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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打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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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0918 發表於 2007-9-12 21:21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儒的起源,用撲朔迷離,紛亂如麻,詭異奇譎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儒,《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①指儒家;②舊時指讀書人。

  許慎《說文解字》:「儒,柔也,術士之稱」。段玉裁註:儒、柔以疊韻為訓。鄭氏《三禮目錄》云:……儒之言優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我們先且按下這堆解釋,另由蹊徑,來趟一趟這儒的起源,究竟從何而來。

  近人章太炎曾作《原儒》一篇,以他那著名的堅實,晦澀、煩瑣的小學功夫,表明了對儒的起源的認識。簡明地說,就是儒起始於周朝的王官。

  胡適不同意章太炎的觀點。胡博士頗有點讓人驚訝地說,儒源起於被周武王滅掉的殷商後裔。胡適的論證方式,充滿了現代心理學和文學想象的魅力。

  其實,章太炎和胡適的觀點,並非是冰炭不同器的勢不兩立,他們各有其依存的根基和價值。

  要給予儒一個較為明晰,但又不要太過煩雜的解釋,我想,還是應該從平王東遷開始說起。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將周朝的都城由鎬京遷到洛邑。在此之前,西周王朝已被犬戎所滅。所以,平王定都洛邑,說起來是遷都,實際是新立了一個國家。這個新的國家當時面臨一種什麼狀況,概括地說,就是王室衰微,諸侯興起。王室衰微,表現在,一,王室土地日益萎縮,所謂「昔先王日辟百里,今也日蹙百里」(《詩經 大雅 召旻》),而土地,自古及今,都是財富的根本。二,諸侯的貢獻也日蹙。據范文瀾《中國通史》,「按照魯史春秋所記,242年裡,魯君朝王僅三次,魯大夫聘周僅四次。魯是周公的後代,與王室最親近,朝貢幾乎全廢,其他諸侯的朝貢自然不會比魯多一些。」(《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第164頁)人都不來了,見面禮也就肯定別指望了。

  東周王室當時究竟窮到什麼地步,我們借幾個事例,稍作說明。「開國之君」周平王死後,下葬的錢不夠,周王室派人到魯國去求助「喪葬費」。公元前697年,周桓王私自向魯國求車,說明,王室窮得連車都置不起了。桓王死後,因為沒錢,七年後才得以埋藏(見顧德融 朱順龍《春秋史》)

  窮到這種地步,「不能養活眾官」(《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165頁)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一般書籍,寫到這裡,都是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最多不過說說官學衰,私學起之類。但照筆者看來,正是在這個歷史的節點上,「瓦解冰泮,風飛電散,死生契闊,不可問天」(庾信《哀江南賦》),發生了足以影響後世中華民族文明傳承與文化衍變的重大事件。古往今來眾多歷史學家,文化學者,將這段歷史中的碎骨連筋忽略不述,漠然走過,在筆者來看,簡直是最不可思議的歷史驚奇。

  隨著王室衰微,沒錢養活眾官,一場被兩千多年前歲月風沙堙沒的歷史劇,上演了。

  大批大批前中央政府王室官員向民間飄散!向那些正在興起,開始具有日益增長的經濟實力,和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的諸侯國飄散。

  「公元前520年,王子朝結合一批喪失職位的舊官,起兵爭王位,兵敗,率如氏、毛氏、尹氏、南宮等殘部,帶著王室所有的曲籍,逃奔到楚國。這是東周文化最大的一次遷移。周人和周典籍大量移入楚國,從此楚國代替東周王國,與宋魯同為文化中心。」(《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165頁)可以想見,在東周全部的414年裡,這隻不過是一次上規模,有組織,有記載的轉移。在此之前,更早、更多「散戶」流亡式「移民」,如風吹沙揚,細水長流,已完全迭散於史籍之外。

