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
研製高炮數字指揮儀催生了兩門新生學科
文革前夕,哈軍工奉命退出軍隊序列,集體轉業。改制后的學院成立中國高校第一個計算機系,慈雲桂出任系主任。文革狂瀾一起,李庄局長被造反派打成「大特務」, 慈雲桂也受到株連,關進了牛棚。有的人想把火燒到慈雲桂的愛將康鵬的頭上,這一回,康鵬有了政治鬥爭經驗,奮起自衛,把心懷叵測的人頂了回去。當然,康鵬之所以能夠平安度過文革浩劫,主要原因是他身負重要國防科研任務,造反派不敢輕易動他。
1965年越南戰爭升級后,我援越高炮部隊多次反映仿蘇機電式高炮指揮儀技術落後,我軍在與美國空軍的生死搏殺中付出血的代價。國防科委緊急下達研製全自動高炮指揮儀的國防科研任務,還是慈雲桂把這個任務爭取到手的,上級要求哈軍工和一家大軍工企業合作,然而,1966年秋後天下大亂,這種彆扭的合作陷入無休止的扯皮和爭論中。不久,軍工企業的人馬撤離哈軍工,打道回廠了。這個重大國防科研任務進退維谷,進展緩慢。
哈軍工重新調整力量,組織了由康鵬任組長的研製小組。研製組的十多個成員都是年輕人,雖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為了國防建設豁出命去干,但他們不了解高炮,不掌握空中目標及其飛行數據,也不懂得雷達,更沒有可以借鑒的國內、國外技術資料,完成這一任務的難度極大。
此時的康鵬已經是處變不驚、笑對風雨的沙場老將了,他認為當前最大的問題是研究思路問題。以往的高炮打靶,都要在靶場進行,需要同時調用飛機、高炮、雷達和同步照像系統。而飛機的飛行又要根據打靶需要選擇機型、飛行航線、飛行高度和速度,讓這些軍事裝備和設備以及地面、空中的大批人員協調工作,本身就是非常困難的事;此外要求天氣必須給個好臉兒,颳風下雨飛機不能起飛,人們只能幹瞪眼。所以,一次打靶往往要花上三到五個月的時間,還給不出個最終結果。有了問題,得等到第二年再進靶場。
康鵬仔細研究老式高炮打靶過程后,嘆道:「這太浪費時間了,軍情如火,我們必須走一條新路。」
他提出建立實時數字模擬系統的方案,依靠計算機在室內模擬打靶的全過程,而不必到野外靶場動用飛機、高炮,興師動眾地打實彈。
這是一個全新的研究思路,那時侯的人們對數字模擬是何物均一無所知。當哈軍工大院兩派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康鵬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帶領大家爭分奪秒,日夜兼程,研製出用於控制高炮的數字指揮儀,這台計算機命名441—C。
1967年初,忙於奪權的造反派喧囂聲不絕於耳,康鵬卻默默地帶領研製組,踏著深深的積雪奔赴齊齊哈爾,他們的目的地是號稱亞洲最大的國家常規武器試驗靶場——31基地,人們常稱「白城靶場」。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位於大草原上的31基地正是北風呼嘯,數九隆冬時節,康鵬一行人帶著十多個大木箱,一路顛簸,千辛萬苦來到冰雪覆蓋的大草原上。在-30℃的環境中,會不會凍壞441—B 和441—C兩台計算機?打開木箱,大家發現計算機的表面油漆經不住嚴寒,開裂脫落了,玻璃也凍碎了,通電測試后,兩台計算機居然工作正常。康鵬長出了一口氣,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要知道這次野外試驗是冒著政治風險的,本來想向31基地借用441—B,可人家一口回絕:「那是我們基地的寶貝,哪能讓你們拉到野外用?」沒有辦法,康鵬決定把哈軍工惟一那台441—B帶到現場。可一旦弄壞了這台設備,造反派非抓康鵬一個「反革命」不可。康鵬膽大心細,精心維護著兩台計算機。他們每天上崗下崗,要在草原上跑上6個來回,十幾里路啊,這些每天只吃玉米窩頭的哈軍工人,似乎是鐵打的,任何艱難困苦也壓不垮他們。有時電路板被凍壞,出現了虛焊點,康鵬把大衣一裹,趴到地上看線路圖,一邊找問題,一邊指揮助手焊好再干。
