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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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元紅》(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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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 06:48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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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1 10:51 | 只看該作者

只好重頭帖起。

?元紅(作者:顧堅)
??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故鄉
??
??第一部分顧庄(上)
??
??第一章
??
??1.
??
??存扣癱坐在庄后那棵歪脖子苦楝樹下面,對著北大河平靜白亮的河水,發獃。小嘴嘟著,臉上枯著兩道淚痕。
??他生氣。生哥哥存根的氣。
??存根和李庄的月紅才認識半個把月,兩人就黏糊上了。月紅三天兩頭往這邊跑。月紅一來,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後來兩個人乾脆鑽進堂屋西房間里,說說閑話,逗逗樂子。剛開始倒沒感到存扣礙事,月紅還愛逗弄這個圓頭乖腦的小傢伙玩呢。有時給他買上幾粒糖果,有時捎些炒蠶豆或葵花子兒。存扣也挺喜歡這位姐姐的。他喜歡倚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看她一邊說話一邊飛快地打著絨線,時不時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臉上忽然就一片桃紅了,好看得像年畫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紅姐姐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說不出來,反正挺好聞的,反正九歲的小存扣愛聞。可是過了幾天月紅卻不要存扣賴在她身邊玩兒了,她說「大人講正事兒呢,小孩子不要聽」,「豆腐橋那邊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總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來。
??今天月紅姐姐來時給他帶來兩個麻團,才在街上買的。輕輕咬開一個小洞,裡面熱氣就冒出來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兒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滿意足,吃完了,還把手指吮吮,有甜味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費,再往頭上抹抹。這是存扣的習慣動作,吃油條也這樣。
??「吃過咧,吃飽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邊上看他吃,看他把兩個麻團全撂下肚。
??月紅也坐在燈櫃兒旁邊看他吃,眯眯地笑,臉上有些酡紅。
??「我不。我要和你們一起玩。」存扣說,一邊從燈柜上拿來茶缸,出房門去倒些涼茶來喝。「兩個麻團一缸茶,吃得肚裡飽嘎嘎」,鄉下人上街總喜歡如此打發自己。麻團油膩,吃過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愜意。
??存扣前腳才出房門存根跟腳就把門關上了。「出去玩半個小時,哥哥要和你月紅姐商量大事!」存根在裡面粗著嗓子說。像吼。
??存扣回過身怔怔地站在房門口,臉都氣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想不到哥哥這樣對他。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事要關起門來說!他嘴巴動了動,罵出一句話來:
??「特務!狗特務!」
??罵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響地一蹾,就衝出門去。院子里幾隻雞婆見他來勢兇猛,張開翅膀兩面直奔。
??「讓你們聊個夠!讓你們聊個夠!」存扣氣咻咻地走到巷子北頭榮桂家屋后的豬圈時,從菜園的籬笆上狠勁拔出一根細竹條,在豬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揮舞。草頂上紛披下來的絲瓜藤絡被齊刷刷地斬斷,亂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種叫「嗡子」的黃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擊中,發出「噗」一聲響,稀里糊塗肯定來不及疼就死去了。屍體被打出老遠,不一會就會被哪窩螞蟻發現,用一天的時間把它挪進洞里。
??拿絲瓜藤撒過氣,存扣一下子軟了下來。他低著頭,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邊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樹下面。這是他常來的地方。當他在受了委屈的時候,心裡煩的時候,想媽媽的時候,他就來這兒,坐在這樹下,獃獃地望著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歲死了爸,他媽桂香就經常不歸家了。把兄弟倆扔在家裡,大帶小。桂香在外面做「關亡」的營生。「關亡」就是走陰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從陰曹地府帶上來,借她的口說話。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說她是天生跑碼頭的「江湖命」。確實,桂香一年起碼有10個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卻總說自己是個「篩斗命」,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後她開始吃紙煙。丑的不吃,像8分的「經濟」、1角4的「勇士」從來沒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華新」,2角9的「飛馬」,最次也起碼是2角的「光榮」。還好麻一口兒,半斤大麴打不倒她。又愛摸個牌,嫌小不怕大,卻輸多贏少。她手敞,除了孝敬莊上幹部,親戚朋友、街坊鄰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過節帶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沒有了。所以儘管在外面做偏門營生,在莊上倒是落有好名聲。有時候深更半夜桂香也會突然回來,手裡端張罩子燈在床上細細地照,眼淚滴在倆兄弟臉上。燈光烘醒了他們,睜開眼,一聲「媽」還未喊出口,就被媽捺進嘴裡的薄荷糖或雲片糕堵住了。媽熄燈躺在哥倆中間。哥哥歲數大,身子靠著媽媽睡著不敢動;存扣卻不管,雙手勾住媽的頭,一條腿還擱媽身上,生怕媽飛了似的。可是早上起來媽還是不在了。燈柜上擱著吃食、錢和糧票。媽早走了,媽是順路來家一趟的,有條黑蓬船在東河浜等著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過,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著。哥上學也跟。一個人在操場邊上玩。捉蜜蜂,找蟬蛻,望學生上體育課,嘿嘿地傻樂。有時上課時,他從哥那教室的後門偷偷爬進去,像條狗坐在哥的課桌下,極專註地擺弄他找來的寶貝。他從不打擾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七歲上小學這年,哥初中畢業了,他沒有務農的心,天天瞅空兒到離家不遠的街上跟瘸子長寶學修理。修鎖,配鑰匙,修電筒、有線廣播和收音機,什麼都來,雜家。也就小半年,該摸著的東西都摸著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廂房朝外的一面牆上鑿了個門臉兒,自個兒單幹起來。找來兩個舊音箱擺在門口,成天開著響兒,引來不少男女伢子到他店裡玩,看他修東西,聽歌曲兒。存根的維修店比莊上的文化室還熱鬧。
??月紅就是在維修店和存根搭上的。她家在顧庄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顧庄街上買毛線,順便把她哥的五節頭長電筒帶來修,她哥晚上看魚塘沒支亮手電筒可不行。存根把電筒開關拆開,幾下擺弄便修好了,說聲「接觸不良」就遞給了月紅。月紅問「幾錢呀」,存根很洒脫地說「算了,小意思,沒費電費材料的」。月紅盯住存根看,忽然臉就紅了,說聲「難為你了」,轉身下了台階。才走幾步存根把她叫住了,給了她幾顆乳珠兒,說「你這電筒五節頭的,電大,給你幾顆帶家去,燒壞了有得換。」存扣看他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紅送出好遠,直到從巷頭轉彎不見了。存根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麼。
??過了兩天月紅倒又來了。她帶來個硬紙有線廣播,說是聲音嗄,難聽,讓存根師傅修修。這是個簡單活,不知為啥存根卻搗鼓了個把小時才弄妥了。月紅也就陪了個把小時。開始是站在櫃檯外頭等,以後存根叫她坐到櫃檯裡頭等。存根修,月紅就坐旁邊看。這以後月紅來鋪子的次數就越密了,有東西修也來,沒東西修也來。一來半天。街坊鄰居都說這兩個人相好了。又說大概桂香回家來就要請媒人去說親了。
??想不到哥是個花喜鵲,和月紅姐相好就不理寶寶(興化方言,對弟妹或比自己年紀小的同輩人都可以叫「寶寶」)了。存扣恨恨地想,媽媽回來准告他一狀,叫媽媽罵他!媽媽每次家來都說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囑他要帶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紅姐姐來他就把我關到房門外頭來了。真是欺人喲!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鐘光景,東面水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煮早中飯的人該來淘米洗菜了。這是莊上最好的水碼頭,不是碎磚亂石壘的,也不是在河裡打樁再擔上木筏和竹排,而是兩塊建橋用的水泥板接的,遠遠塌塌地伸進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這碼頭下面儘是磚頭瓦瓣,老輩人說這河邊上原來有座龍王廟的,以後不知為什麼坍塌了,想必是年紀太老了,碎磚爛瓦全推進了河裡。因此夏天在這裡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別多,腳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渾,隨你放鴨似的人在裡面撲騰,水總是清的,照樣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碼頭,黃昏時河裡洗澡的人多了,來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間一撂,激起一片浪花來,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兩桶乾淨水來!」
??淘米洗菜的人則把淘籮籃子伸向河裡:「丫頭,幫著到遠處清下子!」
??這碼頭就是好。顧庄頭一名。
??存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根下面,把面前叢生的狗尾巴草的穗頭拔起來,箭矢似地射進河裡。水面上雜亂地浮著,慢慢地往遠處漾去。一隻牛蜢飛過來,鋦上楝樹的皺皮,存扣窩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後拎起它的屍體扔向河面。太輕,扔不遠。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傘狀的水花,不知打哪裡出來的一尾軟䱗猛地躥上來,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擺,倏忽間就消失在遠處,後面留下一道淺白的水痕,馬上就不見了。
??頭頂上的蟬又叫了起來,「知兒——知兒——」就一個腔調,聽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歡聽。存扣喜歡聽歌曲,像現在廣播和收音機里老放的彩色電影《紅雨》里的插曲《赤腳醫生歌》他就很喜歡聽:
??
??赤腳醫生向陽花,
??廣闊天地把根扎。
??千朵萬朵紅似火,
??貧下中農啊,貧下中農,
??人人誇,人人誇……
??
??好像應了存扣的心思,遠處庄中間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傳來了嘹亮又雄壯的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歡喜聽這首歌了,翻來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啰嗦!聽哥哥講,我養下來時就「文化大革命」了,現在都七五年了,還在「文化大革命」,還「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曉得就是好什麼……他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家了。
??「存扣,你在這裡做什麼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媽媽的關亡船呢。」
??「哈哈!」
??「哈哈!」
??這時候,機工保國家屋東山的樹林子里出來幾個赤身裸體曬得像泥鰍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來。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學:保連,進財,馬鎖。
??「小瘌疤」保連11歲了,歲數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頑皮,是男生當中的「號頭鴨」。進財和馬鎖就是他的狗腿子,還有東連。暑假期間他們幾個常在一起玩兒。
??保連手持一根秫秸,上頭挑著一條半死不活的青蛇。連秫秸帶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嚇了存扣忙往旁邊一跳。「膽小鬼,這蛇沒毒,又沒勁了。」保連說。
??可沒勁了的蛇還是挺怕人的。它掙扎著,頭往上拗,蛇信子通紅,一吐一吐的。幾個人圍著它,商量它的後事。說撂進河裡,怕它活過來,會不會引蛇來報仇,蛇是認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盤到你家被窩裡,掛在你家屋樑上。如果死在河裡臭了,大人曉得了會挨罵的。老郎中顧漢榮做藥酒,要是把蛇送給他,可以換幾塊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還是燒了吃掉吧。」馬鎖提議。
??大家一致贊成。
??存扣很興奮。他已忘記了哥哥給他的不快。他吃過烤山芋,烤青蛙,烤長魚,就是沒有吃過烤蛇。他聽說蛇肉最嫩,吃在嘴裡打仨嘴巴不鬆口。但說歸說,存扣從沒看過莊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為它樣子太瘮人的緣故。還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蟲,是好「人」,所以大人們不吃它們。
??保連三下五除二剝了蛇皮。剝了皮的蛇居然還沒死,雪白粉嫩的身體扭來扭去,像裸體的美人。馬鎖和財寶到附近鴨奶奶的灶房裡偷來了火柴和黃豆秸子。火點起來了,燒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裡面,不一會兒大家就聞到了奇異的香氣。一道涎水掛在保連的下巴上,拉得老長。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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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1 10:52 | 只看該作者

2.

???
??2.
??
??這天早上兩兄弟起得比較遲,昨晚乘涼睡晚了。起來后存根就說眼皮跳,存扣問左眼還是右眼,存根說是右眼。存扣說「左跳禍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說:「有啥福呢……難道今天月紅要來?」臉上就有了喜色。他現在居然把月紅來也當成是「福」了,存扣心裡笑哥:想婆娘想瘋了。
??約八點鐘光景,月紅真的來了。存根連忙扔下手裡活計把她迎進裡屋,替她接下背簍。月紅今天穿著件粉紅色「的確良」短袖襯衫,淡青的府綢褲子,腳上是一雙紫紅平絨方口布鞋兒,全身光鮮。走得急了,臉上紅撲撲的,透著汗。胸脯一起一伏的。進門看見方桌上小鋼精鍋里冷著涼茶,端起來就喝,「咕嘟咕嘟」一氣喝掉大半,抹抹嘴,掀開蓋在背籃上面的方巾,摸出幾根嫩黃瓜來。「呶,存扣,姐給你摘的。可脆哩。」又遞一根給存根:「給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過……」存根笑眯眯地瞅著月紅,眼睛里有些壞壞的。月紅臉騰地火燒般的紅,眼帘垂了下來,聲音就有些澀了:「瞅什麼嘛,瞧你那樣兒。」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畫粉還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沒洗哩,」月紅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說:「人家不是專門穿給你看的嘛。」
??「蠻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黃瓜來,一嘴就著一嘴,幾口頭就下去大半根。他從皮夾子里掏出一張五塊的,遞給存扣,說:「替我上街去買五節二號電池。我替你姐修電筒。」
??「姐沒說要修電筒嘛。」存扣嚼黃瓜正高興,他不想去。
??「在姐籃里擱著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錢往存扣兜兜里一塞,連哄帶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門沒走多遠,他哥的聲音在後面追上來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庄西。水鄉農村的習慣叫法)大商店買,拿『雄雞』牌的!」
??存扣有些生氣,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動不費事,自己和月紅姐說說笑笑玩兒,讓人替他勞動。可他從沒拗過哥,哥是寵護他的,叫他做事他也總聽,雖然有時心裡並不樂意。這時他又想,「雄雞」電池3角4一隻,我就說漲價了,4角,這樣短哥3角錢可以買三十個白果呢。上次跟進財和馬鎖他們跳白果可輸慘了,他們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癟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滾,結果就輸了二十幾顆。下次跟他們玩滾果,「巴癟子」就沒有用了。想到這裡他不由高興起來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買了電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發足往家裡猛跑起來。到家卻發現店門關著。院門也閉著,裡面扣上了搭子。這難不倒存扣,他用勁把籬笆門推開一道縫,身子一插一擠便進去了。進了院子,他看見堂屋門也關起來了,要用手推門時,聽到西房裡有東西撞牆的「篤篤」聲,夾著月紅姐的呻吟聲,一聲緊似一聲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紅姐干仗了。
??
