得,很有趣。決定去了就去了,她本無什麼重大的牽掛和不去的理由。
  
   時來運轉時, 一路綠燈。
  
   美國領事問, "你為什麼要去美國讀書?"
  
   羅倩答,"我想……學一點美國的教育理論。這跟我以前學的一定不一樣。" (這是爸爸事先教她的。)
  
   "你學什麼專業?"
  
   "幼兒教育。"
  
   "做什麼工作?"
  
   "幼兒園教師。"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羅倩笑了,很愉悅地, "當然! 很喜歡! 很喜歡!"
  
   她的表情引起領事的注意。 "真的? 為什麼?" 一雙灰藍的眼睛盯視著她。
  
   "當然真的!我喜歡孩子們。跟孩子們在一起,我的心情特別好……"這幾句,是羅倩本人的心聲。
  
   領事笑笑,又看她一眼,拈起一張批准通知書就填。
  
   羅倩只當是自已運氣好。旁人則推測,是當時領事的心情好。卻不知道是她的這幾句答話中了頭獎。美國人喜歡符合他們價值觀的言語和人。
  
   免不了的累人應酬接二連三。最使羅倩興奮的是最後一天在家裡的歡聚,只有家人和二三好友。不會喝酒的爸爸臉已通紅,盛著啤酒和桔子汽水的玻璃杯碰了又碰。
  
   "一路順風!" 小倩命好運好,前途無限!…'將來嫁個美國人,生一大群混血兒!"
  
   "用功讀書,碩士博士,親友光榮!" "做了美國公民,你爸爸媽媽也可以移民了……"'小倩,別忘了我們啊……" 你一言我一語,美好的前景具體生動地被勾勒在羅倩的眼前。
  
   臨別的一夕無可奈何地來到。爸爸被趕到小倩的七平方米小房間,小倩鑽進媽媽的被窩抱緊媽媽,喁喁地談了一個整夜。說不完的絮語,流不完的眼淚,笑不完的歡慶……最後,媽媽撫著她的臉龐,突然嚴肅。「小倩,在媽媽眼裡,你還是小囡囡一個,但在別人眼裡,你已經成熟。你太單純,沒有社會經驗。你要時時記住自重丶 自愛丶 自尊。大學里……尤其外國……你……」
  
   "你瞎操什麼心呀, 媽。 我懂的。"
  
   本想說, "你懂什麼!" 但話到口邊, 卻變成了 "懂就好。"
  
   不知為什麼,媽媽在心底喟嘆一聲。
  
   爸爸在羅倩的單人小床上一夜沒有入寐,第二天彷彿老了許多。儘管小羅倩從九歲丶十歲起就不再像小藤似的粘纏在爸爸身上,可是,在虹橋機場,行前的最後一刻,她抱緊爸爸不肯鬆手,而且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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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1 23:47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1日

(三)


  飛機在黝黑的夜間降落在底特律機場。羅倩心裡七上八下,緊張地隨著人流步出通道。
  
  她沒有想到此刻自己已在美國國土上的非凡意義。她沒有注意寬敞宏偉的機場大廈內景。她的情緒是單一的,尋找接機的人。
  
  一眼就看到在人叢里的舅外公。她激動地大聲呼叫,"舅——外——公!我到了,我在這裡!"
  
  前後左右的高鼻子金頭髮旅客紛紛扭頭看她。
  
  舅外公在美國給她看的第一個面孔是,嚴肅丶冷漠。
  
  機上十幾個小時,離開機艙后的十幾分鐘,羅倩心頭翻滾沸騰不已的熱血,一下子霜凝了。
  
  舅外公瞧著兩個大箱子,皺著眉,"帶這麼多東西?"
  
  羅倩嚇得不敢吱聲,也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使接機的場面變得大出意料,這麼難堪。
  
  剛才喊叫的聲音是大了點,神經質,失態了。行李實在太多,像搬家。還有,說不定,舅外公心裡已經翻悔:花這麼多錢,畢竟非親非故…
  
  不管怎樣,已經來了。
  
  從現在起,表現要好。
  
  舅外公駕駛著他的黑色本茨車,載著羅倩上了路。
  
  四野一片幽黯,只有隱在樹叢中的星散的屋子亮著燈光。羅倩多麼想請舅外公開慢一點,讓她看看生平第一次身臨其境的美國夜景,可是她只敢在心裡這樣想想。轉上高速公路,車駛快了。亮如白晝的燈火,一塊又一塊橫空高懸的巨大路標,川流不息雙向疾馳的車列,呼呼生風的車輪聲響,自有一種壯觀的氣勢和宏偉的節律;羅倩興奮起來,想說幾句話,問一些問題,可是舅外公鐵板著臉,緊閉著嘴。她氣餒了。
  
  從一個斜岔道出口離開高速公路,車子又駛進靜闃幽黯的郊野。遠處成片的巨樹,像漆黑的群巒。羅倩看看窗外,又偷窺全神貫注駕車的舅外公,心裡權衡著是打破還是保持這種尷尬的沉默為好。半小時后,車速漸慢,拐了一個彎,沿著一條林間.小路,慢慢駛向一幢大宅,從一條專用的瀝青路開近一個車庫。舅外公伸手按一個小黑盒,車庫的鐵皮大門自動緩緩卷升上去,車子進去,停好,庫門又慢慢降下。羅倩看得目瞪口呆。
  
  舅外公幫她拿出行李。羅倩還沒轉過身來,一條黑毛大狗從裡面蹦竄出來,對著羅倩又撲又吠,嚇得她面如土色,步步退縮。
  
  "Captain!('船長,,狗的名字)"舅外公對著狗慈眉善目地笑著,"Bequiet。客人來了。"
  
  大狗馬上伏地閉嘴,喉嚨里鳴鳴作響,表示理解。
  
  車庫裡並列著另一輛深紅色的汽車。打開內門進去,是廚房。這裡足夠住下二十個人,羅倩心裡想著。廚房進去是餐廳,它的一端通向一間寬敞的起居室。另一側,還有一間會客室。所有房間里的傢具丶陳設丶擺件,琳琅滿目,美不勝收。羅倩只覺得恍然如在夢中。
  
  會客室里有一架鋼琴。"鋼琴!"羅倩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又趕緊伸手捂嘴。
  
  "你會彈?"
  
  "會。在學校里學的。"
  
  "我不在家時你可以彈。"
  
  起居室前方有一個巨大的電視機,嵌置在一隻精工鏤花的木櫃之中。側牆是一座大理石框柱的壁爐。那是假的",舅外公說,"裡面的木柴和火焰是塑料玻璃做的燈而已。"起居室的后牆掛著巨幅的厚帷。抽動一根繩子,厚帷便像舞台幕布似的向兩旁滑開,露出一排落地大玻璃門,出去是露台,下了台階,便是花園。
  
  正前門內是懸著一盞大型古式銅燈的門廳。褐漆的木質樓梯上鋪著極厚的地毯,樓梯的扶手和支柱極粗,雕著花,光亮鑒人。樓上有五個房間。其中一間是書架環壁的書房。
  
  舅外公神色漸趨緩和,羅倩揪緊的心開始放鬆。
  
  他打開一間房門。"這間,給你用。"
  
  羅倩的心驟然怦怦亂跳。
  
  雅緻而溫馨的淡桔色大窗帘分別由兩根編織的絲絛拴了起來,玻璃窗內還有一道百葉窗。乳白色的雕花描金雙人床丶梳妝台丶床頭櫃,還有一張沙發…地毯厚軟得一腳陷下去好深。幾盞造型各異的壁燈分別置在床頭丶梳妝台旁和進門牆側。窗旁牆角懸著一盆茂盛的吊蘭,小櫃旁邊的牆角有一棵很大的熱帶巨葉盆樹。梳妝台上有一瓶盛開的鮮花。
  
  羅倩張口結舌,"我…住這裡?"
  
  第一次露出笑容,"還中意吧。床是我女兒的。床上的用品,還有窗帘,是新的。"
  
  "床單被子,我都帶來了…"
  
  "告訴過你,除了衣服,什麼也不用帶。"
  
  老半天才「啊」出一聲,"這…這些…只有在電影里看到過…"
  
  舅外公側頭斜視羅倩,彷彿在觀賞一個鄉巴佬第一次進皇宮時的蠢相。
  
  "看看浴室去。"
  
  門一推開,一股馥郁的玫瑰花香沖鼻而來。
  
  全是粉紅的。粉紅的瓷磚牆面,粉紅的地磚,粉紅的浴缸,連便桶也是粉紅的,桶蓋上還包著長絨的粉紅套子。一側牆邊,有一排雪白的矮櫃,一個大鴨蛋形青花大理石洗手池嵌在夾花白色大理石的檯面中間。柜子上方是整堵牆寬的大鏡子。浴缸丶便桶前,都鋪著彩色圖案的小地毯。舅外公拉開浴缸的磨砂玻璃門,"可以淋浴,也可以盆浴。"他伸手一按開關,四盞燭形壁燈燦然放光。羅倩看到浴缸底端那面窄牆上,也瓖有一面通頂的鏡子,她的臉不由得有點發熱。
  
  "這個浴室是我女兒用的。我有三個女兒。一個七歲時死了,兩個大的,都在外州。這個,給你用。我有我自己的,在我卧室裡面。樓下廚房後面還有一個小衛生間,也有淋浴。"
  
  羅倩的心頭又被感激之情充塞。周到的事先布置和毫不見外的安排,顯示著舅外公心地的仁厚。她真想撲上去勾住他的脖子說一聲熱烈由衷的謝謝。
  
  老人家走向他自己的卧室,站在門口,回過頭來對著羅倩毫無表情地說,"不要叫我什麼外公。我不是你的親戚。我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不啻是當頭一棒。「那…那…我…怎麼叫…"
  
  "叫我Doctor李。我女兒也這樣叫我。GoodNight!"說罷,"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躺在舒適柔軟丶香氣四溢的大床上,羅倩百思不解,滿心憂懼。
  
  第一個念頭是,馬上回國,回家。我不要來這個地方。我不稀罕這裡的一切。是他們,他丶表姨丶爸爸媽媽安排我來的。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對待,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他好像恨我。
    
  不過,這裡是美國。我已經乘了二十來個小時飛機,越過太平洋和大半個美國,現在躺在密歇根州安娜堡市一幢住宅里美麗閨房的床上。美國不是中國。一切都要換一種眼光來看。
  
  這個老人,孤零零住在這麼大一幢房子里,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只有一條狗,這麼多年,不怪才怪哩。何必計較他的態度?我能要求他像親外公那樣地疼我嗎?
  
  不管怎樣,要有禮貌丶知趣識相。以後上了學,一回家就躲在房間里做功課讀英文。想聊天,讓他主動,我不去找一鼻子灰碰。最主要的,飯菜要用心做好。
  
  他弄我來,不就是要我做飯菜?其它家務也要主動多做。他把我當傭人,這才不用對我客氣親熱也不要我拉親攀戚。當傭人就當傭人好啦,賺一份留學美國的代價,值得。
  
  這裡的生活可是沒得說的。住得像個公主了。還有一個這麼豪華的專用浴室。想到這裡,羅倩禁不住想去享用一下了。飛機上既悶又熱,出了不少汗。
  
  拿著衣物,走進浴室。看到鏡子里映出自己的裸體,羅倩很羞。一開始,她幾乎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用旁觀的眼光端詳自已的全裸身體。她感到似乎四處都有偷窺的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家裡脫得精赤條條。她驚悸了一下,小心翼翼拉開玻璃門,跨出浴缸,躡足走到門邊。門把手上有一個突出的長形軸心,一扭,"咯嗒"一聲,鎖上了。回進浴缸,她再度凝視自已的身體,很美。轉過身子看看後背,也很美。想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美。美國人真會享受,連觀賞自己身體的這種樂趣也想得出來。
  
  怎樣放水?一個晶亮的扁長水喉從牆壁里突伸出來。它的上方是一字排開的三個玻璃棱面球狀旋把。第一個,冷水。第二個,沒有水。第三個,放了幾分鐘,水熱起來,越來越燙。羅倩想了一想,打開冷水和熱水,水喉里「嘩啦嘩啦"衝下溫水。再試中間那個,"嗤啦"一聲,頭頂上的蓮蓬頭一下射出了激密的溫水,嚇了羅倩一跳,淋了她一頭一臉。
  
  盆浴怎麼洗呢?出水口是平的,只有一個金屬網眼罩蓋。
  
  羅倩又拉開玻璃門,伸出頭去張望察看。浴缸旁邊地上固定著一根直豎的圓柱,中間插有一根細桿,像打氣筒。把杆子拔起,浴缸里的水漸漸儲積起來;按下,水漂著旋渦從出水口流走。
  
  洗完澡,羅倩益發沒有了睡意。走廊那一端老人家的卧室緊閉著。她開始憐憫這個孤鰥老人。自已要是形單影隻地獨住這幢空宅,肯定發神經病。看來,他的神經已有某種程度的問題。羅倩想起,西德影片《英俊少年》中的老外公就是一個因孤獨而出毛病的怪癖老頭;他的外孫住進來,把他改變過來了。我也要改變他。老人跟小孩一樣,容易駕馭。也許,在冷漠丶怪異丶不近情理的深層,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仰躺在床上,羅倩打著跟爸媽通電話的腹稿。從進入虹橋機場起,一直到對著鏡子洗澡,所有的細節都想告訴他們,默默地在心中敘述了一遍。但是,舅外公的古怪態度不說為好。她在心裡刪去了這一段。想到一個人走進新的生活,跟爸爸媽媽無話不談的習慣勢必要改變時,羅倩心裡有點悲涼。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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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1 23:4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1日

(四)

 
  熹微的晨光剛使乳白色的百葉窗透亮,羅倩睜開眼睛,只聽到園中一片鳥鳴啁啾。她一躍而起,仔細收拾好一切,從箱子里拿出一套最好的衣裙穿上,然後坐在小沙發上靜候。
  
  過了很久,聽到動靜,老人家下樓,廚房裡有了聲響。
  
  "羅倩!"老人家聲如洪鐘,把羅倩嚇了一跳。
  
  該領我去學校報到吧。她拿起早就準備好的放著全部文件的方形背包,應聲疾步下樓。
  
  Doctor李在煮咖啡,很香,褐色透明液體,帶著"嗤呼嗤呼"的聲響,滴進玻璃的咖啡壺裡。
  
  "早安,Doctor李!"羅倩盡最大努力,使自已口齒清楚丶語音清亮丶聲調愉快。然後,她垂下眼睛,畢恭畢敬地站著。
  
  老人背對著羅倩,紋絲不動。"你隨時可以下樓吃早餐。冰箱里什麼都有,你自便。"平板空洞,不具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
  
  "要吃麥片粥,自已煮。咖啡…你想喝的話就喝。牛奶丶果汁,各種飲料都有。"
  
  "謝謝。"羅倩的嗓音發澀。
  
  寄人籬下的生活。努力適應吧。
  
  無所選擇。羅倩笨手笨腳地拿了兩片方面包,抹點深紅色果醬,倒了一杯冰冷的牛奶,在老人家對面怯怯地坐下,低著眼睛,無聲無息地咬嚼起來。一點果醬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她慌忙用手去擦,卻把污跡塗大了。幸虧Doctoor李根本沒有瞧她。
  
  他薄薄的一層頭髮梳得精光溜滑,向後腦齊齊排去。襯衫丶領帶丶別針丶長褲丶皮鞋,都已換過,全身上下整潔得無可挑剔。他慢慢地丶斯文地用小銀匙吃著麥片粥,喝著不放糖不加牛奶的熱咖啡,神色安閑,旁若無人。羅倩像個木頭人,機械地咀嚼著,怎麼也咽不下去,喝一口牛奶,卻咽出很大的聲音。她的臉紅了,眼中有了淚花。
  
  老人吃罷,走到水池邊漱口,洗手。"我去上班。醫院在底特律附近。開車過去一個小時,晚上六點半回家,六點四十五分吃晚飯。中飯,你自已解決。"說完,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穿上,頭也不回地挾起一隻黑皮包,打開通車庫的門,隨手把門關上。
  
  接著,汽車發動聲,車庫大門卷開聲"船長"歡送主人的吠聲,汽車出門的聲音…
  
  羅倩瞠目結舌,如墜五里霧中。
  
  "I一20"表格上寫得清清楚楚,暑期班開學的日子在6月下旬,還有二十多天。學校發到上海的通知信上指定的報到註冊日期,距今還有半個月呢。羅倩深悔自已的粗心。幸虧Doctor李沒有留意到她帶下樓來的背包。
  
  肚子還在餓著,但毫無食慾。半杯冰冷的牛奶使羅倩的胃腹隱隱作痛。
  
  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又心神不寧。羅倩決定給媽媽打電話。撥完號碼,聽到一段英語錄音,很快,聽不清楚,也不懂。掛斷再撥,還是那樣。聽了幾次,才明白,撥號有誤。打了幾十次,全是這樣。再打爸爸單位,還是那段錄音。羅倩不知道從美國打電話到中國,必須先撥中國的國際編號,也不懂當地跟上海時差十二小時,這裡的早晨,上海已是同日的深夜。她滿腹狐疑,萬分懊喪。
  
  她上樓回到房間,把自己的衣物一一放進全部空著的柜子和壁櫥。檢視著一匣精緻的景德鎮金邊彩繪茶具丶一對景泰藍花瓶,一個陶瓷仿秦俑武士人像,一套筆墨印硯文房四寶,羅倩深深喟嘆一聲。全是父母親絞盡腦汁討論好久決定選購送給舅外公的禮品。如今看來,只能讓它們躺在箱子里了。
  
  她拉起百葉窗,抬上沉重的紗窗。園子里的景色使她臉上漸漸綻開欣愉的笑容。
  
  十倍於籃球場那麼大的後園里密密矗立著許多參天大樹。新綠的茂葉阻隔了日照,使草地斑禿難看。令她驚異的是,大樹下有許多松鼠躥上跳下,追逐嬉戲。一個長方形玻璃罐懸掛在樹上,幾隻色彩斑斕的鳥雀飛來啄食專為它們而備的谷粟。沿著四周矮柵,布滿盛開的各色花卉。園外,是鄰家的園子,更大,沒有樹木,卻有平齊似地毯的如茵草地。一條白狗在草地上奔走跳躍,恫嚇追趕那橫越而過的松鼠。
  
  羅倩下樓,打開大門,屋子前面也是一片草地。這個城市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園林。放眼汽車路的彼岸,只見每隔數十公尺,才有一幢掩映在樹叢之中的房屋;它們造型迥異,各有特色。每戶人家宅前的草地直伸到汽車路,沒有人行道。靠近馬路的草地邊沿,家家門前都有一個頂在柱上的小箱子,上面寫著"MailBox"。有的做成小房子狀,有的做成車廂模樣。信箱柱下,都是花團擁簇。
  
  藍天白雲,綠樹葳蕤,空氣清新,靜謐無聲,羅倩心情好了起來。她想出去走走,但不敢。Doctor李一把鑰匙也沒給她。
  
  她走進廚房,想喝杯熱咖啡暖暖肚子。"船長"向她奔了過來。
  
  看到它齜牙咧嘴的模樣,她驚恐萬狀,想逃。船長沒有吠吼,而是垂下耳朵和尾巴,嗚嗚湊近,用後腦蹭她的小腿。羅倩感覺到它的一種友善心情。她蹲下,戰戰兢兢地伸出兩根手指試探著撫摩它的頭。"船長"躺了下來,打了個滾,接受她的示好。她繼續撫它的頭,它的背。它伸出舌頭舔她的手和腿,甚至用後腿支起身子,直立起來,把兩隻前爪搭在她的臂上,伸長舌頭,想舔她的臉。羅倩推開它的前爪,退後幾步,趕緊去洗手抹腿。"船長"傷了自尊,搖著頭灰溜溜地走開了。
  
  羅倩如釋重負。要是這屋子裡另一個無法溝通的生靈對她也抱著敵意,那就糟了。
  
  她無事可做,走進餐廳。一張歐式的華貴長方餐桌在正中,周圍有六把同質同色的高背扶手大椅。兩邊靠牆是玻璃面門鏡底的銀器櫥,放滿多種器皿和各色瓷器。餐桌上有兩支銀座長燭,一籃假花。它的正中上方吊下一盞富麗堂皇的大吊燈。羅倩走到會客室,打開琴蓋,按響幾個琴鍵。琴聲空寂得很,回蕩盪著餘音。她又走到窗邊,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凝視園中的松鼠和小鳥。
  
  門廳牆角一座落地壁鍾忽然奏起音樂,然後,「當…當…當"地連響十下。突然,大門上有鑰匙轉動聲。
  
  羅倩嚇了一跳,躲過一邊,屏息諦聽。
  
  第一道門開了。羅倩先想迅速上樓躲進房間。但是,她還是躡手躡腳走近大門。
  
  一個面如鍋底丶厚唇大眼的胖黑女人挾帶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跨步進來,恰與羅倩打個照面。
  
  羅倩呆住了。
  
  來人把門關好,轉過笨重的身子,看著羅倩。過了一會兒,她似有所悟地說,"嗨!你好。這是麗莎。"
  
  "你好,麗莎。你…"羅倩目不轉睛地看著麗莎,緩慢地用英語回答。
  
  "我是清潔工人。每天上午十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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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1 23:55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1日

(五)

 
  羅倩小心翼翼地走近麗莎,用心打量著這個奇形怪狀的黑種女人,就像在動物園走近一頭從未見過的怪獸。
  
  麗莎的脖子很粗,兩道深深的橫褶把它分成三個清晰的肉層;一根木珠項鏈掛在上面,顯得粗重笨拙。胸前一對豪乳向前怒聳,而與之背道而馳的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屁股,這一反襯,使她整個身形就像一個塞滿西瓜的麻袋。她的雙耳墜著一副金色大環,兩個手腕套著不下三十隻各種鐲鏈。身上的濃重香水味使羅倩感到一陣嗆鼻。
  
  麗莎對羅倩的目光有了反應。"嗯哼?"
  
  "噢,對不起,"羅倩為自已的失禮而發窘,"我…昨天晚上剛到。從中國來。"
  
  "中國?」麗莎側著頭,好像很感興趣。
  
  "我…第一次…"羅倩指指自已,再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次看到麗莎這樣的醜女人?」
  
  "不…不…我不是…"連連搖頭。
  
  "麗莎知道,"麗莎安慰地打斷羅倩,"麗莎可不是第一次看到中國人。Doctor李是中國人,還有,中國餐館里全是中國人"這裡有中國餐館?有很多中國人?」又驚又喜。
  
  "很多。"麗莎點點頭。"麗莎認識幾個。中國很遠?"
  
  "是的,"羅倩說,「很遠。飛機飛了一天半。"
  
  "麗莎不知道中國在哪兒。麗莎從來沒有在地圖上找到過中國。麗莎只看到過一張世界地圖,是破的,很可能中國恰好被撕掉了…"
  
  麗莎一概用自已的名字替代第一人稱代詞"我"字。她說話不慌不忙,口齒清楚,附帶手勢。羅倩全聽懂了,她"格格"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對不起,"羅倩即刻掩嘴,"你講話很有趣。"
  
  "不,"麗莎嘆一口氣,不堪回首地說,"在初中里,老師錢寧斯先生總是說,麗莎,你總是說些愚蠢的話。你說不出一句有趣的話來。"
  
  "不,"羅倩認真地說,"聽你講話,我很開心。"
  
  "真的!可惜我沒有幽默感。"她萬分慚愧的樣子,"我的男朋友每次用皮帶鞭打我時說的就是,你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麗莎,麗莎,"羅倩忍住再次發笑的衝動,"我想做你的朋友。可以嗎?」
  
  麗莎張大眼睛,"為什麼不?麗莎不知多少年沒有聽過這句話了。來吧,可愛的孩子,讓麗莎抱一抱你。"她張開雙臂。
  
  羅倩被麗莎用雙臂環擁著,她有了在上海擠公共汽車的肋骨欲斷的感覺。但是,她的眼中有了快慰的淚光,自從昨夜以來一直緊攫她心的孤苦驚懼之情舒解了。
  
  放開羅倩時,麗莎自言自語地說,「很可能,麗莎沒有好朋友的原因就是沒有什麼人樂意跟麗莎擁抱。"
  
  這個麗莎簡直使羅倩著了迷。她是羅倩生平第一次遇到的丶面對面打交道的美國人丶黑人丶女人。有了這個朋友,天天可以見面,羅倩就不是這空曠大房子里孤苦伶仃仰人鼻息的可憐蟲了。麗莎說話句句滑稽風趣,使羅倩新鮮而開懷。
  
  一個羅倩,一個船長,寸步不離地跟著麗莎走上走下。
  
  麗莎首先去老醫生的卧室收拾。她拉開窗帘,整好床褥,再把盥洗室一絲不苟地擦洗一番,把扔在一個小藤箱里的換洗衣服送到地下室,開動洗衣機。接著,她吸塵,擦窗。然後,清理船長的木舍。給它餵食。她又去羅倩的卧室揩抹,吸塵。最後,她用大塑料袋把各個屋子字紙簍里的垃圾集中包紮,送到車庫,放進一個有蓋的大塑料桶里。
  
  羅倩說,"窗子,不用天天擦吧?」
  
  "要擦。"
  
  "很乾凈嘛…"
  
  "麗莎不能拿了工資,少做事。"
  
  羅倩有點感動。她指指自已,"以後,我的房間,我自己打掃。"
  
  麗莎搖搖頭,笑笑,"麗莎以前做三小時,拿三小時工資。你來,Doctor李要麗莎做四小時。三小時二十四元。四小時三十二元。麗莎更喜歡三十二元。"
  
  羅倩幫麗莎幹活,特地說明,"你還是拿三十二元。"
  
在麗莎的言傳身教下,羅倩學會了使用吸塵機丶煮咖啡器丶烤麵包器丶洗衣機和烘衣機丶電爐丶烤箱丶微波爐丶水果榨汁機和洗碗機。

麗莎告訴羅倩,廚房水池下水口裡面有一個粉碎機,一按開關,所有的菜葉丶果皮和食物殘渣都被絞成糜漿,用水衝掉就行。她還說,這整幢屋子由一個安置在後園牆角的空調系統控制恆溫,全年保持華氏七十六度(攝氏二十四度),冷氣和暖風由每間屋子牆腳邊的扁方窗格無聲吹出。禦寒的衣服只有外出才用得著。
  
  午餐時間到了。麗莎拉著羅倩到廚房,打開冰箱,一一指示:牛奶,紅色紙盒是全脂的,為你而買;Doctor李喝脫脂牛奶,藍色包裝。蔬菜全在底層塑料抽屜里。這是火腿,叫Ham,熟的,打開就可以吃。這是Cheese(乳酪),切片夾在麵包里吃。這是法國的礦泉水,這是沒有咖啡因沒有砂糖的可口可樂。所有汽水都叫蘇打。這是啤酒,Doctor李一星期喝一打。你要喝,莎多買點。他喝Light(淡的),你喝什麼?這是桔子汁,是從桔子里榨出來的,盒子上寫著,"Notfromconcentrate(不是濃液沖制)。"那是Dressing,拌色拉用的,有許多品種,Doctor李只用法國的丶義大利的兩種。這是Mayonnaise,可以塗在三明治里,也可以…羅倩說,我一下子記不住那麼多,以後我問一樣,你說一樣…
  
  ¨O.K。¨麗莎在PublicSchool(公立小學)上三年級時,每星期默十個單字,成績最好的一次只錯七個。"
  
  羅倩說,"你教我英語,可以嗎?"
  
