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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潭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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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hch 發表於 2007-12-1 17:5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鋪天蓋地的大霧把整個七里潭嚴嚴實實裹了三天三夜,開始起風了。一場老北風從蜿蜒的虎跳河堤岸上呼嘯而起,像一把碩大無比的刷子在平原上刷了一整天,把潭面上的濃霧掃滌得無影無蹤。大霧散盡后,太陽終於露臉,但看上去像剛從鐵匠鋪火爐里夾出的圓鐵餅,冷卻在半空,褪成了桔紅色,遠不如先前那麼灼熱刺眼了。朔風吹拂下的七里潭連同整個平原大地經歷了一場冬霧的洗禮后又袒露了胸膛。
朝仲老漢的眉頭隨著封潭的大霧緊鎖了三天,陽光的初現並沒有讓他的心境明朗起來。一切彷彿都變了樣。遠遠望去,四周的景物像生了一場病似的。七里潭的水面失去了從前的豐腴面龐,清瘦了許多。潭邊的綠荷青藤化作了枯梗敗葉。岸柳被洗劫成光禿禿稀疏的軀幹和枝條。大地在這場大霧之後一下子失去了活力與生機,變得蒼老了。老北風威風凜凜地肆虐著。樹林嗚嗚作響,樹葉像撕碎的紙片隨風起舞。風刮在行人的臉上乾澀青疼。道路上捲起的灰土沿著地面翻滾,形成一片起伏的塵浪。偌大的潭面上吹開一道道波紋,像老人臉上堆滿了褶皺。魚蝦紛紛潛入水下,即使是它們也對老北風畏懼三分——原野上的寒冬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拉開了序幕。
大雁南飛,秋霧散盡,冬天如期而至。這種時令轉換平淡無奇,沒有庄稼人會為此而感傷。日子總是似曾相識,像風一樣吹拂,水一樣流淌,又像老潭一樣波瀾不興。但這個冬季剛一來到,就在朝仲老漢的心裡抹了一層冰霜。
七里潭因方圓七里而得名,是年代久遠難以考證的一次虎跳河決口衝擊而成的老潭。好幾代人掀起的填湖造田風暴都沒有讓它傷筋動骨,更不用說被夷為平地了。潭水深不可測,幽暗滄桑。乾旱和水澇像七月的蚊蟲不停地騷擾它,也沒有讓它像旁邊的溝壑那樣漲漲落落。它像一尊仰卧在曠野上的不朽之身,悠然而堅韌。總有一些關於潭裡真幻難辨的水怪故事不脛而走,使人對它產生種種臆想和一份敬畏。每隔三年五載就有一兩個曠男怨女葬身潭腹,留一縷幽魂飄蕩在水面,給這口老潭塗上詭異的色彩。潭的四周連著寬廣的田野、寂靜的樹林和縱橫的溝渠。村莊離得遠遠的,一般的住戶避而遠之。只有一個例外——朝仲老漢和他的老伴荷花婆婆就住在潭邊的一塊從北岸伸到潭裡的土檯子上。這個土檯子離岸不遠,有一條窄壩與岸相接,雖然寬敞得足以住上兩三戶人家,卻顯得異常突兀與孤零。這是兩個沒有子嗣的老人,守著這口古潭過了一輩子。來歷不明的土檯子和兩個孤僻的老人像一道奇特的景觀,在周邊村民的腦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朝仲老漢今年剛過七十歲,荷花婆婆已七十有六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過了七十這道坎,就可以聞到墳墓的氣味。村莊里七十歲以上的老大爺老太太,今天還對著日頭掰手指,數數村裡剩餘了幾個同庚,可能來天就隨著太陽撒手歸西了。但那些人兒孫繞膝,在世能享天倫之樂,閉了眼還有人披麻戴孝。哪怕活孝消受得少,死孝依然很受用。再忤逆的子女兒孫,在老人百年之後也把後事辦得體面風光,故意在旁人面前昭示那份孝心,讓旁人無咎可責。這樣的做法雖不足道,但對死去的魂魄和睜眼旁觀的生者都是莫大的安撫。這時候,村裡人就自然想起了潭邊的兩個老人,感嘆他們的孤寡,悲憫他倆一輩子人生中無可挽回的缺失,並對自己今後的日子增添了一份自信。自感幸福的老頭們不用說,他們把日子調理得更舒心。他們自得其樂地把孫子或外孫女摟在懷中,頂在頭上,故意用胡碴扎得小孩哇哇叫喚;老太太則在秋陽高照時就早早給小孩套上厚厚的衣物,生怕他們招風著涼——他們樂此不疲,獲得了無窮的快意。也有不少老人常常遭受兒孫的白眼甚至叱責辱罵,但他們一想到七里潭兩個老人的孤寂清冷,便覺得一切都能忍耐了——來自親生骨肉的責罵,只不過是福壽齊備的晚景里短暫的陰雲。對比之中總能找到一些寬慰和平衡,因此,他們白天受了一肚子兒孫的氣,晚上依然能酣然入眠。
