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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成功的漸進改革範例相反,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啟示我們:一個常常進行革命和激烈政治變革的國家不僅難以向現代化社會演進,而且極易陷入國家大解體和社會大解體的災難,打著民主和自由的旗號去顛覆一個國家的秩序,其結果反而讓一個國家離民主、自由和人權的目標更遠。這裡前蘇聯解體的歷史經驗教訓最值得我們謹記。整個冷戰時期,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都試圖顛覆蘇聯政權,他們在國際間大力宣傳, 蘇聯和共產主義國家是極權主義國家,國家的力量過於強大,政府的力量也太強大, 窒息了民間社會力量的發展, 構成了對自由權和公民權極大的威脅,只要顛覆了這個極權政府, 實行私有化、西方式的多黨選舉和三權分立,那就會藥到病除。事實的發展結果可以說是令人瞠目結舌,蘇聯這個國際巨人不僅在國家失序、社會解體和民族殘殺中轟然解體,整個國家幾乎陷入無政府狀態中。右派的知識分子一定會為俄羅斯的改革辯護說,他們畢竟建立起來了民主制度和多黨選舉制度,他們在天下大亂之後由於建立了好的制度一定會過渡到天下大治。但是反諷的是,脫離了一個國傢具體的歷史、社會和經濟條件抽象的打出民主、自由和人權的旗號,不僅沒能建立起良好的現代化民主制度,反而讓社會進入了寡頭民主和無政府自由時代,更談不上保障公民的人權。美國著名的自由左派學者霍爾穆斯(Holmes)1997年在《美國前景》上發表了一篇發人深省的文章,題為「俄國給我們的教訓是什麼:弱政府如何威脅自由」。文章開頭提到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處心積慮要削弱蘇聯的國家力量,加強蘇聯的社會、市場和異議人士的力量,以徹底讓極權國家解體。那麼實際結果是什麼呢? 霍爾穆斯以自己多年研究蘇聯和東歐國家而得到的獨到見解和自己在俄羅斯親眼所見描述道: 蘇聯的極權社會是解體了,國家的政治迫害消失了,克格勃的秘密警察也不見了,刻板的政治宣傳和灌輸也停止了,持不同政見者也可以公開發表自己的觀點了;但是同時,國家社會政策和社會保障體系也完全崩潰,許多國營工廠的工人一夜之間被拋上街頭,街上盜賊蜂擁,黑幫接管了國家地方權利,鐵路上的火車被流寇洗劫一空,野狗在城市裡到處亂竄,成群結隊的士兵在延街乞討,路邊隨處可見凍死的居民,整個俄羅斯的生產能力嚴重萎縮,俄羅斯人的平均壽命大幅度下降(1990年代俄羅斯男子平均壽命下降了10歲,這幾乎是人口學意義上的空前災難),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軍事基地上的核武器部件無人看管,許多部件流入了武器黑市場和黑交易,許多民族聚居地在國家政權解體后開始了互相的仇視屠殺。俄羅斯在1990年代的悲慘經歷讓我想起了中國1911年辛亥革命後到1927年這段軍閥混戰的時期,舊的次序是打破了,但整個國家沒有有效整合而陷入解體和分裂的邊緣。我的一個羅馬尼亞同事最近才去過在普京鐵腕下逐步恢復國家秩序的俄羅斯,他告訴我, 俄羅斯的大城市如聖彼得堡已經發展出現代化城市的規模,而就在離大城市很近的小城裡依然充滿可怕的混亂和失序,他說,你在那兒呆一會兒的話,會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今天,鄧小平在1990年提出的「穩定壓倒一切,沒有穩定就不會有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成功」依然具有指導意義。老實說, 筆者如同大多數人一樣, 當時對這句話並不理解。整個1990年代是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感到苦悶的年代,但是卻始終沒有忘記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社會責任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更能代表許多知識分子的心境。中國將向何處去? 這個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無數次被提出過來的問題,再次被提出。
