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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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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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deng 發表於 2009-2-13 01:0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之一:申屠澄的妻子
  開元九年冬天,一個名叫申屠澄的書生,獨身往汾縣去做縣尉。這一天黃昏,在真符縣以東十餘里的山林里,遇到了大風雪。前一個驛站路途尚遠,狂風暴雪裡,申屠澄覺得呼吸困頓,身下的驛馬也駐蹄哀鳴,不敢再往前走了。
  茫然四顧,申屠澄忽然發現前面為白雪壓蓋的樹林里,嵌有一間茅屋,茅屋上的煙囪里,吐出淡藍的煙氣。申屠澄喜出望外,牽馬涉雪,去扣茅屋的木門。一個老頭子打開了門,茅屋內窄小緊隘,堂屋中央生著火盆,火盆中木炭紅亮如銅,火盆旁邊,還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與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老頭子殷勤好客,一臉紅光,嗓音洪亮,也沒有讓妻女避讓。老婦人去內屋裡取來臘雞臘肉之類,在火盆上架起吊鍋,與少女一起做晚飯招待大雪裡闖入的客人。聽那申屠澄與老頭子飲酒講古,談笑歡洽。那老頭子家在山林之內,見解也還不俗,頗聞長安城裡的事情,講到李林甫楊國忠輩,一臉鬍子都抖動起來。
  由冰天雪地里,坐到沸騰的火鍋旁邊,申屠澄覺得自己好像是掉到了天堂里。幾杯酒落肚,好像刀子刮著他的喉嚨,與老頭子談辨之餘,他偷眼去看那持著勺子坐在爐邊的女孩兒,覺得她肌膚如雪,臉如芙蓉,雖然裝著粗布衣裳,但比起長安城裡的名姬,閑閑秀美,卓然出塵。
  申屠澄一時無法管住自己的眼睛,嗓子里好像也吞入了木炭,講話都變得吃力起來。那老頭子卻是千杯不醉,一邊飲酒,一邊笑吟吟地盯著這個已經決心做登徒子的小子。申屠澄鼓足勇氣,對老頭子講道:「雪夜清寒,也請尊夫人與小姐一起來喝酒吧。」老頭子不做聲,老婦人卻牽著那女孩子的裙子,將她扯到了火盆邊上,給她拿來了酒杯,倒上了酒。
  那女孩子的酒量,好像並不比老頭子的小啊,幾杯酒吞下去,香腮上便飛起了嫣紅,將兩隻袖子捲起來,兩隻手腕上鐲子叮噹作響,就要與申屠澄行令猜枚。申屠澄哪裡是這父女二人的對手,黃酒殺喉,破掉了喉上梗住的木炭,一雙牛眼在那女孩兒的身上滾過來滾過去,一邊拉著老頭子的手,說自己一直沒娶到媳婦,要他將女兒許給他,一邊就岳丈泰山大人地亂叫起來。
  老頭子也是喝得爛醉,胡亂地應答著,酒將鬍鬚弄得亂糟糟的,不久就垂下頭來,將酒杯扔到地上,打起鼾來,由老婆子扶著轉到內室睡下,將那孤男寡女丟在火盆旁邊。申屠澄舉著杯子嚷道:「小丫頭,你讀過書沒有啊,我由經書里挑一句話,看你能不能對一句出來,我這一句叫做:厭厭夜飲,不醉無歸。」那女孩兒嗤嗤笑道:「讀書人就是一股子酸氣,現在外面雪落如麻,你能歸到哪裡去。」申屠澄催她道:「輪到你了,你也得找一句話出來,不然就喝酒。」女孩兒想了半天,臉慢慢紅了起來,慢慢地講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申屠澄聽了,心搖神盪,他知道,這一句話,是由詩經里取出來的,接下來的一句,便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她嘴裡犟犟的,心裡卻是在暗自高興呢。申屠澄打趣道:「哪裡有什麼風雨,分明是風雪滿天。」女孩兒道:「哪你就是風雪夜歸人。」申屠澄道:「那我剛才柴門聞狗吠,不知道是哪一隻小狗在叫呢。」女孩兒又氣又急,嬌俏的模樣,映照在火光里,無限嬌美,申屠澄不由得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裡,捉住她的手腕,去強親她的櫻唇,一雙手也不老實,如游魚一般探入那女孩子懷裡。
  令人難忘的美好的雪夜,好像是特別的給他十年寒窗的獎賞一般。第二天早上起來,風停雪住,山林放晴。新姑爺申屠澄告別茅屋裡的岳父母,帶著滿臉嬌羞的女孩兒上路,往汾縣任上進發。有的人將縣尉叫作少府,其實不過是芝麻小官,也沒得多少俸錢,但是依靠這由山林里來的小妻子的節儉與賢良,申屠澄在任上過了好幾年舒心的日子。在這幾年裡,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跟他們的媽媽一樣,靈秀俊美,冰雪聰明。得妻如此,人生複復何求?有一天,申屠澄寫了一首詩給他的妻子看:一官慚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鴛鴦。自然是說明他的閨闈的自得與歡喜。妻子卻沒有理他,她忙得團團轉,哪來當年雪夜茅屋裡和詩談笑的閑情。
  不久安祿山造反,漁陽生變,申屠澄決定棄下官職,挈婦將雛,收拾宦囊回家隱世。歸鄉的路,就是離鄉的路,一匹驛馬,領著一輛油壁大車,又經過真符縣的山林,停在昔年深雪中所見的茅屋門前的時候,申屠澄發現,岳父母已不知去向,茅屋裡灰塵積滿,那堂屋正中,狼籍杯盤,還保留著當年他離去時的樣子。妻子領著兒女由車上走下來,與申屠澄一起查看。他們來到當年她作女孩兒的閨房裡,在閨房的牆上,灰塵之中,還掛著一張斑駁的虎皮。申屠澄看到妻子在虎皮下面,定定地站著,眼眶裡慢慢地滾落出淚水,她已經成了兒女成對的少婦,但是風姿之美,尤勝往昔。
