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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出沒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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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DAO 發表於 2009-1-16 17:59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1

  大漁霸田東貴在半個月前走完了他前倨後恭榮辱參半的人生之路,先一步進陰曹地府投帖報到去了。今天黃昏時分,我陪田福海在火化場西邊的山坡上草草埋葬了他奶奶的骨灰盒。也就是說,東廂的土炕在短短十幾天里先後躺過兩個死人。若不是田福海六神無主魂不守舍的樣子,我本不願越俎代庖替他啟鎖開門。
  此時此刻,我心裡對嚶嚶唧唧向隅而泣的田福海充滿了無限的憐憫和同情。他是我昔日的同窗,今天的知己——這話前半截倒是不爭的事實,後半截說起來連我自己都害臊——所謂知己,在我這裡不過是個讓人臉紅心跳的好聽字眼而已,離肝膽相照心心相印差了十萬八千里。我這人世態炎涼不敢說看得很透,但卻看得很開,對自己相當有把握,對別人從來沒信心。就拿我和「小常寶」何秀玉的友誼和愛情來講,於我是饞貓偷腥逢場作戲,於她是寂寞難耐紅杏出牆,可我們都口口聲聲把彼此引為知己。其實我倆從相識相熟到相親相愛才幾天工夫?誰知各自肚子里有幾根彎彎腸子?讓我想想,她和「桔子皮」韓大林拜堂成親住進田家大院的西廂是在去年初夏,眼下已是枝葉枯黃秋風漸涼,對頭算來不過一年有餘。
  提起「小常寶」何秀玉,我心裡空落落的,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這次灰溜溜地從部隊回來,因為面上無光,我連軍裝都沒臉穿,基本上沒敢出門,所以一直躊躇著、猶豫著,抹不下臉去拜訪她。她好像也在有意迴避我,昨天下午見她蹲在院子里洗衣服,我一時心潮澎湃,就壯起膽子站在樓上使勁咳嗽了幾聲。她卻裝聾作啞不理不睬,端起塑料盆扭身回了屋,把我閃得一愣一愣的。今天傍晌我去幫田福海抬死屍,那麼大的動靜,她愣是沒露頭!這不是成心躲我又是什麼?
  倒是田福海主動來看過我幾次,畢竟是老同學、老朋友,久別重逢,笑臉相迎,似乎一下子拉近了我們往昔感情上的距離,面對面坐在一起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平心而論,我並不是個天性涼薄的人,我時不時喜歡打個抱不平,偶爾也會生出些古道熱腸,誰不小心跌倒了我也趕緊伸手拉一把。每次幫人,都讓我體驗到些許的崇高和偉大——無論如何,做個救世主的感覺真好——也正因為如此,今天傍晚我們在飯鋪吃餛飩燒餅時,田福海邀請我陪他在這間「停屍房」睡幾夜,我便痛痛快快一口答應了。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院子里黑咕隆咚,再加上田福海一直哭哭啼啼的,氣氛越發顯得沉悶。西廂的外間沒有開燈,不知那女人悶在裡間想誰,是否會想起我。我希望她不要這麼快就忘了我,目前我時運不濟,正處在人生的低潮期,特別需要她的溫存和安慰。
  這時我留意到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氣味,對我這個資深煙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熟悉而又親切的特殊氣味,這種氣味讓我把香煙和茅廁聯繫在一起進行思考分析,並迅速斷定有人正蹲在院子西南角的茅廁里吞雲吐霧。我驀地想起近幾天我爸跟水產局和漁業公司那些頭頭腦腦們沒完沒了的電話,說是去非洲沿海捕魚的遠征船隊即將滿載而歸,安排布置各有關部門有關單位做好迎接準備,云云。直覺告訴我,那個在天涯海角漂泊了近半年之久的年輕船長,裹著一身魚腥,戴著一張桔子皮臉,英雄凱旋般耀武揚威大搖大擺地回來了。