¨當然可以!"麗莎繼而又嘆一口氣,"早知道有一天麗莎會當英語教師,麗莎就該讀一個教育系碩士。現在,晚了!麗莎只能教你講話。

麗莎對文法研究得不夠…"
  
  下午兩時,麗莎下班。
  
  ¨麗莎,你住在這裡就好了。"羅倩依依不捨地說。四小時的交往,等於十年交情。
  
  ¨不行。麗莎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在幼兒園。麗莎要去接他。"
  
  ¨是嗎?你只有一個孩子?"
  
  ¨兩個。大兒子Alex(阿列克斯)二十一歲了,在紐約。"
  
  …一個二十一歲,一個五歲?」
  
  "他們有各自的父親。"
  
  "你…結過兩次婚?"
  
  ¨不,"麗莎說,"一次也沒結過。麗莎沒有當過新娘。"
  
  羅倩臉紅了,"對不起,麗莎。我問得不好。"
  
  ¨沒關係!女人不結婚不可以有孩子?」
  
  羅倩的臉更紅了。過了一會兒,她問,"阿列克斯,在紐約讀書?"
  
  ¨不,麗莎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肯定不在念書。"
  
  跨出大門前,麗莎又用力抱了羅倩一次,還吻了她的面頰。羅倩沒敢回吻她。
  
  "再見,麗莎,"羅倩掙脫出來,"我喜歡你。"
  
  "麗莎也一樣。"她說,"你真可愛,"說著又想伸臂擁抱羅倩。
  
  "船長"早在一邊等得不耐煩了,這時乘隙一躍而上,解了羅倩的圍。大狗直立起來,伸出前腿扶住麗莎,在她的黑光油亮的臉上舔了又舔。麗莎低頭吻它的臉頰丶前額。
  
  瞧著麗莎的長車身舊Buick(汽車牌名)開出DriveWay(車庫前通向馬路的車道),羅倩的心又暗淡下來。
  
  她上樓想給父母寫信,但心緒浮動,無法靜思。下樓跟"船長"玩兒了一會兒,又去房間里憑窗靜觀鳥雀和松鼠。下午四點,她去廚房做飯。
  
  用電鍋做飯,羅倩有十二年的經驗。她把去皮雞胸肉切成薄片,再把罐頭冬筍和一種叫Squash的條瓜做配料,打算做一個漂亮的熱炒。她用盒裝的嫩牛肉塊加少量洋蔥用蚝油紅燜。她在廚房的一排壁櫥里發現了無窮的寶藏,瓶裝玉米油丶橄欖油丶葵花籽油,中國的老抽醬油丶鎮江香醋丶紹興廚用黃酒,大圓瓶的西洋料酒丶美國白醋丶日本八角牌芝麻油丶檸檬汁丶李錦記的沙茶醬丶海鮮醬丶印度的油浸咖喱…另外一個櫥里,全是罐頭丶雪裡紅鹹菜丶默林冬筍丶切片蘑菇丶去皮整隻西紅柿丶荸齊丶草菇…另一側的一個櫥子,一拉把手,門旋轉過來,內側半圓多層橫格上,放滿各種香料的瓶子,大多數叫不出名字,也不識上面的英文字。
  
  羅倩怔了半晌,想了很久。中國食品土產,在美國竟會應有盡有,這是想不到的。此外,這些擺放得井井有條的廚用物品,不像是過世多年的女主人的遺物。
  
  汽車聲響,船長歡叫,車庫門升上降下…Doctor李從車庫內門走進廚房。
  
  六點剛過,兩菜一湯已經置齊,羅倩開始在廚房正襟危坐,等候主人歸來。當車庫門響起,門廳大鐘奏樂,恰好六點三十分。
  
  羅倩一陣心跳,趕緊起立,面向來人,用著誠懇的笑容和愉快的聲調說道,"回來啦,Doctor李!"
  
  Doctor李提著公文包,目不斜視,筆直向前,只在鼻孔里"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他轉到門廳,在壁櫥掛好衣服,換上拖鞋,徑自上樓。
  
  羅倩怔怔地立在原地,雙手放在面頰上。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考慮了很久的這種迎接方式,不夠得體?
  
  等他把門一開,馬上趨步上前,接下他手裡的皮包,脫下他身上的風衣,再跪在地上替他解皮鞋帶?或者,像"船長"一樣,圍著他打轉,歡呼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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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2日

(六)

  
  日子一天一天重複而過。越是逼近報到日期,羅倩心情越緊張。
  
  Doctor李不改初衷,對羅倩絲毫沒有隨著日漸熟悉而和藹起來親切起來的表現。他那莫測高深的緘默,那不屑一顧的倨傲,使羅倩的情緒日益脆弱,特別敏感;在無人處,她動輒落淚,在靜寂中,一星半點的動靜會使她心驚肉跳。在Doctor李面前,一種無形的震懾氣氛使羅倩越來越自卑,經常舉止失當,動作出錯。裝出來的笑容變得加倍難看,竭力提高的嗓音每每走腔變調。羅倩生平第一次真正識得了"度日如年"這兒個字的滋味。
  
  好在有個麗莎。她是羅倩的朋友兼親人,天使兼上帝。每天有這樣快樂忘憂的四小時,羅倩才未至於精神分裂。
  
  羅倩以異樣的熱切和專註拚命學習英文。在籌備出國的那兒個月中,羅倩把高中英語課本念得滾瓜爛熟,又重溫了早先半途而廢的第一冊第二冊(新概念)讀本,天天戴耳機聽錄音帶。這番臨時抱佛腳的功夫使羅倩初遇麗莎居然能夠靠手勢和表情的輔佐不很困難地溝通起來。羅倩把麗莎所教的丶目所能及的每一物件的名稱,翻查字典,念准音標,寫成詞表,一起就死記硬背,讀得舌敝唇焦。
  
  羅倩發覺麗莎絕不是一個如她稱的蠢貨,而是聰明透頂。她的英語講授方法獨特而有效。從初見時的寒暄,到分手時的話別,從初識到熟悉丶親密;彬彬有禮,從正規場合到漫不經心等不同場景丶氣氛和感情色彩,明確區分不同的說法;還有致謝丶道歉丶問路丶購物丶送禮丶賀等等許多基本生活內容的規範對話。
  
  同時,她一邊做事,一邊告訴羅倩表示每一動作的動詞,以及隨而使用的副詞。在共進午餐時分,她告訴羅倩一些底層老百姓常說的切口丶粗話,甚至罵人的穢言,連男女生殖器都無有遺漏,弄得羅倩面紅耳赤。不過,她還是把全部辭彙一一牢記在心。
  
  給父母親的信寫了又撕,撕了再寫。羅倩無法以鬆快丶親切的筆調寫她的第一封家信。電話始終沒有打成,老師麗莎也不懂怎樣打電話到別的國家。不打電話倒好,羅倩相信自己一聽到爸爸媽媽的聲音必定會放聲大哭起來。
  
  羅倩做了一個夢,美國所有報紙一律用整個頭版的篇幅刊登父母"尋找女兒的啟事",麻將牌大的中文仿宋字旁邊,自已的照片印在一張黑桃"Q"撲克牌上。電視機里所有的頻道都在播放懸賞尋找羅倩的公告。"船長"奔跑跳躍衝到自己家裡,門開著,沒有人。母親在醫院急診室躺在手術台上,眼耳鼻口插滿管子;父親在瘋人院,用頭撞著鐵網圍牆,邊唱歌邊喊叫,¨還我女兒!還我女兒!"最後,"船長"銜了一朵黃菊花,放在自已七平方米小房間的床上,嗚嗚悲啼…
  
  "船長"的叫聲驚醒了羅倩。自已竟在起居室長沙發上睡熟了。時鐘奏樂,響聲三下。電視機開著,啤酒廣告。
  
  這樣的一個白日亂夢,使羅倩心裡難過,滿腹疑慮。離開爸媽,僅僅十多天而已,何至於這樣?
  
  羅倩抹去臉上的淚水,安撫了"船長",精神恍惚地走到樓上,去衛生間洗了臉,又喝了幾口冷水,定下神來,給爸爸媽媽寫了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爸媽,
  
  你們妤!太想念你們了!
  
  你們一定等我的電話等急了吧。我打過電話,但打不通。我決定不打電話了。因為國際長途很貴,我不想花費舅外公的錢。
  
  我一路很平安,很順利地到了這裡。舅外公來機場接我,坐他的車幾十分鐘就到了家。他為我安排的卧室和生活都很周到,很舒適,請你們放心。
  
  我還沒有去過學校,因為報到的日子還沒到,舅外公天天上班,晚上回家。我天天在家。
  
  晚飯從第一天開始就由我來做,跟他一起吃。他沒說做得妤吃,也沒說不好。
  
  舅外公不大愛講話,所以我有點寂寞。幸虧每天有一個黑人婦女來清掃,我才有了一個朋友。她叫麗莎,長得很難看,但人極好,她教我英語,我進步很快。舅外公還有一頭大狗,名字很滑稽,叫「船長」。「船長」踉我很親,常常舔我,但我不讓它舔臉。讓它舔后我去冼手,「船長」有點失面子,所以我等它走開后再冼手。
  
  因為學校的事迹沒有落實,我妁生活還沒有上軌道,心情不定,沒有精神寫長信。以後我會用日記形式給你們寫信,報道我每天的一切。再見,祝
  
  雙安!
  
  小倩
  
  這是羅倩寫下的幾十封家信草稿中最短的一封,還拖了幾天才付郵。
  
  羅倩竭力試圖改變晚餐時的氣氛。這是一天中她與Doctor李唯一可以交談的共處時間。她希望話題從飯菜開始,再轉入其它。她擔心以後全天上課,難免影響Doctor李鐵定的晚餐時間,事先應該有所計議安排。還有,學校在哪兒?多遠?每天怎麼去,怎麼回?
  
  但是,僵局不易打開。一天,她做了一個用淡菜丶蝦皮丶小干丶扁尖筍燉的紫菜湯,用罐頭筍絲雪菜炒的肉絲,一個烤雞腿,一個荸齊片炒鮮鴨肫片(是麗莎從東方食品店採購來的)一切齊備之後,羅倩像往常一樣端坐靜候主人返家用餐。
  
  羅倩細嚼慢咽。過了一會兒,她瞅准機會,鼓足勇氣,抬頭看看坐在對面的Doctor李。----他喝一口湯,眉宇之間似有嘉許之色。
  
  "這湯…還好嗎?"
  
  「可以。」Doctor李漫口敷衍地說。
  
  「我沒放味精,」羅倩細聲慢語,"湯里的東西,已經夠鮮了。"
  
  「對,我不吃味精。以後任何菜里都不要放味精。」他又追問,「柜子里有味精嗎?」
  
  "有。一小罐佛手牌的。"
  
  "丟掉。"
  
  「是」。
  
  「您…還有什麼忌口的東西?」
  
  「沒有。麗莎買回來的,都可以吃。」
  
  「知道了。」
  
  「菜里如果要用雞蛋,只要蛋白,不要蛋黃。」說罷,Doctor李又專心致志地吃起來,他那不轉動的脖子和眼珠,似乎明確地宣示,他不準備再說任何話了。
  
  羅情不想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不敢做得太咸…您…是不是嫌淡一點?」
  
  「淡點好。我們用低鈉鹽,不要多放。」
  
  「知道了。」羅倩搜腸刮肚,考慮著接下來說點什麼。
  
  眼看Doctor李碗里的飯不多了,她急忙說,「添點飯?」
  
  「不,謝謝。」
  
  「不敢當,」羅倩低下頭,悄然說,「我…來到這裡,還沒有謝過您。我不知道…該怎樣…表示感激…」
  
  Doctor李吃空了飯碗,用餐巾紙擦擦嘴,推椅起立,沒有回答。
  
  他從不在餐桌多事停留,餐畢即離。羅倩總是爭取與他同步結束。她覺得獨自留下來繼續吃飯是難堪的。
  
  每晚七點半,Doctor李下樓來到起居室看CNN(一個私營新聞電視台)新聞節目。從第一天開始,羅倩就覺得有義務陪在一邊。CNN有國內新聞,也有國際消息,多數是現場報道,但解說詞太快,羅倩的聽力跟不上,而且,注意力無法集中,看也是白看。
  
  Doctor李穿一件大而輕軟的雪白浴衣,舒坦地仰坐在大沙發上,讓船長蜷縮身旁,把頭偎在他的腿上。他不停地撫摩狗的腦袋,猶如父親愛撫寵兒。
  
  羅倩嫉妒船長。這裡的惟一主人Doctor李只要用對它愛憐的十分之一對待我,我就知足了。天空就會永遠晴朗,心情就會時時鬆快;最重要的,寫給爸爸媽媽的信就會宛如江河決堤,滔滔奔瀉。
  
  然而,在這個家裡,在他心中,我遠遠不如這頭狗。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心病。不知道為什麼對我這樣。每天晚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他的冷淡,也許正是一種分寸感的表示。
  
  然而,聊聊天又何妨?自己飛越萬里前來跟他一起生活,是近親介紹,父母贊同,各方認可的,誰能說什麼閑言風語呢?但是,我畢竟不能企求他像親爺爺親外公那樣疼我愛我。他對我毫無感情,連友誼也談不上。這是事實。
  
  可能,他感情有創傷,內心有隱痛。優裕的物質生活不能帶來精神的幸福。孤獨使人的心靈變異,造成怪癖與乖戾。
  
  但是,一個寬敞空虛的巨宅,進入一個活生生的年輕姑娘,理應煥然變樣。獨身的主人是男的,「船長」是雄性的,現在有了異性介入,氛圍似應有所改變。我是活潑的,開朗的,為什麼不能給這裡帶來溫馨和歡快?責任在我。
  
  爸爸常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解釋說,只要自已永遠熱誠友愛待人,正直坦然處事,你不會有敵人,不會有厄難。努力的該是自已。每天,就是這樣的種種想法,使羅倩擺脫陰霾和困惑,恢復心理的平衡與面對未來的信心,酣然入夢。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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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1 23:5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七)

 
  入學報到的日期終於來臨。羅倩抑制不住激動與緊張,晨起穿衣的時候兩隻手竟有點顫抖。這事本身毫無驚險或危難,但對羅倩來說似乎是命運攸關的謎底的揭曉。她不知道自已為什麼作如是想,但她消除不了懷疑其不真實丶懼怕其不兌現的心理。她早早下樓,匆匆吃罷早點,坐在廚房裡等候Doctor李。樓梯一響,她又趕緊起立。
  
  Doctor李仍然挾著他的公事皮包。他若無其事,悉如往常那樣一臉霜雪,步伐威嚴地走進廚房。羅倩的在場沒有使他露出什麼驚異的神色。(羅倩平時故意迴避與他同時早餐)。
  
  "GoodMormng,"聲調怎麼也高揚不起來。
  
  "GoodMorning。"Doctor李打開櫥門,拿出咖啡罐和過濾紙,再往一個電熱壺裡注入冷水,沒有朝羅倩看。
  
  "今天…"羅倩說,"今天…是…是…六月XX日
  
  "我知道。"三個字之後,沒有下文。
  
  羅倩突然泄氣,不再有把提醒Doctor李的話說出來的餘勇。她呆若木雞地豎在廚房裡,從指尖和趾尖開始發冷。但是,她沒有動,也沒有離開,仍期待著。
  
  Doctor李從容不迫,用著習慣的動作與程序吃著他的麥片粥與咖啡。他的姿勢,一成不變的熱的飲食發出來的香味也如往常。
  
  吃罷,他洗手丶漱口。穿上西裝,挾起皮包,像自語似的說了一聲"Seeyou(再見),"打開車庫門,走了出去。
  
  等到車聲遠去,羅倩才如夢初醒。
  
  打擊是意外的,失望卻隱隱在意料之中。
  
  羅倩迷惘了。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一切全是假的?
  
  不會!不會!
  
  惟一的可能,學費已經預先付訖,報到丶註冊就非必要了。但是,不去學校一次,不拿課程表,不去熟悉一下環境,找一找教室,到時怎麼上課?
  
  惟有堅忍。捱到上課的日子再說。羅倩有生以來,未曾經歷過這麼痛苦的忍耐與等待。
  
  然而,幻想不可避免地徹底破滅了。"I一20"上丶通知信上寫得明明確確的入學日期,Doctor李不作任何解釋,不打任何招呼,不理會羅倩臉上的一切複雜表情,上班去了。
  
  一切都弄不明白。期望幻滅尚在其次,告別親人,辭去工作,遠離祖國,專程飛來美國的目的,成了什麼?
  
  做女傭?他有。做廚子?永遠當個只做一頓晚餐的廚子?不會吧。
  
  遺忘了?這又怎麼可能?他的一舉一動無不表明,他是一個精細的人,絕不糊塗。
  
  做一個陪伴的侍女?可是他從來沒有表示出過需要我。我的存在是多餘的,甚至可厭的。
  
  不管怎樣,應該問問清楚。如果不讓我去上學,我回去。哪怕借債賣鍋,爸媽也會替我買一張回國機票。我可不願犧牲自已的前程僅僅換取這樣的苟活。
  
  麗莎注意到羅倩的恍惚萎頓。她的趣話與笑聲減少了,時時察顏觀色。
  
  羅倩幾次想對麗莎和盤托出,但考慮再三,不說為好。事情還未真正水落石出,還不是沒有峰迴路轉的希望。遲一個學期甚至兩個學期入學也不成問題。首先要做的是跟Doctor李先談透徹。羅倩第一次學會了三思而言。
  
  機會是否與勇氣共消長,羅倩就不懂了。
  
  她覺得越等越開不出口。總是找不到機會。她幾乎打消了問一問的意念。她怯於單刀直入地發問,那樣做像是挑戰。她又找不到迂迴曲折的途徑,因為她缺乏開啟話題的技巧。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眼看十月上旬只剩幾天了。
  
  明天吧。明天一定開口。不管怎樣,豁出去也要講了。這樣的日子,怎麼受得下去。
  
  現在不行。今天不行了。明天。
  
  又一個明天。
  
  問,不問,又有什麼不同?反正就是這樣了。
  
  "你…看起來不怎麼好,"麗莎說,"告訴麗莎,你有什麼好辦法減了肥?"
  
  "沒有什麼,麗莎,"羅倩有氣無力地說,"可能因為想念爸爸媽媽。"
  
  "是嗎!"麗莎很感動的樣子,但是;是假裝的,"告訴麗莎,親愛的,你感覺怎樣?睡覺好不好?"
  
  "…還可以。"
  
  "有…沒有…什麼幻覺,或惡夢?"
  
  "沒有嘛…"
  
  "你,過去,在中國,有這樣的現象嗎?"
  
  "什麼現象啊?"
  
  "飲食減少,睡眠不好,出現幻覺和惡夢?"
  
  羅倩勉強一笑,"從來沒有。"
  
  "真的?"麗莎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羅倩,"這是真的?"
  
  "我為什麼要騙你啊,麗莎,我說過假話嗎?"羅倩揚起眉毛,感到麗莎問得奇怪。"
  
  「對不起,寶貝。"麗莎伸手撫摩羅倩的頭和面頰,"有時候,有一種病,自己並不自覺…"
  
  羅倩打斷麗莎,"我沒有病。真的,麗莎。在中國,我一天到晚快快樂樂。上了床,不到一分鐘就睡熟了。"
  
  "來,跟我去,"麗莎拉起羅倩,"我們去地下室,拉拉健身器械。你要多活動。沒有事的話,到外面去走走,騎騎自行車。這兒有一輛的。"
  
  "我不能出門。我沒有鑰匙。"羅倩自卑地說。
  
  "呃?」麗莎第一個反應是驚訝,第二個反應是一邊點頭,一邊"唔"一聲。接著她說,"麗莎帶你出去,開車兜半個小時,好不好?」
  
  "好!"羅倩笑了。她早就盼望著了,只是沒敢開口而已¨
  
  "不過,你不會告訴Doctor李吧。"
  
  "他禁止你出去?"
  
  "不,他沒有說。"羅倩說,"但是,不給我鑰匙,似乎就是可以。"
  
  "不要這樣想。麗莎不告訴他。出去兜一圈,半小時。這對你有好處,他沒有理由反對。他是醫生嘛。"
  
  在夏初的安娜堡,沿著處處鮮花芳草,處處樹陰蔽日的馬路緩緩兜風,對於第一次離開屋子的羅倩來說,最好的心理治療莫過於此了。這個城市滿目蒼翠,陽光刺目,在羅倩眼裡,簡直是人間仙境。羅倩坐在駕駛座旁,不住東張西望,有時扭頭回看,一切的一切都叫人目不暇接;她笑意漸綻,不多會兒便歡呼頻頻了。
  
  麗莎越過綠樹掩映的住宅區小道,駛上一條寬闊馬路,隨又拐入一個林木更加濃密,房屋更加稀疏的丘陵地帶。"這裡叫WoodhiIl(木丘),是最富的地區。這裡的宅子至少五十萬美金。"
  
"啊!"羅倩張著嘴,驚嘆著。

  麗莎繞過一個巨宅,轉到它瀕湖的背後,羅倩看到後園的有跳水台的大游泳池和四周圍著鐵絲網牆的網球場。一條大石塊砌出來的台階,直通湖畔的一個小小碼頭。岸邊停泊著一艘中型汽艇。"這房子,造了才五年。主人是義大利裔。」
  
  「這些,游泳池,球場,碼頭,全是他們家的?」
  
  ¨私有的。這在Woodhill地區並不少。"
  
  羅倩感到驚奇的是,這裡每一戶人家,都沒有圍牆藩籬,一切都開放著,任何人都可以步入任何人家的草地,走到房子前,朝窗戶里張望。她問麗莎。麗莎說,"沒有人會這樣做。家家戶戶有狗。而且,如果有人闖入,屋主會發警告。不聽警告,主人可以開槍。"
  
  "開槍?他們有槍?"
  
  "家家都有。"
  
  "打死人呢?"
  
  "沒罪。法律保護私人住宅。"
  
  "你有槍嗎?」
  
  "沒有。麗莎不需要。沒有人會來搶劫丶強姦麗莎…"說罷,麗莎縱聲大笑。
  
  麗莎又駕車上高速公路。看著雙向的各有數列的車流,羅倩很緊張。車窗開著,風極大,車聲很響,"慢點,麗莎,開慢點,我怕。"
  
  "別怕,寶貝。不能太慢。這是高速公路。車速不能低於(每小時)四十英里。"
  
  麗莎開車很莽。也許故意露一手,她不時換行轉列,甚至超車。"離開高速公路吧,麗莎,我頭暈了。"羅倩說。
  
  "這條公路通向底特律。好,到前面的出口,我們出去,再回家。"
  
  從岔路上轉出,她們進入林園勝地似的住宅區。"麗莎,這裡怎麼沒有高樓,沒有商店,沒有餐館和別的房子?人們去什麼地方上班?

  
  "在DownTown(市區)。不過,有些小城市,DownTown也很冷落。"
  
  "這裡的人全都這麼富裕?"
  
  "不,麗莎就不富。窮人總是比富人多得多。"
  
  "可是,你有汽車呢。"
  
  "車算什麼?幾百元丶上千元,就能買一輛舊車。這裡,沒有車出不了門。"
  
  "有公共汽車嗎?"
  
  "有,在DownTown。"
  
  打這以後,麗莎對羅倩分外關心,常常旁敲側擊,探問羅倩感覺如何,是否有病,這使羅倩十分擔憂。"我看上去像病人嗎,麗莎?"
  
  "有時候像,有時不像。你的憂鬱樣子使你難看。你沒有以前漂亮了。你有煩心的事嗎?"
  
  "沒有。"羅倩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好。麗莎相信這個地方應該使你更加健康,更加活潑。"
  
  "你是這樣想的嗎?"
  
  "為什麼不?"麗莎反問,"Doctor李這麼關心你。你會好起來的。"丶
  
  "你為什麼說好起來?我本來是一個病人?"
  
  "不。"麗莎說,"這裡的陽光丶空氣環境,不應該使人壞下去吧。"?
  
  "我同意。可是,麗莎,你不在的時候,我很寂寞。"
  
  "你可以彈彈琴,做做健身運動,念念書。不是很多人都像你這樣幸運的。""
  
  ¨你覺得我很幸運?"
  