  「當年你送我的詩,我終於和好了,我念給你聽: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常憂時節變,辜負百年心。」妻子伸手撫弄虎皮,慢慢念道。申屠澄聽完並不滿意:「夫人你詩里有山林氣啊,我們一家人,當然是一直要在這個亂世里守在一起的,怕什麼時節生變。」
  他這麼埋怨他的美麗的妻子的時候,卻抬起頭來,驚奇地發現,他的小妻子已將牆上的虎皮取下來,拂去上面的塵埃,將它披到了自己的身上。那虎皮舒捲起來,竟緊緊地將她裹在了中間。申屠澄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兩個孩子也撲到了他的懷裡。
  他的妻子含著淚光說道:「十年前,相公你,其實是由深雪裡,來到了這個老虎的窩裡,我與父母,不過都是幻化成人形的老虎。本來要將你當作雪夜的食物。我情孽萌生,讓父母放過你,並由你領去人世,與你結成夫妻。」
  申屠澄覺得腦袋轟的一響,滿身的血好像都湧入到頭腦中來。
  「在人世中間,已經有十年過去了,我常常聽到山林的呼喚,當風將遠處山野里草木的氣息吹進來,將小動物的氣息吹進來,我就覺得全身血液涌動,過去的生活在將我召喚,我終究是一隻老虎,沒有辦法來做你的妻子,做孩子們的母親。現在回到這裡,我過去的虎皮宛在,尚有機會回歸山林,你與孩子們原諒我吧,我得走了。」
  孩子們擠在申屠澄的懷抱里,用雙手捂住了眼睛,由指縫裡,他們看到,媽媽身上的虎皮,已經將美麗的媽媽完全裹住了,媽媽變成了一隻金黃的老虎,由房間的後窗,像一道閃電一樣,跳了出去。
  遠遠的,傳來了由媽媽變成的老虎的長嘯,震動山林,外面正好是十月的清涼的秋天,北風吹拂,陽光明亮,草木豐茂,微微發黃,上面打滿了清霜。
  
  
  這個故事,結尾很有意思,如果是在聊齋里,這一隻母老虎,當然是要留在人間,偶爾在閨里發一下雌威,最後得到善終,在唐傳奇里,她卻受到山林的召喚,又跳進了秋天的山林(這個當然是我編的,我也喜歡秋天的空山啊)。唐傳奇有一股子難得的野氣,這個聊齋里少,聊齋里有奇氣,但是被儒教的倫理與佛教的觀念,都中和過了,所以奇中有正,正中生奇,不像這樣決絕。聶紺弩講聊齋里的對女性有矛盾的看法,其實就是這個意思。記得還有另外一個俠女的故事,唐傳奇里,俠女以結婚為掩護,得以報仇,然後離開了書生,臨走之前,卻將生下的孩子殺掉了,以免日後想念牽累,到聊齋里,俠女固然是回到江湖之中,卻將人家父子留在了官宦的人家。再往前看,想到山海經里的西王母,人面獸身云云,倒是有更多的野氣,比較起來,這個故事裡的美麗的母老虎,讀過詩經,會做五言絕句,已經是鬱郁乎文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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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三娘子

  元和年間,汴州往西的驛道,三四十里地之外,要經過一條河,河上架著松木板橋,橋邊開出了一家小旅店,供往來的士人與行商吃飯住宿。旅店的主人是一個三十齣頭的寡婦,言笑晏晏,頗有姿色,孤身一人,上下跳琅,將店子打理得條理分明。一般人也不知道她是由哪裡跑來的,如何的身世,只知道她自稱行三,一時都喚作板橋三娘子。這三娘子擀得一手好肉餅,又能養出腳力強健的驢子,往來的客人,驢力不濟,她就會將她養的驢子,轉賣出來,價錢也便宜,公道。所以汴州道上的旅客,沒有不知道她的店子的,千里來投,不去住那官家雜亂吵鬧的驛館,偏偏要早霜晚月,來住三娘子的正店。
  這一年深秋,許州客人趙季和奔往洛陽,經過本店,慕名入住。其時月明星稀,空中流霜,趙季和投宿已晚,前面早來的七八個客人,差不多將店子住滿。三娘子猶豫片刻,將最後一間客房安排給了她,此間客房隔壁,就是她自己的卧室,再往後,就是嘩嘩流淌的汴河。
  趙季和不愛玩耍,又倦於行旅,往前堂匆匆吃過晚飯,回來倒頭睡下了。那七八個行商,卻頗有興趣,在席間喝酒吵鬧,將那三娘子叫過去,行令倒酒。一時桃花色眼如梭,祿山魔爪如麻,三娘子倒也是一個慣家子,安之若素,調笑戲浪,周旋其中,花枝亂顫,直到起更時分,將商人們弄到顛之倒之,呵欠連天地睡去,她自己才收拾罷杯盤,舉起殘燭,回到自己卧房。
  趙季和被三娘子吱呀的推門聲驚醒過來,見到枕邊板壁的縫隙里,漏過來一線燭光,鋪在被面上,一時好奇心發作,悄悄側轉身體,將眼睛貼將上去。沒成想,他看到的不是半老徐娘除衣的妖嬈體態,卻是一樁不可思議的秘密。
  只見那三娘子由她的床鋪下拖出來一隻木箱子,打開來,由裡面掏出一頭木刻的黃牛,一個木刻的小人兒,一副木刻的犁,也就六七寸的樣子,如果她生養有小孩的話,這些東西給那小孩兒做玩具,是再好不過的了。
  三娘子將木牛,木人,木犁放到床前一張席子大小的地面上,讓牛套上犁,人牽著牛,然後用水杯取來水,一口吞下,盡數噴到地面上。只見那木牛頓時跑將起來,拖著犁具,由那小木人牽著,在床前的地里來回奔走,少頃即將地面犁得光滑如鏡。三娘子又起身由箱子里掏出一把蕎麥種籽,交到小木人手上,小木人將手使得車輪似的,將種籽撒入他犁開的地里,一眨眼間,蕎麥發芽,一片嫩綠,由地面上冒出來,又一眨眼間,蕎麥開花,白一片,紅一片,香味由壁縫裡鑽進來,直入趙季和的鼻孔。花開花謝,一轉眼的功夫,蕎麥就結出了穗粒。小人兒手舞足蹈地持著鐮刀收割一盡,又箕揚脫粒,在他面前,弄出一堆蕎麥出來,總有七八升的樣子了。小人兒駕起磨子,將那黃牛套上磨具,片刻又將蕎麥磨成細雪一樣的麵粉。
  那三娘子將小人與牛犁收入木箱,將那幾升蕎麥米面捧入陶盂之中,點水和面,擀成餅子,到灶上生起火來,將餅子炕熟。房間里瀰漫著新餅的香氣,令趙季和饞涎欲滴,睡意全無。其時天色發青,黎明已近,四處雞鳴如麻,只見那三娘子將餅子收入食籃里,直起腰來,汗浸浸的臉上,浮現出了微笑。
