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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美八年,經過脫掉好幾層皮的艱苦卓絕的學習訓練,我即將拿到博士學位。這個時候就該開始找工作了。美國的博士們都是一邊寫論文一邊找工作。我就讀的明尼蘇達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在該領域比較有名,同系和同班的同學們大都找到很好的大學的tenure-track assistant professor 職位。我也憧憬像他們一樣,找到助理教授的職位,實現所謂的「美國夢」。我當時沒有想到,等待我的是異常曲折,五上三下的經歷,還有如排山倒海而來的美國金融風暴。在殘酷無情的現實面前, 我的命運就像一葉扁舟,隨著四方洶湧而來的浪濤跌宕起伏,浮沉不定。但命運之神最終引導我穿過重重險阻,把我帶到她賜予我的那塊福地。我的歷時兩年,几上幾下的親歷和見聞, 不僅是我人生的篇章,也是美國大學體制和特色的縮影。我記錄下來,或許對學子們有所裨益。
在美國,大學求職自有一套體系,與公司、政府部門、社會組織、新聞媒體等都大不相同。光是求職材料就很複雜,包括個人簡歷 (CV),著作表 (publications), 教學理念 (teaching philosophy), 有的大學還要 所交課程的大綱( syllabus) 和教學評估 (teaching evaluation), 以及發表的論文( sample articles)。各個大學要求的材料不一樣,光準備這些材料就要花費大量時間。從秋季學期開始,各個大學把他們的招聘職位公布在相關網頁上,找工作的博士候選人們就到本領域的網站上搜索。發現和自己的研究領域相符的工作就按要求準備材料,然後寄出。往往寄出幾十份甚至幾百份簡歷,才有一個回信。一個職位往往有一百至兩百個博士生競爭。和公司比,大學教授雖然工資不算最高,但工作非常穩定又受經濟影響小,所以競爭也異常激烈。
招聘的系室收到成摞的簡歷后,search committee 先進行一遍初篩,從一兩百人中選出五至八個候選人to make the shortlist。 然後對他們進行半小時左右的電話面試,在論文課題,研究計劃,教學理念,人生計劃等各方面提出五花八門的問題。電面后,search committee 再選出最後三至四個人,發出校園面試的邀請。一旦接到校園面試的邀請,無論是申請人自己,還是所在的系,都會非常興奮,因為這預示著申請人已經過重重關卡,進入最後決賽;也預示著有很大的可能最後拿到offer. 這個時候申請人的導師就會召集系裡教授和同學幫助申請人進行所謂的job talk, 即進行有關自己的研究課題和研究計劃的演講。先在本系試講一次,系裡的教授們指出問題,申請人進行修改。然後……, 申請人就或者意氣風發,或者緊張不安地奔向校園面試的戰場!校園面試的一切費用,機票,旅館,餐飲,都由發出邀請的大學支付。為了能招聘到傑出人才,招聘大學通常請面試人住本地最好的旅館,請他們在最有特色的餐館吃飯。招聘院系也往往把面試時節當作本系的社交季節,平時難得相聚的教授們都借著與申請人吃飯的機會交流。反正系裡付費,大家都趁機吃喝一番,杯盞交錯,美食紅酒,好不熱鬧。
我在2007-2008 和2008-2009 兩年時間,經歷五個校園面試,見識了不同的大學,住進各式的旅館,吃過各種精美的飯菜,與各種不同性格的教授打過交道,也四處報告我的研究課題。其中見聞經歷,一一道來,極為有趣。
第一次校園面試:裏海大學
2007年秋季開學后, 我陸陸續續發出近三十分簡歷,作了一個表格,標上所申請的大學名,截止日期,所需材料,何時寄出,何時收到校園面試邀請,何時拒絕我的申請或何時給予工作offers,工資如何等等, 準備摩拳擦掌大幹一番。我自信滿滿,以為工作唾手可得,還會不止一個。為使我的簡歷顯得更有分量,我把以前在中國發表的學術論文和做記者時出版的書、發表的文章也都列上。但此時我submit 給 referred journals 的幾篇英文論文都還在 under review,尚不知道是否被接受。
在等待中,University of Virginia 管我 要了三篇論文,University of Wisconsin-Oshkosh 主動邀請我申請他們學校,並表示強烈興趣邀請我校園面試。Middle Tennessee state University 發來電子郵件說我已在他們的shortlist 上。所有這些都給我一種印象,就是找著一個工作應該不成問題,就看在哪裡,滿意不滿意。因為我們系的中國同學,在我之前,還沒有找不到工作的呢。我抓緊時間寫博士論文,因為我知道,只有過硬的論文,才是找工作真正的敲門磚。
在招聘大學的廣告上, 裏海大學的廣告十分引人注目。它稱自己在全美大學中排名第37位,位於美麗的裏海山谷,開車距紐約與費城都只有兩小時距離。它需要招聘一個助理教授搞全球化研究,同時也能教新聞傳播方面的課程, 稱成功的候選人將參與他們的全球化與社會變遷啟動項目的研究 (Globalization and Social Change Initiative)。廣告還說他們對那些研究民族現代化進程與全球化互動關係的候選人很感興趣。我一看到這個廣告,頓覺眼前一亮:他們要的人與我的專業領域和研究興趣太吻合了,我就是研究傳媒與全球化的,我尤其對全球化背景下的本土現代化進程感興趣。我的博士論文是研究中國媒體以及電影在文化全球化大潮下的變革。這個廣告簡直就是為我設計的,而這份工作好像也是為我預備的,還是在這麼好的大學!我立即著手精心準備材料,除了申請信要寫得特別符合他們的需要外,還花費近兩個月時間修改博士論文的兩章,請美國同學幫我潤色文字,務求語法正確,觀點清楚,表達明朗。儘管裏海的廣告九月就登出,我一直反覆修改論文到截止日期的12月1日前才寄出申請材料,其中包括他們所要的兩章論文。我心裡隱隱預感這個工作有門。當家人擔憂找工作不見音信時, 我自信地告訴他們:裏海這個工作非我莫屬!
果然,申請截止日期剛過一個多星期,12月10日晚, 我就收到search committee chair 路力教授熱情洋溢的email. Email said
「Everyone here was greatly impressed with your application. Your background, teaching and research interests seem well suited to the position. Conversely, the position – with its alignment between the Department of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and the Globalization and Social Change Initiative – offers some important and perhaps unique opportunities for you.」
路力教授還讓我選擇一個時間與他通一次電話,向我保證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電話面試,讓我不要緊張,不需準備。他只是想向我介紹一下他們項目的情況,並解答我 可能有的疑問。他在郵件中最後說他們將在下兩個星期內決定校園面試的最後三名人選。
因為我已定於12月12日飛回中國探親,所以告訴路力教授12月11 日與他通話。他回信說他很高興在我回中國之前「逮住我」 (caught you),因為他們對我非常感興趣。第二天我與路力教授進行了20分鐘左右非常友好的談話,在通話中他向我介紹他們的項目,回答我的問題。在通話完畢后的電子郵件中,他說他非常高興與我的「wonderful talk」, 祝我回中國一路順風,他們會與我保持聯繫。我感覺我在電話里留給他的印象不錯,因為我詳細詢問了他們的項目和開展此項目的原因和前景,問他們對我有何期待,準備讓我教哪些課等等。我還告訴他我是做事很認真的人,對講課和學術研究都有嚴肅的承諾 (serious commitment). 我感覺實際上這是一次不是面試的面試,他們實際上是藉機考察我的反應,性格特點等等。
剛上job market 就有如此利好消息,我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寒假回中國休假,在一家美髮店排出三百大元, 對店主說「給我理一個最好的頭型,我要去工作面試!」 我那時沒想到,上天早看到我們人類不可避免的弱點和虛榮,早已決定以它的方式好好教訓我一番。
寒假中裏海發來友好的郵件,說The selection committee, the Department of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and the Globalization and Social Change Initiative 三方 一致決定邀請我進行校園面試,還讓我率先挑選時間。不過因為坐飛機倒時差,錯過了University of Wisconsin Oshkosh 定下的電話面試時間,不免讓我有些遺憾。
在中國的休假並沒有徹底放鬆,因為我花費很多時間準備面試。看來裏海對這次面試極為重視,日程前後加起來整整三天。校園訪問就兩天,包括與系裡各位教師逐一會面,與學生代表座談,與參與全球化與社會變遷項目的東亞系和其他系教授會面,參觀圖書館,面見所屬學院院長,還有作兩場 presentations:一場針對本科生,主要考察我講課的風格;一場是研究課題報告。當裏海發給我訪問日程表時,表上密密麻麻的日程真把我驚呆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樣繁複、緊張的面試啊。我初出茅廬,毫無經驗,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有可能前功盡棄,好嚇人啊。我此後經過的歷次面試,再沒有哪個超過裏海的面試天數和規模。我當時以為,一流名校面試人,可不就該這樣嗎?
