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版《章子二在北影廠的故事》

作者：敢笑忠祥不下流  
　　
　　北影廠的小飯店兒，是和別處不同的：是在仿古的一條布景街上，有戲的時候就排戲，沒戲的時候就營業。做群眾演員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兩毛錢人民幣，買一瓶汽水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瓶要漲到兩塊，——靠櫃外站著，涼涼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塊，便可以買一碟豆腐乾，如果出到五塊，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些扮演苦力乞丐行人的，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古裝的，或者留辮子的有台詞的配角演員，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汽水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北影廠的小飯店裡當夥計，經理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配角演員們，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群眾演員，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她們往往要親眼看著可樂從機器里倒出，看過豆腐乾里有蟲沒有，又親看花生沒有掉色，然後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弄點花頭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經理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收錢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經理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章子二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章子二是站著喝汽水而穿古裝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苗條修長；紅撲撲的臉色，低胸上時常夾些傷痕；一頭靚麗的長發染了點黃色。穿的雖然是古裝，可是不是給丫鬟穿的就是給小妾穿的，料子低劣，做工粗糙，還露著線頭兒。她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愛森斯坦、安東尼奧尼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她姓章，別人便替她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章子二－章子儀第二的意思。章子二一到店，所有喝可樂的人便都看著她笑，有的叫道，「章子二，你胸上又添上新傷疤了！」她不回答，對櫃里說，「兩瓶可樂，要一碟豆腐乾。」便排出五個一元硬幣。她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跟導演睡覺了！」章子二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進了導演的房間，被吊著sm...」章子二便漲紅了臉，脖子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談電影不能叫睡覺……電影！……演員的事，能算睡覺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後現代」，什麼「視聽造型」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章子二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畢業就被學校開除了，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長得還算漂亮，便替各個劇組當龍套，換一碗飯吃。可惜她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特別喜愛表現，明明是個配角，偏偏要想演的比主角出彩，如是幾次，叫她跑龍套的人也沒有了。章子二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跟導演睡覺的事。但她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章子二的名字。
　　
　　　　章子二喝過半碗汽水，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章子二，你當真上過大學么？」章子二看著問她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她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四級證也撈不到呢？」章子二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理想現實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經理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經理見了章子二，也每每這樣問她，引人發笑。章子二自己知道不能和她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初中么？」我略略點一點頭。她說，「讀過，……我便考你一考。英語里的「豆」，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章子二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經理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經理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經理也從不將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她道，「誰要你教，不是pea么？」章子二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pea還有四個同義詞，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章子二剛用指頭蘸了水，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章子二。她便給她們吃豆腐乾，一人一片。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章子二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Not many? Any? Nope!」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章子二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她，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經理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章子二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塊錢呢！」我才也覺得她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汽水的人說道，「她怎麼會來？……她進了拘留所了！」經理說，「哦！」「她仍是跟導演睡覺。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跟大導演黃建人睡了。陳綠的老公，睡得的么？」「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她不服，把跟導演睡覺的錄像上了網。」「後來呢？」「後來說是性賄賂也犯法，把她抓了進去。」「犯法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得判個七年八年。」經理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電熱器，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瓶可樂。」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章子二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她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牛仔，拄著兩拐杖；見了我，又說道，「來一瓶可樂。」經理也伸出頭去，一面說，「章子二么？你還欠十九塊錢呢！」章子二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少攙水。」經理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她說，「章子二，你又跟導演睡覺！」但她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睡，怎麼會打斷腿？」章子二低聲說道，「跌斷，跌，跌……」她的眼色，很像懇求經理，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經理都笑了。我倒了汽水，端出去，放在門檻上。她從破衣袋裡摸出兩塊錢，放在我手裡。不一會，她喝完汽水，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一瘸一拐走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章子二。到了年關，經理取下粉板說，「章子二還欠十九塊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章子二還欠十九塊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她。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章子二的確死了。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章子二的確死了。 妙筆生花啊!

不錯!

是不是太慘了點。。。？

章子二還欠十九塊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