確如村裡人想象的那樣,朝仲老漢和荷花婆婆把無後的痛苦都嚼夠了。在鄉村這塊土地上,生兒育女是一對男女談婚論嫁時就得關切的問題。這也幾乎是婚姻的第一要務,貫穿夫妻生活的各個階段。潭邊這對夫妻和村裡的新婚男女一樣,一開始就迫切盼望要一個孩子,可老天一直不讓他們遂願。結婚三年後,荷花婆婆專門供奉了一尊觀音菩薩在堂屋的神龕上。那一尊瓷觀音歲歲年年接受了荷花婆婆的虔誠膜拜,享用了不絕如縷的香火,卻連一男半女的影子都沒送到這間小屋裡來。送子觀音那默默無言俯視人間萬物的眼神似笑非笑,含而不露,意味深長,讓人難以琢磨。在她那目不轉睛的眼神里,荷花婆婆一頭青絲慢慢變成了白髮。年歲不饒人。荷花婆婆的疑惑隨著逝去的光陰與日俱增,她越來越懷疑眼前這尊神仙要麼是無暇惠顧她的家,要麼是乾脆就遺忘了她的祈願。朝仲老漢呢,(那時他和荷花婆婆都年輕健壯),卻沒有放棄另一種努力。他領著荷花婆婆尋遍了方圓百里所有民間中醫的藥方。按照那些白須飄逸老者的吩咐,倆人總是在同一時辰服下用草紙包著的枯梗似的草藥。從藥罐里潷出的藥渣薄薄的一層鋪滿了屋后的土壩。二十多年尋醫問葯未果,讓他們的祈望像一隻孱弱的燃盡的蠟燭,永久地熄滅了。倆人心靈的磨難滴水穿石般漫長,又如潭水一樣深沉。當那些失望和絕望的情緒經過咀嚼、粘合、沉澱,裹成一團硬泥沉入潭底后,他們的心緒隨之和屋前的老潭一樣歸於平靜了。這種平靜是千百次徒勞無功的努力所帶來的麻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的扭曲,同時,也摻和著一種對宿命的認同。這種平靜感別人無法入木三分地體味,卻像厚實的土地一樣支撐兩個老人日後的歲月。步入老年之後,沒有子嗣的日子讓他們對相依為命有切膚之感。他們活得如同一個完整的人,互為對方的一隻手,或一條腿。他們甚至都不敢往深處想,一旦失去了對方將意味著什麼。

入秋以後,荷花婆婆開始拉肚子,精力也每況愈下。這在村裡是頭痛腦熱之類的常見病。可荷花婆婆的癥狀並沒有自行消失,反而日甚一日。一整個秋季就這樣拖延過來了。她本來就步履蹣跚,老態畢現,現在越來越無精打采,萎靡不振。一年四季除了颳風下雨,她都要起大早提著竹籃到潭邊的菜地里去的。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她把掛著露珠的時令鮮菜摘回屋子裡,仔細分揀,洗凈切好,精心搭配一日三餐,不斷變換口味。進入這個晚秋,她漸漸變得慵懶,對這件事失去了耐心。以前,她總是沒等豬欄里的那頭年豬叫喚,就把煮好的糠菜倒進食槽里,現在得由那頭餓豬的嚎叫來催促她了。她還有一個癖好:每到黃昏,她都要精心切碎一笸籮青菜葉,專註地立在房屋西邊的青石台階上,把魚食拋向潭面。對她而言,那是一個心曠神怡的時刻。特別是天氣晴好的時候,視野極為開闊,遠山近水渾然一體。夕陽緩緩西墜,一往情深,把潭面映照得波片粼粼,金光閃閃。一群追日的雲絮被太陽燒得通紅,印在深邃幽靜的鏡子般的水面,桔紅的或金黃的顏色五彩斑斕,猶如一曲合唱中激昂的調子。有時湛藍的天幕也鋪設上來,形成一種溫馨的背景,讓人心靜如水,倍感慰籍。眼前的樹林、村莊以及無邊無際的曠野結束了一天的喧鬧,變得收斂、沉靜了。暮色四闔,炊煙四起,老牛的哞叫漸漸遠去,偶有狗吠聲在遠村響起,隱隱約約地消失在天空中。這時候,必定有幾條脊背寬長非同尋常的大魚浮出水面,向荷花婆婆的腳下游來。它們由遠及近,在潭面上畫出筆直而顯目的幾條波紋。它們在荷花婆婆腳下翻滾嘻戲,無所顧忌,盡情覓食,展示短暫的快樂,然後悠然地遊走了。年深月久,以至於荷花婆婆確信它們是這口古潭裡的幾條精靈。它們每次出現,都會帶給她一陣內心的悸動;它們搖頭擺尾地潛回水中,也回報了她一份難以言述的滿足。
朝仲老漢發現,荷花婆婆並非天氣的原因,不像以前那樣每日心醉神迷精心飼候她那幾條尤物了。她到潭邊的次數越來越稀少。這種舉動太不正常,讓人感到有種忐忑不安的氣息在逼近。
在大霧鎖潭的第一天,朝仲老漢發現荷花婆婆開始便血,褐色中夾雜著鮮紅。這一不經意的發現使他對老伴的病症有了急轉直下的了解。這絕不是村裡常見的腸胃不適的小毛病。人有五臟六腑,五臟六腑傷了,血就會上涌下泄,這種症侯人命關天。朝仲老漢變得六神無主,他想到了去找村長。
村長是一個面目慈善的五十來歲的庄稼人。他忠於職守,頗有良知。他定期給兩個老人送來錢糧,儘管這是「五保戶」該享受的待遇。但他還時不時來落上一腳噓寒問暖,對兩個老人而言,這顯得彌足珍貴。
村長二話沒說蹬上自行車就到鎮上去請醫生。醫生正在他的醫藥鋪里坐診,身邊圍攏一堆頭痛腦熱的病號。他原本是鄉鎮的「赤腳醫生」,鎮醫院垮了后,他拉了一幫人單幹,經營多年,就成了鄉人們口耳相傳的人物了。上門打針送葯,或遠行出診,那是助手們的事,他並不親自出馬。村長倚仗自己那點面子,好說歹說,終於把醫生從那張可以四面轉動的皮椅里拽起來,一頭扎進濃霧裡。一行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摸到了潭邊的小屋裡。他們頭髮上、眉毛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銀白色的小水珠,閃閃發光。醫生坐下來問診,顯得並不草率,但他的態度令人沮喪。他不肯開藥方,只是揮舞著手說:「還是趕緊送縣醫院吧!」他搖晃著頭,把朝仲老漢脊背上搖出一陣陣冷汗。
大霧過後的第二天,風小了下來。村裡的一輛拖拉機載著村長、朝仲老漢一家人向縣城駛去。細心的村長在車廂里墊了兩床厚厚的棉絮,讓荷花婆婆躺著。拖拉機七彎八拐駛過溝渠、小橋,在泥土路上塵土飛揚。田野往後退去,七里潭在視野里漸漸變小了,那座潭邊的小屋已成了大地上一個模糊難辨的小黑點。路邊的行人瞪大了眼睛朝他們張望。在他們看來,車上的人不是重疾纏身就是病入膏肓。拖拉機像小船一樣顛簸搖晃。朝仲老漢左手按住蓋在荷花婆婆身上的被子,右手扶住車廂的擋板,居高臨下望著漸遠的熟悉的土地,內心一片空落。躺著的老伴虛弱無力,臉色發白,病情讓人難以預料。鎮上大夫的話讓人十分不安。他為何什麼都不肯說呢?把病人往外推是不符合他的職業秉性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認為自己無能為力,往縣醫院送很可能是病人無醫可救的一種託詞罷了。朝仲老漢的思路一下子觸及到了他不敢去想的的死亡的字眼,心裡倏地一驚,陡然害怕起來。他們老倆口那種孤寂簡單的世界是兩個人平分的,缺少了一個人的支撐,整個世界就要傾斜坍塌了。朝仲老漢越想越茫然。他的擔憂不斷加深,內心在顫抖。恐懼感使他拚命把手指往車廂的木擋板上撳,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殼都撳斷了。