  .你自已不認為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羅倩說,"我不習慣這樣的沉悶。…
  
  ¨暫時的吧,"麗莎字斟句酌地說,"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你這麼年輕,總要去學校讀書,去做工作的。你還剛來呢。你要在這段時間裡使自已強壯起來。"
  
  為了不使麗莎老是抱著"有毛病"的錯覺與成見,羅倩竭力振作,裝得輕鬆榆快。同時,經常駕車外出,有時下車散步,對羅倩的身心確是一種有益的調劑。
  
  一天晚上,羅倩不知哪兒來了一股神奇的勇氣,打斷Doc-tor李觀看電視,突然發問,"Doctor李,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Doctor李轉過頭來,看著她,"說吧。"
  
  ..您…我…去不去學校?這個學期…已經…"對方那種堅定的漠然使羅倩突然怯陣了,"很抱歉…也許…我很不禮貌…但是…我只是想…對不起。"腿在顫抖著。她住了口,低下頭。
  
  盯視她幾分鐘后,Doctor李一字一頓地說,"你,九點半,來敲我的房門。你會知道一切。"
  
  羅倩差點打算放棄聆聽答覆的機會了。她的勇氣已經用盡,不敢再面對一次難堪。Doctor李的臉色和語氣雖然平靜,不含怒意,但是否定的結論卻已顯示。他沒有假稱遺忘,也沒有解釋一番,更沒有宣布一種修改了的安排…壞兆明確無誤
  
  但是,又怎能不去?問題已經提出,便了頭皮也得去一去。
  
  總不會揍我一頓吧。我沒有犯錯誤。我沒有責問他。我沒有冒犯他。我沒有提非分要求。我沒有強迫他履行諾言。我只是問一問而已。
  
  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穫?他總要對我說出一個所以然來。
  
  漱洗完畢,羅倩穿上一件上海帶來的那種寬袍大袖式的晨衣,仔細檢視過自己的臉丶頭髮,然後強自鎮靜,慢慢走到Doc-tor李卧室前,用右手食指關節輕輕地在門上敲出一種怯然而又謙卑的聲音。
  
  "Yes(是)"Doctor李在裡面應聲。過了幾分鐘,房門打開。
  
  羅倩驀然眼前升起煙霧,一股熱血向大腦沖湧上來。她本
  
  來就虛弱的身子晃了一晃,一陣強烈的眩暈使她向前撲倒下去。
  
  羅倩見到的Doctor李,赤身裸體,一絲不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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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00:0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八)


  Doctor李是一個強健的男人。現代醫藥學識、東方養身之道、規律化的飲食起居、持之以恆的適度鍛煉,使他具有五十多歲的外貌與四十多歲的體格。
  
  聰明好學,工作認真;他在這內地小城漸漸成為一位各族病患都趨之若鶩的名醫。當地華人醫生,能夠擁有像他那樣的名望成就的,確屬少見。他與幾位美國名醫合開一個名震遐邇的診所,同時受聘於州大醫學院附屬醫院當一名特約顧問,又兼任研究教授,領導幾個教授和博士生,從事一項人體內分泌與遺傳方面的研究。這數處的業務,使他的收入在這種富裕地區也名列上游。
  
  他的工作作風,以嚴格、嚴密、嚴謹著稱。美國同行不以他的冷漠為忤,合作中了無嫌隙。他不是一個傲岸的人。他主觀而不武斷,思慮周密而不輕視他人,見識過人而能寬容合作夥伴;人們雖不能與他親近,卻不能不深深折服。
  
  他的頭腦是冷靜的,性格是孤僻的,幾乎從來沒有熱血衝動過。目標明確、行動果斷、意志堅強、吃苦耐勞,使他從一個身無分文的流亡青年,一步一步而到今天這樣的地位,他打的每一仗都是勝仗。
  
  但是,他的嚴峻古板,不動感情,使他的家庭生活毫無幸福可言。他的妻子是同校低三級的心理系留學生,擁有輝煌的家世,但是頭腦單純,性格怯懦。他選中她,不僅因為她美麗富有,更因為她柔弱順從。像他這樣的男人,不能容忍一個攬權擅越,嘮叨多言的配偶。
  
  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做妻子的漸漸變成他的孝順女兒,在家裡只能無聲走動,沒有任何職權,卻又無可抱怨,因為丈夫對她素來相敬如賓。然而,家庭里沒有活潑的生氣,沒有歡樂的喧鬧,沒有呢喃的溫馨;心理上的壓抑與陰影是無形的。
  
  他太深刻、太精細、太強大了,像一架機器,它的運轉運行,沒有如何人的情緒、意志可以左右和影響。她日見萎萃,在四十剛過之年,因心力衰竭而鬱郁以終。做丈夫的沒有內疚,也沒有隱痛;在他的科學頭腦里,最後的醫生、藥物和設備都回天乏術,那麼就是天意了。
  
  兩個女兒在母親逝世后迅速離去,很少回家。她們如同母親一樣地懼怕父親,寧願單獨住在簡陋公寓或寒酸校舍而不願留在對她們沒有一點撫愛與溫情的父親身邊。
  
  他並不寂寞。他的頭腦里塞滿了醫學。每天回家,除了觀看一個多小時的新聞電視節目外,他沒有娛樂。上樓之後,他研究文件,分析情報,閱讀新版書籍和瀏覽專業雜誌,撰寫論文,工作直至深夜。
  
  唯一的缺憾是,他需要女人。他的生理是健康的,具有極好的工作機能與潛力。他不去酒吧招搭左顧右盼的金髮女郎,也不去什麼艷舞俱樂部。他的職業地位不容許他出現在那種地方。他對那種女人嗤之以鼻。
  
  Doctor李從來未有過續弦的願望。四十幾歲的他,在這方面,確已進入了"不惑"的境界。美國女子高度獨立,個人意志太強,處事情緒化,不能與之共同生活,這一點在年輕時代就很明確。而同胞女子,實際虛榮、淺薄貪婪的居多;年齡相當的,經驗太多,套在頭上會成枷鎖,年齡輕的,性情多變,見識未到,也是羈絆。
  
  世上男人,對異性的興趣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有人喜歡搔首弄姿、風情萬種的女人,有人喜歡豐腴飽滿、成熟富態的少婦。有人會受快人快語、鋒芒畢露的女性的吸引,有人卻被羞怯內向、動輒臉紅的少女弄得心跳不已。這是男人心頭的秘密,沒有人會公開宣布;他們講出來的往往是公認的典範,什麼賢惠善良啦,勤勞儉樸啦。這也正是多數男人的抉擇都並不符合樣板公式的原因。
  
  最最能使Doctor李動心的,是具有俏麗容貌和完美胴體的、純潔而細嫩的稚齡女郎。
  
  他不怕等待。他有足夠的耐心。驚人的自我控制力是他的最大特點。他絕不至於飢不擇食,他知道在這種事情方面有太多陷阱。有的是人為設置的,有的是自然形成的。十幾年的光陰過去了,潛隱壓抑著的欲能轉化成為勤業的動力,使他達到了今日的頂峰。年逾六十之後,對事業的衝刺攀登的需要與頭開始鬆弛,對性伴可有可無的感覺有了改變,而孤眠獨宿的難忍饑渴相對強烈起來。
  
  在80年代中期之後,他回國過幾次。他看到了在青年一代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物質欲求、對金錢世界的嚮往以及異於傳統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親朋們告訴他許多故事,使他明白,由於勞動效益、生活水平的懸殊,對換取移民美國的代價,某些大陸青年的自我價值已經貶得很低。
  
  這一次去中國,經熟人介紹,在會見羅倩之前,Doctor李曾在杭州和上海interview過兩個姑娘,相貌身材,都是上品。杭州姑娘時髦洋派,穿著低胸絲衫,乳罩肩帶有意無意不時露出。春寒料峭,超短的牛仔粗布裙子下面是一雙因冷而發紅的玉腿。坐在賓館套房的沙發上,她不停變換二郎腿的姿勢,只能掩住大腿上部的布裙罅隙時時開張。
  
  這個賓館餐廳領班小姐,閱歷已太豐富。Doctor李當然不會選中摸透男人心思的女人。
  
  上海姑娘是一個讀法律的研究生,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她看上去是正派的,對留美的機會表現得過分熱烈,提出不少問題,做了許多保證;面試之後,主動聯絡,抓緊不放。但是,Doctor李要的絕對不是這樣的一個角色。
  
  一見羅倩,他在內心就作了決定。
  
  這就是他需要的,尋覓的人。
  
  Doctor李不動聲色,不急於求成。
  
  他那令人戰慄的威嚴和莫測高深的沉默,使羅倩陷入迷惘、恐懼。沒有友善態度、不作親切表示,有自尊的寄食者便不能不羞窘難堪、惶惶不可終日了。對承諾不作半點解釋的唾棄,對疑慮、探詢、哀求的眼光不予理會,小姑娘的精神不能不瀕於崩潰。
  
  Doctor李不怕她寫信告訴父母,不怕她吵著回國。在他未作明確答覆之前,年幼無知者總會抱著幻想。而雙親對女兒有太深的愛和太大的期望,女兒對他們就只能報喜不能報憂了。
  
  佔有這女孩的最恰當時機,就是她按捺不住來求澄清的時刻。這是她最最虛弱、毫無招架之力的時刻。
  
  結論揭曉,木已成舟。她,羅倩,這樣的一個女孩,不會寫信向父母報告真相。她沒有這種使他們心碎、發瘋的勇氣。因而,也不會有向父母提出回國要求的理由。
  
  不可能找得到比羅倩更稱心,更滿意,且又健康、安全,沒有麻煩,符合要求的異性了。
  
  在這之前,羅倩在發問與拖延之間猶豫、等待,Doctor李也在饑渴與壓制之中耐心等待。羅倩不知道,在她的卧室里,梳妝台旁邊的壁架中間,一排布娃娃的後面,一個攝像機的鏡頭正斜斜地瞄對著她的床位。與這堵牆壁相鄰的正是Doctor李的書房。每天,羅倩上床后,總要湊著小床柜上的檯燈以及裝在床頭板上的一盞小燈默讀英文單字和翻看字典。由於太熱,她常常袒露著除了內褲與胸罩外了無一物的裸身,且常擱起雙腿,以便擱放書本,或者變換姿勢。善作細胞切片的Doctor李手勢嫻熟,無聲無息。美麗少女卸除衣物后的閨房動作統統被偷偷攝錄下來。偷窺帶來的興奮與刺激,是無可比擬的。
  
  當羅倩的疑慮不安頂點時,Doctor李的慾望也升到頂點。
  
  上樓后,Doctor李洗澡,刷牙,用牙線清理過牙縫,又用藥水漱了口,然後略噴一點男用香水。這是他數十年不變的習慣。
  
  他在穿衣鏡中端詳自已的裸體。一切都使自已滿意。
  
  九點半准,門上響起輕叩聲。他脫去浴袍,走去開門。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輕微的叫喊和軟弱的抵抗都沒有。
  
  他接住羅倩傾倒過來的身體,雙手托抱,把她放在自已床上。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凝視著床上的女孩。
  
然後,他在床邊跪下,吻遍羅倩身體的每一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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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00:04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九)

  
  羅倩的昏迷只是驚嚇和太強的心理反差所引起,持續不過幾分鐘而已。然而她的心智卻始終沒有清醒過來。她感到自己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有軟物輕輕移動按觸。她沒有睜眼,她不敢張開眼睛。她沒有作聲,她發不出聲音。她一動也不動,她不能動彈。神經中樞喪失功能,行動器官隨之暫停。
  
  自已的身體被移動著,又被翻轉。她軟軟地乘勢順從。有兩隻手在身上,胸部,腿臀和胯間撫摩揉搓,她沒有推拒揮斥。軀體四肢彷彿已不屬於她自己。
  
  太突兀的,做夢也設想到過的事情,猝然遭逢,對於羅倩來說,不可能有及時認識思考它的意義性質的理智。驚嚇、惘然,無力抵抗,默默由人,才是她的自然反應。
  
  有舌頭在舔著她的身體。又軟又熱。是船長嗎。先是耳根,面頰,隨後是雙唇。她聞到Doctor李身上的香水氣味。她仍然不動。舌頭在移動,到了頸項。乳罩哪裡去了?乳房被舔著,吮著,細小的乳頭被輕輕咬著,不疼。接著是肚腹,臍眼。腿被分開了,被托起了,三角褲的狹襠被拉開…驟然,濕熱的唇舌吞噬她最隱私的部位,羅倩的喉嚨中有了輕輕的「嗯」聲,她本能地夾攏雙腿,但不能。一個男人的頭顱正埋在中間。
    
  沒有心跳,沒有羞恥,也沒有憤怒和哀傷。
  
  羅倩又陷入一陣昏迷。觸覺與聽覺顯得遙遠,模糊,一切都隔著一層,像小時候拔牙前打了麻藥針后舌頭、牙齦和內頰粘膜上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處在什麼樣的狀態下,是誰在自己的身體上干著什麼。動作不劇烈,一直在進行,沒有痛楚;那是一種輕柔的、濕熱的、潤滑的按壓揉搓蹭擦,身體被翻來翻去,四肢被搬上搬下,十分忙碌。不知過了多久,身體上面,像有龐然大物罩著,卻又並不壓得沉重難受。雙腿老是夾不攏,她想蹴掉腿間的東西,但腿抬不起來,也伸不直。那個地方還是被摩挲著,痒痒的…驀然,她一陣痙攣,像有一柄多棱的利刃刺入身體,"啊-----"不自知的喊聲剛出口又戛然中斷。自己像一個小小空囊,被什麼太大的東西強力填塞著,脹悶難受,快要爆裂了…她又一次失去知覺。
  
  十幾分鐘后,羅倩再次醒來。
  
  眼睛睜開了,頭腦清醒了,知覺恢復了。
  
  躺在這陌生房間的床上,並不萬分驚駭,似乎早就知道。
  
  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用細想追憶,似乎也知道。
  
  仍然沒有感覺,全身癱軟乏力,還是不能動,也不想動。
  
  身上精赤袒裸,也知道。也沒有急於拿起什麼東西遮蓋自己的意願。
  
  她直挺挺地躺著。腦子裡沒有任何思想和意識,一片空白,像一本沒有字的書,一隻空的盒子。
  
  她轉動一下眼珠,想看看那個把她身體和頭顱里的髓腦汁液吸干挖空的人。
  
  他不在。衛生間里有噴淋的水聲。
  
  太倦乏了,精疲力竭,好像剛剛攀登一座險峰,剛剛奔到馬拉松賽的終點,剛剛結束一場數學大考,元氣傷盡。腦子裡的昏沉感又升上來了,她打了個呵欠,仍然一動也不動…
  
  下體有一點疼。看看手,還在,能動。伸手往下一摸,那裡敷貼著一塊厚厚的紗布。摸摸臀下,墊著一塊毛巾。她又讓手回到原處。
  
  水聲停止,羅倩還是不動。她的眼珠轉向另一面,看到自已的晨衣、乳罩和內褲在一個椅背上耷拉著。
  
  她沒有坐起來,沒有拉過床單蓋住自已。仍然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Doctor李穿著浴衣,一條粗帶系在腰際。新梳過的濕發整齊而黑亮。他走到床前。
  
  羅倩頭沒有動,轉過眼珠看他。她不怕Doctor李看到自己的裸體,也不怕他再次脫掉浴袍。她沒有了懼怕的感覺與能力。
  
  Doctor李直視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死魚般的眼睛,不再美麗、晶瑩、充滿感情。眼睛里沒有神氣,沒有光彩,沒有內心的折射。沒有悲傷,也沒有仇恨。
  
  羅倩的眼珠慢慢轉回原來位置,直愣愣瞪向天花板。Doctor李也站著不動。過了一會兒,羅倩轉動身子,把背朝著他,合上眼睛。她想睡覺。
  
  冷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起來,穿上衣服,回你自已的房間去。"
  
  羅倩費了好大的勁弄懂了他的意思。她艱難地支起身子,轉動雙腿,下床站起。那條紗布,一端脫落,一端粘著,吊在胯間,羅倩沒有理會。她赤條條地走到椅邊,拿了衣褲,也不穿上,慢慢轉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房門在她的背後"砰"地關上時,她的熱淚迸瀉而下。
  
  她像一根枯樹似的倒在自己的床上,沒有穿上衣褲,沒有扯去紗布,沒有走去洗澡,沒有蓋上任何東西。她不想做任何事,只想這樣躺著。電燈沒有熄,房門沒有關。
  
  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她圓睜雙眼,看著天花板的扁圓頂燈。
  
  枕頭濕了,眼睛幹了。
  
  我已粉身碎骨。我是一個死人。我沒有了一切。
  
  這就是答案。這就是結局。這才是開始。
  
  短短的幾十分鐘,改變了我的一切。我的形體、我的生命,頃刻之間已面目全非。
  
  二十二年生命中所熟悉所曾有所認可所期待的一切,都是荒誕虛妄的空中樓閣。眼前的事實才千真萬確。
  
  一切都是必然的。這只是揭曉,不是突發的意外。
  
  羅倩努力不去想爸爸媽媽。他們在她的心裡忽然遙遠了。她知道,從此,一道謊言的高牆將把自己和他們阻隔在永遠不能溝通的兩極。'
  
  及至第一聲鳥鳴在林際啼響,濃墨似的窗外開始褪色,羅倩感到通體冰涼,打了個寒噤。
  
她坐起,低頭檢視自已已經無隱無私的私處,發覺那裡已被搽抹藥水。畢竟是醫生。她苦笑著。她有生以來從未這樣笑過。她拉掉紗布。那上面浸潤著淡紅的血水和稠液。她把它隨手扔在地毯上。她懨懨地躺下,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裸身,任憑粘液繼續緩緩從體內流出,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陽光伸出暖熱的長臂透過薄薄的塑料百葉窗片,擁抱著像一頭垂死小羊似的羅倩。她張開眼睛,梳妝台上的小鍾已指著十點半。她立刻一躍而起,匆匆掀掉污染的床單,撿起地上的臟布,奔進浴室洗滌身體。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對一切人隱瞞這事。
  
  站在浴缸里,對著鏡子,羅倩這才開始審查自己的身體,像軍士察看淪陷過的舊城。上下前後沒有傷痕,一寸一寸按觸,也沒有痛點。受害最深的地方紅藥水已經沖淡,除了小便感到不暢,似乎也不再疼痛。再看看自已的臉容,並沒有瘦削枯槁,扭曲變形。她感到一絲安慰,初次意識到這種災難,對身體造成的後果不如想象的那樣深巨。我還是我,無缺無損。她拾回了一點信心。
  
  慘痛經驗的積累,就這樣開始。
  
  吹乾頭髮,穿好衣服,羅倩重新在穿衣鏡中端詳自己,唯恐有什麼疏漏,讓麗莎看出破綻。
  
  Doclor李早已出門,人去樓空。
  
  "麗莎!麗莎!"一邊下樓,一邊大聲叫喚。
  
  只有"船長"應聲衝來,在樓下對著羅倩抬頭歡叫。
  
  羅倩走下樓梯,蹲下抱住"船長"的頭,心中開始回暖"船長"伸出舌頭舔她的臉,她的手。她不再厭惡了。這種沒頭沒腦的亂舔,倒是純粹的愛意,既無邪欲,也不瀆犯她的尊嚴。她讓"船長"舔了個夠,沒有走去洗臉洗手。羅倩對於臟膩的感覺,開始有了改變。自己已不再是一朵純潔的白蓮,一切都無所謂了。"船長"大受鼓舞,不住用自己的後腦和側腹蹭擦羅倩的小腿;輕吠著奔到門口,告訴羅倩,麗莎今天沒有從這裡露面。
  
  麗莎沒有來。昨天明明說好來的呀。
  
  肚子餓了。羅倩有點驚訝。怎麼肚子照常會餓?她原以為,自己體內的一切都已被蹂躪得雜亂無章,難以復原。
  
  吃著烤黃的夾花生白脫與草莓醬的三明治,喝著冷牛奶,羅倩突然害怕起來。萬一懷孕,怎麼辦?
  
  她不禁憂心忡忡了。
  
  聯想在擴展。一個未婚女孩,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像什麼話?屋子裡唯一的男人Doctor李如果死不認賬,別人會說這是大陸帶來的呢。DoctoF李會乘機把我攆出去。挺著個大肚子,回國的退路也斷絕了,那還不如死的好。不能生孩子,不能做個不明不白的母親。那麼,只有墮胎了。想到這一點,她毛髮皆豎。媽媽曾對樓下未婚先孕的朱艷說過,人為地終止妊娠過程,對身體的傷害是很大的…
  
  羅倩開始埋怨自已,心中悔恨不已。
  
  為什麼不拚命抵抗?為什麼不用手捶,用指甲抓,用牙齒咬,用腳踢,向他扔東西,抵死捂住目標部位;而是那麼窩囊地伸臂攤腿地躺著,讓他自由自在,恣意玩弄?小說里電影里反抗侵犯、成功地保護自已的榜樣很多很多。為什麼一點也不效法?更有甚者,有的女子能夠巧妙應承,假意迎合,到男人停止脅迫快樂地準備遂願的時候,給予一個致命的快攻猛擊,使得侵犯者頹然倒地或抱頭鼠竄…羅倩把肘支在桌上,兩手緊緊揪扯自己的頭髮,眼淚又簌簌地落了下來。
  
  但是,我不能。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無力地申辯。我不能。我已經嚇得三魂走了六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像一個躺在手術台上全身麻醉了的病人,開顱剖腹、挖心卸肢也只好悉聽尊便了。我無法反抗。我不僅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這個男人不是一個突然闖進的陌生人,我可以齜牙咧嘴罵他個狗血淋頭,他是我認識的、感激的、畏懼的長輩,對他連一個"不"字都說不出口。我只是我。我只能這樣。這是我的唯一命運。我不是劉胡蘭張志新。我不會反抗。上帝呵,饒恕我吧。
  
  事實上,處在這樣的相對關係、特定情狀之下,能夠反抗到底的女子是絕無僅有的。她們只會作最自然的反應,不可能遵循律身原則和最高典範行事。
  
  但是,不管世間或某人發生了什麼天翻地覆的大事,陽光仍然普照,花朵照樣盛開,松鼠還在歡躍,鳥雀依然鳴啼;日月不變地運行,時光無情地流逝,眼看太陽偏西了。
  
  麗莎一直沒有來。羅倩覺得應該代她履行職責。她上樓,Doctor李的卧室鎖著。只有麗莎有鑰匙。以前,麗莎進去收拾,羅倩不越雷池一步,從不踏足進去。麗莎忠於職守,工作完畢,把門鎖上,把鑰匙放進口袋。
  
  羅倩怏怏下樓。
  
  晚餐還是得做。住在這裡一天,沒有理由罷工。
  
  最最犯難的是,出了這事之後,怎樣再次面對他?
  
  不能躲起來呀。
  
  今天,我該以什麼樣的姿態、面容、眼神、表情來迎接他歸來?
  
  Doctor李準時到家。羅倩神情慌亂,手足無措。汽車進入車庫時,她坐下,站起,又坐下,再站起,走到門口,又退回裡面。
  
  Doctor李走進廚房。像往常一樣,他直視前方,穿越廚房,從容地去門廳壁櫥掛衣換鞋,然後上樓。十五分鐘后,他又無聲走進廚房。
  
  看到餐桌上如常擺放整齊的盆、碗、筷、匙,他並無異常的表情和反應。
  
  羅倩站著,垂下頭,顫著嗓子,"飯菜準備好了…"愚蠢的廢話。想表明的是,我沒有用罷工來表示抗議。
  
  沒有指責,沒有抱怨,沒有悲啼,沒有"下不為例"的警告。而Doctor李卻毫無領情的表現。他細嚼慢咽,好像吃得津津有味。
  
  "湯…夠熱嗎?"羅倩問。——為什麼還要去奉承他?
  
  「很好。」Doctor李溫和地、很有禮貌地回答。
  
  過了一會兒,羅倩又說,"麗莎今天沒有來…"
  
  Doctor李點點頭,"我打電話叫她不要來的。"
  
  為什麼?但是,羅倩警告自已,不要再找話寒暄了。不能再說一個字。你已經莫名其妙地放棄了責備和警告的權利,豈可再若無其事地與他聊天,就像打算髮給他一張長期使用的許可證似的?
  
  晚上,看電視時,羅倩懸懸不安,頻頻偷看Doctor李,唯恐他最後站起來時會說,"九點半,再到我房間來。"
  
  他沒有說。看完電視,像平時一樣,只是說一聲"GoodNight。"就徑自上樓緊閉房門了。
  
  第二天,麗莎又沒有來。第三天,麗莎還是沒有來。
  
  接連兩天兩夜,羅倩分分不安,秒秒緊張,只怕嚇人的事情再度臨頭。但是,風平浪靜,一切正常。羅倩心裡安逸了一點。
  
  這個老醫生,至少不是一個喪失理性的暴徒。也許只是一時衝動犯了錯誤。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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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00:08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

  
  羅倩問過Doctor李,"你辭退了麗莎?"
  
  "沒有。"
  
  天真的羅倩,沒有把這跟那天晚上的事聯繫起來想一想。不然的話,她就不會高枕無憂了。
  
  第五天晚上,Doctor李看完電視,按時上樓。羅倩對新聞節目並無興趣,她坐在這裡只是陪陪老人而已,所以,老人上樓,幾分鐘后,她便關掉電視,上樓回房。剛要轉身關門,Doctor李的房門打開了。"羅倩!"
  
