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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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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 發表於 2006-9-12 03:34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正序瀏覽 |閱讀模式
風燭之淚

陳九

他是電影演員,當年在台港也算個腕兒,一生演過九個國家的兩百多部電影和電視劇,其中與李小龍合作的電影『精武門』更是上乘之作。但我認識他時他已風燭殘年,早不演電影了。提起馮毅這個名字恐怕現在已鮮有人知。我曾上網檢索過他和電影『精武門』,除李小龍幾個字不斷出現外,馮毅的名字彷彿從未存在過。人生一台戲,真像過眼雲煙。

認識馮先生前,先偶然認識了他太太崔女士。崔女士是中國東方歌舞團第一批舞蹈演員。她的作品印度『瓶舞』當年曾在亞非會議上轟動。十多年前我在紐約,除了整日介跟一幫影視界朋友折騰劇本籌劃拍片之外,還在布魯克林的一家醫院做電腦工。一天中午,我正在醫院食堂吃飯,就聽背後有個女人用北京話問我,『能坐您旁邊嗎?』,我好奇地趕緊轉身請她坐下。她看上去五十多歲,依然一頭黑黑的披肩發,體形勻稱輕快,一看就是跳舞出身。您也是北京人?我問她,她說是。我們敘起鄉情邊吃邊聊,交談中才知道她先生因動心臟手術正在這裡住院。她爽快地告訴我,她先生叫馮毅,原來在香港是電影演員。幾年前娶了她,都是二婚,做個伴兒吧。馮毅,聽著耳熟啊,他是不是演過李小龍的電影?對對,就是他。他就在樓上呢,要不要上去見個面兒,他也是咱老北京。我二話沒說跟崔女士上了樓。

走進病房,我看到一位老先生躺在床上。他看上去略顯虛弱,但一雙眼睛依然充滿神采。我使勁回憶看過他演的電影,唇上那儂濃的鬍鬚讓我一下確認眼前的老人就是馮毅。只是當年他在鏡頭上的翩翩風采與此時的狀態相比,恍如隔世。崔女士向馮先生介紹我,他說什麼也要坐起來和我握手。他的手巨大而疲軟,給人以滄桑之感。沒等我開口,他就對崔女士調侃道,看看,早知有客人,你倒是給我拾斗拾斗啊。拾斗是北京話,在這裡是打扮的意思。我連忙說,我是晚輩,不論這個。不論這個?聽你口音是東城人。真正的老北京不僅能聽出北京話,還能聽出是東城還是西城的北京話。這個區別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其實是一種非常細緻入微的感覺。沒錯,我住九條。九條?那咱是街坊啊,我就住錢糧衚衕十七號。錢糧衚衕,不就往南一拐沒幾步?對呀,要不怎麼說咱是街坊呢。

馮先生笑出聲來,口水掛在鬍子上都沒覺出來。崔女士趕忙替他擦拭,彷彿她照顧的不是先生而是孩子。我被這笑聲溶化,更被這情景感動,進門時的拘束感頃刻煙消雲散。等等,馮先生裝著把臉一收,再審審你,我遇見的北京人多了,一細問沒幾個貨真價實的。錢糧衚衕離隆福寺多遠?嗨,錢糧衚衕南邊兒緊挨著隆福寺。隆福寺的牌摟朝東朝南?當然朝南了,不過您幸虧問我,年輕點兒的還未准知道,這個牌摟六四年就拆了。拆了?它礙著誰了,拆它幹嘛?聽您這麼一說是有年頭兒沒回去。北京拆的多了,連四九城都拆得只剩下幾個門樓子,別說個牌摟了。

崔女士點著頭,輕輕嘆了口氣。馮先生卻沉默下來。病房一下很靜,街上警車的鳴叫把空氣撕成碎片,散落在寧靜的盡頭。總想回去看看,打四九年就沒回去過,我娘的墳還在不在都不知道,馮先生好像自言自語。老人家埋哪兒了?京西有個福安公墓,就在巴溝附近。巴溝附近?我心不禁一沉,那裡現在除了高等院校和國家機關宿舍,哪還有什麼公墓啊。不過我沒說話,我看到崔女士一個勁兒跟我使眼色,好像要我別說太多。出門時崔女士送我到電梯。她邊走邊說,虧您沒吭聲,要不然非穿幫不可。我早替他打聽過多少回,壓根兒就沒人知道這麼個公墓。可哪敢告訴老爺子,這麼大歲數了,何必給他添堵,您說是吧。

