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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風景線
北平先農壇的北面是一片大空地。站在先農商場門口向兩邊一望,都是估衣鋪和「地攤」。四季的各色的衣服,像萬國旗一般飄揚著,一片亂嘈嘈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
「噯!黑縐的棉褲只賣二元四毛啦!……小大氅小孩子穿正合式啦!……藍布的……」
由此向東南循著路走去,就是高等華人所不去的「天橋」----北平下層階級的樂園
高低不平的土道旁,連綿地都是"地攤",穿的、用的,甚至於舊書和古董,色色都有。我跟著螞蟻似的群眾在這土道上擠向前去:前面密密層層排著小店鋪,露天的小食攤,茶后,小戲館,蘆席棚,木架,和醫卜星相的小攤,胡琴、鑼鼓、歌唱、吆喝的聲音,在我耳鼓上交響著,一陣蔥蒜和油的氣息向我鼻子里直鑽。蘆席棚下聚著黑壓壓的人,膛目張嘴地望著台上一個十八九歲,擦了滿臉煙脂的姑娘
「俏……後生……噯,噯,吁唷……」她一邊打著在手中的兩塊銅片,她--邊刁聲浪氣地唱著
「這姐兒不錯……有意思。」站在我前面的瘦子和耳後有個小瘤的同伴說
我可是聽不出什麼意思,便走到鄰近的一個棚下。這是皮簧的清唱。兩個黑衣的人,一個打著綽板,一個拉胡琴:兩個梳著小辮子的六七歲的女孩子站在兩條凳上,臉向著外,盡著嗓子向聽客們唱。不過這個場子很清,人們似乎寧可花幾元去聽梅蘭芳的
走出這個棚再向前去,都是露天的場子,也有張著布篷的,也有搭著木架的,其餘竟連篷架都沒有,只有頭上的青天,腳下的黑土,和周圍一圈黃臉的閑人
其中最大的是馬戲班----不是海京伯馬戲團--的場子:四面都有繩網和布幕遮圍著。凌空搭起很高的「三上吊」的木架,要花幾個銅子才可以進去看。但這倒並不新奇,我在南方看得多了
此處有幾種玩藝兒是南方所沒有的。最引人注目的是踏高蹺的"秧歌"。在遠遠就可以望見七八個穿各色戲裝的演員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做種種的姿勢。此處有四班秧歌,最少約有六個人,最多的有九個,各人扮著不同的角色,腳上都踏著三尺來高的蹺。其中一個斜背著古鐘式的鼓,名為「花鼓」,一面表演,一面咚咚地敲;另一個打著一面小鑼。自始至終是一個節奏,彷彿像有聲電影中非洲黑人的音樂
雖名為秧歌,我卻沒有聽見他們唱。他們只扭扭擺擺的做啞劇。所表演的是什麼故事,我可不明白:看去彷彿是京戲中《鳳陽花鼓》一類的男女調情戲;也有演《八蜡廟》式的武戲,蹦著蹺翻旋子。縱然不懂劇情,也覺得很有趣味
還有耍河叉的,南方有時也有;不過我記得只在上海新世界大世界見過,城隍廟就沒有這個。這"河叉"是四五尺長一根兩頭有三尖的叉。耍的人赤著膊,河叉在他渾身上下旋轉,有時飛起一丈多高,落下來仍接著在他身上翻滾
走到盡頭處,有一個露天場子圍著一堆瞧熱鬧的人。我擠進去一看是兩個「摔餃的」在那裡角力。他們上身赤著膊,只穿一件粗麻布的特別背心:胸腹都袒露著。其中一個是大肚子,肚皮像瓠一般凸出,形狀很好笑
「我就不服這口氣,」大肚子指著他的伴當說,「只准你摔倒我,不准你趴下。只等我一趴下----嘩哈!大夥兒就都樂啦!」
「哈……哈……」看客們哄然笑了
劈啪,劈啪。在肉和肉的搏擊聲中,大肚子和他的同伴扭做一團。才一眨眼,他已把他凌空抱了起來。但那人手腳快,雙手扳住他的頸項,兩條腿就夾住了他凸出的肚皮,若要摔倒他,大肚子自己也得跌翻
「哈……哈……」觀眾看大肚子沒法想,都很高興
「你瞧!他們只幫你!」大肚子放下他的伴當,忿忿地說
「哈哈……」眾人又笑了
我剛離開這片場子,背後哄哄的又是一片笑聲。回頭一瞧,原來大肚子被他的伴當摔翻了,正趴在地上喘氣兒
我走過秧歌的場子,踏高蹺的演員正抱拳打躬地向看客們討錢。眾人多半是只瞧熱鬧不掏腰包的,登時都一鬨而散,剩下冷清清的場子
雜在蒜氣觸鼻的人堆里,我擠到了前門大街,在我背後的是這片廣漠的"樂園"在那裡布施「笑」給眾人。凜例的朔風吹著我僵凍的耳輪,搖曳著絲一般細的遠遠的皮簧歌聲
那兩個凳上的女孩子還在那裡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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