拖拉機拉著他們從縣城往回返的時候,天色已晚。村長和朝仲老漢沉默不語,間或談兩句與病無關的事情。朝仲老漢的心已被白天的折磨掰成了兩半,現在什麼也沒法往下想了。他開始在心裡沒來由地怨恨起縣醫院那個文文靜靜一身白大褂的大夫。儘管那醫生態度和藹,顯得很誠懇。在上午,他先是龍飛鳳舞地開出一摞需要病人檢查的單子,把幾個人忙得暈頭轉向。下午,他又像說天書似的在那些黑乎乎的硬膠片上指指點點,說了一大堆原發病灶,癌細胞轉移,肝肺上俱有等等一些讓人似懂非懂的病情。關鍵他把話說絕了。他說病人只有三兩個月的活頭,不必做手術,老人沒有必要遭這樣的折騰,弄點好吃好喝的享受一下,算是盡了一份心。他那平靜的別無用心的武斷結論讓人無法接受。但他的誠懇和權威卻又似乎毋須置疑。好在他善意地提醒大家有必要瞞著病人,別讓她心裡再受折磨,顯示了一份難得的同情心,否則這些人一定會把他當作一頭冷酷無情的怪獸的。
村長也無多話。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了。老人的心境他更能貼近一些。他一路上聯想村裡兒女成群的老人,又設身處地地去理解此時此刻朝仲老人的心態——這趟回去,老人的日子就要物是人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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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vanhch 發表於 2007-12-1 17:56 | 只看該作者

對於這兩個孤獨的老人,一種不同於往日的生活和寒冬一起闖進了潭邊的小屋。從縣城回來后,荷花婆婆覺得自己的病症越來越重。渾身上下隱隱作痛,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體內不安分地撕扯。腿腳也越來越滯重。現在,她不可能在這個冬季邁出七里潭了。行路走遠,絕對是件艱難的事。端一小盆豬食上豬欄,背上都直冒虛汗。她不由得擔心,會不會就這樣一病不起了呢?儘管村長一再貼著耳朵跟她說,上了年歲的人,一到秋冬都容易犯這種病,只是一定要靜養,明年一開春就會好起來的……但她總覺得閻王在遠遠地向她招手。她心裡不斷發虛,彷彿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有時又覺得身子順氣了一些,似乎病症又柳暗花明。對病情的感受總是時輕時重,時疾時緩,交織煎熬。老伴再三寬慰她,她也用村長的話來寬解自己。村長是她多年信賴的人,況且他說的話也是縣城大夫的意思。還是應該少愁一點為好,一愁添三分病。但願像他們說的那樣,冬天一過,病就如一陣風似的吹過屋前這口老潭,不會再回頭。
這個虛弱的老人並不完全是憂愁自己明天或是後天就會爬進墳墓里去。果子熟透了,樹葉枯萎了,沒有風吹也會落地。老人們總能用這種心態去迎接死神。只是與別的女人不同,荷花婆婆還藏著一塊心病。她在二十年前就許過一個誓願,那就是要在老伴的後面離開人世。如果天遂人願,她就可以為他扶柩送終了。對臨死的老人而言,還有什麼比無人送終更令人傷心的呢?這樣,她每年都可以在他墳墓前燃一把香,燒一沓紙錢,磕上幾個頭,在大年三十晚上為他的墳頭上點一盞孝燈,像兒孫們盡孝那樣虔誠地去做那些事,也好讓這個陪伴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像有子有女的老人一樣在冥冥之中得一點寬慰,不至於到了陰曹地府還那麼棲惶。無兒無女的生活在陽世很凄涼,到了陰間也一定會孤苦零丁。一想到子女的事,她就沒法平靜了。酸苦辛辣像一鍋煮開了的怪味湯,在她心裡沸騰起來。作為一個女人,她自感沒盡到那份傳宗接代的天職,這都是她的錯。她現在已經領悟到了這是老天對她原有罪過的一種懲罰。她一想到這份苦果本該由她獨吞的,現在卻搭上了身邊這個男人,撥了一半的痛苦讓他來承擔,她就心如刀割,胸口撕裂般的疼痛遠遠超過了病痛之苦所帶來的那部分感覺。
本著埋藏在心底的那份願望,一種執拗的活下來的信念又讓她慢慢安靜下來。她不再硬撐著東想西想干這干那了。儘管她現在所能料理的家務事很簡單:做一日三餐,洗幾件衣物,喂幾頓豬,清掃一下房子。看著朝仲老漢面對那些細碎活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她也不再心煩氣燥,而是心安理得了。她變得很順從,盡量多躺在床上靜養,每天按照醫生的囑咐,吃兩顆粉紅色的藥丸(實際上那只是一種止痛藥),不再要男人沖她發那些善意的脾氣。男人的體貼也好,脾氣也罷,渴望她好好地活著的願望始終是那麼強烈,讓她覺得只要她不閉眼,拋下他孤寂一人活在世上,都算是對他一種微薄的報償了。朝仲老漢每天窸窸窣窣忙裡忙外,把那些該由女人拾掇的事情弄得雜亂無章。荷花婆婆盡量不吭聲,只是瞄著他的一舉一動。那些覆蓋在男人身上的眼神,有時嗔怪、有時埋怨、有時生氣、有時疼愛。他終日忙忙碌碌,腳聲厚重,但語氣低柔。她的內心深處可以明顯感覺到,只要她在身邊,不管她的眼神里裝什麼內容,他都忙得甘心,也活得踏實。