                 2

  「搶屎吃啊!怎麼不死在外面!」我替那女人也替自己難過,情緒一落千丈,咬牙切齒偷偷罵了幾句。
  我叼起香煙,從田福海手上接過鑰匙,晃著手電筒走向葡萄架下陰森森的屋門。手電筒的電池即將用罄,微弱的光束恰好讓我捅開鎖便倏然熄滅了。我正要排闥而入,抬頭卻發現屋裡有隻異樣的紅眼睛隔著玻璃含血噴火似地瞪著我。驚慌之餘我本能地左閃右躲,它卻跟著搖頭晃腦,如鬼似魔地死死盯著我。瞬時,《聊齋》故事裡的魑魅魍魎在我腦海中摩肩接踵紛至沓來。
  哎喲媽呀!我撇下鑰匙和手電筒,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那扇可怖的屋門。
  事後咀嚼回味,那一刻,我在田福海面前是既失態又失言了。
  「堅強,出了什麼事?」田福海歪嘴斜眼,神態怪異之極。
  「紅眼睛!鬼,屋裡有鬼!」我驚魂未定,語無倫次。
  田福海呆了一呆,扭頭朝東屋高呼:「爺爺奶奶,我是海子呀!爸、媽!你們來了嗎?我是你們的海子呀!聽見就應一聲啊!別難為我!我好想念你們啊!」
  萬籟俱寂,人話鬼話沒有片言隻語。我生怕這時候東屋冷丁冒出一陣咳嗽或者幾聲嘆息,立刻把我嚇個滿地摸棗且不說,往後我還能不能人模狗樣地活在世上都值得懷疑。
  「瞧,他們不答應。看來是個野鬼。」我斗膽進言道。
  田福海如乍出水的海狗般齜牙瞪眼,渾身顫抖,一泡熱尿順著制服式短褲的褲角嘩啦嘩啦流淌不已。他斜身倚在碗口粗的石榴樹上,邊氣喘吁吁酣暢淋漓地撒著尿,邊哆哆嗦嗦若有所思地說:「野鬼?哼!諒他們未必敢來田家大院撒野……」言猶未盡,牙關一陣緊響,想必他肚子里那點湯水抖漏得差不多了。
  「不瞞你說,我爺爺在那邊已經當上了東城隍!昨天夜裡他託夢給我了。」田福海神情複雜可也不無炫耀地悄聲道:「他說要接我奶奶去衙門裡享清福,我哭著喊著堅決不同意。他先是樂呵呵地笑,後來看說不動我,就很生氣,發了火,一巴掌把我打醒。我伸手一摸,我奶奶已經瓦涼瓦涼了。對了,他還告訴我,他查遍了二十一年來所有的鬼名錄,沒找到我爸的名字,我爸他一定還活在世上!」
  這番鬼話又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沒敢接他的茬,悻悻然不置可否。
  香煙燃著過濾嘴了,變了味兒。不料那過濾嘴粘住下唇,竟吐不掉,我只好伸舌頭去舔它。
  「我想,那紅眼睛多半是你嘴上的煙頭鬧的妖!欒堅強,虧你還當過兵,難道你也和我似的,真的相信這世上有鬼么?」
  不可否認,田福海溜光水滑冰雪聰明,這也是多年來我心底深處對他既欽羨又嫉妒的主要原因。記得初中學習三角幾何時,田福海在我們班級里率先第一個開了竅,什麼這個角那條邊相似呀全等啦,各種推導途徑證明方法五花八門層出不窮,有些就連我們的數學老師都承認匪夷所思,大開眼界。那時,在我這個當班長的強力舉薦下,一貫縮手縮腳夾著尾巴做人的田福海,高高興興風風光光地當了大半個學期的數學課代表,替數學老師發發講義,收收作業。那個學期結束不久,由於他爺爺突然中風不起,田福海不得已因此而輟學,幫著奶奶照顧爺爺,喂飯喂湯接屎接尿。當我升高中時,田福海央求我媽幫他在漁業公司所屬的漁輪修造廠找了份拱船底刮鐵鏽的臨時工。屈指算來,「臨時」至今已是五年尾六年頭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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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lz888999 發表於 2009-1-16 18:57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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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11:02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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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兩個故世老人生前所用的衣服衾褥已悉被付之一炬,焚為灰燼,但田東貴迤邐數載窩吃窩拉的病榻生涯,已使那些污濁穢臭之氣在東廂屋裡浸淫日久,揮之不散,驅之不去。
  田福海拉開燈,警犬似地抻著脖子裡間外間巡視一周。
  「紅眼睛呢?鬼呢?找啊!」
  「明天,」我不理會他羊叫似的瞎嚷嚷,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推開窗戶,「趕快把炕砸了,找些石灰刷刷牆。怎麼像進了雞窩豬圈似的!」
  我還是不放心,關了燈,跑去外邊反覆驗證。那紅眼睛果然又出現了,不過這次我沒有驚慌失措,因為那所謂的紅眼睛其實就是煙頭搗的鬼。
  田福海滿腹牢騷地抱怨道:「裝神弄鬼,大驚小怪,害我尿了一褲子!」說罷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躲到外間清洗去了。
  他不高不矮,也不胖,腰是腰腚是腚的,很勻稱,皮膚白得晃眼。這方面我不如他,我又胖又黑,像我爸。
  身邊有田福海這麼個活寶晃來晃去,不免使我經常捫心自問:假如我不幸托生在田家,當個先天可以教育好的狗崽子,我那身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自然無從談起,恐怕連出生的必要性和生命的價值都要慎重評估,大打折扣,更不必妄談什麼參軍、上大學,也用不著去憧憬什麼美好的未來了。啥人啥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要扔。人生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課題,應該是如何選擇投胎,什麼時候投,往哪裡投。可惜這一課沒人教,也沒法學。
  窗外響起枝葉間纏綿廝磨的唰啦聲,如歌如泣,如說如訴。「山雨欲來風滿樓。」——古人的話總有些道理。