  "噯!"羅倩急忙應聲。她的心猛跳起來。
  
  "你來。"
  
  羅倩遲遲疑疑走進Doctor李的卧室,眼珠四下轉動,驚懼地揣摹他的意圖。
  
  Doctor李和顏悅色,精神煥發。不論浴衣睡袍,還是襯衫西裝,穿在他的身上都顯得整潔、神氣高貴。他坐在寫字檯前的大轉椅上。"過來。"
  
  羅倩不由得胸悶頭暈,懼憤交加。這事,又要來了?她站著不動;脖項發僵,小腿上的肌肉因情緒的對抗而堅硬起來。她的心靈在發抖。你想再乾的話,過來捉我、拖我、逼我吧。我決不乖乖地自己走過來。她後退一步,向兩旁看看,似乎在尋找一樣可以緊緊抓牢據以反抗的東西。
  
  「過來。」Doctor李用同樣平靜而溫和的聲調重複一遍。
  
  沒有威逼的意味。也沒有不懷好意的神色。燈光下,男人戴著眼鏡的臉容平和而生動。
  
  羅倩心頭的武裝被解除了。
  
  Doctor李看著她,堅持召喚。
  
  羅倩一步一步,慢慢地、疑惑地走到他的跟前。
  
  「讓我看看傷口,」Doctor李說,"脫掉衣服褲子。"不像一個打算強姦女人的壞蛋,而像一個熟悉自已病史的家庭醫生。
  
  羅倩瞧著他,沒有動。
  
  「我要看看傷口,」醫生耐心地再說一遍。
  
  關懷的語調和體貼的舉動,本身就是示歉和撫恤了。
  
  羅倩的心軟了。
  
  羅倩弄不明白,怎麼會畏畏葸葸,猶猶豫豫,紅著臉,顫著手,在Doctor李面前,自己解開衣紐,脫下裙子,再扯下三角褲,裸露著身體,面對著Doctor李。
  
  羅倩對父親也從來沒有這樣過。父親是替她築構和衛護一道防線的人。而Doctor李是攻破和進入這道防線的人。在他面前,她不再有防線了。
  
  Doctor李毫無那種興奮、貪婪、蠢蠢欲動的反應。他甚至視若無睹。他起身走到窗前,端來一張笨重的太師椅,放在轉椅的對面,然後在轉椅上坐下。
  
  "坐下。"他指指太師椅。
  
  羅倩坐下了。
  
  "把腿擱在這上面。"他拍拍太師椅的扶手。
  
  羅倩不動。她羞。
  
  "還痛嗎?"DoctoF李一面拉過檯燈,一面側頭問道。完全是醫生面對病人不動聲色的職業性口吻。
  
  "不痛了。"有了這一問一答,羅倩順從地先擱起右腿,再把左腿擱上另一個扶手。
  
  Doctor李湊近過來,仔細察看。然後,他拉開書桌抽屜,從一個盒子里拿出幾支棉花棒,往一個瓶子里蘸了點無色透明的液體,"替你塗點Hydrogen一Peroxide,也就是雙氧水。"
  
  羅倩知道雙氧水。媽媽用它清洗偶有的傷口。
  
  "不痛吧,"涼絲絲的,沒有刺激感。Doctor李把用過的棉花棒扔進字紙簍。過了一會兒,他又用棉花棒蘸了另一個瓶子里的無色透明液體,替羅倩反覆塗抹,"現在塗的是蒸餾水,洗一洗。"
  
  可否把腿放下,穿上衣褲?羅倩不知道。她已陷入了徹底的被動,沒有行動意志了。她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外科上的手續。
  
  Doctor李什麼也沒有說。他摘下眼鏡,推開轉椅,站了起來。羅倩的眼睛帶著問號隨著他轉動。
  
  過了一會兒,他在羅倩面前跪下,雙手從椅子扶手下面伸進去托住羅倩的腿臀。羅倩的雙腿從椅子扶手上滑下,跌落在他的肩頭。
  
  Doctor李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不動。
  
羅情不懂他這樣子是表示一種疚愧、撫慰的繼續還是別的。

  她沒有推拒,也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
  
  你傷害了我,表示你的歉意和懺悔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你這個樣子也不太像話。
  
  突然,Doctor李把頭埋進羅倩的腿間。羅倩大感意外,震動了一下,她要說,「不,不,我不要,不要,你不可以,」但是,說出來的卻是,「…我……我還……還沒有……洗澡。」Doctor李的嘴唇開始親吻清洗過的部位,羅倩在喉嚨里「嗯」了一聲。
  
  Doctor李不理會她。繼續吻她,繼而舔她。羅倩的心揪緊了。隨著被舔部位的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她頭皮發麻,腳筋抽搐…
  
  接下來的過程與上次並不雷同。Doctor李很快進入她的已經痊癒之處,長時間地慢慢地有節奏地運動。羅倩腦子裡沒有任何意念,只有肌膚上的鮮明觸覺。她用雙手掩住面孔,全身一動也不動。她的感官告訴她,這種侵犯帶給自己的已非難忍的傷痛,而是一種複雜神奇、無可言喻、令她戰慄的感覺。
  
  接下來的一天平靜而過。
  
  再一天晚上,羅倩上樓后,斜倚在床上,翻著字典,覺得沒有精神,無心繼續。麗莎一直沒有來過,羅倩的英文學習也中斷了。這幾天來,她精神渙散,總是神不守舍。
  
  她拉開五斗櫃抽屜,拿了衣服,準備洗澡。
  
  忽然,門上有輕輕的「篤篤」聲。她以為聽錯,走近門前,
  
  惻耳細聽。「篤篤」又是兩下。羅倩的心頓時「怦怦」亂撞不已。
  
  「誰?」「格格」顫叩的齒縫裡擠出一字詢問。
  
  「開門。」平靜而有權威的命令。
  
  羅倩本能地拉開房門。
  
  Doctor李穿著一件棗紅色的薄緞睡衣。他要進來。
  
  羅倩閃開讓路。Doctor李一邊走入,一邊向羅倩伸出一隻手。羅倩又本能地舉起無力的手臂,把自已微顫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濡潤了。
  
  上帝,啊,上帝。我有逃遁的路嗎?我有別的選擇嗎?
  
  Doctor李攙扶羅倩走到床邊,像攙扶一個盲人,一個剛剛裝上假肢的殘疾人。
  
  他先在床沿坐下,然後,伸手摟住羅倩的腰,拉她坐在自已膝上。羅倩像一個面捏的人兒似的軟軟地依從,只覺得迷迷糊糊又將昏然入睡。她的頭無力地垂倚在Doctor李的肩上。
  
Doctor李一臂攬在羅倩的腰際,一隻手撫她的發、頭、肩。他的動作極為輕柔,他的手掌本就是熱的軟的。撫啊撫啊,羅倩似乎真的睡熟了;身子騰空而起,像在雲間飄浮飛翔。Doctor李又撩開她的頭髮,吻她的耳根,後頸,反覆用唇用頰摩挲挨擦。十幾分鐘過去了。接著,他輕輕托住羅倩的腮頰,讓她的臉轉向自已,然後,他把雙唇印在羅倩唇上。羅倩的嘴閉緊了。過了一會兒,她感到憋悶,把臉扭過一邊。男人的雙唇滑在她的面頰上。他吻她的腮、下巴、鼻翼、太陽穴、額頭、頜下和耳垂,輕、慢、柔和中傳遞著一種狂熱和熾烈。他的嘴唇在羅倩的面上又向她的嘴唇慢慢移去,表示求索,並停下來等待。很久之後,羅倩的頭移動了,扭過來了,她的嘴唇迎過來了。兩對嘴唇粘貼在一起。但是,女孩的雙唇仍然緊閉著。Doctor李用舌頭挑撥,想使之開啟,但它們閉合得更緊。Doctor李另一隻手開始行動。他隔著衣衫撫摸羅倩的胃腹,極輕極慢,象替消化不良的嬰兒做腹部按摩;十幾分鐘后,羅倩有一種想要打嗝的感覺。那隻手不慌不忙,並不急於挪向別處,繼續停留在腹部好久好久…他又用舌頭去撩撥女孩的雙唇,它們慢慢張開。舌頭舔在一排光滑整齊的牙齒上。但是它緊緊地咬合著。慢慢地撫著摸著,Doctor李出其不意地伸手探入羅倩的胸衣,一把握住她的乳房。羅倩「嗯」然一聲,微微一震,嘴巴張開,Doctor李的舌頭乘隙而入

  …兩隻手在繼續工作,一手撫頰,一手揉乳,手法仍然輕柔,舌吻依然熱烈…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句話竟在這個場合應驗了。
  
  一隻手在乳房上輕撫輕捏輕捻輕撥,又攤掌全面揉搓,一會兒又捻捏細小的乳頭;忽然,羅倩鬼使神差似的一下轉過身子,用雙臂抱住散發淡淡清香的男人,把自己的舌頭伸到男人的帶薄荷味的嘴裡…
  
  頭腦徹底清醒。羅倩的心像小鹿歡蹦似的跳著。舌頭與舌頭的糾纏,齒與唇的相咬使她感到陣陣氣促,渾身悸動。本來併攏的雙腿漸漸分
開,赤著的腳踏在Doctor李的腳上,也在震悚。她心頭升起一股躁動,喉嚨里忽然發出一種奇怪的嗚咽。
  
  Doctor李的手這才向下面摸去。先隔著內褲,撫摸一陣,然後再從褲腰探入。
  
  雙手口舌同時動作,用最慢的速度,用最周到的刺激,用最全面的挑逗,直到羅倩仰躺在床上中了邪魔似地不住顫抖呻吟之時,Doctor李才不徐不疾地完成整個過程。
  
  人性是脆弱的。人不可用強勢的威逼、恐嚇和誘惑來加以試探考驗。除了聖哲大賢和錚錚鐵漢,哪個凡夫俗子能夠堅不她沒有推拒,可憐的二十二歲的小小羅倩,她有什麼神力可以抵禦戰勝加給她的一切?
  
  所有的怨懟和反感統統無影無蹤。羅倩雙手勾住Doctor李的脖子,不要他離開。
  
  他本來就是一個氣質高貴、健康強壯的男人。何況他乾淨整潔,沒有任何令人厭惡的氣息,何況他的舉動甚至勝過一個綣繾的情人和恩愛的丈夫,何況他使羅倩領略了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不能言喻的快感…
  
  Doctor李站在床邊,遷就地任由羅倩勾著自己的脖子。
  
  羅倩用力把他拉向自已,Doctor李一下撲跌在她的身上。她"格格"笑著,舉起兩條白皙的裸腿,箍住Doctor李的腰。
  
  "放手。"
  
  羅倩不理他。她吻他的胸。她是一個在興奮高峰的意猶未盡的女性。
  
  "放開!"聲音提高了。
  
  羅倩吃驚地把臂腿鬆開放下。Doctor李站直身子。
  
  羅倩愣愣地瞧著他的眼睛。Doctor李一面披上睡衣,一面用嚴厲的聲音訓斥道:"不許放肆!聽懂了嗎?"
  
  羅倩又一次被拋進困惑、羞辱、百思不解、慮俱交加的深谷。她想不通這個男人怎麼會這樣的翻臉無情。
  
  他為什麼這樣?為什麼對我突然兇惡起來?
  
  她悲悲戚戚她用被子蒙住腦袋哭了整整一夜。
  
  她不會懂得,Doctor李正是要讓她明白無誤地知道,在這種關係中,她不是伴侶,只是玩偶。這樣,她才不會久而久之得意忘形,以平起平坐的地位向他索求利益和權份。
  
  她也不會懂得,他的溫柔愛撫激動熱吻以及不遺餘力的交合,完全不是對她的仰慕和愛情,而是他自已的娛樂和發泄。他沒有半點給她提供滿足的意圖。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使得這種性活動同時也變成對方的渴求。這樣,這種關係才能保持長久。
  
  羅倩一點也不知道,書架子上布娃娃後面的那台攝像機的真正價值是,它所拍攝下來的一連串鏡頭,自始至終證實這是一對恩愛男女的激情結合。美國法律不禁止任何年滿十六歲的單身男女自願交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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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00:1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一)

  
  麗莎來了,羅倩驚喜交加,興奮異常。「船長」也傻頭傻腦地跟在後面歡忭不已。
  
  Doctor李告訴麗莎,這十天慨予的假期,薪水照發。他計算得很好。十天下來,羅倩在心理、生理上都已充分適應。
  
  羅倩不再悒鬱萎頓。疑團消除,等待止歇;精神打擊的傷頹波動期很快過去,性事、性趣的啟蒙教育已經完成;她不能不認清新的形勢,平衡自已的心緒,面對已知的未來。十天中的后四天,Doctor李夜夜光臨;羅倩越來越感到在漫長白天的枯索寂寞之後,這也未嘗不是一種排遣和樂趣;雖然事前事後Doctor李總是對她冷淡如常,但每次歷時一個多鐘頭的恩寵激賞,溫存纏綿,縱情享受,不管怎樣聊勝於無吧。她的臉上有了紅暈,眼中又有光澤了。雖然不到流光溢彩的程度,但足以使麗莎驚訝了。
  
  "你看上去很好,親愛的,"麗莎抱得羅倩透不過氣來,「麗莎太高興了。"
  
  這次羅倩沒有即刻從麗莎的兩道巨大箍鉗中掙脫出來。她讓麗莎抱著。她軀體肌膚的感覺明顯發生了變化,不再忌憚任何觸摸擠壓擁抱了
。"告訴我,這十天,Doctor給你服了什麼神葯,使你康復得這麼快?"
  
  這是麗莎說溜了嘴。羅倩的心情陰暗下來。她慢慢推開麗莎,看著她的眼睛,"麗莎,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老說我有病?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沒病。我什麼葯也沒有吃過。"
  
  ¨噢,對不起,麗莎又說了蠢話。麗莎總是以為,醫生周圍的人全都有病。"她把雙手放在羅倩肩上,對著羅倩看了又看,「你比以前更健康更美麗了,麗莎太高興了。」
  
  羅倩心裡起了一點疑惑和警覺。她不懂性生活可以改變人的精神與形體,麗莎提醒了她。自已一定有了變化。倒是不得不小心掩蓋了。
  
  默契的合作,熱烈的談話,英語的學習,愉快的午餐,又恢復了。羅倩的精神,比以前的確好多了。麗莎一來,漫長一天的中間一大段被振奮快樂所填塞,晨起后,晚餐前的那片刻獨處就算不得什麼了。
  
  更重要的是,Doctor李,雖然對她仍然淡漠冷峻,不親切,不閑聊,不讓距離感消失,但是至少也不兇狠,不苛刻,不挑剔。他從來沒有對飯菜說過一句不滿的話,從來沒有限制過羅倩的吃用,從來不差遣羅倩作任何勞役。清掃採購有麗莎,修剪草坪雇專人,整理花木請園丁;而且,通過麗莎之口,他告訴羅倩,想買什麼生活用品與食物,開單子給麗莎就可,絕無數量金額之限。羅倩這樣對自已說,我還能盼望什麼?人總有他的獨特性格。他就是不愛多說話嘛。他是一個有社會地位和事業成就的上了年紀的美國公民,跟我能有多少共同語言呢。和善、寬厚的父母親造就了羅倩相同的品格。她總是往好處去想別人。有了這樣的寬恕,Doctor李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的叫羅倩望而生畏了。雖然在他面前,她還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
  
  這樣的日子,就漸漸好過起來。羅倩也有了彈彈鋼琴的興味了。
  
  盛夏來臨。在安娜堡市,雖然晨昏總是習習涼風,但日當正午,還是炎熱的。Doctor李的巨宅,一年中有兩個月的時候,除了紗窗紗門之外,敞開所有的門窗,關掉空調,讓自然空氣貫通滌盪整個宅子,這使羅倩心曠神怡。家家戶戶草地上的噴霧水喉定時開啟,旋轉著向四周噴灑細珠,使得綠草鮮麗,空氣濕潤,虹霓交映。近近遠遠重重疊疊深深淡淡猶如山巒似的高樹密林,點綴著彼落此起的各種花朵,讓空氣中永遠飄浮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芳香。Doctor李給了羅倩一把大門鑰匙,讓她在草地上自由走動,或跟"船長"玩耍一翻。"船長"有一種驚人的絕技,它可以將不論扔向何處不論多高的塑料碟盤飛奔躍起銜住,送還給主人,然後要求再來一次。
  
  麗莎不再審視羅倩,不再重提"有病"的話題。看到羅倩好起來,她放心了,至於怎樣會好起來的,她深信Doctor李這位大名醫大教授的學識與經驗。
  
  羅倩也給父母寫信,但極短,像電報。她越來越感到無話可說。
  
  每天下午三點左右,一輛郵車駛來,在一家一家的信箱前停下,郵遞員兼司機從車窗伸手,將一捆捆一疊疊郵件塞進信箱。如果信箱上的一根紅色指針被扳直上指,他就知道裡面有寄出的郵件,他將它們先取出來扔進座旁的一個大紙盒裡,然後,再把紅色指針扳平。
  
  住久了,羅倩的耳朵就靈了,她能從無數汽車聲音中準確地辨出這輛郵車的聲音;每次當她打開大門,准能看到這個年輕黑人男郵遞員剛剛駛離宅前。他向羅倩招手,又伸出併攏的食指與中指行禮,羅倩每次報以誠摯愉快的微笑,用力揮她的右手。
  
  有時,羅倩先他而出,站在信箱邊等著。他不慌不忙地從鄰家駛來,總要先向羅倩問好。有幾次,羅倩擎著要寄的信奔出,郵遞員已經離去,在拐彎處,他只要瞥見羅倩的彩裙在風中飛舞,立刻調轉車頭,開回來接下她手中的信件。羅倩道謝,他總是說,"YouarewelcomeThat'smyPleasure"
  
  羅倩拿回信件,並不立刻拆看父母來信,雖然她心急如焚。Doctor李的郵件多得驚人,大大小小的信封,厚厚薄薄的刊物,每天一捆。羅倩翻看一遍,看到紅藍綴邊的薄紙航空信封,一遍又一遍看著爸爸或媽媽寫在信封上的字跡,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仍然把它連同整捆的信放在餐桌上,直到Doctor李對她說,"凡是你的信,你先拿出來看,不必留著等我回來。"
  
  爸爸媽媽的信字小行密,只怕超重。羅倩細讀再三,上床后還要再看幾遍,天天拿出來重溫,直到下一封信來為止。無窮無盡的詢問,無休無止的叮囑;那些詢問是滑稽可笑的,那些叮囑是不切實際的。一切的一切變得太快,一切的一切都已隔膜。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女兒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羅倩明白,父母有限的大陸中國生活經驗和萬里迢迢發過來的具體囑誡,根本無法指導和保護在美國的她。羅倩只覺得對他們無從置答,無可彙報。第一封信上的"日記式長信"的許諾成了空頭支票,謊話只能說到底了。她回信說,已經開學,功課太忙,英文艱深,考試特多,沒有時間多寫,請求爸爸媽媽原諒。到後來,只剩下"來信收到。愛你們。吻。"幾個字了。
  
  祖國、故鄉、家庭,煤餅爐子、水泥樓梯、銹鐵欄桿,七平方米小房間、吱嘎作響的鋼絲小床、老棉絮被褥,幼兒園小朋友、拉著手風琴載歌載舞、同事間的絮絮叨叨,一切的一切都遙遠了。煎帶魚的油味,加工資的議論,傳達領導人講話的重要會議,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而模糊了。
  
  只有爸爸媽媽的疼愛與關懷一成不變,不管隔山阻海,有信無信,這種不會變質不會減弱的深情直透肺腑,使得羅倩痛心入骨。她竟然感到,這是自已心頭的唯一不愈的傷口,如果不推開,不揮別,自己的生命就從這裡慢慢流失,她會沒有苟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
  
  人,總是生存在現實里。過去與未來,至親骨肉與刎頸之交,無論有多大的價值與分量,真正影響人的身、心、情緒的,感受的,只有活生生的現實:每天見到的人,每天面臨的事。
  
  豪華的大宅,如錦似繡的戶外環境,舒適講究的飲食起居,麗莎的英語,Doctor李的表情舉動,以及跟這個男人種種關係的生髮過程,
就是羅倩面對的活生生的現實,才是左右她的感覺印象及情緒變化的直接因素。其餘的一切,都開始逐漸退後,淡化,只剩抽象的概念,不再具有生動的姿態和鮮明的色彩。
  
  凡是維護得下去的事物,一定獲得了某種相對的平衡。
  
  羅倩的心理和生理就是這樣。
  
  被侵犯、受傷害的實質已經被眾多新鮮的感受所遮蔽所轉移。即使是無可奈何的接受,只要接受下去,久而久之,也會變成心甘情願。哪怕是不堪承受的負擔,只要負擔著,也就能夠勝任愉快。
  
  羅倩的心智畢竟還很幼稚,奇恥大辱的意識烙印沒有來得及加深與鞏固,很快就被引導到一個新的心理境界而漸漸磨滅。太善良,太淺薄的特性使得她不能夠懷恨一個天天在一起的人。活潑好奇、易受感動、心頭的不快和反感只要有一個善意的眼神及和解的姿態便即刻被打消;這樣的一個小羅倩,即使在成為一個如此的角色之後,也能一天天地適應、習貫,隨遇而安起來。
  
  麗莎的感覺是正確的。羅倩自己也發覺了。
  
  洗臉之後,對著鏡子,羅倩覺得自已的皮膚不塗什麼也越來越飽滿有光,彷彿含足汁液似的,兩頰處不敷胭脂,不刷色粉,總是紅的,怎麼也擦不掉。頭髮似乎日益濃密,既黑且亮,一根也不落了。過去在上海,每次浴后,總能從浴缸出水口撈起一小團落髮來,媽媽說這是正常的。要命的是,乳罩越來越緊,箍得胸脯十分難受,往背後扣上搭鉤總要費好大的勁。三角褲腿管口的寬緊帶差不多已條條鬆弛,再無彈性,不能收束了。成包成包從上海帶來的新內衣褲,看來不能再用了。
  
  每次洗澡,羅倩禁不住細細端詳自已的身體。過去,她從來未加留意。身體就是身體,每個人都一樣,並沒有什麼奇異的特點。只是在十二歲時,幼乳初隆,把胸衣頂起,怎麼也遮蓋不住,這使她難為情過;還有月經初潮,也引起過大驚小怪,但學會了處理,很快就習以為常了。
  
  羅倩看著自己有了變化的身體,帶著含義完全不同往昔的眼光。首先,她發覺,自已的乳房,比過去更結實,更有彈性,乳頭也不像以前那樣的扁塌了。臀部變得更圓,更壯,底部弧度似乎有上移的趨勢。大腿,也日益堅實,皮膚因之拉得更緊,更為白皙光滑。這時,羅倩的感想是:自已素來漫不經心熟視無睹的身體,何以能使像祖父般年齡的Doctor李如此地興奮激動,喜愛痴迷,何以能使他的身體迅速變形,變得生氣勃勃而孔武有力。受欣賞,受喜愛,總是使羅倩感動喜悅,雖然只限於肉體。
  
  一天,她面帶愧色,對Doctor李吞吞吐吐地說,"我...可以,買些衣服嗎?」
  
  「什麼衣服。」
  
  "只是內衣內褲……"羅倩的臉漲得通紅。她從來不會向人開口索要東西。"我的……上海帶來的……都小了,實在不能穿了"
  
  "唔,是嗎?"Doctor李看她一眼。"可以呀。。
  
  "我……我有一點點美金…可以請麗莎代買嗎?」
  
  "不,我去買。"Doctor李不假思索地說,「什麼Slze?"
  
  "我……不知道。我不懂……美國的號碼。"
  
  "拿你的給我,每種一件。有新的嗎?"
  
  "有。很多。都嫌小了,真可惜"
  
  "照原來的尺寸,放大一號。行嗎?」
  
  "我想可以了。謝謝……?
  
  "不用謝。"
  
  羅倩把幾件樣品,放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羞赧地交到Doctor李手上。
  
  "就這些?」
  
  "就這些。不用多買,夠換就可以了。謝謝。"
  
  第二天下班回家,除了公文包之外,Doctor李提著一個很漂亮的大紙袋。他無言地把它遞給羅倩。
  
  羅倩接過來,滿滿一大袋,她嚇了一跳。"謝謝,"她低下興,萬分感激地說。
  
  Doctor李沒有理她。
  
  羅倩把紙袋提上樓,扔在床上,又趕緊下樓,作開飯的準備工作。
  
  直到晚上,回房間后,羅倩才把一小件一小件包裝精美衣物攤在床上,逐一細看。
  
  一條VoctorySecret牌名叫ThongBikini的絲質三角褲,小紙牌上標著$1699,它使羅倩眼睛發亮,心跳臉紅;它是那麼的小簡直只是一副略帶弧度的丁字形帶,但很有彈性。還有各種牌名不同形狀的黑色、淡紅、奶黃以及彩花的胸罩,標價都在十五美元左右。一條叫做StringBikini的,只是幾根細如鞋帶似的繩子聯著一塊極小的三角形布料而已;羅倩不懂,這算什麼內褲,穿著和不穿有什麼分別。一件裸背低胸的絲質Camisole,下面的裙幅只能遮住半個屁股,標價五十八元。一件叫做JacquardTeddy,細肩帶,胸圍與中腹部是提花的,遮不住皮肉。有一件長長的名叫Bodystoking的,拉起來一看,上是胸罩,下接連褲長襪的內衣,羅倩想,穿上它,如何上廁?看來,好幾樣昂貴的東西都不實用。但是,它們著實花去Doctor李不少金錢。'
  
  羅倩左挑右揀,最後拿了一件淺紅的DemiBra(半式胸罩)和一條白底碎紅花的棉質StringBikini。她從來沒有穿過這種暴露得無以復減的內衣褲。在家裡時,內外衣物全由媽媽包辦,她不去操心這類瑣事。這般年齡的上海姑娘,在穿衣方面悉聽家長安排的,已少見了。在羅倩而言,一則是由於性情隨和,二則由於媽媽的抉擇總使她佩服;再則,憑心而論,什麼衣服穿在羅倩身上總是好看。冬天,不論是外加中式罩衫的一件薄絲棉襖,還是深絳色的緊腰羽絨衫,都能使羅倩別有韻致,與眾不同。媽媽親手縫製的連衫裙,也有無袖低胸、膝上三寸的,但選用素色純棉花布為料,非但不顯輕佻,還襯托出一種清新之氣。至於內褲,媽媽買的都是平腳短褲似的三角褲。此刻,羅倩特意選擇與夙習反差最強的款式來嘗試,這是一種好奇心的表現。
  
  她對著穿衣鏡,轉來轉去反覆端詳自已。雖然與全裸也相去不遠,但感覺全然不同了。有限的遮掩,增添了神秘感和誘惑力,因為這種覆蓋本身也是一種顯示;圓體與弧度被勾勒和襯托得更為明顯,而帶條的緊勒,又加倍體現出肌膚的柔度與彈性。接著,羅倩又改換眼光與心情,試圖體會異性的觀感。她臉紅了,害羞起來,同時感到有另一雙眼睛的熱力使她皮膚髮燒。
  
  她轉過頭去。Doctor李正默默地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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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00:13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二)

  
  羅倩"喲"了一聲,急忙抓起一件長衣遮護前身。
  
  這樣的模樣,盡入另一個人的眼目,本已羞慚;接受饋贈之後獨自得意欣賞的狀貌被窺破,更是狼狽;羅倩臉紅耳赤,窘迫萬狀地望著站在門檻之外的Doctor李。
  
  Doctor李微微一笑,沒有作聲,也沒有進來。
  
  羅倩回過神來,抓起扔在地上的晨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壁櫥前,拉開櫥門,躲在門后,穿好晨衣,並繫上腰帶。
  
  Doctor李耐心地等她穿好之後,才跨步進來。臉上的笑意難得一見。
  
  "合適嗎?"
  
  「很好」"…羅倩吃吃地,"謝謝你……我…還沒有……
  
  "試一試,"Doctor李走到窗口,在矮圓几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不合適,不喜歡,可以退換的。"
  
  "我還…還沒有…"
  
  "唔…"Doctor李摸摸剛刮過須的下巴,十分和藹。
  
  在上海時曾見到的那種慈祥之色又回到他的臉上來了。這消除了羅倩的慌亂,她想起了應該說的話,"真不好意思…這些…太講究太貴了…"
  
  "不貴啊。"
  
  "我本來想,只要普通的就可以…這…太…"
  
  "這就是普通的。"
  
  "花去那麼多錢…我…"羅倩本想說,"我應該把錢還給你,"但想到自已的全部財產連付一件Camisole也不夠,便改口說,"實在太難為情了,太謝謝你了…"
  
  "不用謝。這是小事。"Doctor李說,"以後,需要什麼,告訴我。"
  
  "不,沒有了,謝謝你。本來…也不應該,不,不需要這麼快就添衣服的…我…"說著,又臉紅了,"我…大概胖了¨¨¨"
  
  "是嗎?"
  
  "一定是胖了,不然,一些舊的…怎麼都緊了,小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喜歡不喜歡?」
  
  "我…當然…"不能沒有感激領情的表示,而且要明顯,足夠,「很…
  
  …很喜歡,真的。"
  
  "為什麼?"Doctor李揚起眉毛,饒有興趣地問。
  
  不容易回答,"嗯…它們很好,很貴重,都是絲質、緞子的……"
  
  "東西,不一定貴重的就好。"
  
  "當然…是這樣,"羅倩急忙表示贊同,又急忙另提一個理由,"它們…都很漂亮…"
  
  "漂亮嗎?"
  
