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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白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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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8-5-26 09:41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譯序

    1.人與自然

    地球上一切之一切,僅就我們現在所知,無外乎兩大類別,即人與自然。
    人與自然構成了這個世界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紛繁多變又源遠流長。
    迄今我們所知的被稱做歷史的過去,被演繹著的現在和被推測著的未來,都是
以人與自然為主題的,它們恆久有序地演變著,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也永遠不會停
止,除非我們腳下的這個地球崩潰、消失、不復存在。
    人與自然——這兩個地球上的主人公——以互相之間的和諧和鬥爭,構成了歷
史的延伸和變遷。
    從互相依存的角度來講,人和自然是兄弟;從互相征服的角度講,人與自然又
是對手,所以,完整地來理解人與自然的關係,應該是既和諧又鬥爭,這才是人與
自然的關係的真實寫照。
    我們所確信的人類發展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不斷地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歷史,
最初原始的人躲避著自然的災難以求得生存和進化,之後他們和自然和平相處,之
后他們開始試圖征服自然以取得地球上的霸主地位,他們立足於大地,開始向高山
進擊,向森林進擊,向海洋進擊,向天空進擊……向自然的一切進擊,他們獲得了
成功,在與自然的較量之中佔了上風。
    從血雨腥風刀光劍影到現代意義上的高新科技,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走過
了溫長的路程,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雖然現代意義上對自然的征服少了一些直觀
激烈的成分,但是絕對沒有停止。
    如果我們給自然做一個發展總結的話,那麼它的主題則是不斷地和人類抗爭,
不斷地躲避人類的侵襲,在人類的利用下不斷地為人類造福卻又不斷地被傷害,所
以不斷地報復人類……從表面看,自然逐漸被人類馴化和利用,對人類的危險越來
越小,但是雙方的鬥爭並沒有結束,誰是最終的勝利者還遠未可知,如果真的像有
的預言家所說的那樣,人類有一天被毀滅的話,那麼這毀滅人類的巨手一定是自然,
那樣,自然就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而人類又要從猿發展而起了,這將會是一個多
么不幸而又漫長的輪迴呀!
    之所以反覆討論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因為動物也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已經
滅絕了的恐龍是,正在被滅絕的大熊貓是,還沒有被滅絕正在逃避著人類或者和人
類抗爭著的許多種種的動物是。
    本書的兩個主人公之一——白鯨莫比·迪克也是。

    2.亞哈和莫比·迪克

    本書的主人公亞哈船長和白鯨莫比·迪克是一對尖銳的矛盾,這個矛盾集中代
表了人類與自然界的強烈的衝突。
    用我們關於人與自然的關係來衡量,這個衝突的發生是客觀的,必然的,不可
迴避的,是人與自然的關係的一個非常形象化的體現。
    亞哈船長是人類在自然面前的代表,是人類派來征服自然的。
    他是普通的人,卻有著普通人所沒有的堅毅剛強不為名利所動的種種美德,但
同時,在他的身上我們還發現了瘋狂自私剛愎自用等種種劣跡,使我們對這一形象
產生了全面立體的認識。
    從他的美德看,他近乎神明,讓人信奉和激動不已;從他的陰暗的一面看,他
又越來越接近莫比·迪克而成為了一個惡魔,讓人感減可憎又可怕。
    正因為如此,亞哈船長才是一個真實而強大的人,只有他才能完成人類所賦予
的剿滅白鯨的使命。
    對於亞哈來講,這使命是神聖的是歷史性的。
    人類征服自然的過程是由無數個剿滅白鯨一樣的過程組成的,每一個過程都有
一個亞哈作為領袖。
   

    這領袖非亞哈莫屬。
    因為亞哈既強大威嚴得像一個神,又確實是一個人。
    人類不可能依靠神力來征服和改造自然,那只是被稱作神話的美好願望。
    亞哈擔起了進擊自然的使命,它贏得了所有勇敢的人的尊敬和愛戴,他招致在
自然面前縮首縮腳的懦弱的人的恐慌甚至憎恨。
    於是,人類自身的矛盾產生了,並且一步步加劇,僅次於人與自然的矛盾。
    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必須解決好內部的矛盾,必須克服自身的種種弱點,
只有這樣,才能在與自然的較量中獲得成功。
    亞哈船長剿滅白鯨的過程包括了以上種種的因素。「裴廓德號」是人類社會本
身的一個高度概括,是那個年代人類狀態的一個縮影。
    亞哈船長剿滅白鯨的過程是人類征服自然的過程中的一個濃縮,是無數次殊死
鬥爭中的一次。
    白鯨莫比·迪克是自然的代表,當然它也是自然陣營中最傑出的代表。莫比·
迪克是一種自然力量的象徵,是同樣強大的自然的一種具象體現。
    自然由強大的莫比·迪克和無數個平庸的其它組成,正像人類由強大的亞哈和
無數個平庸的斯達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組成。
    自然是豐厚和大度的,它是人類的依靠,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寶庫,是人類的衣
食父母,失去了它,人類將不復存在。
    自然是吝嗇的,它從來都不主動給人類什麼,人類從它身上得到的一切,都是
靠著自己索取甚至掠奪而實現的。
    所以,人類搞不清自然究竟是人類的恩人還是仇人,還是時而是恩人時而是仇
人,這一點,恐怕它自己也搞不清楚,因而才如此的矛盾重重。
    但是,僅就大鯨而言,自然和人類的衝突只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因為,人類行
為方式在大鯨的身上只體現出對自然最殘酷和最無道的一面,同樣,大鯨所回報給
人類的也只有殊死的反抗和陰險的報復。
    在這樣無數的矛盾之中,無數的衝突產生了。
    莫比·迪克充當著自然界的酋長,自命為自然的守護神,因而亞哈和莫比·迪
克的衝突不可避免。
    在自然與人類的衝突中,結局的勝負是事關重要的,它影響著世界的前途,自
然也決定著人類和自然的命運。
    結果是,亞哈和莫比·迪克同歸於盡了,這說明什麼呢?
    人類和自然誰也征服不了誰,他們就像是地球的兩個極一樣,互為依靠,互為
補充,維持著世界的運轉。
    人類和自然,是做敵人還是做朋友,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
    逝去了的亞哈和莫比·迪克解決不了這個難題,現代人不知能否解決。
    人類如何面對自然,是人類所永久面臨的一個話題,是人類能否保持自身的一
個關鍵。

    3.裴廓德號

    亞哈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英雄,一個為了既定目的殊死奮鬥不達目的死不罷
休的英雄。
    那麼,他統帥的「裴廓德號」又是什麼呢?
    這要從「裴廓德號」本身的名字談起。
    「裴廓德」這個名字,原本是美國東北部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印第安部族的名字。
這個部族歷史悠久,以英勇善戰著稱,是美國土著民族的傑出代表。
    只可惜,歐洲白人移民侵入北美大陸,他們對本土的裴廓德部族施加以殘酷的
屠殺,隨著屠殺的加劇,到麥爾維爾創作《白鯨》的時候,裴廓德人已經被白人移
民剿殺至半,並且,屠殺還在不斷地繼續。
    裴廓德部族是美國本土諸多土著中的一支,也是命運最為悲慘的一支。
    這樣看來,「裴廓德號」就是美國印第安人的一個縮影了。
    那麼,亞哈率領著這個印第安部族去幹什麼呢?
    當時,這些有色民族正喘息在奴隸制的沉重壓迫下,水深火熱,慘不忍睹,他
們最根本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反對白人的統治,廢除奴隸制,取得自身的合法權
益,以平等的地位立身於社會。
    捕鯨業作為美國當時的一個縮影,同上述的情況是吻合的。
    美國的捕鯨業起步晚於荷蘭和英國,但到了十八世紀時,已一躍成為世界捕鯨
第一大國,捕鯨業在美國整體經濟中佔據了重要的地位,成為舉足輕重的行業,為
美國最初資本主義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在這其中,捕鯨船功不可沒,組成捕鯨船的主體,來自美國和幾乎是世界各地
的黑人,更是功不可沒。
    然而他們的貢獻和他們的地位是不相稱的,他們沒有絲毫的社會地位,要受船
長、大副和其他白人高級船員的指揮和欺壓,生活上窮困潦倒,僅靠一點可憐的分
賬來作為出生入死的收穫。
    因而,「裴廓德」的黑人們面臨著和全體美國黑人一樣的歷史任務——爭取平
等。
    這是一種強烈的民主主義思想,是後來的美國南北戰爭所爭取的目標。
    這樣看來,亞哈是率領著「裴廓德號」去為他們爭取什麼嗎?
    是這樣的。
    亞哈同情黑人,讚美黑人,尊重黑人,蔑視把黑人看做低人一等的所謂文明,
願意為了替黑人爭取平等而戰。
    於是我們不禁說:作為殘忍的沒有人道的統治者的白人,他們的「白」,和與
他們特徵相像的白鯨的「白」,在這裡不是重合了嗎?
    這不是巧合,而正是麥爾維爾的一個啟發我們的設計。
    只可惜,作為奴隸制下奮力抗爭著的美國黑人的象徵,「裴廓德號」最後全軍
覆沒了,但是同他們一起被捲入歷史的旋渦的,還有莫比·迪克,那個巨大的使黑
人飽受其苦的白魔。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這是黑人的代價,也是民主的代價,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是有所值的代價。
    這就是這悲劇的意義。
    他們失去了肉體,但精神不朽。

    4.麥爾維爾的命運和《白鯨》的命運

    了解和理解麥爾維爾是看懂《白鯨》的關鍵。
    看懂了《白鯨》,麥爾維爾也就一目了然了。
    而在我們對麥爾維爾和《白鯨》都做了一番探討之後,我們發現:二者的命運
竟是何其地相像。
    麥爾維爾的祖先是蘇格蘭的一個名門望族,早在麥爾維爾祖父那一輩,就已經
來了美國,並且參加了獨立戰爭,有一定的影響。
    1819年,麥爾維爾生於紐約。本來,麥爾維爾是可以在上流社會中度此一生的,
然而不幸的是,在他剛剛進入少年時代的時候,他的父親——紐約的一個進口商—
—就破產了,家庭一下子從富裕墮入了潦倒。
    那年麥爾維爾十二歲,父親的去世,使家境惡化起來。十五歲那年,麥爾維爾
在維持了兩年的學校生涯之後,不得不進入了社會。
    他從銀行職員做起,先後做過店員、農場工人和小學教師,嘗盡了酸甜苦辣。
    1837年,十八歲的麥爾維爾懷著滿腔的忿懣和對社會的抵觸,逃上了一艘帆船,
開始了他的航海生涯。
    第一次的航海只是激起了他更強烈的願望,從1841年起,他開始登上捕鯨船做
水手了。
    在隨後的三年間,麥爾維爾隨著捕鯨船到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大大開闊了眼
界。不僅如此,他還和捕鯨船上的其他夥伴一起,同捕鯨船上的專制行為做了一定
的鬥爭,並且還曾因暴動等原因被監禁。
    後來,麥爾維爾加入了美國軍艦「美國號」,在艦上服役,直到1844年他在波
士頓上岸,結束自己的航海生涯。
    1841年到1844年的航海生涯對麥爾維爾的一生影響很大,而這其中,相當的時
間是在捕鯨船上,這樣,麥爾維爾的思想基本上被奠定了。
    坎坷的經歷、豐富的生活和強烈的思想構成了以後麥爾維爾寫作生涯的基礎。
    他的作品是他生活的寫照,是他思想的寫照。
    《白鯨》的創作始於1850年2月,終於1851年夏,出版於同年。
    那年他三十二歲。
    這本應是一個輝煌的年紀,還本應創造更大的輝煌。
    現在的讀者無法想像,現在看來這部美國文學史上的史詩之作在當時非但沒有
引起轟動,還受到了許多的非議。
    可是,令人遺憾和不解的是:《白鯨》沒有給麥爾維爾帶來應該給他帶來的東
西,因為和麥爾維爾同時代的人沒有看懂這部作品,更沒有認定他在文學上前所未
有的價值。
    在麥爾維爾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認識他了解他,更沒有人把他奉為大師,他依
舊是一個小人物,靠著微不足道的工作薪水度過餘生。
    於是一個偉人被消磨掉了,被斷送掉了,這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悲劇的人物,悲劇的作品,悲劇的作者,悲劇的結果,圍繞著麥爾維爾,圍繞
著《白鯨》,一切都是悲劇。
    創作悲劇作品本身並不是悲劇,只有創作悲劇作品的人成了現實悲劇中的主人
公時,真正的悲劇才產生了。
    1891年,麥爾維爾在世人的漠不關心中逝於紐約——他的出生地。死後三天,
《紐約時報》才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刊登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而《白鯨》的引人注目則需要更長的時間,一直到了本世紀二三十年代,才被
麥爾維爾的下一代人讀懂,才有人驚訝地說:天哪,這本是一部曠世之作呀!
    今天,麥爾維爾和他的《白鯨》是美國甚至是全世界最被廣泛研究的作家和著
作之一。
    麥爾維爾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一生,是令人扼腕的一生。
    麥爾維爾的《白鯨》是偉大的作品,是力量和思想的所在,是美國文學史上的
史詩之作。
    從富有到貧困的下落決定了他坎坷而閃耀著光彩的命運,而命運的多桀和對命
運的不斷抗爭決定了他人生的力度和作品的力度。
    由是我們想起了中國的曹雪芹,同麥爾維爾相比,何其地相似。
    由此可見,在由貧困到富足時,產生不了思想也產生不了思想的偉人,思想和
思想的偉人都是在從峰頂跌進谷底的過程中由於吶喊而產生的。

    5.跟著亞哈剿滅白鯨

    不管是文學的創作也好,外國作品的譯作也好,作者和譯者都是作品中的又一
個人物,雖然他沒有出現在讀者的面前。
    只有把自己溶入其中,你才能感應其中和反映其中。
    所以任何一個作家和翻譯家都應該是一個激情主義者,而不是機械主義者。
    而在創作和譯作過程中,作為一個激情主義者比作為一個機械主義者付出的要
多得多。
    我譯作《白鯨》的過程,就是一個跟隨亞哈剿滅莫比·迪克的過程。
    當亞哈率領著他們在南塔開特登上「裴廓德號」,開始了他們偉大而一去不歸
的航程時,我也在我的書齋里跟隨著亞哈船長上了「裴廓德號」,「風蕭蕭兮易水
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我吟誦著這句中國的詩句,它用在這裡真是很合適。
    於是我成了「裴廓德號」的最後一名水手,雖然船上的所有人都不知曉我的存
在,我像最初費達拉他們一樣躲在船上,直到「裴廓德號」沉沒在南太平洋,才和
以實瑪利一起失魂落魄地回來。
    歸來后的我坐在書齋里,像是做了一個英雄的夢。
    只是除了向大家譯述這個故事外,我沒有為「裴廓德號」做出任何努力,這是
每一個被這故事所感染的人都自責而又確實無能為力的。
    同亞哈們相比,我自覺著輕如鴻毛。
    然而姑且就算是一個走進角斗場為他們吶喊助威的人吧,姑且就算是一個在他
們走後為他們流淚的人吧,姑且就算做一個把莫比·迪克煉出鯨油來的人吧!
    亞哈們死了,除去必須回來的以實瑪利之外,在那個時代,只有一死,才能徹
底完成他們英雄主義的壯舉,才能完成他們不可避免的悲劇。
    他們不可能活著回來,因為他們不可能取得絕對的勝利。
    死是英雄的惟一選擇,英雄們因為最後的死而爆發了力量,死是他們人生中畫
龍點睛的一筆。
    以實瑪利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跟著他一起認識了魁魁格、塔斯蒂哥和大個子,
我為他們從黝黑的身上所閃耀出的光輝所傾倒。
    我認識了充滿美德和忠實心的斯達巴克,認識了魯莽幽默沒有頭腦的斯塔布,
認識了快樂但平庸的弗拉斯克,他們各自的際遇讓我理解,他們的懦弱讓我著急,
好在他們最終成了正果。
    我還認識了善良的比普,神秘的費達拉,不幸的木匠和鐵匠,以及幾乎來自世
界各地的水手們。
    我和他們一起,在甲板上跟著亞哈船長發誓誓死殺死白鯨,在燈火通明的船頭
樓里大聲說笑,在暴風雨中畏於神力而瑟瑟發抖,在高高的桅頂展望和思索大海,
在九次聯歡會中領略神態各異的捕鯨船,在鯨群之中體會危險的存在……
    最後,我眼睜睜地看著亞哈率領著他們走向死亡的洞穴,我含著淚一一告別他
們,同時也告別了一個時代。
    我相信,不管他們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也都會是一群頂天立地的好漢。
    譯完《白鯨》,精疲力竭,像是走完了一個驚心動魄的人生歷程,不禁仰天長
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世上所有的被寫進史詩的英雄,都有著同樣的軌跡。
    為能和英雄為伍而自慰,而自豪。
    值此再版之際,特做點滴修訂,謹此致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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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6 10:05 | 只看該作者