回美國后我還用了一個星期時間準備。先在本系進行試講,讓老師們提意見,我再修改。還要上網查詢裏海新聞系各位教授的學術背景,草擬了兩大頁預備問他們的問題。我曾去聽明大研究生院專為找工作的博士生們組織的講座,知道見系裡的資深教授和年輕教授各該問什麼問題,見系主任和院長該問什麼問題,見學生代表該問什麼問題。我手上還有這些問題的彙編,這下全能用上了。在我啟程前,裏海甚至用特快專遞給我寄來了他們學校教授的福利待遇,住房優惠等材料,好像我儼然已是他們的人了。大有面試前腳一結束offer 後腳就會到的樣子。
2月3日,我啟程赴裏海。除帶上材料外,還帶上西服,新購置的開司米毛衫和皮鞋,我最喜歡的藕荷色呢大衣,轉道亞特蘭大飛往裡海。我內心充滿對裏海的憧憬,想像著一流大學的壯觀氣派。打算著我要如何好好表現,顯示出我的實力和能力,一舉那下這個工作!
從路力教授到機場來接我的那一刻起,他對我的考察就分分秒秒地開始了。他告訴我,他們共接到100 多 份申請材料,我是他們從這100多個人中挑出來的,因為能教授新聞傳播課程又同時做全球化研究的人寥寥無幾。他說你應該比較自信了吧。他又問詢我的家庭,孩子,得知我剛生完女兒兩個月就赴美留學,經過重重困難走到這一步,不禁感慨我不容易,事後我聽見他對別人評論說:Wendy (我的英文名) is pretty tough.
我在路力教授的車裡對裏海所在的伯利恆小城四處張望,看到就一兩條街道的小城,略有些稀疏和破舊的房子,不禁有些失望,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有些破敗。我來自明州雙城,是美國中西部經濟重鎮,城市大而繁榮,房子新而寬敞,萬湖之州,風景優美,中國學生很多,索馬利亞人,寮國人也和睦相處,非常多樣化。乍一來這樣的小鎮,頓覺有些閉塞隔膜。裏海安排我住的 Bethlehem Hotel, 是當地名勝,歷史悠久。但外觀也貌不驚人。路力教授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這個旅館多麼多麼好,但對我這樣一個走南闖北,做過十年記者的人來說,這樣的旅館實在太平常了。我內心覺得路力教授這個神氣活現的小老頭,對這樣的小城讚賞不已實在很怪。我當時不知道,小城的人們也有他們的驕傲和珍視的傳統。我沒有複合他的語氣,沒有跟著誇獎他們的小城和歷史,已經埋下了使他們不快的種子。
出發前我仔細瀏覽這個系的網頁,發現裏海大學雖然很有名,但新聞系在我們領域實在排不上。此系很小,只有5個教員,其中還有兩個資深教員沒有博士學位。就像美國一些很老的,趕不上趟的新聞系,教員主要教一些寫作的技巧課,既無傳播理論課程,也無新聞歷史,文化研究課程,也不進行學術研究。路力教授特別叮囑我與沒有博士學位的教員談話時不要談學術研究,以免讓其尷尬。當夜幾乎無法睡覺,考慮第二天的日程和講課。
和路力教授一起吃過早餐后,他驅車載我去校園。校園不像小城,確有名校的風采。建築物高高低低分佈在整座山上,都是哥特式的,乍一看很像教堂,有高聳如雲的塔尖。新聞系單獨佔一幢小樓。路力教授與我首次通電話時,曾告訴我裏海的學生們都來自高尚階層, 這是個私立大學,小班授課。我與系裡每位教師面見五十分鐘。他們都很有禮貌,很安靜,但少笑容。其中一位剛拿到tenure的女副教授雖也與我交談,但面孔冰冷,令人不安。後來又是她在我做研究課題的報告時屢次發問,面含敵意。我想我並沒有得罪她什麼,何以對我有敵意。後來我從她的談話中悟到,原來她妒忌我將參與的全球化研究項目獲得校園裡從上到下如此多的矚目,按她的話說是很多「spotlight」,很多曝光的機會,她已在這裡八年,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曝光機會,不免很不平衡。
中午安排我與學生代表在校園裡一家餐館吃飯。這是更深入了解新聞系的好機會。我對學生們說,不要把我當教授看待,我和他們一樣,還是學生,請他們無話不談,多告訴我系裡的情況。這個開場白很有用,學生們一下子放鬆了,直率地告訴我他們對該系的意見。他們說他們能從別的系得到intellectual inspiration,但從新聞系得不到。他們喜歡聽外系的課,但新聞系的課十分乏味。外系也有很激勵人的教授,但新聞系沒有。我又問他們最喜歡和最不喜歡系裡哪個教授。學生們答,每個人都喜歡路力教授。但對別的教授都不敢恭維。
下午我做了一場比較成功的授課。學生們對我授課的內容非常感興趣,踴躍提問,課堂交流互動很熱烈。這是我意料之中的。因為我在明大當過多年助教,也獨立教課,我的課還是比較受歡迎的,第一次教課就得到了平均分5.1 的評估 (1-7 scale with 7 highest.)路力教授也很滿意。但我太不小心,多嘴,告訴他我問學生們新聞系什麼好什麼不好,他顯得有些不高興。大概是嫌我問得太多,把該系的老底都搞清了。
講課後系裡另一位主任瓦利教授驅車載我遊覽校園和裏海山谷。裏海校園真大,跨越整個山谷。在山上還有很大的美式足球場和及其先進的科學實驗大樓。這個理工科一流大學的風貌這時才全面展現出來。山谷很幽靜美麗,雖才二月,樹芽已吐翠,小溪也流水潺潺。山裡還有一個大煉油廠。每到一處住宅區,瓦利教授就告訴我這裡房價幾何,什麼人住,可以考慮在這裡買房云云。彷彿我很快就要來了在這裡安營紮寨一樣。種種跡象給我錯覺,就是他們已打算要我了。實際上,他們對每個來面試的人都這樣周到。但他們的這種殷勤周到蒙蔽了我,尤其是路力教授的熱情使我放鬆了身心,有些飄飄然忘乎所以起來。
晚餐和路力教授和另外一位年輕助理教授一起吃。喝了點紅酒,大家話都多起來。路力教授談到他的第一份工作在南方一所大學,頭次在餐館看到那裡的人們拿著豬骨牛排大啃特啃,很吃驚好笑。我則藉機展示我生活的另一面,談起我的寶貝女兒,說我多愛她。說她看到裏海的網上照片,表示她很喜歡這個地方。路力教授等聽了都很驚喜,這表示我和家人對裏海都很有好感。我還說我喜歡教書,在教課中我發現了我的真正的激情(in teaching I find my true passion). 離我們不遠的一張餐桌旁,幾位裏海各個研究院的院長們(Dean)也在邊吃邊談。路力教授暗示我其中一位女性院長就是訂於明天要會見我的。我趕緊偷偷多看了她兩眼。她年紀約四五十歲,面容白皙,金黃的捲髮披散在肩,身著長裙,顯得十分年輕優雅。不一會,這位院長特意走到我們桌前打招呼,我趕緊站起來,她對我說:「我們明天要會面的,是嗎?」路力教授說他與這位院長共事多年,她為人很好。但我從院長略顯蒼白的臉色感到,她似乎在忍著某種身體的不舒服。
又是一夜無眠考慮第二天的事情。第二天早飯原定與國際關係系的同時參與全球化項目的一位年輕教授一起吃,但他臨時有事沒來。結果我又和路力教授一起吃。這時我又犯了一個錯誤。我在明大接受找工作訓練時,有的教員建議在面試時要適機透露自己還有多少其他的面試機會和其他大學也對自己感興趣云云,好增加自己受歡迎的程度和使面試的大學更重視你。而我那時確實已接到南伊利諾伊大學卡城分校的校園面試邀請,University of Wisconsin Oshkosh, Middle Tennessee State University 等的消息也在陸陸續續到來。我就透露了一下這些信息,結果路力教授臉色馬上緊張起來,擔心我可能不一定會來裏海。其實我心裡是列裏海為找工作的首選,畢竟從大學的排名上,地理位置上,學生素質上,這裡都很不錯。實際上,那位教員的建議不見得有效,因為所有的大學都不願意看到面試的人顯得三心二意,他們花了這麼多錢請你來,就是想要你對他們大學的忠心和熱愛。最好你能一輩子待在這裡為他們儘力。我的誤聽建議導致我又一次nou巧成拙.
