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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多收了三五斗 ──江南農村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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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tony 發表於 2008-9-8 12:38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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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又多收了三五斗 ──江南農村見聞

國慶長假,我改變了出去旅遊的計劃,回到了農村老家。10月1日,我先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再坐半個小時的汽車,最後在鄉間土路上步行了一個小時終於到了。剛進村,在村口的大樟樹下我就看見83歲的老奶奶在那座綠苔斑斑的青磚老屋門口納鞋底——爺爺10年前過世了,父親兄弟幾個都在外地工作,老太太不願意離開鄉土,情願一個人呆在那個山溝溝里。

城裡人將這些天稱作「黃金周」,鄉下正在秋收,人們在田間勞作,村裡沒什麼人,也沒有什麼節假日的感覺,但奶奶對我的到來還很是高興,給我張羅了一餐四菜一湯的午飯。奶奶耳聰目明,身體還不錯,她還問我城裡的一些情況。我一邊吃飯,一邊講這段時間的一些情況。老太太嘮叨著:「山裡的伢子出去打工的多,能當官的不多,老頭子會保佑你的!」我笑了:「奶奶,我那算個什麼芝麻官。」

下午,住在前屋的堂兄國柱忙完了農活,要我去他家坐一坐。堂兄40多歲了,當過兵,在越南打過仗,還立過三等功,他家的堂屋裡一直掛著一幅大照片:堂兄穿著紅領章的綠軍裝,摘著綴有紅五星的綠軍帽,持槍站立,英氣逼人。堂兄很是精明強幹,是我們村的村支部書記。每次來,堂兄都喜歡和我聊聊天,這次也是,堂兄給我泡了一杯茶,我遞給他一直金聖牌香煙,我們兩人坐下聊了起來。堂兄有兩個兒女,已經長大成人,都在外打工,大女兒在廣州一家外資企業當文員,小兒子在東莞一家木器廠做事。我問道:「在那裡收入怎麼樣?」 堂兄說:「蘭蘭(女兒)讀過中專,會電腦,好歹算是個白領,每個月可以拿到2000元左右。飛飛(兒子)沒有蘭蘭有出息,乾的是體力活,每個月只有1000元,還不夠這個小子花的,每次回家還要我這個老頭子給他出路費。」我說 :「既然賺不到錢,不如讓他回來,在家裡就沒有活路嗎?」 堂兄說:「我也這麼想,可他不願意,在外頭看慣了的年輕人有幾個會呆在鄉下。再說,一個後生家不出去闖闖,只曉得呆在鄉下,還會被鄉黨看不起,認為你沒有出息,以後老婆都難找。」

「年輕人都出去了尋生活了,難怪村裡沒有什麼年輕人。」我想起了有人把現在的農村叫做「386199部隊」。

「是哦!現在下地幹活的儘是婦女伢子和老倌,像我這麼快50歲的在鄉下算是很後生的。」 堂兄說這話很是無奈,「其實他們出去哪裡能賺到什麼錢?飛飛回做木工活,算是懂一點技術的,在廣東那邊打工每個月只能拿1000多塊錢,那裡東西貴,一個快餐就要5塊錢,錢不經用。過年的時候回家,又碰上鐵路公路漲價,剩下的一點點錢又孝敬了這些個打搶的土匪。」

「那你在鄉下一年能有多少錢?」我問堂兄。

「我和你嫂子兩個人種15畝水田,每年兩季稻子,收成好的話可以收2萬5千斤穀子。每擔(100斤)穀子可以賣65元左右,除去口糧和前期農藥化肥澆水等花銷的,這樣算起來就有1萬塊左右,另外閑時我的拖拉機還可以幫人家軋田,也可以賺三五千塊錢。不過今年天氣不好,高溫少雨,晚稻害了稻飛虱,很嚴重,估計收成要減半。另外,我是村支部書記,每個月還有2、3百塊錢的工資進帳。不過,這年頭村支書沒人願意當,我是黨員,當過兵,在部隊受黨教育多年,只有我來幹了。」