第一篇 海與鯨的誘惑

很多年以前,那時我的錢包癟癟的,陸地上看來沒什麼好混得了,乾脆下海吧,
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占絕對面積的大海里逛逛吧!
    這已是我惟一的去處了。
    每當我心煩氣躁、肝火直升腦門時;每當我心憂緒亂、眼前一片11月的愁雲慘
霧時;每當我身不由己,跟著不相干的送葬隊伍走向墓地時;每當我忍無可忍,馬
上就要在街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橫衝直撞時,我都得趕緊去出海!
    只有出海可以阻止我對自己舉起槍!
    我沒有伽圖那一邊吟誦詩歌一邊拔劍自刎的勇氣,只能悄悄地走上船去。
    怎麼樣,朋友,你有類似的感情經歷嗎?我始終相信,不論是誰,在某一個特
定的時刻,他都會對海洋產生類似的情緒的。
    噢,我的姓名!其實這無關緊要,好了,你就叫我以實瑪利吧。
    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曼哈頓島,它的四周布滿了商業味兒十足的碼頭,城裡的
每一條街道幾乎都能引導你走向碼頭、走向海邊。
    炮台前的防浪堤迎擊著海浪,觀海的人們遠遠地散著步。
    我們不妨找一個安息日的下午,在那種如詩如夢的陽光下,去城裡轉上一圈。
可你首先看到的還是海邊上那一群群對著大海佇立凝望的人。
    他們或站或坐、或倚柱或靠牆,遙望著自中國而來的船隻的船舷,入迷地欣賞
著開進開出的大小船舶。
    這些平常生活在櫃檯、凳子、寫字檯和牆壁之間的人,他們怎麼都跑到海邊來
了?難道田疇原野、一馬平川的陸地都消失了?
    看,又來了一大群人,他們直奔海邊,要跳海嗎?
    噢,真有意思,他們要儘可能地靠近大海,他們要走到陸地的邊緣。這些來自
內陸的人們,站滿了海邊,綿延十幾海里。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船上的指南針的磁力把他們吸來的啊!
    肯定有什麼類似磁力的神奇力量!就是在陸地上,我們不也是有這樣的經驗嗎!
沿著隨便一條路走下去,早晚會走到河邊、湖畔、溪流之側。
    你可以實驗一下,隨便找一個哪怕完全心不在焉的人,讓他信馬由韁地走動起
來,他準會走到有水的地方。
    如果這個人在思索著什麼形而上學的東西,那結果就更是如此了。如果你在沙
漠中迷失了方向,身邊又恰巧有一位哲學教授,那你就不必驚慌了,因為思索是與
水有著天然的聯繫的。
    一位出色的風景畫家為牧羊人畫了一幅畫兒,有白雲有原野、有森林有羊群、
有裊裊的炊煙和在山巒間起伏的小路,可是,如果這位牧羊人不注視著他眼前的一
條河,那麼這幅畫兒就會失去任何活力的。
    如果六月的草原沒有一滴水,如果尼亞加拉瀑布流下來的只是些沒有生命的黃
沙,那麼,你還會去那魂牽夢繞的草原、瀑布嗎?
    沒有了水,就沒有了一切。
    有位徒步旅行的窮詩人,在意外地得到了一點錢以後,猶豫了,是買一件襯衣?
還是去海邊遠足一趟?
    每一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幾乎都想出海去闖一闖;而每一位上了船的人,在知
道望不見陸地了的時候,心裡都會咯噔一下。
    古代波斯人以海為神,希臘人更把海看作神的親兄弟,而那位被迫在水邊顧影
自憐的美男子那西薩斯,終於投身水底。
    每一個人都會在水中留下永遠抓尋不到的影子,它喻示著我們人類的什麼奧妙
嗎?
    我身上這種與水的天然聯繫,每每在我走投無路、愁腸百結時它都會解救我,
引我到海上去。
    我到海上,不是做旅客的,因為那需要鼓鼓的錢包,我是作不起那又暈船又失
眠的旅客的。
    當然,我更當不起船夫、大副甚至廚師了,儘管論資格我算得上老水手了。
    這些風光的職位,還是讓那些喜歡風光的人干吧,我能把自己看好已經不錯了,
管不了什麼桅啊帆啊的,當然更管不了那些操縱這家什的人了。
    不當廚師,那倒純粹是因為沒有興趣。這並不妨礙我對廚師的作品感興趣。面
對一隻烤好的雞,牛油塗得均勻、胡椒撒得周到的雞,我會第一個叫好的。
    古埃及人對烤朱鷺、燒河馬之類的東西就很有好感,他們的金字塔里,現在還
可以見到這些東西的木乃伊。
    我在船上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水手。
    我像只螞蚱一樣,一會兒蹦到桅杆頂上、一會兒又跳進水手艙里,他們呼來喚
去地使喚我,很傷了些我的自尊心,一開始很讓人不痛快。
    如果你出身名門望族,像什麼范·倫斯勒家族、倫道夫家族、哈狄卡紐特族,
如果你那不得不伸入柏油筒里的手,不久前還曾在教室里威嚴地揮舞,那你就更覺
得不痛快了。
    這樣的反差實在讓人有點難以接受,得有點苦行學派的頑強才能挺過來,一旦
挺過來了,所有的不舒服、不痛快也就煙消雲散了。
    想想吧,那個大塊頭的船長吆喝我去打掃地板,我打掃就是了,算得了什麼羞
辱?在《聖經》面前,這不算什麼。
    人們總是在互相擁擠,你打我、我打你,誰也脫不了被別人奴役的命運——從
形而下和形而上兩個角度看均是如此。
    所以,人們在互相推擠之後,還是要互相撫摸一下創口,安分下來的。
    況且,我在船上不是旅客,我是水手,我是要掙他們的錢的啊!你沒聽說過給
旅客錢的事吧,旅客得往外掏錢。
    往外掏錢和往裡掙錢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想,掏錢是那兩個偷果子吃的賊
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的不幸;而掙錢,那是這世上有數的幾件大好事之一了。
    想想我們接受別人給你的錢時你那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優雅姿態吧,對於大
家公認的這種萬惡之源的東西,我們接受起來是那麼喜不自勝,甘心情願地讓自己
淪落在萬劫不復的地步去。
    大海上的勞動和大海上的空氣,於我們的身心是絕對有益的。海上行船,頂風
永遠比順風多,所以船頭上的水手永遠比船尾的船長、大副們先呼吸到新鮮空氣!
    對於這一點,他們一點也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先呼吸到的呢!在很多事情上,
都是如此,老百姓經常領導他們的領袖,而那些領袖們卻渾然不知。
    以前我都是在商船上當水手的,這回卻鬼使神差地上了捕鯨船。命運之神在冥
冥中左右著我,這是他老人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的,它是現在正上演的兩
出大戲之間的一出小戲,節目單大約可以這樣寫:

    美國總統競選
    以實瑪利出海捕鯨
    阿富汗斯坦大戰

    命運之神也真逗,讓別人去扮演那些雍容華貴、頤指氣使、輕鬆愉快、悲壯英
勇的角色,卻讓我去演這麼個捕鯨的小人物。
    沒辦法,回想上船以前種種偶然與必然的大事小情,我當時還以為自己作出上
這條船的決定是經過縝密思考的呢!
    引我上船的最大原因是那條著名的大鯨魚。它如山的身體在波濤中滑行的神秘
形象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關於它的種種驚險怪奇的傳說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
這個一向對不可知的東西充滿了天然的興趣的人心癢難熬。
    冒險和探奇是埋在我心裡的種子,一有土壤與水分,它們就會迅速地發芽、生
長,讓我不顧一切地向那未知之物賓士而去。
    我投身大海,迎面遇上成雙成對的大小鯨魚,與我嬉戲玩耍,掀動我靈魂深處
那神秘的影子,讓它活起來。動起來,成為一座鋪天蓋地大的猙獰的巨獸。
    對於這些航行,我真是求之不得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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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新貝德福之夜

幾件衣服充作行囊,我便動了身。
    遠離曼哈頓,奔到新貝德福,沒趕上開往南塔開特的郵船,只得等下星期一了。
    這是一個星期六,12月的一個星期六,看來註定要無聊地度過一個周末了。
    一般去合恩角都這樣走,從新貝德福上船。可我一定要從那捕鯨船最早的出發
地南塔開特出發,儘管新貝德福已經很繁華,但它畢竟不是人們把第一隻北美洲的
死鯨拖上岸的地方。那些紅種人士著,當年就是從南塔開特乘獨木舟去海上捕鯨魚
的;還有那最早的捕鯨單桅帆船,船上載著鵝卵石——這就是他們捕鯨的武器——
也是從南塔開特出發的。
    可如今要在新貝德福呆上兩天,確切說是一天兩夜,才能去南塔開特。吃飯睡
覺問題怎麼解決?
    在這寒風刺骨的夜晚,我佇立在冷冷清清的街頭,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的感覺
襲上心頭。
    摸摸兜里的那幾個小錢,我心裡默念著:以實瑪利啊,不論命運把你引向哪裡,
你可都要先問問價錢啊!
    街道上結著厚厚的冰,冷硬堅滑,映著一個又一個店面里射出來的燈光。噢,
這是「標槍客店」,這是「劍魚客店」,杯盞之聲伴著歡聲笑語灑向窗外,我毫不
猶豫地向前走著,他們太快活了,也太能花錢了。
    以實瑪利啊,你還得向前走,你的那雙破鞋可邁不進那高門檻,向那些不那麼
輝煌燦爛的地方走走吧,那地方的旅店雖然不是最好,但肯定是最便宜。
    街道兩側暗了下來,偶或有那麼一兩點燭光,鬼火般在黑暗中閃爍。遠遠地,
我看見一座矮房子,房門大敞,一絲微光泄了出來。好像在很隨意地歡迎著客人的
到來。
    我幾乎是理直氣壯地走了進去,一堆垃圾毫不客氣地絆了我一個跟斗,紛飛的
灰塵差點憋死我!
    好啊,這裡不是「標槍客店」、不是「劍魚客店」,卻是個「陷阱客店」。
    一陣刺耳的喧嘩引得我爬起來以後迅速推開了第二道門,啊,一排黑臉齊刷刷
地轉向了我,另一位黑面孔的朋友正在講台上拍打著一本書,讓他的聽眾們集中精
力。這是個黑人教堂。我退了出來,繼續向前。
    在離碼頭很近的地方,一塊白晃晃的招牌在蒙蒙的霧氣里時隱時現,我緊走幾
步,在天空中一聲什麼怪鳥兒的嘎嘎怪叫中,我看清了牌子上的字:「鯨魚客店—
—彼德·科芬。」科芬!(棺材的音譯)鯨魚!
    將這二者相連,棺材和鯨魚,我感到后脊樑一陣冰涼。
    不過,據說南塔開特姓這個姓的人不少,那麼這個彼德是從南塔開特來的嘍!
當然,更主要的是,從它破敗的外觀看,這家客店一定十分便宜,說不定還有味道
不錯的土咖啡呢!我邁步走了進去。
    這是座像得了半身不遂病的破房子,北風呼嘯之中,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不過,你如果在屋子裡面而不是在屋子外面,兩腳搭在爐子上,悠閑地喝著咖
啡,那麼這呼嘯的風聲就純粹是一支催眠曲了。
    古代一位著名的作家曾經說過:「要判定這狂風冷雨的好壞,那要看下判斷的
人的位置:是隔著滿是冰花兒的玻璃向外看,還是不隔著什麼東西,裡外一樣冷地
向外看。惟一的玻璃安裝工就是死神!」
    這段話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覺得我自己就是這座房子,兩隻眼睛便是兩扇
窗戶。
    按照那位古代作家的話進行改良已經來不及了,宇宙的結構已經完工了,一切
都無以改變了。怎麼辦?可憐的拉撒路只好在冷風中瑟縮顫抖了,顫抖得身上僅有
的幾條破布片也掉在了地上。而就在此時,那位身著紫袍的老財主則志得意滿地叫
道:「哈,冰天雪地狂風怒吼的景緻多麼怡人啊!星空燦爛、北極光斑斕,讓那些
談論一年到頭四季如春的什麼鬼氣候的傢伙們見鬼去吧,我要用炭火創造一個夏天!」
    拉撒路卻無法對著一樣斑斕的北極光舉起他凍青了的雙手,他也許在遙想著赤
道上的美麗吧!
    他多麼想和赤道並排躺在一起啊!也許他沒想那麼遠,只想就近找個火堆鑽進
去呢!
    老財主在由冰塊圍繞的溫暖如春的宮殿中對屋外的拉撒路的快要凍死,並無任
何感覺。他悠閑地踱著步,可並沒喝酒。因為他是禁酒協會的會長,他不喝酒,只
喝孤兒們的眼淚。
    算了,這麼多感慨有什麼用呢?反正要去捕鯨了,這樣的事兒還多著呢,先進
屋去看看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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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6 10:10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篇 鯨魚客店

黑漆漆的門道里,傾斜著幾塊老式的壁板,迎面的牆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畫。
煙熏火燎、塵埋土封,在幾道斜射進來的微光的幫助下,才勉強可以分辨那上面那
些大大小小的陰影與色塊。
    這些陰影與色塊可疑地縱橫著,一團黑乎乎的不祥之物佔據了畫面正中,幾根
藍色的斜線又含義不明地牽扯著什麼髒兮兮的東西:是午夜中風暴襲擊大海?是水
火攜風大戰?抑或只是一株枯萎的石楠花?
    紛壇的景象足可以讓任何一個意志薄弱者神經錯亂!可你會猛然從中驚醒:噢,
是它,是它,海中的巨獸!
    後來我詢問了左鄰右舍,又走訪了不少上了年紀的人,綜合了種種意見,對這
幅畫作出了如下的判斷:這是一條陷入合恩角的大旋風裡的船,它將沉而未沉,幾
根光禿禿的桅杆還在水面上掙扎;一條大鯨魚顯然是為這條沉船擋住了它的去路而
發了怒,它正向那三根桅杆開戰,瘋狂地撲了上去。
    油畫一側的牆上,掛著一排各式各樣的槍和矛。
    它們不是普通的槍和矛,而是些充滿異教色彩的怪異之物:有的鑲著閃亮的牙
齒;有的掛著一撮人類的頭髮;有的則透著一股彷彿會隨時舞動起來的殺氣。
    這其中還有幾枝銹跡斑駁的捕鯨標槍,是那種傳說中的有名武器。
    那一枝朽爛的鯨魚槍,據說在五十年前曾一連刺死過十五隻鯨魚,最後一次扎
入一隻大鯨魚以後被它帶進了海里,幾年以後人們打死了這隻鯨,才又找到了這枝
槍。
    槍當時扎中的是鯨的頭部,可再發現這枝槍時卻在魚的尾部,它在魚身上走了
四十英尺!
    穿過低矮的過道,總算進屋了。
    屋子裡比外面還黑,房梁架得很低,地板又鋪得不平。使人以為是進了一條破
船的船艙。外面狂風吼叫,就好像在大風中失事的破船,搖搖欲墜的感覺很厲害。
    屋子的角落裡有一張瘸了腿的長長的木板桌,桌子上放著些殘破的玻璃器皿,
還有些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搜羅來的布滿塵土的奇珍異物。
    屋子的另一個角落裡,是一個酒吧,如果這也可以稱為酒吧的話。凸凸凹凹的
木板把那塊地方裝飾得很像一個露脊鯨的鯨頭。
    這鯨魚嘴裡的貨架子上,有各種各樣長脖短項、大肚癟胸的酒瓶子,一個活像
希伯來預言家約拿再世的小老頭在那兒忙碌著,他收進水手的錢,賣給他們顫抖性
酒瘋和死亡。
    最為狡詐的是那透著死亡氣息的綠色酒杯,猛一看好像是圓筒形的,可到了腰
部它就狡猾地向下縮進去了。杯體上還有一格一格的刻度,每一格要一便士,你一
口就可以喝掉一個先令。
    幾個年輕的水手正聚在暗淡的燈光四周,玩那種用鯨牙、貝殼當棋子的棋。
    我找到了店老闆,說要住店。
    他告訴我客滿,沒地方了,可馬上又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和一個標槍手睡
一張床。你反正是去捕鯨的,先習慣一下這種事吧,怎麼樣?」
    「我可從來沒有和別人睡一張床的習慣!不過,非得如此的話,我想知道那個
標槍手是怎樣一個人。」
    是啊,與其再到冰冷的街道上去徘徊尋覓,倒也不如和一個行為規矩的人同床
共眠。
    「啊,我知道你會答應的。那麼,晚飯呢?吃不吃晚飯,馬上好!」
    我一屁股在一把老式的高靠背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上刻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就像炮台公園裡的椅子一樣。
    旁邊的一把椅子旁,正蹲著一個手拿大折刀矢志不渝地在刻著什麼的水手,難
道他要雕出一艘船來?瞧他那個用盡平生力氣的勁兒。
    一會兒,我們這群人中有四五個被叫到隔壁房間去吃飯了。屋子裡冷得像在冰
島,老闆說他生不起火。
   

