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自由、生命價值和范跑跑

有朋友屬文，盛讚范跑跑，謂其誠實可貴，以身作則， 告訴青少年怎樣做誠實的人，讀之令人噴飯。不過人的真實性、文學的真實性，也算中國現代文化中一個很大的肥皂泡，我們不妨先來觀賞一下。

真、善、美本來是一體的，而這三十年來，很多最基本的人類價值，都被中國人謊謬地顛覆了。比如真實、誠實，就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很大的誤區。現代中國人對真實的強烈訴求，的確存在社會歷史原因，而真、善、美三者，也是真在首位，非真之善即是偽善，無善之美即是臭美，這些都是人類共識，沒有問題。

問題出在人們把真實絕對化，把真實當作唯一的尺度，其直接結果，是人們「真」與「善」割裂開來了。所以到最後，真實性競然冠冕堂皇地變成了邪惡者頭頂的光環，變成了所有人間邪惡的護身符。近三十年來，中國很多流行的思想和作品，正是打著「真實」的旗號而讓邪惡與無恥大行其道，美其名曰「至情至性」。真實啊，有多少人間罪惡假汝之名以行！今天「真」的純潔性被邪惡所玷污，就象從前「善」的純潔性被虛偽所玷污一樣。

真是人類價值必要的尺度，但不是充分的尺度，更不是唯一的尺度。我們沒有道理拿真實性，來為錯誤以至於邪惡辯護、加分。更深一層講，純正的善，才永遠是真的；而偽善的究競，還是根源於惡。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向善，才是求真最好的老師。

我們絲毫也不懷疑真實、誠實的寶貴价值。真實往往也意味著正直和勇氣，盧梭的《懺悔錄》和魯迅的嚴於自剖，都是真實地面對自我的偉大典範。而盧梭、魯迅的真實之所以偉大，現世流行的「真實」之所以渺小，就在於前者的真實是一面鏡子，它照見自己的缺失、軟弱以至於可悲的惡，並由此而愧疚、痛悔，這種真實的勇氣，當然具有至高無上的意義。但後者的真實，只是邪惡的同夥，魔鬼的令箭，更平常地，我們稱之為明火執杖，稱之為赤裸裸的惡。

當然然更進一步的追問則是：有誰會認為一個強盜的真實比一個騙子的虛假更有意義和價值呢？事實上無恥也是一種真實，無恥也是言行如一，但這種真實除了斯文掃地之外，沒有絲毫的價值。

客觀的真實性不等於人格的真實性，而人格的真實性，也存在善與惡的分界。講到最後的最後，范跑跑真實嗎？他的真實有價值嗎？他之所以「真實」，是因為他自認為做了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這種真實的意義何在？人格何在？范跑跑的「真實」，往重里說是一種無恥，一種恪守無恥的真實。往輕處講，他是一個自以為是，我跑我素的人，如此而已。當然無恥這個詞，在今天亦有二義：一為知其恥而不以為恥，二為不知何以為恥。所以現代人的病都比較怪，也比較麻煩。

再回到開始的開始，范跑跑是教會孩子們「誠實」嗎？非也。他教給孩子們的是「無恥」，他還讓孩子們明白了，人沒有必要為自己的無恥而感到「慚愧」。我早就說了，如果哪位父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做范跑跑的關門弟子，必定會面臨無法擺脫的困境，無論從切身利益或者道德觀念的角度來看都是如此。

那麼范跑跑真的無恥嗎？求生慾望不是每個生命與生俱來的本能嗎？

范跑跑說自己是一個「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難道自由和公正的人，都象跑跑這樣嗎？我已經看見有同學在打哈了，我們還是把良知和道德感都統統放下，最後只談談責任和義務，希望同學們再堅持一下。