早飯後的頭一項安排是參觀新聞系常用的圖書館,並探索一下那裡的資源是不是夠我做全球化研究。圖書館很像電影《哈里。波特》里的一個場景,人站在中心天井中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的書架恢弘地聳立在四周的樓面上。圖書館一位很有禮貌的女士帶我參觀,每當路過牆上懸挂的老照片時,都要向我介紹小城的歷史,怎樣從一個產鋼的城市衰落下來,而市政府怎樣計劃在原來的鋼廠場址上建造一個賭場,儘管招致許多發對意見。我雖聽著,但有些心不在焉。我在心裡比較這個圖書館和我們明大的圖書館。明大有十多個圖書館,Wilson 圖書館藏書及其豐富。明大還有亞洲研究中心,東亞圖書館,做中國研究和全球化研究資料十分豐富。而這裡的圖書館規模太小了,資料也不夠豐富。後來我在那位女士的辦公室問詢有無我要的中國資料庫,她說由於預算的限制,他們的圖書館不可能像明大的圖書館一樣買下整個資料庫,只能訂閱一小部分。事後我相信,這位女士對我的印象和圖書館無法滿足我的需要的評論,對search committee 的決定起了不小的作用。
隨後是與東亞系的兩位教授會面。這是路力教授根據我的中文系的背景特意為我安排的。我與兩位教授談得很好,他們都邀請我參與東亞系的中文和其他課程的教學,因為他們缺乏人手。
臨近中午時我該對系裡的和全球化項目的教員報告我的研究課題了。我用PowerPoint slides 圖文並茂地介紹我的總研究領域,博士論文內容,今後五年的研究計劃,與其他教授的合作前景等。他們聽得挺認真,但除了前述那位對我有敵意的女教授提了兩個有關方法論的問題外,其他人提不出什麼問題。我感覺他們或者不了解,或者也不感興趣我的研究,我好像是對一個空洞演講。這使我感覺有點悶。我的不安分的性格此時又在嘀咕了:難道我要在這個挺悶的系和這幾個人待一輩子嗎?我喜歡明大的學術氣氛,非常活躍,非常多元化。每天都有不同的講座和學術活動,我可以像條小魚一樣在不同的系科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隨時攫取有益的養分。但這個系就這麼五個人,還有兩個沒有博士學位,另外三個,除了路力教授,也不見得能和我探討什麼。以後會不會很悶呢?我是否應該上別的學校看看呢?
帶著這些疑惑,我又犯了一兩個錯誤。演講完后我調皮地問路力教授:「我通過考試了嗎?」 (Did I pass the exam?)路力教授高興地笑著說:「You certainly did.」他告訴我來面試的人,有的發表的文章比我多,但很傲慢,他們不想要這樣的。也有的說要教新聞課,但不像我這樣還懂AP (美國新聞界通行的寫作格式)。他不久后就拿來下個學期的課程表,問我能教什麼課。那個架勢,也像告訴我我被錄用了。而原訂於下午我和會面的那位女院長,真的因為身體不舒服,把會面推遲到明天了。當路力教授送我回旅館時,他暗示我要早下決心,別的地方的面試就不要去了。他說:「I think we will work together.」但我心有遲疑,沒有接應他的話就下車了,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失望。晚上又是和幾個教授吃飯。其中一個突然問我:「How do you feel about Minnesota?」我不知是計,馬上興高采烈地回答我很喜歡明州,非常多樣化,很多中餐館,很多中國學生和亞裔云云。結果他們的表情都有些落寞。後來我才悟到,裏海所在的小城沒有一家中餐館,多樣性也不是該大學的特色。比較適宜的回答應該是:我很喜歡明州,但那裡太冷了。我喜歡裏海這裡溫和的氣候和美麗的校園。但這是我第一次面試,哪裡會知道這麼多tricks.
最後一天在裏海,是面見昨天沒見成的女院長。因為我提出想見一個在此工作的中國人,路力教授特意安排了一個去年才來的中國女教授與我交談。就是在最後一天,我犯了我此行的最大的兩個錯誤。
一個錯誤是與女院長見面時。其他人見院長都很緊張。我非但不緊張,還拿出當記者時採訪人的派頭。我和她面對面坐著,從容應答她對我的發問。她非常瘦弱,個子也不高。在我眼裡,她像一隻機敏戒備的小兔子,捲曲在沙發里瞪著我。被這兩天裏海的殷勤熱情沖昏了頭的我,拿出當年做記者的派頭,竟然對女院長說: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您如何處理事業和家庭的關係?如何協調做母親、妻子和教授的角色衝突?女院長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大膽問她的家庭生活,她遲疑著簡短回答了我的問題。儘管她送我出來時笑容滿面地說她「enjoy talking to me very much,」我事後還是覺得我可能冒犯了她。我忘記了自己應聘人的地位,忘記了自己正時刻被人考察,顛倒了別人與我的關係,竟然派頭十足地去採訪院長!儘管在教授治校的美國,學校管理層一般不干涉系裡選擇,但很難說她會不會像她的老朋友路力教授談對我的看法。
另一個更大錯誤是在與中國來的女教授見面時。這位女教授年紀也不小了,衣著樸素。我一見到中國人,就像見到了親人,立刻毫無防備地把對裏海新聞系的印象和盤托出。我說這個系不太好,學術不強,裏海的校園也有些沉悶。我還說我還有其他面試,學校地點沒有裏海好,但新聞傳播系排名更好,云云。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跟路力教授說,按規定她應當報告。我只能說自己太傻,太大意,對裏海太不知尊重,對人家珍視的傳統和驕傲太缺乏敏感和認同。
從裏海回來,我足足睡了三天,才從面試的緊張不眠中緩過勁來。我還天真地以為裏海一定會僱用我呢。但兩個星期沒有消息。我給路力教授發信問他們的時間表,結果收到了使我肝腸寸斷的如下郵件(原文主要部分):
As you know, out of more than 100 candidates, you emerged as a very,
very strong candidate for our position. Your interview here was excellent.
However, the final candidates were all extremely competitive and we are
planning to make an offer to another candidate. Universities often talk
of "fit," and this decision probably came down to that concept of "fit",
after conversations with faculty, students and administrators. Please do
know that all thought very highly of you.
The formal word may not be sent out for at least a week. But I wanted to
let you know as soon as possible so you can plan for the future.
我大為沮喪,第二天垂頭喪氣地去找一個相熟的本系的年輕女助理教授訴苦。她說,Wendy, 你去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你不一定能拿到這個offer. 我很驚訝,問她怎麼知道。她說,從規模很大的公立研究型大學出去的候選人很難在小型的私立大學拿到offer。因為那些私立大學非常exclusive (排外),也很保守。他們很驕傲自己的傳統,不喜歡外來的衝擊,也不喜歡多樣化。而你在明州雙城的多樣化環境里受的教育,你不一定能適應那裡的日常生活。你不fit 那裡。這與你的水平能力無關,因為 you cannot control fit!
我恍然大悟。從此才開始認識美國大學一個很重要的人際政治學: fit. 仔細想想,沒拿到這個工作的確也是我「罪有應得」: 誰叫我多嘴,說人家的系不好;誰叫我三心二意,總還想上別的學校去看看;誰叫我派頭十足,不知謙卑,冒犯了人家呢。就連我的著裝在校園裡也嫌扎眼,三天時間裡我或穿著價格不菲的開司米毛衣和長裙,或西服套裝,或呢大衣,在校園裡晃悠,派頭十足。而其他所有老師都衣著極為樸素,按中國人的標準甚至顯得寒磣,他們能不視我為「異類」嗎?但另一方面,裏海也有些矯情:你們不是需要人開展全球化項目的研究嗎?那麼你們為什麼不挑選最能幹活的人,而寬容她的個性言談呢?你們新聞系的課程那麼乏味,惹得學生諸多抱怨。而我能豐富你們系的課程,拓展你們的視野,是能給你們帶來生氣的新鮮血液,卻被你們拒之門外。算了,不和你們玩了。
後來我的幾位教授知道了,都告訴我兵西法尼亞州的人很保守。他們說,從長遠來看,裏海不給你offer, 實際上對你今後的發展更好。因為他們那個系實在很一般。到那裡去,你將失去與你的領域的學術聯繫。
但我們是中國人,在美國求生存的需要大於追求學術的需要。一位朋友聽說我沒拿到offer, 開玩笑說她是碰了多少釘子才拿到offer的。如果我第一次找工作就拿到offer, 也太過分了。可是我們系的許多同學都是一上job market 就找到工作呀,他們運氣都這麼好。這位朋友告訴我了一個中國人找工作的至理名言:找工作一定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果面試的地方是一流大學注重搞研究,就要多強調自己多麼熱愛研究工作,節假日也不休息;如果面試的地方是個小學校更看重你的個性特點,更重視家庭,就要說自己多愛孩子,喜歡多和家人在一起,等等。她還告訴我尤為重要的是:在美國這樣一個基督教國家,舉止言談一定要「humble」,要謙和,千萬不可言談太沖。另外,美國人對亞洲女性有一種預期,希望看到亞洲女性的柔順謙讓的特點。她笑說,你可能不太符合人家的預期!