    我們瑟瑟地伸出手來,迫不及待地捧到那滾燙的茶杯。
    兩根流了淚的牛油蠟,在從各個方向透進來的風中搖曳著,忽明忽暗地照著大
家變了形似的臉。飯菜倒還可以,有土豆、有肉,還有湯圓兒!啊,把湯圓兒當晚
飯吃!
    一個穿綠外套的年輕車夫,面目猙獰地吃著湯圓。
    「唉,小夥子,你這麼吃,晚上會做惡夢的。」店老闆說。
    我輕聲問:「他是那個標槍手吧?」
    老闆詭秘地看了我一眼:「不,標槍手不吃湯圓兒,他只吃牛排,半生不熟的
那種。」
    「他媽的,怎麼他沒來呢?」
    「一會兒就來了。」他回答。
    我在心中為這個標槍手畫著像,突然有點不放心起來。不管怎麼樣,要等他先
脫衣服上床以後我才上床。
    晚飯後,大家馬上就又回酒吧去了。
    我看看也無處可去,只好也跟著去了。
    一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喧嘩。
    「啊,『逆戟鯨號』的水手!」
    老闆猛地跳將起來,這樣嚷道。
    「他們出去三年啦,肯定是滿載而回的!好啦,朋友們,這回咱們可有新聞聽
啦!」門口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是那種水手靴踏在地上特有的聲音。房門大開,擁
進一群水手來。
    他們都破衣爛衫的,渾身都是補丁,頭上裹著圍巾、鬍子上結著冰,像一群大
熊。
    他們剛下船,這是他們登上陸地以後進的第一間房子。所有的人都直奔酒吧。
    約拿張羅著為他們倒上一杯又一杯酒,其中一個說自己傷風了,不能喝酒。約
拿立刻倒上一杯柱松子酒,加了點蜜糖,又加了點瀝青似的東西,他發誓,喝下這
一杯酒,不管傷風還是感冒,不管是多年舊疾還是新染之恙,不管是在拉布拉多海
濱得的病,還是在冰島著了涼,喝下去,儘管喝下去,便會藥到病除。
    一會兒,那些人就發起酒瘋來,手舞足蹈狂喊亂叫。
    剛上岸的水手都這樣,酒量再大也不行。
    不過我注意到,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和別人是不大一樣的。儘管他盡量避免自己
臉上的嚴肅掃了夥伴們的興,但是他的行為舉止還是與別的水手形成鮮明對照。
    他肩寬背闊,足有六英尺高,臉曬得黑黑的,顯得牙特別白,兩隻眼睛中似乎
有一種惆悵的意味。
    這位身高體壯,說話略帶南方口音的弗吉尼亞人,在他的夥計們暢飲酣喝時,
悄悄地走開了。
    我再一次見到他時,已經是在船上的事了。
    他的夥計們很快就發現他不見了,叫著他的名字找他:「布金敦!布金敦!」
    有幾個人喊著跑出屋子去找他。
    狂歡之後,酒吧里顯得十分冷清,冷清得有點瘮人。
    已經是夜裡九點了。我正考慮睡覺的問題。
    大約人從本性上就是反對與不相干的人同床的,即使是親兄弟。如今在這樣一
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客店裡同一個陌生的標槍手同床,實在讓人無法忍受。
    當水手就得和別人同床嗎?哪兒的事呢!水手們在船上只不過是睡在一個房間
里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床、自己的被,你即使赤身而卧也不會有人妨礙你的。
    想到這兒,我已經忍無可忍了。這個標槍手的衣服一定很臟……
    「喂,老闆,算了,我就在凳子上湊合一宿吧!跟別人同床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可以。只是這凳子上沒什麼可鋪的!」
    說著,他摸了摸凳子面粗大的木節。
    「不過,等一會兒,貝殼佬,我的酒櫃里有一把刨子,可以刨一刨!」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酒櫃邊兒上,低頭找出那把刨子來,用一塊破布擦去上面的
灰塵,然後走回來賣力地刨起凳子來。
    刨花飛舞,老闆咧著嘴傻笑,像個大猩猩。很快刨子碰上了一個極硬的大木節,
怎麼用勁也刨不動。
    「算了,別刨了!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凳子刨成軟床。」
    他又笑了,還是那種張著大嘴像頭大猩猩的傻笑。
    收拾好滿地的刨花以後,他又去忙別的了。我一個人坐著獃獃地想著什麼。
    許久,我才回過神來。量了量那凳子,發現它還不夠長,加上一把椅子就行了。
又看了看,發現它又太窄了。房子里倒還有另一把凳子,可兩個凳子高度不一樣,
拼起來是不行的。
    我把凳子搬到牆邊上,讓它和牆之間留下一條縫,這樣湊合著可以躺下了。
    躺下后馬上又起來了,因為有一股風從破窗戶縫兒里如刀一般地衝進未,正對
著我的頭!
    該死的標槍手,他上哪兒去了?啊,對!我為什麼不能趁他沒回來時先佔領那
張床呢?把門反鎖上,睡得沉沉的,怎麼敲也醒不了!
    這主意不錯。不過,就怕明天早晨一開門那個標槍手迎面給我一拳!
    怎麼辦!在這樣寒冷的夜晚,我除去與陌生人同床以外就別無選擇了?也許那
個標槍手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壞呢!相見以後,也許我並不那麼厭惡地與他同床呢!
    可左等右等他也不回來。
    「老闆,那標槍手每天都是後半夜才回來嗎?」
    「啊,不不不,他可是只早更鳥,早睡早起,一向如此。不過,今天晚上說出
去賣東西了,誰知道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啊!」
    說完,他又像只猩猩似的笑了起來。
    「他去賣什麼?」
    「賣他的頭。」
    「什麼?」
    「頭。」
    聽到老闆這樣回答我,我不禁心頭火起。
    「夠了,別以為我是什麼嫩芽芽,扯什麼淡?」
    「扯淡?你說我扯淡還是說他的頭扯淡還是他扯淡?」
    「你也許不是什麼嫩芽芽兒,不過,如果讓他知道了你這樣說他,他會把你烤
成枯枝敗葉的!」
    老闆把火柴棍當成牙籤,一邊剔著牙一邊這樣說。
    「那我會砸爛他的頭!」
    我有些怒不可遏了。
    「行了,已經給砸爛了!」
    「什麼?砸爛了?你說砸爛了?」
    「是的,這可能就是他賣不出去的原因。」
    「好啦,老闆,別扯這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鬼話了。這隻能增加我對我的『床
友』的厭惡。你最好還是好好跟我講一講,他到底是個什麼人?一個去賣自己的頭
的人,在我看來非瘋即傻,跟這樣的人同床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又說:
    「如果真是這樣,我可要去告你這個明知他是個什麼人,還安排我跟他同床的
人!」
    「噢,愛生氣的小夥子,不開玩笑了,這標槍手來自南洋,他的那些頭是用香
料製成的玩意兒,他賣得只剩下一個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賣出去,因為明天是禮
拜天,別人都去做禮拜,他在街上賣人頭就不像話了。
    上禮拜日就是我攔住他沒讓他拎著那些頭上街的!」
    「那,老闆,這個標槍手一定不是什麼善良之輩吧?」
    「這個,房租他都是按期付的。」
    「行啦,你不用擔心,上床去睡吧!那張床是我跟薩爾的婚床,在床上打滾都
沒問題。後來小沙姆、小約翰我們四個人睡那張床都沒問題!」
    「有一回,我做了個什麼好夢,高興地翻身,把小沙姆給踹下去了。薩爾無論
如何也不要那張床了!」
    「好了,來吧,我給你點上燈。」
    我還是有點猶豫。
    老闆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突然大叫;「啊,現在已經是禮拜日了,我敢保證,
他今兒晚上不回來了,他一定在什麼地方拋錨了!」
    「來吧,跟我來吧!」
    我跟著他上了樓,進了一間冰冷的小屋。那張床確實很大,夠四個標槍手並排
睡的。
    「好嘍,你可以安然入夢了。」
    他把蠟燭放在那又當桌子又當洗臉架的船上用的破柜子上,一轉身,走了。
    我翻開被褥看了看,還湊合。
    屋子裡除了這張床和那張破柜子幾乎就別無它物了。牆角里扔著一個水手包,
那可能就是標槍手的衣箱了;旁邊還有一張捆起來的吊床,一塊粗糙的壁爐上隔板
畫著一個人,在捕鯨魚;幾個奇形怪狀的魚鉤和一把長長的標槍是這屋子裡最後幾
件東西了。
    不過,很快我又發現了另外一件東西。像個門簾似的一張毯子。毯子四邊鑲著
一些叮噹響的飾物,正當中開著個洞。我試著把這穿在身上,濕漉漉的,很沉。
    很難想像,那個標槍手穿上這樣一件奇怪的衣服招搖過市!
    我迫不及待地往下脫這毯子,情急之中扭了一下頭,酸疼酸疼的。
    我呆坐在床上,想像著這個怪模樣的標槍手的形象。
    脫了外衣,接著想。
    衣服都脫了,又想了一陣。
    感到一陣冷意,這才回過神兒來。想想他這麼晚了肯定不回來了,我也就不再
多想了。吹了蠟燭鑽進被子里,聽天由命吧。
    褥子很硬,不知道裡面裝的是玉米棒子還是瓦片,翻來覆去總是找不準一個不
硌得慌的好地方。
    好不容易要進入夢鄉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一絲燭光移上樓來!
    壞了,壞了,標槍手回來了!那個無法無天的人頭販子!
    可我沒動,我下了決心,不跟他打招呼,除非他先跟我說話。
    他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拎著他的「頭」,走進屋來。
    他沒朝床這邊看,把蠟燭放在地板上,伸手去解他的水手包。
    我很想知道他長的是一副什麼模樣,可他蹲在那兒,半天也沒回頭。
    終於,他扭過頭來了:一張可怕的臉,說黑不黑,說紅不紅,左一塊右一塊兒
貼得滿臉是膏藥似的東西。
    這一定是跟人打架留下的痕迹!
    他站起身來時我才看清,不是膏藥,而是塗上去的顏色!
    這是怎麼回事兒?我腦子飛快地轉著,終於想起以前聽來的一個故事:一個白
人捕鯨者被什麼鬼地方的土著抓了去,刺了一身花紋,醜陋之至。
    這個標槍手是不是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呢?不過,這也沒什麼,這不能說明他是
個壞人啊!
    可陽光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一個白人晒成紫銅色啊,在他臉上的那些色塊之外的
地方不就都是紫銅色嗎?
    他蹲在那兒掏摸了半天,立起身來時,手裡拿著一把斧頭煙斗、一個海豹皮的
皮夾子。他把這兩樣東西往那張破柜子上一扔,摘下了他的獺皮帽子。
    天啊,他的頭上寸草不生,是個禿子!可是,在頭頂正中,卻梳著一個小髻!
    太嚇人了,如果不是他站的位置正好擋住了門,我會一下竄出門去的。
    怎麼辦?跳窗戶吧,可窗戶看樣子是釘死了!
    我並非什麼膽小鬼,可這個賣人頭的紫色怪物太讓人費解了,無知造成的恐懼
可以讓人神經錯亂的。
    現在不是我不跟他說話了,而是沒有勇氣跟他說話了。
    他根本沒發現我的存在,還在脫衣服,胳膊、胸膛、腿都露了出來,到處都是
臉上那種可怕的色塊。他像一個從戰場上逃出來的人,九死一生的身體上滿目瘡痍。
    他一定是南洋的什麼野人土著,搭上了一條捕鯨船,跑到這兒來了!
    我渾身一抖:這個人頭販子,賣的也許是他親兄弟的頭呢!那,那他會不會看
上我的頭呢?
    我看了一眼柜子上的斧頭煙斗,差一點喊出聲兒來。他正在進行動作,使我因
為好奇而暫時抑制了一些恐懼。
    他找到剛才我試了試的毯子衣服,摸摸索索地從那上面的小口袋裡掏出一個小
人偶像來。
    那小偶像駝著背,像個剛生下來的黑娃娃。這讓我聯想到了那用香料製成的人
頭,這個嬰孩是不是也是用真正的娃娃製成的呢?
    很快我就打消了自己的這一絲可怕的疑惑,那小東西在燭光下亮亮的,反射著
一種磨光了的木頭才會有的光澤,是木製的。
    這時候,那傢伙走到壁爐旁,揭開紙板,把那個小偶像放到了被煙熏得很黑的
煙道里。
    這是他的神龕,或者說是教堂。
    我眯著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從毯子的口袋兒里抓出一把刨花來,小心地放在他的聖像面前,又把一塊破
麵包放在了刨花兒上,然後用蠟燭引著了火。
    火苗由小而大,劇烈地燃燒起來。他伸手去拿那火堆里的麵包,一伸一縮,試
了好幾次,最後終於拿了出來。
    他飛快地在兩隻手裡顛來倒去地顛著那塊顯然是燙手的麵包,撞掉上面的灰恭
敬地呈到了那尊小聖像前。
    可那黑黑的小東西似乎對硬麵包不感興趣,動也不動一下。而他似乎對此已習
以為常,只管哼哼著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大約是聖歌吧。
    他一張嘴唱,臉就扭曲成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模樣。
    聖禮終於做完了,他吹滅火,伸手拿出那個小木頭人來,順手塞進了口袋裡,
就像獵人很隨便地把什麼小獵物扔進背簍里。
    看著他完成了這一系列古怪的動作,我知道下一步他就要上床睡覺了,這可怎
么辦?就像要碰上鬼一樣,我無論如何也要喊出一句話來了!
    只一剎那間,他已經叼上了那把斧頭煙斗,噴出一大口煙來,去熄燈了!
    啊,這個叼著斧頭煙斗的野人就要上床了!
    我狂叫了一聲,蹦了起來。
    他也隨著吼了一聲,伸過手來要摸摸我是什麼東西。
    我哆哆嗦嗦地說了一通,說的什麼,自己也不太明白。而且一邊說一邊滾到了
牆角里,想盡量躲開他。
    「你說,你是哪兒來的鬼?說啊,再不說我宰了你!」
    他舞動著那閃著亮兒的斧頭煙斗,咆哮著。
    「阿,老——板!彼德——科芬,老——板!快來人啊!救命啊!」
    我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
    「你是誰,你這個混蛋,看我怎麼宰了你吧!」
    他又舞起了斧頭煙斗,帶著火星的煙末兒向周圍飛舞著,我覺得襯衣好像讓它
給點著了。
    謝天謝地,就在此時,科芬拿著燈走了進來。
    我就像落水的人看到了救人的船,沒命地向他撲過去。
    「噢,別怕別怕,魁魁格不會傷害你的。」
    老闆笑容可掬地說。
    「行了,收回你的笑吧!你為什麼剛才不告訴我這個標槍手是個吃人的土著呢?」
    「嗨,我以為你明白呢!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在城裡賣人頭!」
    「行啦,快睡吧,沒問題。」
    「魁魁格,我們彼此都十分了解,這個人今晚上與你同睡,好吧?」
    「知道了。」
    魁魁格叼著斧頭煙斗,坐到了床上。
    「你可以上床了。」
    他用煙斗向我點了點,撩開了一角被子。
    他的舉止現在看來還真有點禮貌呢!儘管他渾身上下都是那可怕的花紋,但這
並不說明他就是個壞人啊!剛才我怕了,他也在怕我呀!
    與其跟一個爛臟如泥的基督徒睡,還不如同這個神志清醒的吃人土著同床呢。
    「老闆,請你讓他收起他的煙斗,或者說是斧子,那樣我才能上床。因為我可
是沒有保火險!」
    科芬把我的話對魁魁格講了一遍,魁魁格立刻照辦了,又打著手勢讓我上床,
十分友好。
    「好吧,再見,科芬老闆。」
    我上了床。
    魁魁格側到床的邊上躺著,意思是不會挨到我,我儘管睡好了。
    那一夜,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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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賣人頭的土著

天微微亮時,我醒了,發現魁魁格的一隻胳膊很親昵地搭在我身上。如果別人
看見了,肯定以為我是他妻子!
    他的胳膊上奇形怪狀的花紋與身子底下這上百塊碎布頭綴成的被單很是相像,
猛一下真讓人看花了眼。
    只不過因為這胳膊有重量有溫度,我才明白是魁魁格的胳膊搭在我身上,而不
是床單的一角兒。
    噢,關於這摟緊人的胳膊,我小的時候就有過一次似夢似醒的可怕經驗。
    那是有一年的6月21日下午的兩點鐘, 也就是我們那兒漫長的白晝時間。因為
我往煙囪上爬,我繼母拉住了我的雙腿。
    她命令我上樓去睡覺,這可是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懲罰了。
    我盡量慢地爬上四樓,盡量慢地脫掉衣服,無可奈何地鑽進了被窩。
    16個小時以後我才能起床!天啊,聽著外面的人聲鳥語、車輪滾動聲,我實在
忍受不了了。穿上衣服、套上鞋奔下樓來,我跪在繼母面前,懇求她開恩,打我罵
我都行,不要讓我現在就睡覺!
    可是,她既不打我也不罵我,只是命令我上樓去睡覺。
    我睜著眼躺了好幾個小時后,陷入了一種痛苦的半睡半醒狀態。
    許久,我感到剛才還陽光燦爛的一切突然都成了無邊的黑暗,看不見也聽不見,
只是感到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
    誰的手?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床邊攥著我的手的人是誰?
    恐懼籠罩了我的靈魂,我一動不敢動,好像已經僵了一百年!
    我一動不敢動,儘管我知道只要我稍微動一動,那幽靈的手就會消失。
    最後我也不明白它是怎麼消失的,一想到它我就渾身顫抖不止,很多年都難以
去掉回憶到它時的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今天,我一覺醒來,看見、感覺到魁魁格的胳膊以後,其恐懼與吃驚的感覺,
與兒時的那次感受頗為一致。
    我定了定神,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心放寬了。
    我試著挪開這丈夫似的摟抱,但沒有成功。
    「魁魁格!魁魁格!」
    回答我的是一陣鼾聲。
    我翻了個身,試圖掙脫他的胳膊,可脖子上的感覺就好像套著個馬鞍子,掙不
出去。
    那個吃人的土著還在酣睡,他的身邊放著那把斧頭煙斗,像個嬰兒。
    想一想真是有點可笑,我怎麼和一個吃人的土著還有一個莫明其妙的「嬰兒」
睡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呢?
    「魁魁格,魁魁格,醒醒!」
    他這種夫妻式的摟抱讓我十分惱火,我拚命地嚷叫起來。
    他動了動身子,嘴裡嘟囔了幾句什麼鬼話,終於收回了胳膊,坐了起來。
    他揉了探眼睛,有點茫然地看著我,好像已經徹底忘了我是誰。
    我沒吭聲,憑他在幾乎空白的大腦里搜尋著關於我的信號。我不錯眼珠地看著
他,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我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似乎已經想起我是誰了,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沖我打著手勢,意思是他要先
穿衣服,而後我可以一個人在屋裡慢慢穿衣服。
    噢,魁魁格,你的這個建議還是很文明的。野人的敏感一旦表現在禮儀上,是
十分讓人感動的。
    相比之下,倒顯得我有點粗俗無禮了。我好奇地看著他穿衣服的一舉動,這可
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啊,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候辦著這樣的事。
    他穿衣服的次序是自上而下的。先戴上那頂高高的獺皮帽子,然後,然後似乎
應該穿上衣了,可是他沒有,說明我剛才自上而下的判斷是錯誤的。
    他找到他的靴子,戴著他高高的帽子鑽到了床底下。從他吭哧吭哧的用力的聲
音來判斷,是在穿靴子。
    真是奇怪,這種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穿靴子的禮儀,一定是一種由野蠻向文明
過渡時期的禮儀。
    魁魁格既不是毛毛蟲,也不是蝴蝶,他的進化還沒有完成,是個尚未畢業的學
生。因為純粹的野蠻人是不在乎當不當著人的面穿靴子的,可一個文明的人也不會
鑽到床底下去穿靴子的。
    他從床底下爬出來時,帽子歪了,靴子好像也沒穿好,走起來一瘸一拐的。
    窗戶上沒有窗帘,街道又很窄,對面的人是很容易看見這屋子裡的一舉一動的。
    魁魁格戴著帽子穿著靴子卻光著身子,這太有點失禮儀了。
    我請他先穿上褲子再去洗臉。可魁魁格卻並不洗臉,他只洗胸口、胳膊和手!
    他穿上了背心,把肥皂打在了臉上,看樣子要刮鬍子了。令人吃驚的是,他拽
過那枝標槍來,退掉木把兒,抽出刀鞘,在靴子上來回蹭了幾下,然後就三步兩步
奔到牆邊,照著那面小鏡子猛勁兒颳起臉來。
    噢,魁魁格啊,你可太讓人吃驚了。不過想一想,也有他的道理。那標槍頭兒
是鋼製的,鋒刃犀科,作此用途,完全可以勝任。
    洗漱完畢,他套上他寬大的水手服,拎著他的標槍,志得意滿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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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01:21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篇 早餐