  "漂亮,很漂亮。"羅倩連連點頭。
  
  "坐啊。為什麼不坐下?"
  
  羅倩在床邊坐下,向床上瞥了一眼。她覺得那些衣物橫七豎八地攤開在那裡,似乎暴露了自已的貪財心理;她馬上又站起來,轉過身子,俯身向床,一件一件撿起,塞進紙袋中。
  
  "都試了?有嫌小的嗎?"
  
  "沒有…還沒有…不會嫌小…¨都有彈性的…"
  
  "試吧。一件一件,都試一試。"卻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噢,會的。我會…"
  
  "身上的那件…喜歡嗎?"
  
  "喜歡。"臉又紅了。
  
  "唔,"Doctor李點點頭,"想要的,就是這樣的?"
  
  "不…是的,是的。不過,我本來…"
  
  "本來想要什麼樣的?"
  
  羅倩並無選擇。雖然他買的全都出乎意料。羅倩說,"這樣的很好…我很喜歡…不過,跟中國的,跟我原來穿的不同.......」
  
  「哪一種稱心?」
  
  唯恐造成對方"不稱心"的錯覺,羅倩連忙說,"當然是你買的這種…¨
  
  「為什麼?」
  
  「我…說不上來…」臉又紅了。
  
  「不同在哪裡?」
  
  「原來穿的,都是大的。」
  
  「不是說嫌小?」
  
  」不是尺碼,是指式樣,「羅倩快招架不住了,"原來的式樣…都包住的…"
  
  ¨噢,"Doctor李若有所悟地說,"這方面,我是外行。我只怕你不稱心。你覺得還是原來的式樣比較習慣?」
  
  "不,不,不是這樣…"羅倩又急急分辯,"你買的我都歡喜¨…"
  
  "真的?」
  
  "當然。真的。"
  
  "為什麼?」要命的問題又來了。
  
  "我也不知道…我說不出…"
  
  "穿著舒服不舒服?"
  
  "舒服,很舒服。"
  
  所有的人都會明白這種窮追不捨的問話,這種跟女孩子糾纏她的內衣褲問題是什麼意思,羅倩卻不懂。Doctor李從來沒有此刻這樣的談興
,這使她極為快慰,只當做是他的關心與周到。
  
  "改變你的老習慣,適應嗎?」
  
  「沒有…沒有…"實際上有的。這個比基尼,後面只有一根細繩吊著嵌著,確實不舒服,不適應。但是怎麼可以這樣說。
  
  羅倩很想試試那件她很中意的Camisole。可是,Doctor李不走。今天他一反往常;話特別多。羅倩一直盼望著這樣的氣氛和場景。所以,她也希望他別走。
  
  一種不慣的感覺使她挪改了一下坐姿。
  
  Doctor李站起來,"試穿新衣,很愉快?」
  
  "是呀,"羅倩綻露笑顏,"它們真是很漂亮。"
  
  "Whydon't you show me what you are we aring?(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你所穿著的?)"Doctor李突然說一句英語。
  
  羅倩一時沒有會意,"嗯?什麼?」
  
  "讓我看看?」
  
  羅倩頓時雙頰緋紅,後退一步。
  
  Doctor李一步一步走近過來。
  
  是他花錢買的。是他贈送給我的衣服。———難得他今天這麼和藹,耐心地說這麼多話。———少見他有今天這麼好的心情…也許這一刻正是改變他整個態度的開端…
  
  羅情不再往後退了。
  
  Doctor李像做外科手術似的輕手輕腳解開羅倩晨衣的腰帶,又拉開兩襟。一聲醉心的輕呼發自肺腑。一陣像超聲波似的雙目掃描。這沒有使羅倩害羞,而是使她激動。
  
  面對著使人痴迷的胴體,Doctor李屈下一膝,單跪在羅倩身前,伸臂穿入衣襟,勾在羅倩的腰際,把臉貼在羅倩的腹部.....
  
  羅倩從來沒有擋拒過他,並不是因為她喜歡獻身,而是他每次採用的"開幕式",都是那麼優雅有禮,帶著尊重和傾慕的神情,尤其是那種叫人不知所措的紆尊降貴的姿態,使得羅倩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溶化,迴避拒絕的意念一次又一次地被消解......
  
  他保持著這樣的跪姿,很久很久紋絲不動。
  
  羅倩的心理在反應著,變化著。過了很久,她終於伸出兩手,輕輕放在Doctor李的腦後,把他的頭緊按在自已身上。
  
  Doctor李的這種方式和姿態,不單是策略,也是嗜好。他喜歡在一種慢慢喚起雙方最深激情的境界里享受快感,如同王公貴族喜歡在繁文縟節的禮儀中享用珍饈佳肴。
  
  羅倩是一個率真的姑娘。既然已身不由己產生了迎合的反應,她就不隱瞞它。她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本色的。激動,她就真實地激動,快樂,她就盡情地快樂,並不為了表明自已的純潔無辜而顯出委屈憤怒,也不為了使對方有欠負感而假裝痛遭摧殘。
  
  Doctor李沒有把她放在床上,而是扶引她到梳妝台邊,這才脫去她的晨衣。羅倩不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想怎樣做。他讓她向前俯身,羅倩悉聽指引,只好直立著,把雙手撐住低低的梳妝台。Doctor李在她的後面又慢慢蹲下,把臉湊近過去....
  
  就這樣,羅倩在被動中,在導引下,一次又一次地領略了變化多端的樂趣和積累了豐富多採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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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23:30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三)

  
  在悄然獨處,或凝神靜思時,羅倩也常羞慚反省,深切自責。
  
  我已沉淪墮落,我是一個不要臉的賤貨。人人誇讚的好姑娘,盡心稱職的幼兒教師,男青年們只敢仰慕不敢輕薄的規矩女孩…這樣的形象,已永遠消失了。
  
  我成了一個飽食三餐外只等床上偷歡一刻的放蕩女人。我既不自重又不自愛,更無自尊。我把爸爸媽媽的叮囑置之腦後。我還有什麼臉在家信上向父母傾訴思念和愛意。我辜負和叛棄了他們,使他們的撫養教育白費心思,關心期望泡湯落空。我扼殺了他們的掌上明珠,使他們變成一對徒勞一場、無望可憐的老人。羅倩感到自已罪孽深重、萬劫不復。每當此時,她神傷氣頹,欲哭無淚。
  
  忠厚老實的人,認識自已的過錯時,總是以最嚴的標尺來自譴自責。他們不會像滑頭的人那樣避重就輕,推託卸責,而是把自已釘在罪惡的恥辱柱上,心情沉重地痛切自艾。
  
  但是,人類社會的現實是,在多數情況下,父母過分的關愛過多的照顧,太單純安全的生活和太健康理想的社會圈子,固然能使孩子純潔善良,卻又往往同時使他們過於軟弱,不具獨立抗擊侵凌的膽量與經驗,喪失洞察奸惡動機與狡計的敏銳。他們是在滅菌室里培養出來的生物,生來欠缺免疫力和抵抗力。魯莽地把他們驟然移植到一個複雜環境中去本身就是大錯,他們不論變成什麼樣子都是無辜的。
  
  羅倩沒有被這種痛苦壓得萌生自殺的念頭。事實上,羅倩也不可能一直處在這種道德覺醒的明晰意識中。每天也會有許多新的感覺和印象來喚起內心深處的一種平衡機制,而對Doctor李的不察不怨不恨,就是這種機制的核心。
  
  他不是壞人。他是一個孤苦伶仃、沒有正常家庭生活的男人。人除了食慾,還有…那種慾望。連自已都有,他怎能沒有?在羅倩心裡,如果存有芥蒂,就是那第一次的進犯。那是他的錯。他不應該那副樣子對著我。更不應在我不清醒的情況下對我干那件事。但是…世上誰無過錯?
  
  他不粗野,不狂暴。他溫柔體貼,對我也尊重。從第二次開始的無數次,都不能算…侵犯了。我默允了,由願意變成歡迎,變成感激和渴望了。
  
  這不一定是一件骯髒的下流事吧。男人和女人,在一幢房子里,飲食宿眠,要想沒有這種事情,看來是辦不到的。
  
  使得一個莊重的老人一下子變得柔腸百結、激情迸發,使得一個規矩正派的女孩子一下子變得興奮痴狂、激動愉悅的事,不會是卑鄙的吧。這種事,別說人類,鳥獸蟲魚也不能免;它造成了生物的衍延、地球的繁榮啊。
  
  這樣的種種想法,又使羅倩心安理得起來。只要Doctor李多說幾句話,多一點和善的表示,哪怕只是一點點,羅倩簡直就要認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了。進不進學校,不在話下了,這本不是她自已的強烈心愿;曾有欺騙也無所謂,他只是想得到我嘛。這不是單方面的。我也得到了他嘛。在他的生活里,我是唯一的。
  
  年齡老些,更不成問題了。在兩性關係中,起作用的不是年齡而是體力。Doctor李的體力給了羅倩足夠有餘的滿足和信心。
  
  肉色的連褲絲襪的長腿露出最大圓徑;若非直立不動,不論舉手俯身,轉體走步,裙裾掀動,前方後面的本該遮隱之處即刻昭然。起初,羅倩忸忸怩怩面有難色,Doctor李說,"屋子裡沒有第三個人。"不容討價還價。羅倩只好依從。
  
  這種衣裙,上面是細帶胸罩,在胸圍之下開始打襇收束,包緊腰部,然後再放開喇叭裙圍,不僅使身體全部曲線流暢舒展,就連難以察覺的細微起伏都因質料的細薄柔軟而得到充分的體現。開始幾天,羅倩很不自在,她盡量減小動作幅度,有時只好揪住裙邊,在Doctor李的眼前做事走動。一天,她端著一鍋熱湯想放在餐桌中央,剛放下,突然想起應該先擺一塊麥秸編墊,心一慌,手一傾,湯潑灑出來,弄髒了桌布。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局,正在桌邊傾身向前時,感覺身後似有聲響,無意間一扭頭,Doctor李正在門口盯視自已。她"呀"地一聲,連忙轉身站直,同時老實招供,"我闖了個禍,潑翻了湯。現在已收拾好了。"
  
  "轉過身去,做你的事。"
  
  "做好了呀。"
  
  "轉過去,像剛才那樣。"
  
  "幹什麼呀。"
  
  "轉過去,俯下來,跟剛才一樣。"
  
  "我…不…"
  
  「…快。」
  
  羅倩像一頭聽懂馴獸師指令的海豹,尷尬地轉過身子,俯身向前。"叫我這樣…做什麼呀。"
  
  Doctor李不作聲。羅倩不好意思再回過頭去看他。她只好撅著屁股,用肘支撐桌子,兩手托著下頜。
  
  足足好幾分鐘后,羅倩覺得身體後面挨了一吻。
  
  Doctor李提著皮包上樓了。
  
  此後,羅倩便覺得什麼都不必介意了。受人欣賞,總是一種愉快。受這屋子裡、自己全部世界里唯一的男人欣賞,有什麼不好?何況,自已的整個身體,像山川勝景,早已被他游賞殆遍,像字典,早已被他細查凈盡,像礦藏,早已被他勘探周詳了;穿一件短小衣服,還有什麼可羞可惱的?不久,羅倩也覺得這樣很有趣了,至少,自已受欣賞、被喜愛的內容增多了,時限擴大了。羅倩對生活的興味與希望,正在與日俱增。
  
  對於居住在這種區域的所有美國人來說,秋季掃葉,是一大勞務。樹木太多,落葉無盡。羅倩看到大卡車隆隆開來,停在許多人家門前,三五個壯漢提著齒耙,拿著沉重的吹風機,邊掃邊吹,把落葉聚攏集中,然後裝袋運走。有的人家,黃昏時分,周末整日,大人小孩,一起動手。他們把園中宅周的落葉掃到路過,堆成小丘,再澆上水(防止被風吹散);每天清晨,環境局的巨型掃街車開來,把馬路兩邊的一個一個小丘吸盡卷光。但是,陣陣秋風過後,街上、園裡、宅邊,復又被厚厚的落葉蓋滿。
  
  麗莎告訴羅倩,"麗莎不管這事。麗莎只做屋子裡面的事。Doctor李會僱人來掃的。"
  
  "付錢嗎?"
  
  "當然。"
  
  "要多少?"
  
  "像這裡…掃一次二十元。冬天之前,需要五次到七次。"
  
  "不去管它呢?落葉腐爛了是肥料呀。"
  
  "風會把它吹散。環境局要開罰款單的。"
  
  下午麗莎一走,羅倩動手掃葉。車庫裡什麼都有,長耙、大鏟和整盒整盒的黑色膠袋。掃了兩個小時,羅倩手心起了水泡,襯衫貼住了胸背,胳膊酸得幾乎不能動彈。
  
  堆在門前的幾個小丘,被Doctor李看到了。
  
  "樹葉,你掃的?"
  
  羅倩帶著自得的謙虛,抿嘴微笑點頭,像準備領獎。
  
  "不要你掃。我會叫人掃的。"
  
  "我太空閑了。運動運動也是好的。"
  
  "唔…"Doctor李說,"不過,不可堆在我的車道出口。也
  
  不可堆在信箱旁邊。"
  
  羅倩立刻明白,為做錯事而臉紅。"等一下我去掃開它。"
  
  "不必了。"
  
  「怎麼辦呢?」
  
  "不去管它。"Doctor李又說,"你想運動運動,可以。不過,我還是會叫人來掃的。你解決不了問題。反正,你掃你的。"
  
  "好的。"
  
  「今天掃了多久?」
  
  "兩點到四點。四點我就回來做飯了。"
  
  "我付你二十元。"
  
  羅倩大吃一驚,大惑不解,詫異地望著Doctor李。
  
  以為她沒有聽懂。「我付你二十元。一小時十元。」
  
  羅倩臉漲紅了,委屈使她眼中有了淚花。她吃吃地說,「怎…講錢呢…我想也沒想…」
  
  Doctor李客氣地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想…你替我做了額外的事,我應該給你報酬。"
  
  額外的事?
  
  羅倩的心突然被深深刺傷了,眼淚撲簌撲簌地落在桌布上,飯碗里。
  
  Doctor李一時不明白小女孩情緒驟變的原因。他莫名其妙地看著羅倩。
  
  羅倩很快平靜下來。她用餐巾紙抹去淚水,對不起…"
  
  "我沒有惡意,"Doctor李解釋說。第一次看到羅倩的眼淚,他驚奇了,迷惘了,覺得有解釋的必要。"在美國,這是慣例…我把掃葉的時間、力氣省下來,做別的事,我也賺錢。別人代我做了事,應該付一點酬勞的…"
  
  羅倩沒有再說話。她只為在飯桌上失態而感到歉愧。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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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23:33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四)

  
  看電視時,羅倩己經恢復平靜,Doctor李卻頻頻走神了。
  
  他並未檢討自已。他很少反躬自省。他思索、盤算、謀划,有時也把必要的退讓和屈縮考慮在內,但從不認為自已在道德上、是非上、人情上做錯過什麼。他的衡量是通盤的,運用不同的標尺;例如,對麗莎,一切依照美國的慣例,只有略寬不會過苛;對羅倩,使用的就是大陸的標準。----把她從世界上生活水準極低地區的尋常家庭里接到世界上最富國家的上等環境,她當然要履行她的義務。他不認為對羅情有什麼虧欠,一切都是等值的交換。如今羅倩自告奮勇要掃落葉,付她一些薄酬也是天經地義。這種勞務,他本不要她做。
  
  以前許許多多似乎應該失聲痛哭的時刻沒有見過她的一滴眼淚;這時,她卻哭了。l
  
  Doctor李第一次感到面對一個不解的題目。他依稀覺得,這個小女孩心靈深處有著某種自已沒有識透的東西。
  
  此刻,使他一次又一次分散注意的正是這個疑問。
  
  自從第一天在機場起,迄至於今,Doctor李一直在觀察揣摩羅倩的一舉一動和所有反應,然後定奪自己的舉措。除了得心應手,所向披靡之外,沒有任何棘手的細節。當然,在遂心快意的同時,他也漸漸了解羅倩的品質。他承認,這個女孩是他生平所見的最純潔的人,心靈、品格上簡直沒有一絲瑕疵。她幼稚,而不愚蠢,善解人意,而不精鬼,有自尊,更尊重別人,謙恭自抑,又不低下卑賤,受了欺侮,卻不結仇記恨。她不會用粗魯的態度爭取自己的利益,她的退讓容忍顯示出來的是一種寬厚本性,她從不把這視為占奪上風的機會而從此囂張跋扈起來……
  
  她,不是一個必須用手段和心機來對付、駕馭的女孩。
  
  理性上的認識,能使頭腦清晰、心智正常的人產生變化,哪怕他心硬如鐵。
  
  Doctor李明確感到,繼續用以往的那種態度來對待羅倩,是不必要、不適當、不應該的。
  
  而且,他也沒有想過,他自己,也還需要精神與感情的滋養。
  
  這個女孩,能夠給他這種滋養。
  
  他從沙發上起身,撫摩了一陣「船長」,然後拍拍它,道聲晚安,把它領回狗屋。l
  
  往常,他總讓「船長」陪著看完一個小時的新聞節目。
  
  羅倩注意地看著他,尋思其中的意味。每天的這一小時,電視屏幕上的所有畫面都沒有印入她的腦際。她不斷地體會和總結Doctor李當天的全部語言舉動神態。所能憑藉的內容很少,但越少越深奧。
  
  羅倩並沒有讓飯桌上的情緒停留心中。一陣無端的傷感很快過去了。她不能了解自己傷心的真正原委,這種心理根源極為深刻極為複雜。對他好心的提議竟產生這樣的反應,是對不起人的,她為此而不安。羅倩想不出今天Doctor李提早把"船長"送走的原因。平時,沒有什麼可以影響他看新聞節目。羅倩默默地看著他進來,剛要坐下,又走出去,拿來一個手提吸塵器,仔細地吸凈船長留在沙發上和他身上的絲縷黑毛。然後,又去放好吸塵器,進廚房洗手…
  
  他今天為什麼這樣多動?
  
  Doctor李又回進來,在原位坐下。羅倩的雙目跟他的眼睛恰好對接。羅倩慌忙把眼睛轉向電視,卻瞥見Doctor李向自己招手。
  
  她沒有即刻會意和馬上站起。她最怕的事莫過於讀錯表情。看到Doctor李的眼睛跟手又一起重新召喚,她才慢慢起身,眼中聚著疑問,一步一步慢慢地從小沙發走向他坐的大沙發,然後站定在他的跟前。
  
  他從來不中斷觀看電視節目。從這一小時中,他了解天下和美國的大事,對於一個有廣泛社會活動的上層知識分子來說,這很重要。羅倩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刻分心,生出雜念。
  
  Doctor李微微仰頭,看著羅倩。眼中充滿善意和溫柔,卻又不同於往常的那種。
  
  但她仍然沒有確定他的意圖。她站著沒動,也看著他的眼睛。
  
  羅倩的雙眼,接收到許多從對方眼光里流過來的語言和意義。她這才略一側身,在他旁邊坐下。
  
  Doctor李伸出一臂攬過羅倩,讓她把頭偎上,又轉過頭去繼續專心致志地看他的電視。
  
  羅倩閉上眼睛,一連串的意念像潮水似的湧進腦子。
  
  我終於頂替了船長的位置。我終於嬴得了他的友善。他改變了。這改變的一天遲一點早一點總是要來的。現在來了。我不希求很多很深的感情,我只盼望他對我有一點和氣有一點友情,哪怕像一個睦鄰,再加上一點真誠的關心,就足夠了。有了這樣的情與誼,他要我和他一起做的一切才正常自然、合情合理…
  
  Doctor李的手臂漸漸把羅倩挽近,羅倩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身體緊貼著他,直到新聞播完。廣告之後,賽球場上的歡聲如潮似雷,使羅倩猛然而醒。
  
  她伸手摸到遙控開關,關滅了電視。Doctor李不看別的節目。
  
  這不到一小時的抱偎,兩人的體熱已經把全部的歉意疚悔和諒解、寬恕,全部的關愛擔保和崇敬回饋,相互遞達完畢。羅倩仍然蜷縮在Doctor李的懷裡,整個身心享受著一種全新感覺。
  
  Doctor李輕輕推她,羅倩轉頭望著他。
  
  Doctor李站起來,和顏悅色,溫和地說,"我上樓去了。GoodNight。"然後,把羅倩獨自留在起居室里大沙發上。
  
  我的地位變了。我從洩慾的玩具,變回成一個人,一個收受到他的善待的人。人的尊嚴在我身上復活了。
  
  羅倩快慰地上樓睡覺。
  
  第二天晚上,看了十分鐘電視,Doctor李客氣地遣送"船長"回屋。"船長"感到不解和委屈;它從沙發上溜下來,奔到隔壁會客室里,蹲伏在一個大藤椅里,悲忿地瞅著尾隨而來的主人,似乎要求對方作出解釋。Doctor李加倍鍾愛地撫摩它一陣,才使它無可奈何地就範,經過門口時還對袖手旁觀的羅倩投以抱怨的一瞥。
  
  "船長"走後,羅倩沒有動彈,還是坐在單人沙發里。直到Doctor李招了手,她才過去,偎在他的身邊,安詳寧靜,內心快慰,跟船長一模一樣。新聞結束,Doctor李又彬彬有禮地對她道聲晚安,獨自上樓。
  
  接連三天,寧謐的夜晚在祥和的氣氛中平安度過。羅倩為Doctor李上樓之後沒有再來光臨而感慶幸。因為她的例行周期到這天才完全乾凈。
  
  第四天晚上,電視新聞被第一個廣告播段打斷時,Doctor李又轉身低頭撫弄"船長",向它發出告別的暗示。"船長"不知趣,賴在那裡嗚嗚作聲,為主人的寡情薄義而沮喪悲哀。羅倩站起來,走去蹲下,把自已的面頰貼在「船長」的腦門上。「船長」得到同情的撫慰,興奮起來,湊過濕冷的鼻子去嗅羅倩,又舔她的面頰。得到了加倍的補償后,「船長」才乖乖地跟著羅倩鑽進自已的木屋。羅倩在廚房洗了手和臉,回到起居室,沒等Doctor招手,就去軟軟地倒在他的懷裡,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Doctor李雙臂環抱著她,靜靜地觀看電視,沒有動作,也沒有語言。
  
  新聞結束,關掉電視,Doctor李輕輕推動好像熟睡的羅倩。
  
  他第二次推她,她才從他的腿上滑下,轉過頭來。她的雙頰上有一種特別的紅暈,眼中蕩漾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Doctor李站起來,又伸手拉起羅倩。
  
  他注視她的臉。她被他看得突然害羞起來。這種眼光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叫她不禁耳熱心跳。
  
  Doctor李佝腰伸臂,一下子把羅倩托抱起來。
  
  "啊,不,放我下來,"羅倩急急地輕聲說,「快,放我下來,我很重的…」
  
  "不怕,我很有力,"Doctor李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我可以舉一百多磅。」
  
  Doctor李托抱著羅倩,輕鬆地拾級而上,走進她的房間。
  
  他放下她在床上時,羅倩又急說,"喔,當心。怎麼樣?沒什麼吧?"
  
  "不用擔心,沒事。年輕時我玩Foolball,還練拳擊。現在,我每周去兩次GYM。體力很好。"
  
  "真的嗎?不簡單呵。我爸爸…比你差遠了。我十二歲時,他就抱不起我了。"
  
  Doctor李走過去放下窗帘,又走回來站在床邊,看著羅倩。
  
  羅倩扭頭看看開著的房門,打算起來。
  
  "我去關,"Doctor李按住她,走過去關上房門,回來又站在床邊。
  
  過了一會兒,羅倩問,"站著幹嗎呀?"
  
  Doctor李不回答她,仍舊那樣站著看她。
  
  新的心境打破了舊的行為習慣,他踟躕了。
  
  "對不起,我…去一下衛生間,"羅倩一個翻滾,從床的另一邊下地,輕快地開門翩然而去。
  
  羅倩關上衛生間的門,重新仔細清潔自己,再破例地對著鏡子往臉部施上淡妝,又摸索了好一陣,才慢慢地、躡手躡足走回房間。
  
  只有一盞床頭燈發著柔和的光亮。Doctor李已經在她的床上躺下,身上半蓋著她的被褥。他的眼睛迎向房門,在等候羅倩。
  
  羅倩無聲地推門。床上這樣的景象沒有使她吃驚,而是使她動容。
  
  Doctor李眼前燦然生光。從來不化妝的羅倩的容顏與身形在暗暗的淡光影里從來沒有這樣的清艷嫵媚、窈窕動人。
  
  Doctor李支起身子,滿懷喜悅地盡情觀賞羅倩。
  
  羅倩站著不動,也在盡情享受被他觀賞的快意與榮幸。
  
  過了一會兒,羅倩伸手拉下肩帶,在背後抽去繩結,讓衣
  
  裙飄然滑落。白皙細膩恰似凝脂的全裸肉體。
  
  這次,是她主動事先脫光了自己的全部內衣內褲。
  
  Doctor李霍然坐直,伸出雙臂。
  
  羅倩像頭小鹿,撲撞進他的懷抱…
  
  怎樣使勁摟擁總嫌不緊。唇對唇吻著,舌接舌吮著,心在狂跳,氣在急喘,兩個身體象鰻似地交纏,四隻手在上下摸索......
  
  第一陣激動過後,平靜下來,羅倩仰面躺著,DOCTOR李開始緩慢而溫柔地吻、嗅、舔,他輕嚙她的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每一方寸無有遺漏......
  
  忽然,羅倩推開他,象魚似地躍起,翻過身子,又俯下去,熱切地用自己的嘴唇和牙齒,仿照他的進程,一遍又一遍地吻咬他的身體。
  
  男性的反應已極明顯。但是他不急不躁。他讓羅倩伏在自己的身上,充分滿足她的好奇和求索。直到她頭髮蓬亂,額角淌汗,軟軟地把頭埋在他的腿間吁喘,他才把她放倒,伏身向她,再度用嘴唇和舌頭去刺激她的最敏感處…
  
  羅倩躺著,又漸漸屈膝,張腿。她發抖了,呻吟了,最後渾身顫悸不已,Doctor李才徐緩地進入,並放慢動作,讓快感一分一分地延伸到兩個人的全身神經末梢。羅倩揪著床單,又緊抓他的肩背,指甲陷進他的皮膚;她受不住一浪接一浪的熱潮的衝擊,她嗓音顫抖,怪聲嗚咽,最後,身子奮力一挺,大叫一聲,雙腿死命夾住他的身體,隨後,又軟癱下來......DOCTOR李也在這種緊箍中完成了他的最後步驟.......
  