  這幾棵葡萄藤和那株石榴樹,都是田福海未曾謀面的父親田滿潮栽下的。身為獨子單傳的植樹人當初是否寄希冀於像這兩種草木一樣多子多孫呢?我不得而知。不過現在看來,最直接而自然的發展結果是這些草木枝葉葳蕤繁衍成勢后,胡攪蠻纏鋪天蓋地遮蔽了大半個院落,擋住了陽光雨露的同時,也謝絕了我們家樓上居高臨下一覽無餘的觀賞樂趣。這番光景,或許就是田滿潮當年之刻意所求,然而他卻無緣親身領略。就在他種草植樹的當天晚上——那是個淫雨霏霏的月黑風高之夜——他悄悄拔錨解纜搖櫓擺漿,偷了漁業公司船隊的一條破舢舨,越洋過海叛國投敵去了,從此泥牛入水杳無音訊。田福海可能在娘胎里便對其父的不辭而別深表不滿,耿耿於懷,銜恨剛出世就劈面送給母親一個產後風,並以此結果了她的性命。田福海其實是在患有嚴重慢性鼻竇炎的奶奶懷裡度過了他的襁褓時期。大概就在他尚未懂得如何作出拒絕表示的時候,默默接受了奶奶鼻腔里的某些不潔之物,以至於後來他們祖孫二人說話唱和時,便有如置身羊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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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喲媽媽,你可不要對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哎喲媽媽……哎喲媽媽……」田福海邊撩著水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曲,撩水聲和哼唧聲越來越輕,越來越細,終於完全停止了。
  田福海鼻涕眼淚一天沒怎麼停過,這會兒卻有心情唱歌。我心想,這傢伙倒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主,跟鼓盆而歌的莊周大可一比。
  「原來是你啊,堅強!你小子可真陰險,簡直是色膽包天啊!我剛剛才咂摸出滋味,我說那聲叫喚怎麼這麼耳熟呢!」
  「你說什麼?」我心裡咯噔一下,暗暗叫苦,「我挖絕戶墳了還是敲寡婦門了?我怎麼陰險怎麼色膽包天了?」
  「哈哈,你那聲『哎喲媽呀』我可是聽得真真的,和你剛才見鬼時的叫喚一模一樣!不是你是誰?」
  「你……」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你什麼你?你挖沒挖絕戶墳敲沒敲寡婦門我不知道,可你跳過人家小媳婦的窗卻是一定的!去年傍年——我想起來了,就是過小年那天——你忘了嗎?那我提醒一下:那天船隊呼呼隆隆來了一幫船員,給西屋那娘們兒送年貨……哈哈,你應該不會記性這麼差吧!」
  我心裡有根弦嘎嘣一下掙斷了,原以為一切的一切全都遮掩得天衣無縫,嚴嚴實實,不曾想卻是千慮有失,百密一疏!多年來幹部家庭官場氣息的浸淫和熏陶,使我一向話到嘴邊留半句,悔不該關鍵時刻關鍵的話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隨隨便便走了風。這下可好,豆腐掉進煤堆里,無法收拾了。
  「你小點聲好不好!」我擔心隔牆有耳,這些話若讓茅廁里那尊神聽見當真可謂美不勝收,妙不可言。
  「我說她怎麼這麼大方,又是送豬頭又是送豬下水的!送給誰不好?偏偏送給我這個天底下最沒指望的人!他們兩口子我不說你也知道,特別勢利眼!用得著的,你推都推不開,趕都趕不走;用不著的,你覥著熱臉都休想貼上那冷屁股!我還以為那騷貨惦記上咱哥們兒了呢!哈哈,原來是心虛啊!原來是想堵我的嘴啊!」
  「海子,給我留點面子行嗎?咱們誰跟誰?咱是哥們兒!」
  「哈哈哈哈……」田福海十分放肆地縱聲大笑。
  印象中我從沒低三下四地求過他,可為了對付眼前這一關卻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尊嚴了。我和「小常寶」何秀玉——也許還要連累上我的父母——我們的名譽、體面,甚至包括我們的前途和命運,就這麼滑稽、這麼可笑、這麼不可思議地掌握在田福海這個可憐兒的手中!世事無常,造化弄人!尊嚴算老幾?在無奈面前所謂的尊嚴一錢不值,連個叫花子都不如!說實話,我嘴上服軟,心下卻發了狠。我恨不得立刻殺了他,恨不能立刻把他的舌頭剜下來——借「小常寶」何秀玉的話說——剁碎了餵雞!
  一個幽靈在爬滿葡萄蔓兒的院子里遊盪——我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古怪念頭嚇出一身冷汗。隱隱約約的柴扉開啟之聲伴隨著一聲輕微的嘆息,使我相信茅廁里的神秘人物業已結束了他的吐納修鍊,功果圓滿地步出了那方洞天福地。可他似乎並不急於馬上打道回府,飽嘗那溫香軟玉抱滿懷的銷魂滋味。我的腦筋活泛起來,憑空勾勒出一幅圖畫——黑雲壓頂風吹草動的偌大院子里,一個鐵塔般高大魁偉的身軀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駐足於石榴樹旁葡萄架下。他在仰面觀天么?窺得破冥冥中的玄機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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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成蝶 發表於 2009-1-17 12:26 | 只看該作者
沒看下去,是講鬼故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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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12:53 | 只看該作者
難說,但最好不要當鬼故事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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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12:57 | 只看該作者
難說,挺嚇人的,但最好不要當鬼故事來看。
故事裡的幾個人物都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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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成蝶 發表於 2009-1-17 13:04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BENDAO 於 2009-1-17 12:57 發表 [幽靈出沒之夜 - 心香一瓣 -  backchina.com]  
難說,挺嚇人的,但最好不要當鬼故事來看。
故事裡的幾個人物都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