起床穿衣,洗漱完畢,我走下樓去。心情甚至有些愉快地向科芬道了早安。盡
管這傢伙昨天跟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酒吧里已經聚了很多人了,住店的客人都來了。昨天沒來得及細看,今天一注
意才知道,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捕鯨者:大副、二副、三副;鐵匠、木匠、銅匠;
還有標槍手、守船人,不一而足。
    他們的膚色一律棕黑,衣著隨便,蓄鬍子的人佔了很大的比例。
    你可以通過他們的外表來判斷他們在岸上已經呆了多長時間了。
    瞧,這個小夥子,兩頰赤紅,像烤過的梨,他從印度洋回來不超過三天。
    他旁邊那一位,顏色沒他那麼重,身上似乎有點鍛木的味道,他上岸有一個星
期了。
    有的人臉上只剩下一絲隱隱約約的熱帶的黃色了,他們在岸上肯定已經呆了好
幾個星期了。
    不過,誰也不能從魁魁格的面色來判斷他上岸的時間。
    「吃飯嘍!」科芬吆喝著。
    在桌邊落坐以後,我就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捕鯨的故事,可大家卻一律地沉默。
大家的儀態舉止似乎還有些忸怩。
    這實在讓人費解。
    據說經過風浪見過世面的人就比較老練了,在稠人廣座之中的儀態也十分自然
得體。可眼前這些在洶湧的大風大浪中九死一生地闖過來的人們、這些一點也不羞
怯地打死過鯨魚的人們,如今圍坐桌邊,卻都有那麼一點羞羞答答的不安。
    噢,這是一群怕羞的狗熊、一群羞赧而又勇敢的捕鯨人。
    魁魁格在這群人中似乎並不太顯眼。他冷若冰霜地坐在那裡,不苟言笑。
    他的出眾之處在於拿著標槍吃飯,而且用標槍吃飯。他不喜歡熱咖啡、熱麵包
卷之類的東西,只喜歡那半生不熟的牛排。
    他的標槍直奔牛排而去,穩准狠地戳起一塊來,回送到嘴邊。每一次出擊和回
兵都有刺破別人腦袋的危險。好在他舉止還算穩當,這在他們這一群人中已經算是
有禮儀、有教養了。
    魁魁格吃飽以後,馬上就走了出去。我出去散步時,看見他正叼著他的斧頭煙
斗,吸煙化食呢。那頂奇特的高帽子還戴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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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01:22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街市

魁魁格在文明社會的街頭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可在新貝德福,像他那樣奇形怪
狀的人竟隨處可見。
    這在任何一個大碼頭也許都是常事兒,即使在百老匯,也常有地中海的水手沖
撞膽小的太太小姐;倫敦的攝政大街上見到東印度的水手和馬來人也不難;孟買街
頭又蹦又跳的美國化令當地的土著恐懼萬分。
    不過,你只有在新貝德福,才能看見食人土著坐在街頭聊天,他們是地道的野
人,他們赤身裸體的樣子會讓初來乍到者驚訝不已。
    在這些來自蠻荒之地的以捕鯨為生的土著之外,還有很多從新罕布希爾之類的
地方來的預備役捕鯨手。他們一向在山林、原野上勞作,身強體壯卻沒見過任何世
面。如今急急地奔到海邊,千方百計地要加入捕鯨的行列,看準了這是個名利雙收
的好事業。
    你看,那一位,頭戴獺皮帽,身穿燕尾服,系著一根水手用的腰帶,還掛著一
把帶鞘的刀;這一位,戴著風帽,穿著羽紗大氅;有的人背心上裝有鈴式撳鈕、帆
布褲子上加有弔帶。穿這樣的衣服出海,真是笑話,一陣狂風暴雨就會讓他們捂著
帽子、拎著弔帶抱頭鼠竄的。他們大多是鄉下的少年,他們會為了不讓太陽晒黑雙
手而在夏天戴上鹿皮手套,然後再去割他的那兩畝草地的。
    新貝德福不僅有這些奇怪的人,更有很多與這塊貧瘠的土地不相配的豪宅富邸、
華園美苑。
    它們的產生也源於魁魁格手中那樣的標槍。如果沒有捕鯨業,這裡與荒僻的拉
布拉多海岸是沒有多人區別的。這裡所有的建築與錢財,都是從大西洋、太平洋和
印度洋撈來的,是用標槍從大海里戳上來的。
    據說在新貝德福,為女兒做嫁妝的經常是一條大鯨魚,為侄女兒做嫁妝的是小
鯨魚。在排場的婚禮上,寬大的油池裡通宵都點著鯨油燈。
    新貝德福的夏天是美麗的,楓樹在街頭形成了一道蔽日的綠色衚衕;新貝德福
的秋天也是美麗的,聳入雲霄的七葉樹像華表一樣矗立在你身旁。
    新貝德福的女人如花朵般鮮艷。花朵只在春夏盛開,她們卻一年四季點綴著這
美麗的海濱城布。
    據說,年輕姑娘們身上都有一股麝香似的味道,她們當水手的情郎還沒有靠岸
就會聞到她們身上的清香,讓他們誤以為到了丁香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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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生死之念

新貝德福有個捕鯨者的教堂,就要揚帆遠航的捕鯨者們在禮拜天的時候都要到
這個教堂來,我也不例外。
    雪雨飄然而至,我裹上我那件熊皮外套,走進了雨雪之中的教堂。
    教堂里有幾個水手、幾個水手的妻子和幾個水手的遺孀。
    外面雨雪蕭蕭,裡面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就要離別的人們沉浸在一種默
然的哀傷之中,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這些心思卻籠罩在同樣一種凄涼之中。
    牧師還沒有來,他所站立的講壇空空的。講壇兩側鑲在牆上的石碑卻無聲地宣
講著:

    約翰·塔爾伯特之碑
    約翰·塔爾伯特,在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一日,於寂寞島畔的巴塔哥尼亞海面,
失足落海,終年一十八歲。
                                        姐姐特立此碑為念
    羅伯特·朗,威利斯·埃德利
    納森·赫爾曼,沃爾特·坎尼
    塞恩·梅亞,塞纓爾·克拉克之碑
    上述六人均為「伊萊扎號」船員,在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於太平洋海面
被一巨鯨掠入大海。
                                   倖免於難的船員特立此碑為念
    伊齊基爾·哈代船長之碑
    在一八三二年八月三日,於日本海為一抹香鯨所害。
                                        未亡人立此碑為念

    我拍掉頭上的冰碴子、抖掉外套上的雨雪,坐在了門邊的一個座位上。一回頭,
魁魁格竟然就坐在我身邊!
    這裡莊嚴肅穆的氣氛顯然影響了他,他臉上有一種猶疑的神色,好奇心被逗了
起來。
    教堂里這麼多人,只有一個魁魁格注意到了我的到來,因為只有他不識字,沒
有像別人那樣念碑上的字。
    我不敢肯定這碑上的人與教堂里的人有什麼親屬關係,但是碑上的人們的遭遇
可以肯定是捕鯨者們無可避免的,你只要出了海,隨時都有那樣的危險。所以教堂
里這些顯然都與捕鯨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的人們,面對這樣的文字,無不憂傷。
    鬱積在心中的憂傷幻化成沉重的無聲無息,使每一個面對並無骨灰的碑文的人,
陷入無休無止的凄愴!
    啊,嚙蝕人心靈的文字啊,你是那麼冷硬無情,不為人間的一切所動!
    死,噢,我們為什麼要在昨天動身前往陰間去的人的名字前面,加上這麼一個
含義深長卻無情無意的字呢?如果他去的是遙遠的東印度群島,那就沒必要加上這
個字了;如果他死了,未亡人會得到死亡保險金;而在六千年前就死了的亞當卻還
活躍在人們的言語之中;另外,人們對生活在那個被人們認為是極樂世界的人總是
放心不下;大家都希望死去的人永遠沉默,如果那個荒墳野冡突然間發一聲響,那
就會引得傾城出動,愕然惶然。
    所有的這一切、圍繞死亡的這一切並非毫無意義。
    墳冡的周圍不僅有豺狼,還有思念;對於死亡的疑懼,競是人類希望的源泉之
一。
    在這樣一個夾風帶雨、雪花兒飄飄的早晨,天空是那麼陰暗;朦朧中我讀到了
這些先我而去的捕鯨者們的命運,心情可想而知。
    是啊,以實瑪利,你的命運也許和他們如出一轍啊!
    然而很快我就從這種哀婉的情緒中跳了出來:儘管這是個把頭顱掛在標槍尖兒
上的行業,但也正是它給人們帶來在短時間內飛黃騰達的機會。
    生死之念也許你我都有些誤會,現世中被稱為我的影子的我,才是我的本體,
我的身軀只是我本體的臭皮囊,如果誰要我的身軀,那好,拿走吧,有沒有它無所
謂!
    不要像水中的牡蠣看太陽,誤以為混水就是稀薄的空氣,靈魂與軀體的軌真孰
偽需要你理性不斷地關照。
    好了,為南塔開特三呼萬歲吧,新生活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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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梅普爾神甫的講壇

突然,教堂的門開了,雨雪之中走進一位身高體健、德高齡華的老人來。
    他就是為捕鯨者深愛的梅普爾神甫,年輕時當過水手和標槍手,後來投身教會
事業。
    梅普爾神甫的臉上有一種神奇的光澤,那種像二月的雪地突然冒出嫩綠的枝芽
時閃爍的光澤,我相信,只有返老還童的人才有。
    即使你對梅普爾神甫的過去一無所知,你也會深深地被他的氣質打動,而你一
旦知道了他以前在海上出生人死的生活,就更會對他產生興趣。
    他摘下幾乎濕透了的帽子和外衣,一一掛好,換上了在這樣的場合該穿的衣服,
走到了講壇邊兒上。
    講壇很高,與別的講壇沒有什麼兩樣。不過,旁邊沒有佔了一塊很大地方的台
階,而是靠著講壇垂著一副軟梯,和從小艇攀上大船用的軟梯一樣。
    這個軟梯是用捕鯨船上的舷門索製成的,是一位捕鯨船的船長太太送來的。
    梅普爾神甫在梯子旁略略地停了一下,雙手抓住軟梯上的結,以一種水手式的
又不失牧師身份的姿勢登上了軟梯。
    讓人始料不及的是,梅普爾登上講壇以後又蹲下身來,不緊不慢地將軟梯一節
一節地收了起來。
    這個舉動似乎鞏固了他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難道是靠這種肉體上與人們的距離來表示他精神世界的卓爾不群嗎?他不是
已經因為自己的聖潔和真誠而擁有了超凡脫俗的聖名嗎?這種小小的手段實在讓人
費解。
    講壇上的這軟梯並非這講壇惟一的特點,講壇上面的牆上,石碑之間還有一副
大大的油畫,畫上一艘大船正迎風破浪、奮勇向前,烏雲之間斜射下一縷神秘的陽
光,飛濺的泡沫之上顯現出一張天使的臉來。
    天使的臉使驚風險浪中的大船籠在了溫馨的關懷之中「多麼壯麗的船啊!」天
使這樣感嘆道。「你快衝吧、起航吧,太陽就要出來了,雲開霧散的時刻就在眼前!」
    這講壇此時彷彿成了大船的舵位,上面站著的是威嚴的船長。前伸的嵌板彷彿
扁平的船頭,而那本放在斜板上的《聖經》,恰似戰艦艦首的鐵嘴。
    講壇是人間的領導者,人世間的風雨首先被它發現,它永遠面對濤天的巨浪和
莫測的深淵,將上帝考驗人們的造化化解成撫慰人的和風麗日。
    世界就是一隻大船,航程沒有終點;講壇便是船頭的舵手,永遠引著大船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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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佈道

梅普爾神甫站起來,用一種謙和的長者口氣,不緊不慢地下著命令:
    「請右舷的靠向左舷,左舷的靠向右舷,大家各就其位!」
    挪凳子的聲音、鞋與地的磨擦聲、衣服的窸窸窣窣聲響過之後,又恢復了剛才
的寧靜,大家齊刷刷地望著高高在上的梅普爾神甫。
    略事歇息,他閉上了眼睛、抬起了頭、跪下了身子,兩手交叉在胸前,虔誠地
做起了禱告。
    禱告完畢,他開始莊嚴地朗誦聖詩,那音調穩重而飄逸,像一隻在迷霧中航行
的船上的鐘聲。
    在聖詩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的音調一下子變得激越昂揚起來:

    巨鯨的恐怖,
    籠罩在我心中,
    神秘的光澤普照萬頃波濤,
    我於其間升騰,又於其間墜落。
    地獄之門洞開,
    那裡面是痛苦的海!
    何人能助我自拔,
    不要讓我陷入絕望的深淵?
    在無望的絕望中,
    當我信心喪失殆盡時,
    我呼籲我主,
    他俯耳傾聽之際,
    巨鯨從我身旁掠過。
    主啊,你騎著燦爛的海豚,
    風馳電掣般地來救我;
    你救世救難的面容,
    放射著光華與永恆。
    我用我的歌來銘記,
    那陰森的恐怖和得救的快樂;
    榮耀歸於上帝,
    感謝他的無所不能。

    大家都隨著他唱起了聖歌,歌聲裊裊,淹沒了暴風雨的咆哮。
    待大家平靜下來以後,梅普爾神甫慢慢地翻動《聖經》,按住要講的那一頁,
說:
    「親愛的船友們,請聽《約拿書》第一章最後一節:『耶和華安排一條大魚吞
了約拿。』」
    他的聲音和緩穩重,不急不慢。
    「船友們,這部分,共有四章——四支紗——是這本大纜索似的聖書中最小的
一股。」
    「約拿的心聲是如此深沉!魚腹中的禱告書又是那麼高貴!」
    「濤鳴浪涌,洪水蓋頂而至,我們隨船墜入了深淵,海草在我們周圍舞動。」
    「《約拿書》告誡我們,要吸取教訓,我們這些犯了罪的人要吸取教訓,我這
個舷工也要吸取教訓。」
    「這裡講到了約拿的犯罪、他的沒有良心、他的突然醒悟以及他的恐懼,突然
而至的懲罰讓他懺悔、讓他禱告,他終獲拯救,他因此而興高采烈。」
    「和我們所有的人犯的罪一樣,這個亞米太的兒子也是因為任性、因為違反了
上帝的旨意而犯了罪!」
   