我又問道:「國家不是制定了糧食收購保護價嗎?我記得好像是每擔穀子至少70元,怎麼只有65元?」

堂兄說:「國家是有個保護價,但賣給糧庫很麻煩,糧庫收糧要分等級,一級的才是70元。我們又是烘又是曬得給糧站送去,收糧的還左挑右檢,很難過關,除非你有人情,否則很難賣到70元。糧販子進村收購稱了就走,賣給糧販子省事多了。今年的早稻價錢只有61元,長順留著不賣想等個好價錢,但穀子沒有曬乾,8000多斤穀子現在都發霉了,真是可惜!」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堂嫂留我吃飯,我也不客氣地答應了。堂兄拿出了幾瓶啤酒,就這幾個菜我們對飲起來。

堂兄喝了幾杯啤酒,話更多了, 「我沒讀過幾天書,但有幾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想問問你,」 堂兄說,「你說國家搞這個改革開放,農村搞聯產承包責任制也有二十多年了,但有些事情怎麼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我問:「什麼事情?」

堂兄說:「就說念書這檔子事。十年前村裡還經常有學生考起大學,可這幾年倒是沒有了。這個大學的學費貴得嚇人,前年有個考起大學的也沒去。你想啊,一年一個大學生的學費就要5、6千塊,加上生活費少說要上萬塊錢,很多人家一年的收入養不起一個大學生,飛飛要是考起了大學我的錢包立馬見底!以前多好,讀書不要花什麼錢,我記得你考起大學那年的學費是400塊錢一年吧?」

我說:「堂兄記性真好。這幾年搞什麼教育產業化,政府好像要拋掉負擔讓老百姓來承擔,大學收費貴得離譜,學費成了很多農村娃娃邁步過去的一個坎兒,大學教育越來越像專門為有錢人搞的。不過好像從去年開始,國家開始意識到這一點了,政府提供助學貸款,教育部提出的口號是要讓每一個交不起學費的大學生讀完大學。」

堂兄說:「是嗎?不過助學貸款終究是要還的,到頭來還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我問堂兄:「前幾年長春在村裡搞的那個蠍子養殖怎麼樣了?怎麼上午進村的時候看見他的那個養蠍棚空落落的。」

「你就別提了,長春虧慘了。先是蠍子養不大,折騰了半天,蠍子養大了又賣不掉了。長春虧了幾萬塊錢!」

「是嗎?」

「其實他要搞這個蠍子養殖我就勸過他,別看那個前些年蠍子養殖的招貼在車站碼頭貼的到處都是,可你想想,蠍子是毒蟲,這玩意兒多難養啊!招貼說蠍子可以作中藥,負責包銷,於是有人一窩蜂的爭著養,可哪裡需要那麼多中藥?最後三文不值兩文給賣了,長春養完蠍子后大病一場,最後還是到城裡做木匠去了。」 說到這裡,堂兄發忍不住大發牢騷,「這日子真是過回去了!政府號召我們這些泥腿子勤勞致富,我當過兵,多少還能識幾個字,也算勤勞吧,怎麼就富不起來呢?勤勞真就能致富嗎?」

這時省電視台新聞正在播送文明村鎮建設,電視畫面里是一個漂亮的村莊,房屋的牆面刷得雪白,黃澄澄的稻田裡農機在收割稻子,一群農民在鏡頭前唱戲,一個穿著一件舊西裝的農民對這鏡頭說:「我們今年的收成很好,我們農民精神文化生活很豐富。」一聽解說詞,才知道這個村莊是省委組織部負責的全省十個「文明示範村鎮」之一。

堂兄酒喝多了,眼睛有點紅,他看著電視喃喃自語:「這是哪兒?我們這裡怎麼有閑就賭博?」聽他這麼說,我有些無語。我突然想起了葉聖陶先生的文章《多收了三五斗》。我這裡無異詆毀我們改革開放后取得的巨大經濟成就,但是在許多農村情況的確不容樂觀,農村的醫療、教育、基層的政權建設都有問題,「三農政策」在許多地方大打折扣,特別是在如何引導農民致富的問題上,許多縣鄉一級政府要麼是一籌莫展,要麼是搞什麼「十里蔬菜長廊」、「萬畝果樹基地」,真正能為農民兄弟致富想辦法的真是不多見。

葉聖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反映的是上世紀30年代江浙一帶的農村生活,描繪的是農民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悲慘命運。記得上中學時上《多收了三五斗》一文時,不懂農業經濟學的語文老師說: 「這篇文章描寫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但現在的背景下農民何嘗不是如此?農民的真正出路在哪裡?