第二次面試: 南伊利諾伊大學卡城分校
這次面試緊接著裏海的面試,整個過程都籠罩在我在裏海的失敗的陰影下。事實上,此大學面試的邀請我在中國度寒假時就接到了。此大學的新聞傳播學院在本領域排名還不錯,學院頗具規模,包括四個系。我申請的是新聞系的位置。我在華盛頓參加年會時與學院的院長有過一面之交,他很有紳士風度地請我吃了午飯。該院長是某年的普利策新聞獎的最後入選人,得過多個獎項。我廣泛發簡歷時,也沒指望我會入選最後面試名單。當該系的邀請到來時,我正和裏海頻繁通信。我的如意算盤是,一旦裏海僱用我,我就不用千辛萬苦地再上他們那去了。所以我一再拖延訂機票的時間。直到他們反覆催促,而我也被裡海拒掉以後,我才急匆匆訂機票上他們那去。但我心裡明白,我這次可能只是所有面試候選人中墊底的,希望不大。因為他們要的人主要教授新聞寫作,而我雖當過此門課的助教,有全套教學大綱,還熟悉AP ,能勉強教這門課, 但誰會僱用一個中國人,一個英語非其母語的人教英文新聞寫作呢,在中國教教還差不多。
我覺得希望不大,也就缺乏去面試的動力。又因為情緒上還沒有從裏海的失敗上緩過來,有點神思恍惚。一路上都很不順利,先是看錯了時間誤了飛機,又趕上該大學所在地點 St. Louis 地區遇到暴風雪,航班延遲。我在晚上7 點左右到達 St. Louis, 又坐了三個多小時的小公共汽車在風雪中一路顛簸到達卡城。入住旅館時已是半夜了,而第二天一早就要和一個教員吃飯面談。
面試的過程都差不多,只是安排上比裏海要緊湊得多,集中在一天時間,上午一場教學報告,下午一場研究課題報告,還與系裡教授各會面半個小時。該學院和新聞系教員很多,所在的大樓就像一個迷宮,彎彎曲曲走也走不盡。樓里人來人往很熱鬧。早上與我吃飯的一位黑人女講師告訴我,該校學生大多為家庭的第一代大學生,他們的父母都是工人階級,再加上地處與肯塔基交界的南方,黑人學生也較多,他們不是很愛學習。這點我在做教學報告時注意到了。安排我在一個很大的階梯教室講課,還錄像。教室里的學生中黑人學生不少。我講的內容與在裏海的一樣,但學生的反應大不相同。在裏海是小班授課,全部是來自中上階層的白人學生。他們思維活躍,搶著發言,知識面雖比不上我們中國的優秀大學生,但也還不錯。而在這裡講課時,大多數學生的表情很木訥,還有打瞌睡的,對我的提問也沒什麼反應。只有一個坐在最後一排的膚色淺黑的學生頻頻發問,顯得對課堂內容很感興趣。下課後他走上前來向我致意。旁邊的教員告訴我,原來他是該大學人文社科學院院長的兒子。
這裡的教員的風格也和裏海不同。裏海的人很有禮貌,但你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而這裡的教員更平易近人,更直爽,坦率地向我介紹該大學和該城市的情況。和系裡教員會面時,經常是三兩人結伴而來,嘻嘻呵呵地跟我聊天,猜我只有25歲,還問我喜不喜歡戶外運動等等。我除了對該大學所在地點不太滿意,覺得偏遠,小城也有些衰落,附近還有美國幾所主要的監獄外,還是比較喜歡這裡的人的直爽和不拘小節。另外一個更吸引我的地方,是該學院有一個全球化研究中心,由國際傳播領域的著名學者約翰. 唐寧主持。我對他慕名已久,讀過他的著作,覺得與我的研究領域很相符。但不巧的是唐寧教授剛出差,我沒緣見到他。
我吸取了裏海的教訓,見人就說我喜歡這裡云云,惹的系裡教授們都笑說我很會說話。但我的研究課題似乎不太對路子,因為我的主題是文化全球化和電影,不大講新聞熱門話題。Search committee 里的一位教授尤其抓住這 一點不放,反覆問我將來是搞電影還是搞新聞。我回答說搞新聞以試圖矇混過關。其實我的研究領域跟新聞離得較遠,反而跟文化研究 (cultural studies)密切相關。這和我本科中文系的背景有關, 我骨子裡更喜歡文史哲。這位教授很精明,似乎看穿了我的伎倆。
這次面試結果可想而知。兩個星期後我就接到他們的電子郵件,說他們沒有選中我。雖然這個結果正如我所料,但又一次被拒的感覺還是讓我倍感失敗和挫折。
第三次面試:愛荷華州立大學
在該大學的面試機會純屬我鑽空子「騙」來的。招聘系是外國語言和文化系,照理說不符合我最近十年的學術訓練。雖然我有教過中文的背景,但那是多年前在中國,我沒有受過美國的語言教學的訓練,如選修語言教學法的課,拿到第二語言教學的碩士學位等等。但廣告說需要一個人能教授跨文化傳播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同時又得能教外國語言系的一門主要外語,如德語,法語,漢語和阿拉伯語。這就與我的專業背景沾點邊了。我從未研究過跨文化傳播,但我的課題又涉及跨文化傳播。為找工作,我就把申請信盡量往跨文化傳播上靠,還突出我的北大中文系的背景。竟然矇混過關,接到電話面試的通知。
對我進行電話面試的四位教授三位來自外國語言文化系,一位來自應用語言學系,竟然沒有一位來自傳播學系。更奇怪的是,他們預先把面試的題目全告訴我,讓我有一個星期準備。結果我突擊看了幾本書,把答案全寫出來,面試的時候照著念。他們沒有一個人懂傳播學,被我一通胡侃忽悠過去。沒過兩天我就接到校園面試的通知了。我心裡很納悶,該大學在中西部也算很有名的大學,但怎麼這麼容易就被我矇混過去了?
該大學在愛荷華州的一個小城市, 是明州的近鄰。即使開車去,三個多小時就到了。下飛機后,外國語言文化系教中文的中國人石老師來接我。汽車穿過具有愛荷華州特色的大片玉米地,沿途都是光禿禿的農場,略顯偏僻和荒涼。一路上我和石老師聊得很好,這就叫他鄉遇老鄉,倍感親切。石老師告訴我第二天要和我吃早飯的是一位中國通,是他把我從申請這個工作的成堆的中國人中挑出來的。
第二天吃早飯時我見到了這位中國通。他談到中國幅員遼闊,各地方特色很不一樣。在山東人們總是勸酒,如果不喝,人家就不把你當朋友,有事也不照顧你。他到上海時照山東的樣子勸酒,結果得罪了人。這位中國通說話時總是注意我的臉色,很小心,不表現自己的喜怒,也不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把我送到辦公室后,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彷彿卸下了一個大包袱。
我對這個工作一直很疑惑:教中文要在外國語言文化系,教跨文化傳播又要在傳播系,我隸屬關係是在外國語言文化系,但將來評級又要與傳播系掛鉤。我怎麼應付兩個系的需要,怎麼應付兩個老闆呢?
在和各位教授,院長的面談中,我很快發現,該大學的傳播系主任正和整個人文社科學院陷入一場戰爭,他們之間存在著極深的矛盾。傳播系的學生們嫌本系課程單調過時,要求變革,加入傳播學界的新發展, 如文化研究,批判性傳播理論等。但系主任不願變革,覺得已有課程足夠用了。於是人文社科學院院長下令組成由各系教授組成的傳播研究籌劃指導委員會,招聘新人,準備強行塞進傳播系。而在招聘過程中,傳播系主任幾乎被架空,沒有發言權。這也就是為什麼電話面試我時沒有一個傳播系的人在場使我矇混過關的原因。
學院的用意是好的,但這樣做不make sense。招聘的人應該具有傳播學博士學位才可以勝任工作,也應該由傳播系出面考察人,才能招到懂行的人才。怎麼能讓一群外行教授組成委員會考察傳播學候選人呢?