    「上帝的旨意我們不可懷疑,不要問那旨意的含義或意義,那是上帝讓我們做
的事,那是他的命令,不是他的勸說。」
    「約拿認為那命令難以執行,其實,上帝給我們的命令都個是那麼容易執行的。
讓我們遵從上帝而不惜違背自己吧,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對自己的違背,才讓你有
了執行上帝的旨意很困難的感覺啊!」
    「約拿抗命不遵、逃避責任、藐視上帝,他以為人所造的船可以帶他到沒有上
帝的地方,只有船長而沒有上帝。」
    「他東躲西藏,好不容易在碼頭上找到了一艘開往塔施的船。」
    「船友們,這裡我提請你們的注意了。塔施是現代的加得斯城——有學問的人
都這麼認為——那麼,加得斯城在哪裡呢?」
    「加得斯在西班牙!那時候,大西洋幾乎還是個無人所知的大海,約帕走水路
抵達西班牙的加得斯,可以說走了兩點之間最遠的一條線!」
    「約帕就是現在的杜發,在地中海的最東邊,敘利亞境內,從那兒到塔施,或
者說到加得斯,就要西行兩千多英里,才能抵達直布羅陀海峽的外側!」
    「約拿想遠走他鄉,躲開他的上帝!」
    「這個神色慌張的傢伙,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在碼頭上賊眉鼠眼地遊盪。他自
知有罪,感到周圍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
    「如果當時有警察的話,早就把他抓住了,等不到他踏上任何一艘船!因為他
太可疑了,沒有行李,沒有送行者,一副左躲右閃的下作樣兒!」
    「最後,他找到了那艘就要裝完貨的去塔施的船,一上船,水手們就都停下了
手裡的活兒,緊緊地盯住了他!」
    「約拿意識到了自已被人懷疑了,努力鎮定地微笑了一下,裝出些若無其事的
樣子來。可這些掩飾不住的骨子裡的賊像,水手們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了:
    「他一定是剛搶了一個寡婦!」
    「『他是個重婚者!』」
    「『他是個越了獄的姦夫!』」
    「『他是個剛剛殺了人的謀殺犯!』」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判斷,每個判斷對這個卑鄙的人來說都不過分。有個水手跑
到碼頭上去看那個畫影圖形的通緝弒君者的告示去了,那上面的懸賞是五百金幣。
他看看告示,看看約拿;看看約拿,看看告示。
    「水手們將約拿團團圍住,等待著碼頭上的夥伴的判斷。
    「約拿徹底慌了手腳,手足無措地站在了那裡,等待著水手的審判。直到那邊
打了個否定的手勢,他才被允許走上船去。
    「約拿狼狽地走下船艙,他要去見船長。」
    「『你是誰?』正在填寫關單的船長很隨便地問道。
    「約拿卻被這普通的問話嚇破了膽,他幾乎要撒腿逃跑了!最後,他終於鼓足
了勇氣,開口道:
    「『船長,我只是想問一問,這船什麼時候開?我,我想到塔施去!』」
    「聽到這樣慌張的聲音,船長猛地抬起了頭:
    「『潮水上來我就開船。』」
    「『再早一點不行嗎?』」
    「『對任何一個正派的船客來說,那時候開船都是適宜的。』」
    「約拿嗅出了船長的話外之音,他趕緊順從地答道:
    「『好,好,我就搭你的船了!船錢是多少?我馬上付。』」
    「船友們,我講的這個細節是上了《聖經》的。《聖經》上說:『他就給了船
錢,上了船。』」
    「船友們,約拿上的那條船的船長,警惕性是很高的,可是他利欲熏心,被幾
個錢遮住了眼睛!」
    「船友們,能拿出錢來的罪犯不需要什麼護照之類的東西就可以暢通無阻;相
反,一個正直的人,只要他沒錢,那也是寸步難行的啊!」
    「船長看了看約拿的錢包,大概估計了他有多少錢,然後開了一個三倍於普通
旅客的價錢,約拿馬上就同意了!」
    「船長明白,約拿是個逃亡者!」
    「當約拿掏出錢來后,船長認真地檢查了每一塊金幣,看一看是真是假。在確
認都是真的以後,約拿便正式被承認為船上的旅客了。
    「『噢,先生,我很累了,我想睡覺,我的鋪位在哪兒?』約拿急切地問。」
    「『看得出來。這邊,這邊就是你的房問。』」
    「約拿三步兩步奔進房間,反過身來就要鎖門,可鼓搗了半天也沒鎖上。」
    「船長聽見他在門後面的動靜,心裡暗笑:『牢房的門永遠不會被允許從裡面
鎖上的!』」
    「約拿放棄了鎖上門的想法,衣服也沒脫便撲到了床上。」
    「逐漸地,他感到氣悶胸塞,喘不過氣來。他發現頂棚低得幾乎要碰到他的腦
袋了,哪兒也沒有窗戶,實在透不過氣來。」
    「他有一種預感,大鯨魚把他吞進肚子里以後,就是這種感覺!」
    「昏暗的掛燈,在約拿的艙房的牆壁上搖來搖去。船上的貨越裝越多,船身向
碼頭的傾斜越來越厲害了。」
    「約拿躺在床上,不安地注意著船身的傾斜和掛燈的搖擺。他雖然上了船,可
心緒無論如何也平穩不下來。」
    「『噢,我的天哪,我的良心也掛起來啦!搖過來又晃過來,噁心、要吐……』」
    「約拿像一個剛剛狂歡了一個通宵的人一樣,人躺在床上,腦子卻還在旋轉,
像羅馬競技場中一條狂奔不已的公馬,又像一個身處絕境祈求上帝祛病消災的幾近
絕望之人……」
    「他受傷了,傷口在良心上,血流不止,卻又沒有在這個地方止血的辦法。痛
苦的抽搐和強烈的麻痹感使他昏昏而睡。」
    「潮水涌了上來,起錨解纜,船離開了那冷冷清清的碼頭,斜著身子,無聲地
駛進了大海。」
    「這是有史以來記載的第一艘走私船!走私的東西就是約拿!」
    「暴風雨突然來了!大海不願運載這邪惡的貨物,它用力抖著身子,要把約拿
抖下去!」
    「水手長命令所有的人都投入為船輕裝的戰鬥之中,所有的瓶瓶罐罐、箱箱板
板都在呼嘯的風聲和人們的叫喊聲中被投入了大海。此時此刻,約拿還在他的惡夢
中邁著蹣跚的腳步。
    「『嗨,你,怎麼啦,快起來!』」
    「慌張的船長奔進約拿的船艙,對依然沉睡的約拿狂呼亂喊。他刷地一下坐了
起來,一時弄不清是夢是醒。他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死命地抓住欄桿。
    「狂怒的海水衝上甲板,從船頭奔向船尾,一下子淹沒了甲板上的一切,船還
沒沉,可人們感到好像已經被淹死了!」
    「一絲月光,從險惡的天空中投下來,嚇得約拿好像看見了末日的來臨。」
    「他不同異常的慌張絕望又引起了水手們的注意,無疑他是個亡命之徒!」
    「他們抽籤來決定這場天災的禍首,真是天意,擲出來的簽正是約拿!」
    罪魁禍首原來就是他!真相大白以後,大家圍住了約拿,紛紛質問:
    「『你是誰?從哪裡來?以何為業?國籍?民族?』」
    「水手們的質問嚇破了約拿的膽,他回答了他們提出來的所有問題,還回答了
他們沒有提的問題。」
    「他的不打自招是上帝對他的懲罰!」
    「『我是希伯來人。我無比敬畏耶和華那創造天地萬物的偉力!』」
    「他的哭嚎引動了水手們的惻隱之心,他們甚至想不用把約拿拋入大海的方法
懲罰他了,因為約拿已經主動請求這樣了。」
    「可是風暴更強烈了,船覆人亡的危險更近了。水手們向上帝做了祈禱,然後
甚至有點不大情願地把約拿抬了起來,拋進了大海。」
    「效果十分明顯,風停了,浪平了,一派平和的景象,好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發
生,從來就是如此。」
    「約拿被扔進海里,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渦流,馬上就蹤跡皆無了。」
    「水手們不知道,約拿已經掉進了一張大張的嘴裡,那張嘴已經在那等了很久
了!」
    「那是一條巨鯨!巨鯨的牙齒像白色的柵欄,一下就把約拿關了進去。」
    「約拿知道,這種十分可怕的懲罰是公正的。他沒有痛哭流涕地直接向上帝禱
告,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了上帝。」
    「船友們,這才是真心實意的懺悔,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要求救命。你如果問約
拿這樣做上帝以為如何?那麼只要看一看最後的結果就清楚了。」
    「他不僅被從巨鯨的肚子里救了出來,還從海里被救了出來。我在這裡講約拿
的故事,並不是讓你們重蹈他犯罪的覆轍,而是要你們學他懺悔的榜樣。」
    「不能犯罪!犯了罪以後也必須像約拿那樣懺悔!」
    牧師在講這些的時候,外面的凄風苦雨一直沒有停歇。這為故事提供了一個良
好的伴音效果。
    他生動的敘述使人們感到自己時而慌張地在碼頭上徘徊、時而又在狂風巨浪中
搖擺,他起伏的胸膛和揮動的手臂、上挑的眉梢和閃電般的目光,極大地震懾住了
台下的聽眾。
    牧師的話戛然而止,他閉目凝神,好像在和上帝交談。
    他動了動,慢慢地睜開眼睛,翻動了一下《聖經》,低下頭,謙和穩當地說:
    「船友們,上帝以一隻手放在你們身上;可他放在我身上的卻是兩隻手。我剛
才講的約拿的故事是對你們的訓誡,也是對我自己雙倍的訓誡。」
    「啊,如果我是你們聽眾之中的一員,而你們之一中的哪一位此刻正站在這高
高的講壇上宣傳人生要義,那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約拿是個塗了聖油的無知,受了主的委託,去給邪惡的尼尼微人傳播真理。
可是,他怕那些邪惡的人,想逃脫自己的責任,慌張地上了船,想去塔施!上帝讓
巨鯨在海里等著他,把他吞進了萬丈深淵。
    「就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約拿發自內心的懺悔,上帝還是聽到了。上帝就向
巨鯨下了命令,巨鯨一下子從陰冷的深海中沖了出來,奔向溫暖的陽光,奔向充滿
生機的大地。」
    「『把約拿吐到陸地上。』」
    「遍體鱗傷的約拿被扔到了陸地上,他兩耳嗡嗡亂響,但心中已下定了執行上
帝的命令的決心。」
    「什麼命令呢?那就是義無反顧地向一切人傳播真理。」
    「船友們,願那個接受了逃避的教訓的舵工受難!願那個抵禦不住誘惑而違反
了聖命的人受難!願那個只知討好別人而不敢稍有得罪的人受難!願那個把名聲看
得比德行還重的人受難!願那個心叵測的救人者受難!」
    他的頭垂了下去,略事靜默,又緩緩地抬起頭來,眼中有一絲愉悅的光澤,突
然,他高聲叫道:
    「但是,船友們啊!在不幸的背後確實是有一種愉悅的。而且,那種愉悅無疑
比不幸更強烈!」
    「願那些堅韌不拔的船長們愉悅——發自內心的愉悅!願那些自己的船已經開
始沉沒於這個陰險的世界,而自己還在努力用胳膊支撐一切的人愉悅!願那位從參
議員之類人的袍子里拉出了罪惡,並矢志不渝地要剷除罪惡的人愉悅!願那個不知
道有多少人間的律條,而只知道耶和華的人愉悅!」
    「一個人在彌留之際,這樣說:『我的父啊!我這就要死了。我首先認識的是
你的威力,不論是下地獄還是上天堂,我都要死了。我竭力想屬於你,努力的程度
遠遠超過了想屬於這個世界、想屬於我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我祝你永生,一個
人想比他的上帝長命,那是不可思議的。』」
    「這個人就該享有永恆的愉悅!愉悅永遠屬於他!」
    他緩緩地揮動著手臂,不再說話了。
    雙手掩面,長跪不起。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還無聲地跪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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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01:23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篇 心靈的蜜月

從教堂回到旅店,看見魁魁格正坐在屋子裡。
    他坐在爐火前,雙腳搭在凳子上,兩手捧著那個小偶像,用一把小刀輕輕地刮
著偶像的鼻子,嘴裡哼著他異教徒的歌。
    見我進來,他立刻將偶像藏了起來。拿了一本厚厚的書,放在膝蓋上,一頁一
頁翻起來。
    每翻那麼一會兒——我想大約是五十頁——他就會停一停,打個唿哨,故作吃
驚地叫那麼一聲,然後又去翻書頁,數到五十就又會停下來。
    他似乎不會數五十以上的數,五十這麼大的數目已足以讓他驚嘆了。
    我頗感興趣地注視著這個滿臉傷疤的野人,沒錯,他的靈魂是質樸的。他的目
光中充滿了剛毅、勇敢和摯誠。
    他魯直的外貌後面是一種無法抵禦的高貴,這種高貴來自於他人不犯我、我不
犯人的力量,他從不阿諛別人,也不勒索別人。
    似乎是因為剛剃了頭,他的額頭顯得更廣闊明亮了,也更顯出了一種勇往直前
的衝勁兒。
    不怕您見笑,我從魁魁格臉上看到了喬治·華盛頓的影子,他們的額頭都有一
個向後的坡角,他們的神氣中有一種相似的高貴。魁魁格是一位野化了的華盛頓。
    他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我,依然全神貫注地翻著書頁。噢,想想昨夜的同榻而
眠,想想今天早晨他親昵地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和現在這副冷淡的神情相比,真是
有意思。
    說來也怪,野人們靜默的神情與蘇格拉底的表情真有點相似呢!
    魁魁格似乎對與別人交往沒有興趣,他和別人盡量不打交道,實在不打不行了,
也控制在極為有限的範圍內。
    這個遠渡重洋地跑到這兒來的野人,獨來獨往而又恬然無爭地生活在這群熙熙
攘攘的捕鯨者之中,他的生活態度還真有點哲學味道呢,儘管他大概從來也沒聽說
過哲學這個詞兒。
    其實,哲學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能拿來自我標榜的。我一聽見某某人自稱為哲
學家時,就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噁心感覺。
    爐火悠然地燒著,窗外的暴風雨奏著單調而又十分有規律的聲音,我們倆寂靜
地坐著,一種奇異的感覺融化了我的心。
    狂亂的心緒和躍躍欲試的手腳突然都停止了顫抖,我被這個野人超度了。他不
是文明人,也就沒有文明人的狡詐和虛偽,他質樸無華的神色中有一種洞穿世事的
光輝,不知不覺中我的心已被他征服了。
    噢,我要和一個異教徒做朋友了!
    我把凳子向他拉了拉,比劃著和他套近乎。他開始依然不太理睬,我又講了昨
晚的事,他才問。
    「今晚還同睡?」
    「是的。」
    他笑了。
    這樣,我便湊了過去,和他一起翻動著書頁。
    我努力跟他講著這本書的內容、用途和意義,而且結合這裡各種各樣的事情進
行解釋。
    他逐漸有了興趣。
    我向他要煙,他立刻遞上了煙斗斧和煙袋。我抽一口,他拿過去抽一口,煙斗
就這樣被不緊不慢地遞來遞去。
    這樣,我們心中的所有芥蒂都煙消雲散了,我們成了老朋友。
    他摟住我的腰,額頭貼住我的額頭,說我們成親了,意思就是說我們成了最要
好的朋友,他隨時可以為我而死。
    這在文明社會中似乎完全是不可思議的,但對這個質樸的野人來說,卻完全出
之於內心中的自然。
    晚飯後,我們又親密地談了一陣子,便抽著煙一同走回了房問。
    他把那個香料做的人頭送給了我,又從煙袋裡掏出了三十多個銀幣,把它們堆
到桌子上,笨拙地分成了兩堆兒,把其中一堆兒推給了我。
    我剛要推辭,他已經硬把銀幣塞進了我的口袋兒。
    他掏出他的那個木偶,要做晚禱了。看樣子,他要我跟他一起做,我心裡很是
猶豫。
    我可是個最正經的基督徒啊,怎麼能和一個野人去拜他的木偶呢?可是拜了又
會怎麼樣呢?那位胸懷寬廣、氣量宏大的神會對這個醜陋的小木偶心生嫉妒嗎?
    以實瑪利啊,你要想一想了!所謂崇拜就是執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是什
么?
    「我役於人,人役於我!」
    魁魁格是我的同胞兄弟了,讓他役於我?也就是讓他跟我一起去做那長老教派
的崇拜儀式?似乎不大可能。
    那就只有我役於他了,就是和他一起去拜那個木偶了。可那樣的話,我不就成
了和魁魁格一樣的木偶崇拜者了嗎?
    魁魁格已經挪開了壁爐上的隔火板,把木偶放正了位置。
    我點了點兒刨花,把硬麵包烤了烤。我們一起把麵包呈給它,磕了三個頭,又
吻了吻它的頭,這才心靜氣和地寬衣上床。
    我覺得朋友必須在床上才能說出推心置腹的心裡話來,夫妻據說就是如此,聽
說還有些老夫老妻,就是在床上聊到天亮的。
    我跟魁魁格躺在床上,情投意合地聊著,開始了我們心靈的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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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19:56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篇 床上

我們就這麼親密無間地聊著,打上那麼一小會兒瞌睡,就又聊上半天。魁魁格
一會兒把他紋滿了花紋兒的腿放到我的腳上,-會兒又縮了回去。
    後來越談越來勁兒,睡意全無,天還不亮就想起床了。
    不知不覺中,我們都坐了起來。以膝抵頭,靠在床頭,肩並肩地坐著。
    在這冰冷的環境中,這樣傳遞著彼此的溫暖,周身都十分舒暢。
    唉,那種爐火旺旺的房間里可沒有這種享受,因為沒有寒意也就沒有了真正溫
暖的感覺。
    坐了一會兒,我想我該睜開眼了。我一向有上了床以後就閉著眼睛的習慣,因
為那樣可以集中精力享受床的舒適。
    大概黑暗是我們人類的本質的存在方式吧,所以你不閉上眼睛便永遠有一種虛
假的感覺。
    我對魁魁格點燈的建議表示認同,他大概又是想抽上幾口煙了。
    昨天我對他在床上吸煙還厭惡得不行,今天一朝相愛,我那種似乎有點偏執的
感覺頓時煙消雲散了。
    我甚至感到,魁魁格坐在我身邊抽煙,是讓我感到無比幸福的事,因為這樣屋
子里就會洋溢濃郁的家庭氣氛。
    和一個知心好友並肩而坐,同吸一袋煙、共蓋一條毯,這實在太有趣了。煙斗
斧被我們傳來遞去,煙霧慢慢地籠住了我們的頭頂。
    這繚繞的煙霧大約很引人想起往事,他講起了他的家鄉。
    我極有興趣地聽著。他注意到了這一點,講得津津有味。
    儘管他的語法混亂,用詞不準,但我還是從他滔滔不絕的講述中聽出了他以前
經過的事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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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19:56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篇 魁魁格的故事

魁魁格的家鄉在遙遠的西南方的一個叫科科伏柯的島子上。所有的地圖上對這
個島嶼都沒有任何標示——真正的好地方是從來不上地圖的!
    很早很早以前,魁魁格身披草衫放牧山羊於故鄉的林莽之中時,心中就有一個
宏大的抱負:要走出去,見識見識捕鯨者是些什麼樣的人;還要到文明人的國度中
看一看!
    魁魁格的父親是酋長,叔叔是祭司的頭兒,而他的母親則是英勇的戰士的女兒,
他的血管里流淌著部落之中最為高貴的血液。
    一次,一艘從薩格港開來的船,停泊在他父親統治下的一個港口。魁魁格很想
乘上這條船去文明人的國家裡去看一看,可是船上的水手名額已經滿了,他那當國
王的父親也幫不了他的忙。
    可已經下定了決心的魁魁格自有他的辦法。他劃了一隻獨木舟,躲到一個一邊
是珊瑚礁一邊是長著大片的紅樹林的海灘的海峽里,他知道,這是那條大船的必經
之地。
    等大船一來,他的獨木舟便箭一般地沖了出去,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船舷,
後腿一用力,將獨木舟蹬翻,直撲甲板,死死地抓住了錨釘。
    他心中已下了誓,除非他們把他砍碎扔回海里,否則絕不下船。
    船長嚇唬著他,把刀架在了他的胳膊上,可是魁魁格,這位王子,一點也不怕。
    船長被他的勇敢和對文明的嚮往感動了,答應了他留下來的請求,不過在船上
他不再是王子,而成了一名捕鯨者。
    就像俄國的皇帝彼得甘心情願到外國的造船廠當工人一樣,魁魁格對於讓他當
捕鯨者也毫無怨言。
    他希望能在其中學到一些新東西,將來帶回他自己的國度中,能給同胞們一些
啟示,使他們過得更幸福。
    然而,很快他就看出了這些人的卑劣,比他父親統治下的異教徒還有過之而無
不及。
    特別是在薩格港和南塔開特,他見到了這些捕鯨者是怎樣花掉自己的工資的。
他對他們、對文明世界感到絕望了,還是做一輩子異教徒吧。
    這樣,他雖然還生活在文明人之中,穿他們的服裝,結結巴巴地講他們的話,
但是他依舊崇拜他的小木偶,保持著他在島上的生活習慣。
    在他的講述中,我聽出來他的父親年事已高,很可能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問
他現在是否打算回去繼承王位,他說不。
    他說文明人已經深深地影響了他,使他不配再登上那相傳已經三十代的純潔的
王位了!如果要回去,也是在以後。
    我又問他,在以後什麼情況下才回去,他說受了洗禮以後。眼下先四處轉一轉,
再開闊開闊視野。
    他有謀生的手段了,他們把他培養成了一個標槍手,這枝有倒鉤的武器不僅是
他未來的王笏,而且也是如今的飯碗。
    我問他眼下打算干點什麼,他說出海、捕鯨。於是我便向他講了我的經歷和志
向,並告訴他每一個真正的捕鯨者都應該去南塔開特!
    他馬上就決定和我一起去那兒,同吃同住,同甘苦共患難!
    這太讓我高興了,不僅因為我十分愛慕魁魁格的人格,還因為他是個出色的標
槍手、有著豐富的經驗的標槍手。這對我這個雖然十分熟悉商船卻對捕鯨一竅不通
的水手來說,太重要了。
    魁魁格的煙斗熄滅了,他放下煙斗,擁抱了我一下,用額頭貼住我的額頭。
    然後,熄了燈,我們各自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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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19:57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篇 救人