??莊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關門落鎖的怕人家曉得,說是「家醜不可外揚」。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還不許哭,出去也不許說,還要笑嘻嘻的。上次進財柯家堡的麻子舅舅來,臨回去時他媽紅蓮舀了幾瓢糯米給他捎著。當著他爸面舀的,他爸還說「多舀點,多舀點」,可他舅前腳剛走,後腳他爸就把院門堂屋門一齊關上了,對進財媽吼:「你能了,不與人主張就舀米給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給你二兩顏色你就想開染坊了!今兒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認不得東南西北了!」他媽就給他爸跪下了,小聲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給他悶些粥吃吃。」可他爸不依,把他媽捺在床邊上褪下褲子對著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壞了褲子。他媽咬著被窩熬著,鼻子里嗚啊嗚的,像豬被麻繩捆住嘴挨騸似的。進財忙從院子里抱著枹桐上了牆頭,跳出去沒命地往「花木蘭」家跑。「花木蘭」婉珠當過婦女隊長,人生得烏眉大眼,牛高馬壯,沷辣得很,平時最愛替女姐妹出頭。她有個當兵轉業的二哥在縣裡法院做大事,莊上沒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過兩年掃盲夜校,又在工作組干過,說話總是占理的,隊上哪家有個糾紛矛盾了都愛找她來調解。
??進財一溜煙跑到婉珠家,帶著哭腔結結巴巴講家裡的事。婉珠正在廚房裡刷鍋,沒聽完話就把水帚把兒一撂,咚咚咚地走出來了。到了進財家院門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頭在門上猛擂:「開門!開門!學寶你這個狗日的開門!」一會兒裡面門搭子一響,婉珠門一推撞了學寶個趔趄,也不管他,幾大步就躥進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紅蓮坐在床沿上,頭髮亂糟糟的,低著臉,肩膀一抽一抽地,婉珠就問:「妹子,學寶打你了?」紅蓮不回她,頭不抬,兩邊搖了搖。
??「沒打?都有人告訴我啦!」婉珠一腳上了踏板。紅蓮抬起頭,一臉的眼淚。手扶著燈櫃試了試,人卻是站不起來了。婉珠不由分說,把紅蓮扳過來,一把拉下褲子,只見磨盤大的兩扇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像塗了油彩的大花臉。
??「畜生!畜生!學寶狗日的過來!」婉珠頓時怒火萬丈,眼瞪得有銅鈴大,往外直吼。這時聽到聲響的隊里人都來了,人擠擠的一院子。幾個婦女進房看見紅蓮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觸景生情,竟嗚嗚地哭起來。
??學寶被幾個大嬸拉進房來,一進房就往角落糧瓮邊一蹲,從口袋裡掏出根「經濟」,手抖抖地點上,還沒吸上兩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頭點上了學寶的額頭:「好你個學寶,平時個蔫三樣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這事怎麼說!你看這事怎麼說!」
??學寶臉都灰了,囁嚅道:「她不與人通知,她不與人通知……」
??婉珠吼道:「別說紅蓮舀米時你還在場,就是她自作主張接濟點米給她窮哥哥又怎的?你記不得你小時候吃百家飯的時候了?你忘本!你不講階級感情!紅蓮是個人,就是條狗也不見得耐得住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著男人家有點勁就打人了!你這是毆打婦女!你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營長把你捆起來送監。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學寶身子像篩篩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對著紅蓮左右扇起了嘴巴,嚎哭起來:「我對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紅蓮的手往自己臉上打。紅蓮甩開手,也張大嘴巴哭了起來。學寶越哭越來勁,居然拿頭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聲:「別哭了,這會兒會裝了,快去燒點水來,替紅蓮把屁股焐焐!」學寶頓時收住哭,站起來低著頭擠出去燒水了。
??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紅姐了,連忙用手拍門,尖著嗓子叫:「哥,開門!哥,開門!」聽聽裡面沒了聲響,心想哥歇手了,等哥來開門,看是咋的了,月紅姐還沒和哥訂婚哩,就打了。正等著,裡面又響起來了,「篤篤」聲更響更急,下急雨似的。再聽聽有月紅姐壓抑的悶聲,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來了,小手拍著門,哀哀地喊:「別打了,別打了,哥……」又驀地尖叫起來:「哥!哥!別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嬸了!」「別喊!」裡面哥突然炸雷似地吼了一聲,「哥和你姐在弄東西,就好就好了。」存扣聽了收住了哭,嘟噥道:「弄啥東西呢,要關門……」又大聲喊,「哥,我幫你把電池買回來了哩。」
??哥把門開了,臉上汗濕濕的,沖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裡頭藏東西呢。」存扣腳進西房,月紅姐正就著鏡子梳頭,緋紅個臉,頭髮濕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幫你哥抬床了。」月紅揩揩存扣的臉,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臉了。」存扣湊上鏡子看,才哭過的臉臟手一揩,橫一道豎一道的,自己咧開豁巴齒笑了,又問:「你們看到我銅角子(即銅板)了嗎?」「在哩,三十四個,一個不少。」他哥說,「我替你數過了。」
??西房裡的這張架子床是家裡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時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財,以後媽媽結婚時作為陪嫁帶過來的。說是紅木打的,迎面畫板上面雕著松鶴,梅花鹿,鴛鴦,鳳凰,麒麟,牡丹花,還有頭上長了大瘤子的壽星佬兒哩。聽說當年王大卵子打這張床木匠整整費了一百二十個工,光雞蛋早茶就吃了兩笆斗。想不到土改時被外婆拎鬮拎來了。
??這張床很大,從小存扣就喜歡和哥哥在上面頑皮,翻筋斗,豎蜻蜓,弄得榫頭有些鬆了,使了勁就搖晃,往牆上撞,篤呀篤的。家裡值錢的東西媽都藏在床肚下面。本來媽媽的嫁妝里還有一襪筒子銅板和幾塊「袁大頭」,連同兄弟倆小時候帶的銀項圈、銀索鎖和銀腳鐲包在一塊藍方巾里藏在站櫃的最底層,有一天被存扣亂翻到了,抓一把銅板到進財家院里和他們斗角子,一下子輸掉十幾個,被媽媽逮住了擰著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裡爆打了一頓,罵道:「小絕光頭,敗家子,正行不學學賭錢,你那死鬼爺爺一夜賭輸二十畝田,害得你奶奶要尋死——現在倒又輪到你了!」屁股打得嗶剝響,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寶書台前對著毛主席像懺悔。跪了一頓飯時辰,膝蓋疼得鑽心,幸好巷子後頭的鴨奶奶過來把他拉了起來。他是不敢自己起來的。被媽媽擰破了皮的耳朵後來化膿了,媽到赤腳醫生種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纏上棉絮兒沾著替他搽。後來疤還沒結老存扣耐不住癢用手去摳,摳出了血又結疤,幾十天才好。他媽後來想把剩下的銅板拿到銅匠船上化了,澆一把小飯勺,卻遭到哥倆一致反對。存扣拉著媽手哭著不讓,媽笑著問擺在家裡做啥,存扣說不做啥,就是要擺在家裡,還說我家的銅角子最新,進財馬鎖東連他們的都斗舊了,字都看不清了呢,還說我家全是「大清帶銅」的,比他們的「十文」又黃又厚又重。媽想了想就說,也好,我先替你們藏起來,等你們長大尋到婆娘再傳給你們。存扣就說我不要洋錢,我要角子。媽說,好,角子歸你。媽就從站櫃里把那包金貴東西拿出來,卸下床板鑽到床肚裡去,出來時氣吁吁地對兄弟倆說:「家裡值錢的家當媽就藏這裡面了,你們倆誰也不要進去亂動!」以後存扣想那些銅板想得慌了經常像條狗趴在踏板這邊,把半邊臉貼在地上用哥的電筒往裡照。就在床角的那隻瓦罐里,睡著屬於他的三十四枚銅板,媽媽鑽床肚時他急急數過的。有次他對哥說,要是我們快點長大就好了,尋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麼大了媽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樣子。他哥就說他,獃子,你大了倒不玩那個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獃想,半晌咕噥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訴他:「這些時哥攢了些錢,先把它藏起來。」存扣就說:「我又不偷。——哎,是攢著等娶月紅姐吧!」月紅用手指在存扣頭上輕輕打了一下,說:「這伢兒,不學好了。」臉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籃站起來,吁一口氣,說:「我該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給他捎條『經濟』呢。」腳跨出門檻,又回頭閃了哥一眼,說:「明天再來修電筒,今兒修不好了。」哥忙說:「對對,今兒修不好了,明兒繼續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5節電池和零錢一併掏出來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嘆口氣,說:「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問:「哎,你今天咋跑這麼快?」存扣一激靈從床上拗起來,說:「我的黃瓜呢?還有兩根黃瓜呢?」哥呼啦拉開賬桌抽屜,雙手各拿一根黃瓜投降似地舉著,氣呼呼地說:「敢情你是怕我把黃瓜全吃掉,還你!」把兩根黃瓜擲到床上,跌成了好幾截,趿著拖鞋出去了。
??存扣見哥氣了,忙顛顛地跳下床,涎著臉跟在哥屁股後面。哥不理他,徑直走向豬圈,站在茅缸前解褲扣兒。存扣也連忙摳出小雀子陪著哥。兩道尿柱一前一後衝出來,一粗一細交叉著,臊氣味哄哄的。一會兒存扣沒了,哥還嘩嘩尿個不停,沒完沒了,牛尿似的,存扣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哥,你尿頭咋這麼長的?」哥沒好氣地回他:「憋久了沒出來咋個不長!」把尿抖凈了,邊扭鈕子邊往家屋裡走去,把個發怔的存扣扔在茅缸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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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3.