  那七八個客商已經爬起床來,整裝待發,好早早趕路,坐在廳內,呼叫三娘子送來她名滿天下的好麥餅。三娘子提著食籃來叫醒趙季和,趙季和一肚子怪異,當然是面壁裝睡。三娘子猶豫片刻,徑去送餅。
  三娘子一走,趙季和忙由床上跳起來,由窗口爬了出去,繞到門廳的木窗下面,捅破窗紙,借著熹光朝內窺看。客商們圍著桌子,狼吞虎咽,吞食三娘子的麥餅,不久即風倦殘雲,盡數攮入腹中,朝地上踣倒。難道這由異術化生的食餅裡面有奇毒嗎?趙季和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只見那倒在地上的客商們,一個個化身成為驢子,又一頭一頭站起來。昂昂驢鳴,震撼廳堂。三娘子眉花眼笑,取來鞭子,將八條黑驢,趕入店后的畜牲棚內,與客商之前牽來的驢馬拴到一起。
  趙季和駭異不已,翻窗回房,繼續裝睡,只到紅日三竿,才起身梳洗,也不及去討要餅食,辭別三娘子,帶著一肚皮的慶幸與驚嘆,踏著清晨一地的清霜,往洛陽去了。
  趙季和在洛陽一直淹留到臘月里,才回程許州,他常常想到那個深秋的凌晨見到的奇迹,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傢伙,甚至都沒有將此事講給朋友們分享。隆冬時節回鄉,他已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重返板橋三娘子的旅店,再去見證她的異術。在他所經歷的三十餘年平庸的生活里,這是他見到的最令他興奮的奇迹。北風勁吹,一路積雪堆積,天氣冷肅晴朗,他不緊不慢地趕路,心裡卻是激動得要命。
  天氣嚴寒,已近年關,所以那三娘子的店子里,這一夜,只有趙季和前來投宿。三娘子沒有認出她的老顧客,一樣言笑晏晏,歡天喜地,晚上伏侍趙季和睡下,又殷勤地來問他有何吩咐。趙季和微笑道:「我明天會早早起來趕路,年關是越來越近了。」三娘點頭同意,掩門別去,關門時,回頭嫣然一笑,別有風韻。趙季和何嘗不知三娘那一笑的意味,他此刻爬起來,一定可以敲開她的卧房,與她度過無限旖旎的一夜。他在外大半年的光陰,因為人木訥,偶有狎妓,也是少的,此時被三娘的媚笑,將一身的慾火,蓬的一下,都點燃起來。是獨自等待天明,還是去與三娘在寒夜裡交歡呢?趙季和在床上展轉反側,不能成眠。
  好容易,他才下定決心,沉沉睡去。又是雞聲如麻的早晨,窗外朝霞似火,將廳堂里映得透亮。趙季和坐在門廳的桌子前面,三娘將熱氣騰騰的麥餅送上來,轉身又去廚屋裡忙碌。那趙季和趁著她轉身過去,將那麥餅取出一枚,藏入懷裡。然後坐在凳子上,等三娘過來,對三娘說:「三娘,我想起來,我備下了麥餅在包袱里,這一盤餅子,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三娘聽了他的話,愣了一下,不置可否,站起身,將一盤麵餅,端了回去,去換熱茶過來,助趙季和吃由他的包袱里掏出來的餅子。
  趁著三娘取茶未回,趙季和又由懷裡,將剛才取下的三娘做的餅子取出來,放到自己取出的麥餅中間,他特別在汴州城裡訂做的七八隻餅子,自然是跟三娘子的有名的餅子,看起來,是差不多的。
  三娘送茶過來,在趙季和對面打橫坐下,看著門外的殘雪發獃。趙季和招呼她道:「三娘,你總是給客人們做燒餅,這一回,來嘗嘗我帶的燒餅吧。」不待三娘同意,趙季和就取出那隻三娘自己做的燒餅遞將過去。三娘接過去,道一謝,就著手吃將下去。才一入口,那三娘子一頭翻下木凳,在門廳前面,倒地變作了一頭驢子。身體黑亮壯健,哀哀低鳴。
  趙季和計謀得售,喜出望外,也不去管三娘的旅店裡的細軟與店后欄里余雪中的畜欄,興奮地將由她化成的黑驢系將起來,自己跑到三娘的卧房內,將那一口木箱子取出來,將木牛啊木犁啊木人啊取出來,嘴巴里噴出茶水,學著三娘子舞弄了半天,奈何不得其法,那木人無論如何,都不願動將起來。他想去逼問那三娘子,可三娘子已變化成了驢子,除了憤怒地鳴叫,已無法授他那神奇的法術了。
  忙活了一個上午,趙季和只好收拾起木箱,收拾行李,重新上路,他沒有騎自己騎來的驢子,而是將三娘化作的黑驢騎在了胯下。
  四年來,趙季和就騎著這頭黑驢周遊天下。這頭黑驢,也慢慢改掉了從前煩躁的脾氣,變得溫馴聽話,腳力也是好的,日行百里,不知疲倦,也深為趙季和愛惜,從來不願將它借給別人。有時候,趙季和想起它的來歷,也深悔悔自己孟浪,希望能將驢子重新變回成為三娘,畢竟,一個懂法術的三娘,應比一隻沉默的驢子有趣吧,驢子的性情已變,說不定變回成人,能誠心跟他,也不定。但是他沒有辦法,再將驢子變回成女人了。直到這一年春天,他去陝西,經過潼關,到達華陰縣華岳廟,過去五六里,路邊忽然跳出一個老頭子,拍著手將他攔來,朝著黑驢大笑道:「板橋三娘子,你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啊?」一邊將驢捉到手裡,將那趙季和由驢背上扯下來。
  趙季和羞惱不已,站住身,就要與那老頭子理論,那老頭子講道:「三娘子雖然有過失,將不少男丁變作公驢,她被你所拘,也算是受到了報應,你饒了她吧。」老人上前,將那雙手伸到驢子的嘴邊,兩手向外一扯,就將驢皮由驢子身上扯將下來,那三娘由驢皮中跳將出來,宛然就是從前在旅店裡當壚時的樣子。她臉上通紅,不敢再看趙季和一眼,由那老人帶著,向華山的山道上走出,轉眼,就消失在山道上萌生的草木中間。
  
  
  我跟小轉鈴胡說中國的古代小說寫得好,這個應是不錯的例子吧。這個故事的好處是男女的爭鬥,不在床上,而在驛道的旅店裡鬥智斗勇。女人要將男人變作驢子,沒想到,卻落入男人的圈套,反而被變成驢子,象徵的意味,也是蠻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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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龍的女人