  而這,就是儒的歷史起源線。

  東周王官向民間散落的過程,就是儒之最初的形成過程。

  也就是說,由於周王室衰弱,大量官員被裁減,或自動流失,從而為春秋、戰國時期的儒,形成最初的細胞、土壤、血液、精脈。從物質構成的來源說,他們就是太炎先生所說的王官。而從某種禮儀精神的源流來講,他們跟周之前朝——殷商後人之間,存在某種淵源關係,也不是沒有可能(胡適說)。至於《漢書 藝文志》推斷「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精細的同時,多少有點縮杵為針了。

  現在,我們得稍稍解釋一下,周朝王官的官字。

  周朝的王官,跟我們今天的官,其含義頗有不同。周朝的官,其一,權力意味要小,職位意思更重。其二,周朝的王官,跟禮緊密結合在一起。《三禮》中的《周禮》,其實就是有周一朝的全部職官表。周朝是所謂禮制社會,要想在周朝任職為官,必須對周王朝禮制的方方面面,其思想、制度,言詞,儀式,操作,法度,規矩,做到通曉嫻熟。什麼樣的人能做到?首先,必須是有知識的人,才有可能。

  所以,王官即是知識分子。而周朝的知識分子,不當官的,幾率微乎其微。

  現在,我們有稍許的恍悟了。難怪中國的文人,直到如今的知識分子,看上去一個個的這麼像官,這麼的想當官,原來用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來說,不過是潛藏極深的歷史心理的複位啊。

  那,王官們又是怎樣一步步變成後世所稱的儒的呢?

  要精確全面地回答這個問題,著實有些難度,孔子的話,「不足征也」,材料太少。於是我們只好藉助侯外廬先生的著作,來稍作勾畫。

  侯外廬並沒有直接說,儒者,來自於周朝王官,而是根據莊子的話,認為儒者來自鄒魯搢紳。侯先生敘述儒的演變過程,精勁有力,轉述如下:

  到了春秋,公子與富子(大夫)爭奪,富子大夫取得政權,禮固失其基礎,《詩》亦不容於作批判的活動。禮不是成了貴族的交際禮貌儀式,即成了冠婚喪祭的典節,《詩》則流於各種各樣的形式。這樣便把西周的活文化,變成了死規矩」,「然而,這一項講究,並不是平常人所能勝任的。它必須有傳授的行幫才能給貴族裝勢頭,所謂道詩書禮樂者,即成為名為儒者的職業。」(侯外廬《孔子批判主義社會思想底研究》)

  原來在官府里任職,官、禮一體,因為中央政府沒錢養不活,官沒了,只剩下禮;除了禮,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沒有營生的本領,又失去了原有的生存依靠和舞台(平台),只能去向新興的權貴者找飯吃。而這時的禮,失去了原先的精神與內質,徒然剩下一副裝門臉的樣子和工具,好比遊走賣唱者手中的三弦與二胡,跡近於小丑與乞丐。概言之,這就是儒在中國歷史上春秋中後期的嚆矢與濫觴。

  這裡需要補充說明一點的是,在這大群大群向民間飄散的王官當中,有一批被稱為士的群體。許多學者把儒的生成,跟士緊緊聯繫起來,我覺得,這多少有點類似《漢書藝文志》把儒的起源,限定在司徒一職上。士本身原先最早也是周王朝體制內的人,是王官的一部分(集中於這一階級的最底層)。他們有的憑能力,機遇,攀升到上層權勢的位置,但更多的,淪落為儒,或其它非文人職業者。不過,並沒有根據,也沒有必要,把所有的儒的產生,全都只歸結於士的身上。我們知道,在春秋亂世,百里奚這樣的奴隸,管仲這樣的死囚,朝夕之間,可以成為宰相,而那許許多多的敗落「王官」,也就有可能上門乞食。《左傳》寫到過,晉公子重耳流亡途中,向野人乞食,野人給他土塊。2

  對於這樣一批被稱為儒的人,與孔子時代接近而稍後的墨子,有過這樣著名的描寫、刻畫:

  「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棄事而安怠傲。貪於飲食,惰於作務,陷於饑寒,危於凍餒」,「五穀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富人有喪,乃大悅,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 非儒下》)