  風浪平歇,兩個身體沒有分開。他們仍然緊緊相交相抱著,不覺沉沉睡去.......
  
  半夜裡,羅倩醒來,覺得口渴,想上廁所。她盡量不驚動身邊的人,輕輕地起來,輕輕地出去。她從塑料瓶里放了一杯"Poland"牌的山泉水,先漱口,再暢飲。接著,她發覺必須清洗一下,便跨入浴缸,打開蓮蓬頭,讓暖和激密的水流噴射在身上。淋著沖著,睡意全消,頭腦清新,心情暢快起來。
  
  我飽嘗了新婚之夜的銷魂,開始了蜜月的第一天。我是一個幸福的新娘。
  
  一切,都得到了補償。心靈上的全部陰影重壓,一筆勾銷了。
  
  我有了一個如意的丈夫。儘管沒有婚禮,沒有名份,甚至不是從愛情開始。但是,我得到了最好的實質。
  
  他有名望地位,不愁衣食;他身強力壯精力充沛又善於溫存。年齡大些我不在乎,正因為年齡大,他才不是一個跟我一樣沒有開竅稀里糊塗的對手,而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教練。我不盼望作為他的正式夫人跟他一起出現在社交場合,我不是一個貴婦,不具有那樣的氣度素質、學養資格。我樂於在家裡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我有了第一次的主動,嬴得了平等。只有這樣,才有真正的和諧;否則,不管怎樣,單純被他玩弄,總是恥辱。
  
  一切都變過來了。我是幸運的,在來美飛機上的想法沒有錯到哪裡去。但是,不能告訴爸榪。一個字都不可以說。他們的思想太保守,腦筋太僵化,不能適應這種情況。就這樣含混矇騙下去吧。他們所祈所求的,不就是我的幸福嗎。現在有了。
  
  他們不是可憐的父母。
  
  擦乾身子,塗上Lotion(護膚油脂),羅倩偷偷地溜回房間,像一條蛇似的潛入床褥,卻冷不防被一雙胳膊抱住,她著實嚇了一跳。
  
  "喲,嚇得我要死…"她吁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沒有。"Doctor李說,"每晚我起身一次。"
  
  她回抱他,吻他,撫他的胸口,然後,放開他,又拿掉他的手。"睡吧,一早你要上班的。"
  
  "Excuseme•"Doctor李掀開被子,起身下床,走了出去。
  
  羅倩這才發覺床單早已弄髒,且已乾涸。她下床,打開壁櫥,取了一條新的床墊罩和被單又迅速把床鋪好。
  
  Doctor李去了自己的衛生間,先用清水,再用藥水漱口。然後,也沖了一個淋浴,回房時,精神抖擻,容光煥發。
  
  他們又熱烈相抱。羅倩感到緊貼著自己的他,又起了反應。她馬上鬆手推開他。"睡覺吧,"她說,打算背過身去。
  
  Doctor李不肯鬆手。
  
  「不可以的,」羅倩一本正經地說,「對身體有害處。」
  
  "你怎麼知道?"
  
  羅倩羞了,"想當然嘛…"
  
  Doctor李笑了,"什麼樣的當然?"
  
  「消耗體力,」她突然結巴起來,"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損失…這麼多…」她俯伏著,把臉埋在枕頭裡。
  
  「這,不是損失,"Doctor李說,"健康的身體,生成了…應該排泄的。不這樣,倒不正常。"
  
  臉轉了過來,"真的?"
  
  "我是研究醫學的。"
  
  「可是,可是,」羅情又把臉埋進枕頭,卻從眼角瞟他,"今晚,你已經…"
  
  「我很健康,小朋友,」Doctor李把手伸到她的身下,把她托起放在自己身上。
  
  羅倩仍然抱住枕頭,蒙住自己的臉,聲音悶悶的,"你六十多歲了,怎麼會這樣…"
  
  「生活有規律,不抽煙,喝一點點酒,」DocTor李耐心十足又饒有興趣地解釋道,"還有,大量的工作———"
  
  "多做事不是累人嗎?"
  
  漸漸,她的一上一下的運動加快了,增劇了;她的頭髮披散著,身體奮振著,忘情地呼喊著.......最後,她跌坐在他的身上,不動彈了。一陣內部的抽搐和全身的痙攣迫使她暫停下來。她俯撐著,把吁出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Doctor李伸出雙臂,托住她的臀側,抬高她,又放下她,讓她照著原先的動作反覆上下,同時挺身迎合......羅倩受不了啦,「噢......噢......啊!」全身都在抽緊,抽緊,猛然,她一抬身,一個偏側,逃離了他,接著又扭頭回望——一個可怖的奇景使她目瞪口呆。
  
  「啊!啊!這樣子......這麼多!」她往後縮著。等到停歇之後,她又湊近過去,仔細觀看對方的慘重損失。她憂愁地說,
  
  「你......不會受傷吧。」
  
  「不會的,」Doctor李從床頭柜上的紙盒裡拈了一厚疊tissue擦抹自己的身子。
  
  "以後不可以這樣了。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
  
  Doctor李啞然失笑,"哪來的再而三呀。"
  
  "說錯了,"羅倩低下眼睛,慚愧地說,"這是一句成語。"
  
  「如果你要呢?」
  
  "不可能。我不想讓你…"
  
  "不會的,你放心。但是,也真的不可以再而三了。"Doctor李坐起來,"我想,應該,再去洗一洗吧。"
  
  「當然,」羅倩下床,拉起他的手。他們一起走進粉紅色的浴室,在水流的沖淋中彼此為對方清洗…Doctor李又抱住她。
  
  "說過不可以嘛!"羅倩一面掰開他的手一面大聲說。
  
  "不會,"Doctor李說,"只想抱抱你。"
  
  ¨我不信,"羅倩推開他,指指說,"你看你…又起來了。"
  
  "不要理它。"Doctor李說。
  
  水是暖熱的,他的身體是暖熱的,羅倩的內心更是暖熱。
  
  過了一會兒,她憂心忡忡地說,"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
  
  "我…會懷孕嗎?"
  
  "No!"Doctor李說,"怎麼會呢。"
  
  "為什麼?剛才第一次…統統進裡面去了…"
  
  "也不會。經期前一星期和后一星期,都不會受孕。"
  
  "喔,是這樣!你怎麼知道我的日期?"
  
  "我怎麼會不知道?"
   
  "怎麼可能呢。我沒有告訴過你,也沒有讓你看到過…"
  
  "麗莎報賬單子上,有衛生用品。不會是她自己用的吧。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不是孫悟空,他卻真是如來佛。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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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23:36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五)


  密歇根州的氣候,說冷就冷。Halloween(萬聖節)還沒有到,早晨與黃昏,室外就已寒氣入骨了。掃葉的工作無須繼續,因為該落的樹葉都已落光,被公家和私人合力清除了。寒風陣陣,景象變得蕭疏起來。一年四季,這裡雨水不多,中午的陽光仍然柔融和暖,羅倩常和船長在枯黃的草地上奔逐嬉戲,盡情歡笑。
  
  新的生活使羅倩舒心愜意,無憂無慮。Doctor李說到做到,買來上等威斯康星州出產的花旗參和日本蜂精。讓羅倩用紙盒包紮密實,親自帶出去付郵,先後寄過兩次。羅情不再堅持"自己花錢買"的立場,也不問價格,由他去做他決定做的事情。
  
  羅倩的小錢包里增加了一百二十元美金,這是她收下的掃葉工資。麗莎明確地告訴她,在美國,這是公理。很多家庭里,祖父祖母為兒女帶領孫子孫女,照鐘點收費;孩子們完成家務勞動,父母也按勞付酬。白白得錢想都別想,該拿的報酬不必客氣。
  
  羅倩請麗莎代買零星生活用品和郵票;既然收了工資,個人的小花小費不該再向Doctor李報銷。羅倩想寄些錢給爸爸媽媽,但傾囊都不夠。父母為她,耗盡了多年積蓄,寄去些許小數,又不能定時繼續,不能解決問題,含義也不夠明確。何況,自已身邊總得留點,以備急需。
  
  在短短的日子內,Doctor李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客氣有禮,溫柔斯文,對羅倩疼愛有加,關懷備至。在羅倩不相宜的日子,他絕不相擾,有時甚至要羅倩有所暗示,他才在晚間走來敲門。他漸漸變成一個無可挑剔的配偶。
  
  每天早晨,羅倩搶先下樓,替他煮好咖啡和麥片粥,然後與他共進早餐。他離去時,羅倩替他披上風衣,扣上紐子。他給她一個溫柔的別吻,她目送他的汽車絕塵而去。每天晚間,羅倩開亮廚房的電燈,備好精美豐盛的晚餐,等他歸來。用餐時談話仍然不多,氣氛卻完全改變。羅倩從不問這問那,她知道多嘴多舌是可厭的,但也不再惶恐緘默,用眼光去探究他的內心。他的內心她已經洞悉。整整一天面對的業務繁複耗神,回家以後他需要的只是安寧與常規。
  
  這樣的生活她不再寂寞無奈,這樣的養尊處優她無可抱怨,這樣的對待她竭誠圖報。羅倩不常主動作出什麼表示,只是在可能的日子裡格外仔細潔凈自己,在心理上做好準備而已。實際上,羅倩真正渴求的,不是性愛,而是感情。
  
  Doctor李很少跟她整宿共寢。多數時候,他會歸返自己的卧室。羅倩雖然覺得偎著他入夢更有快慰,但她從不挽留。她開始懂得男人,在節制這一點上她採取主動。她深信對於像祖父般的男人,這種耗損還是少點的好。他強健,自己年輕,以後的日子長得很呢。
  
  Doctor李更了解羅倩。這個女孩改變了他生活的性質和意義,使他更具精力和信心。他的家,不再是他繼續工作和獨自休寐的場所。一種溫馨、芬芳、生動的氣息與色彩,使這個清冷沉寂的屋子內外都煥發奇異的魅力。
  
  每天回程途中,他不再心靜如水,而是熱切歡愉。香熱的飯菜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急切的是要看到可愛女孩眼中由焦灼等候突轉而來的驚喜和充滿感情的光芒。它像燈,像燭,照亮了他無光的晚年。只要她在,一舉手,一投足,一轉身,一回頭,一顰一笑;或者是疑問、驚訝的神情和默默應承的模樣,都像舞,像詩,都發光發亮,有芳香四溢…Doctor李知道,這是她的品質與人格光華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甚至於正在改變他的性格與人生態度…
  
  他和她都知道,他們親密相伴的生活,已經上了軌道,還只剛剛開始。
  
  羅倩的衣飾仍然如舊,沒有改變。瀰漫全屋的暖氣使她不需要多穿;對他當初的要求也無意篡改。雖然天天換一件,但一律是同樣的無袖、同樣的細肩帶,一動一飄就會掀起的短裙,偶爾暴露的也仍然是各種不同款式的比基尼;但是,在Doctor李眼裡喚起的感覺已全然不同。不再單是淫邪的視覺滿足;短薄的衣裙遮不住的是一種健康和聖潔。他的眼神改變了,不再有過去的那種猥褻意味。
  
  在麗莎眼裡,羅倩的疾病已經痊癒。她注視羅倩,禁不住捧住她的臉蛋,把一個響吻印在她的額頭。"你有了改變,心肝。"
  
  羅倩的心"別"地一跳,"你說什麼?"
  
  "你改變了。親愛的。"
  
  "明顯嗎?",心虛使臉立刻發紅。
  
  「很明顯。寫在你的臉上。"
  
  噢,天哪。畢竟瞞不過生過兩個孩子的媽媽!
  
  "是…一種…什麼樣的改變?",怯怯地試探。
  
  "麗莎高興。你變得更健康,更美麗了。"
  
  "還有…什麼?"
  
  "不能再胖——這樣夠了。"
  
  "我…發胖了嗎?"
  
  "不,正好。"
  
  「為什麼…會有這種改變?"話又繞回來,想問出個究竟。
  
  「這…要問你自己了!麗莎一天只看見你四小時呀。"
  
  糟了。「…我不知道啊…」心裡慌慌的,故意愁眉苦臉掩飾道,"我不想胖,真的,我天天運動,奔跑…"
  
  「不,親愛的。你正常了。不要擔憂。你剛來的時候,樣子不好看;有一陣子簡直太壞。最近你好起來,越來越好…"
  
  「你是說,我以前,不很健康?…現在,恢復了正常?」
  
  「是的。這就是麗莎說的。麗莎告訴過你,你會好起來的。」
  
  「你確實說過。可是…」還不放心,「是什麼使我好起來呢…」
  
  「是你的心情,寶貝,」麗莎說,"你的心情好起來,身體就好起來。"
  
  心頭的大石這才落地。「是的。我為什麼要心情不好呢。沒有心情不好的理由。」
  
  "麗莎也說過。這裡的環境,這裡的生活,應該使你心情變好而不是變壞。"
  
  「你說得對,麗莎,"羅倩回敬了她一個吻。
  
  「Doctor李是一個非常有名的醫生———」
  
  「你又來了。這跟醫生有什麼關係?我什麼葯也沒有吃啊。」
  
  「不。麗莎不是這個意思。麗莎說,跟醫生在一起,人不好起來就奇怪了。藥丸不是唯一使人好起來的東西。」
  
  她總是懷疑我有病。由她去罷。
  
  加強運動鍛煉是必要的。麗莎說得不錯,只能瘦下去,不能胖起來。
  
  千萬不能叫人一眼看穿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已婚發福少婦。
  
  十一月中旬過後,天氣當真冷了。
  
  園子里的高樹疏林,老是被呼嘯卷地的朔風吹得瑟颯陣陣,終日不停。草地全已枯黃,使這個城市到處顯露著大片大片的禿斑。煦陽還是那麼的柔和,光線還是那麼的耀眼,從室內看出去,還以為還是那麼的溫暖,但一打開大門,刮面刺骨的冷氣就會叫人連連寒噤了。麗莎可能由於祖先慣住炎熱的非洲,特別怕冷,已經穿上厚厚的大衣,頭上戴著絨線彩帽,顯得更加臃腫,更加龐大。
  
  一天晚上,Doctor李告訴羅倩,次日一早要去賓夕法尼亞州開兩天會,大後天下午回來。"少到外面去。如果沒有風,可以出去散散步,但不要太久,"他殷殷叮囑,"身上多穿點衣服夠嗎?"
  
  "夠了,"羅倩回答,"羊毛衫、毛線衣、茄克、羽絨衫,都有,呢大衣也帶來了。我會當心自已的。"
  
  "需要什麼的話,告訴麗莎去買就是。"
  
  "我知道。不會有什麼的…不過兩天嘛。"
  
  "兩天後一定回來。我不喜歡在外面多待,"Doctor李說,我喜歡家。尤其有了你…」
  
  有這樣的話就已足夠。這就是「結婚戒指」,就是「特等榮譽勳章」。
  
  羅倩差點哭出來。她給他一個道謝的深情長吻。
  
  行前,Doctor李拿給羅倩兩盒錄像帶。「寂寞的話,可以消遣消遣。這是美國最好的…」
  
  羅倩並不熱衷於電影。電視里影片和SoapOpera也多的是。但她雙手接下,"好,晚上我看。謝謝。"
  
  短促的白天很快過去。麗莎走後一小時,天就漸漸轉暗。他不回家,羅倩沒有做飯的興趣,也不覺得餓。她甚至想取消晚餐了。到六點鐘,她胡亂吃了點剩飯殘羹后,不知做什麼好。
  
  她這才意識到Doctor李對於自己是何等的重要。從前,爸爸出差,有媽媽,媽媽外出開會,有爸爸。爸爸媽媽是一體的,一個在就都在,她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和空虛。可是現在,六點二十分到六點半之間沒有汽車聲響,車庫門響,沒有毫無倦色的他莊嚴鄭重地走進來,什麼都沒有。沒有冒熱氣的湯,色彩鮮麗的菜肴,沒有簡單而愉快的談話、更沒有大沙發上的擁抱偎依…羅倩感到屋子裡彷彿比平時泠了許多,看看溫度計,還是華氏七十六度。她找了一件白色薄絨衣穿上。
  
  羅倩頂替了Doctor李的專座,大模大樣地坐在大沙發中間。"船長"伸過頭來,把下巴擱在她的腿上。不到五分鐘,她決定送它走。狗畢竟是狗,儘管麗莎天天替它洗涮,羅倩還是無法長時間忍受動物的氣味。主人不在,"船長"也沒精打彩,聽話地垂下尾巴走了。
  
  羅倩不看新聞。她想起那兩盤盒帶。不知是些什麼。為什麼是"美國最好"的。
  
  隨著陣陣輕快柔和的音樂聲,畫面映現。幾分鐘后,羅倩愕然了,又過了十幾分鐘,羅倩不禁臉紅心跳,輕輕叫聲「媽呀」,雙手不自主地掩住眼睛。
  
  是一卷在美國被定為"XXX"級的"AdultMovie"(成人片)。主要內容便是男女性愛行為的全部過程。這種片子的優劣之分,在於表演主角是否年輕美貌身材一流,他們是否赫赫有名時常被報刊報導;影片的背景與場面是否奢華高雅,攝影是否技藝精湛別出心裁,動作是否獨特奇異煽情惹火…
  
  這部片子,確實是同類出品中的上乘之作。其中的男子,全都英俊魁梧,雄姿勃發;而姑娘們,個個年少稚嫩,美艷絕倫;他們華服盛裝,舉止優雅,談吐斯文,儼如紳士貴婦。先是飲酒交談,隨後打情、罵俏,過了一會兒,便用性感意味十足的緩慢動作,一件一件除衣去衫,直至全裸。接下來,一對一對分別表演。男女相互觀賞,細細審察,然後,再慢慢品味,從頭到腳…
  
  羅倩雙手遮眼,讓自己定下神來。
  
  寒風被嚴實的三重式厚木框窗子擋在戶外,大幅的絲絨簾帷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屋子裡暖融融的,壁爐里火焰狀桔紅燈的光芒又增添了幾分暖意。音樂抑揚曼妙。電視屏幕上的男女已進入激情階段,呻吟呼喊的聲音漸漸壓過樂曲…
  
  給我看這種東西,不懷好意。在中國,政府禁止、取締、甚至捕人法辦的,原來就是這種玩藝。這是黃色淫穢,正派人怎麼可以觀看和擁有。
  
  但是,這種東西的吸引力不可否認。大屋子裡反正空無一人。
  
  羅倩把雙手放下了。
  
  她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其它男人的身體。先後一共有六個。
  
  都是絕頂動人的美男。胸厚肩寬,肌肉兀突,偉岸高大,器宇非凡。一個個特寫鏡頭把局部推到面前,三十二寸的大電視又使各個細部的血管和毛孔纖毫畢現。羅倩遮住眼睛,又把手放下…臉紅著,輕呼著;羞得低頭,又禁不住抬眼…
  
  看第二盒時,她已經不再躁動了。
  
  仍然沒有什麼情節。仍然是那麼多的健男姣女,變換著許多異乎尋常的姿勢,進行著各種不堪設想的動作;有的是她熟習的,有的是她不敢相信不能接受的。
  
  看完,羅倩把錄像帶倒回,再看。這次,她用"快進"略過許多不太新奇的場景,到最有吸引力、最想探究的鏡頭,她定格、慢放,然後倒回,重看…
  
  到懨懨思睡時,已是午夜兩點多了。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揮之不去,不能靜定入眠。眼界被打開,羅倩知道了許多許多以前絕不知道也無處可學的東西。思緒被攪亂,他的用意是不是要我摹仿那裡面的一切?羅倩不明白,看這種東西算不算一種低級趣味。她也不知道,在正常的家庭中夫妻間,這種東西是否應該存在。
    
  這麼多的"知道了",這麼多的"不知道"。
  
  
  汽車喇叭未進DriveWay就響了起來,像致意的汽笛。「船長」一陣快樂的狂吠,又一路叫喚奔走出去。
  
  他回來了。羅倩簡直已經望眼欲穿。
  
  羅倩站在車道上,晚風把她的頭髮和薄裙吹得飄飛起來。她望著熟悉的黑汽車開進來,又跟著它奔進車庫。
  
  "不加衣服就跑到外面去啦?"第一句話是責備。像祖父對孫女。
  
  「怎麼不給我打電話?」第一句話也是責備。像妻子對丈夫。
  
  沒有第二句了。擁抱,接吻,脫去大衣,上樓,晚餐。
  
  像往常一樣,看完新聞節目,Doctor李關掉電視,問:「給你的帶子,看了沒有?」
  
  "看了。"回答是輕聲的,反應是淡然的。
  
  兩人上了床,像小別的佳偶。
  
  "你,為什麼給我看這種…"
  
  "不喜歡?」
  
  "不是,"羅倩斟酌著答語,"是意外。我很吃驚。"
  
  "我知道,"Doctor李說,"你沒有接觸過…"
  
  "為什麼給我看?"
  
  "要我說明?"
  
  "當然。"
  
  "第一,這不是十分無聊的,"Doctor李說,"美國人的…一些觀念和標準跟中國人不一樣。美國人承認性慾是美好天性的一種,他們一點也不大驚小怪,把它看得跟食慾一樣。人會飢餓,想吃東西,人有接觸異性的願望,都很自然,很正常。並不可恥,也不下流。"
  
  "但是,去表演,拍片子,放到店裡去賣,這算什麼?"
  
  "法律規定,未成年的孩子不可以看,這就是劃了一條界限。片頭上也有文字標明。人們成年了,成熟了,在美國,有權利去了解這種事情。"
  
  "在中國,是犯法的,要坐牢,還有人被殺了。"
  
  "我知道。這不單單是共產黨政府的法律。中國人忌諱和禁止這類內容出現在任何作品中。這是中國人的傳統。"
  
  「美國人比中國人好?」
  
  "不是這意思。說不上是與非,好與壞。是習俗和風氣的不同。"
  
  "這種風氣,弄得美國這麼多人得艾滋病…"
  
  "不錯。美國太自由,許多人從小就很放縱。但是有知識,有學養,不走歪門邪道的人也很多。在美國,什麼事情都自由選擇,上天堂,下地獄,全由自己決定。"
  
  "你的第二點呢?"
  
  "我會說下去的。偶爾看一看這種…尤其對你,會解除一些精神上的負擔,對道德和不道德有一種新的看法。"
  
  "道理這麼深?我…好像沒有這樣的效果…"
  
  答得很妙。Doctor李笑了。"真的嗎?那麼,收到的又是怎樣的效果?一無所獲?"
  
  "弄得我一夜睡不安穩。"
  
  Doctor李又為這句大實話笑了。"你很真實。很真實。"
  
  "我不需要對你隱瞞…"
  
  "睡不安穩,想些什麼?"
  
  "不告訴你。"
  
  "哈哈。一大群年輕男人…"
  
  羅倩伸手去掩他的嘴。"這不公平。男女都有,為什麼只說男人?"
  
  "男人對你…"
  
  羅倩另一隻手伸過去擰他的胳膊,「原來你是為了取笑我…」
  
  "不,"Doctor李從自已的臉上拿開她的手,"開開玩笑而已,不要生氣噢。觀賞異性,尤其是異性的身體,是任何一個人都會有的秘密願望。這種影帶,把秘密公開,滿足這種需要.....」
  
  "我不需要。我心裡也沒有這種秘密願望。"
  
  「剛說你真實,卻又不真實起來了。"
  
  "不騙你,真的。"
  
  "你沒有看過我…"
  
  馬上又撲過去緊緊捂住他的嘴,同時大聲抗辯,"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我是怪物?"
  
  "不是?"她叫道,"你是我的…"
  
  Doctor李一把拉她伏在自己身上,"我是你的…你的......」
  
  "不許再開口!"羅倩用自己的嘴唇去封住Doctor李的嘴巴。同時,一隻手勇敢地往下摸去......
  
  小別勝新婚,這話不假。開了眼界的羅倩,更無畏,更激情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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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23:3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六)

  
  Doctor李又要出差了。這次是到波士頓,參觀一個實驗室,商談一項合作,為時六天。
  
  "叫我看整整一星期三"X"片?不是要命嗎?"
  
  "無所謂啊。我還有幾盒。…"
  
  "不,不看。不要拿給我。"羅倩堅決地說,"多看沒意思。反正就是這回事,千篇一律。"
  
  "看看雜誌畫報和電視吧。美國的公眾電視,都是嚴肅的。"
  
  "嗯。"羅倩點點頭。
  
  "天氣冷了,不可以再出去。預報說,這一旬,可能下雪。這裡一下雪,就是大雪。"
  
  "還開車去?"
  
  "開到機場,把車存放在那裡。下飛機,再開回來。"
  
  "下雪怎麼辦?"
  
  "沒有關係。路上,會有鏟雪車來弄乾凈的。"
  
  "家門口呢?Driveway呢?"
  
  "何必先緊張?也許不下雪。"
  
  「別忘了給我打電話噢。"
  
  "好的。"
  
  "晚上打。我要躺著跟你聊天。"
  
  "一定"。
  
  "麗莎來嗎?"
  
  "當然。為什麼不來?"
  
  "可以…叫她多陪我一會兒嗎?"
  
  "也許不行。她有別的Job(工作)。"
  
  「晚上,能叫她住在這裡嗎?」
  
  "不可以。"
  
  羅倩說不下去了。
  
  瞧著他的車子漸漸遠去,羅倩的心頭陰暗起來。不知為什麼,她想哭。
  
  以前,送爸爸出門,她從來沒有這種愁緒。
  
  為什麼這人…甚至比爸爸…?
  
  羅倩不願想下去。她不往煩心的牛角尖里鑽。
  
  第二天,正在午餐,麗莎身上"嘟…嘟…嘟…"地響起來。羅倩嚇了一跳,不知怎麼回事。"有電話找麗莎。"麗莎從腰裡摸出一個小盒子,看到上面小屏幕上顯出的數字型大小碼,她緊張起來,Carlos(卡洛斯,麗莎小兒子的名字)的幼兒園打來的,"她說,「小傢伙……」
  
  打完回電,麗莎把盤子里的剩餘食物倒進垃圾箱。"麗莎去接他。他在幼兒園嘔吐了。"
  
  「快去吧,」羅倩焦急地說,"要看醫生吧。"
  
  「不知道,」麗莎一陣風似的走出去穿衣,"也許沒事。"
  
  「你不用再來了。如果Carlos有病,等他好了再來吧。反正那些事情我都會做。」
  
  「謝謝。」麗莎沒有擁抱羅倩,匆匆出門,"如果他沒事,明天我會來。"
  
羅倩收拾餐桌,發覺麗莎遺落下一串鑰匙。是這所房子里幾間屋子、地下室以及貯藏間的鑰匙。羅倩把它放在電話機旁的一個花架子上。

找不到鑰匙,麗莎會按門鈴。
  
  麗莎提前回去,下午更加漫長。羅倩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愁悶,又去翻閱雜誌。厚厚的一本又一本,內容一半以上是商品廣告。
  
  她彈了幾分鐘琴,毫無興味。
  
  做什麼好呢。
  
  他說過,還有幾盒錄像帶。何妨一試?
  