我特意重讀了《多收了三五斗》,這一次比當年學這篇課文時讀懂了很多。我認為這可以看作與農業有關的專家學者和政府官員的必讀作品。因為就對農業問題和農民苦難的觀察而言,葉老七十年多前的這篇文章樸素平實,較之那些經濟學家和政府官員的論述要準確、深刻得多。葉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發表於1933年。下面我們看一看葉先生是如何揭示當時的存在問題的:農民沒有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農業風險意識;政府農產品大量進口;商業利益集團搞「同行公議」,有組織的壓價,輕而易舉地勝過了一盤散沙的農民;政府及各種惡勢力的肆意盤剝;金融市場混亂,無良商家在支付手段上大做手腳┅ ┅

「穀賤傷農」是農業大國的揮之不去的歷史問題,這在內憂外患的舊中國尤其明顯。如果農民多收了三五斗就聽任穀賤傷農,引發的後果是不堪設想。所以,中國歷代政府都特別注意解決這一問題。當年的國民黨政府就是因為沒有解決好農民問題,葉先生當時也未能看清楚農民的出路究竟在哪裡,於是葉先生老老實實地寫出了農民「路路斷絕」。後來的歷史已經證明:一旦農民看到了出路,就會奔向那裡,這就是中國革命成功的源泉。與解放戰爭後期國民黨在兵敗如山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500多萬得到土地的翻身農民推著小車支援人民解放軍打贏了淮海戰役┅ ┅國民黨潰退到台灣之後才注意解決這些問題,這才算有了立足之地。

現在許多「經濟學家」憑著單純的所謂「市場經濟理論」干預社會經濟生活,他們指導房價飛漲、指導國企改制、指導教育產業化、指導醫療改革┅ ┅害莫大焉!

考察商品經濟條件下不受保護的農戶的命運,建議大家看看《多收了三五斗》。

以下附葉老《多收了三五斗》(原載《葉聖陶集》,1933年7月1日發表)
   

萬盛米行的河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村裡出來的敞口船。船里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齊般舷的萊葉和垃圾給白膩的泡沫包圍著,一漾一漾地,填沒了這船和那船之間的空隙。河埠上去是僅容兩三個人並排走的街道。萬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邊。朝晨的太陽光從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來,光柱子落在櫃檯外面晃動者的幾頂舊氈帽上。

那些戴舊氈帽的大清早搖船出來,到了埠頭,氣也不透一口,便來到櫃檯前面占卜他們的命運。「糙米五塊,谷三塊,」米行里的先生有氣沒力地回答他們。

「什麼!」舊氈帽朋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滿的希望突然一沉,一會兒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們不是賣十三塊么?」
「十五塊也賣過,不要說十三塊。」
「哪裡有跌得這樣利害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們不知道么?各處的米象潮水一般湧來,過幾天還要跌呢!


剛才出力搖船猶如賽龍船似的一股勁兒,現在在每個人的身體里鬆懈下來了。今年天??這麼三五斗,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

哪裡知道臨到最後的占卜,卻得到比往年更壞的課兆!