結果這次面試給我的印象就是這個大學真是亂搞。先是一群由語言、心理、社會學、統計、婦女研究等各科教綬組成的委員會對我進行面試,每個人都說他們不懂傳播學,只是幫忙。亂鬨哄地提了很多問題,讓我窮於應付。然後我又象徵性地被帶到傳播系主任那裡,他指著一位正在教跨文化傳播的講師對我說,這位講師是傳播學博士,我們所有的課都有人教了。言外之意是我們並不需要你。我被夾在中間,實在很難辦。
等我做完研究課題的報告,那位中國通沒和我打任何招呼就離開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可能不符合他的期待。因為我和外國語言文化系主任面談時,她告訴我中國通之所以挑選我,是因為我的中國古典文學的背景。申請工作的中國人中,只有我一個人有中國古典文學的碩士學位,而這正是該系缺乏的。但當中國通聽完我的研究課題,發現我近來的研究興趣是文化和電影,這就和他的特長衝突了。
石老師非常希望我能來,他說好跟我學學。因為在美國教中文的人很多是學英語的人出來,選修了一些語言教學法以後開始教中文的。他們很少有科班出身,對中國語言文化有系統了解的。而我是北大中文系本科、碩士畢業,受過正規中國文學和中國古典文學的訓練。除專攻唐詩宋詞 外,《史記》、《資治通鑒》、《莊子》、《論語》等古籍也都是我們的必讀書目。雖事隔多年,但溫習一下,哄哄小老外們還是可以的。但我心裡很猶疑:如果被僱用,不用說會卷進學院和傳播學系的矛盾中,而且不論教中文還是教人際傳播都與我的大眾傳媒研究的背景不符,會脫離我的領域。但如果真僱用我,也只能來,因為找工作不易。
很快我就知道這個工作又沒戲了。我給中國通和石老師發了一個郵件,說我可以教些什麼課。中國通沒有回答我,我就預感不對。過了一天石老師發來一封電子郵件,文不對題地說很高興認識我,祝我以後找工作順利。我一看這個暗示,就明白有人投了反對票。
結果當年由於傳播系主任的反對,該大學誰也沒僱用。第二年我又看到他們的招聘廣告,這次是由傳播系主任主持招聘,要招傳播學 博士。估計是該主任鬥爭勝利了。早是如此,我也不會矇混過關到校園面試這一步了。外國語言文化系也單獨招聘教中文的教師,因為我記得石老師說他們要辦中文本科。但他們會要文學博士,而不會要大眾傳播博士。即使他們會考慮我,我也再不會應聘這個職位重複尷尬局面了。那位中國通第二年也離開了該大學。他在那裡的作用似乎就是阻止我被僱用,阻止完了,他又走了。也許是上天派他去的?也許這是命運的安排?現在想想,我應當感謝他:如果不是他阻止,我也許會在那個小城落腳,干著一些矛盾的、與我的領域不相關的事情,就不會有我後來的更理想的結局了。
挫折歲月與美國金融風暴
三次面試都沒成功,我覺得很沒面子。 其他學校的客氣的拒信也來了。有的學校雖然把我列在最後入選名單上,但仔細研究后發現我的研究興趣與他們的需要不符合,就錄用了其他人,如 Middle Tennessee State University. 有的學校由於我回中國度假錯過了面試時間,也就懶得再理我,反正有的是候選人, 如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Oshkosh 。結果這一年的申請沒有一個好結果。很長時間我陷入了frustrated and down mood.我感覺身心俱疲,很想回國安頓下來,好好和家人團聚過日子了。人各有命,各有其destiny. 也許我命中注定要回國?回國壓力會小些,比較輕鬆,比較快樂,可以好好享受生活。有句話說得好:「上帝對你關上一道門,必會再為你開一扇窗。」 我的那扇窗也許在國內?
好多同學告訴我,找工作就像相親,必須雙方每個人都對上眼才行。第一年往往只是積累經驗,好多人都是第二年才找到,即使是美國同學。他們都勸我再試一年,因為我頭次上job market 就有三次面試,再試下去沒準就成了。我認識的一位歷史系俄羅斯同學說我在裏海的面試犯了和他一樣的錯誤,表現太過,說自己可以做這做那,無所不能,結果沒拿到offer. 他後來吸取教訓,在第三次面試時得到工作。他說我有很好的記錄,下一年應該有希望。我的教授們也都鼓勵我:don』t give up, keep going.
暑假裡我回國休假,徹底放鬆身心。還到「江南第一仙山—三清山」玩了一大圈。國內的親情溫暖,南方的美景,精美的佳肴,和安居樂業的日子,使我真不想回美國了。
暑假裡居然有一個小學校打國際長途到中國電話面試我。這個小學校是我三次面試不成后做的一個實驗。因為我聯繫的不少中、小學校也謝絕了我,而他們都說我的背景很強應該去更fit 的地方。我很疑惑,難道我的背景與這些學校的需要不符?我決定做一個實驗,看看美國的大學到底需要些什麼人。正好紐約州立大學下屬的一個小學校茅城分校 招聘一個人教授大眾傳播和新聞寫作。我研究了這個學校,發現這實際上是一個農業技術學院,學生是兩年制大專生以及四年制本科生,新聞項目規模很小又 不成體系。學院里不少教員只有非名校的碩士學位。我衡量了一下,覺得光我的明大博士頭銜就已經夠用了。於是我把簡歷上所有的發表的文章都刪去,僅保留學術會議的論文,使簡歷變得光禿禿的,不顯山不顯水,然後就寄出去了。沒想到這麼一個簡歷居然引起了這個小學校的興趣。由於時差,面試我時正好是北京的半夜。我胡講了一通,自覺答得亂七八糟。過了兩天他們回信說他們擔憂我不能在八月前答辯拿到博士學位,所以決定延遲招聘時間到秋天。秋天我回美國后再聯繫我。
秋季回美后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求職歷程。這次我不再局限於tenure-track assistant professor 的職位,而是講師和訪問講師的職位也都申請,想先獲得一些教學經驗。但一場誰也沒料到的巨大的金融風暴在不知不覺中猛烈襲來。由次貸危機開始的是此金融危機,原本只涉及證卷界、銀行等金融系統,但隨著危機愈演愈烈,零售、餐飲、小企業、製造業無一不受波及。象牙之塔中的高等院校,最終敵不過一波又一波鋪天蓋地而來的破產、倒閉風潮,也面臨資金匱乏、捐贈急劇下降命運,不得不縮減經費,凍結招聘。就連象牙之塔頂尖上的哈佛大學,由於捐贈資金縮水三分之二,原本計劃招聘的75個職位,也減少到15個。我所在的明大面臨州政府削減預算,董事會下令除非及其必要的職位,凍結一切招聘。即使有的職位已完成校園面試的過程,口頭通知候選人給予offer, 也要收回。有消息報道密歇根大學解聘了兩百多個講師和 adjunct faculty。這個秋季我陸續發出的三十多份簡歷中,在兩個月的時間裡已有十家寄來職位凍結的通知。
那個暑假裡電面我的小學校,在11 月份的一天突然發來一個電子郵件,問我如果還感興趣他們的職位,他們準備馬上邀請我進行校園面試,來年1月份就要開始工作。他們的郵件還說,我們學校資金有限,面試后offer 很快會隨之而來。所以你要認真考慮,準備不準備接受我們的offer。言外之意是說,如果你不打算上我們這兒來工作,你就不要浪費我們的錢來面試。
我接到這個消息,既驚喜又遲疑。驚喜的是在經濟危機的時刻還能有工作機會,遲疑的是這份工作實在不怎麼樣。要教許多課不說,還在不同的地點,還要對大專生教網上的遠距離授課。到這個地方去,就完全不能研究我感興趣的東西了。但工作難找,我想先答應下來再說,以後再跳槽。我就回信說我準備接受他們的offer, 將儘快答辯好在1月份就開始工作。他們非常興奮,說將馬上上報Dean 決定日程表和可能給我的待遇。正當我加緊趕論文之際,他們的院長來信,非常遺憾地告訴我由於budget cut, 他們不得不凍結這個已經內定給我的offer,當然面試就更不必要了。
12月初的時候,Minnesota State University 發來及其突然、又過分熱情的信,問我能不能馬上答辯,從來年1月就上他們那去工作。我申請這個學校好幾個月沒收到任何音信。我猜他們原先沒打算要我,現在不知什麼原因又考慮我了。該大學還說他們系裡的六個教員五個是明大畢業生,其中還有一個是我的同班同學。這個大學還不錯,又在明州,雖然總和自己的系友待在一起略顯單調。但時近聖誕,教授們都要放假,我也還沒有全部寫完論文,年底前答辯是不可能的。最後該大學推遲招聘到春天了。而春天時,州政府又一次消減預算,這個職位又凍結了。這是后話。
到2008 年年底,似乎一切路都堵死了。我申請的所有工作不是凍結,就是被拒。連申請助教工作想獲得一點經濟資助也沒成功。寒假在中國時我曾與在北京的明大校友們聚會,其中有一個人談到他回國的原因是遇到了「上帝關門」 的情況,他原本是成功的副教授,突然之間系裡人事關係的變故使他喪失一切支持,於是回國。聯想到我的求職難,我覺得是不是上帝關上了所有的門,逼我回國呢?我知道沒路的時候,上帝總會指給我一條路。只是我不太確定,這條路通向何方。
在一次教會為國際學生辦的友好晚會上,一位美國基督徒講述了一個故事:一次一個男孩在漫天大風雪中騎著他家的老馬回家。風雪迷漫中他完全看不清路,只能任由老馬載著他走。他在大風雪中捲曲著身子眯縫著眼坐在馬背上。不知走了多久,老馬突然停下來,這是他聽到父親熟悉溫暖的聲音:孩子,you are home. 原來識途的老馬已經把他帶回了家。這個故事按照基督教的解釋,是我們每個人都像迷途的羔羊,只有上帝那裡是我們最後的歸宿,最後的家。而我卻從這個故事中猛然悟到了人生的道理: 原來我找工作的歷程,就是回家的歷程。 這一年我去的三個學校,都好像不太適合我;我也不fit 他們。我精神上的家在哪裡呢?我在我的美國朋友 Linda 發去的聖誕賀卡上這樣寫道:「The journey of job searching is actually the journey to find way home, intellectually, spiritually, and physically. The journey is still continuing, and I will see where God leads me.」
回想2008年鼠年,真是一個很不吉利的年份。對我個人而言,三上三下沒找到工作;對中國而言更是多災多難:冰雪災害,拉薩騷亂,四川地震;對世界而言:金融危機席捲全球。明年大家的命運會有任何轉機嗎?