  這種東西,女孩子不可以表示有興趣,也不可以跟別人一起看的。獨自一人,就又當別論了。
  
  電視機架櫃里沒有。別的地方也沒有。上次兩盒,是他從卧室裡帶出來的。
  
  有鑰匙呀。不可以。不可私自用別人遺忘在這裡的鑰匙打開他的卧室門。羅倩放棄了這個念頭。
  
  到了晚上,誘惑又起。怎樣打發這個漫漫長夜?還有以後的五個大白天和大長夜?麗莎可能幾天不來。怎麼辦?
  
  想看,又看不到的東西,吸引力成倍增長。
  
  他從未禁止我去他的卧室。我也曾在那裡。在那裡,在他的床上,我完成了從小姑娘到婦女的改變。只要他喜歡,那裡也早就是我和他的共同卧室了…就算未經許可,走進去找幾盒錄像帶,不是無法無天吧。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
  
  情有可原嘛。他不至於大發雷霆吧。
  
  羅倩忐忐忑忑,像做賊似的試到第三枚鑰匙,門開了。
  
  扭亮電燈,尋遍書架衣櫃,最後,她在一口玻璃門書櫥底部有兩扇木板拉門的小櫃中,找到了想找的東西。小櫃的左半,疊放著數不清的錄像盒帶,紙標上寫著大學、醫院的名稱以及日期,是業務上的東西。右半,有三盒帶子,都有彩印硬紙封套,赤裸男女的圖畫赫然在目。抽出,盒帶上面貼有片題及公司的標牌。三盒帶子拿出來后,羅倩看到裡面還有一疊,兩盒。TDK商標,是空白帶子,正反面都沒有商標貼紙;盒子里兩個帶盤,一小一大,已經錄用過了。它的脊邊卻貼著一條白紙,上面有個手寫的"L",很大,用一種粗的Marker(記號筆)寫上去的。另一盒,也一樣,白條上的字母是"S"。
  
  羅倩挾著五盒帶子,關上電燈,鎖好房門,無聲下樓。
  
  三盒有"XXX"標記的,內容已知,寫著"L"和"S"的,是未知的。羅倩跪在地毯上,把"S"的一盤推進錄像機,然後退回去舒舒服服坐在大沙發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再用錄像機的遙控器開啟Play。
  
  空白帶子跳躍抖動著黑色條塊。沒有音樂。羅倩按「快進」,幾十秒鐘后,人像出現。她停止「"快進」,重按"Play"。亂七八糟的圖像,人影晃動,模糊不清。這是自攝的錄像,鏡頭和機位顯然是固定的,場景也是固定的。人物似乎跟鏡頭很近,不時遮住了它,動來動去,什麼也看不清楚。人移開后,場景清晰了。
  
  奇怪,是我的卧室。
  
  人影離開鏡頭。我的床是鏡頭的目標。人影又走回來,一個女人。她開始解衣服。衣服不是我的。她不是我。衣服全部脫掉,又彎腰在床上仔細折好,放在沙發上。我不折衣服,脫下來一扔了事。鏡頭裡的女人抽頭上的髮夾髮飾,轉過臉來,看到她的臉了,的確不是我,是別的女孩。面貌看不清楚,因為她根本不好好地朝向鏡頭靜止片刻。現在,臉總算完全轉了過來,偏斜地朝向鏡頭。噢,她是從梳妝鏡中端詳她自己。啊,很年輕,長得很好看呀。她足足看了好幾分鐘,給了我看清楚她的機會。
  
  對了,她一定是Doctor李的女兒。這裡,本來是她的卧室,床也是她的。不知她是大女兒還是小女兒?長得確實很美,也不過二十來歲吧。
  
  「李小姐」解去乳罩,露出一對大乳房,我自愧不如。又扯下比基尼,幹什麼呢?他們家的人都有點古怪。
  
  不去躺下,而是朝鏡頭這邊走來。對了,是朝穿衣鏡走來。梳妝鏡只能映照上身。
  
  「李小姐」對著鏡子,轉來轉去,扭過身子,還俯身彎腰,又把腿抬得老高的…這算什麼名堂?
  
  羅倩按下"Stop"。她沒有胃口觀看一個女人的不雅動作。
  
  眼睛停了下來,腦子忙碌起來了。
  
  不對呀。這是誰拍的?她自已?不可能。她分明不知道有一架攝像機對著她。如果自攝自錄,她就會一直朝著鏡頭,即使做姿勢,也會對著鏡頭。誰是攝影師?不是母親和姐妹吧。難道是爸爸?羅倩心裡發毛,害怕起來。
  
  不,不可能。世上沒有父親會對親生女兒偷偷做這種事。
  
  不對。Doctor李的夫人去世已超過二十年了,他們的女兒至少該三十多歲,這盤帶子,不會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舊物吧。
  
  不是「李小姐」。那麼,她是誰?
  
  不知為何,羅倩心情緊張起來。她又按"Play"。
  
  這個姑娘的確很美,但很妖。"妖"是上海人所指的賣弄風情、恬不知恥的樣子。她就是這種樣子。
  
  她赤身裸體,乳房抖聳著,走近鏡頭。是從梳妝台上拿一個小瓶子。香水。噴頸,又噴腋下。這個動作我也做。噢,要命,她朝下面也噴了幾下。這個動作我不做。
  
  她終於去躺下了,卻不蓋被子。支起的兩腿,打開的角度不免太大了吧。
  
  無聲電影變成了有聲,"Darling!Darling!"是她在叫喚。聲音嗲極了,太肉麻一點。叫誰呢?
  
  也許,Doctor李把房子租借給別人過。
  
  有人走進來,遮住鏡頭,什麼也看不到了。這人走到床邊。是個男人。他轉過身子,站在床邊,面對床上的女人。側相顯示,不是房客,正是Doctor李。
  
  羅倩的心猛然一陣收縮,臉色即時發白,喉嚨像被人用鐵鉗夾住。
  
  她抖著手,伸指按了"Stop"。
  
  看不下去了。不能看。羅倩喘著粗氣,額上流出冷汗,好像看到恐怖片里最嚇人的部分。
  
  不過,他以前有過女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能希望他在認識我之前一直堅守獨身嗎?
  
  她已經不在了。目前,在這裡的,是我。我是惟一的。他喜歡我。
  
  看看他怎樣待她?
  
  啊,也是那樣的溫柔多情,動作姿勢也一模一樣…上帝啊!
  
  她也那樣的吮他,很努力呢,很忘情呢。上帝啊!
  
  他,也對她說過所有對我說過的話?
  
  羅倩毫不猶豫地跳過去,拿出"S"帶,把"L"帶塞了進去。
  
  圖樣畫面使她差點昏了過去。
  
  跟S一樣,脫衣、上床,在床上看書,翻身,掀開被子,撐起腿…
  
  不是別人。是我。羅倩。
  
  足足十幾天的攝錄。
  
  接著,是在他房間里的"第一次"的實況錄像。攝影機不是固定的。我像死人那樣地躺著。全被他攝下了。我沒有動過呀。我的身體大概被他搬過來翻過去,像一塊布景。不然,不會有背部,腿也不會張開。——局部的特寫鏡頭特別的多。啊,這個人!
  
  他開始行動了。跪在床邊吻我身體的鏡頭一筆帶過。曾經停機。俯壓在我身上獨自運動的鏡頭特別地長久。鏡頭又中斷,攝像機換了個方位,現在對著那個角度了。啊,他幹了這麼久!我流血了,怪不得一陣錐心地疼痛…連這樣的景像都用特寫拍了下來,出於什麼心態?他什麼時間獨個兒播放欣賞?
  
  "L"原來就是Luo的第一個字母。
  
  羅倩按下"Stop"。
  
  靜靜想了一會兒,羅倩再放"S"。這裡面記錄了他和"S"的無數次交歡過程。
  
  再看自己的。接下來,是第三次,他敲門進來扶我上床坐在他懷裡的那次…天哪,被他親吻被他撫摩了很長時間后,我激動了,我吻他了,我迎合了,我呻吟了…
  
  後面,一直到放完,都是空白帶子。
  
  
  
  羅倩身體發冷。牙齒打戰;但是額上卻在流汗。
  
  她像一個被遺棄的舊戰場上三天三夜的傷兵,血將流盡,沒有救援。口渴,冷得受不了,卻不覺疼痛,又爬不起來。除了頭腦好像還在活動,全身的所有東西都已經無影無蹤了。而這頭腦里的細胞組織似乎正在漸漸壞死,星星點點的零殘意識正在熄滅。
  
  像迴光返照似的,她忽然亮出一個念頭,上樓,到房間里去搜尋攝像機的隱匿之處。但是,她沒有動,動不了。這個念頭很荒唐。一個垂死的傷兵,就算找到那挺掃射自己的機槍,又有什麼意思,還能怎樣。
  
  她沒有上樓去,也不去洗澡。只是抓起大沙發上的幾個靠墊,壓在自己身上,像是匆匆地草率自葬;就這樣,仰天躺在大沙發上,把頭擱在扶手上,不知何時閉上了眼,昏昏然一直睡到第二天黎明。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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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2 23:4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2日

(十七)

  
  一生中最最凄戚,最最彷徨的時刻臨頭了。
  
  所有的歡愉;憧憬,都是誤會錯覺,都像海市蜃樓,那麼的虛幻和荒誕;只要光影有微細的析變,剎那間一切都變了形走了樣。
  
  真相和實景,只是恐怖的深谷和荒涼的大漠。
  
  羅情分析不出這個新發現的真正含義,無法斷定自己已得的生活由於這個歷史秘密的出土而有什麼本質的變化。她不懂,不明白,想不通。她極少的閱歷和經驗不能導引她走出情緒的迷津。
  
  她的情緒受到猛烈的衝擊。她的心理失去了靜定未久的平衡。人生之路的前景突然跟滿心以為的截然相反。這使她恐懼而灰心。
  
  成千上萬個大小問號聚縮成一個焦點,那個"S",為什麼從這幢房子里消失;而這個"L",誰說不會有朝一日消失?
  
  羅倩苦苦地想了很久很久,直到麗莎按響門鈴。
  
  羅倩為她開門,一陣冷風直往裡鑽。麗莎不去轉身關門,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視羅倩。「發生了什麼,親愛的?」麗莎滿臉驚疑,「你又…你看上去不好。是什麼嚇著了你?」
  
  羅倩一陣哆嗦,這才提醒麗莎,她趕緊關上大門。"進去。這裡太冷。"
  
  進入廚房,麗莎挽住羅倩,伸手撩開她的蓬髮,撫摩她的面頰。"為什麼不洗洗臉梳梳頭?晚上睡不好?"
  
  告訴麗莎,還是不告訴麗莎?
  
  告訴,怎樣講?不告訴,怎麼辦?
  
  "我有點累。"羅倩說。她的語調把麗莎嚇得扔掉手裡的皮包。
  
  「不要這樣子說話,寶貝。"麗莎緊緊挽住羅倩,像怕她倒下。"你的聲音使麗莎發抖。你夢見了什麼?"
  
  "我沒有做夢。麗莎,"羅倩說,"什麼夢也沒有做過。"
  
  「那麼,你看到,或遇到了什麼?告訴麗莎。天上人間的妖魔鬼怪都不惹麗莎。別怕…」
  
  告訴她。怎樣講?
  
  「坐下,」麗莎吩咐著,"喝一杯熱水。你會好一點的。"
  
  羅倩聽話地坐下,喝完一杯熱水。"你的卡洛斯怎樣?沒事吧。很高興你今天就來…"
  
  「你看,」麗莎萬分欣慰地端詳羅倩,像醫生端詳一個打了強心針後起死回生的病人,"喝一杯熱水絕對有效。你的靈魂回來了。麗莎不知道這個熱水召魂術是不是可以申請專利?…Carlos沒事。一到家,他就在床上翻跟鬥了。"
  
  "你把鑰匙丟這兒了。"
  
  「別說鑰匙…如果一杯熱水只能使你的腦子恢復對Carlos和鑰匙的記憶,只怕搞不到專利。你還沒有告訴我,親愛的,昨天,昨晚,你看到了什麼?"
  
  下定了決心。——不告訴麗莎,世上還有誰會關心我,出出主意,或幫點什麼。
  
  "麗莎,我確實看到了…一樣東西。"
  
  「可憐的孩子!Halloween的影子還留在你心裡。是什麼?騎掃帚的witch(女妖)還是大蝙蝠?」
  
  "不是的。"
  
  「那麼又是什麼?從南瓜里爬出來的毒蜘蛛?」
  
  "不是。"
  
  「那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羅倩轉動眼珠。話還沒出口,臉先紅了。
  
  "說吧,麗莎不怕。蒙面的海盜,尖牙的Vampire(吸血鬼)?"
  
  "都不是的。麗莎,你可以安靜下來,聽我說嗎?"
  
  「當然。別再吞吞吐吐。」
  
  "我要先說一件事。"
  
  "說呀。"
  
  "我…"羅倩滿臉緋紅,"我…"說
  
  "麗莎知道你在說你。說下去。"
  
  "我…"
  
  "你¨¨¨什麼呢?再喝一杯熱水?對了,麗莎的配方是三杯熱水…"
  
  "麗莎,別開玩笑,好不好?"
  
  "好的。不過,你要痛快地說出來。再不說,麗莎幹活去了。"
  
  "我…受到過侵犯。"羅倩眼中滲出淚水。
  
  "有人揍你?不會是Doctor李吧。難道是'船長'…"
  
  「不,沒有人揍我。『船長』也沒有…」費了好大的勁才輕輕吐出,"是性的侵犯…"
  
  麗莎恍然大悟地伸手拍拍羅倩的背,又伸出胳膊勾住她,"乖孩子…麗莎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羅倩用手背抹抹眼睛,十分驚奇地說,"你騙我。"
  
  "麗莎知道,什麼都知道…親愛的,這是幻覺,這種病喝熱水沒用…你想想,在這個大房子里,過去的二十個小時,只有你一個人…不是幻覺又是什麼呢?不能讓幻覺抓了去。"
  
  "不是幻覺,麗莎。不是昨晚的事。"
  
  "麗莎知道!這種幻覺在你的腦子裡很久了…"
  
  "你憑什麼這樣認為?"羅倩因發急而生氣了。
  
  "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有時氣色很好,有時突然變壞。腦子裡沒有幻覺的人不會這樣變來變去…"
  
  "不是幻覺,是我的心情…"
  
  「對呀,幻覺影響心情。一個正常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突然蒼白消瘦,一轉眼又神氣活現?這是病,親愛的。」
  
  沒有辦法說下去。她不相信我。唯一的朋友不相信我。鬼知道這傢伙為什麼老說我神經有毛病。這使我無法向她吐露真相。我被圍困住了。
  
  "你去吧,麗莎。我想單獨坐一會兒。做你的事去吧。很抱歉,今天我不幫你一起幹了。"
  
  "你應該先去洗個澡,把頭髮梳好。喝杯咖啡,好嗎?"
  
  "好。你可以替我倒一杯嗎?我沒有力氣,不想動。"
  
  "麗莎願意為你做任何事,親愛的。"
  
  "真的嗎?麗莎。記得你說過這話啊。"羅倩突然說。
  
  麗莎站住,重新認真打量羅倩。"麗莎說過,一定做到。只要你真正需要。我的寶貝。"
  
  麗莎上樓,羅倩喝著熱咖啡,心裡的一個想法明朗起來,堅定起來。
  
  不管怎樣,不顧一切,要讓麗莎知道真相。不然,我陷在枯井裡,沒有第二個人會來拉我一把。
  
  決定下來,又復猶豫。靜想片刻,又下決心。
  
  "麗莎!麗莎!"羅倩匆匆走到樓梯腳口,大聲叫喊。
  
  "這裡!"在羅倩的衛生間。"麗莎在這裡!"
  
  "來!下來!"緊迫感使羅倩氣急。
  
  "幹什麼呀?麗莎在忙著呢。你自已玩吧。你怎麼跟卡洛斯一模一樣?"
  
  "來呀。"
  
  "來啦來啦!"麗莎戴著橡膠手套出現在樓頭,「等一會兒,可以嗎?」
  
  "不。現在!"
  
  "連口氣也跟卡洛靳一模一樣,"麗莎自言自語地慢慢下樓"可憐的麗莎一輩子就這樣被討厭鬼們喚來喚去。"
  
  羅倩領麗莎到起居室,指指大沙發,"坐下。"
  
  麗莎莫名其妙地坐下。
  
  羅倩走到電視機前,打開。麗莎站起來。
  
  "麗莎不能陪你看電視,"她拔腳就走,"麗莎是在上班。麗莎拿了工資不能坐在這裡看電視。"
  
  「別走!」羅倩大聲說。
  
  麗莎頭也不回,「別胡鬧…」
  
  羅倩追上去扯住麗莎的袖子,"不要走,坐下來,求求你!"
  
  "麗莎求求你,好不好?…"
  
  "坐不坐?再走,我叫'船長'咬你!"羅倩惱怒了。
  
  "天啊,這一次病得不輕,"麗莎自語道,"醫生一走,就病了。安靜…安靜下來,寶貝…"
  
  「Captain!Captain!來!」
  
  "船長"應聲而到,抬頭看著羅倩。
  
  "咬她!"羅倩指著麗莎,"咬!"
  
  「船長」不明所以地輪番打量兩個對峙著的女人,沒有執行命令。
  
  「別胡鬧,寶貝。麗莎做完事,就來陪你一會兒。嗯?」
  
  "咬呀!咬麗莎!"
  
  "船長"旋著圈子,像一個忠誠的軍人突然接到叛亂指令似的踟躕不前。
  
  麗莎吃力地佝僂身子,安撫"船長","回去,孩子,回去。"
  
  "咬她!"羅倩堅持著。
  
  "船長"只好虛張聲勢地對著麗莎吠了幾聲,又回頭看看羅倩,彷彿央求她撒銷這個不合理的命令。
  
  麗莎氣餒了。"好,好,好。陪你一會兒。"她又轉向"船長","沒事了,孩子,回去吧。"
  
  「船長」走回到羅倩身邊,看看她,似乎想證實雙方是否真已議和。
  
  "回去吧,Captain。"羅倩下了命令。她挽住麗莎,向「船長」表示她倆確已和好如初。
  
  "船長"欣慰地蹦跳著走開了。
  
  必須及早向Doctor李如實稟告。這孩子看來非用一點葯不可了。麗莎想著,坐了下來,看著羅倩把一盒"L"錄像帶推進錄像機。
  
  帶子倒完,自動Play。
  
  羅倩緊挨著麗莎坐下,雙手緊緊逮住麗莎的手,像唯恐她突然逃走似的。
  
  放了十幾分鐘,麗莎嘴巴張開了。"啊,天哪…"
  
  羅倩看到麗莎烏黑髮亮的臉龐轉成一塊新鮮豬肝的顏色。
  
  又看了十幾分鐘,麗莎伸出雙手遮住眼睛。
  
  羅倩拿下麗莎的手。
  
  看著看著,"啊,上帝!"麗莎仰倒在沙發上,身子發起抖來,"上帝,饒恕麗莎吧!"
  
  幾十分鐘過去了,電視屏幕出現了空帶的黑白畫面。羅倩按停。去換另一盒。
  
  "不!不!別再放啦,夠了!"麗莎悲鳴著。
  
  "要放,"羅倩說,"看下去。"
  
  麗莎的臉竟然也會發白。那是一種褪盡光澤的灰暗的赭褐色。她的巨胸在起伏,像潮湧。四隻緊握的手一起漸漸轉成冰冷…
  
  放完了。麗莎雙手掩住面孔,黑色粗手指綣縫隙滲出淚水,像破裂的水管。羅倩不知何時放開了她,盤著腿,坐在沙發跟前的地毯上。
  
  麗莎無聲啜泣了很久很久。她不是為羅倩而哭,她是為自己心裡的信心的破滅而哭。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女人,面朝著面坐在地毯上,相對無言。
  
  "這…你怎樣得到的?"
  
  "他的卧室里。你留下了鑰匙。"
  
  "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本想找別的帶子。無意中發現的。"
  
  "你不知道攝錄?"
  
  "一點也不知道。"
  
  她倆一起上樓,在書架襯板上發現了那個圓洞。
  
  兩個人坐在羅倩房間的地毯上。
  
  「那…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七月中。我來后一個月左右…當時,我嚇昏了…"
  
  "啊,這麼久了。後來呢。"
  
  "我沒有辦法…我不敢…"
  
  "麗莎知道。一定是這樣。"麗莎說,"你來之前,大概是五月,他告訴麗莎,你會來。他說,你是一個精神有病症的女孩,從小臆想受到性侵犯…所以麗莎一直認為你病態,有幻覺.....」
  
  原來如此!
  
  羅倩寬恕過欺騙和侵犯,但她不能原諒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和背後的惡毒中傷。
  
  她的心已經涼透涼透。昨晚出現過的一個模糊意向在她內心一下子鮮明起來。
  
  "你認識那個S嗎?"
  
  "不,"麗莎說,"麗莎只比你早來兩個月。以前的一切,麗莎一無所知。"
  
  "她為什麼不在了呢?"
  
  "這不奇怪。她走了。或者自己要走,或者Doctor李不要她了。"
  
  "Doctor李不要她了。"——這個可能性更大。羅倩的內心更明亮了。不能等到他不再要我的那一天。
  
  沉默了很久,麗莎問,"你打算怎麼辦?"
  
  "麗莎,你說,我能繼續這樣下去,等到他攆我的一天?"
  
  「你有什麼地方可去?」
  
  "沒有。"
  
  "有什麼別的親戚、朋友?"
  
  "沒有。"
  
  "你準備上哪兒?"
  
  "不知道。"
  
  "回中國吧。回到父母身邊去吧。"
  
  "不。"羅倩堅決地說,"我不能這樣回去。"
  
  「那你只能待下去。"
  
  "不。不管怎樣,我得離開。"
  
  "你沒有離開的能力。"
  
  "什麼叫做離開的能力?"
  
  「一個有吃有住的地方,還有到那個地方去的路費。」
  
  "我有一百六十元錢。"
  
  "一百六十元不是一筆終身養老金。"
  
  "我能躲到你家裡去嗎?"
  
  "不行。他一回來,就會來把你領走。他還可以上法院控告麗莎拐騙、綁架你…"
  
  "我有錄像帶…"
  
  「別傻了,心肝。那是他錄了做他的證據用的。法官只會看見你和他在做愛,找不出任何一個強姦鏡頭。」
  
  「難道我昏迷的樣子…」
  
  "這和閉眼躺著沒有分別,"麗莎說,"女人做那事的時候,都喜歡閉上眼睛。有時,甚至,像麗莎就是那樣,還會哭。"
  
  麗莎的話點醒了羅倩。她發了呆。我早已被"車馬炮"團團困住。法律不是弱者的武器。
  
  麗莎接著說,"還有,你又有什麼辦法能證明一個男人半年裡強姦你一百二十次?"
  