研製小組裡包括兩派群眾,有時也不免鬧點小矛盾,康鵬能「合稀泥」, 規勸大家消除派性,同心協力搞試驗,大家也都聽他的。每天按著那個年代的規矩,政工幹部先領著大家讀「老三篇」,然後開始工作。
三個月後,康鵬和他的夥伴們回到學院,人累瘦了,眼熬紅了,可心裡美滋滋的。試驗數據全部採集回來,兩台計算機也完好如初。1968年,他們完成了由相距60米的441—B與441—C聯機實現的實時數字模擬系統,這個科研成果比美國於1978年左右完成的實時數字模擬系統AD-10要整整早上9年。同年,研製組又對441—C專用機進行改造,研製成了車載式441—C通用機。
科學家的特質就是永無止境地探索未知。當大家對苦幹兩年所完成的441—C心滿意足的時候,康鵬還在思考更深層的問題。老式高炮指揮儀採用傳統射擊演演算法,無法適應高度機動的美國戰機,特別是敵機俯衝的時候,高炮的射擊命中率很低。同志們說,我們也不是美軍的飛行員,怎麼能預測出他什麼時候要俯衝?康鵬說,我們的計算機就要有這種判斷力,這就叫「人工智慧」。他認真研究了瞬息萬變的現代戰爭中美機的戰術特點,從心理學角度分析、推測目標進行不同的機動飛行欲實施的真實企圖,提出了「心理狀態因子演演算法」的概念。這是又一項科技創新。同志們簡稱「打俯衝」。使用該演演算法,把高炮指揮儀的精度大大提高。
文革的災難使中國炮兵科研事業受到極大的破壞,從越南前線回來的高炮部隊幹部氣憤得直罵娘,以至後來連偉大領袖都著了急,毛澤東專門發了一個最高指示:「抓高炮指揮儀和光學儀器……」炮兵司令部在全國設了六個會戰區,同時攻關,誰的高炮指揮儀好就用誰的。康鵬的課題組屬於天津會戰區,此時他把一半的人馬支持了慈雲桂新爭取來的大課題,研製小組只剩下5個人,然而,這麼個小不點的科研單位,卻被軍委領導看成最可能出成果的希望之星,哈軍工人的「三嚴」科研作風(嚴格、嚴密、嚴謹)有口皆碑,派到康鵬小組裡跟蹤任務進度的炮司參謀不斷地向上級彙報康鵬小組的好消息。(圖3)

1971年,經過嚴酷條件下的野外環境考驗后, 441—C 計算機被拉到昌黎靶場,進行射擊對比試驗。這是一次硬碰硬的打擂台,對手是仿蘇六型高炮指揮儀。
那天,炮兵副司令員孔從洲老將軍率領一大批專家和機關幹部來到昌黎靶場,觀看兩種高炮指揮儀的對比打靶。
沒有什麼客套話,人們都盯住擺在靶場上的8 門高炮,兩種指揮儀各帶動4門。除了沙沙的風聲,曠野里一片寧靜。
靶機在藍天上露面,按預定計劃,第一個航次,先打直線飛行。靶場上炮聲隆隆,仿蘇六型指揮儀的8 發炮彈打完,全是優秀。跟在後面的441—C 指揮儀也打 8 發,也全是優秀。兩種指揮儀打了個平手。接著開始打俯衝,這次就分出了高低:仿蘇六型指揮儀帶動的高炮連續 8 發,彈彈脫靶,吃了個大「鴨蛋」。而內裝「心理狀態因子」軟體的441—C 指揮儀, 4 發命中, 1 發有效。
第三個航次,仿蘇六型指揮儀打了 8 發,又全部「剃了光禿」,不知炮彈所終。而 441—C 指揮儀打的 8 發, 5 發命中。
第四個航次,仿蘇六型指揮儀乾脆關機大吉,退出了試驗。 441—C 指揮儀再打 8 發, 6 發命中, 2 發有效。
441—C 指揮儀帶動的高炮越打越准,越打越神。每打完一發報出結果,主席台上就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最後四個航次打最難的課目:飛機盤旋俯衝和爬高俯衝,441—C 指揮儀打靶的結果也同樣讓人驚喜:共打 32 發炮彈,其中命中彈 16 發,有效彈 5 發。
之前,軍委炮兵機關的人大都聽說 441—C 指揮儀很神,能神到什麼程度 ? 一些人不太相信,這回眼見為實。目睹了這激動人心的場面之後,他們徹底信服了。
打靶完畢,孔副司令員第一個走下主席台,高興地握著康鵬的手說:「老康,打的太好啦 ! 了不起啊!你是我們炮兵數字指揮儀的鼻祖呀 ! 」 他轉身吩咐一位隨行人員:「快把炮兵研究院的專家們都請到這裡來 ! 」 孔從洲請康鵬現場給專家們講講人工智慧攔擊原理。
