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顯富」還是「心計」

是「顯富」還是「心計」
――也說「襲人探親」的描寫
梁 庄
《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二輯載黃凌雲文《雲錦》，文章詳析《紅樓夢》中有關雲錦的描寫，令人受益頗多。但文中有關襲人回家探親的解析，似有偏頗。
文章說「第五十一回，襲人因母親病危而回去探親，本無需過分張揚，可為彰顯賈府的氣派，於是鳳姐親自過問，以防失了賈府的體面。」接著說「襲人在賈府很受寵信，也終歸是賈府的一個丫頭，但見她的出行裝扮也堪比普通大戶人家的主婦或者更甚，就算這般，鳳姐仍不是十分滿意，為了不失大家族的尊耀，於是……（引文略）」文章還說「簡
單的一次外出探視病危的母親，著裝不應當嬌艷華貴，肯定較往常有收斂，其平日的刻意裝扮后的出行，可想而知」。
在下認為，從《紅樓夢》關於襲人探親這一節的描寫看，僅從彰顯富貴這一點來解析顯然膚淺些，同時也太小看鳳丫頭了。
《紅樓夢》中描寫寧榮二府闊氣、尊貴、講究的場面太多了，遠遠沒必要在一個丫頭身上再去體現。那麼為什麼襲人回娘家要這樣認真對待呢？脂本這樣寫：
鳳姐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們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服。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拿著。包袱也要好的，手爐也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
當鳳姐看見襲人的行裝后笑道：「這隻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我倒有一件大毛的，……先給你穿去……鳳姐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里的哆羅呢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見雪褂子。」在這其樂融融一片祥和的氣氛中，還有許多生動的對話，眾人交口稱讚王熙鳳大手大腳，替太太賠墊東西，上顧太太下疼用人。王熙鳳也順勢表白「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就罷了……。」
不僅如此，「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要好了，就罷」；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他們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是自然知道這裡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
王熙鳳如此這般，原因有二，其一，體現她精明，還是那句老話機關算盡；其二，體現皇親國戚大家族的「規矩」。
按說丫頭是無權回娘家探親的，《紅樓夢》里卻寫了兩個特殊的丫頭回家探親，一個是鴛鴦，一個是襲人。原因很簡單，一個是賈母身邊的，一個是賈寶玉身邊的。而襲人還比鴛鴦多回了一次家，恰恰就在一次回家時，襲人堅決不讓家裡把她贖回去，反映出她內心深處不想離開寶二爺，盼望得到寶二奶奶寶座的願望。襲人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名正言順地成為賈寶玉的妾，而且她既是「內定」人選，也是府內和園中人人眼裡的「明事兒」，在她和寶玉心裡還有「初試」之秘密。作為王熙鳳豈能不曉得？王熙鳳對待襲人的關懷、熱情、周到，甚至多多少少帶有點殷勤，決不是因為襲人自己如何，完全是因為襲人的地位所決定的。她是寶玉的人，是王夫人喜歡的人，襲人的背後連著寶玉、王夫人、賈母，這麼一大串在賈府中的頂級人物，王熙鳳若熟視無睹豈不昏了頭？
所以當王夫人批准襲人可以回家探母之後，王熙鳳給周瑞家的下三道指示：你帶人陪著去，趕兩輛車；衣服、包袱、手爐都用好的；走之前再讓我看看。其規格之高已不是丫頭的標準，隨從數人，兩輛車，周瑞家的陪，而周瑞家的是專門陪夫人出門的，在賈府甚至算上個「人物」。王熙鳳辦這件事時，在她心裡，是把襲人作為寶玉的伺妾對待的。因此才有在眾人面前的一番表演，又換褂子，又換包袱，又包好衣服，既受到下人稱讚又討王夫人歡心，真正的一石二鳥。而且這次表現是絕佳的時機，有時候送禮不在輕重，就看你送得是不是時候。
再說第二點。王熙鳳連著有兩個囑咐，一是囑咐襲人，可以在家住，但鋪蓋不能用家裡的，我派人給你送。二是吩咐也是強調，提醒周瑞家的「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一語道破天機，其實這也是派周瑞家的親自陪同的重要原因。即襲人既然是賈寶玉的妾，雖不至於嚴重到要迴避，起碼是不能與家人同住的，自然不能用家裡的舊鋪蓋。這充分表現出王熙鳳敏捷慎密的思考和大家族與平民的等級差別，而且話又不能明說，周瑞家的便心知肚明，若換了別個交待起來恐費周折。
問題還不止這些，在王熙鳳的眼裡，妾算不了什麼，仆前為主、主前為仆的妾之地位她非常清楚，身邊的平兒就是一例。所以趙姨娘在她那不算事甚至很厭惡，脾氣上來對平兒又罵又打。偏偏對襲人另看一眼，而此時的襲人尚是「准妾」，其根源就在賈寶玉一人身上。趙姨娘為賈政妾，平兒為賈璉妾，這兩個男人雖是地位很高的爺，但都不足為懼。賈寶玉不同，那是王夫人和賈母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是整個賈府的命根子！在賈府抓住一個賈寶玉就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就可以頤指氣使。你能說王熙鳳費盡心機叫襲人穿漂亮了再回娘家，是為了顯示賈府有錢有勢嗎？細讀《紅樓夢》這一節，不得不叫人佩服王熙鳳，自然更佩服曹雪芹的天才和偉大。

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