  儒、墨對立而相爭,上述語也許可視為論敵的誣衊。那就來聽聽儒學大師荀子的高見:

  「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儼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荀子 非十二子》、《荀子 儒效》)

  更加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了。「偷儒」、「賤儒」、「俗儒」,全來了。墨子還是冷嘲,荀子已是痛罵。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到「嗜飲食」,看來,這算是儒者們的共性了,也正是儒者生存景況的寫實和記錄。——迄今仍為世人所司空見慣。

  現在,讓我們回到本篇起首,《說文解字》段玉裁的注,繼續對儒,作另一角度的破解和剖析。

  「儒、柔以疊韻為訓。」鄭氏《三禮目錄》云:「儒之言優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儒、柔以疊韻為訓,說得很明白,這就是訓詁學上的音近而義同,音同而義近。那柔又作何解呢?鄭氏者,兩漢經學首屈一指的大師,鄭玄也。儒之言優也,柔也。一語道破。儒-優-柔,這是古今中外,汗牛充棟,堆山填海般關於儒,關於儒家、儒學,哦,對了,還有儒教的文字中,最一針見血的註解!——原來,柔即優也。有個成語,優柔寡斷。那麼,什麼是優呢?優者,戲也。《左傳 襄公二十八年》有:「慶氏之馬善驚,士皆釋甲束而飲酒,且觀優,至於魚里。」此處「優」字,即指演戲,后引申為「演戲的人」。倡優連用,今日仍不時一見,用前人的話說,就是戲子。儒者在權貴家裡,那讓人眼花繚亂的繁文縟節,不正像是一齣戲?像在演戲嗎?《史記孔子世家》其實還有一處出現了儒字,那就是「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有古漢語基礎的人知道,至少在秦漢以前,漢語辭彙基本由單音節詞構成,優倡侏儒應該是四個獨立,但意思相近的詞,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儒的這個作戲的影子,直到今天,不也仍在我們時代影影綽綽,我舞我蹈嗎?從儒的誕生之初起,它就是專業的「第三產業服務員」。而它的服務對象,由於自謀生路的需要,一開始,就已固定不移了。也就是魯迅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所指:「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根柢即在於此。

  這就是儒,在春秋時期的基本生存面貌和形象。說得直白點,就是誰家有喜事,趕緊湊個班子過去熱鬧一下;誰家有喪事,又趕緊拉上一撥人馬,過去熱鬧一下。——弄頓吃的,攢點零花錢。還記得《史記孔子世家》,寫孔子死後葬魯城北泗上,最後寫到的那群像是無名鼠輩,偷偷溜出來的諸儒嗎?

  說到這,又得插入兩句。許慎《說文解字》:儒,柔也,術士之稱。這個術字,前人雖多有語涉,但總給人語焉不詳的感覺。如果我們把術和前文中的優字相聯繫,情形也許就豁然開朗了。一場大戲做下來,可不是得有術么?太炎先生《原儒》中,引述儒者們求雨時的裝扮和作派,沒術,可是玩不轉的。秦始皇坑儒,有人說坑的是術士,其實術士,也就是那時的儒。他們幫秦皇「作戲」,作到中途,全部開溜。始皇一怒之下,把他們全給埋了。3一直到兩漢皇朝終結之前,儒生,術士,就是一幫抱著古禮,像抱著神秘莫測的「裝修工程圖」的禮儀錶演隊,以裝神弄鬼的方式,時好時壞,混口飯吃。

  世事兩面看。

  我們在看盡了儒的這一面后,從歷史唯物主義角度出發,我們不能不提到儒的另一面。讓我們再次回到侯外廬先生的文章。

  「平心而論,我們不能用近代人的眼光來非難古人。搢紳先生一方面因了社會的黑暗,把西周的思想作為『儒術』而職業化,但另一方面,他們在思想傳統上則相對地保持著文化遺產,……才沒有將歷史傳統的文化斬絕」,「學術下私人的運動,乃適應於經濟相對國民化,所以,由儒者蛻變而出的顯學,一方面是對於春秋文化具文的批判,他方面又是開啟『子學』發展的源流。這一中國古代思想的流變,極關重要。前人很少注意」(《孔子批判主義社會思想底研究》,見《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

