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書院

城南有家書院。
　　坐北朝南，臨水而居，在四月暖暖的陽光里溫柔得似要醉去。
　　其實，連同那些經過的腳步，那些車聲，那些陽光，那些在風中舞落的花瓣，似乎都以微醉的寂寥在四月的紅塵里次第流離。
　　然而，所有的人都有一出自己的紅塵。
　　城南一隅，書香寂寂，便是我最喜歡的去處。
　　南陌小巷，白牆青瓦，小院窄戶，古舊的木門漆跡斑駁，門前的布幡在清風中簌簌揚起，上面便是「城南書院」四個大字。
　　朝著這個方向走去，心間驀然地便會深懷著一個寧靜的遠方，彷彿是在一個古老的朝代里走成一個醉酒的書生。
　　近了去，踩上青石的台階，一旁是碧波蕩漾的清水池塘，另一旁則是院牆內斜伸出來的古木槐香。
　　這時，只須稍稍慢步，舉目便可見輕雲出岫，山色半掩，彼岸的山坡上油菜花在陽光下金燦燦的開得正艷。於是，一陣陣潮濕的風在屋檐下輕輕地吹過，青草的淺香便從空氣浸染出來。
　　但是，不要止步，跨過輕染綠苔的門檻，便沒有了平日里的不安與煩躁。
　　此處，前庭後院，方正幽深。你無須刻意便可聞得聲聲離世的清音。
　　清麗舒緩的無詞長調，縈繞漫溢，那些聲響來得輕淺，來得自然，依稀只似空氣中那些緩緩流蕩的微風。
　　鳥啼聲聲，清脆婉轉，時靜時噪，即使不踩著音樂的節奏，聽來也是極其入耳的伴音。
　　人靜，鳥聲閑，只可惜那隻自然的歌者，住進了籠子，被主人掛在了參天古槐的低枝上。
　　陽光照在樹上又被擋了一半落在院子里。地磚方正且又參差咬合著平鋪開來，磚縫裡零星地擠上來幾叢稚嫩的青草，它們活得如此艱難卻又如此勇敢，也不知道，那些芳草如果有知覺，會不會也有無語言說的輕愁。
　　然而，如果，是這樣一個讓人生傷的詞，終究是沒有人會記得提起它們的名字，且由著它們去吧。
　　只是，樹蔭下的石桌棋盤和幾架藤椅，總能讓人生起許多聯想。
　　清涼的石板上，楚河漢界，各自方格規整。兩岸對峙，嚴肅而又冷靜，必定，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
　　舉棋無悔，觀棋不語，這也許不僅僅只是一場遊戲的規則，這是人生的一契君子之約。因為，那一年，那場戰爭真的很殘酷。
　　終不知，傳說中的那場對弈，兩人各自陪上了怎樣的青春，一局終了，青絲變白髮，但我想，無論輸贏，他們的人生終該是無悔的了吧。
　　石桌旁的藤椅還在微微地斜著，也許將帥才剛剛離去……
　　風還在低低地吹著，太陽的暖香在空氣里緩緩地流動。槐樹的枝葉輕輕地搖擺，檐下的軒窗碎格如畫。
　　眼前，便是了，四間大書房，分開左右兩室，中間是去往後院的過道。
　　這裡的房檐屋角、軒窗綺戶都不像別處的雕樑畫棟、飛金流燦或是破敗殘剝，它自然古樸，略事雕琢，一層蒙塵淡褪的淺色附在上面，宛如古巷深處被關鎖多年的舊美人，風華殘漏，芬芳昏沉，清秀且寂靜。
　　軒窗微啟，書香涌動，這裡該是怎樣一處清雅之境？
　　近前幾步，拾級而上，便入了主人的書房。
　　陽光也還是暖暖的，透過窗子斜照過來，鋪了一地的芬芳。紅色地毯濃艷得似要盛開的花朵，踩上去閑穩安靜，彷彿池上落花浮漾，亦彷彿只有自己在這裡寂靜深居，行走輕吟，然後緩緩老去。
　　竹木書架，平地而起，倚牆而上，直至屋頂。一排又一排，間開了很好的距離。三兩盆弔蘭也隔開了相望的視線，自書架的頂端垂下飽食書香后悠然搖曳的小花。行走其間，猶如走進四月的竹林，恍然有隔世的女子附耳過來，輕輕訴說著她的清寂與守望，青絲垂下，依稀有暗香襲來。
　　這裡有很好的藏書，每一冊書籍都是一出沉睡的紅塵。他們擠擠地躺在書架上，婉轉而無語的沉默恰似最親近的訴說，總能讓你緩緩憶起那些似曾相識的往日情懷。
　　江山一統的英雄夢，懷才不遇的寂寥感，酒入愁腸的思鄉情，淚濕鮫綃的相思意……