今天,我們有理由相信,也有理由自信,中國走在歷史正確的道路上:漸進改革,不是激進政治運動和激進變革,是中國社會最佳的選擇。自從1840年中國被列強的炮艦打開了國門后,中國經歷了太多的革命和激進的政治運動,太平天國革命,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北伐革命,四一二反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后的政治運動…… 當然,筆者絕對不是要否定一些革命的偉大歷史意義,他們的發生也是當時政治、經濟和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有著歷史的必然性。筆者要表述的意思是,一次一次激進的政治事件和無休止的革命與政治運動的確讓中國社會遭受到空前的內部消耗,往往是每革命一次,中國的版圖就小一次,中國的生產力就遭到巨大的損耗,中國商業力量、市場經濟力量和中產階級力量就被摧毀一次。中國的民族產業和民族資本主義在列強侵略、內部動亂下,一次次倔強地試圖發展,一次次遭到毀滅性打擊,中國始終遊走在現代化邊緣。有一個現象值得我們深思,為什麼在1990年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后,中國卻安然度過了危機,既沒有解體分裂,也沒有陷入像前蘇聯那樣的大動亂,反而是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迹,並在新世紀邁向了和平崛起的壯麗局面?有的人會不加思索地回答到,這是中國政治控制的結果。其實這個回答是不正確的。鄧公的改革開放政策讓中國的民族產業和市場經濟第一次獲得了「安寧」,經歷了全局性、長時間和全面地發展,中國老百姓生活第一次真正擺脫了赤貧和飢餓,開始了有尊嚴的生活,它符合了社會規律和時代的主要需求。民間久已壓抑的消費意識、致富意識和追求更好生活的意識一旦被打開,就如洪流一般成為浩浩蕩蕩的時代大潮。1989年經濟改革過程中的各種矛盾積壓和特殊的政治環境讓中國現代化巨輪出現了一定的迷航,但是中國精英、企業家、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和廣大老百姓有一個最大的社會公約數:那就是中國不能亂,中國只要穩定發展,大家就可以過好日子。誰掌握了中國大多數階層的社會公約數,誰就站在了歷史的正確一邊。是的,我們還有很多社會矛盾,社會不公正問題十分突出,法制建設十分落後,權利制衡機制還比較缺乏,民主政治也還相當滯后,普通公民的民權還常常受到損害。但是,只要我們的國家沒有分裂、沒有陷入內亂;只要我們把握住了大局,用經濟增長改善大多數人的福祉,我們就有理由相信,我們能在理性、漸進的改革路上讓中國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好。而在國家內亂、解體的過程中,不僅不能建立好的民主制度,不僅不能保護公民的人權,還會讓公民的基本生存權都受到威脅。美國的新自由主義學者處心積慮地要削弱國家的力量,認為那樣才能促進公民權和市場經濟,這是一個巨大的謬誤。一個穩定、有次序的國家本身就是在保護公民的人權,一個穩定、有次序的國家也是一個社會漸進邁向市場經濟、民主法制和公民權制度的根本基礎和保障,當一個國家陷入內部解體和混亂后,何談發展健全的民主體制,何談保障人權,何談建立良好的市場經濟體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不是很簡單嗎? 西方的新自由主義勢力不斷地鼓吹要國家最小化,市場最大化,不斷宣揚要削弱國家力量,事實上卻是沒有完整的國家、沒有健全的國家秩序根本就不可能建立良好的市場機制。因此極權國家的統治模式固然可怕,然而更可怕的是沒有國家和國家解體。我們一般人很難想見,如果當我們有一天早上醒來,突然發現一個城市裡監獄的獄警都不見了,銀行里空空蕩蕩沒有人管了,警察局裡的警察都消失了,國家政權都通通解體了,那將產生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可以設想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定是大搶劫、大動亂和社會秩序的徹底崩潰。這樣的局面不光是空想,它已經在人類社會多次上演。2003年4月14日,當美國軍隊先頭部隊佔領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以後,也許是美國軍隊太想展示獨裁統治的覆滅后,美利堅「民主自由」的「陽光」開始「普照」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了,因而他們沒有立即相應地建立一個最低限度的社會秩序,全球的電視觀眾得以目睹一個城市是如何驚心動魄地陷入崩潰的。