y引誘我看下去?暫時沒時間,先存著.我相信世上存在我們未知的看不見的事物,也許有的就是我們說的"鬼魂".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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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16:11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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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田福海一語道破了天機,使我心懷忐忑坐立不安。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我想把他灌醉,乘機探明他的底線,最不濟也要討他個準話,以免今後他借題發揮無事生非。我和「小常寶」何秀玉那點風流事是萬萬見不得人的,這人咱無論如何丟不起。
  事不宜遲,說辦就辦!我立馬回了趟家,先簡單沖了個澡,然後打開我爸的酒櫃選了一瓶「劍南春」,又順手拿了兩盒熏帶魚罐頭。穿過門廳時我匆匆留下一紙便箋,告知我今夜的去向。我兩個姐姐大的去了德國,已經戴上碩士帽並且嫁了人;小的現在美國,剛開始適應留學生活。我無意也無暇這會兒就去打擾我那年近花甲的雙親,爸爸現任市水產局黨委書記兼局長,媽媽是市婦女聯合會副主任。他們政治覺悟高,政策性和原則性都很強,平時對我要求也很嚴——尤其是這次我被部隊踢回來,他們鐵了心不再拿我當兒子,老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可不想沒病找病挨一頓訓斥。
  據說,我們家的院子跟田福海家的院子原本是坦蕩無阻渾為一體的,並且整個大院包括我們家現在佔據的兩層小樓和田福海及「小常寶」何秀玉分別居住的東西兩廂,都是解放前田福海的爺爺田東貴敲骨吸髓壓榨漁民血汗建造的安樂窩。解放軍進城后,田東貴曾一度被收審,坦白交代了許多欺男霸女的罪惡行徑,並由此戴上漁霸的帽子,成為專政對象。接著開始公私合營,在「東貴帆船」和「東貴漁行」的基礎上成立了漁業合作社,又逐步演變為市漁業公司。我爸在戰爭年代衝鋒陷陣遍體鱗傷,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舉國上下風風火火的「大躍進」熱潮中,摘下兩杠兩星的解放軍中校肩章,從省軍區獨立團團長的官職上轉業地方,被任命為漁業公司黨委書記。我們家隨之住進這座古色古香的兩層小樓,田東貴闔家只能退避三舍,屈居東廂。在我媽的建議和督促下,大院一分為二,中間築以高牆,另闢大門於東廂臨街外側。至此,東廂的一間睡房變成我們家溝通內外的過道,西廂的一扇窗戶也被圈進我們家的院子里。
  下樓前我扶住走廊的柵欄張望了一會兒。樓下雜物間隔壁住著替我們家洗衣做飯的鄉下人趙姨,她的窗口沒有燈光瀉出,此時趙姨怕是已經進入夢鄉也未可知。西廂朝向我們家院子的窗戶被一塊印滿竹枝竹葉的淡藍色帷簾遮得嚴嚴實實,柔和的燈光透過帷簾照亮了空曠院落的一隅。我知道,那扇窗戶裡面是「小常寶」何秀玉跟她丈夫「桔子皮」韓大林的卧房。我也知道,窗口的燈光來自床頭柜上的曲頸檯燈,而絕不是那桿鍍鉻落地立燈。那盞立燈的光芒有些眩目刺眼,很容易辨認。
  高牆那邊,黑魆魆地像深洞似枯井。蔓延了大半個院子的葡萄蔓兒在夜色里宛如野戰營披著偽裝的帳篷,石榴樹從那密密匝匝的葡萄蔓兒里倔強地伸出枝椏,冒出半個樹冠,像是亂草叢中的一丘荒冢。四下里靜悄悄的,沒有蛙鼓,沒有犬吠,也沒有蟲鳴,甚至沒有城市裡本應有的汽車喇叭聲。空氣彷彿凝固了,時間也似乎停滯了,大地一片死寂。