??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來時,太陽已照上站櫃門了。小桌上盛著一碗燙飯粥,上面擔著一根油條。存扣滾起身,臉也不洗捧起碗咕嚕咕嚕地喝,大口咬著油條。突然就放下了碗,捂著肚子往外奔。在院里拖鞋跑丟一隻,索性腳一踢,把另一隻也踢掉了,身一閃溜出門去。
??存扣一溜煙跑到巧雲姨家屋西山的豬圈茅缸,褲頭一拽,屁股還沒全蹲下來,就稀里呼嚕拉開了。這幾天存扣解溲都上這兒。家裡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隊里挑糞的「麻皮」鳳棗大爺被高家莊的姑娘帶去過了,糞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濺得滿屁股水花花的,三張草紙都不夠。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雲姨家這茅缸好,兩條豬剛出的圈,糞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靜。
??豬圈前長著幾趟南瓜,蒲扇樣的大瓜葉一直鋪到茅缸邊上,喇叭樣的金黃色花兒開得到處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著,飛起又叮上,飛起又叮上,忙碌得很。瓜紐兒東一個西一個的,長著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為什麼巧雲姨不秧黃瓜呢,這樣屙屎的時候可以順便摘來吃吃。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來了,趕緊對準面前一窩匆忙的螞蟻。螞蟻被尿沖得七零八落,沒衝出去的在水汪中掙扎游泳,他就覺得很開心,想自己這泡尿對螞蟻來說就是一條大河了,還是人厲害呀,隨便一泡尿就可以給螞蟻帶來一回洪災。看它們在裡面拚命的樣子,他不禁笑出聲來。這時候他又看見一隻癩寶(方言:癩蛤蟆),正藏在一張瓜葉下躲太陽呢,眼半睜半閉的,還舉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這讓存扣很驚奇,他看過狗兒貓兒和豬子打哈欠,還不知道癩寶也會打哈欠的。還打得人模人樣的。於是他就生起氣來:這個丑東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這麼從容,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裡。悄悄拎塊土圪瘩,瞄準了,朝那癩寶身上砸去。偏了,瘌寶往起一躥,躥進瓜蔓中去了。
??存扣解過了溲,才記得忘了帶紙,就揪幾片南瓜葉擦,高低擦不幹凈,擦了還有,擦了還有,一發狠,中指頂破了瓜葉,指頭上便塗上了綠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牆上揩揩,褲頭一拎站起來走了。
??暑假才過了十幾天,存扣已覺得膩得慌了。白天是那麼的長,長得讓存扣都不知道怎麼打發。從巧雲姨家的豬圈出來,存扣拐上北大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河裡一個人都沒有,中午過後才有伢子們來洗澡遊戲。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鬧哄哄的。「躲躲蒙兒」,「逮水老鴉」(一種水中眾人追逐一人的遊戲),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這會河上空蕩蕩的,沒有人聲,甚至連一條船都看不見。「真沒勁!」他嘴裡咕噥著,走到一個坡緩處站下了。他要下河洗個澡。剛才屁股擦得不幹凈,黏黏地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脫下褲頭丟在岸上,光裸著身體徑直走進河裡。水已經蠻暖的了。太陽狠得很,中午過後水邊上都是燙的。腳踩著膩軟的河泥,涼絲絲,很舒服。才走兩三步,腳板硌上個尖礪的東西,探下身摳出來,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兒(方言:蚌。鼓肚子稱「河歪兒」,扁肚子稱「江歪兒」)。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兒,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兒他就要了,可以換錢。有人到莊上收,收去養珍珠。走不過兩步腳下又踩著東西,在腳心裡動著,痒痒的。存扣稍稍虛起腳,抓上來一隻寸把長的青皮棗蝦,他掐去頭尾,中間只一擠,白玉似的蝦肉便滑進嘴裡,巴嗒巴嗒嘴,透鮮。
??存扣想往不遠處的水碼頭游,但又想游過去還要游回來拿褲頭,就不想遊了。一個人游泳也沒意思。何況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個人在河裡。老聽人說河裡有水獺貓哩,專拖小伢子,從屁眼往外掏腸子吃。弄濕了頭髮,哥哥就發現了。還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後一陣腳步響,還沒回頭,只聽一聲「逮麻雀子嘍」,褲頭被人褪到腳後跟。存扣連忙拉起來,轉頭一看,是隊里的機工保國,罵了句:「下流精!」隨即又涎著臉說:「保國哥,我到你家聽你說古好不好?」
??保國是隊里幾條光棍子之一,家裡太窮,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擠在一間碎磚壘成的屋裡,二三十歲了還找不到婆娘。人卻是極聰明,歡喜搗鼓東西。他沒學過無線電,但他能把收音機拆散一桌子連起來照響。他會修手扶拖拉機,壞了后就在地里修,拆下來的零件在田埂上擺一排邊,洗洗弄弄安起來又突突響了。娃兒們都佩服他,經常簇在他身邊看,他就拾些沒用的鋼球兒或軸承什麼的往遠處一扔,引得他們像一群餓狗似地去搶,爭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邊咧著大嘴笑。他家裡有許多大書,據說是前幾年「造反派」把從四鄉八村抄來的「毒草書」堆在顧庄中學的操場上,準備第二天開批判會時「送瘟神」放火燒掉,保國和他當時還沒死的爺爺正好負責看守,被他倆趁黑揀厚的偷了兩口袋。他沒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間隙也拿出來看上一點,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們經常纏住他講,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里借著一豆燈光聽他說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說的,得買糖果給他,或者從家裡偷幾根香煙,大家湊湊,就多了。也有白說的時候,就是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他叉到魚搛個魚頭端張爬爬凳在槐樹下咪酒的時候,他就講故事,還講得多,講好長。
??這時保國就說:「呆瓜,還有比聽說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電影都好玩!」
??「瞎說,我不相信。」存扣張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國朝巷子兩頭看看,悄聲說,「你哥昨天把你月紅姐關在家裡的吧,你曉得他們在做啥?」
??「他倆藏……藏……不告訴你!」
??「我告訴你,他倆在逑交易(方言:男女發生肉體關係)呢。」
??「什麼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國湊在存扣耳朵邊說:「狗受窩你總看過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紅躲在家裡受窩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聲喊起來了,嚇了保國一跳,趕緊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存扣擠擠眉眼,說:「相信不相信等他們再關門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著哈哈走了。
??存扣氣極了,恨不得拾個磚頭瓦瓣從後面砸過去:這保國怎麼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麼也像狗受窩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窩呢。狗受窩經常看到啊,公狗圍著母狗打轉,用長舌頭舔母狗的屁股縫,舔著舔著就從後面騎上母狗的屁股,原來縮在肚子里的屌屌伸得長長的,紅紅的像搽了血,搗鼓搗鼓就進了母狗的屁股縫裡了,就像鑰匙投進了鎖孔掛住了。人來了兩個一起走,也掉不下來。娃兒看見了就拿磚頭砸,兩條狗就逃,有時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還是掉不下來,可好玩呢。我哥姐也這樣嗎,才不會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樣幹嘛?好玩嗎?保國準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輕又好看的對象月紅姐了,誰叫你家窮了,誰叫你歲數大了,誰叫你長個大咧嘴了,說我哥,哼,誰睬你喲,就當你放臭狗屁喲!
??存扣這樣想著,開始往家蹭著步子,可心裡總有一團霧似地不爽利。他想難道人真的也受窩嗎。他記得爸沒死的時候經常把他摟在懷裡,逗他:「我娃是哪個的心啊?」存扣就尖聲尖氣地說:「我爸的心!」爸又問:「我娃是哪個的肉啊?」存扣又說:「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這是什麼屌啊?」「掛掛屌。」「掛掛屌由(方言:用來)幹啥呀?」「尋婆娘。」「那你媽是什麼屌啊?」「平平屌。」「平平屌由做啥呀?」「養寶寶!」存扣大聲喊完最後一句媽就走過來,掄起肉溜溜的拳頭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著存扣左躲右躲的。媽罵他「老不正經的,教娃兒學壞。」罵著,臉上卻笑盈盈的,像開了支月季似的好看。
??小時候和爸操練得爛熟的這段逗趣以前存扣從來沒往深處想過,今天卻像戲台的布幔子閃了一道縫,勾著他聚著神兒往裡瞅。他想長掛掛屌為啥要尋婆娘呢,養寶寶要平平屌做啥呢。記得以前他曾賴在媽媽懷裡要她給他生出一個姐姐來,說馬鎖和東連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媽媽就笑起來,說:「媽沒那個本事,養個妹妹說不定還行,養姐姐媽可沒辦法。」存扣說:「我不要妹妹,妹妹好哭,還會和我搶東西吃,你還會慣他不慣我了。」又纏著媽媽問:「你是咋養我的呀?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呀?」媽就說:「你是小蟲子拱進媽媽肚子里長大的,長大了就從媽媽胳肢窩裡掉下來了。」存扣就問:「蟲子咋拱進你肚子里的呢?」媽就說:「媽睡著的時候拱進去的,從鼻孔里拱進去的。」存扣就問:「從胳肢窩掉下來你不疼嗎?」媽就說:「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摳媽胳肢窩,媽咯咯笑著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粘在媽身上亂夠亂抓,卻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驚小怪起來,說:「媽媽,你咋和爸一樣胳肢窩有毛呢?」媽就沉下臉,用手輕輕打他一下說:「好了,別問了,把媽媽弄疼了。」站起來上灶台去了。
??這會兒存扣突然就懷疑媽媽以前說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從胳肢窩裡掉下來的了,說不定是從……是從……屌屌里掉出來的呢。想到這裡他腦里電光火石一閃,他見過老貓生過崽,是東連家的菜花貓。去年春上東連告訴他,說天天夜裡有貓子在他家屋后哭,他家菜花貓也哭,他不懂,問他爺爺,爺爺說是貓受窩呢,受窩了貓就有崽了,他要爺爺帶他出去看,爺爺說不作興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貓怕丑呢。生崽那天東連跑過來喊他去看,還有馬鎖。看到第一個崽兒從貓腚后掛下來,東連就輕叫:「屙下來了,屙下來了!」馬鎖就說他:「瞎說,屁眼在上面哩,那是屌屌。」當時存扣也沒在意聽,一心一意想把貓胎衣拿到手,他聽人說貓胎衣是大補藥,晾乾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癆病呢。害了癆病的人吐血,莊上有幾個人都是得這個病死的,有了貓胎衣放家裡就不怕了,萬一得了癆病拿出來一吃就好了。可菜花貓不讓他動手,沖他齜牙裂嘴打嗚嗚。馬鎖也說不能拿,說拿了老貓就活不成了,老貓自己要補呢。存扣和東連都不信。不一會兒果然老貓把胎衣吞了,他倆就對馬鎖佩服得要死。馬鎖的老舅種道是大隊赤腳醫生,他經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現在存扣終於確定人也是要受窩的,受窩了才有娃,長大了從屌屌里拱出來。可媽媽為什麼要騙他呢?自己那麼大咋不拱壞媽媽屌屌呢?媽媽也吃我的胎衣嗎?可媽媽說我和哥的胎衣都腌在石灰罐里埋在床底下呢,還說這就是什麼「衣胞之地」,說根埋在這兒將來不論走到天下都不會忘家忘本,還說……存扣想得頭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窩也是像狗那樣子嗎?是不是媽媽也撅著屁股把爸受呢?那多醜啊!媽媽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媽帶他上女澡堂洗過澡,那時他還很小哩,媽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媽還說舒坦呢,媽也叫他跟紅粉姐和巧蘭姨捋,可她們不要,扭著身子笑著直躲哩……他想到她們都要撅著屁股給男人受心裡就噁心,養寶寶為啥要受窩呢,不受不行嗎……九歲的存扣想著這些亂麻麻的事心裡也亂麻麻的,低著腦袋蹭過了哥的維修鋪都不曉得,直到他哥大聲叫了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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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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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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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扣,上哪兒呢!」存扣驀一驚,收住步,慢吞吞踅進哥鋪子里,拔弄著紙盒裡的雜雜拉拉的修理配件。抬頭瞅他哥,眼神兒怪怪的。哥就罵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會兒月紅姐要來了看她不說你!」「不要她問!」存扣突然叫起來,驚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煩!」存扣昂著小腦袋看著哥,像只發怒的獅毛狗,倒把他哥逗樂了:「這小子,沒來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頭焊他的接頭,存扣卻推推他的膀子,說:「哎,你說月紅姐要來?」「昨天她不是說了嘛。」「啥時來?」「快了,」哥看一眼鍾,「喲,快十點了,早該來了。」又回過頭盯著存扣:「咦,你問這個幹什麼?」存扣說:「我不想煮飯,你叫月紅姐煮,我要去玩。」哥說:「噢?上哪兒玩啊?」「我上河西,那兒滾果的人多。——東連他們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氣地對他說,「你月紅姐來了摘幾條絲瓜下面吃。」拉開抽屜,拎出一張五角的,「呶,去買果吧,老書(輸)記!」「你才是書(輸)記!」存扣接過錢,腳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聲扔在了後面。