  京城韋家有一個女兒,名叫韋小玉,這年冬天,嫁給由武昌入長安求職的孟良為妻。這一場婚事,很快便是喜上加喜。孟良與小玉的弟弟韋贊一道,銓選得官,韋贊授揚子縣尉,遠在江南,孟良授閬中參軍,則要沿著艱險的蜀道入川。小玉新婚燕爾,哪裡耐得了寂寂空閨,執意要隨夫上任,送走弟弟一家后,便打點行裝出發。蜀道千古險難,不能坐轎,小玉也樂得與孟良一道騎馬,雲由馬頭出,風從耳邊過,長安城裡拘束慣了的人,放出來,一路上,也是逸興遄飛。
  沒成想,古人有言,樂極生悲,誠不我欺。一行人到漢中駱谷口,就是從前諸葛武侯六齣祁山伐魏的所在,道路險阻,那馱載韋小玉的黑馬失掉前踢,將女主人掀落山道,山道下面,是幾百丈的深谷,一家人只聽到韋小玉由谷底傳上來一聲悲叫,擁上去看時,下視杳黑無涯,壁如斧鑿,想那小玉香消玉殞,萬難倖免,孟良慟哭失聲,又無可奈何,只得脫下吉服,設酒祭奠,鬱郁離去。
  再說那小玉,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往懸崖下墜落,無奈她命不該絕,崖腰一棵枯樹伸出來,正好將她接納入懷。小玉由暈厥中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日晨間,茫茫晨霧中,她望上看去,只見那崖底好像井口一般,而岩下又茫茫無際。雖然能免乎跌落黃泉,但此時看起來,上天無非是要安排她卧在枯枝上活活凍餓而死罷了。
  小玉絕望之際,忽然看到,白霧之中,忽然出現了碗口大小的一盞燈籠,再一凝目,又出現了一盞,等那兩盞燈籠涌到前面,韋小玉嚇了一跳,那兩盞燈籠,竟是兩隻龍的眼睛,燈籠之下,就是一隻無比巨大的龍頭,咻咻噴出熱氣,龍頭之後,是鱗甲閃閃舞動岩谷中的龍身。小玉只是在廟會上看過紙紮的龍,現在一下子看到這活生生的大蟲,驚駭交加,只好儘力順著枯枝往後爬,將身體緊緊靠到岩壁上。
  這一條龍尚在蜿蜓盤繞,又有兩隻燈籠由白霧中閃現出來,原來還有一條龍,由岩底升起。韋小玉想道,我留在岩樹上,是死路一條,不如冒險求生。心念一動,奮身一躍,竟跨到了那扭曲的龍身上,雙腿跨伏,雙手緊緊地摟著龍甲!
  兩條龍由虛無的岩底升起來,岩頂上陽光普照,寒風獵獵。小玉跨下的龍,好像沒有覺察到它身上多出了這麼一個所以然的物事,一門心思的趕路,很快就升到了白雲中間,領著後面一條龍,迎著刺骨的北風,向著東方飛行。陽光射入眼中,分外刺目,小玉低頭往下看去,只見茫茫秦嶺,山舞銀蛇,原馳臘象,一一同她身下閃現,地面上移動的人畜,變得如同芥子。
  等到太陽升到天空正中的時候,龍腹之下,群山盡消,已換作江湖河網密集的江南平原。二龍急急如律令,趕路不迭,小玉也再無恐懼之意,疲倦交加,竟在龍背上小睡了一陣,等她小睡醒來,落日融金,雲霞如火,已是黃昏時分。向前眺望,看到東方碧藍一片,在太陽下鱗鱗閃光,韋小玉大吃一驚,她聽人講過,平原之外,就是大海,是沒有邊際的湖泊,難道這兩條龍,由山嶺里升起來,是要到大海里去嗎?它們回到大海,她豈非會淹死在海里?
  這時候,兩龍的身軀慢慢降低,離地面,差不多是四五丈的樣子,韋小玉鬆開雙手,由龍身上滑落下來,墜落到草叢裡,她看到天空里那兩條龍,繼續往前面的大海里飛去,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眼眶潮濕,連日來的驚險,湧上心頭,讓她在草叢裡嗚嗚地哭將起來。
  擦去眼淚,韋小玉站起來,往炊煙生起的村寨里走去。很快就在暮色里遇到了一個打漁回家的老頭子。她問那老頭子,這是什麼地方?老頭子被這口音卓異的女人嚇了一跳,定下神來,對她講,此地是揚子縣。
  揚子縣?難道不正是韋贊任職的州縣嗎?老頭子知道女子是新來的縣尉的姐姐,忙入村裡,去尋來一堆小夥子,紮起轎子,將小玉送入七八裡外的縣城裡。在分別四五天之後,姐弟兩人,又重新相見。韋贊心裡驚疑,暗地裡派小廝回長安打探,證實了姐姐的墜崖,才相信,姐姐講述的騎龍的歷險,並非她的臆想,這由天上掉下來的女人,的確是自己的姐姐,孟參軍的髮妻,而不是唐突的,由山林里鑽出來的狐狸精的化身。
  有唐一代,人與龍相遇的個案,其實是非常少的,柳毅在洞庭湖上遇到龍女,后做龍宮女婿,此為一例,韋小玉騎龍得救,是另外一例。兩個稀少的例子,說明直到唐代,龍還生活在中華的沼澤湖海之中。
  韋小玉到揚子縣后,不久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男孩,小玉將他們取名一個叫大龍,一個叫小龍。民間傳說,參軍夫人騎龍行天,這兩個孩子說不定,是龍種呢,這個也是胡說。起碼萬里趕來的孟參軍心裡明白,他死而復生的夫人,出長安的時候,就已經身懷有孕。韋小玉以後再未遇到奇迹,大龍與小龍這一對孩子,長大后,也沒得什麼奇異的表現,說明他們的確是一個平常的讀書人的兒子。
  
  
  這兩條龍,的確是非常蹊蹺。在柳毅傳書的故事裡,人參加了龍的生活,而龍,不過是具有特異生活的人罷了。這兩條龍由空虛的山岩里跑出來,往大海里去玩,一個女人爬到了它們的背上,就像牧童爬到牛背上,它們也不管,不問,任由她以此餘生。如此的高傲,卓立於人世之外,這個可能才是龍的本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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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杞這個傢伙