老北風颳得很猛,日子卻靜得像水一樣。朝仲老漢終於能把那些灶前灶后、縫補漿洗之類的家務事料理得跟女人一樣有條有理。他現在看上去身子佝僂,年輕時卻是虎背熊腰,耕田耙地從不肯讓人。他是村裡種田的好把式,栽秧割谷、種麥收棉這類農事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比。他一輩子很少把家務事看上眼、提上手。一來他把田間地頭的事看成是天經地義養家糊口的大事,覺得那才需要傾心儘力,二來他也根本毋須為此操心——成家以後荷花婆婆就一直把他當作一個寵兒伺候著。他一進家門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都有切成細絲一樣的煙葉裝滿一個小布袋,讓他隨時可以捲起來抽一陣子;每次換洗的衣物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那個破舊的五屜櫃的最上層,伸手可及;飯菜調理得有咸有淡,每天都花樣翻新;夏天不讓他捂出痱子,入冬不讓他冷了腳頭……七里潭周邊的村莊沒有幾個女人像她那樣會侍候男人。可能這種福氣來得太容易,也可能荷花婆婆天生就是一個細柔的性格,所以朝仲老漢一直以為老伴只不過比別人細心一些罷了。現在輪到他換了一個角色,終日親手盤弄柴米油鹽,箇中滋味開始甘苦自知,才明白種田養家固然很難,原來伺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女人的性情總是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的大大咧咧,有的溫順細柔,可細心粗心都抵不上一份貼心啊。回想起這多年自己寢食起居中那種如魚得水的感覺,明白了女人是掏出了一顆心,用一生的心血在精心編織那些家務事中的細節。那份深情厚意像酒一樣往外溢,把人都能夠熏醉。可這些年他卻粗疏地忽視了。她像對兒子似的憐愛他,對此他深信不疑。但他像飄浮在雲霧裡,沒有沉下心,去深悟那些細枝末節所蘊藏的艱辛與寓意,這讓他備感失落和懊悔。能夠領悟到某種事物的意義然後以品味的姿態去接受,與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無所用心地去接納,那種享受的差別是多麼巨大啊。現在,當他在頓悟之後,想把這間逼仄的小屋當作他的一塊傾注情愫的莊稼地精心耕作,用肥沃的碾碎的細土一樣的點點滴滴去回應她的時候,可惜來日不多了。

好心的村長也在為兩個老人忙碌。他碾了兩擔米送過來,整整裝滿了兩口大缸,足以讓老人吃上半年有餘,他這一舉動像是在為辦什麼大事做準備一樣。村裡一條新公路過境,砍伐了一片楊樹林。村長邀了一伙人,把那些枯樹枝、不成材的粗樹鋸成一尺來長的木筒子,一車一車運來,在土台上堆成一座柴山。幾個泥瓦匠受村長之託,花了一天的工夫,在老人睡覺的那間房屋裡用半截廢鐵桶壘起一座火塘。還專門開了一個煙道。火塘壘得很令人滿意,離床不遠不近,便於散熱升溫,既不窩火,又不嗆煙,還保證安全。這樣一來,病人一整個冬天的取暖就不用發愁了。幾個泥瓦匠把他們的一份善心和一點小聰明都揉入這個新鮮玩意兒里。一年中偶爾為之的善舉讓他們把手頭的活兒辦得格外精心。村長又親自上門把房前屋后的幾扇窗戶檢查了一遍,該補的補、該修的修,以防冷風滲進來。荷花婆婆千恩萬謝。朝仲老漢卻沒像往常那樣客套推辭一番。他和村長有時對望一眼,眼睛里有一份默契,又深含了一份酸楚。末了,村長輕輕對老漢說:
「把欄里那頭豬宰了吧!早點殺了,好弄些新鮮的豬肝和心肺給婆婆 煨湯喝。聽人說,吃肝補肝,吃肺補肺的!」
其實,進了寒冬臘月就可以支鍋起灶,不一定非要等到年關跟前才牽豬趕羊。朝仲老漢聽了村長的話,趕緊挑了一個晴朗的下午,請村裡的屠戶來宰豬。那個屠戶比村長小五歲,還算是個年輕人。他滿村操刀問斬完全是子承父業。他的老父親一輩子都挑著一付屠戶擔子走村串戶,薄刃尖刀、寬砍刀、剔骨刀、鐵捅棍、吹氣竹竿、夾毛鑷子等工具掛在擔子上,叮鐺作響。擔子里的油膩氣味一路飄過,讓一群快樂的小孩如蠅逐臭地跟隨著。他一生與無數的豬犬結下了生死冤孽,六十歲的時候才決定金盆洗手。他把那付擔子里的家什用一口大鐵鍋煮了一整天,洗得乾乾淨淨,然後鄭重地移交給兒子。兒子接手晚,但比他父親頭腦靈活。他除了殺豬宰羊,也劁豬煽雞。做得更多的是販豬賣,把成沓的錢揣進口袋裡。他並不熱衷於父親傳下來的手藝,僅因村民的需要,所以他欲罷不能。今天,他把自己的最小的孩子也帶來了。
那是一個正在鎮里讀小學的瘦弱的男孩。言語不多,顯得靦腆文靜。小屋前的平地上,一個專用的殺豬盆里倒滿了滾燙的開水,蒸氣瀰漫。屠戶和村長使出了渾身的勁頭,漲紅了臉。一頭活豬在他們的刀下發出一陣凄厲的嚎叫,一注鮮血從它的脖子里噴涌而出,傾注到一個小木盆里。那頭肥豬隨即放置在滾燙的水中,被屠戶吹進的空氣脹得滾圓,一身黑毛褪盡,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小男孩對這一頭豬的死亡過程顯得毫無興緻。也許是熟視無睹的緣故,也許這場景遠沒有學校旁邊網吧里的殺人遊戲那麼刺激。他獨自一旁,站立在潭邊的青石台階上遠眺。整個七里潭在他的眼裡就像課本上描述的大海,浩瀚遼闊,能夠包容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小男孩腦子裡所有的想象。太陽落在潭面上,也只不過是一個閃光的小圓盤。小鳥在上空盤旋,遠遠的像蚊蟲一般細小。他注視良久,獃獃地沉浸在一種欣賞或遐想的甜美之中。偶爾,他揀起一塊薄土片用力地擲向水面。土片像一艘微縮的艦艇飛奔向前,在遠處的潭面緩緩下沉。過了很久,他又回到父親身邊,拿起用過的刀器無聊地敲打起來。他父親十分擔心他弄卷了刀刃,橫了他一眼說:
「一邊去!別礙手礙腳的。要不進屋去看看婆婆!」
小男孩怏怏地放下刀棍,鑽進小屋裡。不一會,屋子裡傳出了一老一少含糊不清的談話。聲音時高時低,斷斷續續傳出屋外。
吃晚飯的時候,荷花婆婆硬撐著上桌陪客人。村長和屠戶理所當然被請到了上席位。下席位的荷花婆婆把小男孩牽到了同一條板凳上。從廚房裡端出的都是一下午在豬身上獲取的成果,燉豬血、紅燒排骨、燴豬腸、炒肉片,擺了一滿桌。還特別為荷花婆婆煨了一碗新鮮的豬肝湯。朝仲老漢拿出一壺陳年老酒,一個勁讓村長和屠戶推杯換盞,開懷暢飲。他殷勤而又感激的奉勸讓村長和屠戶興緻勃勃,喝得面赤酒酣。
小男孩坐在荷花婆婆一旁,羞怯地埋頭吃飯。朝仲老漢看到村長和屠戶對樽互酌,喝得很忘情,就把一腔的熱情對著小男孩。時而摸摸他的頭,又摸摸他的肩,親切地詢問他愛吃什麼菜。
荷花婆婆慢悠悠地啜著面前的那碗湯,像在細細地品味裡面的味道。因為一下午有小男孩的陪同,她的心情格外舒暢,精神明顯比躺在床上的時候好多了。她用親切的和藹的眼神一直盯著他,不停地上下打量著他,饒有興緻地欣賞他吃飯時羞怯的姿態。
「他還曉得問我的病症呢——他還只是個孩子啊!」她讚賞地瞟了屠戶一眼,屠戶則矜持地「嘿」了一下。
「他讓我一五一十地把病症擺給他聽,」她有些得意地頓了頓,旁若無人說:
「他還把我那包葯一顆一顆地數,數完了,還搖頭晃腦給我算帳,一天吃兩顆,六十顆正好三十天吃完,都知道算細帳了!」兩個喝酒的男人停頓下來,把注意力轉向這一邊,津津樂道地看著荷花婆婆用那隻枯瘦的手摩挲小男孩的頭。
「你們聽聽他說的……『婆婆,您這葯一吃完,就要過年了,大年一到,您的病就該好了!』嘿嘿……」她欣慰地咧開嘴笑了起來。
村長和屠戶都勸荷花婆婆多吃點飯。朝仲老漢用勺子舀了湯,想遞給她。
她全然不理會。眼光只是專註地停頓在有些臉紅的男孩身上。
「有個懂事的孩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他還給我講了好多學校的事——他考了一百分就得一朵小紅花,已經得了十朵了;下了課他和別的班學生玩遊戲,總是輸;鎮上又蓋了兩排新樓,十字街賣的烤紅薯比家裡又香又甜,那人在上邊噴了糖精水……」
她越說越陶醉,情不自禁地去攥小孩握著筷子的手,似乎忘了小孩正緊張地往嘴裡扒飯菜。小男孩的嘴裡被塞滿的食物脹得鼓鼓的。朝仲老漢不停地給他夾菜,讓他不是在咀嚼,幾乎是狼吞虎咽了。
「慢點咽,乖兒子。」她放開他的手,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捶幾下,害怕他被噎著了。
「你答應了還要跟我說說學校里的事情的,不能忘了呢!」
男孩抬起頭,朝她露出一張脹得通紅的臉,說:
「一定來,等明年爸爸再來給您殺年豬的時候……」
這次荷花婆婆沒有再去試圖攥他的手,而是把手收回去抹自己的眼眶。那眼眶好像有淚要冒出來。
吃罷晚飯,天要黑了。夕陽落山後的殘照全被七里潭浩淼的水波吸附進去。冷風從北方的田野上橫掃過來,讓人不寒而顫。屠戶的步子已經有些趔趄了。村長奪了屠戶的擔子挑在肩頭。小男孩跟在擔子的後邊,依舊顯得很文靜。荷花婆婆靠著朝仲老漢,一直將他們一行送過那道小土壩。小男孩向她揮揮手,她也向小男孩招手,手卻不肯放下來。小男孩的背影像一根絲線牽著她的視線,在一片茫茫的夜色里,越牽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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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vanhch 發表於 2007-12-1 17:57 | 只看該作者

令人不安的冬日越走越深。這個冬季異常寒冷。現在,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朝仲老漢要乾的大事就是要把屋旁那堆積如山的木頭劈出來。這堆木頭在平常的年份,一個冬季是絕對燒不完的。村長如此盡心,就是為了讓老伴在這個凄冷的來日不多的冬天裡,得到一份她一輩子都沒有過的額外享受。儘管這樣做對七里潭所有的老人來說,都是一種不可想象的奢侈。村長真是菩薩心腸。朝仲老漢默默地承接了這份好意。看著老伴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身體,他的內心酸痛交加。他要把這些木柴一根不剩都用完,使房間里那個火塘在整個冬季都終日不滅,讓老伴在北風呼嘯之中也有溫暖如春的感覺——這也是在現有的條件下,對她所能盡到的最大的一份心意了。
在殺完年豬的第二天,朝仲老漢拿出已經生了銹斑的斧子和一把砍刀,磨得鋥亮。他先是用砍刀把那堆細枯枝剁短,用稻草繩捆紮成許多小捆。然後用斧子把每根鋸短的粗樹劈成四半,堆放在廚房裡。劈柴的長度和爐膛的直徑正合適,在哪裡都找不到這麼好的取火材料了。