薩達姆政權雖然是獨裁政府,但是對於大多數居民來說還是生活在一種人類正常的社會秩序之下,但是美軍對混亂、騷動和暴動的縱容和悠然自得的觀賞帶來了難以彌補的惡果,社會的混亂、宗教仇殺、民眾械鬥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難以合上。最令人痛心的一個例子是,在極權主義的薩達姆政權統治下, 巴格達國家博物館對文物的管理倒是井井有條, 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第11大博物館,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人類最古老文明的文物在那裡得到妥善保存。然而美軍對搶劫的縱容,和所謂的要給伊拉克人民帶來的「民主自由」,讓人類文化遺產在21世紀經歷了一次野蠻的浩劫,整個巴格達國家博物館被暴徒洗劫一空, 約有17萬件珍貴文物被盜和被毀, 包括許多名聞世界的文物遭到徹底毀壞, 整個事件堪稱世界文化災難, 卻是在美麗動聽的「自由民主」的名義下進行的,真是反諷到極點!以上國家解體時可怕的末日景象在前獨聯體多個國家包括俄羅斯曾經上演過。
如今,除了美國部分學者開始反省1990年代以來俄羅斯和東歐的激進革命和伊拉克戰爭以外,歐洲國家的一些學者也開始熱衷於研究與對比俄羅斯和中國改革的成敗。德國柏林經濟學院的經濟學教授漢斯猶爾克(Hansjörg)在其文章「與其他轉軌國家相比較的中國漸進改革歷程」中用宏觀數據非常精確地分析了中國和蘇聯(俄羅斯)力量對比的驚人變化。他指出,1980年時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只佔前蘇聯的1/4,1990年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大體與蘇聯(俄羅斯)持平,2000年的時候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戲劇性地躍升為俄羅斯的四倍。中國在建立市場經濟體制方面也大大領先於俄羅斯。漢斯猶爾克深刻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兩個國家的力量對比變化為什麼會這樣迅速? 中國是怎樣達到這樣的成就,在綜合國力上大大拉開與俄羅斯的差距的? 在漢斯猶爾克得出的結論中,第一條就是政治穩定和社會穩定,第二條才是正確的經濟策略和有效的資源配置。
其實無論是中國的鄧小平還是蘇聯的戈爾巴喬夫都是在發現了以前共產主義制度的問題後下定決心力行改革的,雙方的最終改革方向也應該是大致相同或接近的。因為計劃經濟已經行不通了,再走下去就會誤國誤民了,所以大家才會向市場經濟方向改革;因為過去的中央集權體制行不通了,落後的政治體制跟不上經濟體制改革的需要了,所以才要改革政治體制,朝向一個權利制衡、權利制約的法制社會發展;因為過去領袖獨斷專行,給國家民族帶來了災難,因此才會改革,朝向一個更加民主的制度過渡;因為過去有政治運動和政治清洗的慘痛教訓,今天才要改革,要建立良好的現代司法制度,保障人權。本來雙方演進的終級目標是基本一致的,但是結果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大的差別呢? 正如文章前半部分提到的,歐洲美國本身也花了兩到三個世紀才逐步發展成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公民社會和言論自由的社會,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歐洲國家和美國自身也經歷了無數的衝突、鬥爭、倒退和反覆。當然今天我們不需要另外一個300年來把中國和蘇聯轉化為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但我們需要一定的時間,需要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來完成不同的任務,中國改革開放到現在已有28年,才基本建立了一個以市場經濟為主體,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中產階級逐漸壯大,公民維權意識普遍增強的社會,以後的任務將是一步一步建立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民主制度, 為國家的長治久安打下穩固根基。