盧杞這個傢伙,年輕的時候,跑到東都洛陽去鬼混。他長得青面獠牙,活像廟裡的判官似的,詩才也有限,賦得的幾首歪詩,從來沒有被帝京的妓女們抄去唱的,要是他敢將他的新作發布在酒店的牆上,酒店的老闆馬上就會找人來,將他揍一頓。有唐一代,誰都可以往牆上題詩,但如果寫得不好,難免就要挨揍,所以有人推測,盧杞這個傢伙,青面獠牙的樣子,說不定就是這樣被人揍出來的。但是盧杞很能講,一張嘴巴,擱在肩膀上,肩膀架在華燈初發的酒會裡,嘴巴就像像鵝掌一樣,在清水裡上下翻飛,舞弄不停,雖然很難從中得到什麼高論,但是,他流水一般悅耳的談話,是一般的宴會特別需要的,那些吃飽或接近吃飽的貴婦,就很迷他鸚鵡一般的語調。所以,盧杞在洛陽,住在狐狸出沒的廢宅里,窮則窮矣,但也算是有一幫朋友,能隨便混到飯吃。
  這年秋天,盧杞這傢伙染上了傷寒,躺倒在床上,秋風秋雨拍門,就像前代大詩人杜甫詩中寫的那樣,令盧杞也生出安得廣廈千萬間之嘆。眼見這一代名嘴,明日奸相,就要默默無聞地告別人世,由地保著人拖去,喂那樂游原上的野狗子。然而上蒼造人,畢竟有我們這些俗人體察不到的心思,他派出了一個老女人來照料盧相公。這老女人住在隔壁,績麻為業,臉上又生出星星點點的麻子,像開了醬油鋪似的,所以街坊上,都叫她麻婆。麻婆來救這落難的相公,每天績麻之餘,為他熬粥煮葯,著意看護,一個月後,這個將要被閻王請去鼓舌做清客的小子,竟被這善女人,由牛頭馬面的手裡搶救了回來。
  客旅餘生,盧杞當然是感激麻婆不盡,感激之餘,又想,要是這麻婆,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卓文君般的寡婦,或者是一隻知慕少艾,由外面深草里變化而來的狐狸美女,此次的遭逢,豈不是可以寫成傳奇的卷子,住人家牛僧孺丞相府里送一送?得隴望蜀,想入非非,固然是一般男人的通病,但那個時代的傢伙們,被傳奇毒害,滿腦子的怪力亂神,社會風氣如此,倒也不足為怪。只是這麻婆,就是再年輕回去三十歲,一臉麻子洗盡,那模樣,也成不了卓文君,做不成嬌媚的狐狸啊,盧相公春心萌動,麻婆好生為難也哉。
  可是話說回來,麻婆還真是一個神奇的老太婆,她是那種活在人世間,卻能在陰陽兩界,凡世與神仙之間溝通的女人,我們知道,神仙們在世外,雖然視凡塵如遺蛻,但畢竟也是由凡塵中來,對俗世的生活仍然有回憶與好奇,所以就會有麻婆這樣的人,來作他們往來塵世的津梁。麻婆決心來幫助這個醜陋的男子,一個女人憐憫之心發動的時候,就像摧枯拉朽的山洪,往往不可救藥。
  有一天黃昏時分,盧杞看到窗外,一頭牛拉著一輛金碧輝煌的小馬車,停在麻婆家的門口,由那馬車裡,走下來一個十七八歲的美人,她在夕光里容顏煥發,好像射出了幾萬口金針,將黑判官的眼睛刺得生疼。美人兒有意無意間朝他的窗口微微一笑,低下頭,走進了麻婆茅草壓蓋的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麻婆走進盧杞家,一臉得意的笑容。她掏出兩顆種籽放到桌子上,盧杞認出來,那是兩粒黑亮飽滿的葫蘆種籽。麻婆神秘地說:「昨天來拜訪我的那個丫頭,你看到了吧?她是太虛幻境中的仙女呢,剛好上帝准許她,來人間挑選匹偶,與你尚有宿緣,你要是願意,就種下這兩顆葫蘆籽,七天之內,清蘸齋戒,七天之後,就可以前去與她相會。」盧杞聽罷,心裡好像湧入了成千上萬的螞蟻搔扒,抓耳撓腮,那廟裡的判官,已變作了街頭討錢的猴子。
  不吃肉,不嫖妓,天天洗澡,七天過去,盧杞覺得自己,好像是初生的嬰兒來到了大唐的末世。第七天的晚上,麻婆端著一隻藍花的瓷碗過來找這純凈的少年。她與盧杞坐在燈下,將那兩顆葫蘆籽扔進瓷碗里,取土掩蓋,澆上清水,剛剛種下,綠苗就由土裡拱出來,引蔓攀爬,就像無數條蛇在盧杞的小室里纏繞,轉眼功夫,白色的葫蘆花就啪啪地開放了,由枝蔓之間,結出了兩隻葫蘆,那葫蘆像是被吹起來的豬孵一般,越鼓越大,漸漸地變得像兩口水瓮似的。盧杞想,要是它們再長大的話,一定會將屋頂撐破了,他這麼想著,外面的雞叫了,已經是三更時分,葫蘆聽到雞鳴,也停下了生長。那麻婆取出她績麻的小刀,將葫蘆的瓜蒂切斷,又將那葫蘆各自挖出兩個小洞,命盧杞穿上棉袍,爬了進去,她自己,也是吹掉屋中的燈盞,最後鑽進了葫蘆。
  燈光一滅,盧杞就覺得大風刮來,鋪天蓋地,將兩隻大葫蘆刮出門檻,捲入了星空。洛陽城中的繁華燈火,在葫蘆底下消失不見,耳邊波濤聲大作,好像是東海之濱,湧起的洪波,毫不厭倦地拍打著石岸。「摶扶搖之上九萬里」,盧杞想起《莊子》中的字句,覺得渾身好像掉進了冰雪堆里,如果不是麻婆事先讓他穿上棉衣,他一定會被凍成冰,借著星月光輝,他看到麻婆的葫蘆,就在他身邊飛,他大聲問道:「麻婆,我們離洛陽多遠了。」麻婆撇著嘴道:「去洛陽已有八萬里了,可是,我們才趕了一半的路程呢,花燭之下,新娘子恐怕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其實也就是一盅茶的功夫。葫蘆停止了飛行,向下降落在一處水晶的庭院,古木荒草里,閃現出一堆燈火通明的宮殿。麻婆將盧杞由葫蘆里扯出來,走進殿內。果然是紅燭如雨,侍女如雲,那女仙盛裝佇立,已候多時,見到盧杞進來,喜出望外,卻皺起眉頭責怪道:「更深露重,郎君來得太晚。」盧杞連連告罪不迭。女仙對盧杞講道:「郎君你前世修福如海,此生當得到回報。有三件事,其實可任由你來選擇,一是與我一起,住在這水晶宮裡,長生不老,合籍雙修。一是你作為地仙,住在人世間,吃人間的煙火,如果你想念我,也可時常來看望我。一是去做人間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個恐怕是下下的選擇了。郎君你要在這三件事中間,作出抉擇,免得日後反悔。」
  盧杞這傢伙想了想,說:「管他呢,我先住這裡吧,天都快要亮了,我陪娘子你吃過飯,也該上床睡覺了。」
  那女仙喜出望外,微笑道:「你決定下來,就不能改悔,上帝已派出使者,在半路之上,來見證我們的宿緣呢。」
  只見一片紅光降下庭院,由紅光里走出來白玉般的少年,少年宣帝旨道:「得水晶宮太陰夫人狀,盧杞欲入住水晶宮,如何?」那女仙扯著盧杞的衣袖,讓他答應,盧杞卻沒有作聲。少年郎又問:「盧杞此度須決,不得反悔。」連麻婆都由殿上跑上來,催那盧杞快回應,盧杞還是不做聲。