在專家們參觀 441—C 指揮儀的時候,孔副司令員望著面容黝黑,骨瘦如柴的康鵬說:「我看你這麼瘦,是不是有病了?先不要回哈爾濱了,跟我回北京,我帶你去檢查檢查身體。」
康鵬心裡熱乎乎的,誰都知道孔從洲的老資格,他還是毛主席的親家呢,這麼大的首長,對自己這個小蘿蔔頭卻如此關心。那時候,康鵬仍然是個助教,常年在外奔波,連個名正言順的身份都沒有,孔副司令員只好稱他「老康」。
漫長七年的心血,康鵬成為中國高炮數字指揮儀的第一發明人,後來這台設備被定型,稱為59式57-1數字式高炮指揮儀。
然而,更有意義的是康鵬催生了兩門新生學科——數字模擬和人工智慧,在中國科技發展史上,這兩門新學科起跑線上最早留下的是康鵬的腳印。
孔副司令員帶著康鵬回到北京,一路上像老鄉之間嘮家常:「我當這個副司令也沒有什麼意思,我還是想去辦學校,當年哈軍工的炮兵工程系劃出來辦南京炮兵工程學院,我是第一任院長嘛!」
第二天,孔從洲送康鵬到西苑中醫研究所,找到著名的心臟病中醫專家郭醫生。一番檢查,郭醫生說,康鵬主要是長期疲勞過度,身體太虛弱了,要好好休息啊。
康鵬能夠休息嗎?
赤子報國難顧家
1970年夏,哈軍工主體奉命南遷長沙后,康鵬和他的戰友們忙於科研任務,家都扔在哈爾濱了。昌黎打靶之後,這才張羅著往長沙搬家。要離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哈爾濱,康鵬心情有些沉重,但更讓他們夫妻擔心的是才四個月大的小女兒出疹子,一咬牙抱著病孩子上了火車。全家人剛到天津,康鵬突然接到上級緊急通知:要他去白城靶場出差。工作第一啊,康鵬把王蘭英娘兒四個安頓在天津一家工廠的小屋裡,就拎包出發了。這可苦了王蘭英和孩子們,連喝水都困難啊,王蘭英抱著仍在病中的小女兒,每天三餐靠大女兒小虹上街去買兩毛錢的飯菜對付著,一直等到康鵬完成任務回來才繼續南下。(圖4)

在王蘭英的眼裡,康鵬心裡哪還有這個家啊,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國家的科研任務了。三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都沒有在身邊,生小三小燕子的時候,岳母囑咐康鵬,給蘭英買只老母雞,補補身子,康鵬答應的挺好,出了門就忘了,從靶場回到學院門口,猛然想起,四下張望,看見一個老農民手裡拎著一隻雞在叫賣,他看也不看,就買下來。回到家裡,岳母發現這隻雞是只病雞。
康鵬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工資是多少,更不知道家裡的糧票和各種副食品票證有多少,家裡一切都全靠王蘭英管,買糧、搬蜂窩煤都是她的活兒。
康鵬出差常丟東西,是他馬虎大意?也不是。他的大腦像個永動機,不停地思考科研上的難題,其用心之苦,非常人可知。有一次去北京公出,進了招待所,他要交住宿押金,一掏手提包,錢沒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扒手偷走了。正是春節前夕,身無分文的康鵬陷入窘困之中,連家也回不去了,在家裡的王蘭英聞訊氣得直哭。
孩子多,又要接濟親友,康鵬夫婦倆的工資不夠用,到了月末,王蘭英常常要跟同事借5元錢,發工資時再趕快還上。到了長沙,生活困難,下班后,王蘭英種菜養雞,有點好吃的都讓給患病的康鵬和年幼的孩子們,她自己只靠腌蘿蔔條佐餐。常年省吃儉用的王蘭英終於病倒了,一量血壓,低壓30,醫生說她是嚴重營養不良,輸液三天才緩過氣來。王蘭英常暗自嘆氣:「知識分子苦啊,搞起科研就不要家了。」
王蘭英是康鵬的中學同班同學,1962年從北京地質學院畢業後任職於國防工程設計院,在哈軍工和國防科技大學的二十多年間一直是基建辦的技術骨幹和土木工程專家,她有自己的事業,但為了康鵬那更大的事業,她做出了莫大的犧牲。康鵬是幸運的,他常說,跟我一起干441—C的同事中有好幾位都因為積勞成疾,在後來的研製工作中累死在崗位上,我要不是王蘭英全力以赴保護照顧,早就累死了。
