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王孫阿錚

王孫阿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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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阿錚

我和阿錚已經有44年沒見面了。在我的記憶里，他還是一位瘦削的十八歲小夥子，聰明、活潑，調皮卻不搗蛋，晚自習會溜出校門買東西吃，有女性團支部書記做「一幫一，一對紅」的同桌。他是慶親王，做過軍機大臣的愛新覺羅•奕戀乃鎰櫻湍┐實壚咭鞘翹眯值堋

再見阿錚時，他還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鞠躬禮，這使我有些局促不安，因為自文革后已經沒有學生向我這樣行禮了。他已年過花甲，人還是那麼瘦，一張久經滄桑的臉，一雙依然明亮的眼睛。他擁有英國國籍，在天津做房地產，身家已經以億元計。最主要的，他還愛好書畫藝術，寫的字、畫的畫都得到了較高的評價。他在酒店訂了套房給我住，我說這太破費了，他說寬敞些好，同學們來看望我時會方便些。

到天津的第一天，他做東為我接風，還有六七位當年的學生一起就餐，餐后又一起喝茶。一位同學叫阿錚講講文革時他冒險出國的故事，說這事老師可能沒聽說過。我對此表示很感興趣，他也很樂意說給我聽。

阿錚自述

文革開始時，我還在上班，日子過得還算太平。一九六六年秋季，紅衛兵起來了，把我和我妻子找去，說我們是封建餘孽，容不得我們辯白，就把我們揪上台去批鬥。連續搞了幾次，不僅僅是坐土飛機，還要挨打。妻實在受不了就尋了短見，離開我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受罪。

到了一九六七年春末，天津兩派紅衛兵和造反派，一派要堅決打倒李雪峰，另一派要「誓死保衛」李雪峰，兩派自己打起來，我們這些人才有了個喘息的機會。我找到了天津市公安局，見到了公安局的局長。局長知道我家解放初把天津的慶王府宅第獻給了國家，我們一家受到政府明令保護的那宗事，接待我的態度很好。我請求市公安局給我們保護，他無奈地說，如果在正常時期，我們責無旁貸地應該保護你，並且也不是什麼難事。可現在一切都亂套了，造反派天天叫喊「砸爛公檢法」，我們自身也難保啊。我問他，那該找誰才能得到保護啊！他說，在咱天津，你恐怕很難找到這樣的部門了。你的事情只有通天，只有通了天才能辦得了。就是說，你得上北京，上北京去找國務院，只有國務院才能解決你的問題。

話說到這裡也只好這樣了，我就照他說得上了北京，找到新華門。值班人員不讓我進去，我就蹲到那裡不走。第二天又去還是不讓進，我又蹲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值班人員把我領進一間屋子盤問我，我就把我是慶親王的孫子，請求政府保護我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番。那位值班幹部說他要向領導彙報，要我隔一天下午再來。

隔了一天的下午，我又去了。那位值班幹部把我領進接待室，說領導要找我談話。接見我的是國務院信訪辦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詳細地聽了我的敘述，叫辦事人員拿來紙和筆，要我把我的家庭、我的身世和我的要求寫下來，盡量詳細地都寫下來。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他問了我住的地方，要我等他們的通知。

又隔了一天，我接到通知再次去到國務院信訪接待室，那位副主任說，首長要接見你，你先在這裡等著。我等了好久好久，那位副主任把我帶進了一個大接待廳里，我一眼就看出是周恩來總理坐在那裡。和周總理握手的時候，我哭出來了，我很激動，像是受過的委屈的孩子見到長輩，我大哭著。總理很和藹地問我，你是慶親王的孫子，我問你兩件慶親王府里的事，看看你知不知道。總理問了我兩件外人不知道的事，我都一一回答了，總理很滿意。總理問我有什麼要求，我說我的母親和家裡人都在香港，我希望到香港去和他們團聚。總理要我提供了我母親的姓名和在香港的住址，他說這件事辦起來還要有些時日，要我先回天津等著。

回到天津幾天，市公安局派人給我送了些生活費來，填表、交照片。將近一個月，又派人把我找了去，說是我去香港的護照批下來了，要我寫個保證書，保守國家機密，特別是不能在外邊透露國內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我都照辦了。

我領到了足夠的路費，就啟程上路了。已經是夏天了，我穿得很單薄，把出國護照縫在短褲上，背了一隻黃挎包就上了火車。到了規定出境的那天早上，我早早來到出境檢查站。管理檢查站的都是軍人，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把我盤問了一番，又拿出紙和筆，要我把我的家庭、身世和我的出境要求寫出來。我按照他的要求寫了，他拿到裡屋，可能是和什麼材料核對了一番。

等了許久，那軍官才出來對我說，你寫的情況和我們掌握的材料是吻合的。你可以出境，但是還要寫個保證書，嚴守國家機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事情一點也不能告訴外人，否則對你不利。我又按照他的意思寫了。他又對我脫衣檢查，挎包也收了去。這樣，我便只穿背心褲衩別無他物了。

從上午開閘到下午，一直不放我走，我被晾在一邊，吃不上飯喝不上水。我想要是下午五點關閘了還不放我，我怎麼辦？我真是誠惶誠恐，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又不敢問。

到了下午四點半，他們才把護照還給我，對我說，馬上放你走，可同時又訓斥我，出境后別亂說，不要以為你說的話國內不知道。

他們讓我面向前方不許回頭照直走，我知道他們是在用槍指著我，只有硬著頭皮朝前走，後腦勺麻酥酥的別提多難受。我還不敢大步快走，其實那一半橋並不很長，我卻覺得走了很長很長時間。終於走過了一半，我便大步走向南頭。

我媽媽和妹妹事先得到消息，開了車到檢查站來接我，他們問：怎麼讓我們等了一天，馬上就要關閘了呀。我說，你們什麼也不要問了，我都要餓死了。他們很快給我買了一隻便當，我就蹲在路邊大口吃起來。媽媽看到我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背心褲衩，蹲在路邊吃便當的樣子，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叫化子，太惹人注目了，就把我拉到了汽車裡。……

秀才送禮紙半張

阿錚的同桌，那位女團支部書記，也是年過花甲了，還在做著清華大學外國留學生的漢語副教授。過後兩天，我和她一起到阿錚經營的珠寶店裡參觀。

和一般珠寶店一樣，店堂里陳列著各種珍寶古玩，應該說都是上檔次的。牆壁上掛著他寫的條幅，他畫的中國畫。他的畫傳承了清朝宮廷畫的風格，我在故宮博物院看到的郎世寧的畫就是這樣。以馬為例，徐悲鴻的馬是瘦得有精神，是寫意畫。郎世寧的畫是工筆畫，他的馬在皇家馬廄里過的是養尊處優的日子，身架都是很豐滿的。阿錚畫的也是工筆，他的馬也是頗為豐滿的。

阿錚很高興，用數碼相機同我們合了影又立即列印了出來。他還高興地為我寫了一條橫幅「寧靜致遠」，給他的同桌寫了「志在千里」。還每人送了我們兩幅他畫的小寫意畫松、竹、梅、蘭小品。他笑嘻嘻地說，秀才送禮紙半張，不成敬意了。

我想，像阿錚，這就是中國特有的儒商罷。

謝謝老師, 難忘的人生變遷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