  少年郎臉上現出憤怒的表情,那女仙忙取出鮫綃,布置席酒,請求道:「盧杞剛剛由塵世趕來,還沒有回過神來,使者稍緩片刻,待他回復。」少年郎勉強同意。吃過飯,又將那盧杞喚將上來,問道:「盧杞,你是願住水晶宮,還是做地仙,還是做人間宰相,快作決定!」這一回,盧杞大聲叫道:「人間宰相!」
  一時間,女仙與麻婆臉上勃然色變,白衣使者拂袖而去。女仙道:「麻婆誤我,領來濁臭之人,快快領回去,讓他做人間宰相!」說罷盛裝轉入內殿。麻婆一聲嘆息,領著盧杞來到殿外,將他重新塞入葫蘆里,一時間古木荒宅里大風驟起,又將這少年判官刮入星空。這時候差不多已經是黎明時分,朝霞萬里,朝霞下面,人煙如麻,正是等待著這個少年去打理的萬里江山。
  
  盧杞後來果真是做到了宰相,被列入新唐書的奸相傳。很少有男人色字當頭,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面對仙女的床榻說不的。從這個角度講,盧杞的選擇值得狂贊。是做仙女長期的性奴,還是偶爾來客串?仙女的床榻其實是一個陷阱,她虛空的歲月,需要得到人間男人的溫暖來填補。盧杞寧願去做人間萬物的短暫主人,這個雖然被記入道家養真的故事裡,成為笑談,也說明,人間煙火的妖魅,與其長生不老水晶宮裡歲月長,不如呼風喚雨未央宮中舞長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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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jydeng 發表於 2009-2-13 01:09 | 只看該作者

陶弘景的沉默

梁武帝的時代,有一個名叫陶弘景的人,身高八尺,風神瀟灑,仙風道骨,滿面紅光,認得他的人,都知道,這個人,遲早要白日飛升,去做神仙的。他被上天眷顧,已遇到了不少奇迹。他媽媽懷上他的時候,就夢見過一條青龍入懷,兩個天神打著火把,拿著香爐將真人護送下來,對陶母講,你要生的可不是一般的男子。生下來,稍稍長大,就聰明異常,讀過的書,就能背誦出來,被選去陪太子讀書,年紀輕輕,又做到了很大的官,但陶弘景並不是一個貪念富貴的傢伙,很快就上表辭職,一心跑到華山腳下,去服食修行,以求長生。三十齣頭,他就得到了茅山派楊許真人遺下的經書,夜以繼日的苦修,讓他成為當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宗匠。
  所以到梁武帝登基,查訪天下遺賢的時候,大家都向皇上舉薦陶弘景,認為普天之下,神仙微茫信難求,但是陶真人,卻是能訪到的,他最接近於成為神仙,所以一大批修道的青年擁到華山,要做他的門徒,就連雞啊狗啊,都願意生在陶真人家裡,希望陶真人真丹練成,它們也能舔食碗盆中的余粒,得以飛升呢。武帝是一個信佛的傢伙,他覺得人生的理想是成為佛,而不是白日飛升,與陶真人的理想雖則不同,但他還是很願意以九五之尊,結交這麼一個山中的高人。所以也常常跑到深山裡去拜訪他。弄得朝中的官員們,都將陶真人叫做「山中宰相」。
  可是山中歲月長,過起來,卻也容易,轉眼山中宰相,已經到了八十餘歲的遐齡了,鶴髮童顏,看上去,就像年畫上的活神仙,到此時,上帝還未派人來,像傳奇中講的,要麼是白日飛升,將他寶馬香車接將回去,要麼屍解,讓他無疾而終,滿室生香,解脫肉體皮囊的束縛。門人們等不及觀看他飛升的奇迹,當官的當官,經商的經商,結婚生子的結婚生子,二三十年前,走掉的傢伙倒有一大半,那些雞啊狗啊,也忘掉了啄食余粒的夢想,一樣的走草打鳴,泯然眾矣。山外梁武帝死難,也未成佛,侯景造反,之後改朝換代,人心不古,也不再有人來問這七老八十的山中宰相了。
  天國已將我忘記,我還活在世界上做什麼呢?陶真人雖然是一如既往地論道煉丹,樂此不倦,有時候,心裡也會涌疑雲。壽則多辱,誠哉斯言,神仙不來找我,我自己去找神仙?有一段時間,他自殺的心思都有了,可是熟讀經文的他,又知道,自殺這樣的旁門左道,是不能踏入神仙之門的,說到底,他只有等待。
  這年冬天的早上,白雪盈庭,朝暾如霞,陶弘景打開門,發現庭院里填滿了白鶴,兩個青衣的童子神情肅穆,站立在階下。陶弘景只覺得熱淚盈眶,他想轉身對室內的幾個徒弟喊叫,說明上帝已派出使者來接引他了,又覺得這樣激動,好像又有違他修真者的身份。他抑住歡喜,一臉慈顏,去招呼那兩個童子。
  其中的一個童子道:「太上命我們來尋桓先生。「
  他自己姓陶啊,並不姓桓。他的門下弟子里,也沒有姓桓的,陶弘景只覺得一桶冰雪水由頭頂瀉下來,讓他全身一片冰涼。
  沉默了半晌,陶弘景說道:「老道庭中,並沒有姓桓的人,太上日夜度人無數,記錯人名,也是有的。」
  青衣童子道:「鴻蒙開闢以來,太上從未有過差錯,請此庭中桓先生來見我們。」
  陶弘景只好命人去查對院中所有男丁的姓名,果然,廚間那挑水砍柴的雜役,姓桓名愷,在此間挑水砍柴已有二十餘年,訥訥無言,食五穀,飲山泉,無男女之私,無朝堂之念,庸庸碌碌的一個庸人罷了,陶弘景常憐憫地看著他,賞他衣服穿,心裡卻覺得,上天造人,何其不公,有一些人,無識無念,與禽獸相距其幾稀。
  白鶴在院中低翔起來,將那砍柴人,馱載在翅翼上。朝陽射到砍柴人的臉上,顯得容光煥發。陶弘景沉默良久,忽然屈膝跪到白雪蓋滿的院子里,對桓愷道:「在下心盲目盲,數十年不識仙人真面目,從此之後,願奉先生為師,授我修真之道。」桓愷手足無措,差一點由鶴背上掉下來。他揖手道:「我不過是十幾年來,每天在心裡默念三清罷了,哪來什麼修真之道。你這樣的徒弟,我哪裡能收,豈不是折殺了我這個砍柴的,他們這回接我去,一定是天宮的廚房裡,少了挑水與砍柴的傢伙,哪裡是去做什麼仙人呢!」
  一席話,逗得那兩青衣童子格格笑將起來,一邊忍住笑催促道:「你們還有什麼要話別的,趕快講,我們得上路了。等一回冰雪融化,天氣會變得更冷呢,我們的鼻涕都快凍得流出來了。」