  "哪有這麼多呢。別誇張好不好。"
  
  "再說,你願意讓十個警察五個醫生和三個檢察官一起檢查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報紙登你的照片,被記者追著問你疼不疼、流了多少血、有沒有快感…有人還要拍電視劇哩。當然,出賣故事的版權,你可以得一筆…"
  
  羅倩嚇壞了,不敢再出聲。
  
  麗莎認為,即使走,也應該向Doctor李爭取一個適當的安排。只能明走。
  
  羅倩卻堅持,不再見他的面。不向他索取任何什麼。
  
  她明白,只要一見他,自已的一切意志都會化解,不會有勇氣承認偷拿偷看了錄像帶,更不必說其它的什麼了。唯一的結果是像以前那樣的過下去。但是,她已實在無法再強作笑顏應承下去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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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2日

(十八)


  麗莎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騙。自己,和可憐的女孩都受了Doctor李的欺騙,而且是帶著誣衊的惡劣的欺騙;這使自己長時間誤解可憐的女孩子,不理會她的痛苦,不提供切實的撫慰;這一點,使得麗莎最後同意按照羅倩的願望幫她離開。
  
  兩個女人設計了一個方案,把出走日期定在Doctor李回家那天的黃昏,羅倩照舊把晚餐做好,安放在飯桌上,只有這樣,麗莎才可以一問三不知。到時候,麗莎讓她的表弟,當CarService司機的理查德德先去左鄰右舍敲門詢問,讓大家都知道這兒有一個中國女孩雇了一輛車子。這樣做也是為了使麗莎脫盡干係,因為她仍然需要這隻不壞的飯碗。然後,理查德德送羅倩去麗莎家,再由麗莎送羅倩去火車站。
  
  麗莎替羅倩向旅遊公司訂了一張去紐約的火車票,花去羅倩積蓄的四分之三。麗莎認為,紐約有個著名的ChinaTown(唐人街,或稱中國城),羅倩應該能夠在同胞圈子裡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同時,紐約有她的大兒子Alex(阿列克斯)。麗莎給羅倩一個電話號碼。只要找到他,總會有幫助。
  
  一切都定了下來,羅倩的心理重壓就卸掉了。可能因為年幼,也可能是性格的特點,羅倩不讓自己停留在混亂紛雜的思緒當中。一旦一條脈絡理了出來,她就丟開別的一切,讓自已的腦子裡只剩這條幹線。就像當初決定了來美國,就只朝來的方面想了。
  
  行李並不需要大理特理,只要把抽屜里、壁櫥里、衣鉤上的衣物放回箱子就行,最後一天做也不遲。其它東西,凡屬屋裡原有和主人花錢的,一樣不拿。一些內衣內褲,穿過用過,就帶走了。
  
  這四天多的時間,卻不容易捱過。住了半年多;一切都已熟悉。這兒的環境,屋子裡的一切物體,留給她的不是惡感,而是吸引,如今要告別了,留戀之感不是淡淡的。但是,必得捨棄。她必得走。
  
  捨棄不下的是麗莎,還有"船長"。人生聚散,真是無常。麗莎愛她助她,促成的卻是彼此的喪失。"船長"有情有義,雖是牲畜,總是有靈性的血肉之軀;這兒天它已嗅出了一種不祥,緊跟羅倩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羅倩不再受不了它的氣息而趕它走,但不對它說一個字。
  
  六七個月,回顧起來,只是一瞬,而分分秒秒走過來的,卻是一條漫漫長路。來的時候,新鮮好奇、懵懂蒙昧,以為跨進人生奇遇和人間仙境;如今要走,已帶著滿懷悲情。經歷過、學到了、感慨著的東西太多太多。
  
  走,是一個終結。走,又是一個開端。
  
  終結的是噩夢,開端的是未來。
  
  黑夜已經熬過,一切都已遍嘗,可怕的和不足懼的都已昭然。未知卻更深,更暗,更茫然,更可怖。
  
  時間一到,跟自己為伴的只有兩個大箱子和一個背包了。火車一開,自己就彷彿躍入大海,不識水性,也沒有救生圈;能不能抓到一塊木板,游得到游不到岸邊,都不能預測。也許從此沒頂,葬身魚腹。
  
  但是,她必得走。
  
  發覺了這樣的秘密,識破了這樣的陰謀,明白了這樣的處境,看清了這樣的結局,再不走,那才真是沉淪陷溺,萬劫不復。
  
  羅倩也曾細細回顧每一歡樂快慰的時刻,覺得只是無知的虛妄,猶如有人吸食大麻,飄飄浮浮何嘗沒有快感,但它只能毀蝕人的心靈和臟器,使人加速滅亡。羅倩可以忍受一切,但不能自取滅亡。
  
  她不能不走。
  
  她不恨DOCTOR李,一點也不恨。他就是他,他做他一定會做出來的一切。羅倩就是羅倩,她也做過和將要做她一定會做出來的一切。
  
  時間終於到了。該做的一切都做得妥妥貼貼:湯是沸滾的,三個菜色香味俱佳,電飯鍋的保溫燈亮著。丟掉一些舊衣,增補一些新衣,兩隻大箱子的重量依舊。羅倩把卧室收拾得跟當時進來時一模一樣。,吻別了船長,送它進狗屋,關滅屋子裡所有的燈盞,只讓門廳、過道、車
庫和廚房亮著。
  
  有過兩個觀眾,而且是它造成了這一突變的錄像帶早已物歸原處,誰也不會察覺它們曾被觸動。
  
  戀戀不捨的心情已在前幾天領略重溫過不知多少遍。這時只有行動的決然和力氣了。
  
  黃昏時分,天色漸暗。天上開始飄雪,不久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疾卷而下。
  
  羅倩坐在會客室里,看著灰茫茫的天空和漸漸變白的樹木、屋頂、田野、道路。
  
  她突發聯想,如果卡洛斯不嘔吐,麗莎就不會匆匆早走;麗莎不匆匆早走,鑰匙就不會遺落,鑰匙不遺落,錄像帶就不會發現;錄像帶不發現,今天的這個夜晚,會是多麼的溫暖快樂呵…世上可能有很多人,就這樣,都在盲目中享受虛妄的樂趣吧。
  
  羅倩不要它。羅倩已經醒來。醒來的人不能重返夢境。
  
  三下汽車喇叭,門鈴跟著響起,理查德德進來,幫羅倩提箱子出去。羅倩穿上中國帶來的羽絨大衣,戴上絨線帽,繫上一條羊毛長絨圍巾,反身拉上大門,再推一推,檢查它是否鎖好。然後,在風雪夾擊下,佝著腰,縮著頭,跟在理查德得後面,疾步走到他的車旁,鑽進了他的汽車。大雪很快地把車輪印痕和他們的腳印蓋去了。
  
  私下潛逃的神秘感使羅倩心情激動。她為自已的決心和勇氣暗暗吃驚。
  
  她唯獨不去設想的是Doctor李回到家裡時的那種震驚神情。
  
  她唯獨認識不到的是:DOCTOR李這一段時期以來的改變,是一個真實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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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2日

第二章


(一)


  休息日,彼得心情特別不好。
  
  日上三竿,他還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昨晚沒關收音機定時開關,一到九點,鄉村歌曲就準時委婉地在耳畔唱起來,接著是兩個人的對口廣告,然後播送天氣預報。低溫華氏五十三度(攝氏12度),白天艷日,下午轉陰多雲,晚上開始颳風,明天會有小雨…彼得伸手關掉收音機。
  
  起床后,他去客廳,打開Stereo。兩個喇叭箱響起張學友(香港男歌星)的歌聲。他不習慣美國的那種抽筋發癲的Rock』nroll(搖滾樂),而對一些新來的大陸客在家裡播放民間絲竹、黃梅戲調則又輕蔑不齒。他喜歡港台歌曲;那種軟軟哀哀的調子對他胃口,對那似通非通的歌詞,他簡直有點佩服。那種比散文還羅索的長句妙就妙在正表達出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
  
  近來,彼得有一件煩心事。復活節前,他任職的華苑酒家老闆約翰對他說,準備再買進一家餐館,在LONGISLAND(長島),叫價二十五萬美金,想以三十萬成交。地段不壞,在別墅區。售主是一位台灣太太,她丈夫的電腦公司虧損很多,資金困難,急於賣掉餐館。
  
  彼得靜靜聽著,"每月的營業額多少?",
  
  "說是十萬,我想,七萬到八萬是有的。"
  
  "裝修要花多少?"
  
  "三五萬足夠。兩年前大修過,廚房主要設備都是新的。廳堂也很新,不必大修。門面上稍微動動就可以。"
  
  "這樣…可以考慮呀,"彼得說,「誰去坐鎮?」
  
  "我去。"約翰說,"華苑…我想交給你管。"
  
  彼得有點受寵若驚,但他盡量不動聲色。他現在是這家開在Manhattan中城東部的華苑酒家的經理。
  
  "這裡不動。你辛苦點。"約翰繼續說。他信得過彼得。彼得在他手下幹了六年。剛進店,打雜、洗碗;兩個月後做Busboy(廳堂幫手),接著做Waiter,頂過半年多"炒鍋"(掌勺廚師),還幹了一陣子BarTender(酒吧侍者);由於年輕力壯,有文化有頭腦,彼得學啥像啥。約翰覺得這個小夥子最可取的地方是規矩本分,精細周到;不出格不胡來,也不好高鶩遠。不少大陸留學生做餐館只是弄些現鈔,經濟上一有辦法,立刻拔腳。彼得是移民,一來就有緣卡,既吃得起苦,又肯下功夫學手藝,為人也膽小謙恭,比起其它華語地區來的幾個嫖賭精通的浮滑青年不知好出多少。彼得這個經理是靠著勤奮和技藝一步一步熬出來的。兩年下來,他跟約翰配合默契,把華苑的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
  
  照彼得的經驗和看法,經營餐館,主要靠質量,其次靠地段。裝璜講究、菜味對路、服務周到,即使地段差,生意照樣好。繁華的商業地段固然不愁沒有顧客,但這隻占"地利"一條。紐約全市,中國餐館多如牛毛,競爭相當激烈;如果光憑地段優勢,祇求出菜快,多做生意,不顧質量,服務馬虎,顧客就到別家去了。
  
  彼得升任經理以後,首先說服老闆,炒了結黨營私跋扈囂張的大廚(廚房總管)的魷魚,把從前的老朋友,做過上海南京東路上一家著名粵菜館工會主席而移民美國后一直潦倒不堪的正宗廣幫廚師老曾聘來當大廚,又把前任大廚的幾個死黨陸續請走,廚房的風氣和出品就頓時改觀了。彼得還在英文、中文主要報紙長期刊登大幅廣告———大陸人都懂得宣傳工作的重要。他拿出一大筆錢買得大廈董事會的許可,在門牆上裝起巨型霓虹燈;又把大玻璃櫥窗內側的遮蔽物全部撤除,使之透明敞亮,改變了從里從外的雙向視覺效果,華苑的生意果然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老闆約翰,是一個有頭腦的人,他贊同彼得提出來的絕大多數建議,不吝成本,放手讓彼得去干。他原籍廣東,父親是國民黨少將銜文職軍人,一九四八年脫離軍政界從上海遷到香港定居,那時約翰還在上海福煦路的聖芳濟中學讀初中,到香港念完高中,讀了兩年商科就輟學在父親開的遊樂場里當個部門小主管。
  
  由於耽於逸樂,父親覺得他沒有多大出息。1960年,父母把產業交給女婿,帶了約翰移民美國。約翰從最苦的工種開起,一直干到父親資助他接手這家華苑。
  
  約翰出身公子哥兒,豪爽闊綽;雖也做過多年苦工,但畢竟不像一般苦拼苦熬出來的小老闆那樣的刻薄貪吝,一錢如命。他的弱點是太重情面,不能實行嚴格高效的管理,這就給取巧之徒鑽了空子,使華苑在經營上存在不少漏洞。但是,錢賺得不少,約翰也就眼開眼閉,安於現狀。直到盤踞經理位置多年、陰狠狡猾的邁可車禍致殘,約翰才得以把大權放到彼得手裡。
  
  約翰平時雖然多半講廣東話,卻一直把上海人看做真正的同鄉。從出生到去香港的十幾年上海生活,不僅使他說得一口地道的"上海閑話",也養成了他對上海的一種特殊感情。他認為自己的性格和氣質是上海型的。他之所以看重彼得,也正是出於這種心情。
  
  彼得看重金錢,善於算計,不免小家子氣,這一點約翰知道。但是,這對於管理一份產業,恰恰是一種不可短缺的素質,正好可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近一年多來,約翰對創業產生了興趣。大家都在搖頭嘆氣,覺得經濟不景氣,餐館不好做的時刻,他卻認為這正是拓展事業的良機。紐約這樣的一個金融商業社會,旅館、餐飲、制衣等基礎消費行業,永遠不會衰敗。富人總是有,飯多數人吃得起,只要經營有道,不敗之地是可以站牢的。
  
  "彼得,我想…你拿十萬出來,華苑我跟你四六分利。"約翰想轉移到長島,是因為他最近在那裡買了新居。
  
  "十萬?!"彼得瞪著眼睛,"你開玩笑,約翰!你算算看,我在這裡六年,一共拿了多少工錢?"
  
  約翰笑笑,"沒有?"
  
  "當然!我來美國才幾年?我們這種老百姓,從大陸出來,就像剛從娘胎里生下來,個個都是赤腳赤屁股…"
  
  約翰豎起手掌往前一推,制止彼得。"有數。六萬,總拿得出吧。我借四萬給你。怎麼樣?別的話,我不多講了,你心裡清楚。"
  
  彼得當然清楚。也大為心動。獨立經營一家餐館,正是他的"美國夢"的具體目標。來美國八年多,拳打腳踢,體力勞動幹了整整六年,奔的就是這個目標。他畢業於上海師範大學,學的是中文,分配在職業學校當語文教師,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
  
  父母親為他辦移民來后,一心指望他進大學,讀個商業管理碩士,謀一份年薪三萬多的正經職業。他考慮再三,覺得自己英文底子等於零蛋,從英文讀起到本科、碩士,好幾年的年齡與本錢要先扔下去,而三萬年薪的前景實在太暗淡無光了。許多福建偷渡客,登岸苦拼,兩年還債,再干四年五年,外賣小飯店就開起來了,前後也不過六七年光景,而進賬一年又何止三萬。再看一些得過碩士、博士學銜的早期港台留學生,也在經營餐館,彼得的主意就拿定了。他辭別父母,隻身從德克薩斯州的休士頓城來到紐約。
  
  約翰的建議正中彼得的下懷。進華苑前的兩年裡,彼得干過不下十家中國餐館,那些在美國做老闆的中國人對待同胞的嘴臉他已經看夠。

他之所以能在華苑一干六年,就因為約翰這個老闆與眾不同。他把彼得看作朋友,甚至兄弟。他的這個提議,如同他的一貫作風,沒有經過周密的利益算計,更有拉彼得一把的意思。近兩年裡,華苑的凈利都在二十五萬以上,四成,無論如何比眼前的工資翻倍有餘了。
  
  "你的好意我怎麼會不清楚。我,考慮幾天,行嗎?"
  
  "當然,不過,要快。那裡還有幾個買主在談。機會錯過了可惜。"
  
  彼得不是要考慮,而是要湊錢。
  
  六萬他拿得出,但是不能弄得袋底朝天。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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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3 17:1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3日

(二)

 
  彼得打電話給Eva(伊娃)。不是借錢,而是討債。
  
  伊娃是彼得的GirlFriend(女朋友)。在美國人的語言里,"Boyfriend、Girlfriend"的含義跟中國大陸不同。中國人所稱的男女朋友,是指兩情相悅的戀愛對象在婚前的關係,如果婚姻的契約最終不能成立,這種"朋友"關係也即告終。
  
  而美國的則不然。"男朋友"和"女朋友"只是指互有愛意的性伴侶;他們不一定要結婚,也不必都是未婚。伊娃跟彼得的關係,正是美國式的這種。他們不會談婚論嫁,因為伊娃是有夫之婦。
  
  多年以來,彼得在紐約過的是平淡單調的獨身生活。他沒有改過行,一直干著難見天日的餐館工作。下班離店,不會早於十一點;到家,洗澡,看會兒電視,翻翻雜誌,上床總在午夜了;一覺睡醒,又到只來得及洗漱一番的遲到邊緣。
  
  起初幾年,為了積錢,他一年干三百六十五天。這種生活,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它使人忘記春夏秋冬,不知時辰八字,人生的一切內容與意義都取消了。三餐在飯店解決,家裡的廚房連老鼠、蟑螂也沒有一隻;一張床成了最親密的恩物,倒頭便呼呼大睡,遐思奇想的機會難得,春夢都做不到一個。干這種工的人是機器,是牲口,他們社交被隔絕,慾望受壓抑,機能在萎縮,知識變貧乏,心胸變狹隘,想的只是錢。在工作的閑暇間隙五方雜處的同事,聊的不是花邊新聞,便是賭馬博彩搞女人。
  
  剛來時,彼得聽那些從世界上其它華語地區來的傢伙大言不慚地交流嫖妓經驗,既詫異又憤怒。說資本主義社會腐朽人心污染,一點不假。
  
  久而久之,彼得習慣了,處之泰然,但是不學。他是一個曾經為人師表的知識分子,祖國的社會主義教育使他已經定型。他適應環境,但不同流合污。
  
  從最苦的雜工熬到"滿師"(當Waiter),收入增加,彼得才開始享受一周一天的休息。在紐約,在大多數中國人、韓國(南朝鮮)人經營的餐館和衣廠里,職工得不到美國社會約定俗成的任何基本福利。干一小時拿一小時工資,干一天拿一天,沒有醫療保險,沒有(付薪的)節日假期,唯一的好處是有老闆幫著逃稅。老闆既不按規定替職工向國稅局繳付一定比例的社會安全(即養老金)稅,也不代聯邦政府、州政府、市政府扣交職工的個人所得稅。他們發付現鈔,偷稅漏稅,兩得其利。這正是中國老闆只雇傭同胞的主要原因。殘酷剝削也罷,違法亂紀也罷,反正兩手空空蓬頭垢面的華人一批批從世界各地湧入,浮餘勞力充塞人海;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沒有人害怕誰去向政府告發,因為美國法律規定,偷渡入境者、旅遊客、探親眷屬、留學生家屬、考察代表、過境訪客,都不能打工。既是黑吃黑,又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每星期一天的offday,彼得無聊而難受。除了睡個懶覺,鬆鬆筋骨之外,他不做任何事。衣服送到Laundromat(洗衣店)由店家洗凈烘乾疊齊包好,半塊美金一磅,收費不多。上班用的白襯衫黑長褲,餐館有專人清洗。唯有午餐和晚餐,吃不到現成的了。彼得總是去ChinaTown(唐人街),揀一家上等茶樓,獨個兒坐著,慢慢品茶吃點心,消磨整個下午;然後,逛逛圖書館,或看一場(兩部片子)熱鬧而粗糙的香港電影,入夜,隨便去哪兒喝杯咖啡,吃些糕點,打發這一天。
  
  他沒有什麼朋友,有幾個親戚和先後來美的老同學,都不在紐約。餐館同事中,難得有可交的;不在同日休息也聚不到一起。
  
  這樣的日子,幾年過下來,人的內心變得非常空虛。
  
  美國,紐約,自然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地方,但對於從大陸來的新一代移民,卻是荒漠。
  
  他們不會穿上Tuxedo(夜禮服),坐著Limonsine(長身高級轎車),到LinclonCenter(林肯中心,大型劇場)去觀賞一百美金以上一張票子的古典歌劇,也不會到華爾道夫大酒家去參加豪宴,到曼哈頓中城一些高級酒吧去徹夜飲酒閑聊。這個圈子他們一輩子也擠不進去。他們也不會到四十二街七八大道交匯處(紅燈區),或者一些更糟糕更可怖的地方,花幾十元美金跟一個濃妝艷抹、說西班牙語、流氣十足的洋妓女作一筆交易,他們沒有這個膽量。
  
  熟門熟路的廣東老僑,知道哪兒有消磨時光的秘密麻將賭館;無知愚魯的莽漢匹夫,找得到華女韓女做性服務的地下按摩院;美國出生無法無天的黑幫小子,自有他們爭奪地盤動刀動槍的用武之地。像彼得這樣的人,沒有他的消閑娛樂場所。
  
  書店、圖書館,大部分是港台書刊。一些影視,好的極少。他獨來獨往,孤鴻單影,寂寞無聊,百事俱廢;甚至英文也沒有認真學過,因為除了積錢創業的目標,他已沒有了進取之心
  
  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是朝思暮想的,但是他不急。八年美國生活,使他深知,由金錢社會奶大的女子,多數淺俗勢利,既可厭,又難纏。真正的"明珠"還是在祖國大陸。他要等創了家業,有了一定的身價財富,再回去發掘寶藏,像以赫赫軍功而得到苔蒂夢娜的奧賽羅一樣。
  
  一天下午,彼得從BoweryStreet(包厘街)與CannelStreet(堅尼道)交界處,面對Manhattan(曼哈頓)大橋的銀宮酒家飲完午茶,無意間瞥見一個同時下樓的女子。與她為伴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她面色白凈、五官端正、身材頎長;頭髮梳緊向後,挽成一個團髻盤在腦後,敞開的風衣里一件淺黃勾棒針衫,下面一條貼身黑色踏腳褲把一雙長腿勾勒得完美無缺,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樣子又別有一種風姿——在以廣東、香港移民為基本群眾的唐人街,這樣的女子難得一見。
  
  玻璃大門外,一陣瓢潑大雨。下樓的男男女女佇立在門廳等候。
  
  彼得看看她。"跳舞的,"他想,"北方人。"
  
  女郎跟男伴有一句沒一句地對話。
  
  幾分鐘后,驟雨停歇。人們蜂擁出門。走到街上,那女郎即與男子道別。
  
  一個轉身,正好和彼得打個照面。彼得看著她,正想轉移視線,女郎一邊打量他,一邊開口了。"上海人?"捲舌頭北方口音,嗓子低沉沙啞,但很渾厚。
  
  "何以見得?"
  
  "一眼就看得出來。"
  
  "怎麼會呢。"
  
  "憑感覺。"
  
  "什麼感覺?"
  
  "很難說。只是感覺。"
  
  "那麼,我也說說我的感覺吧。你是北方人。舞蹈演員。對嗎?"彼得站在原地,笑著說。他從不在公共場所跟陌生女人搭訕。是對方的主動壯了他的膽。
  
  "第一點,我先開了口,這算啥感覺?第二點,錯了。"
  
  "在你開口之前,我就猜你是北方人。"
  
  "在哪?"
  
  "走下樓梯的時候。"
  
  "注意我幹嗎?"
  
  彼得的臉微微發紅。"是…無意的…"
  
  "那麼,剛才和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哪兒的人?南方北方?"
  
  "我…我…"
  
  女郎抿嘴一笑。
  
  突然乖巧起來,"…要我承認…犯了罪?"
  
  "上海人腦子行,嘴也要得。"女郎說,"沒那麼嚴重吧。思想犯早不算反革命了。"
  
  雨停了,微風把樹葉上、屋宇上的水吹落在站著不動的人的臉上,他們不知不覺移動著,轉到了堅尼道上。
  
  "你不是留學生。"女郎一口咬定說。
  
  "為什麼?"
  
  "留學生…穿得不是這個樣子,也不會一個人坐茶樓酒館。讀書、打工、睡覺,哪有這份悠閑?"
  
  "那麼,憑什麼說我是上海人?"
  
  "長相和身材。又白又嫩,像女孩子似的,身桿兒又細又輕飄,這就是上海男人。"
  
  "這麼差勁?"
  
  "不是這意思。上海人還有一種氣質,跟其它地方的人不一樣。"
  
  "什麼氣質?"
  
  "我當面不說好話。"
  
  "謝謝你的誇獎。"彼得側頭瞅她,覺得那挺秀的鼻樑和線條深刻的嘴型很美。
  
  "你腦子快,"女郎說道,"眼睛也不慢。想瞧我,請站在我對面。別這樣斜愣著眼。好嗎?"
  
  彼得有點狼狽,決定以攻為守。"可以…找個地方坐會兒,請你喝杯茶嗎?這樣,眼睛不會擰斜了整不回來。"
  
  "行啊。"
  
  他們走進MottStreet(勿街)一家比較安靜的咖啡室。
  
  女郎一面脫下風衣,一面把手伸向彼得,"我是劉伊慧。新疆伊犁的伊,智慧的慧。從大連來。"
  
  "程君輝。工程師的程,君子的君,光輝的輝。英文名字叫Peter(彼得)。"彼得彬彬有禮地握她的手,"你沒英文名字?"
  
  "沒有,何必?"
  
  彼得笑笑,想了一想,說,"我想…有個英文名字,有不少用處。有時候,不想讓人家知道什麼,又必須讓人稱呼自已,就可以用英文名字。而中文姓名的稱呼,會顯示…許多禮節色彩。譬如說,劉女士、劉小姐、劉同志、劉老師、劉伊慧女士、小劉、伊慧、慧、阿慧…都不一樣,不能亂叫。今天,我們剛認識,通了姓名,叫你劉小姐、劉女士,可以用咱們大陸的習慣,叫小劉,也沒錯。但是,叫你伊慧,就不合適了,也不好意思了。是嗎?如果叫你'慧',弄不好就挨嘴巴了。用一個英文名字,Linda(琳達)、Jenny(琴尼)、Anna(安娜)、Mary(瑪麗)…沒有親近疏遠的感覺,任何關係都可以叫…"
  
  "喲,你真能說,"劉伊慧說,"也很有道理。我沒這麼深入想過。我也想要了,幫我想一個。"
  
  "為什麼要我…"
  
  "還有誰啊。"
  
  "你不會…是單身…"
  
  "不是,也是。"
  
  彼得不解,望著她。
  
  "我有丈夫,但他不在紐約。"
  
  "噢,"彼得點點頭,"來多久了?"
  
  "才半年。我到紐約只有一個多月。"
  
  "你也不像留學生。"
  
  "我是J-2(訪問學者家屬)。我愛人在緬因州大學海洋研究所當訪問學者。那地方太冷落,賺不到錢。"
  
  "現在…你在哪兒工作?"
  
  "沒事做啊。干過兩天餐館,半天衣廠…簡直不是人乾的。應聘模特兒,被騙去了一百多元照像費。去過一家所謂的影視公司,說要拍電視劇,瞎,先要交一千元學費,進什麼學員培訓班。又去應徵女秘書,那什麼科技開發公司,一間小屋,一個光桿老闆,談了半小時,沒說錄用不錄用,卻要請我吃飯…飯吃完,就拜拜。就是剛才你看到的那個人。"
  
  "唔,在紐約,女孩子…容易受騙。"
  
  "我不會。大陸來的,階級鬥爭觀念強著哩。你干哪一行啊。"
  
  "我在餐館打工。"彼得實話實說。
  
  "啊,真的嗎?"劉伊慧悲叫道,"不是削芋頭炒豬肝的吧。"
  
  "當經理。"
  
  "這才像。"
  
  喝著咖啡,慢慢吃著草莓和獼猴桃做成的漂亮小Pie(餅),彼得又問,"你住哪兒?租的房子?"
  
  "跟一個武漢來的女學生合住一間小屋,在Brooklyn(布魯克林),各付一百二十。"
  
  "嗯…是這樣…"彼得沉吟著,"我能幫你點什麼嗎?"
  
  "誰要你幫。你又能幫啥?"
  
  "我…出出點子總可以吧。像美容、修指甲…學也不難,找得到的…"
  
  "我才不去…伺候女人呢。"
  
  "你的專長是什麼?"
  
  "我是…搞財務的。"
  
  "這…當會計…在美國,要念大學,拿文憑的。還得會電腦,通英文…"
  
  "辦公室我不坐。"
  
  "那麼,你想幹什麼工作?"
  
  "看機會唄,紐約人多地大,總有機會。"
  
  "什麼機會?"
  
  "我也不知道。"
  
  "不從苦工做起,還有什麼捷徑?"
  
  劉伊慧不作聲。
  
  "根據我的經驗,咱們大陸來的人,除非去販毒,去當蛇頭搞偷渡,沒有什麼人三年五年可以發大財的。"
  
  "我沒說想發財呀。"
  
  "噢,有一條路,可以發財,去買Lotto(六合彩券),中了頭彩,至少幾百萬美金。那就一輩子夠花了。"
  
  "挖苦我幹嗎喲。"
  
  "常常有人中的。"
  
  "你中過嗎?那種夢我可不做。"
  
  "這就是啦,要實際一點。"
  
  "哈,你…在大陸,當老師,是嗎?"
  
  "一點不錯。"
  
  "你誨人不倦,謝謝你的思想教育。你還兼任少先隊輔導員?"
  
  "你也別挖苦,我是誠懇的。我來八年多了,大陸出來誰都一樣,赤手空拳。想干點什麼,先得受苦受罪,慢慢兒積錢,沒有人一步登得了天。"
  
  "我明白。如果你不誠懇,我會坐在這兒?"劉伊慧認真地說。"一步登天,想也沒想過。不過,像咱們這樣的人,硬拼體力可不是久長之計呀。"
  
  "我拼了六年。"彼得苦笑著說。
  
  "我佩服。"劉伊慧點點頭。"可是,難道就不能靠智慧、靠頭腦,而不是靠力氣吃飯?"
  
  "很難。"彼得說,"美國這地方,專業化程度太高。知識性工作,至少要大學文憑。一些手藝行業,也非得有執照不可。咱們在大陸的專業專長,在這兒,成不了敲門磚。"
  
  "你今天休息?"
  
  "是的。你…對不起,我直言了,這樣閑著,光開支不賺進…"
  
  "別愁。一時半時,我能對付。"
  
  臨別,交換了電話地址。彼得又說,"我不相信你是搞財務的。"
  
  "憑什麼產?"劉伊慧一笑,"我不像受過教育的人?"
  
  "不是。"彼得說,"你的手…怎麼看都不是填報表撥算盤的手…還有,你的腿…"
  
  "腿又怎麼啦?"
  
  "不蹦跳不鍛煉,哪有這麼美的腿。"
  
  淺淺一笑。"我練武功。"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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