牛年伊始 柳暗花明
2009年新年伊始,特別是中國牛年來臨的時候,我的命運似乎有些轉機。這正應驗了中國那句古詩老話:「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是我的兩篇英文論文終於被兩家還不錯的期刊接受,條件是在完成minor revisions以後。多年的苦學開始厚積薄發。這本來也是我的計劃,即找不著工作先利用這段時間搞幾篇論文出來,為以後奠定基礎。因為找教職靠的就是發表論文。
其次,一家中等規模的大學,北卡羅萊納大學菲城分校在電話面試我后發出了校園面試的邀請。另外還有兩家大學也來了電話面試的通知。
最後,在牛年開始的時候,我一直預感有戲也一直在等消息的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 通知我準備校園面試。這個大學要找一個能教多門基礎大眾傳播、文化研究課程,同時又做中國傳媒和文化研究的人。他們索要的申請材料也很多,除了簡歷外, 還要論文和至少兩門課的課程大綱。招聘的系是傳媒和文化研究系,與我的研究領域非常相符。系主任米勒教授在文化研究領域很有名,是16本書的作者。我讀過他的好幾本書,我的博士論文里還引用了他的觀點,很盼望和他一起工作。我感覺這個職位比去年裡海大學的職位還理想。但加州大學素享盛譽,最著名的伯克利分校、洛杉磯分校、聖地亞哥分校等都在那裡,還有斯坦福大學等,多少人才呀。競爭必然及其激烈,哪裡輪得上我呢?
我感覺加州大學雖然有戲,但競爭太過激烈。我還是先準備菲城分校的面試吧。
第四次面試:北卡羅萊納大學菲城分校
預訂2月初到該校面試,但因為招聘系的秘書把我的面試預算表上報晚了,院長沒批下來,所以面試推遲一個星期。奇怪的是訂於星期三飛往北卡羅萊納州,到星期二上午機票時刻表和面試日程表還沒發給我。我由於被各種職位凍結的消息搞得像驚弓之鳥,以為該大學最後一刻下令凍結這個工作,急忙發信給search committee chair 尤金娜教授問詢。收到我的信后,尤金娜教授才想起發給我機票和日程表。我初步的感覺是該大學作風拖拉,安排不周到嚴謹。一查該大學的情況,原來是HBCU (Historically Black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該大學75% 的學生都是黑人。
轉道亞特蘭大飛到菲城后,尤金娜教授和丈夫來接我。尤金娜教授很友好健談。她告訴我他們非常高興我來,因為該系只有她一個女性,教員們都希望再招聘一位女性。我是他們第二個面試的人,也是三位候選人中唯一的女性。
小城的乾淨美麗出乎我的意料。尤金娜夫婦告訴我,這個小城原先就有一個美軍基地。現在美國政府又計劃把在亞特蘭大的美軍基地遷移到這裡來,建成全美最大的美軍基地。所以該州和該小城都得到聯邦政府的大筆資金。大學雖然也預算緊張,但我這個職位是保證不會凍結的。學生們不少是美軍家屬。因為美軍中30%至40% 都是黑人。也許由於有軍隊駐紮的緣故,小城的治安非常好。
晚上和系裡教授一起吃晚飯,安排在一個酒吧里。尤金娜夫婦與我在樓上等另兩個教員,很久不來。後來才發現他們在樓下等我們,彼此錯過了。還有一位教授說是不願意花錢在外吃飯,所以不來見我。酒吧里不少美軍士兵三五成群在喝酒。我們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試圖交談。他們告訴我該大學主要是教學,暑假裡可以教課再掙一筆錢。還說這個大學地理位置好,往西邊開車四十分鐘就可以到山上hiking,往東邊開車四十分鐘就可以到海邊游泳。生活費用不高,房價不高,很舒適。他們聽說我有一個女兒,都很高興,說你來了后你家孩子可以和我們家孩子結伴玩耍云云。還說我們每周都打撲克。你喜歡不喜歡打撲克,加入我們吧。尤金娜說他們每周都到北卡的省會瑞麗聽音樂,看戲劇。
系裡的教員為人友好,懇切健談。這裡生活氣氛濃,收入還不錯,又以教課為主,沒什麼研究壓力。晚飯後我回旅館時,幾乎都決定如果他們雇我,我就上這裡來了。
面試只有第二天大半天。尤金娜教授送我到校園。我出來時明州還在下雪,但這裡學生們都穿短袖。校園不太大,坐落在山坡上,整潔漂亮。草坪茵茵,高大的雲杉聳立入雲。到系裡后,系裡的黑人教務秘書和另一位管理人員見我愛搭不理,不像在別的學校教務人員都是笑臉相迎。黑人系主任象徵性地和我聊了一會兒后,說他太忙沒時間聽我做教學報告。等我做教學報告時,只有尤金娜和另外兩個教員旁聽。那個昨晚該見我而沒來的教員自始至終沒露面。等時間到了該見人文社科學院院長和大學教務長時,他們還在談事情。我等了快一個小時才得以與他們會面。給我的印象是這個大學的人員似乎比較散漫不守時。
院長是和藹的白人男性。他告訴我說很多人到這個學校后發現自己並沒有準備好教授這些黑人學生。他說你們所受的訓練都是怎樣做研究,但你們並沒有受到如何教less prepared 的學生的訓練,所以你們來后得接受教學法的訓練。他還說這個學校很多學生由於各種原因輟學,四年畢業率只有20%。他們的目標是把四年畢業率提高到30%,六年畢業率提高到60%,維持80%的兩年學生不輟學率。聯邦政府撥許多錢資助黑人學生,他們也盡一切可能幫助黑人學生,但迄今收效不大。很多學生是駐紮在伊拉克士兵的家屬,一旦他們的丈夫在伊拉克遇難,這些學生就精神崩潰輟學了。還有的黑人女學生往往16、17歲就懷孕生孩子,還要全天工作撫養孩子,也無法完成學業。所以他們任重道遠。
我又去見教務長。他對我說,我對每一個來自研究型大學的候選人說,如果你們想搞研究,不想花很多精力去教書,那這裡就不適合你們。來這裡的人必須全心全意教書,幫助黑人學生。
面試的最後一項是和search committee 的全體成員面談。尤金娜教授先問我有什麼好方法幫助那些動不動就不完成功課、懷孕生孩子和輟學的黑人學生。她說系裡教員們經常抱怨黑人學生不好好學習。我回答說我將對他們很耐心,很同情,和他們分享我的人生經驗。因為我也是拋下兩個月的女兒來美國留學的,我的八年留美經歷可以說是艱苦卓絕。如果我能挺過來,他們也應該行,只要有決心,有毅力。尤金娜教授和其他教員對我這個回答非常滿意,又問我還會不會回中國等,擔憂我干不久。但沒有一個人對我的研究課題感興趣,沒有一個人問起我的興趣領域,讓我頗覺失落和沉悶。離開校園時,我幾乎決定這裡不適合我。我心想,經過八年苦學,I deserve a better place.