  陶弘景紅著臉說道:「請桓先生至太上處幫在下問一問,我修道八十餘年,兢兢業業,從來不敢稍有怠慢,為什麼還淹留在人間,難道我做錯了什麼事情,讓太上生氣了嗎?」
  桓愷點頭同意,白鶴飛起,載著他飛升而去。餘下陶弘景領著幾個驚疑交加的門人,默然站在冰雪消融的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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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jydeng 發表於 2009-2-13 01:11 | 只看該作者

青城山無名氏

高宗顯慶年間,青城山下,有一個鄉民,曾有遇仙的經歷。這個傢伙,大家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因為他在鄉里,是一個蠻不起眼的角色,文盲,沒得錢,到處打短工,好容易才娶到一個寡婦做老婆,生下來一個丫頭,與他與他的老婆一樣,長得黃皮寡瘦,難看至極。為了將他的故事講清楚,下文里,暫且將他叫做K。
    一個深秋的早晨,K到青城山裡去採藥,山裡打滿了濃霜,大雁貼在天邊往南飛。在一邊向陽的河谷里,在一群開得金燦燦的雛菊中間,K發現自己遇到了好運氣,他發現了一株何首烏的葉子,看起來,與尋常的何首烏,也差不多,但是葉子下面的塊莖,卻讓他嚇了一跳,剛開始的時候,何首烏的頭部不過是一般人的胳膊精細,不料越往下挖,根就變得越大,挖下去二三尺的時候,他發現,這一株何首烏,竟已變得有他家裡的水缸那樣粗了。K堅信,這一定是他一輩子能碰到的最好的運氣了,這樣的聞所未聞的何首烏,會讓全村的人,覺得震駭,由此,將會永遠記住他的尊姓大名:K。將全村的牛召集起來,將何首烏拖到成都府里去賣,恐怕得所有的藥店老闆一起湊錢,才能賣得下來吧,有了這樣一筆錢,他就可以買地修房,娶來一堆小老婆,將他那再醮的寡婦老婆升格為大房的太太。
    帶著對他未來的美好憧憬,他甩開膀子大幹起來,等他挖出一個四五丈深的大坑,已經達到何首烏的尾根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他挖出的洞口上方,跳出了星星。K興奮地往自己的手上吐了一口唾沫,舉杴往下挖去,一般的何首烏的根就像老鼠的尾巴,可是K兄的何首烏,卻像一條扎入潮濕的泥土的牛尾。K將那牛尾儘力往上扯,他將根須全部由泥土中拔出來的時候,他發現,洞底漏出了強烈的光線,讓黑暗的土洞一下子明亮起來,不容他細想,嘩啦一聲,洞底像薄冰一樣碎掉了,K抱著他的何首烏,騰雲駕霧,耳邊生風,直墜下去。
    K心裡想到,我一定是挖到了閻王殿的屋頂了,這一回,是直接送到鬼的手上去了,死了死了,可憐了這可以賣大價錢的何首烏,等他砰的一下落到實地上,睜開眼的時候,卻發現,他落到了一條小溪旁邊的花草中間,溪邊有一個小小的村子,十來個村民已經圍上來,觀看這由天上,抱著何首烏掉下來的衣衫破敗的鄉下漢了。
    K問這些傢伙,這是哪裡,他們知不知道往四川青城山去的路。難得這些人聽得懂他的四川話,他也能聽得懂這些傢伙稍稍奇怪的口音。一個老成一些的男人站出來講:「恭喜你呀,由生死輪迴的塵世,掉進了我們的仙國里。你快跟我去見我們的玉皇,他老人家心情好,說不定會將你收留下來呢。」一群人擁著K,拖著長達一丈的何首烏,沿著小溪往前走,走了二三里路的樣子,溪迴路轉,一座由金玉堆成的宮殿聳立在K的面前。
    宮門前有一條紅色的大牛,正在打瞌睡,被這群人吵醒了。那領頭的男人講,這一頭牛會吐珠子,珠子的顏色,有紅色的,也有青色的,也有黑色的,吃下它吐的珠子,就能成為仙國的居民。說話間,紅色的牛已看見K,張口吐了一顆珠子,卻是黑色的,K半信半疑地取過來,吞到肚子里去了。
    走進大殿里,只見殿上坐著一個黑須白面的男人,打扮得像皇帝似的,站在一群侍女中間。K心想,這個就是村民們講的玉皇了。K將他的歷險講給玉皇與殿上的美女們聽,玉皇聽了,面帶微笑,那一群美女,卻笑得花枝亂顫。K以為她們不相信,就請村民們將何首烏拖上來給玉皇看。他決定,將這奇異的何首烏送給玉皇與他的女人們算了,一方面,他一個鄉下人,覺得見了皇帝,總得送一點禮吧,而且他實在是沒有把握,將這個怪物拖回四川去。
    玉皇說:「我們啊,這兒何首烏多得像你們人間的南瓜與冬瓜似的,不過個像這麼大的,還真少見。我收了你的禮,也得送禮給你啊,你看看我旁邊的這些仙女,長得怎麼樣?」
    這個不用說啦,那些仙女一個個花容月貌,香氣撲鼻,K轉著一雙眼睛軲轆轆打量呢。玉皇命人端出一盤棗子出來,那棗子也就鴿子蛋大小,累纍堆滿。玉皇道:「你由這盤裡,用兩隻手,捧走多少個棗子,你就可以由我這裡,領走多少位仙女?」
    K聽到,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喉嚨都梗直了。他心裡想道,如此上的棗子,我這兩隻手撈下去,幾十上百都有了!這個玉皇不是逛我的吧,神仙可不能打逛語啊。一邊狂喜,一邊就伸出手去,箕張十指,去盤中取棗。K覺得手指在嗖嗖地變長,好像從前在溪水裡摸魚一樣,無數條魚在手中亂撞,可是等他雙手合攏,由盤子里將手舉起來的時候,他發現,只有三顆棗子,躺在他掌心裡。他心裡懊惱得要命,玉皇與仙女們卻笑成了一片。