不成材的木頭有很多扭曲彎拐的節疤,木質堅韌難劈。這是一份只適合年輕人乾的活,可朝仲老漢幹起來卻像年輕人那樣不吝力氣。一股莫名的情緒在他胸膛里翻滾,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著他,使他難以平靜,也難以自禁。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累得筋骨酸痛精疲力竭才肯罷手,似乎只有這樣,他心裡才會好受一些。
荷花婆婆被屋外辟里啪啦的聲音攪得心神不安。她透過窗戶,看到寒風中的男人脫了棉襖,剩下一件青色的秋天穿的薄夾衣。風不停地吹動他的頭髮,掀起他的衣角,把他的古銅色的臉揉得通紅。他的身材看起來已經變得萎縮彎曲,完全不是年輕時的寬膀壯腰了。即使他把斧子揚到最高處,最大限度伸展了腰,也無法回到年輕時那種令人心跳的英姿——他確實老了。如果他堅持要把那堆積如山的木頭劈完,他一定會大傷元氣的,明年開春以後身體都難以復原。冬天本該是莊稼漢休養的日子,何況是一個老人。真是難為了他這把老骨頭。她不明白他為何不聽勸阻,非要固執地把這些可以往後挪一挪的活計一口氣往前趕。她心裡面感激他這份執著,卻又心疼不已。朝仲老漢決不讓她坐在門口陪著他,硬把她趕回裡屋,強迫她躺在床上。房間里熱騰騰的,渾身的毛孔里都像流淌著熱氣,溫暖舒適。荷花婆婆每天躺在床上,傾聽屋外那木頭頑強抗拒斧頭劈砍的帛裂聲傳進來,心裡有些生氣地嘀咕:這老頭子年輕時那股犟脾氣又犯了。
柴堆在逐步變小。朝仲老漢確實感到力不從心,元氣大傷。握斧子的手不像原來攥得那麼緊了,需要歇息的次數比原先多,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幹活的時候,他眼裡只有木頭,可一停下來,他就心亂如麻,老淚不住地往外溢。他心裡遠不止傷心這麼簡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清到底什麼樣的情緒佔據上風,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該想些什麼。所有的思緒都那麼零碎蕪雜,百感交激。他甚至冒出不願走進屋去,呆在老伴身邊的念頭。雖然這種念頭絕非他的本意,而是心酸到極處的一種反應。一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一個恩愛了一輩子,像一朵鮮花在眼前綻開了一生的女人,即使她已是病懨懨的失去了往日那份活力,但數得清她還剩多少時光從這個世上消失,化著一個孤魂飄然而去,卻還要強忍悲傷,若無其事地去面對她,編織一些謊言去安慰她,這無論如何都讓人痛苦剜心、難以承受、甚至會把人逼瘋。
在實在累得動不了的時候,他寧願呆在屋外,沉默地面對潭面上洶湧而來的冰涼的潮氣。他沉悶地抽了一鍋又一鍋的旱煙。煙鍋里時常冒出火星,煙管里餘溫尚存,可呼出的濃濃的煙霧立即就變冷了。他需要在這種寒冷的沐浴中把心裡頭的傷悲凝固起來,不讓它們周身蔓延,而是用一種冷靜取而代之。這樣他面對老伴的時候就會更自然一些,不至於讓她察覺出什麼。縣城那個大夫提醒得對,向病人隱瞞是完全必要的,千萬別讓她再添新的折磨。一個活著的人尚且難以承受,更何況一個瀕臨死亡的當事人。如果她明了自己的死期,倒計時一樣數著日子往棺材里走,該要遭受何等的煎熬啊。
現在,他停下斧子的時候,就乾脆坐在椅子上長時間向著七里潭深切地凝望。他已經不是單純地歇息了,而是像面對一個神祗袒露心跡。他與這口古潭守望了五十多年。他熟悉她的每一寸地方。潭面的一切是他手中的紋路,絲絲縷縷鐫刻在他心裡。他從未見過她興起波瀾,暗藏湍流。她始終是那麼寧靜和霽,又那麼寬厚深邃,似乎能包容人世間的一切。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腦子裡的滄桑,一個村莊的遙遠歷史,現實生活中的人事紛爭、熙熙攘攘,一旦附著在她身上,就像一塊石頭放置在山谷,一根樹苗生長在森林,全被湮沒得無影無蹤了。她所展示的魅力一直讓朝仲老漢覺得勾魂攝魄。五十多年前他和荷花婆婆流落至此,他一眼就選定了這個地方。他不肯再四處飄泊,這就是他人生的歸宿地。令他好奇和欣慰的是,當年的荷花竟然與他不謀而合。
究竟是什麼東西把他引領到這個地方來,誰也無法說清。如果不是少年時那場變故,很難說自己會過上一番什麼日子。人生有如棋局,變幻無常,一隻冥冥之手隨意移動一顆棋子,人生就此便面目全非。朝仲老漢的人生軌跡可以一直沿著虎跳河,溯長江而上,回到那個大山腳下江邊老鎮的起點。他年少喪母。父親強壯驍勇。那時兵荒馬亂,父親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冒險偷販私鹽,積攢了一筆可觀的錢財。這使得兒時的朝仲居然能夠端坐在私塾里,搖頭晃腦地冒出一些只有富家子弟才會有的夢想。在父親準備找一個穩妥的女人平靜度過後半輩子時,卻鬼使神差看中了老鎮上柳巷裡一個土妓,並臨時租了一間房子合巹而居。那是一個花枝招展、狐眉蛇眼的女人。她把男人的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兩天後的清晨就把所有的錢財席捲一空,然後不知所蹤。身無分文的父子倆即刻被掃地出門。父親情急之下跳進滾滾江水。年少的朝仲在一個破廟裡哭了三天三夜,餓得奄奄一息。他無法揣度父親殘忍地拋下他自絕人世的心情。他永遠抹不掉收藏在記憶里的那個女人臉上的一絲淺顯笑容。後來他明白那絲笑容後面蘸滿了隨時準備噴出的毒汁。他恨不得把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碎屍萬段。仇恨的種子像一顆炸彈永久埋在了心底。不過他無法為父復仇,他當時已經自身難保了。