第二天,是星期一。
    我把那個香料制的人頭賣給了一個理髮匠,就去找店老闆結賬,賬是我們倆的,
錢卻是他一個人的。
    店裡的人們對我們倆之間突然產生的友誼似乎很感興趣,特別是店老闆彼德·
科芬,他關於野人的謊話曾經把我嚇了個半死,可如今我和野人成了好朋友。
    我借了一輛獨輪車,把我們的行李裝了上去,直奔停泊在港口的郵船「摩斯號」。
    一路上有很多人注視著我們。他們看的並非魁魁格,因為街頭巷尾像他這樣的
人並不鮮見,他們感到奇怪的是我跟這樣一個人的良好的關係。
    對他們我們一點也不理會,輪流推著小車往前走,魁魁格偶爾停一停,整理一
下標槍鉤上的皮鞘。
    我問他是不是捕鯨船上都不備標槍而要標槍手自帶。他說他的標槍質地上乘、
飽經戰陣,捅到過數不清的大鯨魚的心臟,就像一個農民喜歡自己的鐮刀一樣,他
無比熱愛自己的標槍。
    獨輪車由我手裡轉到他手裡時,魁魁格給我講了一個關於他第一次見到獨輪車
的故事。
    在薩格港,船主借給他一輛獨輪車,讓他裝行李。此前,對於獨輪車,他是聞
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但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他是個生手,他就把行李結結實實地捆在
小車上,然後運足力氣一下子就把小車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上了碼頭。
    「啊,魁魁格,你就這麼走到的客店?」
    我幾乎笑出聲來。
    他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他們那個島上的事。島上的人,在結婚時,要
把從嫩椰子里擠出來的椰汁,滴到一個大葫蘆里,然後把這個大葫蘆放在桌子上最
顯眼的位置上。
    一次,一條大船靠了岸。一位紳士派頭的船長被邀請參加魁魁格妹妹的婚禮,
他的妹妹當時剛滿十周歲。
    船長被請到了上席,面前正擺著那隻大葫蘆,兩旁分別坐著魁魁格的父親和叔
叔。
    做過飯前禱告——島上的人做飯前禱告不像我們俯對杯盤,而是仰起臉來,但
做禱告則有共同點——祭司長便宣布婚筵開始了。
    按照這個島國的習俗,祭司長要把他的神聖的手指往那還未向客人敬酒的喜酒
壺裡浸一浸。
    船長注意到了他的舉止,心想自己是一船之長,而且坐在祭司長的上首,是不
是應該如法炮製呢?
    他毫不猶豫地在那個葫蘆里洗了洗手!
    「怎麼樣,他就是這麼乾的。」
    魁魁格笑著對我說。
    買了船票,把行李安置好以後,我們正式上了那艘開往南塔開特的縱帆船。
    「摩斯號」揚帆啟航,順著阿庫希奈河緩緩而下。
    新貝德福的街市在晴朗而寒冷的陽光下泛著一層硬硬的冷色。岸上的木桶堆積
如山,而製造木桶的叮噹鏗鏘之聲還不絕於耳。
    有遠航歸來的,有起錨待發的,結束便是新的開始,捕鯨如此,人生亦如此啊!
    船駛上了大海,風也大了起來,浪花在船頭船尾翻卷,頃刻間就又恢復了它們
原來的平靜。
    噢,我太愛這廣闊的大海了!我痛恨陸地上那些印滿了奴隸的腳印和騾馬的鐵
蹄的大道,我痛恨那些據道為障收取通行稅的人,我愛大海,大海上沒有路,又到
處都是路,而且永遠不會有任何路的痕迹。
    魁魁格似乎也陶醉於這濤飛浪卷的壯麗景象,他嘴巴微張、鼻孔張大,一臉的
興奮之色。
    「摩斯號」進入深海,巨浪排撻而來,船頭一起一伏,像個叩頭的奴隸。帆繩
綳得緊緊的,桅杆隨船搖晃著,一派壯觀的航行景象。
    可船上其他的旅客卻把我們倆當成了稀罕的景緻,在他們看來,一個白人和一
個野人如此親密簡直不能容忍。
    魁魁格一回頭,正碰上一個在他身後扮鬼臉兒的毛頭小夥子。魁魁格以一種不
可思議的力量一下抓起了那小夥子,順手拋向空中,讓他在空中翻著跟斗時再拍擊
一掌,那傢伙踉蹌著落在了地上。
    魁魁格轉過身來,點起煙斗斧,給我遞過來。
    「船長,船長,船長,他……他……他,他是魔鬼!」
    那小夥子嚎叫著奔向船長。
    船長昂首挺胸地走了過來,沖著魁魁格吼道:
    「嘿,你,你想幹什麼?你那樣干會弄死他的!懂嗎?」
    「他在講什麼?」
    魁魁格不緊不慢地回過頭來問我。
    「他說,你是不是要把那個小夥子弄死?」
    我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那個哆哆嗦嗦的小夥子。
    「什麼?弄死?不,不,不,他,太小了,小小的魚!魁魁格不殺小魚,魁魁
格殺的是大鯨魚!」
    魁魁格蔑視地說。
    「好了,你這個野東西!再搗亂我就弄死你,小心點!」
    船長的話還沒說完,海上便吹來一陣狂風,主帆離了杠,帆杠飛快地左轉幾圈、
右轉幾圈。那個毛頭小夥子一下子被掃到了海里!
    大家慌做一團,有的往艙里奔,有的伸手想抓住帆杠卻又怕那東西力量太大把
自己也帶到海里。
    帆杠飛轉著,以一股不可阻擋的瘋狂勁兒橫掃著一切,就像一條被激怒的巨鯨
的下顎。
    人們圍著它,束手無策。
    魁魁格靈巧地匍匐到帆杠的下面,一伸手拽過一條繩子來,把一頭系在舷牆上,
另一頭挽了個扣,在帆杠又一次掃過他的頭頂時,他迅速將繩子扣拋出去,不偏不
斜正好套住了帆杠!
    一看套住了帆杠,魁魁格手裡便用上了勁兒,帆杠乖乖地停住了。
    大家懸著的心一下放了下來,一擁而上,收拾起殘局來。
    魁魁格從帆杠下面坐起來,甩掉了上衣,走到船的一側,一個漂亮的弧線形的
人水動作,跳入了大海。
    波濤之中,他的頭頂時隱時現,顯然他在找那個落水的小夥子。
    三四分鐘以後,他還是一無所獲。
    猛的一下,魁魁格又冒出了水面,換了口氣,瞅准方向,又扎了下去。
    幾分鐘以後,他又冒出來了。一隻手划著水,一隻手拽著那一動不動的小夥子。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兩個人拉上了船。
    人們稱讚魁魁格的英雄行為,船長還向他道了歉,那小夥子也慢慢地緩過氣來。
    魁魁格沒有理會人們的讚譽,他用了些淡水洗凈身子,穿上衣服,靠舷牆坐了
下來,點上他的煙斗斧,散淡地看著周圍的人們。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似乎在說:
    「這沒什麼,我們野人就應該這麼幫助你們文明人!誰讓咱們生活在一個世界
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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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篇 南塔開特

一路無話,我們安抵南塔開特。
    你可以找一張地圖,在上面找一找,看看南塔開特在哪兒。
    是的,它遠離大陸,只是大海中的一個小山丘,一片沙灘而已。
    有人開玩笑說,南塔開特人要想種點雜草也得種在沙灘上,因為這裡寸草不生;
還有人說他們從加拿大運來了野草;為了堵住一個漏油的桶,必須遠涉重洋才能買
回那堵洞用的木塞;這兒的人都在門前種上幾棵蘑菇,為的是夏天乘涼;還說這裡
有一葉草即可稱綠洲,三葉草就可以叫草原了;說這裡人家的椅子上、桌子上經常
可以看到粘上去的小貝殼,就像海邊的烏龜身上粘著的貝殼似的。
    所有這些不無善意的調侃,都是在極言南塔開特的彈丸之大和寸草不生。
    最早定居於這塊不毛之地的是紅種人,關於此,還有一段傳說呢。
    說是很早很早以前,在新英格蘭的海岸上,一隻鷹突然沖了下來,叼走了一個
印第安嬰兒。
    嬰兒的父母悲痛欲絕地看著老鷹叼著孩子消失在大海上,他們毫不猶豫地划起
獨木舟追了上去。
    經過千難萬險,他們追到了這個島上。在島上他們發現了那個嬰兒的一小堆兒
白骨!
    此後,這一對印第安人夫婦就居住在了這個小島上,他們永遠也不離開自己那
化成白骨的孩子了。
    他們就是南塔開特人的祖先。
    祖先有著這樣的經歷,後代出海打魚以海為生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們先是在海灘上捕蟹捉蛤,在淺水區拉網捕魚,然後劃上小艇到深海區作業,
後來造了大船,開始了大洋上的巡弋。
    他們一年四季漂泊在海上,同那些洪荒時代遺留下來的巨大水獸做著不屈不撓
的鬥爭。
    他們世代征戰,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到處都成了他們征服水下巨獸的戰場。
噢,隨便你美國把墨西哥畫入德克薩斯州、把古巴送給加拿大、把印度吞入英國吧,
在這個星球上,有三分之二是南塔開特人的。
    廣闊的海洋都屬於南塔開特人!別國的水手只不過擁有海上通行權;商船是橋
梁的延伸;兵艦是浮動的炮台;甚至海盜也只是劫掠海面上的船隻,絕無本事攻佔
海底世界。
    只有南塔開特人是住在海上,海洋是他們的農場,他們反覆耕作與收穫,他們
以海為家,他們的生活與事業都在海里。
    他們常年棲息於海上,對陸地感到十分陌生,偶爾登上大陸,好像進入了另一
個世界;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們就要遠離大陸,他們要躺到大海的懷抱里,讓海象
群和鯨群從身下掠過才睡得香甜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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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19:58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篇 鰵魚與蛤蜊

暮色之中,「摩斯號」靠了岸。
    先找地方住下吧。鯨魚客店的老闆科芬給我們介紹了他表弟荷西亞·胡賽開的
客店,說他的客店在南塔開特屬第一流,而且他的客店特別以雜燴做得好而聞名遐
邇!
    他表弟的客店叫煉鍋客店。
    然而,看來這家一流的客店並不在繁華之地,左拐右拐,這兒問那兒問,我們
倆曲曲折折地走了很久,才來到這看樣子不會再錯了的地方。
    一座陳年舊宅門前,豎著一桿桅杆,橫木上一邊一個木鍋,懸掛在空中。這與
絞刑架倒是別無二致了。
    噢,我在那邊住鯨魚客店,碰見一個叫棺材的老闆;我在這兒住煉鍋客店,又
碰到了絞刑架!這可不是什麼吉兆。
    直到我眼前出現了一個穿黃袍子的女人,我才從這陣心虛之中緩過神兒來。這
個一臉雀斑的女人所以吸引了我,是因為她正破口大罵,罵一個穿紫衣服的男人。
    「滾,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門檐上一盞昏暗的小燈,像一隻受了傷的眼睛,瞪著這快嘴快舌的女人。說完
剛才這句話,她的咒罵似乎告了一個段落。
    「走吧,魁魁格,這肯定是胡賽太太。」
    我趕緊抓這個空兒說。
    我的猜測完全正確,這一位正是在胡賽先生不在家期間全權處理客店事務的胡
賽太太。
    她聽說我們要住店,就暫時停止了叫罵,把我們領進了一個小房間,讓我們坐
在一張杯盤狼藉的桌子邊兒。然後猛地扭回頭來,問:
    「鰵魚還是蛤蜊?」
    「什麼,太太?」
    「鰵還是蛤蜊?」
    「蛤蜊?那種又冷又粘的東西可以當晚飯吃嗎?鰵魚是什麼樣的?」
    胡賽太太似乎並沒太在意我說什麼,她恍惚聽見我先說了個「蛤蜊」,便向里
屋大喊了一聲:「兩個人一隻蛤蜊。」
    看樣子她很急,她急著去罵那個穿紫衣服的男人,所以這麼喊了一聲以後人就
不見了。
    「噢,魁魁格,一隻蛤蜊,夠吃嗎?」
    我的疑慮很快就被廚房裡飄過來的濃郁的香氣打消了。等那熱騰騰的「雜燴蛤
蜊」端上來時,我們倆心中的愉快是無以言表的。
    這是用那種比榛子人不了多少的蛤蜊做出來的東西,摻著些碎麵包和細細的咸
肉條兒,又放了夠量的牛油、胡椒和鹽!
    面對如此美妙的食物,我們倆一句話也顧不上說,三下五除二就一掃而光了。
    我們身子向椅背上一靠,顯然意猶未盡。我學著剛才胡賽太太的口氣,向後面
喊了一聲:
    「鰵魚!」
    一會兒,鰵魚就端上來了。
    這鰵魚雜燴的味道與蛤蜊雜燴略有區別,不過,人們一吃起來就忍不住狼吞虎
咽是它們的共同特點。
    我用勺子在碗里舀了舀,對我的夥計說:
    「哈,魁魁格,你看,有一條活鱔魚!你的標槍呢?」
    我們倆都笑了。
    煉鍋客店可以說到處都充滿了魚的味道。廚房的鍋里永遠在煮著魚雜燴,早中
晚一天三頓,頓頓雜燴,吃得人擔心身上會戳出魚骨頭來。
    客店裡到處都是蛤蜊殼,胡賽太太的項鏈是用鰵魚脊骨做成的,胡賽先生的賬
本也是用上好的鰵魚皮製成的,就連牛奶里也有股魚味兒!
    這就有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了。直到早晨散步時我看見奶牛在吃魚骨頭時,心
中才豁然。那奶牛不僅在吃魚骨頭,四個腳上還套著四個鰵魚頭,像拖鞋似的。
    晚飯後胡賽太太給了我們一盞燈,指點了去客房的路。我們剛要走,胡賽太太
一伸手,攔住了魁魁格。
    「不能帶標槍!」
    「為什麼?每個真正的捕鯨者都是和標槍共枕同眠的!」
    我辯解著。
    「這很危險!自從那位可憐的小夥子斯替格死在客房裡以後,我就不準客人帶
標槍進房了。」
    「他的標槍插入了后腰!」
    「唉,他出海四年半,只帶回三桶魚雜碎來。」
    「好了,魁魁格先生,放心交給我吧,明天一早我就給你。」
    「對了,明天早晨吃什麼,鰵魚還是蛤蜊?」
    「都要!再加兩條熏青魚,換換味兒。」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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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7 19:59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篇 「裴廓德號」

在床上,我們開始商量具體的出海計劃。
    讓我吃驚的是,魁魁格已經有了些不可更改的「主意」。這主意來自於他身上
的那個小木偶,它叫「約約」。
    約約告訴他,我們倆不能一起到碼頭上去找捕鯨船,這個任務應由我以實瑪利
一個人去完成,它約的暗中相助云云。
    它還暗示,已經在岸邊為我們選好了船,就是那艘我最終一定會挑定的船;而
且,我會拋開魁魁格,一個人先去上船做水手!
    魁魁格非常相信他身上的這個木偶,凡事都要向它請示,它的任何一點表示,
魁魁格都會像聽到聖旨一樣去執行,儘管有時候它也許是出之於善良的本心恰恰弄
出些相悖的事來。
    今天這事我就有些看法,魁魁格有經驗,應該讓他去挑一艘船;可魁魁格一意
孤行,雷打不動地讓我去。
    沒有辦法,第二天,留下魁魁格和他的約約在屋裡鼓搗些什麼儀式,我一個人
去了碼頭。
    隨便問了問,得知近期內啟航、航程三年的船有三條:「魔閘號」、「美味號」、
「裴廓德號」。
    「魔閘」不知典從何出,「裴廓德」卻略知一二,這是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印第
安人部落,一個已被斬盡殺絕的種族的名稱。
    我在三條船上轉了轉,最後決定上「裴廓德號」。
    船有多種,你也許見過那些橫帆船、舢版、帆槳兩用船……可我相信,像「裴
廓德號」這樣的老船,你肯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是一條闖蕩過世界各個大洋大海的老船,日久天長的風吹日晒、雨打浪激使
它渾身的顏色墨一般黑,就像那些在埃及和西伯利亞身經百戰的法國兵。
    斑駁的船頭,彷彿有一副很威風的大鬍子,而那來自日本海岸的桅杆——因為
原來的桅杆就是在日本海岸被暴風雨摧折的——高大挺直,似乎再不會被摧折了。
船的甲板有的地方已經斷裂了,又小心地用木板釘在了一起,好像有千萬人踐踏而
形成的凹痕則是無法修補的。
    船長法勒,原來在船上當大副,後來去另一條船上當了船長,如今還是「裴廓
德號」的大股東。
    法勒當大副時,在船體的裝飾上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又是嵌又是鑲,把整個
船體弄得像一位脖子上套著沉重的象牙的衣索比亞皇帝似的。
    這條船的裝飾物都是幾十年以來它的戰利品,就像吃人部落的戰士,用他殺死
的敵人的骨頭做飾物。
    船的舷牆像大鯨魚的下顎,而舷牆上用來拴繩子的木樁確確實實就是抹香鯨的
牙齒,船上的滑輪是海里的象牙製成的,舵柄則是巨鯨的下頜骨雕鏤成的。
    「裴廓德號」是一條高貴的船,也是一條憂鬱的船,世間萬物,梵谷貴者似乎
都有些憂鬱的品質。
    我站在它的甲板上,想找個當頭的,好自薦。可不但沒見著當頭的,一個人影
也沒見著。
    主桅後面一頂臨時帳篷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呈圓錐形,是用一隻露脊鯨的頭部
的幾大片骨頭搭成的。
    把鯨魚那些寬大的骨板插在甲板上,圍成一個圓,用繩子相連,繫緊,在頂部
形成一個尖兒。向朝頭的這一面開了一個三角形的入口,坐在裡面,可以看到大船
行駛的方向。
    這帳篷似乎是船靠岸以後才搭的。裡面坐著個人,似乎是個頭目。
    他像一般的水手一樣,皮膚呈棕黃色,穿一件藍色的舵工衣,眼睛兩側的魚尾
紋又細又密,看出來是長期海上瞭望的結果。
    此時正是中午,他正坐在一把橡木椅子上小憩。
    「您是不是船長?」我問。
   