??存扣在弄巷裡三繞兩拐上了街。他心裡有些激動,倒不是因為兜里揣著哥給的五角錢。這五角錢可以讓他廝殺老半天的。廝殺的結果可能是大有斬獲,也可能是鎩羽而歸。他贏過的,贏過一口袋紅紅綠綠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時他一路蹦跳著,果子們在兜里你沖它搡,擠出沙拉沙拉一派嘈雜,讓存扣聽得心醉神迷,飄飄欲仙;他也輸過,輸得口袋朝天,一顆不剩,他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怔忡著,眼睜睜看別人熱火朝天地衝殺、丟失和收復。「先贏後輸,輸得眼淚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邊上,無人理會,只得無奈地轉身,退出,瞅著自己的腳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種悲壯的情緒雲一樣裹住了他。孩子們都愛賭,銅板、白果、玻璃球、糖紙、香煙紙、火柴殼等許多他們自認為有價值的物事既是賭具,又是「賭資」。這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門的賭博既要鬥力又要技巧更要斗心機,一點也不亞於成人的撲克、麻將、紙牌和牌九。事實上他們的賭博正是模擬著和演繹著成人世界的遊戲和爭戰。這林林總總因地制宜隨意發明的賭博遊戲有些類似於體育項目,讓幼小的心靈不斷地經受競爭中成敗的衝激和磨礪,可以鍛煉孩子的身體和心智,可以豐富童年生活,並無消極作用。這樣的賭博,讓孩子們沉溺其中,樂此不疲。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
??而今天,存扣並不想用哥這五角錢買來一場酣烈的廝殺。去河西玩滾果只是他的託詞。他另有所圖。他的心「怦怦」直跳,為自己在店裡突然萌生的計劃感到昂奮,同時伴隨著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種忑忐中的期盼。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經驗過。他明白地預感到今天他將能窺到人世間一件大事情。九歲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面對他自我設計但已無法逆轉的行動竟有些茫然了。是的,無法逆轉。情緒的河流波濤洶湧,如同來自上游的一隻木船,順水飄流。——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條的攤子上花一角錢買了兩根油條,然後每根一撕為二,一點一點很文氣地咬,極其認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這是他的老伎倆了,為的是把享受的時間更延長些。可現在的他真的既不餓也不饞,他藉咀嚼來打發時間和平抑情緒,正如大人在非常時刻喜歡點上棵香煙一樣。等兩根油條全都下了肚,一條街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他把兩隻油手在頭髮上使勁擦擦,然後毅然決然掉轉腳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隻輕靈的狸貓左彎右拐很快閃了回來。巷子里沒人,莊戶人弄晌午飯的時候了。哥維修店的門板上起來了,這是存扣判斷之中的。他轉向院門,籬門緊閉,他撐著身子一縮便進了院子,躡手躡腳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內傳出熟悉的聲響使他突地打起冷驚來了,熱擺子似的,咬牙切齒,頭撥浪鼓似地搖,無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著牆坐下,大口喘氣,在月紅咿咿呀呀得最緊的時候站起身,踮腳在窗戶下框與牆體之間的些微豁縫裡往裡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後背和奮力前拱的屁股,月紅朝里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著急拱了十幾下趴疊在月紅背上死了似不動時,輕快地幾個貓步潛到籬門邊,泥鰍似地閃了出去。
??存扣出了門沒命似地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郁著一團燒著的火球,頭腦渾沌著,如一隻受了驚的小獸,一路狂竄,攆著幾隻大鵝擰著方屁股慌不擇路跩進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里覓食的雞婆們則咯咯咯撲騰著翅膀飛上了牆頭和豬圈,有一隻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樹杈上,雞毛亂飄,慌亂中遺下了青綠的稀屎。狗們隨即聞風而動,紛紛竄出來汪汪狂吠,一聲接一聲沒命地炫耀著破嗓子。安靜的小巷裡一時間被畜生們攪得空氣都震顫起來。
??存扣奔到河邊一棵大榆樹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著樹身大口喘氣,好長時間才平復下來。他真不敢相信他剛才看到的一切,雖然他心裡已朦朦朧朧有所準備,但這突如其來的景象還是大大地震驚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紅姐真的和狗子一樣「受窩」,哥那勁頭真比狗子都要拚命,簡直像個瘋子。月紅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麼高,羞不羞!被哥搗得哇哇的,又像好過又像難過的,有意思嗎?瘋了,大人們都瘋了,大人們都這樣啊?為什麼這樣才能養寶寶呢?多醜啊,要搗幾回才會養寶寶呢?我長大也要這樣嗎?我和誰搗呀……存扣想得一頭漿糊,使勁地搔著頭皮,好像恨不能把這些亂糟糟的想法掏出來扔到河裡淘洗理清爽才會痛快。這時他小卵子突地鑽痛了一下,忙伸手從一隻褲衩筒下面把屌屌捉出來,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樣薄薄的,他看到一隻淡黃色的螞蟻鋦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來,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來往回走,卻發覺屌屌硬起來了,掏出來一看,細直直像半截鉛筆頭,他有些吃驚,用手往下捺,卻頑強挺上來,如此幾次,他恨恨地拎起褲衩,任憑它拱著,甩開腳往家跑去,在離家兩篙遠時慢下來,低頭看時,嘿,癟了!他咧咧嘴,盯著哥洞開的店門翻一眼,心裡說:我才不像你們那麼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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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1 10:54 | 只看該作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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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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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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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連的媽媽巧英上弔死了。存扣聽到這話時真是有點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進財在東橋上扳蝦罾時還見過她呢,挎著一個蓋著青布的竹籃兒,笑眯眯問他「你媽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麼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尋死。可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買豆腐,看見油條店的苫棚下面圍著一圈人,忙湊上去。炸油條的老富貴一面手不住腳不停地忙活著,頭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噴噴地在作報告:「我真渾啊,我咋就沒看出蹊蹺呢。一大早她就拎著小麥來換油條,頭梳得滑滴滴地,身上穿得光鮮鮮地。我剛支好鍋,油還沒熱透呢,她就在一邊等。我問她咋這麼早,她說,早點吃,吃點好的好趕路。我問上哪兒,她燦著白牙笑,說,趕親戚呀。她在蒙我,我應該想到的,巧英平時粗茶淡飯過日子,吃個虱子都怕響,省慣了,從沒見她捨得換根把油條吃吃的……」有人就打斷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該認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富貴就說:「她說她走親戚呀……唉,多好的人,說沒就沒了,不吵不鬧的!」圍著的人就說:「老富貴你別悔,她終歸要走的。」「這是第三次了。」「她就是太好了,被那些鬼帶走了。」
??保連的媽媽是被鬼帶走的,這話存扣有點相信。她是出名的大好人,信佛,行善,庄於上人家有個紅白喜事她都過去撮忙,辦事又細緻又精到。特別旁人不願意做的為死人洗澡穿衣都是她來,替你弄得熨熨貼貼的。也不要人家一分錢。別人贊她,總是回一句:「阿彌陀佛,應該的。」在莊上極受人尊敬。去年夏天一個晚上,一家人高高興興吃過晚飯,她替家人在院子里擱好竹床,讓大家乘涼;說澡還沒洗呢,進屋關上了門。不一會兒就聽見裡面東西嘩拉一響,保連怕媽跌了,連喊了兩聲「媽」,但不見聲響;他爸又問了兩聲,還是沒應聲,便趿著拖子去往門縫裡瞅。燈光下面,大桶毛巾放得好好的,往左一斜眼,天!人在房門框上晃呢。雙手一破門,衝進去一把抱高,喊保連拿剪子,保連一看,腿都軟了,他爺爺踉踉蹌蹌跑過來,拾個鐮刀一下割斷了麻繩。外面各家乘涼的人聽見喊擠來了一屋子,有人忙去喊赤腳醫生種道。種道還沒到,這邊已悠悠地醒了,望一屋人,疑疑惑惑地問:「我這是咋啦?」又望自己一身新衣裳,驚道:「哪個跟我穿的!」就有老年人說:「是沾上東西了,存扣他媽正好在家,快請她來送鬼!」存扣媽來了,先跟巧英叫魂,聲音怪怪的,喊一聲「巧英家來啊」,答一句「家來了嘍」,一聲接一聲,越來越快,到後來快得像催命似的,聽得人寒毛都豎起來了,這時候堂屋那張二十五瓦的電燈突然眨了幾眨,大家嚇得直往外擠,只聽見存扣媽大喝一聲,拿一把筷子滿屋遊走,解下褲腰帶把筷子一繞,牢牢扣在大門鐵搭子上,到茅房裡拖出一把大掃帚,沒命地朝那把筷子上拍打,一面喊道:「看你還敢不敢來!看你還敢不敢來!」頭髮都打散了,像個瘋子,罩褲也掉下來半邊,露出紅花花的內褲,可大家都沒有笑,個個覺得打鬼打得解氣,有幾個還幫著喊:「打!打!狠狠地打!」最後大人小孩一齊跟著節奏喊起來,是那種發自內心一致對敵的怒吼,很像在大會堂開批判會的情景。
??存扣媽終於打完了,一屁股癱坐在藤椅上,接過遞上來的水,咕咚一口,擺擺手說:「好了,鬼驅走了,是個熟人。」又指派保連爸進仁:「拎捆毛蒼紙到河邊上去燒。記住了,燒過了一直往家走,不能回頭看!」進仁唯唯喏喏地去辦了。
??驅鬼以後,巧英仍和以前一樣,燒香拜佛行善事,像沒發生那事一樣,用她的話說「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但她記住存扣媽的話:「千萬不能再跟死人穿衣服了」。今年春上發茂家的四丫頭學紅因她媽不肯和成份不好的海寬家二兒子有志做親,一時想不開喝了樂果,抬到醫院裡灌了兩桶洋鹼水還是沒救過來。她媽哭得昏死過去,醒了還被老發茂一巴掌打青了臉。屍身停在堂屋裡,藥水味哄哄的,沒人願意為她洗澡穿壽衣,就央人去求巧英。巧英猶豫了一下,這邊人已跪下了。巧英就來了。巧英替學紅擦身洗臉盤頭,臉上打上雪花膏,一個俏生生的妹子就出來了。一屋人看了憐惜,婦女們哭成一片,連男人都忍不住。巧英扳起學紅穿上衣,勁一閃,學紅頭一滑,身子就偎進了巧英的懷裡,那隻手搭在巧英腰上,像抱著似的。巧英當下臉就白了,匆匆穿好了,急急迴轉家去。晚上便發起高燒,燒起一嘴燎泡,又是吊水,又是燒紙求仙方,揍騰了半個月才下床。人卻有點訥訥的了。一天她在小麥田裡打葯,打得好好的扔下噴霧器坐在田埂上抓起甲胺磷就喝,正好鳳階老漢撐著放鴨船經過這兒,看到不好,情急之中揮起竹篙一舞,把藥水瓶子打得粉碎,上岸抱著巧英頭喊了半天,才還過魂來。保連的爸這下嚇壞了:一個大活人到哪裡看得住呀?還是得驅鬼。四鄉八村地去尋存扣媽,最後在鄰縣的一個夾河裡尋到了那條關亡船。存扣媽在保連家的堂屋裡燃上蠟燭點上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噯氣,這是要「下去」了,立即有人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人就開始說話了,全是那些死鬼的聲音,有弔死的全香的,有喝農藥的學紅的,聽得滿屋人寒毛直豎。有人就顫著聲問話,那下面的人爭著說巧英嫂子好,要她下去打伙兒哩。一屋人恍然大悟,問可有通融的方法,回答是要有十捆大錢兩箱元寶等等方可考慮,一屋人連忙搶著答應照辦,求她們放過巧英,家裡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得呀。存扣媽就沒了聲響,睡熟了似的,屋子裡靜得針都聽得見,有人輕聲說在和下面討價還價呢。一會兒存扣媽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人「上來」了,接過奉上來的紅棗茶一口喝下,抹抹嘴說:「我和那邊說得差不多了。不過以後還要小心,等我這趟生意做過了再幫她徹底把這事解釋(註:解決)了。」又說:「再這樣的話,我也就不客氣了!」鳳階老漢對大家說,關亡的要祭起法來,那些小鬼可受不了,但本庄本土的鬼,如果不逼得緊,祭法是不大用的。
??想不到過了兩個月,那些鬼還是沒放過巧英。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扯到荷花帶動藕,話頭越說越多,爭得紅頭脹臉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麼這些大人不見得多傷心反而有些興高采烈呢,真是有點莫名奇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樣嗎,哪兒出事哪兒去,哪兒熱鬧往哪奔,聽到哪家打架吵死的,發現哪裡失火起煙的,就立刻興奮起來,有點像公社電影船開進碾米廠后的麻蝦溝里一樣,呼朋引類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煩惱。可今天存扣心裡確實是驚訝和難受的。一來因為巧英和自己媽媽處得很好,只要媽媽在家她們是常來往的。雨天的時候巧英總是打個油紙傘夾著針線匾兒來和媽媽一塊做針指,一面家長里短地嘮叨,親親熱熱的,像對秭妹妹。存扣就在她針線匾里的碎布頭中亂翻,總能找到兩粒糖或幾顆花生。二來他和保連也玩得不錯。保連比他大兩歲,是個瘌瘡頭,頭皮上有兩個不長毛的「大銅錢」;又是個哭寶子,鼻涕鬼,哭起來兩掛鼻涕一抽一抽地,拉麵條似的。班上同學嫌他,都不大肯跟他玩。存扣不遠他,是因為保連除了瘌頭和邋遢,還是有些優點的:他語文好,會造句,背書又快,每次背書,第一個上講台讓老師背的總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進城給他捎回來的蠟筆和水彩肯拿出來把大家用,還常常偷他爸理髮店裡積的長頭髮跟挑貨郎換麥芽糖吃,每次都分給存扣一半。三來是保連的爸給存扣剃頭從來是不收錢的。所以這時存扣就真真實實難過起來。他想得出來保連現在的樣兒。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會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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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1 10:54 | 只看該作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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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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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人閑適,夏日黃昏時分,家家就在院子里的絲瓜絡和葡萄藤下擺好了飯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糝子或大麥糝子粥端上來;摘兩條菜瓜斫瓜菜,澆上半匙菜油,放鹽,再拍上幾瓣大蒜頭拌勻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捨得的人家還會炒上一盤筍瓜絲或老蠶豆。若有閑功夫,女人們到地里揪些山芋藤來,去葉剝梗,加大椒一炒,噴香;孩子們則又玩出新花樣,把藤梗兒連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墜兒、手鐲子和項鏈,在院里走來走去顯擺。吃過飯收拾桌子,把藤椅涼床搬出來,不涼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熱鬧的則在院里待不住,他們要上橋,橋上河風吹得愜意,人又多,說笑逗樂聽人說古唱曲兒,有意思得很。晚飯吃得早,日頭還在西天賴著,就有人三三兩兩搖著蒲扇上橋了。