一個大他六歲的女人用熱湯救了他。她就是荷花,他未來的妻子。她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下人,也是父母雙亡。被主人家辭了以後,就隨著朝仲四處飄蕩,直至找到了七里潭這塊歸宿地,然後像一艘隨波逐流的船舶永久靠岸。荷花於他有救命之恩,他一輩子都感恩不盡,但這並不代表他對她感情的全部,只能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朝仲老漢年輕時執拗、倔強,甚至有點暴躁。可荷花像一個母親一樣溫柔如水。她沒有讓他性格中的偏執部分像溝壑邊的野草瘋長起來。她想辦法軟化他、感染他,讓他變得平靜,幫他慢慢拔掉心中那顆仇恨炸彈的引信,使他從一個一心復仇的莽漢變成一個嚮往美好生活的正常人。這使他對她又產生了一種母親般的仰望和依戀。他不知道母愛是怎麼回事,但他從荷花身上找到了母親的影子。
他們居住的小屋是整個七里潭唯一的人為的附著物。最早的時候只不過是一間草草搭建的席棚房。到了中年,他們又改建成了土磚屋。後來,終於像其他農戶所奮鬥的那樣,蓋上了紅磚瓦房。現在,這間瓦房也和他們一樣陳舊蒼涼了。七里潭見證了他們生活的變遷,也感應到了這對原本陌生的男女在一輩子的耳鬢廝磨中生活的相依相攜和靈魂的相擁相惜。朝仲老漢掃描了七里潭周邊的家家戶戶,自豪地感到自己一生的幸福算得上是鶴立雞群。當然,無後的缺撼今生今世是無法彌補了。荷花婆婆面對屠戶家的小孩傾注的複雜的神情,讓他心裡隱隱作痛。一心嚮往的東西卻又無法得到,這種渴求對朝仲老漢也同樣刻骨銘心。不過,在兩個人構成的一個完整世界里,自己的全部付出能被對方獨享,沒有其他任何人來瓜分哪怕是其中的一點一滴,這種人生幸福不也是盡善盡美嗎?

陰霾連日,晝短夜長,日子逼近了年關。天空灰雲密布,陰風怒號。整個七里潭如冬眠一般蜷縮起身子。一望無際的裸露的原野空空蕩蕩杳無人跡,被厚厚的低雲無情地壓抑著。天地渾然一體,顯得含混晦澀,又傷人肺腑。
荷花婆婆已虛弱得卧床不起了。她開始滴米不進,嘴裡偶爾吐出的口水裡摻和著稀釋的血跡。她的臉一天天凹陷下去,像一塊柚子皮失去了水分,枯萎乾癟、生滿了黑斑。時常出現的疼痛消耗了她的精力,使得她只能用控制不住的微弱的咳嗽來回應。她的手耷拉在床邊,一動不動,好像移動一下的力氣都喪失殆盡了。
房間里爐火熊熊,終日熱氣騰騰,這似乎是唯一可以為她注入活力的所在了。飯菜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意義。朝仲老漢每日陪伴在她的床前,獃獃地望著她,偶爾說上幾句話,長時間地輕柔地握著她那雙細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他有不盡的淚水從喉管往上冒,但他又拚命把它們強壓到肚子裡面去,這種淚水的艱難循環使得他頭腦沉重、空洞、麻木,無法正常靜思細想——他在恐懼地靜候某種時刻的到來。
臘月二十四是農曆的小年。北風到了夜晚就偃旗息鼓了。巨洞一樣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聲響,不期而至的寂靜讓人害怕。房間里一盞余油將盡的煤油燈火苗搖曳,使屋子裡倏明倏暗。荷花婆婆依然昏昏沉沉地躺著。這時,一陣年關的鞭炮聲隱隱約約從遠處的村莊傳來。荷花婆婆像被這種聲音激活了一般。她睜開眼睛翻了一下身,對朝仲老漢輕聲說:
「想喝點湯……」
朝仲老漢像被電擊了一下似的倏地跳起來,慌忙端起火塘邊的一碗溫湯,連餵了她幾勺。她吞咽得很急促,好像恢復了一點點精力。隨後她推開碗,喘了幾口氣,平躺下來。
安靜了好一陣子,荷花婆婆突然痙攣起來,張大了嘴要嘔吐。她趕忙費勁地側身,一大口一大口的鮮血從她嘴裡呼出來,一部分吐到地下,一部分灑在床單上,剩餘的留在嘴角。這一切來得這麼突然,是一個他們倆人都再清楚不過的信號。荷花婆婆似乎早有準備,好似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她不去理會嘴裡還要冒出什麼,卻意外地伸出手,對著一霎那間驚駭得像一尊泥塑似的朝仲老漢說:
「朝仲,大限到了……陪我說說話吧……」
他像被驚醒似的,迅速爬到床上,半卧半躺把她抱在懷裡,抓起枕巾,小心翼翼擦拭她嘴角的血跡。一腔壓抑了很久的淚水,毫無阻攔洶湧般地從他眼眶裡長時間流淌下來。
奇怪的是,這時候又起了風,把后屋檐的一塊油毛氈颳得直響。朝仲老漢對屋外的一切都不敏感了。他盡情地聽任淚水流淌。那些淚水順著他的兩腮的皺紋往下流,流到脖子里,甚至滴到荷花婆婆半睜半閉的眼瞼上。這時,他的心平靜了許多。他開始全神貫注傾聽她說話。他知道,這時候她的話哪怕是隻言片語,都令他的餘生回味無窮。
「你安靜聽我說……你一哭我更難受……」她用眼神告訴他抹掉淚水。他點點頭,試圖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下意識把她的手掌掰直,然後握緊。