    「是的話,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當水手。」
    「你?不是南塔開特人吧?在救生艇上逃過生嗎?」
    「沒有,先生。」
    「嗯,對捕鯨業是不是一無所知啊?」
    「是的,先生。不過,我很快就能學會!我在商船上干過,我……」
    「商船?別跟我提什麼狗屁商船!你還以為干過商船是一種榮譽嗎?再說商船
我就劈開你的腿!」他又說:
    「好啦,我問你,你現在為什麼要上捕鯨船?很值得懷疑啊!你是不是當過海
盜、搶劫過你的船長、謀殺過船上的大副?」
    我竭力否認著他半認真半玩笑的話。我聽出來了,這個南塔開特人有一腦子島
民的狹隘觀念,他對外地人有一種深深的偏見。
    「你現在為什麼要來捕鯨?弄清了這一點我才能雇你!」
    「這個,先生,我只是想見見世面、開開眼界,想弄清楚捕鯨到底是怎麼一回
事兒。」
    「噢,想知道捕鯨是怎麼回事兒!那麼,你見過亞哈船長嗎?」
    「誰?亞哈船長?」
    「對,這條船的船長。」
    「嗨,我還以為你就是船長呢!」
    「噢,現在跟你說話的是法勒船長,我跟比勒達船長都是這船的股東,負責船
上設備和人手的配備。」
    「你剛才說你想見識一下捕鯨,那你必須去見一見亞哈船長,一條腿的亞哈船
長。」
    「什麼?鯨魚吃了他的另一條腿?」
    「是的,抹香鯨把他的一條腿吃了!」
    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悲涼,我幾乎受了感動。我定了定神,又說:
    「不錯,從這事兒可以推斷出些東西來,但是,沒有親睹終歸還是將信將疑啊!」
    「小夥子,你儘管還嫩,但畢竟沒冒充內行。你說你出過海……」
    「先生,我出過四趟海了……」
    「住嘴,別提你那讓人討厭的商船,我可不愛聽!你還想干這可能丟了腿丟了
命的捕鯨嗎?」
    「想,先生。」
    「好。你有膽量用一桿標槍向鯨魚的喉嚨刺下去,然後窮追不捨地追殺它直到
刺死它嗎?回答我,快!」
    「有,先生。如果必須如此,我肯定會這麼干。我的意思是,這種情況不會出
現。」
    「好啊,看樣子你不僅是想見識見識還要親自參與參與捕鯨,是吧?
    沒錯,你是這麼說的。那好,請你向前走,在船頭那兒站一會兒,然後回來告
訴我,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聽到這兒,有點糊塗了,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想讓我按他的命令去辦?看
到他臉上的怒容,我不再猶豫,轉身向船頭走去。
    船泊在一片浪濤之中,有規律地搖晃著,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海洋,遼闊而單調,
神秘而恐怖。
    「說吧,看見什麼?」
    我剛回過身來,他便這樣問我。
    「大海,遼闊的大海,僅此而已。似乎要起大風了。」
    「好了,你現在關於那種見見世面的想法還依舊嗎?你剛才看見的不是一種世
面嗎?」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了。但是我內心中去捕鯨、去隨著「裴廓德號」一起去
捕鯨的觀念依然十分堅定。
    法勒船長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點了點頭。
    「那好吧,跟我來簽約。」
    我跟著他離開甲板,走下了船艙。這時候,我看見了船尾的橫木上坐著一個人,
他就是比勒達。
    他挺直身子坐在橫木上,不歪不斜,大概是怕壓著了他的衣角;他身邊放著一
頂帽子,兩腿直挺挺地交疊著,淡棕色的上衣,扣子一直繫到下巴底下,鼻子上架
著一副眼鏡;他在看一本厚重的大書。
    比勒達船長,這位與法勒船長一樣是本船的大股東的人,確實有一種非凡的氣
質。使人一見之下,便會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
    「裴廓德號」的大股東是他們兩位船長,其餘的股份屬於港口裡一大群人,有
領退休金的老人,有孤兒寡婦,還有些受保護、被照顧的未成年人。
    這些人的股份,形象地說可能只是一根船骨、一英尺船板、甚至是一兩枚船釘。
南塔開特人手裡的錢都投到了船上,就像別的地方的人把錢投入股票交易中一樣。
    比勒達和法勒以及島上的大多數居民一樣,也是個桂克教民。即使在今天,你
如果有機會到島上轉一轉,也還可以看到許多島民身上的桂克特徵,不過隨著時間
的推移,這些特徵有所減弱罷了。
    這些桂克中,殘忍的捕鯨者、報復心極重的水手、好鬥的不法之徒層出不窮。
    島上的人們還有個習慣,那就是用《聖經》中的人物為自己起名字。他們的稱
呼中,有「你」與「您」的區別,顯得有禮有節;然而他們的血液之中卻始終流淌
著冒險的成分,勇猛與大無畏的精神使他們可以成為斯堪的那維亞的海中之霸,也
可以成為頗有詩人氣質的羅馬教徒。
    南塔開特人這種不乏浪漫色彩的勇猛性格蘊育出了像比勒達船長這種靜如處女、
動若脫兔的人物,他身上有與大自然相諧的寧和與恬美,也有自然鬥士的桀驁不馴。
他是悲劇中的偉人,支配別人成了他人格的一種病態表現。
    啊,年輕人,你們可要牢記啊,人類的偉大是常與人類的病態相伴相生的,你
們可要警惕!
    比勒達船長與法勒船長一樣,是個退了休的捕鯨者;與法勒船長不一樣的是,
他有處變不驚、遇事不亂的品格。他在南塔開特受過最嚴格的桂克教派的訓練,他
在大洋大海中進行過無數次航行,他到過合恩角,見過一絲不掛的土著們田園味兒
十足的勞作。
    他反對人類自身的互相殘殺,卻可以穿上緊身衣,揮舞標槍,讓大鯨魚流出一
大桶一大桶的血來。
    在垂暮之年回首往事,不知道他是如何將自己的言行在內心中統一起來的。也
許,他早就看清楚了,一個人的信仰是一回事兒,而面對現實世界生活下去的方式
方法又是另一回事兒!
    噢,從一個短衣襟小打扮的見習水手,到穿上敞懷坎肩兒的標槍手,然後是大
副、船長、股東,比勒達在如今這年屆六旬的時候終於可以脫離開一切實際的操作,
而靜等分紅了。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比勒達船長還有個不太好聽的外號:守財奴。據說當年
他在船上時,對水手們十分刻薄,以至於船靠岸以後,水手們都是被直接抬往醫院,
因為他們都已被折磨得虛弱到了極點。
    據說,在他當大副時,只要他那淡褐色的眼睛朝你一瞪,你就會立刻抓起一把
鎚子或是一根穿索針,趕緊忙起來。比勒達是一種嚴格的功利主義的化身。他的相
貌似乎也體現了這一點:身材瘦長,沒有一塊多餘的肉,也沒有一根多餘的鬍子—
—他下巴上只有一根鬍子。
    「嗨,比勒達,又念上啦!研究你的聖書都三十年了,如今研究到什麼地方啦?」
    比勒達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老朋友的調侃,他只是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了
看法勒船長,然後又帶著一絲疑問看了看我。
    「啊,他想上咱們的船,讓咱們雇他。」
    「你要他雇你?」比勒達毫無生氣地問了一聲。
    「是的。」
    「比勒達,你覺得他怎麼樣?」
    「行。」
    他應了一聲,又低頭念他的書去了。這個古怪的老桂克!
    我什麼也沒說,注意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法勒從一個箱子里拿出船上用的契約來,又找出墨水和筆,都擺在了一張小桌
上。
    我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這契約的條款問題,當然關鍵是我有多少「拆賬」。所
謂「拆賬」,就是紅利。因為浦鯨船上是不發工資的,報酬是捕鯨回來以後的利潤,
這利潤是按百分比分到每個人身上的。
    就我本身而言,是捕鯨業的新手,「拆賬」不會多;但我又有多次航海經驗,
我會掌舵、會搓繩子、適應航行生活,我的「拆賬」不能太低,應在二百七十五分
之一左右。儘管這顯然是無所謂的「大拆賬」,但對我來說已經可以接受了。
    這裡需要解釋的一點是,捕鯨業中的「拆賬」的大小是以分母來論的,越大,
到手的錢就越少。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無疑是「大拆賬」,但我還可以在船上白吃白
住三年呢!
    可能你會說,這麼掙錢也太可憐了!確實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想發什麼大財,
在這個世界上,有我的立錐之地便已足矣。所以,我自認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就算
公平了,當然,如果再小一些,到二百分之一,那最理想!
    「裴廓德號」的這兩位大股東,法勒和比勒達掌握著船上大到僱用什麼樣的水
手,小到該不該為船上採購一根繩子的所有權利。
    這時候,法勒船長找出一枝鉛筆吃力地削著,而比勒達依然悠哉悠哉地讀他的
《聖經》。
    「我說比勒達船長,給這小夥子多少拆賬?」法勒船長這樣問。
    「這你比我在行,我想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就差不多了吧……」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大的「拆賬」!諸位陸地上的朋友也許覺得七百七十七
不小吧,可這是把它放在分母的位置上啊!
    「不不不,比勒達,你對這小夥子有點不太公平了!」法勒船長說。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
    「不,三百分之一!我寫上了,三百分之一,聽見了沒有,比勒達?」
    比勒達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聖經》,抬起頭來說:「法勒船長,你確實很慷慨,
可你有沒有想到這船的其他股東呢?他們可大都是些孤兒寡母啊!你把錢給了他,
就等於從那些孤兒寡母嘴裡搶了麵包啊!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法勒船長!」
    「該死的比勒達!我不能按你說的辦,否則我的良心就會沉重得足以讓船在風
平浪靜中徹底沉沒!」法勒來回奔走著、叫喊著。
    「噢,法勒船長,你的良心也許能讓船多吃上幾英寸的水,這和我們關係不大,
可你不要還沒把大家沉到水裡就先沉到了火坑裡!」
    「火坑,火坑!你敢這樣侮辱我!該死的比勒達,你敢隨隨便便地侮辱人,你
如果再說一遍,我就絕對不客氣了!」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強盜的子孫,滾出去!滾!」
    他破口大罵,怒不可遏地沖向比勒達。
    比勒達一閃身,躲開了他。
    船上的兩個大股東的這種開仗的陣勢把我嚇壞了,我心裡在盤算,還上不上這
條船,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把門打開,因為比勒達正如喪家之犬般地躲避著憤怒
的法勒船長。
    門一開,比勒達就跑了出去,可並沒有跑遠,又坐到他剛才坐的船尾的橫木上
了,悠然地斜睨著這邊。顯然,他對法勒這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已經很熟悉了。
    法勒發過脾氣,疲憊地坐在那兒,像一隻無奈的綿羊。
    「呸!算了,風暴消失!我說比勒達,你這個磨魚槍的傢伙,給我修修這枝筆
吧!好啊,謝謝,比勒達!」
    「小夥子,你剛說叫你以實瑪利是吧?我看就給你三百分之一的拆賬吧!」
    「法勒船長,我還有個朋友,他也想當水手,明天讓他跟我一塊兒來吧?」
    「可以,讓他來,我看看。」
    「他要多少拆賬?」
    又埋下頭來看書的比勒達警覺地抬起頭來問。
    「比勒達,這就不用你管了。我問你,以實瑪利,他捕過鯨嗎?」
    「噢,法勒船長,我已經記不清他到底殺死過多少鯨了!」
    「那好吧,讓他來吧!」
    簽了合同,我就離開了「裴廓德號」。我完成了一件大事,按約約的命令找到
了要帶我和魁魁格去合恩角的船。
    可我突然又停住了腳步:這兩位船長都只是船主啊,真正指揮這條船的亞哈船
長我還沒見到呢!
    一般說來,捕鯨船泊在港口的日子都很短,而出海作業的日子又很長,所以船
一靠岸,船長就會抓緊時間回家或者上岸辦些事。至於船上的事,他可以完全撒手,
任船主們去處理。
    不過,到了船上你可就要完全聽他的了,所以現在還是見一見他。所以我又返
身上船,找到法勒船長,問他亞哈船長在哪兒。
    「你找他幹嗎?我們不是談好了嗎?」
    「是的,我們談好了。可我還是想見見他。」
    法勒說:「見見他,說起來容易,可要見到他太難了。船一靠岸,他就回了家,
足不出戶,我也見不著他了。也許他病了吧,也許沒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
身體不太好。」
    「有人說他是個怪人,也許吧,可他還是個好人!你不用怕,你一定會喜歡上
他的。他是個偉大的人;他不敬神卻像一尊神;他輕易不開口,可一開口就夠你受
的。你要完全服從於他!」
    「亞哈絕不是凡夫俗子,他上過大學,也到過吃人生番聚居的蠻荒之地,他在
海上戰鬥,用魚槍對付過比大鯨魚更可怕的傢伙!」
    「說到他的魚槍,那可是他的驕傲!他有百發百中的神功!」
    「他不是比勒達,他也不是法勒,他是亞哈,古代的以色列王亞哈,居高臨下
的君王!」
    「他還是十惡不赦的人,他被殺以後,狗都去舔他的血了!」
    我順嘴說了這麼一句。
    法勒又說:「噢,小夥子,來來來,我告訴你,在『裴廓德號』上你千萬別這
么說!亞哈這個名字可不是船長自己取的,這是他那痴獃的寡母給他起的名字!」
    「他母親在他一歲時就死了,可她臨死時講過,她為兒子取的這個外號將來會
應驗的!」
    「所以我現在鄭重地警告你,說話要小心。我跟他出過海,我給他當大副。他
是個好人,是個愛罵人的好人,而不是比勒達那種虔誠的好人!」
    「這一點,他與我頗為相似,當然他比我還要好。」
    「自從上次被鯨魚咬掉了一條腿以後;他情緒就一直不太好,這是完全可以理
解的。小夥子,跟一個嘻皮笑臉的壞船長出海,還是跟一個鬱鬱寡歡的好船長出海?
我相信,你會有明智的選擇的。」
    「你不能誤解這位只是有一個邪惡的名字的好船長。他還有一位好妻子呢,結
婚還不到三個航程呢!那可是個好姑娘,還給他生了孩子呢!」
    「怎麼樣,對於亞哈船長你有所了解了吧?」
    我默默地走了。
    這個缺了一條腿的船長,讓我心中有了幾分憐憫之情,不過很快憐憫就被敬畏
趕走了,這種敬畏我無法準確地描繪,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正的敬畏。
    這種並非真正的敬畏並沒有引起我心中的厭惡感,而只是增加了神秘感。好在
很快我的思緒就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神秘的亞哈就暫時從我腦子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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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篇 齋戒