科學家的身後是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康鵬的科研成果獎有一半要歸功王蘭英。
1974年,羅沛霖來找康鵬,要求他搞多功能、小型化、高可靠性的專用計算機。
康鵬問老前輩;「用戶是誰?」
羅沛霖說:「那可多啦,目前主要是為了衛星測控和導航,要上船出遠海啊。」
康鵬提出自己的思路:「關鍵是改變電路結構,採用集成電路。雖然我們國家現在還沒有大規模集成電路,我們可以用小規模集成電路製造工藝去實現中規模集成電路功能的效果。」
羅沛霖很高興,他深知康鵬的創新潛力,話也說得乾脆:「你說吧,你要什麼條件?」
「經費、時間和工廠。」
這些,羅沛霖早就為康鵬準備好了。
這一回,康鵬帶著6個助手來到黃山腳下,那裡有兩家上海遷去的軍工廠作為康鵬的研製基地,工廠領導見到這位一身破舊的黃軍裝,腳上是雙大頭鞋,面色黑黃的精瘦漢子,驚訝地問:「你就是那個有名的計算機專家康鵬?」(圖5) 
新型多功能專用計算機定名DG—1計算機,為了這個重要的國家任務,康鵬和黃山打了五年的交道。其間,他提出了把晶體三極體的發射極(E)、基極(B)、集電極(C)都利用起來完成兩三個邏輯功能的理論,簡稱「E•B•C」理論。該理論為中國早期集成電路的設計、生產闖出了一條新路。黃山腳下的上海8331廠使用該發明生產出「同等集成度、功能近倍增」的SS-1組件系列,很快得到廣泛的應用。
DG—1多功能專用計算機研製成功后,裝備到了向陽紅10號導航船、遠望1號和遠望2號測量船上,1980年,中國向南太平洋發射洲際運載火箭,隨後又進行水下潛射導彈的發射試驗,這些振國威揚軍威的重大國防科技試驗,震驚了全世界。當中國的導航船和測量船行駛在浩瀚的大洋上的時候,為國家戰略火箭發射試驗作出重大貢獻的康鵬和他的同伴們,甘當無名英雄,仍在自己的科研崗位上繼續默默耕耘。
「四人幫」一朝覆滅,十年浩劫結束,中國迎來了科學的春天,在1978年3月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上,康鵬的「E•B•C」理論與441B、441C計算機均榮獲全國科學大會的科技成果獎。
那一年,國防科技大學(當時還叫長沙工學院)首次為知識分子提職稱,只破格晉陞了兩位副教授,碩果累累的康鵬是其中之一,這年年末,又有一件好事掉到康鵬的頭上,國家組織一個赴法國的科技考察代表團,有關部門點名康鵬當科技顧問,生平第一次出國,康鵬有點不相信,這會是真的嗎?
康鵬要出國,他的政治面貌可是個普通群眾啊,學院說,那好辦,突擊入黨嘛。康鵬感慨不已,多少年來,自己靠攏組織,積極爭取入黨,可就是通不過,要我接受長期反覆的考驗;多次下工廠,工廠領導聽說自己不是黨員,都搖頭不相信。現在可好了,一夜之間,這般順暢,全體通過,康鵬覺得不可思議。
康鵬要出國,愁壞了王蘭英,這個寒酸的書獃子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啊。幸好國家給了置裝費,細心的妻子趕快幫他置辦幾件新衣服,最後總算讓康鵬體面地走出國門了。
康鵬從法國回來,讓王蘭英吃了一驚:「你怎麼長胖了?
「營養好唄!」康鵬嘿嘿笑道:「在我們的大使館里,天天吃燉雞、牛排;在人家法國人的公司里吃自助餐,管夠……」
出國前,康鵬的體重還不到一百斤,回來一稱,乖乖,126斤!康鵬大笑,在國外平均每天長半斤肉呀!大開眼界的康鵬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看來,國家真是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了。
[ 本帖最後由 tanggs 於 2008-1-25 09:22 編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