再見馮先生是幾個月後在他家。崔女士打來電話,說老爺子親自下廚做了地道的燒餅夾肉,配上大火熬的綠豆粥,非讓我去褒貶褒貶,看比『來記飯莊』做的如何。『來記飯莊』當年就在九條西口往北走幾步,燒瓶夾肉是它的一絕。我小聲問崔女士,老爺子喜好什麼,我得意思意思不是?崔女士猶豫一下,您非要帶就給他帶瓶酒吧,他就喜歡喝一口。那天我敲門時,馮先生開的門。他一見我就說,喲,陳兒來了,都等著你呢。陳兒這兩個字不能分開念,不是陳,兒,要一塊兒發音才對。老北京對熟悉要好的朋友才這麼稱呼。我受寵若驚,連忙把帶來的威士忌奉上。他推卻再三,又看看包裝說,行家啊,不瞞你說,我就喜歡這個酒。

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擺放著很多照片,黑白的多彩色的少。時光在此像泊岸的小船,無言地停靠在那裡。其中一張他和李小龍的大幅黑白照片十分醒目,兩人穿著柔道服,馮先生在幫李小龍糾正動作。這是李小龍?對,是那個混小子。那時我在香港青年會開柔道館,我是柔道六段,日本講道館名人牌上現在還有我的名字。李小龍當時是我的學生。這張照片原本是記者照我的,現在他倒成主角了。這不是李翰祥嗎?嘿,不簡單,還知道李翰祥。當年我們都在邵氏拍戲,我和翰祥,胡金銓,蔣光超,馬力,宋存壽,還有沈重結成七兄弟,名躁一時可不得了。那這些老外呢?這是阿蘭德龍,這是維廉荷頓,這是簡芳達,都是劇照。

崔女士喊著開飯。真沒想到馮先生的燒餅夾肉絕不輸『來記』的原裝。幾十年遠走他鄉,他居然把一種感覺味覺原封不動地重現出來,這隻有吃到心裡才做得到。品嘗他的燒餅夾肉,感覺一下被拉回到童年時光,清早端個鍋往『來記』走,邊走邊哼著『水妞水妞先出犄角后出頭』的歌謠。沒錯,就這個味兒,我斬釘截鐵地說。不僅是這個味兒,最主要是肉燉得不幹不濕,幹了噎嗓子,濕了又太膩,這個分寸難拿。這幾句話讓馮先生孩子般地興奮起來,他舉起酒杯說,真說到點子上了,沒吃過『來記』說不出這話,要不怎麼是街坊呢。來,走著,喝躺了就住這兒。

誰知沒等我躺下馮先生自己就喝高了,崔女士幾次勸他少喝都未奏效。他的話越來越多,還連說帶唱,馬連良的鄧麗君的都會,別人很難插嘴。聽馮先生說,當年美國影星簡芳達向紐約前州長葛謨提起他,說他不僅是電影演員更是柔道專家。葛謨說正好,請他來訓練警察。就這樣他從香港移民紐約。一次上課,有個警察看他是華人就搗亂,還揚言要打碎他的蛋。馮先生說,來吧,不是打碎我的蛋嗎?打碎了保證不告你,不過要是你的碎了也別告我。那小子撲上來,馮先生一側身順勢一帶,『走!』,只聽嗖地一聲,那小子已在窗外趴著了。打那以後這幫洋人才老實起來。馮先生又說,他生下來體弱多病,他娘讓他吃母奶吃到六七歲。那時就住錢糧衚衕。長到十來歲娘死了,說是長噎疙,吃什麼吐什麼,沒挺幾天就走了。『我娘現在還埋在那兒,老說回去看看,可,』說到這兒,馮先生泫然淚下。他下意識地用袖子擦了把鼻涕。這個動作讓我一下想起深深的衚衕,蹣跚的老人,半城宮牆半城樹的古都黃昏,還有『到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的古風遺韻。

後來和馮先生見面多起來。特別是有段時間我正參加一部電視片的拍攝,我在片中飾演一個台灣移民紐約的老闆,可說什麼也找不著感覺。用導演吳天明的話說,怎麼看怎麼像支部書記。我氣死了,演電影真不是人乾的活兒。沒有幸福的微笑,缺少慾望的接吻,不成神經病就甭想當好演員!那天我又去看馮先生,把心中鬱悶跟他嘮叨個沒完。他聽我介紹了劇情,沉了一下,接著一口咬定,這人你認識。誰?就你演的這人。我怎麼會認識他?忘了,幾個月前在『憶湘園』吃飯,我跟你介紹過的黃先生?我拚命回憶那次吃飯的情景,可怎麼也想不起這麼個黃先生。馮先生接著說,想起來了吧,也你這麼高,他爹當過青年軍的師長,後來跟白崇禧跑到台灣。黃先生原來有老婆,跟別人偷情被他堵在床上。他手槍都拔出來,可看到他老婆和那小子跪在眼前心又軟了。他問那小子,你真愛我老婆?那小子點頭。好,今天不斃你。往後你若變心再斃你不遲。就這樣,他離了婚,孤身一人拎個小包移民了美國。你怎麼楞給忘了,年紀不大忘性兒還不小。我突然醒悟,一個活生生的黃先生浮現眼前。我和馮先生會意地大笑,我真是心服口服。