「還是不要糶的好,我們搖回去放在家裡吧!」從簡單的心裡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

「嗤,」先生冷笑著,「你們不糶,人家就餓死了么?各處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麵,頭幾批還沒吃完,外洋大輪船又有幾批運來了。」

洋米,洋麵,外洋大輪船,那是遙遠的事情,彷彿可以不管。而不糶那已經送到河埠頭來的米,卻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了。怎麼能夠不糶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繳的,為了雇幫工,買肥料,吃飽肚皮,借下的債是要還的。

「我們搖到范墓去糶吧,」在范墓,或許有比較好的命運等候著他們,有人這麼想。

但是,先生又來了一個「嗤」,捻著稀微的短須說道:「不要說范墓,就是搖到城裡去也一樣。我們同行公議,這兩天的價錢是糙米五塊、谷三塊。」

「到范墓去糶沒有好處,」同伴間也提出了駁議。「這裡到范墓要過兩個局子,知道他們捐我們多少錢!就說依他們捐,哪裡來的現洋錢?」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點?」差不多是哀求的聲氣。

「抬高一點,說說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話。我們這米行是拿本錢來開的,你們要知道,抬高一點,就是說替你們白當差,這樣的傻事誰肯干?」

「這個價錢實在太低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去年的糶價是七塊半,今年的米價又賣到十三塊,不,你先生說的,十五塊也賣過;我們想,今年總該比七塊半多一點吧。        哪裡知道只有五塊!」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價錢,七塊半吧。」

「先生,種田人可憐,你們行行好心,少賺一點吧。」

另一位先生聽得厭煩,把嘴裡的香煙屁股扔到街心,睜大了眼睛說:「你們嫌價錢低,不要糶好了。是你們自己來的,並沒有請你們來。只管多羅嗦做什麼!我們有的是洋錢,不買你們的,有別人的好買。你們看,船埠頭又有兩隻船停在那裡了。」

三四頂舊氈帽從石級下升上來,舊氈帽下面是表現著希望的醬赤的臉。他們隨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來的光柱子落在他們的破布襖的肩背上。

「聽聽看,今年什麼價錢。」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塊錢!」伴著一副懊喪到無可奈何的神色。

「什麼!」希望猶如肥皂泡,一會兒又迸裂了三四個。

希望的肥皂泡雖然迸裂了,載在敞口船里的米可總得糶出;而且命里註定,只有賣給這一家萬盛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洋錢,而破布襖的空口袋裡正需要洋錢。

在米質好和壞的辯論之中,在斛子淺和滿的爭持之下,結果船埠頭的敞口船真箇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沒了這船那船之間的空隙的菜葉和垃圾就看不見了。舊氈帽朋友把自己種出來的米送進了萬盛米行的廒間,換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疊鈔票。

「先生,給現洋錢,袁世凱,不行么?」白白的米換不到白白的現洋錢,好象又被他們打了個折扣,怪不舒服。

「鄉下曲辮子!」夾著一枝水筆的手按在算盤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從眼鏡上邊射出來,「一塊錢鈔票就作一塊錢用,誰好少作你們一個銅板。我們這裡沒有現洋錢,只有鈔票。」

「那末,換中國銀行的吧。」從花紋上辨認,知道手裡的鈔票不是中國銀行的。

「嚇!」聲音很嚴厲,左手的食指強硬地指著,「這是中央銀行的,你們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這鈔票就得吃官司,這個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誰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鈔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換了將信將疑的一眼,便把鈔票塞進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纏著褲腰的空褡褳。」

一批人咕嚕著離開了萬盛米行,另一批人又從船埠頭跨上來。同樣地,在櫃檯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趕走了入秋以來望著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樂。同樣地,把萬分捨不得的白白的米送進萬盛的廒間,換到了並非白白的現洋錢的鈔票。

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舊氈帽朋友今天上鎮來,原來有很多的計劃的。洋肥皂用完了,須得買十塊八塊回去。洋火也要帶幾匣。洋油向挑著擔子到村裡去的小販買,十個銅板只有這麼一小瓢,太吃虧了;如果幾家人家合買一聽分來用,就便宜得多。陳列在櫥窗里的花花綠綠的洋布聽說只要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紅了好久,今天糶米就嚷著要一同出來,自己幾尺,阿大幾尺,阿二幾尺,都有了預算。有些女人的預算里還有一面蛋圓的洋鏡,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頂結得很好看的絨線的小囝帽。難得今年天照應,一畝田多收這麼三五斗,讓一向捏得緊緊的手稍微放鬆一點,誰說不應該?繳租,還債,解會錢,大概能夠對付過去吧;對付過去之外,大概還有多餘吧。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買一個熱水瓶。這東西實在怪,不用生火、熱水衝下去,等會兒倒出來照舊是燙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壺窠來,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他們咕嚕著離開萬盛米行的時候,猶如走出一個一向於己不利的賭場——這回又輸了!輸多少呢?他們不知道。總之,袋裡的一疊鈔粟沒有半張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還要添補上不知在哪裡的多少張鈔票給人家,人家才會滿意,這要等人家說了才知道。。