  我懷疑這座不大不小的北國漁港此時被一個神秘叵測碩大無比的玻璃罩扣住了,悶熱難當,令人窒息。我的右肩關節在隱隱作痛,我確信大雨將至。自從去年冬天應徵入伍前跳窗摔掉了環,那鬼地方簡直就成了準確無誤的晴雨表,屢試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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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臘月二十三——那是一年一度拜辭灶王爺的日子——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了一夜的鵝毛大雪,臨近中午時歇住了。湛藍的天空像少女清澈的目光,純潔而透明。鴿子麻雀們在屋頂和院子里堆棉疊絮般的積雪上咕咕唧唧嬉戲跳躍,猶似閑庭信步。遠處不時傳來鄰家性急的孩子等不到天黑就噼噼啪啪燃放的鞭炮聲。我披掛整齊一身尚未佩戴領章帽徽的綠軍裝,趁趙姨在樓上忙活打點年貨樓下院子里無人的當口,悄悄用三緊一緩的聯絡暗號敲開了「小常寶」何秀玉卧房的窗戶。
  屋裡暖烘烘的,洋溢著她身上那股羊奶似的撩人氣息。炕上攤著那床龍鳳相戲紫紅色緞面被,讓我想起「安樂窩,溫柔鄉」這樣一句頗合時宜的話。此情此景給我這個過了大年即將遠行開始軍旅生涯的新兵小伙造成了生理和情緒上的強烈衝動。我脫去軍棉衣,騙腿坐上炕沿。年長我六歲的這位有夫之婦急不可耐地投懷送抱,含情脈脈地作起小鳥依人狀。我左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低頭依次親吻她的額角、眉毛、眼睛和鼻子,最後驢唇對上馬嘴互相交流起唾沫;右手從薄薄的翠綠色羊絨衫下探進她的前懷,孰門熟路地解開乳罩上的紐扣,肆無忌憚地捏弄起她飽滿渾圓的奶子。她櫻唇微啟吹氣如蘭,像往常一樣開始輕喚曼吟燕語鶯啼。她胸前這兩塊寶貝疙瘩輕易碰不得,一碰她便扭腰歪胯,花枝亂顫。
  我暗自笑罵乾柴烈火姦夫淫婦,祿山之手卻捨不得片刻松閑,心猿意馬再也按耐不定拿捏不住。
  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完了,一口長長的粗氣剛剛喘定,「小常寶」何秀玉便把她熾熱緋紅的面頰緊貼我的胸膛,告訴我她戶口的事卡在公安局戶籍處了,動員我春節期間假磕頭拜年為名替她蹚一趟渾水,運動運動關節。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別在乎破財花錢——她名譽體面所剩無幾,囊中卻不見如何羞澀。「桔子皮」韓大林各色海水交情匪淺,旱地衙門畢竟所識有限,指望他還不知等到哪個猴年馬月。一本城市戶口對於「小常寶」何秀玉的意義,不亞於一張綠卡對於越境闖關進入美國的偷渡客。登堂入室擠進工人幹部勞資序列、一份像樣穩定的工作職業、公費醫療住房補貼退休養老等各種社會福利待遇,都有賴於城裡人的身份正式得到確認,然後才能逐步妥善解決。尤其不可忽視的是這個城市規定子女籍貫隨母不隨父,這就意味著「小常寶」何秀玉儘管在城裡活到七老八十,兒女成群子孫繞膝,闔家老小恐怕別無選擇地全要繼承捍衛她的農民衣缽,而不被承認為城市居民。
  在我眼裡,「小常寶」何秀玉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聰慧女子,她不計得失任由我死皮賴臉地胡鬧,未必純粹因為那份獨守空房的寂寞。莫非她還另有所圖?這話當面相問自然難以啟齒,存在心裡又忽忽悠悠不踏實。如果她所惦記的僅僅是一本戶口倒簡單了,這事就算我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不敢妄說有幾分把握,誰讓我爸是水產局長而不是公安局長呢?我答應她硬著頭皮走一遭,聊盡綿薄之力吧。