而這一切在前蘇聯都是通過一夜間的政治巨變來完成的,國家如何能不亂? 無論目的看上去如何崇高,但基本的事實是前蘇聯根本就不可能用幾年的工夫來完成西方兩、三百年的任務。這就好比一個久病纏身的人, 需要長時間的藥物治療,要分三年的時間每天服藥才能慢慢恢復,而這個病人走了個大極端,把三年該吃的1000多片葯一天服光了,那結果是什麼? 當然是這個病人一命嗚呼了。能說葯不對症嗎? 當然不是,關鍵是病人服藥的方式不對。如果說是病人自己決定這麼作的,那麼他應該自己負責任;如果說是醫生開了這麼個藥方,或是醫生明明看到病人這樣服藥而不加以阻止,那就等於醫生在變相殺人。讓人覺得玩味的是,前蘇聯這個病人去找西方的醫生看病抓藥時,西方開的正是一劑可以吃死人的猛葯,無論是全面私有化,還是休克療法,還是所謂的「民主藥方」都讓俄羅斯邁向崩潰,這當中,不僅美國,還有其他一些西方大國,還有一些貌似中立的國際機構,都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俄羅斯沉重的歷史教訓告訴我們: 不能用抽象的正義原則如「民主」、「人權」、「言論自由」等要求一個尚未進入現代化的國家,特別是一個過去在發展道路上完全與現代化南轅北轍的前共產國家一夜之間實現這些目標,就好象再好吃的飯菜都只能一口一口地吃一樣,應該作到的是一年比一年更民主,一年比一年更自由,一年比一年更向法制社會方向邁進,而絕不是激進變革和一夜革命。西方國家對當時俄羅斯的要求和附加條件看上去似乎符合正義標準,要求俄羅斯民主化、私有化和完全開放言論,但實際上西方玩的是偷換概念的遊戲,一個發展了三百年的成熟體制完全可以經得起言論自由的衝擊和挑戰,而對一個久病纏身、才從極權社會的禁錮中微微打開了國門的前蘇聯,一個其人民接受了80多年黨的宣傳的國家,如果驟然全面實現言論自由,而西方國家又開足馬力向前蘇聯人民進行另外一種「心戰宣傳」時,蘇聯解體和分裂的結果就基本註定了。道理很簡單,一個身體很好的健康人讓一個重哮喘病人驟然間象他那樣每天跑5000米, 病人很可能立即死亡。同樣,一個發展得很成熟很完善的體制對待一個百病纏身的體制,你用你的標準來要求他,再對他展開致命攻擊,他不垮也難。
如果說1990年大家還看不清歷史發展軌跡,許多人依然嚮往「全盤西化」的話,倒情有可原;而今天,在經歷了那麼多歷史教訓后,如果還再繼續鼓吹「全盤西化」,那麼就很值得懷疑這樣的觀點後邊的動機了。我們中國人只要牢記俄羅斯生病找「鬼」抓藥吃死自己的教訓,就懂得更加珍惜今天中國和平崛起和民族復興的局面,我們當然要學習西方一切先進的東西,如先進技術、管理經驗、健全的法律制度、完善的社會保障和民主制度,我們決不能因噎廢食,但我們學習西方時一定要樹立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符合中國國情、循序漸進的原則,徹底告別那種依附於別人的后殖民心態,學習西方時要有健全的人格和國格,才能真正邁向獨立自主的、有中國特色的、成功的現代化道路。當然,在這一個過程中,決策者也應當前瞻性地把握住歷史機會,既不求急冒進,也不削足適履,在國家總體穩定的大好局面下, 應該一步一步地把中國漸進改革的政策推向前進, 每一個階段都應當完成一個重點任務, 讓中國的體制越演練越完善,越演練越成熟。在這個宏觀歷史進程中,中國執政黨、參政黨、知識分子、民間團體和社會力量完全可以構築一種和諧共贏的關係,共同在國家穩定的大局下通過良性互動為中國逐步建立一個良好的體制(中國崛起策十三和十四筆者將詳細論述)。畢竟我們個人生命有限,為國家建立良好的制度卻是在為萬世開太平,我們希望給我們的子孫後代留下一個強大、崛起、有國際尊嚴的中國,留下一個穩定、和諧和免於動亂的中國,留下一個富裕、平等和免於匱乏的中國。新世紀的中國應該走出過去的歷史怪圈,應該走出過去歷史的陰影,應該從此告別動亂和革命,應該從此告別激進和暴力,通過理性和平的方式走向共同富裕的民族復興道路。如果說,19世紀的中國歷史是一出悲劇的話,20世紀的中國歷史則是一出悲喜劇,而21世紀,應當是中華民族徹底告別悲情的時代,我們應當為我們民族在經歷了短暫的沉淪后重新奔向世界頂峰而驕傲,在中國崛起的壯麗舞台上,每一個中國人,每一個中國社會群體,都在為我們國家的復興和強大作出貢獻!
以上文章完成於德國比勒費爾德2006年11月15日
(備註:劉濤 德國Bielefeld大學世界社會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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