最後尤金娜教授驅車載我周遊小城。我聽說美國人都喜歡北卡州,很多北方人也南遷到這個州,我現在有點明白了。小城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既不像中西部那樣蠻荒閉塞,又不像最南方那樣炎熱騷動;也不像東西兩岸那樣喧囂繁華。小城四處可見高大的雲杉林,莊園式的、被清澈見底的河流環繞的別墅群,像我們中國傣家村寨那樣的高腳木屋。寧靜安詳,生活平靜。
在飛機上我一直在想,經過八年及其艱辛的苦學,難道我生命的風帆要降落到這個小城了嗎?我真可以徹底放鬆安頓下來了嗎?
第五次面試: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
該校的面試緊接著在北卡的面試之後,相隔只有三天。我的行李都不用變動。因為這是個研究型大學,我在去年做過的多場研究課題報告的基礎上,結合我的最新論文進展,又精心準備了一個PowerPoint 報告。該系教授們大多做文化研究和歷史研究 (cultural studies and historical studies),好幾個研究電影,很對我的路子。但這個系女性教授佔大多數,萬一這回他們想要一個男性教授,我就完全沒戲了。這是一個我不確定的因素。
我轉道丹佛飛往加州。當巴士把我送到旅館時,我驚呆了。我住過多少旅館,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精緻、這麼有格調、完美揉合東西方藝術傳統的地方。大廳處處鮮花盛開,花香陣陣撲鼻。各個樓層上天主教雕塑、日本花園、中國佛教雕像等等錯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陳列豐富,韻味深長,又不顯雜亂。這個旅館是前美國總統尼克松舉行婚禮的旅館,日本皇太子妃也曾造訪。該旅館是Riverside 市著名的歷史勝跡。UCR 歷年都安排工作候選人入住這個旅館。據說只要候選人們一住進這個旅館,他們就決定上這裡來工作。
晚上第一個和我面談的是該系的年輕男教授德里克,他研究邦德系列電影如何表現美國失落的國民性格,他還研究互聯網和新媒體。我因為在多個校園面試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人,不太確定這裡的人是怎麼樣的?他們需要什麼樣的人,他們對我有什麼期待?我該怎樣說話表現?所以我一開始有些拘謹。德里克臉上,以及後來面見我的search committee chair的臉上都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厭倦和疲乏的表情。一開始我不太明白他們為何有這種表情,我想我才是第一個來面試的。後來德里克告訴我,原來我是最後一個面試的,他們已經提前面試了另兩個候選人。德里克看我的表情,彷彿是說,其他兩個人都沒什麼特殊的,你有什麼地方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嗎?當然這個表情是我開始與他交談后悟出的。我先問他,你們確定你們想要一名女性嗎?德里克說,三個來面試的人都是女的。沒有什麼男的申請這份工作,只有不多的幾個,但他們不夠好。照規定不該透露給我任何其他候選人的信息和系裡的計劃,但這個系的教授們不拘小節,經常嘴裡漏風告訴我。一聽都是女的,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相信我的研究領域比較對他們的路子,還是比較有競爭力的。
當我發現他們是考察候選人夠不夠 「cool」,我就可以放開談了。我先問系裡教授的政治傾向,是偏左,偏右,還是中間派。因為搞文化研究和歷史研究的教授們絕大多數都是美國左派,米勒教授更是有名的強硬左派,他的書總是抨擊美國文化帝國主義和經濟霸權,鼓吹少數族裔更多登上政治舞台。他本人是澳大利亞人。德里克比劃著說,系裡教授全是 far left,就差不是socialists 了。這倒也在我意料中,因為加州大學系統有很多著名的左派學者,該系統也以多樣化著稱。我說我在我們系感覺很孤獨,因為我們系大部分教員搞廣告、公共關係研究,而我喜歡文化研究和歷史研究。我的大部分課都是在美國研究系(American Studies),政治學系 (Political Science)和歷史系選修的。然後我談到自己的論文,又問他的邦德系列研究, 使德里克很興奮。最後我們都談到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學術和精神上的家園。就這樣我們越談越投機,不知不覺竟然談了快三個小時。德里克臨走一再祝我明天的面試 「good luck」。
第二天全天面試。早飯與 chair 吃。我從德里克那裡聽說他非常 「cool.」他問了我兩個問題:1, 你為什麼放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而做了一名記者? 2,為什麼做了多年記者后又決定上美國來讀研究生?這兩個問題真是一針見血,涉及我的最主要的人生歷程和人生選擇。我就說這是一個 long story,你真有興趣聽這個故事嗎?他說要聽,於是我就告訴他我的 long story.
早飯後到系裡先見米勒教授。他說這個系設計為讓每一個教授代表世界上某一個主要地區,去年他們招聘了一個代表印度地區和穆斯林宗教的人,今年則要招一個研究中國的人。我問了他拿到 tenure 的要求,他說要六、七篇論文和一本書。他隨後向我道歉,因他要給學生上課,不能來聽我的演講,但會看錄像。
隨後面見的人是安迪教授。她很年輕,也很文質彬彬。我從網上查到她是研究美國印第安人歷史和白人對其的屠殺的,很感興趣。很想多問問她的研究結果。我想起明大的印第安學生有一次集會抗議明大校方紀念哥倫布誕辰日,他們說哥倫布開始了美洲幾百年來對印第安人的血腥屠殺。我就和安迪說了這件事。我又想起有一次收到美國研究系的電子郵件,呼籲大家支持一名在密歇根大學任教的印第安裔女教授。這位女教授出了兩本書,學術成果累累,還是支持印第安人的社會活動家,並被聯合國任命為定期向聯合國報告印第安人處境的聯絡員,但竟然被密歇根大學拒絕tenure.郵件呼籲我們一起向密歇根大學的「厚臉皮的管理層「抗議。我就問安迪知道不知道這位女教授,安迪回答說:「It』s me」(那就是我)。我大為吃驚,連問了兩聲:「Is that you? Is that you?」 我立刻起身給了安迪一個緊緊的擁抱,然後問:「How could they do this to you?」 安迪說最後實際上只有一名院長反對她,但她還是離開了。安迪隨後問我的教學理念,我說我主張多樣化和多文化主義,營造寬鬆環境,鼓勵言論自由。安迪告訴我她在UCR感覺 much freer。再不用總是看別人臉色和揣度氣氛后再發言,還總怕說錯話。
下一個面見的是白人女教授法拉,她雖然是美國人,但在拉美旅行中產生了對拉丁美洲文化的濃厚興趣,所以搞拉丁美洲的文化研究,她能說流利的德語和西班牙語。她非常溫和友好,帶著我在校園裡走了一圈,還把我介紹給在圖書館工作的中國管理員,關照他們看看有沒有我要的資料。她聽說我也搞文化研究,就和我談起我們共同知道的學者、著作和學術爭論。回到她辦公室,她還給我看她領養的女孩的照片。我也給她看我女兒的照片。我們的交流不僅是學者之間的談話,還是母親和女性之間的親切隨和的聊天。
臨近中午,系裡一位胖胖的、笑容璀璨的黑人女秘書帶我去見院長,她評價我很適合這裡。我好奇地問她怎麼知道。她笑說,在面試的三個候選人中,你是唯一一個和我握手打招呼,還面帶笑容說「謝謝」的人,其他兩個都很寡言少語,不笑。她說,在這裡你可以「just be yourself」,不用偽裝。
見院長最主要的是問加州的預算和該大學的經費。因為金融危機嚴重影響加州的經濟,州財政面臨破產。我也很擔憂這個職位會不會凍結。和我面談的女院長說這個職位招完人後,該大學就會消減預算,凍結不必要的支出了。但她笑說現在還不會凍結。她還說我們的州長史瓦辛格也接受了奧巴馬總統的財政補貼,情況會改善的。該女院長性格爽朗,時時發出豪爽的大笑。從她辦公室出來,我感覺這裡的人就像加州的陽光,明朗,健康,宜人,笑容燦爛。
中午和本系另兩個女教員吃飯:一個日本裔的薩蘇,由於父親是BBC記者,她從小在英國長大,四歲時來美。英文幾乎是她的母語,而美國人的性格就是她的性格。她名校畢業,研究日本婦女運動和日美戰後關係。另一個就是去年才招來的印度裔女性茹西,她研究穆斯林的青年文化。兩人都態度友好,直爽健談,問我的研究興趣,打算教什麼課,還爭著把各自點的精美的午餐分給我品嘗,我也學她們的樣把我點的菜肴分給她們。我問茹西,感覺這裡工作壓力大不大。她笑說一點也不,因為一學期只教一門課,有很多時間供自己支配做研究。