??鄉下古樸,並不以裸體為羞,小孩子精光赤條的;男人們打個赤膊,渾身古銅色,若他們抹掉褲頭下河洗澡,你卻會驚艷他們那兩坨屁股的雪白。這是太陽的功勞,在陽光下勞作,也就那塊地方曬不著了,被黑皮一襯,就更顯得白了。以前才下鄉的知青見了稀奇,給起了個名兒叫「三段頭」,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沒多久他們大都也成」三段頭」了。聽說一個揚州小知青請假回城,父親帶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頭」的身體引來眾澡客圍著看稀奇,父子倆抱頭大哭,哭得池水都漲了三分。
??男人愛赤膊,女人也喜歡。鄉下的女妮子,沒出閣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規矩多得很,年長者叮囑要笑不露齒言不高聲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夾著,一結婚就不問了。大庭廣眾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兩個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來了。鄉下女人健碩,又不像城裡人用個罩子縛著,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頭被孩子吮得鮮紅,淡青的筋脈爬滿肥膩膩的奶身,光棍郎見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響。在地里尿尿出恭也顧不上斯文,逮哪上哪。馬鎖媽海英一次和公公搭手罱泥,突然要解溲,上了岸夾緊兩扇屁股趕緊往自家自留地里跑,決不能把這斤半好肥巧了人家莊稼。好不容易捱到自家田頭,真正憋不住了,褲子一褪人還沒蹲好,一泡屎便噴薄而出——接著便是一聲慘叫。他公公以為蛇咬了,忙插篙上岸,奔過去一看,媳婦下半邊全是血在地里打滾呢!原來她憋急了,下蹲時沒瞅清楚,屁股下有一根五六寸長的斷棉花桿兒,掩在青苗里,正好坐上去,戳進洞洞里了。公公抱著媳婦沒命似地跑到莊上醫療室,圍觀的人一上來還以為公媳兩個做好事弄狠了呢。有人打趣說,東西戳壞了,這下尿不遠了。說的是海英做姑娘時的一段趣事。這女子自小沒有姑娘相,上面有幾個哥哥,她老小,在家被寵得不行,頑劣調皮,上樹逮鳥粘蟬,下河摸魚撈蝦,樣樣不輸男娃。一次下田打豬草,尿急了,蹲在河圩上就撒,哪知道河坡下粉蘭正埋頭割著一蓬嫩草呢,眼睜睜上面一線騷尿要打到身上,急忙喊起來,上面海英一驚,尿頭卻剎不住,急中生智,屁股一抬,尿線越過粉蘭頭頂唰唰打進了河裡。粉蘭告訴一塊尋草的民珍、有娣她們,說:「海英尿勁大,尿得遠哩。」海英就說:「我比我哥都尿得遠!」大家說她吹牛喲,女娃沒得雀雀咋會比男娃遠。海英說:「賭不賭?」粉蘭說:「咋賭?」海英說:「賭輸了你們一人分我一捧草。」大家同意,反正草長在地里,再尋唄。海英站在夾河邊上,拉下褲子,學男娃叉開腿,捏住下面兩瓣肉,小腹猛地前挺,一股亮亮的尿線便衝出來,在太陽下拋開長長的彎弧,直撂過了半條夾溝,驚得粉蘭她們直嚷叫。這事傳出去,莊上人都說,這丫頭投錯胎了,送子娘娘大意,沒把掛掛子給她安上。
??結過婚的鄉下女子雖然粗俗,什麼都敢露,什麼葷話都說得出來,但偷情養漢的卻極罕見;可一旦偷了,卻又一竿子到底,不離不棄,好得比鍋膛里的火還熊,逮到了拉倒,半瓶「樂果」了結,一根麻繩歸西,死得笑眯眯的。(水鄉女子很少投河尋死的,淹不死。)所鞋以鄉里陋漢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討討巧,並無多少非份之想。
??但鄉下女人赤膊總得在四十歲上下。若幾個嬸子在橋上聚成一團說話,月色星光下你見到的是一堆白肉,處在下風的人會聞到洗澡后清新的女人味兒。老婆婆們總是坐在橋梢頭,慢悠悠搖著蒲扇,用不關風的牙口拉呱著;矜持的披件麻紗褂子,多數赤膊,露出嶙峋的肋骨,兩個乳房已變成兩張肉皮,無精打彩地耷拉在胸前,很難想象它們曾以飽滿的乳汁喂大了一大幫兒女,如今她們老了,一陣河風都能把這兩塊醜陋松癟的肉皮吹得晃蕩起來。
??存扣天天晚上去東橋乘涼。東橋離家最近;橋又大:長六七十步,三塊水泥板的寬頭。惡作劇,在所剩不大的橋面上一個趔趄,叫一聲「救命」,兩隻膀子在空中舞上幾舞,人便往河裡一頭栽去。大人們並不發急,探頭看著,看水中半天沒有聲響,又不冒泡,便眯眯笑,罵一句「裝死都不會」,繼續抽他的煙。不一會,河泡一翻,一個水漉漉的腦袋冒出來,手裡舉一扇沾著黑泥的大河蚌,朝橋上尖叫:「爸!」「媽!」向一橋人顯擺他的本事。
??存扣上橋並不全為了乘涼,他家廂房是平頂,在上面一樣很涼快。他上橋主要是為了聽大人唱曲講故事。坐在高高的橋面上,頭上是一天閃閃爍爍的星星,橋上是密密團團的人影,清涼的河風一陣陣吹來,聽著大人說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實在是一種享受。他希望一年到頭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兩個月才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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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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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說白道古唱曲兒,葷的素的都有,並不忌諱年輕人。許多伢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從懵懂到靈醒開竅甚至嚮往和摹仿,這夏日的納涼晚會功不可沒。這些時都愛說保連媽巧英的事,說來說去就葷了。好在這兒是村東,巧英家在村西,八杆子打不到,說話也就少了遮攔,由著性兒侃。有人說巧英小時候可是個水靈的妹子呢,又會唱,小曲兒唱一晚上都不同樣。他媽圖老瘌疤進仁有個剃頭手藝——進仁比巧英大不少歲呢——把好端端的一朵鮮花栽在了牛屎上,這也就罷了,偏偏這進仁還是個二蔫兒……這時就有個嬸子的聲音從下風傳來:「人都死了,不作興做三道四作賤人家。」可馬上就有年輕人嚷起來:「說呀,說!我們愛聽,——怕什麼喲,怕死鬼來撕你的嘴?」
??於是又說。說以前上學堂時,下課上茅廁,別的同學呼啦啦尿過了,他還在那裡拚命地摳——你說摳什麼,雀子呀,太小了,找不著啊。十四五了,我們都長毛了,他還俏生生的像個白果似的,撅起來也沒得個蠶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脫褲子……說到這裡橋上鬨笑起來,看得到幾個半大的妮子側頭斜腦地在聽,一幫小夥子更是邪里邪氣地呵呵著,催促往下講下去。
??說白者受到鼓勵,更加繪聲繪色。你們知道巧英嫂子為啥年紀輕輕就信佛吃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紀輕輕的吃齋總有個事兒,白駒那邊有個小寡婦,原本夫妻兩個好得不得了,不想男的下雨天在河裡撐船,被雷劈死了。小寡婦守孝三年,有時晚上想得耐不住癢,把請來的佛珠散了滿屋子撒開,再伏在地上一顆顆尋摸,尋齊了天也亮了……說,說,還是你接著說!」
??就接著說。說一開始巧英嫂還指望進仁能治,別人家殺公雞時她總跟人家要倆卵子兒,說是做藥引子,還到東面夏家舍屠宰場買過牛鞭,沒用,蔫東西就是翹不起來。
??這時那邊就有人問:你說人家沒得用,他伢子保連哪來的?這邊就說:我不說,傳出去老瘌疤進仁不找我拚命才怪呢。就有人答,哪個在外面說教他死老子嫁媽媽!——說吧,說吧,別吊人胃口了。
??於是又說。那時有一條外地老鴉(方言:鸕鶿)船常帶在巧英家屋后的水碼頭上,是隊里請過來拿(方言:叼或逮)魚的。魚老大是個後生,雖常年漂在水上,黑不溜秋,人卻長得壯實,俏眉俏眼的。他常拎條大頭鰱子上岸,和進仁喝上兩杯。一來二去大家熟絡了,就有了以後……咳,也就那麼回事嘛!
??有人插上一句:難怪我瞧細保連一點也不像他老子。一個人跟著反駁:不對,瘌疤像。大夥一起笑起來。說白者接著說,女人做了這事兒眉眼精氣神兒都會變樣的,一次兩次看不出來,時間長了老瘌疤也不是獃子,拿刀要和那後生拚命,人家早得信拔篙走路了。就折磨婆娘,用鞋底狠抽她褲襠。還不敢哭,低眉順眼地服侍他。
??可過了些時,老瘌疤突然對婆娘好起來了,反過來服侍她。原來肚裡有種了。老瘌疤好像想通了,自己又沒得用,白揀個孩子養養也不錯啊,還可替自己擋擋丑,人家哪知道不是自己的種,這孩子臉上又不刻字。但紙咋能包住火,他那旮旯曉得的人多哩。虧得巧英人好,哪個也不說出去。女人攤個二蔫兒也是前世里習了壞的,只能苦水往肚裡咽啊。
??一橋人便唏噓:
??「巧英也真是可憐。」
??「難怪要尋死——有啥活頭!」
??「怪不得信佛,修來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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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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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東橋上說了那件葷事,上橋乘涼的人更多了。會說《三國》《水滸》的老郎中去年死了,莊上人當兵打仗的故事也翻來覆去添油加醬搗騰濫了,現在橋上是大開葷戒,無肉不下飯。特別是「半截頭」陳保山的加盟,更是把這場大葷收拾得有聲有色。
??這陳保山今年五十五,綽號「半截頭」是因為他長得胖,而這胖子卻是沒有腿的——從大腿根下齊嶄嶄地沒了——就剩下半截身子。蹾在哪兒都像座半身主席塑像,特別是他穿著中山裝的時候。他十七歲離家謀生,走南闖北到過不少地方,三十五歲那年做小買賣到了徐州,恰逢礦上招工,就應招做了一名煤礦工人,一年到頭井下採煤。因長得粗黑,又乾的危險粗笨活兒,歲數也大了,竟一直沒找到個婆娘;工資倒是不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逢年過節他總逮個機會回來一趟,給親戚朋友送些肥皂、毛巾、線手套之類的勞保用品,這在鄉下都是希罕物兒,所以保山每次回來都東家請西家帶的,人緣是極好。其實他最受人歡迎的是他自編的淘米籮兒,是他閑暇時用礦上爆破用剩下的的各色小皮線編成的,重甸甸,又好看又結實,十年八年都用不壞。因這玩藝兒極費工,每次帶回來只不過一個兩個,莊上的支部書記大隊會計民兵營長當然除外,其他人如果沒有足夠交情是不容易得到這份希罕禮物的。那些擁有皮線淘籮的主兒早上去街上買小菜都拎著它,小巧花哨的,吸引了多少人艷羨的目光,因此拎淘籮的眉眼裡就頗有幾分自得和炫耀的意思了,有人誇上這淘籮多好,就響噹噹應一聲:「保山送的!」保山在莊上人眼裡是走江湖闖世界吃公家飯的名人,他的饋贈也就無形中提升了接受者在莊上的身價。這小小的淘籮就是一個參照,一種肯定,實在在地拎在手裡,具有鮮明的說服力。
??但保山後來卻失去了腿。一次井下瓦斯爆炸,他被一根綳斷的鐵繩齊腿根斬斷,公家奮力搶救,總算給他拾回一條命,每月按時發他工資,遣他回家養老了。
??這陳保山雖然腿沒了,上半身並無大礙。大隊里在河邊上為他砌了兩間小屋,收拾得蠻清爽,讓他住得舒坦適意。因得了礦上一大筆賠償,又月月拿著工資,捨得吃,上半截養得胖胖的,滿面紅光。雖然兩條大腿齊腿根斷的,卻一點也沒傷到那話兒,這對陳保山真是一件幸事,否則拿他的話說真是不想活了,因此他也才能得以迎娶了東邊陳家莊二十七歲的小寡婦,只是不曉得他五十幾歲的周年更加上少了兩條得勁的腿子是怎麼服侍得了他那豐乳肥臀的女人的,據說夜裡行船的人打他屋前過時常聽到小寡婦被弄得極快活的叫聲,想停船上岸偷瞧個蹊蹺,但哪敢上去走近那亮著燈光的窗戶——他從礦上帶回來的大狼狗凶著呢。
??陳保山因為腿子不方便,平素乘涼只是在自家門口擱張涼床子,前面就是大河,沒遮沒攔的,河風吹得蠻舒暢。這幾天老聽見遠處橋上傳來陣陣鬨笑,他本是個好熱鬧的人,心裡便有些癢,要小寡婦隔日找兩個後生用藤椅把他抬到橋上去乘回涼,和大家耍耍。
??這橋上一干人見陳保山來了,便拿他起鬨,說保山叔你走南闖北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多,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多,見過外面的大世界,能不能為我們說道說道。保山被眾人一抬舉,心裡很受用,便哈哈一笑,說沒得事,講故事說白是我拿手好戲,只是不曉得……他乾笑了一聲,說,只是不曉得大伙兒喜歡吃葷呢還是吃素呢。橋上便哄起來,一齊說:「吃葷!」「我們要吃葷!」
??保山嗽了嗽喉嚨,講了起來。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平日與人說話就有些與眾不同的味道,講起古來也文縐縐的不同那些村夫俗婦。他的故事竟是從一條狗身上講起的。
??有一個後生,從小喜歡養狗子,做什麼事都喜歡狗跟著,狗就是他的影子。他最後養的那條公狗最通人性,靈得他皺皺眉頭狗都能揣摩得出主人在想什麼,它需要做什麼。人家的狗都睡窩,或灶間或草堆,畜生嘛,能將就就將就,外面一有風吹草動也方便在第一時間內衝出來巡邏狂吠。可這條狗不同,它特愛乾淨,也可能是對主人太忠心太依戀,它總睡在主人睡床前的踏板上。都說「狗逮老鼠多管閑事」,這後生雖然沒見這條狗逮過老鼠,但自從它睡進房後晚上確實聽不見有老鼠在樑上梭來梭去吱吱咕咕了,睡覺安穩多了。更何況心裡有個啥事兒人前人後地不好說,可以對著狗說啊,說出來人就好過多了。你還別說,這狗也好像聽得懂人話,主人難過悲傷時它的眼裡也悲悲戚戚地,聽主人訴了委屈它就昂起頭狺狺地叫幾聲以示憤懣,主人說上高興事它也跟著搖頭擺尾,所以後生並不介意它侍奉在卧榻之側,隨它去了。
??後來這後生成親了,洞房花燭夜,這狗不知好歹還想進主人房間睡,拚命往房門裡擠,都被客人打了出來,在院中聲嘶力竭地狂吠,新郎倌聽了心煩,說就讓它進來吧,這畜生弄慣了。門剛奓開一道縫,它就楞著頭一下子拱了進去。房裡喜燭高燒,紅綃帳中,一對新人春心蕩漾,趁外面幾桌客人麻將打得乒乓響,雙雙脫得精光肉條地做起那勾當來。都是青春年少,你貪我愛,沒個停時,哪知道踏板上的公狗正在一旁哧哧喘氣,虎視眈眈,那話兒都伸出來了。正當兩個新人交換了姿勢,白羊似地新娘子騎上郎君的當兒,那畜生覷準時機躥上去一口咬掉了主人的卵子……
??陳保山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好像要緩口氣。四周一片安靜,只聽得蛙鳴蟲啾的聲音。滿橋人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聽「半截頭」沒了下文,才一起鬨起來,齊問後來怎麼樣了,答新郎死了,新娘尖嚎了一聲就昏過去了,問那狗呢那狗呢,答被一屋人當時就打死了。於是就唏噓,這畜生,還真不能把它當人啊。也有人引申,這人世間還有兩條腿的畜生,也千萬不能把他當人啊,平時好好的,說害你就害你。也有人問,這畜生幹嘛要咬人呢,就有人笑他,呆瓜,它是忌妒哩,它想代替新郎哩。這邊就不服氣了,放屁哦,哪有人和畜生的——鑰匙也不投窩(鎖孔)嘛!