輸是輸定了,馬上開船回去未必就會好多少,鎮上走一轉,買點東西回去,也不過在輸賬上加上一筆,,況且有些東西實在等著要用。於是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簇,拖著短短的身影,在狹窄的街道上走。嘴裡還是咕嚕著,復算剛才得到的代價,咒罵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彎里鉤著籃子,或者一隻手牽著小孩,眼光只是向兩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給賽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紅紅綠綠的洋鐵銅鼓,洋鐵喇叭勾引住了,賴在那裡不肯走開。

「小弟弟,好玩呢,洋銅鼓,洋喇叭,買一個去,」故意作一種引誘的聲調。接著是——冬、冬、冬——叭、叭、叭。

當、當、當——「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隻真公道,鄉親,帶一隻去吧。」

「喂,鄉親,這裡有各色花洋布,特別大減價,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萬源祥大利老福興幾家的店伙特別賣力,不惜工本叫著「鄉親」,同時拉拉扯扯地牽住「鄉親」的布襖,他們知道惟有今天,「鄉親」的口袋是充實的,這是不容放過的好機會。

在節約預算的躊躇之後,「鄉親」把剛到手的鈔票一張兩張地交到店伙手裡。洋火,洋肥皂之類必需用,不能不買,只好少買一點。整聽的洋油價錢太「咬手」,不買吧,還是十個銅板一小瓢向小販零沽。衣料呢,預備剪兩件的就剪了一件,預備娘兒子倆一同剪的就單剪了兒子的。蛋圓的洋鏡拿到了手裡又放進了櫥窗。絨線的帽子套在小孩頭上試戴,剛剛合式,給爺老子一句「不要買吧」,便又脫了下來。想買熱水瓶的簡直不敢問一聲價。說不定要一塊塊半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買回去,別的不說,幾個白頭髮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陣陣地罵:「這樣的年時,你們貪安逸,花了一塊塊半買這些東西來用,永世不得翻身是應該的!你們看,我們這麼一把年紀,誰用過這些東西來!」這羅嗦也就夠受了。有幾個女人拗不過孩子的慾望,便給他們買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轉動,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舉手就舉手;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別的孩子眼睛里幾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覺得怪有興趣。

「鄉親」還沾了一點酒,向熟肉店裡買了一點肉,回到停泊在萬盛米行船埠頭的自家的船上,又從般梢頭拿出盛著咸萊和豆腐湯之類的碗碟來,便坐在船頭開始喝酒。女人在船梢頭煮飯。一會兒,這條船也冒煙,那條船也冒煙,個個人淌著眼淚。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艙里跌交打滾,又撈起浮在河面的髒東西來玩,惟有他們有說不出的快樂。

酒到了肚裡,話就多起來。相識的,不相識的,落在同一的命運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來說幾句,我放下筷子來接幾聲,中聽的,喊聲「對」,不中聽,罵一頓:大家覺得正需要這樣的發泄。

「五塊錢一擔,真是碰見了鬼!」

「去年是水災,收成不好,虧本。今年算是好年時,收成好,還是虧本!」

「今年虧本比去年都厲害;去年還糶七塊半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糶出去了。唉,種田人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米!」

「為什麼要糶出去呢,你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裡,給老婆吃,給兒子吃。我不繳租,寧可跑去吃官司,讓他們關起來!」