午飯後回教室,我準備宣講我的研究課題。在路上,突然薩蘇的手機急促地響起,她的學生向她報告美國國家安全部的人進入校園搜捕非法移民。薩蘇義憤填膺,及其生氣地說,隨便闖入校園搜捕,這真是一個police country,踐踏人權。她說,要不是聽你演講,我就馬上參加學生們的抗議。
在演講的教室我遇見了最後兩個與我的招聘相關的人: 一個是越南裔女教授蘭,她研究在美國的越南移民的家庭關係以及女權主義電影理論和越南電影;另一個是中國人,也在search committee里、特意請來幫忙的戲劇繫於教授,他畢業於中國中央戲劇學院,留學英國,後來到這裡。曾幫助謝晉導演拍攝《鴉片戰爭》。蘭教授溫良禮讓,幫助我安排好做演講的電腦設備。
我講的流暢,聽的人聚精會神,還問了好多問題。蘭教授甚至內行地問到中國第五代、第六代導演。演講結束后,於教授走來和我握手,評價道:「you are very competitive, you are a serious scholar.」德里克也跑過來握手,說演講very good. 安迪也走過來說我把中國文化和電影的研究課題置於整個國際學術界的理論爭論的大框架之中,使像她這樣不太了解中國的人也能看到這個課題的意義。
晚飯前沒有什麼安排了,於教授邀我到他辦公室小坐。他告訴我, 申請這個職位的人100 多個,申請材料摞起來一尺半高。他一看我畢業於北大,又在大陸、香港等地做過多年記者,他就把我挑出來放在最後名單上了。別的教授看過我的簡歷和讀過我的論文後,和他的選擇一樣。於教授估計search committee 會選我,但我說也許 「I am not good enough to be here.」他對我這種謙虛的態度很讚賞。他哪裡知道我吸取了在裏海的經驗教訓呢。可惜於教授不參與最後表決,因為他不是招聘系的教授。但他在search committee 里把我挑出來,就功不可沒。美國大學招聘教授,必須系裡的全體教授投票表決。系主任由教授輪流擔任,也沒有太大權利干涉其他教授的選擇。所以候選人必須 「取悅」每位參與投票的人。在這裡完全不可能像在中國那樣靠關係和走後門。在同等水平和資歷下,候選人的性格討不討人喜歡會起決定性的作用。我有位明大的中國同學就遇到了系裡一半教授投他的票,另一半教授投另一個候選人的票的情況,結果系裡為了不影響教授間的團結,乾脆誰也不招聘了。這位同學最後就去了新加坡。
晚飯在一家很好的義大利餐館吃,安迪,茹西,法拉和蘭等都在。我特意挨著蘭坐和她多聊聊,因為到目前為止,我最不確定的就是蘭的態度。蘭和絕大多數流亡到美國的越南人一樣,是四歲時胡志明的北越和親美的南越打內戰時逃到美國的,而我們中國那時是抗美援北越的。所以在美國的越南人天生對來自中國大陸的人抱有敵意。我想如果讓蘭選擇,她可能不會選一個中國人做同事。但系裡招聘的就是中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可能也會選擇態度友好的人吧。好在蘭長大后是在加州系統中受的比較文學的教育,屬於左派。我們認識共同的學者,聊得還比較好。
飯桌上大家聊很多學術動態,教授的趣聞等。茹西抨擊剛獲獎的奧斯卡影片《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說它是好萊塢商業模式的成功而不是現實主義的成功。大家都鼓勵她馬上給《紐約時報》寫評論文章。我則和法拉談到我們共同知道的拉丁美洲文化研究的著作。法拉其實很尖銳,她的觀點更傾向於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而我則更傾向於強調文化的能動作用,不大讚同 economic reductionism, 而認同英國文化學派先驅 Raymond Williams的論點。法拉於是問文化研究對於我的意義。我想起曾聽過來明大訪問的美國文化研究大師Lawrence Grossberg 的講座,他提到文化研究的根本意義在於anti-capitalism.但我知道這個系的大部分教授主張 functional capitalism, 我本人喜歡一種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融合的「第三條道路」。於是我說文化研究對於我的意義就是 make sense of everyday life.我正高談闊論間,突然想起在裏海的經歷,趕緊閉嘴,生怕別人認為我不謙和。但所有人都笑著問我怎麼不說了,繼續說呀,我們還想繼續和你討論呢。
晚餐結束后她們和我擁抱告別。我走過這麼多地方,有的學校人很友好,但不夠 intellectually stimulating; 有的地方有智識上的挑戰性,但那裡的人不夠友好。 UCR是唯一一個既有挑戰性,人又友好富於激情,致力於社會公平正義的地方。我真太喜歡這裡的人和氣氛了。
我在UCR的面試,加上路上時間,是周一到周三。周四我睡了懶覺。快中午時,電話突然想起,我接起來,對方說:我是UCR的米勒教授。我奇怪他為什麼打電話給我,我不是面試完了剛回來嗎。就聽他說:我們準備給你offer.一霎那時我覺得我聽錯了,我剛回來呀,不會這麼快吧?米勒教授說他們今天上午剛進行表決,全體教師voted you unanimously.我還是覺得不敢相信,問他:「Are you kidding me?」米勒教授回答:「I am not kidding you.」他還說:」everybody likes you.」狂喜像閃電擊中了我,我欣喜地告訴米勒教授 how I am thrilled,這是我的 dream job。我喜歡那裡的每一個人,我分享他們的理想和激情, 所有教授都 excellent. 我感到非常榮幸能和他們一起工作。最後我說,I am so delighted that I finally find my spiritual home!
米勒教授說為了保證這份工作不被凍結,讓我當場就答應接受他們的條件。他說很抱歉這樣「逼迫」我,但這是特殊時期。他們給我不錯的薪水和研究經費,第一個學期不用教課,僅為熟悉環境。從今年七月一日起上班。我從未想到會有如此待遇,就接受了他們的條件不再討價還價。
得知我接受了這份工作,UCR的每一個人都發信向我祝賀,並熱烈歡迎我。和我相熟的明大教授們也高興萬分,認為這是my best match。
結束語
北卡大學卡城分校過了幾天也給了我offer.尤金娜打電話說,他們也一致投票給我。我就問他們的offer 有多少。尤金娜說,他們的系主任太忙還抽不出時間考慮我的offer有多少。她要先問我願意不願意上他們那去,願意的話他們才開始考慮我的工資和福利,不願意的話他們都不用浪費時間考慮這些了。竟然有這樣滑稽可笑的offer! 我很生氣,這哪裡是吸引人才的樣子!和 UCR 簡直不能比。我回信禮貌謝絕了他們的offer.尤金娜回信說她尊重我的選擇,但很遺憾我不能和他們一起工作了。
我把我的故事告訴我的教授們,他們有的知道這個學校的作風,原來該校在大學圈子裡也有很多傳聞。我的教授們都說,謝天謝地你不用上那裡去。
我又回信禮貌謝絕了另兩個大學的電話面試,並抱歉給他們帶來的不方便。他們都回信說你不用道歉,我們祝賀你找到理想工作,並謝謝你讓我們知道你的好消息。這讓我非常感慨美國大學的與人為善。
這就是我波詭奇絕的找工作經歷。這正應了我們中國那句老話:禍福相依。「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至。」如果去年有一家大學僱用我,我哪裡會找到這麼理想的工作和加州這麼宜人的地方呢?有一位同學說得好:at right time, right place, with right people, you will get the right job.這也是美國這個國家的多樣化的偉大,不論什麼人,左派,右派,中間派,都能找到他的位置。
Life is full of ups and downs.這也許是上天對我八年艱辛和挫折的補償吧。付出的終將得到回報。No pain, no gain.我終於可以離開寒冷的明尼蘇達,到陽光燦爛的加利福尼亞去了。
我告訴那些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同學:找不到工作不要悲觀失望,找到工作也不要得意忘形。Life is a project to be well designed, life is also a journey. 把人生當作一個旅途,四處走走看看。風景好的時候,就停下來住一住;風景不好的時候,就繼續向前走。最終你會找到最適合你的地方,而你多年的學業準備和人生經驗的積累,也會在機遇到來時煥發絢麗的光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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