一直說陪馮先生倆口子回趟北京,為他母親掃墓的事不知怎麼也成了我的心病。我打聽了好多人,最後總算問到一位朋友的父親,他也是馮先生的歲數,原來就住離巴溝不遠的萬泉庄。據他說,早先這地方叫娘家墳,是專埋宮裡女眷的娘家人的。原來的確有個福安公墓,不很大,應該就靠近現在西四環路一帶。上世紀五十年代蓋房子給拆遷了,報上還登過通告,讓親屬遷墳什麼的,後來就沒了。我琢磨著,即便找不到馮先生母親的墳,只要能找到那個地方,讓老爺子憑弔憑弔,也算了卻他幾十年的心愿。可沒想到,眼看就要訂機票,馮先生卻偏偏這時又患上腎衰竭,每天必須到醫院洗腎,回北京的計劃只好暫時做罷。

那天我又去看馮先生。他躺在床上,床頭柜上莫明其妙燃著一盞蠟燭,火苗不大,我們一說話就打顫,既像歡悅也似哀愁。怎麼點個蠟燭?我不解地問。馮先生還是愛開玩笑,陳兒啊,亮著點兒好,走路不會磕著碰著。等它滅了我也就差不多了。崔女士馬上打斷他,說什麼呢你,人家陳先生不還等著陪你去掃墓嗎。您說他不是怎麼了,非讓我每天給他點支蠟燭。大白天的,點了一支又一支,這不活得好好的。崔女士雖這麼說,可我分明看她眼睛紅紅的,顯然是經常哭泣的緣故。我緊張起來,幹嘛不換腎?我問道。左勸右勸,他就是不肯。崔女士說著竟抽泣起來。

我立刻通過北京的朋友幫馮先生聯繫換腎的事。我對馮先生說,您患的絕非不治之症,換個腎就齊了。他笑笑說,跟汽車換個濾油器一樣?沒錯,可不就這麼簡單。他依舊微笑著,未表示異議。那笑容含蓄悠遠,隨身邊的燭光搖曳歌唱。我打聽到北京友誼醫院有位劉大夫是這方面的專家,電話里也和他聊過,感覺不錯。據劉大夫說,他每年要做幾十例換腎手術,情況都不錯。有的病人比馮先生年紀還大,身體狀況也更複雜。如果馮先生來北京,他會盡最大努力的。這天我特意利用午飯時間趕到馮先生家,想把這個消息儘快告訴他,可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下班回家我又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隔幾分鐘撥一次,結果全都一樣,聽筒里的聲音始終如一,令人心煩意亂。我的心開始咚咚跳得不行,躺下去又被震起來。

那一夜彷彿很長。我才注意到街上路燈的光是一種近似傾訴的黃色,讓人萌發不可名狀的肅穆和困惑。一大早,我下樓去買世界日報。打開社區版,一則消息突然映入眼帘,讓我目瞪口呆,『香港影人馮毅病逝』。消息說,旅居紐約的前香港影視藝人馮毅,昨日因心臟病,腎衰竭病逝,享年七十四歲。在早年台港影視界,馮毅的演出率很高,他的精湛演技也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第二年春,我回北京參加我們那部片子的首映式。我特意邀友人一起到久違的九條老宅看看。那天風清雲秀,殘陽如訴。我們踱出西口兒,馬路寬了車也多了,當年情景全然不在。『來記』原址蓋起高樓大廈,樓下是美式快餐麥當勞。看到年輕人拿著漢堡走出來,怎麼看怎麼覺得這漢堡是剽竊燒餅夾肉的知識產權。我情不自禁往南一拐。陳兒,你上哪兒去?友人問。錢糧衚衕十七號。十七號,誰呀?一個街坊,一個老街坊。那咱得快點兒,你不是說還要去巴溝那邊走走嗎。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歡迎訪問陳九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m/f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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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star 發表於 2008-12-10 17:11 | 只看該作者
very nice.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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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 發表於 2006-9-14 18:47 | 只看該作者
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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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etarcat 發表於 2006-9-14 00:19 | 只看該作者
Thanks for sharing this great arti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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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影兒 發表於 2006-9-13 12:09 | 只看該作者
謝謝介紹這位老藝人的故事,很多事情,我是第一次聽說。我複製一份到活在美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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