天涯社區網評中有這樣一段：以加州Claremont校區為例，其「緊急狀況職責」的文件明確規定在緊急情況發生時「每一個教師都有責任直接監管學生，一直與學生在一起直至被指示其他的做法」。（「Each teacher will be responsible for the direct supervision of his/her students, remain with students until directed otherwise.」）這個文件還明確教師有責任在火災、爆炸、地震等緊急狀況下組織學生從建築物里撤離。（「Direct the evacuation of buildings, using designated signals and other procedures, as required, in the event of fire, threat of explosion, or following cessation of earthquake tremors.」）大家在網上可以查查其他美國校區的此類文件，都可以看到大同小異的表述。除去個別辭彙的區別，基本出發點都是一致的，即在校期間教師對學生的安全負有責任。

另外也有網友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中規定：學校、幼兒園、託兒所和公共場所發生突發事件時，應當優先救護未成年人。

所以說契約社會中的「每個人生命的平等」不是抽象的，生命的平等，是透過社會成員之間的權力、義務關係得以實現的。而每個人的自由也不是絕對的，自由同時也代表責任。從倫理的角度講，沒有同情心的自我，是對自我的褻黷；從契約的角度講，沒有責任感的自由，也是對自由的玩弄。

在一個日益開放的社會，范跑跑引發了心靈大地震。理解、寬容、贊同、譴責 ──四大版塊強烈碰撞，當然千夫同指，如滔滔江海，可難道不應該嗎？美國人說他不象美國人，基督徒說他不象基督徒，老師說他不象老師，當然中國人說他不象中國人。眾口一辭，而千人千面，這倒是比較有趣的現象。另外不知道是否有人設想過，范跑跑所行所言如果發生在西方世界，哪又會將是什麼結果呢？

其實對范跑跑言行真正感到尷尬的，是現代中國的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在中國大地上辛辛苦苦播種了三十年的現代精神，都讓范跑跑在震中一跑而變成了一種人間的恥笑，雖然范跑跑的確是跑得第一名。客觀來講，范跑跑並沒有給自由主義者丟臉，因為現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觀念，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一個可憐的殘疾兒。現代中國的拿來主義是在現實社會困境中產生的，有它合理的一面，但它本身不是本體性的精神，一方面與中國傳統的人文精神相脫節，一方面又與西方社會的完整語境
相分離，所以是一種非驢非馬的四不象 ── 既沒有東方禮義、廉恥的人倫精神，也沒有西方責任、義務的契約精神。范跑跑正是在這樣一種現代文化氛圍中長大的，他只是一種時代精神的可憐的產兒。范跑跑的滑稽，正是自由派的一幅維妙維肖的自畫像，范跑跑這一跑，跑出了中國現代自由精神的「孔乙己」，范跑跑這一跑，也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個終結的開始。

最後有必要再重複一遍，那就是生死剎那間的恐懼和求生本能，大部分人都是一樣的。人與人的差別，只在於片刻惶恐之後，以及之後的之後。。。人的意識閃動有所不同，人的選擇有所不同，尤其是人人事後的思考和感受有所不同，人與人的差別在這裡，甚至范跑跑、張跑跑、王跑跑的差別也在這裡。有些人試圖用人的求生本能，來抹平人的行為差異，並依此為范跑跑辯護，顯然是非常愚蠢的。

另外既使在生死剎那間的恐懼中，人的本能反應也不完全相同。比如死去的母親身下活著的孩子，老師張開雙臂護著的學生，這也是本能 ── 愛的本能和救護弱小的本能。這些都是真實的，無法偽裝也沒有時間和必要去偽裝，雖然這在人群中罕有發生，但卻是在死亡面前所展示的人類靈魂無比高貴的一面，足以令所有的人肅然起敬。這種捨生忘死的本能或選擇，就連可憐的范跑跑也沒有否認。

當然在另一方面，尤其是考慮到五味的實際情況，從理論上講，范跑跑很可能不是第一個跑到球場中心的人，范跑跑的眼前，很可能早有一串撒丫狂奔所濺起的塵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豈虛言哉！

最後的最後，我僅代表我自己對身處震區、寢食不安、驚魂未定的范跑跑，致以誠摯親切的兄弟般的慰問，希望他一家和所有西川的父老鄉親一樣，平平安安，早日重建家園，重新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當然大震之後的心靈建設也非常重要，嘿嘿。

(西西里檸檬 2008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