??保山吃著旁邊人敬上來的紙煙,精神又大了起來,聽到這裡吐一口煙氣,插嘴道:「你別說,這人和畜生的事還真是有——我就跟你們說說這個!」
??保山說,解放前有個姓黃的財主,擁有良田千畝,莊上一大半人家都是他的佃戶。這人特別愛嫖,愛嫖的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罩遠不罩近,自家女人就是脫得精光白肉叉在他面前都是沒得眼向的。黃財主四十歲上老婆害癆病死了,又填了一房。新夫人是個私塾先生家的千金小姐,從小念得《四書》《五經》,會做一手好女紅,模樣又周正,偏偏黃財主把它晾在一邊,到外面找那些粗手大腳的媳婦和曬得精黑的大姑娘。反正他有糧有田,人家給他弄一回可省下半年的租子,那些沒出息的父母和男人也就睜眼閉眼,反正又不是自己一家,莊上大半人家的木床都被他上過,大哥不說二哥,一個不說一個。有些女人甚至變著法兒主動勾引他,倒也不是苦人家的女子賤,那時候不比現在,苦日子真是苦!一家老小的嘴都吊在那幾畝租地上,租子一交自已又能落幾個呢,遇上災年就更慘了。和黃財主睡一回,不疼不痛的肉又不少一塊,大不了男人想了氣不過挨一份打罷了,米缸里可就實在多了。就有這麼一個叫養蘭的婆娘,男的老實巴交,瘦得像根棍子,一天到晚只曉得死做,三拐杖打不出個悶屁來,而養蘭卻生得牛高馬大,寬腚大奶的,能吃能做床上也來得,人家是男人把婆娘弄得直叫喚,這家反水,是女的把男的整得哇哇叫恨不得喊救命。這女人性子足,她那老實男人哪裡喂得飽她,難免在外頭打打野食,男人管不住她,莊上人也見怪不怪。這天早上,黃財主在街上讓人添油加酥做了六個黃燦燦香噴噴的草爐燒餅,哼著酸曲兒走過養蘭家院子,這婆娘正在那切草要餵豬哩,看見黃財主手裡拎的燒餅,眼神兒就挪不開了,嘴角流了涎,跟黃財主打起招呼來,一邊順手撩起衣襟擦汗,兩個水罐般的大奶就蹦出來,在太陽下白得晃眼,那黃財主是饞貓見了腥,上去逮住那奶子又捏又吮又咬,瘋狗似的。那婆娘哪吃得消這一弄,山一樣的身子頓時塌了,丟下一圈豬不問,躺在堂屋裡小飯桌上就讓黃財主操了。兩人正弄得高興,外面的柵門有響動,是養蘭那大閨女在河邊洗完衣裳回來了。黃財主只得戀戀不捨收起傢伙從後門溜了,丟下六個大燒餅,喜得幾個孩子像過節似的。中午男人打地里回來,回來看見桌上有一攤黏糊糊的東西,以為是孩子灑下來的粥飲湯呢,低下頭用嘴把它嘬了,還說,天熱,一股腥溲氣。他女人也不敢阻攔。
??俗話說:「做賊人,防賊人。」這黃財主在外面拈花惹草,卻對自己的夫人十分看緊,平日夫人有個啥事體出去走走也要用個下人跟著,對哪個僱工多說幾句話多瞄上兩眼都會遭到他的訓斥。夫人也沒辦法,基本是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在家做做針指,帶帶孩子。黃財主還是不放心,特地到城裡買來一條大狗跟著夫人,有啥動靜可以聽個聲響。狗通人性,和人一樣,也是耐不得寂寞的,這高牆大院的出不去,所以對女主人十分依戀,到哪都跟著,很能揣摩主人的心思。譬如孩子在窩桶里哭了,女主人抱他起來,一看尿布濕了,拿眼朝它一瞅,它就顛顛地跑到院子里把晾在花台上的乾淨尿布叼上兩塊來,靈得很。古語說得好,畜生不能把它當人看,畜生養長了會成精,也是合該有事,那天夫人在灶間洗澡,坐進桶里才發現換身衣裳還撂在正屋裡,便使喚那狗。那狗把衣服叼來了,卻不肯走,蹲在夫人的桶邊,夫人起初也沒在意,不就一條狗嘛,可夫人洗著洗著,這畜生竟上來在她身上舔上幾口,痒痒的怪舒服的。夫人曉得這是狗對主人友好的表示,也就隨它了。哪知道這畜生得寸進尺,竟舔到主人的隱秘之處,舔得夫人渾身酥麻,頭擱在桶邊上直吟喚,稀里胡塗地竟被這狗奸了。一個擔柴的長工路過廚房,聽得裡面有隱隱的呻吟聲,忍不住好奇,朝門縫裡偷看了,想不到卻看到了如此奇事。後來這長工喝酒時捂不住嘴偷偷跟幾個窮弟兄說了,當時就曉得後悔,要大伙兒發個毒誓把這事爛在肚子里,可到哪裡瞞得住,還是傳了出去。
??再說那夫人自從被狗弄過,竟然一時新鮮,沒事就把那狗喚進房裡。她哪知道隔牆有耳,外面已把這事兒傳得沸沸揚揚了。大禍臨頭了她還不知道呢。那黃財主起初聽見這話還不相信,但還是多了個心眼,有一天他發現大白天夫人把個房門關得緊墩墩地,敲開門一看,夫人臉漲得紅紅的,那狗也在,血紅的東西還伸在外面哩。黃財主把夫人褂子一掀,兩隻紅紅的狗爪印兒一左一右在鎖骨上方哩。財主狠狠打了夫人一個耳光,轉身出去吩咐人趕緊把狗拖出去打死,等他再氣咻咻地回到院子,人已在井裡了。那岳父聽見這種醜事,狂吐兩口鮮血,一根褲帶要了自己的命。沒抓周的孩子沒過幾天也抽驚死了。這由一條狗引起的一連串變故把黃財主打懵了,他變得瘋瘋癲癲,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燒死在屋裡。一個大戶人家就這麼消滅了,萬貫家私落入了幾個本家之手……
??所以說做人要周正,人人各有妻,你若淫人妻,人亦淫你妻,人不淫你妻,狗亦淫你妻。
??「半截頭」說到這兒,慢條斯理掏出紙煙,點上。火柴的亮光映在他的臉上,很嚴肅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平時的態度。一橋人靜著,沒哪人開口,一個個盯著保山的明滅的煙頭,似乎還沒從他的故事裡走出來。直到突然間有一個伢子稚氣地問了一句:
??「咦?——保山爺爺,你說狗和人受窩會養出寶寶來嗎?像人還是像狗子?」
??問這話的是九歲的小存扣,他一直窩在大人堆里側頭斜腦地聽呢。
??眾人轟地笑起來。陳保山被一口煙嗆著,咳得直揉心,半截身子急急要倒,忙用手撐住。有人說:「桂香家這孩子聰明,聽故事會動腦筋呢。」還有一個人用手揉他的頭:「會養啊,養出來頭像爸屁股像媽只有四條腿是狗腿!」存扣知道是在哄他,打開他的手,罵一句:「放屁!」
??眾人再次大笑。閃爍著亮星子的天穹下面,那個叫顧庄的村子東橋上,喧嘩的笑聲在靜夜裡傳出老遠,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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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2 14:44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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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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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過去一大半,存扣要到外婆家去了。
??存扣外婆居住的地方叫王家莊。在顧庄西北方向七里路,是個只有七個生產隊的小村莊。
??有外婆當然就有外公,但存扣從來沒見過:外公五八年得了癆病,吐血死的。那時存扣還沒出生呢。外公姓王,莊上基本都是王姓,一個老祖宗傳下來的,所以存扣在王家莊有數不清的外公、外婆、姨丈、姨娘、舅舅、舅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到處都是親戚,跑到哪家都能拿碗盛飯,上床睡覺。小存扣長得俊俏,又聰明乖巧,到哪家玩哪家就歡喜得不得了。王家莊的細伢子都以跟存扣玩為榮耀,陪他跳白果,斗銅板,滾鐵環,抽螺陀,用粘麵糰捕蟬,爬樹摸鳥蛋,到河邊釣蝦,有時他們還請存扣坐上隊里烏黑的大水牛,前呼後擁地簇著他走……存扣在王家莊有當小皇帝的感覺哩!
??但存扣並不是太喜歡熱鬧的人,有時候自個跟自個玩也感到蠻有意思——如果是兩個人玩的話,那個人必定是愛香。
??愛香肯定是個女伢子,名字中有「香」嘛。愛香也姓王,所以存扣喊她爸爸「舅舅」,喊她媽媽「舅母」。存扣比愛香大一歲,喊她「寶寶」。愛香當然喊存扣「哥哥」啦,她也管存扣的外婆叫「外婆」。
??外婆就生了媽媽和姨娘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姨娘嫁在外庄。外婆多少年就一個人住,挺孤單的,存扣小時候總愛到王家莊陪著外婆,晚上在外婆的懷裡聽著故事和歌謠甜甜睡去。外婆常誇存扣是個孝順懂事的好乖乖。
??外婆住在庄河南兩間舊瓦屋裡。愛香的家也在庄河南,離外婆家只有三篙子遠。存扣曾在外婆家門檻處開始撒尿,邊撒邊往愛香家走,走到她家門檻時尿頭還沒斷,可見兩家之近。
??存扣到外婆家就是愛香的節日。她喜歡存扣哥哥。她黏著存扣哥哥,到哪都要跟著。才會走路時就這樣了,望不到存扣就哭。愛香是個俊丫頭,大眼睛,鵝蛋臉,一笑倆酒窩。眼睫毛特別長,撲閃撲閃的,是雙標準的「毛狸眼」。兩個小人兒很投緣,走路要手攙手,吃東西也不爭,愛香還省著多給哥哥吃點哩。夏天中午歇晌時也要睡在一張竹匾里。有次因為天熱,兩個娃兒把系在身上的小紅肚兜都扯掉了,就像擺在竹匾里的兩隻小豬崽兒,白乎乎、圓滾滾的,臉兒相偎,手腿相搭,甜蜜地打鼾。大人們看了喜愛,就說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對,金童玉女,訂娃娃親好了,讓他倆長大了做夫妻。
??存扣七歲上學後去王家莊就少了機會,但寒暑假是必去的。因為那裡除了有慈愛的外婆外,還有一個愛香寶寶呀!不能不去看她的。不去她會等他的。今年暑假在家裡玩痴住了,眼睜睜還有十天就開學了,得趕快去王家莊一趟。愛香寶寶肯定等得心焦了,說不定這次還要怪他哩,還要哭鼻子哩。得趕快去。
??存扣把洗澡的換身衣裳收拾好了,擺放在空書包里,像去上學似地斜挎在身上。他發現哥對他去外婆家很熱心,還支持他兩塊錢零用,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乜了哥一眼,心裡蹦出了大人常說的一句話:「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一聲謝也沒道,就揚長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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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2 14:44 | 只看該作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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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扣出了庄,走過兩條長長的土路,來到向陽河上的「向陽八橋」時站住了。他要在橋上歇一會,吹吹河風,看看風景。河水清碧碧的,脈脈地流動,水面下墨綠色的荇草輕輕搖曳,那草叢中定然游弋著白米蝦和大青蝦,草根下面有滿把捋的田螺和蜆子。有次存扣游泳時還在水草葉上逮到一隻小螃蟹哩,出生沒幾天,伸手舞腳的,還沒有一分錢(硬幣)大。密集的水草也可以看成是水中的森林吧,裡面藏著各式各樣的小生靈……橋高,風就大,吹在身上真讓人舒服。四面望去都是稻田,像平整的海面,風吹過時綠浪滾涌——遠近的村落就像島嶼一樣浮在海面上,煞是好看。靠近的村莊看得很清楚,樹林間大鳥飛翔起落,鳴叫啁啾的聲音清晰地飄過來;往遠處則逐漸顯得黯淡,像籠著霧,蒙著紗,但這更容易讓存扣產生想像,想象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有趣的人……存扣喜歡想象,能想得很遠,很深,能想得和他聽過的和從小人書中看來的故事相聯繫,天馬行空,沒有邊際。他想象的時候一動不動,眉頭微蹙,嘴巴緊抿,像個神情嚴峻的小大人。旁人看得訝異,以為這伢子發痴了,殊不知此刻正是他想象得最來勁的時候,最酣暢的時候,最要緊的時候,最「香」的時候——他認為想象也跟吃飯一樣,可以是很「香」的。想象也是一種享受。
??存扣回望東南,那是自家的莊子——顧庄。黑幛幛的一片。聽大人講,顧庄是興化縣最大的村莊,整個蘇北都難找。光生產隊就有二十八個,人口五六千人,即便吳窯鎮也不如顧庄大。顧庄不僅莊子大,還是風水寶地,老輩人說是元寶地、荷葉地,隨便發多大的洪水,別的村莊淹得一塌糊塗,顧庄卻淹不掉,水漲它也漲,像個元寶背拱著,像片荷葉浮著,護佑著全庄的生靈。顧庄還有三里長的老街,還有幾個雄偉的大廟(旁的地方,「文化大革命」都把廟搗得不像樣子,但顧庄的廟卻搗不掉——但菩薩卻搬掉了——不是搗不掉,而是造反派、紅衛兵不敢搗,因為顧庄莊子大,庄人脾氣也大。莊上出的紅軍多,八路軍多,新四軍多,解放軍多,在外面做大官的多,都是愛家鄉護庄氣的人),還有鐵工廠、磷肥廠、碾米廠,還有百畝魚塘,還有十二個班級的小學、地方很大的中學,還有很多的知識青年……生在顧庄真是讓人自豪!