魁魁格的「齋戒」大概要做一天,所以我不急於回旅店。我尊重每一個人的宗
教信仰,哪怕他的信仰有點像螞蟻向毒蘑菇行禮似的可笑。
    其實,我們的星球上不是還有那些以一種其他星球所未見的卑躬屈膝匍匐在一
具屍體前的景象嗎?只因為那具屍體活著的時候有大片的土地,死後的遺產中也有
大片土地。即使如此,我也找不到蔑視他們的理由。
    善良的基督徒們啊,我們應該慈悲為懷,不要因為人類成員中的一些人有些別
的什麼想法,我們就自以為高人一等。
    魁魁格對約約的齋戒也許在你看來不乏可笑之處,可那又有什麼呢?只要他本
人做得自然和諧、心安理得,那就夠了!
    願上天保佑,保佑基督徒和異教徒們吧,因為大家都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就已碰
得頭破血流了。
    終於到了日暮時分,我相信他的儀式已經結束了,於是走上樓去敲門,沒有動
靜;推了推,門反鎖著。
    「魁魁格!」
    我沖著鑰匙眼兒喊,還是沒反應。
    「魁魁格,是我啊,以實瑪利!」
    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我有點慌了。
    是不是中風了?我趴在鑰匙眼兒上往裡看,只能看到房間的一角兒,沒什麼異
樣。啊!那是什麼?標槍!
    對,那是昨天讓老闆娘收走的標槍!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可是從不與標槍分開
片刻的,這說明他也在屋子裡。
    「魁魁格!魁魁格!」
    一定是出事啦!他中風啦!我拚命地推門,門只晃了晃,要想推開,希望很小。
我趕緊奔下樓去,碰見了一個女佣人,我把我的看法對她講了。她大叫起來: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早晨我去收拾房間,門就鎖著,我還以為你們倆都出
去了呢!」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老闆娘!老闆娘!人命關天啊!胡賽太太,胡賽太太!
中風啦,中風啦!」
    她不迭聲地叫喊著向廚房奔去,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面。
    胡賽太太飛快地沖了出來,一手拿著芥末罐,一手拿著醋瓶子。
    「柴禾棚子在哪兒?快告訴我!看在老天爺的份兒上,快找個什麼東西把門弄
開!」
    「對了,斧子,斧子!他中風了,沒錯兒,他中風了!」
    我叫喊著又調頭向樓上衝去。
    胡賽太太的臉色就像把她手裡的瓶子中的東西搭配在一起的模樣,她伸手攔住
了我:
    「怎麼回事兒?小夥子。」
    「斧頭斧頭!看在老天爺的份兒上,再去找個醫生來!」
    「幹什麼?」她放下手裡的瓶子,叫著,「我說你要幹什麼?撬門?你怎麼啦?
船友!」
    我努力安靜下來,給她說了事情的經過。她飛快地奔到樓梯底下的小房間里,
迅速地往裡看了一眼,然後叫道:
    「啊,標槍不見了!昨天我把它放在那兒以後就沒再去看過!噢,難道又是一
個可憐的斯蒂格斯?又一條被單?上帝啊,可憐他的母親吧!」
    「我的房子也完了, 倍蒂, 你快去找漆匣,我要他漆一塊牌子,上面寫上:
『這裡不準自殺,不準吸煙!』」
    「願上帝可憐可憐他飄蕩的靈魂吧!」
    「啊?什麼聲音?等一等!小夥子,停下來!」
    在我準備再一次向房門衝擊時,她攔住了我。
    「不,不,我不能允許別人毀了我的房子!離這兒一英里有個鎖匠,把他叫來
——不,等一等!」
    她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迅速掏出一把鑰匙來,「這回一定能開開!」
    然而,魁魁格把裡面的保險閂也鎖上了。
    「不行,只有撞開了!」
    我叫了一聲,向後退了幾步,準備運足力氣撞下去。可老闆娘又攔住了我,說
什麼也不讓毀了她的房產。我不顧一切地甩開她,沒命地沖向那扇門。
    「嘩啦啦!」門開了。
    魁魁格一絲不動地坐在房間的正中央,盤腿閉目,雙手放在約約的頭頂上。對
於衝進屋來的這一群人他不聞不問,泰然不動,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完全像一尊雕
像。
    「魁魁格,你怎麼啦?」
    我迫不及待地問。
    「你這麼坐了一天了?」
    老闆娘問。
    魁魁格不回答任何人的問題。我真想一下子把他推倒,他這麼坐了八九個小時
了,滴水未進,肯定已經精疲力竭了。
    「噢,胡賽太太,無論如何他還活著,讓我來處理吧,您請自便。」
    老闆娘聽我這麼說,就走了。我關上門,想說服魁魁格休息一下,可他還是一
動不動,眼皮抬也不抬,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唉,也許他這種每年一次的齋戒就應該一絲不動地呆上一天呢!我不應該打擾
他,他遲早會起來的,他不會永遠這麼呆下去的。
    我獨自下樓去吃飯。
    幾個剛剛進行了葡萄乾布了航行——這是水手們通行的叫法,指在赤道以北的
大西洋中所做的短距離捕鯨航行——的水手們正講著海上的故事,他們講得滔滔不
絕,我聽得也津津有味,到夜裡十一點的時候,我想該上樓去了。
    可讓我吃驚的是,魁魁格還那樣呆坐著!他這麼坐了一天了,我真有點生氣了。
    「魁魁格,你動一動吧,吃點飯,別糟踏自己了,你會死的,魁魁格!」
    他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動不動。
    算了,我自己先睡吧。上床前,我把那件又沉又厚的熊度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我吹了蠟,努力想讓自己儘快地入睡,可怎麼也睡不著。想想吧,和一個盤腿
坐了一天的異教徒呆在這樣冰冷的房間里,相距不超過四英尺,你怎麼能睡著呢?!
    最後總算朦朧入睡了,恍惚中醒來,天快亮了,魁魁格居然還坐在那兒,與昨
天晚上毫無二致!
    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了屋裡。魁魁格動了!他掙扎著站起來,骨頭節嘎吧嘎吧
一個勁兒地響,他拐著腿走到床邊,一臉的喜悅。低下頭,用他的額貼了貼我的額,
告訴我他的齋戒已經完畢。
    我的宗教觀念是寬容的,我不反對別人有自己的信仰,前提是那個人也不因為
自己的信仰而迫害甚至殺戮有別的信仰的人。現在看來還得加上一條,這個異教徒
的信仰不能是瘋瘋癲癲的異常行為,以至於凡看到這種信仰儀式的人,不得不承受
與那信仰人一樣的身體的折磨。
    我想我要和魁魁格討論討論了。
    「魁魁格,上床吧,我有話對你說。」
    我這樣開了頭,然後從宗教的起源講到當代的宗教流派,歸納起來,反覆要向
他說明的就是,這種坐在冰涼的屋子裡的打坐是無比愚蠢的,它違反自然規律,有
礙身體健康!
    我告訴他,他在別的方面都很出色,只是在這件事上又成了不可救藥的野人,
實在讓我痛心!我告訴他,這種損害身體的齋戒肯定會損害精神,而且所有起源於
齋成過程中的思想也必定是不健康的、沒有生命力的。這就是那些悲觀的宗教領袖
們患消化不良症的原因。
    我不得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所謂地獄就是你在消化不良時的一種心像,這種
心像的根源,這種消化不良的根源就在於你這種毫無道理的齋戒。
    我問他得沒得過消化不良症,他說沒有。只有一次,那是在他父王的筵席上。
那個下午,他們殺死了五十個敵人,晚上煮了煮就吃了。
    「好了,別說了!」
    我忍住湧上心頭的噁心趕緊制止了他的講述。我知道那些島上的習俗,每次打
了仗,被殺死的人就會成為勝利者盤中的菜肴。周圍還裝飾著檳榔和麵包果,彷彿
那盤子里盛著的是聖誕節的火雞。
    我想我的話對魁魁格是有影響的,儘管我知道我的話他能懂得三分之一就不錯
了,可他聽完我的講述,臉色還是有些凝重了,不像剛才那麼愉快了。顯然,他在
思考什麼。不過很不幸,我在他的臉色中又看出了另一種意味:他一定認為論宗教
他比我懂得多,看著我這樣滔滔不絕地陳述,他心中充滿憐憫:「這個領會不了虔
誠的異教徒的福音的人啊,太可憐了!」
    我們下了樓,魁魁格放開肚皮,海吃海喝,吃遍了每一種雜燴,弄得老闆眉飛
色舞:托齋戒的福,大賺了一筆!
    我們興緻勃勃地向「裴廓德號」走去。一邊走,一邊用大比目魚的魚刺剔著牙
縫。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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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9 12:0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篇 刮荷格與海奇荷格

魁魁格和我走上「裴廓德號」的時候,法勒船長正從艙里走出來。
    看見我領著一個拿著標槍的野人上了他的船,他粗聲大氣地吼了起來,說他的
船是不許野人上的,除非他有證件。
    「您這是什麼意思,船長?」
    我問。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就是這個人必須出示他已經經過教化的證明,小子。」
    比勒達船長接了話碴兒。他又轉過身問魁魁格:「你跟基督教堂有聯繫嗎?」
    「他可是第一公理教會的教友。」我趕緊說。
    「什麼,第一公理教!就是德多羅諾來·科爾曼做執事的那個教堂?」
    比勒達一邊說一邊掏出他的眼鏡來,用一條黃色的大手絹擦了擦,認真地戴好,
走到魁魁格跟前,仔細地端詳起來。
    「他做教友多長時間了?我看不會太久吧!」
    他這樣問我。
    「不不不,他還受過洗呢!否則他臉上不會這麼毫無血色的!」
    法勒船長搶著說。
    魁魁格臉上那種因為做了一天齋戒而來的黯淡成了他們下判斷的把柄。
    「老實說吧,小夥子,他在德多羅諾米·科爾曼的教堂里當了多長時間的教友
了?我每個禮拜日都去,怎麼從來也沒見過他?」
    面對比勒達咄咄逼人的嚎叫,我不慌不忙地說:「我不知道什麼德多羅諾米·
科爾曼執事。我只知道這位魁魁格先生生下來就是第一公理教會的會友,而且他自
己就是個執事!」
    「小夥子,你沒有開玩笑吧?你再說一遍,他是哪個教派的執事?」
    「哪個教派?古代的天主教派!你、我還有法勒船長,還有魁魁格我們每個人
都歸屬於的那個教派!」
    「這個世界上最應該崇拜的公理教會,我們當中的任何人都不應該對它產生懷
疑!只有那些頭腦有毛病的人才遠離這個偉大的信仰;我們大家應該在這個偉大的
信仰中手拉手!」
    「好啊,小夥子,你不該當水手,還是去當牧師吧!我還從來沒聽過比這更好
的佈道詞呢!恐怕連德多羅諾米執事、甚至梅普爾神也比不上你呢!」
    「好啦,上船吧,甭管什麼證件不證件了,叫那個刮荷格還是什麼格也上船吧!」
    「好啊,多厲害的一枝標槍啊!好鋼打的!使這樣的標槍的人大概也不會錯吧,
我說刮荷格還是什麼格的,你在捕鯨船上干過嗎?打到過鯨魚嗎?」
    魁魁格根本沒理法勒船長,他低著頭,跳上舷牆又從舷牆上跳進一艘懸在船側
的捕鯨艇,然後曲膝平舉他的標槍:
    「船長,看見海里的那一滴油了嗎?那就算是鯨魚的眼睛吧,看好嘍!」
    話說到這兒,他的標槍「嗖」地一聲飛了出去,掠過比勒達的寬邊兒帽,扎入
了海里。
    那滴油立刻就不見了蹤影。
    「看見了吧,如果那是鯨魚眼,這條大魚這就算完了。」
    魁魁格一邊用繩索往回拉標槍,一邊若無其事地說。
    「噢,我的天呢!快,比勒達,把船上的合同書拿來!」
    法勒船長叫著,回頭找比勒達,他卻早被剛才的標槍掠帽嚇得躲到了艙口去了。
    「我說,比勒達,咱們要這位海奇荷格,不不,刮荷格,不不,管他什麼格了!」
    「刮荷格,聽見了沒有,我給你九十分之一的拆賬!」
    「怎麼樣,這麼小的拆賬,在南塔開特的標槍手裡算是破天荒了!」
    我們大步進了船艙。
    我的心裡快活極了,魁魁格和我,已經都是這船上的一員了。
    法勒拿出合同來,對我說:「那個刮荷格是不會寫字的,是吧?我說刮荷格,
該死的,簽字還是畫押?」
    魁魁格早就經歷過這樣的陣勢了,他一點也不怯場,他拿過筆來,在合同上指
給他的位置上,畫上了和他胳膊上刺的圖案一樣的符號。
    比勒達船長自始至終在旁邊凝視著魁魁格的一舉一動,最後,他站起身來,一
步步走到魁魁格面前,從自己那寬大的口袋裡掏出一本書來,那書上題著:「末日
來臨,或曰萬勿遲延。」他把這書放到了魁魁格手中,熱切地盯住他的眼睛,說:
「小魔鬼,我一定要為你盡我的責任,因為我是這條船的大股東,我有義務也有權
利關心這船上水手的靈魂!我鄭重地請求你,放棄你以前的信仰,不要再做異教徒,
不要再當惡魔的奴隸,趁如今上天的懲罰尚未到來,回頭是岸啊!脫離苦海吧,我
的孩子!」
    比勒達的口音中夾雜著水手腔、家鄉土語和《聖經》上的話,顯得有幾分刺耳。
    「行啦,比勒達,別念叨啦,別再糟蹋我們這位優秀的標槍手了!」法勒船長
顯然有自己的看法,他接著說:
    「標槍手虔誠起來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會喪失膽量的!而一個沒有膽量的標槍
手是一文不值的。」
    「記得以前那個小夥子納特·斯旺因吧,他是當時這地方數一數二的標槍手啊,
可自從他聽了人家佈道以後,他就完了!他的靈魂不能再忍受殘忍,看見鯨魚就嚇
破了膽,他怕,怕萬一出了事船沉入亡,大家都完蛋!」
    「法勒,法勒!你別再褻瀆神靈地胡說八道了,恐怕你比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
對死亡的恐懼的滋味吧!」比勒達揮動著手臂,開始大聲反擊。
    「這麼說話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嗎?上回在日本海,三根桅杆都被颱風吹到海
里去了,你沒有想到死神和末日嗎?」
    「夠了,比勒達!當時大家想的只是船要沉了,船要沉了,誰還有時間去想什
么死神和末日?」
    「想想吧,三根掉進海里的桅杆不停地撞擊著船幫,打雷一樣響!海水像傾盆
大雨似的澆在我們頭上,誰能想什麼死神和末日?」
    「亞哈船長和我非但沒有想死,而且一直在想生,怎麼生!怎麼救大家的命!」
    「要趕緊豎起那應急的桅杆來,要趕緊把船開到最近的一個港口裡去,要保住
船上每一個人的生命……這就是我們當時的所思所想!」
    比勒達顯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繫上上衣的扣子,在甲板上來回地走著,
偶爾停注,若無其事地盯著在中甲板上補帆的幾個帆工,看上一會兒,再低下頭撿
起一塊碎布片兒或者一截斷繩頭之類的東西。
    他的工作是有益的,否則那些東西也許會被糟蹋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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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5-29 12:05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篇 以利亞

「哈,船友,你們當上那隻船的水手啦?」
    就在我和魁魁格離開「裴廓德號」,走上碼頭時,有人突然這樣問了我們一句。
    我停下腳步,注意地看了一下這個人:他穿得很臟,一手指著「裴廓德號」的
方向。
    「是不是,當上了那隻船的水手?」
    「你說的是『裴廓德號』嗎?」
    我爭取著時間,又注意地觀察了一下他綴滿了補丁的褲子和脖子上黑布似的白
圍脖,以及他臉上那像洶湧的波浪般的天花。
    「是的,就是那條船。」
    「沒錯,剛簽了約。」
    「把靈魂也押上了吧?」
    「什麼?」
    「啊對,也許你們沒有靈魂!不要緊,就我所知,很多人都沒有靈魂。這裡再
一次地祝他們一帆風順吧!靈魂,就是一輛馬車的第五個輪子啊!」
    「你在說些什麼啊?我的船友!」
    我真有點莫明其妙了。
    「啊,他已經補足了缺額了!」
    陌生人又咒語般地說了這麼一句,在「他」字上說得特別重。
    「魁魁格,走吧,這傢伙一定是什麼鬼地方逃出來的,顛三倒四地說些個鬼話!」
    「別走!船友,你說得不錯,你還沒見到老雷公吧?」
    「什麼老雷公?」
    我幾乎要肯定他是個瘋子了。
    「亞哈船長。」
    「誰?亞哈船長!」
    「沒錯了,在老水手裡,人們都這麼叫他。你還沒見過他,是吧?」
    「沒有,聽說他病了,可能快好了吧?」
    「快好了!哈哈哈!」
    陌生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他要是好了,我的這條左胳膊也就能好了!」
    「你了解他?」
    「關於他,他們沒跟你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只說他是個好人,好船夫,捕鯨好手。」
    「說的不錯,千真萬確,可是,可是他一聲令下,你就會跳起老高來!他走一
步,咆哮一聲;咆哮一聲,走一步,而你呢,你不得不一步步向後退!」
    「在別人眼中亞哈船長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你還不知道他在合恩角曾經像死人
似的躺了三天。」
    「當然,你就更不知道他把吐沫吐到銀葫蘆里的事了,還有上次航行中他丟掉
的那條腿的故事。你們都不知道吧?是的,沒有人告訴你們,全南塔開特也沒幾個
人知道。」
    「不過,那條腿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一條大鯨魚吃了他的腿!」
    「朋友,你講這些是什麼意思?你的腦子是不是出了點小毛病。你剛才講的亞
哈船長失去一條腿的事,我們很清楚。」
    「很清楚?真的?很清楚!」
    「是的。」
    這個叫化子似的人,凝視著「裴廓德號」,略事沉吟,一揮手,說:
    「你們已經上了船、簽了約,成了那條船上的水手,是吧?」
    「約當然要簽,該簽的嗎,該怎麼辦就要怎麼辦,當然辦了也不會怎麼樣。」
    「事情已經鐵定了,你們要跟他一起遠航,反正總得有人要出海的啊!」
    「好啦,祝你們好運氣!願那說起來也是神聖的蒼天,保佑你們吧!很抱歉,
耽誤你們時間了。」
    「夠了。請你直截了當地把你要說的話說出來吧!這麼神頭鬼腦地說些不著邊
際的話,未免有點騙人的嫌疑了吧!」
    我很不客氣地說。
    「噢,講得很好,我最喜歡別人以這種方式講話。像你這樣的人他最需要!好
啦,再會吧,船友們!」
    「噢,對了,等你們上船以後請你代為轉告,我已決定不當他們的水手了!」
    「哈,我說船友,你用這套把戲是騙不了我們的,裝著神秘兮兮的,誰都會!」
    「好吧,祝你們好運!」
    「本來運氣就很好嘛!走吧,魁魁格,離開這位半瘋子吧!」
    「不過,我還想問一問,你的尊姓大名?」
    「以利亞。」
    「以利亞!」
    我默默地重複了一下,便和魁魁格一起離開了這個叫化子似的老水手。我們倆
一致認為,他不過是個騙子,沒有得逞!
    說到這兒我下意識地一回頭,突然發現他竟在後面跟著我們!我沒有告訴魁魁
格我的發現,還照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前進。
    我們拐了個彎兒,他也跟著拐了過來,他這無疑是在跟蹤我們!不過,他要干
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
    閃爍其辭的話、「裴廓德號」、亞哈船長以及他失去的那條腿、我們簽的合同
……我心中將這些翻來覆去地想了個遍,還是理不出頭緒來。
    為了判定一下這個以利亞是不是真的在跟蹤我們,我拉著魁魁格走到了路邊,
看著後面走過來的他。
    他卻旁若無人地從我們面前走了過去,好像根本沒看見我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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