  後來K就領著三個仙女,甲乙丙,與村民們一道,回到了溪邊的村莊里。他與這三個仙女,生活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仙國四季如春,恆常如夢,所以時間的流逝,也是快的。K白天去村裡,向長老們學習道術,晚上與仙女們在床上盤桓,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一年下來,竟也將一個賊眉鼠目的庸碌農夫,陶鑄出道骨仙氣出來。仙女甲乙丙暗地裡議論,說起夫君學道日進,變得神清氣朗,房中術日進,想起年前被他取棗選來,也算是得益匪淺。仙女甲是三姐妹中的老大,她修真成仙已有好幾千年了,打趣道:「郎君好倒是好,就是一雙手太大了,摸索起來,忒的煩人。」原來K這個傢伙,經前番取棗之後,雙手便變得像一雙蒲扇似的。
  一天早上起來,K又見大雁南飛,心中鬱郁,想起塵世之中的寡婦與女兒,他自己在仙國里享受齊人之福,妻子與女兒卻在人間勞碌受苦。要是那寡婦知道他偷安於此,還不尋死覓活,大鬧一場。K決心去探看一下她們,如果可能,也將他們帶到仙國里來,一起住進這個小村裡。仙女們勸解道:「仙國中的一年,可抵塵世中的百載,你的妻子與女兒,未必還活在人間,其實不必勞神費力,再返蜀地查詢了。」K不信,執意要去。
  仙女們無奈,只得與村中居民一道,設宴為K餞行。宴會設在溪水之畔,搜珍獵奇,琳琅滿目,沒有一樣東西,K能叫得出名字,飛快地吃喝,直將自己弄得半醉。飽酣之餘,仙女們送出了禮物。仙女甲凝視著天空中的飛雁,說:「我送郎君大雁一樣的飛行術,此去早早回來,再與我們團聚。」仙女乙說:「我送郎君一個金子做的石臼,現在雖然見不著,但它已經被我放在郎君舊居的門口。」仙女丙說:「給在那金石臼中,埋下了一顆金丹,郎君吃下去,就可以重新發現回到仙國的道路。」K一邊聽見,一邊是手舞足蹈,一邊是歸心似箭,巴不得馬上就用仙女甲的飛行術,飛回老家,去與寡婦相見,將那仙女乙的金臼刮出來,給女兒看,然後找出金丹,領著找仙國。一邊又想,唉,要是去年我在玉皇那裡,多抓幾個棗子,現在,豈非可以得到更多的禮物?
  吃過飯,仙女們目視著K用飛行術將自己升到半空,投身入人字形的雁群之中,張開雙手,划著空氣飛翔,才含淚回村,這一去,她們心裡明白,再見到這胡突而來的郎君,其實並不容易呢。
  K在雁群之中奮飛數日,與大雁一起越山穿嶺,夜宿沙洲,大雁也不以為異,想來這飛行術裡面,恐怕還有障眼法的妙處,在大雁們的眼裡,他就是一隻大雁罷了,有一天月亮巨圓的晚上,一隻母大雁還嘎然跑過來,要將他帶到青草里去呢。
  這一日,K由雁陣里,向下看到了青城山與山下自己出生的小村,狂喜交加,只覺得身體一松,如石頭一般,由雁陣里掉下來,落到了一片山坡之上,他發現,那就是他去年挖到何首烏的山坡,他挖何首烏的地方,已經積成了一大片水潭。他由水潭往下,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他發現村子已經變得似是而非,泥巷大有改觀,由茅屋裡走出來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躥出來的狗,也對著他狂吠。
  他站在自己家的門口,裡面住著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老頭子,K向他打聽,才發現,老頭子是他的侄孫,三十年前,這個老頭子才十幾歲,記得他的爸爸的叔叔,上山去挖葯,挖出一個水潭來,自己卻不見了。K又打聽到,自己的寡婦老婆與女兒,也都在一場瘟疫里去世了。侄孫講道:「那一場瘟疫里,村子里,一大半的人,都死了。活下來的人,全憑好運氣。」
  K坐在門口,與比自己鬍子更長的侄孫一起,唏噓感慨。他忽然想起來,K自己坐的地方,從前是放著一隻石臼的,每天早上,自己的女兒就蹲在石臼上吃飯,下面圍著一群雞來啄食她灑的飯粒。石臼呢?按照仙女們的說法,它應已變成了黃金,裡面藏著她們的金丹,吃下那一顆金丹,他就可以重返仙國,仙國,他忽然覺得,經過了數日夜的飛行,對仙國的印象,已變得模糊一片。
  他向侄孫打聽自己的石臼。
  那老頭子並不知道這個中年漢子,是歸來的茅屋的主人。他又驚又疑地看著K。想了好半天,才記起來:「那一隻石臼,十年前,忽然變成了一堆金子,被大夥拿到成都府里賣掉,買來一百多口好棺材,正好將村裡死去的人,都埋掉了。這個事情,當時的知府老爺,都知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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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南子 發表於 2009-2-13 06:48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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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事還是容易打動人的, 現在演講都流行故事開頭,故事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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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jydeng 發表於 2009-2-13 22:01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廣南子 於 2009-2-13 06:48 發表 [太平廣記中的故事 - 文化沙龍 -  backchina.com]  
講故事還是容易打動人的, 現在演講都流行故事開頭,故事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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