  是的,即使從最簡單的世界史對照來看,在古代以色列滅國前後,在曾經煊赫至極的西羅馬帝國潰敗之際,也曾有過大批知識分子,在喪失了一切尊嚴、人格的環境里,僅憑著要活下去的生存本能,保存、散播了本民族的文化餘燼。讓我們忘記先人身上的污穢與恥辱,而永遠記住他們的功績吧!因為他們的生命早已逝去,而火種已經留下。值得我們抱臂冷眼的,倒是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同一屋檐下的學者式官員,或官員式學者,他們正給我們上演一幕幕精彩紛呈的混水摸魚、借屍還魂、暗渡陳倉、樹上開花的儒學大戲呢。

  現在,該到孔子先生出場了。

  西方有句名言,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面對孔子,面對孔子突然湧現的豐富而燦爛的思想,我們不免疑問,誰是孔子之前的巨人?周公肯定算一個。因為周公奠定了整個西周王朝的禮法制度,但周公距孔子已近六百年。再數,只能列舉晉國的叔向和鄭國的子產。再往下,就只能舉臧文仲、叔孫豹、晏嬰等一干人的姓氏——也只能就個是姓氏和零零星星的三兩句話。如果說這些就是孔子之前的巨人,那這肩膀著實單薄了點。這時,我們的目光,必然會落到前文所說的那一群人,那一群默默無聞的無名氏,那一群衰微王朝里遺落下來的王官演化者。他們在時代猶如鋒利彎刃的轉折處,在屈辱、卑賤,備受鄙視,玩弄的環境里,懷抱著日益僵硬的西周禮儀,作為自己自謀生路的拐杖。他們無力,也無心,沒有任何可能,要去完成一樁歷史的偉業,他們只能等待巨人的出現,等待巨人來對他們懷抱的遺產點鐵成金!這巨人就是孔子。

  孔子出生於周公受封所創立的魯國。魯國的西周文物、禮儀遺產,在各諸侯國里,無疑首屈一指。《史記 孔子世家》「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環境使然。但光有環境,沒有自身的敏而好學,孔子不可能成為冠絕一代的巨人智者。關於孔子的學習,是《論語》里出現最多,也是言說最為精彩,為後人所熟悉的部分,試舉數例: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論語 衛靈公》)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 公冶長》)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 述而》)

  有個問題浮現出來,孔子是怎麼學習的?

  衛公孫朝問於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 子張》)

  不經意間,某個秘密的洞口被觸碰到了,——在人。孔子同凡人一樣,也靠向人學習而成就終生。那麼,孔子向什麼人學習的呢?

  以前我們根據《論語》、《史記》等書,單知道孔子問禮於老聃,學樂於萇弘,學琴於師襄子。這是孔子成為一代大家,僅有的學習來源么?那群散落各地,魯國尤其眾多的賢者,不賢者,「孔子入大廟,每事問」(《論語 八佾》)所問的無名者,其實就是精通、嫻熟周禮,在孔子身後,默默奉獻了成就其曠世偉業養份的春秋先儒。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論語 子罕》)

  試問,少也賤的孔子,干過些什麼樣的鄙事?種菜?種糧食?做木匠?手工製作?孔子還能做什麼樣的鄙事?——說穿了,就是前文所說,儒者們唯一擅長的「冠婚喪祭」之事!把這「鄙事」經歷跟孔子的好學結合起來,孔子那被可悲地屏蔽了老師群,不是呼之欲出了嗎?