「一輩子有你陪著,我算得上福壽雙全了……」她看了他一眼,又閉上眼睛,像是在聆聽,又像是在回憶什麼。
「那幾條魚游過來了……」她用夢囈一般的低語說。
「我要回那個老鎮上去……回那個鎮子上……去看看……」她咕噥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不吭聲了。她的聲音像思緒一樣連綿悠長,時斷時續。朝仲老漢不忍心打斷她,只是笨拙地啊了幾聲,然後靜靜地等待她信馬由韁地說出她想說的話。
「我沒給你生一男半女,都是我的罪過!」她在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後,使勁提高了聲調,激動地說。愧疚的情緒讓她的聲調有些發顫。
「這些日子你想起過你父親沒有?」她停頓了一會兒,突然睜大眼睛盯著朝仲老漢莫名其妙地發出一個急促的提問。她的聲音像一把鎚子敲打在森林深處一間荒蕪多年的老屋的鐵門上,震蕩著幽谷嗡嗡作響。他心裡有根弦猛地彈了一下。一股蟄伏已久的情緒開始蠕動起來……這個時候她來叩擊他心力交瘁的那顆心中沉睡的一部分領域,是多麼的不合適宜。她問完話就閉上了嘴,一半像休息,一半像在給他回憶的時間。
「你想起過他的死沒有?」過了好一陣子,她那低微的聲音像箭一樣犀利地追問道。這時,朝仲老漢心裡已經有無數根弦嘈嘈切切亂彈起來。他無言以對,胸膛在發熱、膨脹,明顯感到一股熱血往腦門上沖,然後在橫衝直撞,四處飛濺。這一過程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他現在明白了——原來那顆仇恨的炸彈一直與他如影隨行。
「有件事非得跟你說……要不我不閉眼的……」她開始喘氣,像背負著一個重物爬行時發出的聲響。她把朝仲老漢給她擦嘴的枕巾用力地拽到脖子上,吃力地說道:
「我並不是大戶家的下人……我是從柳巷裡逃出來的,壞了身子……」她斷斷續續艱難地說出了這幾句話,然後,她如釋重負地露出了一絲淺顯的笑容。這份似曾相識的笑容再一次喚醒了朝仲老漢深埋在腦海里的記憶,看上去有如他兒時那個老鎮旁山坳里一朵枯萎的罌粟花。
……
房間里那盞油燈早已油盡燈滅。火塘里的木材燃燒殆盡,塘口裡只剩下一個微小的即將消失的光點,神秘地閃爍不定。窗外的寒氣趁勢席捲而來,把這個原本由爐火包裹著的溫暖的一隅與外面的寒夜融為一體。無邊無際的黑暗掩埋了小屋,覆蓋了七里潭,籠罩了整個大地。時間和空間在茫茫的黑暗中變得無法感觸。躺在床上的荷花婆婆身體開始僵冷。在那條枕巾狠命地勒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的眼球鼓了起來,隨後她的眼睛安詳地永遠閉合了。但她的純凈的靈魂還佇留在這間屋子裡,守候在朝仲老漢的身旁。
一陣猛烈的雪粒敲擊屋頂上的瓦片,發出一片雜亂的聲響。隨後,風靜了下來。漫天飛舞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到了明天,或者後天,滿世界都會是一片純潔,銀妝素裹了。朝仲老漢在經歷了一陣亦幻亦真的混亂之後,感覺到了一股火山熔岩般的血液在慢慢從肢體中抽離,先是腦袋,然後是胸膛,直至他的手指都變得空靈起來。他的血液、他的心靈在經過一陣潔濁揚清的蕩滌后,回到了一切都好似不曾發生過的狀態。他緩緩地拉上被褥,緊緊裹住他們倆,然後用兩隻手輕柔地摟著荷花婆婆的身軀,就像他年輕時睡意朦朧間那種習慣的姿勢。一種溫馨如初的感覺充溢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整個房子在黑暗裡像雪片一樣飄逸地往下沉,那幾條非同尋常的大魚正引領他們向潭底沉下去,那深不可測的湖底有一個他們倆獨享的永恆而又清純的幸福世界。
I don't konw, what's the ma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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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7-12-2 15:05 | 只看該作者
淳樸的老人.   
vanhch , 是開元那裡網友的原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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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vanhch 發表於 2007-12-2 17:11 | 只看該作者
是呀!看到很好就搬過來與大家共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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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7-12-2 23:41 | 只看該作者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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