??東北方向約十里路外的地方可以看到好幾個冒著白煙的大煙囪,那就是吳窯鎮。那幾根煙囪下面叫吳窯製藥廠,吳窯棉花加工廠,以及吳窯第一、第二輪窯廠。吳窯座落在二百里長的車路河的一個轉彎口上,是個有兩千多年的老鎮,以燒窯最為著名。朱元璋坐江山修南京城牆時點名要吳窯燒的磚頭。存扣喜歡去吳窯,家裡養的大豬子用船裝到吳窯生豬收購站去賣,他是必定要跟去的。吳窯有很大的百貨公司,還有賣很多種連環畫和故事書的新華書店。他喜歡吃吳窯的魚湯麵,那面比捻出來的棉線還細,湯比奶還白,鮮得你直咂嘴,從嘴巴鮮到屁眼溝。存扣頂喜歡吃的還數吳窯的蝦籽餛飩,要一兩糧票帶一角四分錢才能吃到一碗呢,滿滿一大碗,有二十五隻呢。吳窯每星期還要逢一期窯集,熱鬧哄哄的,賣什麼的都有。存扣有次跟媽媽說吳窯好,好玩的地方多,媽媽就說長大了把你送到吳窯去當人家的上門女婿好了。存扣想了想,說「我不」。他曉得別的地方再好畢竟也不如自己莊子好,而且當上門女婿低人一等,讓人瞧不起,養的伢子還要跟媽媽姓——這些都是他聽大人說白扯淡時得知的——他才不幹呢!
??誰曾想到七八年之後,就在這個吳窯鎮上,卻發生了他整個生命中都無法忘懷的刻骨銘心的大事情。這地方竟成了他一輩子的傷心之地……
??王家莊在顧庄的西北方向。站在「向陽八橋」上可以看到莊子的一部分——它夾在賈庄和朱家舍之間。王家莊南廟有棵高五六丈的千年白果樹。那棵樹就像站著的一個信號,存扣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正西面不遠處有片樹木蓊鬱的地方卻不是村莊,而是顧庄最大的一片墳灘。顧庄莊子大,墳灘子有好幾個。比如說東面老八隊後面就有一個。存扣的爺爺奶奶爸爸埋在庄東南「丁家大墳」,每年清明節他都要跟著族裡人去上墳的。墳灘子遠遠看去跟村莊差不多,因為都有樹圍著;白天看了沒咋的,晚上就黑黢黢陰森森地怕人,還有鬼火,還有貓頭鷹和烏鴉叫——但聽說也有燈火通明的時候。存扣上東橋乘涼時聽大人講,有次一個外鄉人走夜路走到這裡,看到這裡是個小村莊,家家戶戶都點著桐油燈,就敲一家的門請求借宿。主人讓他睡在廚房鍋門口,稻草鋪得厚厚軟軟的,他一覺睡到雞子叫,眼一睜,自己哪裡睡在什麼廚房,明明是在一個墳灘里,嚇得尿都流下來了——敢情咋夜留他歇宿的是個鬼呀!他跪下來叩了幾個頭,沒命似地跑出了墳灘……存扣愛聽鬼故事,聽了又怕,怕了還想聽,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再往南看一點點,就是月紅姐姐的家李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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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2 14:4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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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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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賣藥草,賈庄(賣)麥芽糖,朱家舍打磨,王家莊關亡。」存扣下了橋,走在稻田間的土埂上,嘴裡不知怎麼就嘀咕出這樣四句順口溜來。
??興化這地方是蘇北里下河最低洼的地方,稱為「鍋底子」,從前三年兩頭遭水災,外出逃難走江湖的就多。會做些小生意,會些手藝,有一招兩式混飯吃的本事(哪怕是坑蒙拐騙),就餓不死,就能繁衍家族,生生不息。賣草藥,做郎中,撿破爛,挑貨郎擔子換糖(一種生意:用麥芽糖和針頭線腦等小商品換取破爛廢品,也可用錢交易),打磨,相命打卦,關亡……都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活命營生,統稱「做生意」。
??水鄉人就有做生意的傳統,但「文化大革命」又不許人做,說是資本主義,說是封建迷信,說是反動。可明裡暗地仍是有人做,擋是擋不住的。因為天大地大不如一張嘴大,民以食為天,人倒要餓死了,有些事情也就顧不得了,不在乎了。其實鬥爭來鬥爭去,都是在鄉親鄰里之間,骨頭連著筋的,有多大意思?水鄉人終究是淳樸的,除了少數愣頭犟種,幹部當中能睜隻眼閉隻眼的就睜隻眼閉隻眼,能馬虎推卸的就盡量馬虎推卸。特別顧庄地方大,民風強悍,當幹部的就更要「圓」些,否則很可能觸霉頭的,甚至會招致災禍。只要能做到應付上頭就行,只要不犯大紕漏就行。還想了些變通的辦法,比如說身體常有病(像結紮後遺症等)的,或殘疾的,不能務農,就允許做點兒小生意,有些會手藝的合併到「五匠」(譬如銅鐵匠、木瓦匠、縫紉匠、剃頭匠等)行列中,每年上繳隊里一筆「爛產費」,照樣可以稱糧。跟幹部關係好的出去偷著走江湖的人還能打一張說明貧下中農身份的革命證明。桂香能出去做關亡生意就是因為跟莊上幹部處得好。桂香能說會道善於處世是有名的。存根小時候老貧血,有次解溲時暈倒在學校的廁所蹲坑裡,初中畢業后桂香找幹部說兒子有暈病(癲癇),做農活說不定哪天就跌進水中淹死了,這樣才批下來開個修理點,算是在「五匠」行中。母子倆除了每年上交「爛產費」,還要額外送禮打點,叫幹部群眾沒有話說。
??因為關亡屬於迷信活動,在外面是不敢大鳴(明)大放(方)做的,桂香她們幾個同行總是以修套鞋修雨傘燙雨衣等正當行當做掩護,很小心地做。儘管如此還是有出事的。幾年前一個叫蘭珍的老嬸子在靖江關亡就被人報告革委會逮住了,硬說她是特務,上上下下地搜身,連盤在腦後的梳鬏兒都解散了搜,說可能有微型照相機或發報機藏在裡面,結果當然一無所獲,就先把她關了起來。蘭珍老嬸子不愧是老江湖,怕船上的人等不到她心急,突然在看守的地方假裝發羊角瘋,癱倒在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尿撒了一褲襠,革委會的人慌了神,忙把她弄「醒」了,要她「有多遠滾多遠」。於是蘭珍老嬸子就一顛一顛地「滾」回到藏在夾溝里的關亡船上,跟大家會合了。桂香為人機警,還從沒有遇過這樣的事。
??存扣念叨順口溜時就想起媽媽來了。「王家莊關亡」,關亡的媽媽現在哪兒呢?暑假都要結束了,媽媽為什麼不回來一趟呢?是生意做得不醜,捨不得回來嗎?還是在外面遇到麻煩了?暑天這麼熱,晚上好幾個人睡在船上多難過呀,有沒有挨蚊子咬?存扣想著媽媽心裡忽然變得難過起來,眼中就蓄了淚,急急要往外流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存扣一看,有幾個男男女女的大人領著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伢子從另一條路上走了過來。大人們都挑著竹籃子,滿臉喜色,小男伢梳著一個小分頭,身上穿得齊齊楚楚的,手裡還抓著一把彈弓,不時地從兜里掏出楝樹果子,朝樹上田裡瞎射。存扣就曉得這又是一個訂娃娃親的。
??農村人窮,也有尋樂的辦法。訂娃娃親大概就是其一吧。常常有些才幾歲大的伢子,大人們就張羅著給他們訂親了。訂了親兩邊走動走動,平添了樂趣和親情。顧庄小學里就有好幾對娃娃親。有的還是一個班上的,有的還坐一條板凳哩。好玩哩——懂事的不醜,兩個小人同來同往的,不懂事的照樣吵鬧打架,什麼話都罵得出來,臉上摳破皮的都有。逢年過節,男方把伢子穿得滑滑滴滴(方言:很齊整的意思)的,大人挑著盒擔(裡面裝著魚、肉、麵條、團糕和糯米粽子等,上面貼著紅紙)去女方家送節禮,有時候女方家也把男伢子帶回家過過,其樂融融的。
??到了十五六歲,訂娃娃親的伢子成人了,因為有婚約在身,有時候就忍不住偷偷嘴,弄得懷了娃兒的都有。到這程度兩個人也就不上學了,回家務農,學手藝,單等著結婚。
??看到那男伢趾高氣揚地從他身邊過去,居然用手肘帶了他一下,存扣忽然有些光火,狠狠地朝路上吐了一口唾沫,心裡說:「顯什麼,不就是訂娃娃親嘛,我存扣要訂——也有!」
??他就想起王家莊的愛香寶寶來了。大人們說過愛香寶寶長大了要把他做婆娘的。而且存扣以前還問過愛香寶寶,問她肯不肯,她頭點得像雞啄米,說「肯肯肯」的。
??想起愛香寶寶,存扣腳下頓時像抹了油,走得都帶起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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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2 14:45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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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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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扣到了外婆家院門口,正要敲門,後面就傳來了一聲喚:「存扣哥哥!」回頭一看,正是愛香,牽著妹妹愛弟的手,急急走過來了。妹妹人小腿短,被她牽得跌跌縱縱的。
??「愛香寶寶!」存扣心裡很歡喜,回喚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撓了撓腦袋。
??「存扣哥哥,你怎麼才來呀?我天天等你,都等得急死了!」愛香抬臉問他,像是要哭下來了。
??存扣馬上內疚起來:「怪我……我不是來了嗎?」
??「再不來,倒要開學了……」愛香嘴一癟,兩顆淚珠兒豌豆樣滾了出來。
??存扣笨拙地伸手替她擦眼淚,愛香卻「噗哧」咧開了嘴:「癢!——」
??「『哭哭笑笑,花貓覺覺』!」存扣鬆了口氣。
??「我偏哭哭笑笑,咋的啦!」愛香撒起嬌來,臉上像開了一朵春花。
??「『豁巴齒,吃狗屎,一吃三畚箕』。」存扣高興起來,逗弄愛香。
??「你,也,是,豁,巴,齒——」站在愛香身邊的妹妹突然向上指著存扣,稚聲稚氣地說。她在幫她姐呢!
??存扣和愛香都敞開豁巴齒呵呵地笑了。
??院門「吱呀」開了,外婆高興地叫道:「我存扣乖乖來了!我曉得乖乖就要來——早上右眼皮跳了半天!」要愛香和妹妹一塊進去,「外婆切香瓜給你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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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2 14:45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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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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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存扣來外婆家愛香跟他形影不離,到哪都跟著。大人們拿她逗趣:「愛香,你把存扣哥哥霸住了。」
??愛香不睬他們。她就是要跟存扣哥哥在一起。
??雖說存扣和愛香沒有訂娃娃親,但大人們從小就拿他倆開心,時間一長,愛香心裡就以為她長大后真的會嫁給存扣哥哥做婆娘的。她心裡願意,她歡喜:存扣哥哥多好啊,可以一世跟他在一起,做活計,養寶寶,永遠都不分開!出於女孩的天性和對大人的摹仿,現在她對存扣可溫柔哩,可關心哩。晚上存扣在她家院子里乘涼,兩人團坐在一張飯桌上,她小手扇著蒲扇,還給存扣帶著風哩——像小姐姐一樣,像小大人一樣。愛香很疼愛她的妹妹——四歲的愛弟,兩歲的愛男,可是只要存扣哥哥一來,她有好東西吃就不讓給妹妹了,都要省著給存扣哥哥吃,毫不猶豫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天晚上,存扣和愛香一起上水泥橋上乘涼,兩個人一人一隻手牽著愛弟,把愛弟高興得笑得「咯咯」的。雖然最熱的天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可乘涼的人還是多。鄉下人乘涼不單是怕熱的緣故,主要還是圖個熱鬧啊。
??橋上人們說說笑笑,就有人講起什麼試紅的事情。大致是說人結婚時要在新娘子的屁股底下墊一塊白布,有紅出來就是好丫頭,沒有紅出來就是醜丫頭。有幾個嬸子還唱起了曲兒:
??