  由上可知,孔子在終其一生的好學中,他的老師,除了周公,叔向,子產,臧文仲,叔孫豹這些名列史冊的人物,更多的是那些名不見經傳,如散兵游勇,散落各地的儒者。但孔子沉默了這段史實,更甚其事的是,孔子在他本人與儒之間,劃出了一道深不可逾的鴻溝。

  整部《論語》,都是這道鴻溝喋喋不休的強調。甚至,如果我們對孔子的人生哲學,來個外在式的命名,我們可以稱其為區別哲學,或區別與對比的哲學。還記得孔子對子夏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論語 雍也》)嗎?還有「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 衛靈公》),還有「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論語 為政》)。《論語》之中,類似訓導、自箴之語,俯拾皆是,不勝枚舉。

  正是在這種「二元對立」的人性強調中,孔子為他本人及弟子,樹立了一種全新的,迥然不同於先儒的道德規範與實踐。這一新道德規範的實質,就是要反諸自身,主體自立,強調靈魂的自我重建。

  子貢曰:「……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也與?」(《論語 學而》)

  子曰:「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論語 憲問》)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 衛靈公》)

  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 學而》)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 里仁》)

  這種新思想的標舉,與前面所述的儒者的「五穀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富人有喪,乃大悅,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儼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相去何其巨大,對照何等鮮明,分立何等截然。

  現在,我們該多少有些理解,孔子那匪夷所思的對於儒的避忌,以及孔子的「同時代人」,還有史遷的言儒不言孔,言孔不言儒的緣由所在了。

  但是,也正因如此,孔丘先生,作為一名精神財富的「超級富豪」,卻犯下了「巨額財產來歷不明罪」。如果他本人,或其他強有力的證人,不能證實他的清白,那孔子「打劫儒者」的罪名,將被宣告成立。

  最後,筆者將儘可能用精練的筆墨,來敘一敘孔子死後發生的事,也就是另一樁更充滿歷史戲劇性,更令人唏噓感慨的「劫案」。

  孔子死後,孔子與儒之間,錯綜微妙,近乎不可言說的關係,也就一步步拉開了演化的序幕。起先是曾子、子貢、子游、子夏,子思等孔門第二代,他們的一系列完美孔子工程的啟動,其中最重要的是孔子的聖化,和(從歷史結果來看)意義、影響更為深遠的儒之正名。但一切還都是以和平、漸變、大雪無痕的方式演進著。孔與儒演化的第一次金戈鐵馬之聲,第一次聚變可能性,來自子思的所謂弟子,孟軻。到荀子,先秦最後一位重要思想家的出現,孔、儒之合,已成驚濤拍濤、不可遏止之勢。這也正應了電影《無間道》的那句名言:遲早是要還的。孔子拿了儒者的東西,卻又很不地道的不聲不響,歷史豈能輕易放他過去?然而,縱使在荀子筆下,孔、儒依然是涇渭分明的兩家人,孔、儒依然處於一水相隔的二元分立狀態。《荀子》書中《仲尼》、《儒效》的分立二篇,正是孔、儒二元世界的折射和寫照。

  變化的實質性起點,肇始於一個在歷史上極不出名的小人物,叔孫通。正是叔孫通在漢高祖手裡獲得的,類似一項裝修工程的機遇,使孔、儒之間,衝破了忸忸怩怩的歷史窗隔,大大方方走到了一起。也正是在兩漢之際,完成了影響中華文化傳承巨深的「孔儒一體化」進程。

  孔儒結合以後的日子,過得並非一帆風順。但他們再也沒分過手,這也是事實。以至於時至今日,人們早已認定,孔儒是天生的一對,所謂無孔不儒,無儒不孔了。

  於是,由於孔儒兩家龐大實體(說儒龐大,是指其在後來的歷史時空中的累積而言)的這筆「巨額關聯交易」,中國歷史,中國傳統文化史上一樁「驚天劫案」就此發生。

  當初,孔子站在那群一盤散沙,龍蛇混雜的先儒肩膀上,以橫空出世的才智,承繼西周,乃至夏、商文化遺產,據說他整理了大批古典文獻。其中最著名的有《詩》、《書》、《禮》、《易》、《樂》、《春秋》。讓我們一筆筆來重新審計一番。

  這其中的《春秋》,只是魯國的《春秋》。這部《春秋》,如果不是作為《左傳》、《公羊傳》、《榖粱傳》的底本,又扯上一句虛而不實,什麼微言大義自己騙自己的鬼話,其自身價值是一點也無,不論也罷。

  《詩》,即《詩經》,就算是經過孔子之手,刪削過吧,這完全是一部迄至春秋中期以前,群體創作的產物,理應是權屬全體中華民族的共同財富,怎麼能因為一經孔子之手編輯,就成了孔門私產?又更怎麼能因孔子本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孔儒婚配」,而竟成為所謂儒家的專有私產?這不是貪天之功,是什麼?這不是偷盜、搶劫,又是什麼?!