                 7

  我模仿京劇《智取威虎山》里偵察英雄楊子榮的口吻,似念非唱戲謔道:「你給我智慧給我膽,千難萬險只等閑。任憑風雲多變換,越是艱險越向前。」我怕被別人聽見引起猜忌,沒敢放聲高歌;而且這齣戲的台詞和唱段我均不熟,黃瓜葫蘆唱串了幫、走了調。她接著來了幾句同一台戲里女扮男裝充啞巴的獵戶女兒「小常寶」的什麼西皮二黃:「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只盼著能在人前把話講,只盼早日還我女兒裝,只盼……」她唱得字正腔圓,聲情並茂,依稀可見她當年走紅時的明星風采。我嘴上哄她逗她,肚裡卻轉起花花腸子。我想起她的前任情人——那個與我素昧平生的縣太爺的大公子——昔日的他和今天的我,虛情假意人面獸心何其相似乃爾。「小常寶」何秀玉從沒在我面前流露過離婚改嫁或者勾引姦夫謀殺親夫的念頭想法,我也未曾有過和她白頭偕老廝守終生的長期打算。何秀玉啊何秀玉,如此才藝出眾的一位絕色美女,你何苦盡招惹些缺肝少肺的公子衙內呢!到頭來自己落得灰頭土臉,不上不下,不得已委身屈就於一個滿臉麻坑四海飄零的打魚郎。聽聽她拖腔拉調長一聲短一聲的盼啊盼的,我納悶她心裡哪來如許眾多的企盼。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小姐身子丫環命——我邊胡思亂想邊蹬上褲子。這時院子里伴隨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一群使船人「大林嫂子」、「船長夫人」喊山似的吆喝聲。田福海也不甘寂寞地時而插上幾句:「敲門,使勁敲!屋裡肯定有人,剛才還又是秧歌又是戲呢!」若是一般郵差或者掏糞的不相干的人,打個馬虎眼也將就對付過去了,可踹門的偏偏是韓大林韓船長風裡浪里滾過來的一夥換命兄弟!如果讓他們在被窩裡堵個嚴實,大白天捉姦捉了雙,立時便一根麻繩捆了遊街示眾也說不定。我感到腦袋變成一個吹脹了的豬尿脬,腿肚子自作主張地亂轉筋。幸虧「小常寶」何秀玉臨場經驗豐富,見機快辦法多,扯過軍棉衣捎帶著軍棉帽一古腦塞進我懷裡,雙手托住我的屁股用力一送便把我推出了窗外。一雙軍棉靴也落井下石乘人之危,使出了玉環步鴛鴦腳的看家本事,一先一后狠狠踢上了我的后脊樑。
  哎喲媽呀!——也是我做了虧心事現世現報活該倒霉,慌亂之際不小心被窗框下面的釕銱鉤住了褲腳,跌進我們家院里時親吻了大地,換句話說是摔了個倒栽蔥狗啃屎。值得慶幸的是窗下牆邊剛好堆了厚厚一層積雪,所以儘管糊了滿頭滿臉雪花,渾身上下倒沒有流血挂彩之處——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迹!當我掙扎著想站起身來,才發覺大事不妙——我的右手從背後繞過來緊緊勾著自己的頭,整個右臂因為動作幅度過大而彎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形狀,企圖了無掛礙地伸縮自如此時絕對不可能,動則痛徹心肺!
  壯士斷腕,身殘志堅——腦海里閃現出這句屁話令我苦笑不得,跟著心底滾過陣陣無邊的落寞和惆悵。今後我將變成一個空了半截袖管的可憐蟲,再不是往昔那個風度翩翩的美哉少年郎。我強忍著痛楚伸左手將右臂硬掰下來,如托嬰般抱在胸前。兵書曰善敗者不亂——我忝為將門虎子,一敗塗地之餘未敢或忘收拾殘局,打掃戰場。我左右開弓幾個掃堂腿亮出來,積雪上便蹤跡全無。刮鬍刀擦腚——好險!漏網之魚般的快感霎時浸透了我周身的每個毛孔。若不是剛才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讓我得以及時彌補糾正自己的疏忽過失,我爬窗進屋時方向明確清晰無誤的兩行腳印,足以使從前所有的藏藏掖掖小心翼翼變得毫無意義。

(待續)



[ 本帖最後由 BENDAO 於 2009-1-18 19:2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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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16:15 | 只看該作者
這帖子發到這裡來似乎不大合適,請版主刪除吧。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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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17:57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羽化成蝶 於 2009-1-17 13:04 發表 [幽靈出沒之夜 - 心香一瓣 -  backchina.com]  

y引誘我看下去?暫時沒時間,先存著.我相信世上存在我們未知的看不見的事物,也許有的就是我們說的\"鬼魂\".也許

我寫點什麼,首先取悅自己的心靈,然後才考慮其他。一個人做事不可能讓方方面面都滿意,否則一定是出了大問題。這篇小說應該算是個嚴肅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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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分大小寫 發表於 2009-1-17 20:04 | 只看該作者
歡迎BENDAO,非常謝謝能發到心香,一篇作品能取悅自己的心靈已經非常棒了,因為實際上,每個人的心靈都高高在上,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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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7 22:54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區分大小寫 於 2009-1-17 20:04 發表 [幽靈出沒之夜 - 心香一瓣 -  backchina.com]  
歡迎BENDAO,非常謝謝能發到心香,一篇作品能取悅自己的心靈已經非常棒了,因為實際上,每個人的心靈都高高在上,祝福你!