??胖嬸子——
??
??新造河塘栽滿桑,
??柳桑栽得行對行。
??上邊栽的千棵柳,
??下邊栽的萬棵桑。
??十八歲大姐養蠶子,
??梳妝打扮去採桑。
??遇見看桑的小情郎,
??……
??天是媒來地做保,
??桑樹腳下是牙床。
??膀子一彎鴛鴦枕,
??八幅羅裙戲鴛鴦。
??元紅點點桃花開,
??十里路外聞見香。
??
??瘦嬸子——
??
??十八歲大姐上樓台,
??八幅羅裙兩分開,
??青布褲子三點血,
??娘問女兒血何來?
??女兒臉紅頭一埋,
??羞羞答答把口開:
??「咋日上街做買賣,
??柳條穿破鯉魚鰓。」
??「莫巧嘴兒莫賣乖,
??你跟了哪個小殺才!
??青天白日把人偷,
??等你老子回家轉,
??叫他和你不罷休!」
??
??打赤膊的嬸子——
??
??女兒一聽笑嘍嘍:
??「這件事兒我不愁,
??等我老子回家轉,
??打個包袱後門溜。
??琶琵二胡隨身帶,
??走南闖北唱春秋。
??奴家前頭唱曲子,
??才郎代我把錢收。
??城裡鄉里任我走,
??跑遍有名的大碼頭。
??無拘無束多自在,
??你想我回頭也不回頭!」
??
??橋上喝采聲一片。存扣只曉得調兒好聽,意思卻聽不大懂,有些雲里霧裡的。看看坐在身邊的愛香,她摟著妹妹愛弟,眼睛亮漆漆的,像在想著什麼。她在想什麼呢,我存扣都聽不大懂,她還能聽得懂?——存扣心裡這樣嘀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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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存扣在王家莊玩到要開學才回來,見屋裡和院子里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滑滑滴滴的,從來沒有這樣清爽過,便誇獎哥哥勤勞。哥哥卻不好意思地笑:「嘿嘿,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還有……」存扣便明白了:是月紅姐幫著收拾的,——哥哥才沒有那麼主動呢!他有時候晚上睡覺都不洗腳!
??但存扣馬上又看出,這才七八天,哥哥居然瘦了,瘦了整整一殼。便問什麼緣故。哥哥說是做事做的,但存扣不相信:修理東西又不用多大勁,打掃屋子院子也不是啥重活,餵雞餵豬也不費事,何以瘦成這樣?追問是不是拉肚子了。他知道好人經不住三拉稀,拉肚子很快會讓人瘦下來的。但哥哥臭他:「你什麼都要刨根問底的幹什麼?說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
??大人的事。大人的事真是多!大人的事好像也……蠻有趣的呢。存扣現在也有點想做大人了,老做伢子沒啥意思。但他聽人說過,屌屌不長毛就不能算大人,因此他就想趕快長毛,尿尿時也像哥哥那樣端在手裡,像小鋼炮一樣,威風凜凜的。他把雀子掏出來對著太陽照了半天,一點有毛的動向也沒有,白生生的,嫩拐拐的,好小哦。他用手抻抻,沒有用,皮都抻疼了,一厘米都抻不開。他就有些灰心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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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3 17:15 | 只看該作者
??
??第二部分顧庄(下)
??
??第一章
??
??1.
??
??直到一九七九年,存扣要上初中了,才依稀感到自己要成大人了。
??變化是從這年暑假開始的。有次存扣下河摸河蚌,上岸后他看到自己屌屌前頭的紅肉鑽了點出來,他用手往前抹抹,可馬上又退了下來。他回家問哥哥,說:「哥,我屌頭兒咋破了塊皮呀?」哥笑,摸他的頭,說:「不是的,是我家存扣要成大人了。」存扣就紅了臉。還有一次,媽在灶上燒魚,魚下鍋了才發現瓶子里沒醬油了,忙悶了火喊存扣上街去打。存扣剛才到水碼頭上淘米,天熱,趁機跳進河裡拱了幾個「猛子」,這時正光著身子斜著腦袋在院里蹦呢,他耳朵進水了。聽媽喊得急,抓起醬油瓶兒就往街上跑。打完醬油迴轉時,在路上一頭撞見婉珠嬸。婉珠嬸笑哈哈地:「存扣啊,要上中學了呀,不能再屌(吊)兒郎當的啦!」存扣以前還沒有意識到難為情呢,天熱的時候赤條條慣了,很爽利呀。男孩們都這樣啊。可這回婉珠嬸一說,他好像醍醐灌頂似的,一下子臊得不行,趕緊用手捂住雀兒,專揀人少的地方走。跑到家不顧渾身汗漬漬的,翻出汗衫褲頭就往身上套,把他媽看得一愣一愣的,一頭霧水。打那以後,他再也不脫得赤條條的了,連赤膊也不。他也曉得害羞了,在巷子里迎面遇見副班長秀平,居然老遠就感到有些緊張。那秀平好像也是,漲紅個臉,你讓我,我讓你,卻總往同一方向讓了,恨不得撞在一起,尷尬極了。存扣走過去後用手直捶自己的頭:我咋這樣呢,我咋這樣呢。他現在有事沒事總愛站在月紅嫂嫂的梳妝台前,照呀照的。一會兒把頭分成三七開,一會兒把劉海梳在前額上,沒完沒了。還把襯衫的上面兩顆鈕子解著,露出裡面印著「中國海軍」的白背心。月紅嫂抱著小侄子站在房門口,笑吟吟的,對他哥說:「咱存扣曉得作怪了!」
??開學報名那天,存扣一大早就起來了,吃過月紅嫂子特為給他打的水氽荷包蛋,從箱子里把媽媽替他置的一套上中學的行頭拿出來穿上了身,頓時煥然一新。上身是白色「的確良」襯衫,下擺往藍色中長纖維的褲腰裡一塞,露出他在鎮上買的那根棕色人造革闊皮帶,中間帶五角星的,解放軍叔叔系的那種;腳上是雪白的田徑鞋,軍黃色的絲祙。走進教室時他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威武得很。他是班上男生中穿得最好的。班上還有人打著赤腳來上學呢,像馬鎖就是,一點也不要好,都上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呀,還那樣!存扣真有點看不起他了。
??但是在班上穿得最好感到自己要變大人了曉得作怪了的存扣還是挨人欺負。他個頭太小了,還是坐第一排。「小瘌疤」保連和進財馬鎖都比他高一頭。因為他們發生(方言:發育)了。人發生了個子才長得快,還長肌肉,勁大。上次和他們在廁所里小便,比賽誰尿得高,存扣尿得又細又急,差點兒越過碎磚牆尿到女生那邊去,正得意呢,保連冒出一句:尿得高有什麼用,還是個肉雀子。這話很傷存扣自尊心:他們都長毛了。保連還把頭髮留長了,遮住那兩個亮瘌疤,沒事用個小鐵夾在唇上邊夾呀夾的,像個大人神氣活現的。以前在曬場上摔跤玩兒存扣至少跟他們打個平手,現在被他們一撂一個跟頭,力大得唬人,日了鬼似的。存扣就怪自己咋還不趕快發生呢,發生了就長毛了,就長個子了,就長肌肉了,也長鬍子了,就不怕他們了。他經常睡覺時關緊房門,在電燈下面仔細觀察雀子,指望在上面發現什麼苗頭來,可是沒有,還是白生生的像個蠶卧在那裡。他聽說男娃兒經常刮鬍子越刮越長,就用哥的亂胡刀在光溜溜的嘴巴上刮呀刮呀,指望把那些若有若無的細汗毛刮掉會長黑的,但是沒有用,倒是平白在嘴唇上留下幾個血口子。他真是沮喪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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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3 17:17 | 只看該作者
??2.
??
??但是讓存扣感到安慰的是班主任對他可好。班主任是個女的,叫張海珍,揚州知青,她教英語。上第一節課時她自我介紹說她二十二歲,存扣就琢磨:才比我大九歲,倘不是教師,可以喊「姐姐」的,我們班上王保京的姐姐大他20歲哩。張老師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臉雖然不太白,還有幾粒雀斑,但決不難看。她沒有辮子,剪著齊耳短髮,加上她身上總是穿著清爽整潔的衣裳,無論在哪兒,人都可一眼看出她準是城裡來的。女生都說張老師穿衣裳抱身,存扣不曉得「抱身」是什麼意思,可能是講她衣服做得正好,把身材正好顯出來了。不像鄉下人闊袍大褲的多,在後面不看頭髮有時都不認得男女。張老師胸部有點凸,一看就知道那裡有兩個奶子,腰這兒就小小的像個孩子,到屁股這邊又圓鼓起來了,走路時還看見屁股蛋兒兩邊動呀動的。同學們都不怕她,反而愛親近她,甚至放學了還有到她宿舍里去玩的。興許是因為她從不打罵學生,興許是她總喜歡笑,有時心裡難過了還當著大家面哭過鼻子,真像姐姐哩。張老師上第一課時講A、B、C,帶大家讀字母,當念到B時,全班忽然啞了,她一愣,又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B」,班上頓時轟地大笑起來,放肆的男生笑得眼淚水滴滴的,女生羞紅個臉把頭埋在桌子下哧哧地笑,笑得張老師雲里霧裡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大家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也「撲哧」笑了,說:「噢,你們想到外行上去了!」臉上就有些羞紅,「但,這個字母就是這樣讀的!」她對大家認真地說。
??同學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張老師,而存扣對她有一種更深厚的愛戴,因為她是那麼曉得保護一個孩子的自尊心。一次存扣受了涼,唇上起了個皰皰,潰瘍后結了疤,蠶豆瓣大小,進財他們就說這像日本鬼子的仁丹鬍子,哄起全班男生一齊喊:「存扣,太君!存扣,太君!」存扣又羞又急,用手蒙住那疤嗚嗚直哭。有女生跑去告訴張老師,張老師正在揀韭菜,手沒洗就急急趕來了,氣咻咻地,漲紅個臉,狠狠地說了那幾個起鬨的同學。存扣見張老師幫他了,想起平時所受的欺負,更是大放哀聲,哭得傷心傷意的。張老師就從褲袋裡掏出花手絹跟他揩臉,哄著他:「存扣,不哭了,不哭了。」那時存扣真想撲進張老師懷裡,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時在媽媽懷裡撒嬌使潑一樣。
??存扣終於收住了聲。張教師又對大家說:「瞧人家存扣在班上最小(不只指年齡,還指身材),可毛筆字最漂亮,作文寫得最好,你們要向他學習。」聽老師一誇,存扣骨頭輕得沒四兩,看那幾個傢伙垂頭耷腦的,心中真是快意,頭昂得高高的,全忘了剛才哭哭啼啼的可憐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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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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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6-10-13 19:26 | 只看該作者
看了一些啦, 村子里的事情都寫得很生動噢, 你一定有生活體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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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4 08:05 | 只看該作者
謝總斑關懷。我是從蘇北里下河水鄉農村走出來的人,對故鄉始終有一份難捨的情懷啊。寫《元紅》也是對故鄉的一種懷念和另例感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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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揚州顧堅 發表於 2006-10-14 08:07 | 只看該作者
??3.
??
??小存扣在班上飽受男生欺負,女生卻是喜歡他的。存扣長得眉清目秀挺清爽,在班上穿得又時髦,有時候張老師都誇他「小標臉兒」、「像個城裡的孩子」呢。老師都喜歡他,女生們更是沒得說啦。何況他寫字又好成績又好,從不像有些牛高馬大的男生作業不會偷偷抄人家本子。女生都把存扣當成自己弟弟,男生撩他逗他就上來相幫,七嘴八舌地數落那些男生,像群小母雞。上體育課打球時男生都不要存扣,加入哪組哪組就輸,他個頭太小了,拿不到球,攔不住人,一撞一個跟頭。女生就把存扣接納過去,一個個傳球給他投,讓他過把癮。他投中了樂得又喊又笑,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那些女生也跟著他喊跟著她笑。他與女生打成片,抱成團,女生們是水,他就是水中一條快樂的魚。
??存扣在班上的成績越來越好,期中考試竟考了兩個初一班的頭一名。平時也沒見他起早帶晚比旁人多學多少,大家一樣上課,一樣上晚自修,可他就是靈。教師們都說他「小聰明」,將來肯定能上大學的。他當上了學習委員,班上隨便哪個同學問他作業他都講給他(她)聽,還用筆在一張白紙上畫畫點點,一本正經地像個小老師。事實上老師們也把他當成小助手,他字好,有個啥課外作業了都叫他抄。只是他人矮,夠不到黑板上面,抄作業時要搬張凳子站著。
??有人說女娃兒一上初中頭腦就糊了,人大了,心思發岔了,學習不得好。好像還真有些理呢。那些來問作業的女生問的東西真的太簡單了,存扣有時都忍不住說她們,把她們臉說得紅紅的。可女生也不是白問的,經常帶些東西給存扣吃,比如炕山芋呀,炒蠶豆呀。數梁慶芸帶的東西最稀奇古怪。她爸是莊上的支書,都是人家送的。存扣也不是小氣人,他媽有個愛攢紐子的嗜好,到哪兒做生意都揀些好看別緻的紐子買回家,家裡攢了一小籮呢,存扣就送那些亮爍爍的電光紐子給她們。被送的就自豪得不得了,回去連夜拆了舊紐子,把存扣送的釘上,也不問和衣裳的顏色配不配,穿在班上向同伴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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