  《書》,即《尚書》,是夏商周三朝的歷史、政治大事典籍,其真正作者,至今未能確定。

  《禮》,是三禮之總稱。其中《周禮》是周朝職官表。《儀禮》作者,同樣不明。《禮記》也許可算孔門的東西,讓他拿走。至於他給不給儒家,那是他們間的事。

  《易》,傳說為文王所作,實際有可能出自周朝王官中巫、祝、卜、史等人的集體創作。縱使孔子,或孔門人士有所補益,其主體為「公產」,應無大疑問,孔門後人最多能享受一點「乾股」,豈能又二話不說,全盤往家搬?更別說竟然要整體性地劃歸於儒家名下。

  這是孔儒「婚前財產」的清盤——實質就是國有資產被盜式流失。本應屬於全體中華民族的集體財富,竟然只因一經孔子之手,就「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成為所謂儒家的經。更出奇離譜的,還是「孔儒合巹」之後的文化浩劫。

  「孔儒婚配」,由於三件中國歷史上極其重要事件的發生,在中華傳統文化話語權上,獲得了捨我其誰的絕對壟斷地位。其一,董仲書-漢武帝的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其二,隋唐以降確立的科舉取士。其三,程朱理學對孔學和所謂「儒學」的獨家解釋權。從此,只要你生在中國,活在中國,只要你識字,能讀書,你就不能不是「儒家」一員。這一點,羅素在其《西方的智慧》一書中,說到東哥特的鮑依修斯,有句話,作了最好的側面註腳:「當然像當時大多數人那樣,他不可能不是一個基督教徒。」(《西方的智慧》)正像在一個革命激越的年代,你怎麼可能不是一個同志?所以,在中華文化史上,從屈原,阮籍,嵇康,到李白,徐渭,蘭陵笑笑生,黃宗羲,曹雪芹,王國維,統統都是儒家文化魚網中一分子,誰也走脫不了。所謂「天下英雄盡入吾彀矣!」,所謂「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原因何在?因為儒家有皇權「入股」,科舉取士,公共社會的道德話語權壟斷,你不「儒」?你就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遑論什麼狗屁鴻鵠之志哉!

  朱熹之前,好歹還給你留出點所謂佛、道空間,讓你有個換點新鮮空氣的地方。一到朱太師煉好了理學的「頭箍繩索」,連佛、道之學,一併化於其中矣。那是儒學、儒家真正一統江河的大好時光,也就是當今學者?官員?拍胸自豪地說,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據所在了。

  還記得本文開篇處所引《現代漢語詞典》對儒的解釋嗎?儒,舊稱讀書人。呵呵,無門無派,一網打盡。

  如今,只要你對《詩經》有興趣,對《尚書》有興趣,更別說對《論語》、《孟子》有興趣,那你就一定「儒」了。甚至,你對諸子百家有興趣,你喜歡翻一翻《爾雅》,《山海經》的插圖,那你就國學了。而國學是以「儒」為代表的(誰說的?官員兼學者說的!)所以,你也就間接地「儒」了。不是有人也給魯迅賞了頂「國學大師」的冕子嗎,由此看來,魯迅的被「儒」,也就指日可待了。

  (本文已收入黃堅著《思想門》,中國長安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

  註釋:

  1,朱熹《四書集注論語 子罕》註:罕:少也。程子曰:「計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2,《左傳 僖公二十三年》:過衛,衛文公不禮焉。出於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稽首,受而載之。

  3,《史記 秦始皇本紀》: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葯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雲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願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葯殆可得也。」於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於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葯。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巿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葯,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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