　　記不起，這是哪本書里的句子，但是，一直喜歡這樣概括的文字。這些不一樣的情懷也許就散居在書架的各個角落，只要你隨手翻閱，輕輕讀去。
　　如若喜歡，你只須交上幾個茶水錢，便可在這裡坐享整整一個下午的清靜與安閑。
　　靠了窗子的地方，影影綽綽的陽光下，臨近書架立著幾張書桌和幾把藤椅。
　　抱上幾本自己喜歡的書籍，在桌子上鋪開，窗前的日子，便是了一段清澈的記憶。
　　春光散在讀了一半的書頁上，懷舊的心事被風用不同的方式翻閱，卻總也翻不過寫著你名字的那一頁。
　　有時會想，多年後的某一天，當同樣的陽光照進你的窗子，當春風撫過，不知你是否也會抽空想一想，那些往日愛情里你和我的舊模樣。
　　前日，我沿著那年我們一起走過的山路重去走了一遍，草木是善於記憶的，油菜花、綠草地，分明都還是當年的樣子，豈不知，季節里走過的人，卻已換成了孤自憔悴的容顏。
　　獨坐窗前，我知道，春天了，那些桃花，在看不見的地方開了，並且落了。
　　總記著你悄悄攏過來的樣子，散漫開來卻是無邊的寂寥……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在那些閑暇的春日裡，我們共同計劃著一個詩意朦朧的夢想。
　　你終究是個詩意深濃的女子。打開筆記本，我又看見了你曾經寫下的句子。
　　你說，我們的書院里必須有一棵大樹，很大的那種，樹榦斑駁，年輪蒼老，到夏天的時候，一定有蟬在枝葉里齜牙咧嘴地嚎叫。再有個後院，可以曬到陽光，一些小的桌椅零散地放在那裡，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去到那邊的，要那種很細心的人不小心發現了那裡，然後來徵求主人的意見，我們才讓他進去享受一個下午的安逸。書院的一角在陽光升起的時候，一定能形成美麗的光影，好像電影里那樣。最重要的還要有一種自然花草的芳香。我們的目的是，讓來這裡的人，都捨不得走；讓走出去的人在需要安慰的時候，願意再來。
　　你的句子很凈，很美。
　　離別多年，你也還記得么？
　　那些約定的日子，你終未能至，我在四月的窗前為你一段傷春意！
　　一陣飽含水意的風忽然進了窗子，書頁在風中嘩嘩地翻過，一如時光錯亂的遠行。
　　斜目窗外，靜靜地端詳，便又見了，那棵古槐，槐枝上的鳥籠，鳥籠下的石桌和藤椅。驀然地，它們便定格成一幅古樸典雅的水墨畫了。
　　稍稍將目光移遠一些，門口，與槐木相對的另一側有一方天井，天井處是一個水池，池水碧綠，籬欄四圍，水面上那些殘蓮枯乾還在，新綠卻已微微浮蕩。
　　再遠了些，門外的池塘里波光粼粼，閃耀著金亮迷離的碎影。岸上行人匆匆，各自忙碌，車輛穿行，微塵四起。
　　然而，此處望去，卻都是極為清靜的景象。
　　想必此時，明人洪應明的語錄才是最佳的詮釋：「從靜中觀物動，向閑處看人忙，才得超塵脫俗的趣味；遇忙處會偷閑，處鬧中能取靜，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
　　默念著這些句子，我微笑著不再言語。
　　其實，我想說的是，城南書院，是我固守的一隅紅塵。
　　其實，我還想說，我便是這書院的主人。我在這場虛構的文字里，一住多年。
　　我的起居，就在那段沒有向你描述過的後院。那裡住著我和我靈魂里的秘密。那裡有我喜歡的竹葉青美酒，有淡藍色花紋的窗帘和床單，有我愛的女人，還有暗夜裡無數個甜美的睡眠……
　　我在古樸的院落里寫作。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會到廣場去，看噴泉和白鴿，有時也會想念那些曾經愛過的人。
　　我微笑著，我要這般清絕而甘心地守望著這場纖塵不染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