謝謝版主的鼓勵,我會加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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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盒子 發表於 2009-1-18 01:40 | 只看該作者
小說啊,真會寫。

別多想,我不太看小說,但有人愛看的,沒事,歡迎哈,謝謝哈。不過要寫完哦,前面有誰寫過兩篇都沒寫完,不過那也允許,寫作不容易,鼓勵鼓勵哈。
我那麼好的簽名什麼時候沒了,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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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成蝶 發表於 2009-1-18 11:49 | 只看該作者
我也順便鼓勵鼓勵吧,儘管沒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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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8 18:34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人間的盒子 於 2009-1-18 01:40 發表 [幽靈出沒之夜 - 心香一瓣 -  backchina.com]  
小說啊,真會寫。

別多想,我不太看小說,但有人愛看的,沒事,歡迎哈,謝謝哈。不過要寫完哦,前面有誰寫過兩篇都沒寫完,不過那也允許,寫作不容易,鼓勵鼓勵哈。

謝謝鼓勵。
一定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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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18 18:40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羽化成蝶 於 2009-1-18 11:49 發表 [幽靈出沒之夜 - 心香一瓣 -  backchina.com]  
我也順便鼓勵鼓勵吧,儘管沒我什麼事

反正你也沒時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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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 發表於 2009-1-21 21:39 | 只看該作者
心香的東西沒有太嚴格的界限,只要與心靈有關的文字都歡迎!先坐下喝品茶再寫來!
把豪氣的大刀插入胸膛是我一生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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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22 14:15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王五 於 2009-1-21 21:39 發表 [幽靈出沒之夜 - 心香一瓣 -  backchina.com]  
心香的東西沒有太嚴格的界限,只要與心靈有關的文字都歡迎!先坐下喝品茶再寫來!

這幾天有點感冒,過了年再寫。對不起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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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ENDAO 發表於 2009-1-29 00:23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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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披著棉衣一路小跑來到市中心醫院,謊稱大雪路滑騎自行車不慎摔斷了胳膊。骨科的女大夫是位徐娘半老的大美人,她顯然被我的賊眉鼠眼撥動了某根神經,舉手投足也是扭扭捏捏不怎麼自在。類似這樣的神態我早已司空見慣,沒必要大驚小怪。這麼說吧,自從跟「小常寶」何秀玉兩情相悅勾搭成奸,我變得有些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看漂亮女人也時不時色迷迷的不太正經。說實在的,我以前比柳下惠要正人君子得多,自我形象感覺也是高大偉岸,玉樹臨風。無論何種原因理由,也不管什麼託辭借口,春秋時魯國的柳下惠他畢竟允許陌路相逢的大姑娘坐進懷裡。而在結識「小常寶」何秀玉之前,除了母親姐姐幾個骨肉血親,其他異性我連只老母雞都沒碰過。
  她磨磨蹭蹭十分仔細地看完透視光片,和顏悅色地安慰我說骨頭沒折,只是肩關節脫臼,觸上就完事,不妨礙你馳騁疆場建功立業。這話太動聽了,我不由大喜過望!從家裡到醫院一路上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頓時一掃而空,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我遵從醫生的指示,側身坐在一張靠背椅子上,讓受傷的右臂從椅子背後放鬆下垂。女大夫在我懸空的手腕上用白紗布結結實實吊了四塊鐵秤砣,差不多三五分鐘光景,脫臼掉環的筋骨便被扯拽開來,咯噔一下恢復了原位。
  笑容可掬的女大夫替我卸去鐵秤砣,輕輕摩挲著我手腕上的縷縷紅印,說你的皮膚反應過敏,眼袋鬆弛烏黑泛青,這表明你小小年紀自制能力不強,酒色過度氣血兩虛。那個什麼,那個……個人生活方面,要盡量節制一些。她字斟句酌地言罷又詭譎地笑道:參軍入伍比打針吃藥管用,到時候不由你不老實。我很清楚她在說什麼,懶得跟她斗牙磨嘴。時下流行把男女之間的那點事美其名曰「個人生活方面」,既明白又含蓄也可以一本正經大大方方拿到人前桌面上。自打批准入伍后我就沒上班,逮空就往西屋鑽,這個自不待言;再說最近一段時間我應酬比較多,喝了不少餞別酒。人家女大夫是專業人士,話出口讓人一聽就覺得十分在行,「酒色過度」四字可謂言簡意賅一針見血,我心悅誠服只有老老實實聽著的份。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從醫院回來,見「小常寶」何秀玉系著圍裙上樓進了我們家廚房。我倆擠眉弄眼心照不宣,相互交流傳遞著勝利者的歡欣喜悅。她雙眸流盼楚楚動人的模樣又使我心癢難耐,只是礙著趙姨才沒有立刻撲過去擁抱親吻她。
  她幫趙姨劈劈剝剝洗洗涮涮直忙到掌燈時分,累得嬌喘吁吁面似桃花,把個粗手大腳笨嘴拙舌的趙姨感動得差點兒認她做了乾媽。我送她下樓時她說趙姨搭眼一看像個熱心厚道是非分明的沙老太,骨子裡卻是地地道道的一個八面玲瓏的阿慶嫂,一時半刻還真吃不透她,拿不准她是真糊塗還是裝痴賣傻。唉,不管她了,過了今天就沒這檔子事了。等明天東方紅太陽升,再說可就天亮了,我不老大耳刮子扇她的苞米面片片臉才怪呢!可海子那頭卻叫人放心不下,不知他聽戲聽出些什麼名堂和講究。我自告奮勇請纓說小菜一碟,交給我來料理。她嗔我說你那點道行恐怕鎮不住田福海,口氣眼神漏了湯水,等於不打自招。算了算了,你還是一邊涼快去吧,我來想辦法拾掇他!
  自從「小常寶」何秀玉住進田家大院的西廂房,不見她娘家七大姑八大姨的窮親戚叨擾走動,想必嫌她丟人現眼敗壞了門風余恨正自難消,避之唯恐不及。既然故鄉親人不把她當棵蔥,她也懶得再去尿那一壺。如此一來,那幫船員呼呼隆隆送來的雞鴨魚肉便少了去處,她一個人一張嘴吃到春暖花開也吃不完,供養起來又沒地方安置那許多牌位,招蒼蠅喂蛆不如送個順水人情。於是,一個笑逐顏開的肥豬頭和一掛五臟俱全的豬下水,在正月里讓田福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實實在在地飽了一陣口福。
  「以形補形,吃哪兒長哪兒,但願你吃了心肝多長個心眼兒!遠親不如近鄰,有什麼難處互相打個商量,大姐我不會虧待你。那豬舌頭剜出來留給我,剁碎了餵雞!」
  簡短而熱烈的饋贈儀式臨近尾聲,「小常寶」何秀玉撂下這麼幾句話就返身折進西屋,把田福海晾在院子里吐不出咽不下,翻來倒去咀嚼了許久許久,不知他究竟咂摸出個什麼滋味。