「也只好不繳租呀。繳租立刻借新債。借了四分錢五分錢的債去繳租,貪圖些什麼,難道貪圖明年背著重重的債!」

「田真箇種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滿寫意的。」

「逃荒去,債也賴了,會錢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們一塊兒去!」

「誰出來當頭腦?他們逃荒的有幾個頭腦,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聽頭腦的話。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壞。我們村裡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麼廠里做工,聽說一個月工錢有十五塊。十五塊,照今天的價錢,就是三擔米呢!」

「你翻什麼隔年舊曆本!上海東洋人打仗,好多的廠關了門,小王在那裡做叫化子了,你還不知道?」

路路斷絕。一時大家沉默了。醬赤的臉受著太陽光又加上酒力,個個難看不過,好象就會有殷紅的血從皮膚里迸出來似的。


「我們年年種田,到底替誰種的?」一個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問。

就有另一個人指著萬盛的半新不舊的金字招牌說:「近在眼前,就是替他們種的。

我們吃辛吃苦,賠重利錢借債,種了出來,他們嘴唇皮一動,說『五塊錢一擔!』就把我們的油水一古腦兒吞了去!」

「要是讓我們自己定價錢,那就好了。憑良心說,八塊錢一擔,我也不想多要。」

「你這囚犯,在那裡做什麼夢!你不聽見么?他們米行是拿本錢來開的,不肯替我們白當差。」

「那末,我們的田也是拿本錢來種的,為什麼要替他們白當差!為什麼要替田主白當差!」

「我剛才在廒間里這麼想:現在讓你們沾便宜,米放在這裡;往後沒得吃,就來吃你們的!」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網著紅絲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箇沒得吃的時候,什麼地方有米,拿點來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氣壯的聲口。

「今年春天,豐橋地方不是鬧過搶米么?」
「保衛?不定也會吃槍,誰知道!」
散亂的談話當然沒有什麼議決案。酒喝乾了,飯吃過了,大家開船回自己的鄉村。
船埠頭便冷清清地蕩漾著暗綠色的髒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來到這裡停泊。鎮上便表演著同樣的故事。這種故事也正在各處市鎮上表演著,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穀賤傷農」的古語成為都市間報上的時行標題。

地主感覺收租棘手,便開會,發通電,大意說:今年收成特豐,糧食過剩,糧價低落,農民不堪其苦,應請共籌救濟的方案。

金融界本來在那裡要做買賣,便提出了救濟的方案:(一)由各大銀行錢莊籌集資本,向各地收買糧米,指定適當地點屯積,到來年青黃不接的當兒陸續售出,使米價保持平衡;(二)提倡糧米抵押,使米商不至群相採購,造成無期的屯積;(三)由金融界負責募款,購屯糧米,到出售後結算,依盈虧的比例分別發還。

工業界是不聲不響。米價低落,工人的「米貼」之類可以免除,在他們是有利的。

社會科學家在各種雜誌上發表論文,從統計,從學理,提出糧食過剩之說簡直是笑話;「穀賤傷農」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賤,在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雙重壓迫之下,農也得傷。

這些都是都市裡的事情,在「鄉親」是一點也不知道。他們有的糶了自己吃的米,賣了可憐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錢五分錢的債繳租;有的挺身而出,被關在拘押所里,兩角三角地,忍痛繳納自己的飯錢,有的沉溺在賭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靈,一場贏它十塊八塊;有的來人去說好話,向田主退租,準備做一個乾乾淨淨的窮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俏地爬上開往上海的四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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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deng 發表於 2008-9-8 20:52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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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ngkouboy 發表於 2008-9-9 08:42 | 只看該作者

老皇曆了吧

這是哪裡的江南農村?還要走路一個多小時到家?水稻價格65/100斤?老皇曆了吧。準確的數據是2007年93-97元/100斤,國家農業補貼是100元/畝。2008年的價格是91-95元/100斤,我到過的江南農村大部分都不種田了,農村土地集約化使用,農民在企業上班並獲取土地出租收益。中部的農民因為國家的補貼政策(合作醫療制度,農資補貼,農機補貼,農村環境治理和道路硬化),很多人都不出去打工了,中國這幾年的民工荒很大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造成的,沒到過西部的農村,情況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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