                 9

  現在看來,當時田福海確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若不是今天晚上我情急之下一句話不合適露出馬腳,田福海極有可能永遠蒙在鼓裡,他也就不會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了——我們耍流氓也好,狗男女也罷,這事說破天和他八杆子打不著!
  古人云:君子敏於行訥於言——多做事少說話,或者只做不說——我親身經歷證明這話千真萬確,一點不摻假!
  當我提著酒瓶二次上門時,田福海已經鋪好了被褥。想來他又憶及昨晚臨睡時和奶奶之間的某些情景,睹物思人悲從中來——他眼圈紅紅的,顯然剛哭過。
  「你回哪頭?」他被我打量得不好意思,背對著我說。
  「隨便,」我笑著說,「隨你大小便。」
  「那你回頭朝里吧,我習慣回頭朝外。」
  「行,客隨主便。」我故意活躍氣氛,適時開了個玩笑:「再說,倆男人膀靠膀一頭睡感覺怪怪的。」
  「是嗎?我倒沒那感覺。」他頗感訝異地瞅我一眼,「我是怕你打呼嚕吵得我睡不著。」
  「怪了,咱倆又沒一起睡過,你怎麼知道我打呼嚕?」
  「你這麼胖,能安靜才怪!」
  「原來如此,算你厲害!別說,我還真是呼嚕連天,鼾聲如雷,尤其喝多了酒……對了,別啰嗦了,咱們喝酒吧!」
  田福海擎起酒瓶,邊對著燈光察看商標邊不住聲讚歎:「這麼好的酒啊!我以前聽說過,可從來沒喝過。」他麻麻利利找出起子、筷子和酒杯,先打開酒瓶對著瓶口深情地嗅了半天,又顧自斟了小半杯一飲而盡,咂巴著嘴回味了片刻,感慨萬千地說:「真是好酒!一口下去,順著嗓子眼一直香進腸子里。我爺爺就好這杯中物,可他只能喝得起地瓜燒老白乾,還不是天天有。跟這酒比起來,他喝的那都不是酒,簡直就是刷鍋水!」說著說著他眼圈又紅了,背過身吸著鼻涕學起羊叫:「你等著,我泡壺茶,等下喝了酒會口渴。」
  屋裡沒幾件像樣的傢具,只有炕前的五斗櫥敦敦實實鋥光瓦亮,據說是紅木的,頗有些來歷。他家原來正經趁些老古董,破四舊和紅衛兵運動砸的砸燒的燒,不知為何網開一面單單留下了這一件。窗前一桌二椅,都是從廢品收購站划拉來的破破爛爛。窗框一邊一個釘子,其中一個掛著塊鴨蛋青人造棉布,當作窗帘。窗外便是夜幕籠罩下的院子,地上斑斑駁駁散落著一些樹葉,像是巨幅世界地圖上的南洋群島。不遠的極目處漆黑一團,看不清猜不透,彷彿藏著無數疑問。
  田福海上上下下把五斗櫥的抽屜翻了個遍,最終還是從他先頭拉開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竹筒,轉過身打開蓋讓我看:「沒有更好的茶了,只有這茶尖。我平常不喝茶,這還是我爺爺喝剩下的。」
  我聞了聞,知道是極普通的茉莉花茶。所謂茶尖,其實是店家從茶櫃茶箱的邊邊角角掃出來的茶葉末子,扔了可惜,給點錢就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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