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新聞調查];高級工程師為何當不了村官?

《t望東方周刊》2006年第07期


打了半天火，張榮亮1．8萬元買的二手標緻車終於「轟轟」地響了起來。「毛病太多了。」張榮亮自言自語地說。

在經過長達半年多的「流亡」生活后，身為陝西省銅川市方巷口村村委會主任的張榮亮終於準備回到南京。在當選村委會主任之前，他的身份是東南大學已經退休的教授級高工。

和三年前意氣風發地回老家銅川競選時相比，這次離開多少顯得有些狼狽。雖然陽光燦爛，但張榮亮的臉頰依然被2006年春天前的這場降溫凍得有些發紫。

競選

2002年2月，剛過花甲之年的張榮亮和同是東南大學副教授的老伴回鄉探親。張榮亮的老家在陝西省銅川市耀州區方巷口村。1963年，張榮亮以「縣狀元」的優異成績考入天津大學電化專業，畢業后先後在北京、陝西、江蘇等地工作，1999年退休，時任東南大學

科技開發研究院電子材料研究室主任、教授級高工。

這次省親多少有些衣錦還鄉的味道。此前，他的兩個女兒陸續赴美國讀博士，大女兒博士畢業后留紐約工作，並獲得綠卡。兩個女婿也都是美國的博士。

在家鄉，張榮亮聽到的多是鄉親們對村委會的不滿。

最讓張傷心的一件事情是，他聯繫的一個南京某集團的肉食品加工項目，最終因為個別領導的曖昧態度而流產。為了實現造福鄉里的願望，張榮亮覺得有些事情必須親自來干，「不能做一個局外人」。

當年10月，在張榮亮的組織下，以退休返鄉人士、教師、工人為主體的方巷口村經濟發展研討會召開，與會的40多人圍繞方巷口村未來的發展展開丁激烈討論。這種新穎的方式引起村民極大關注，連村委會院子的牆腳下也蹲滿了群眾。

研討會上，張榮亮公開了競選村委會主任的想法。在題為《一心為公辦實事，決心當個好村官》的競選演說中，張榮亮明確提出自己的施政方針：清財務、了積案、求發展、奔小康。最終目標是建設銅川的「華西村」。

「如果我當了村委會主任，我不拿村裡一分錢的報酬。」張榮亮承諾，他的承諾贏得了村民的讚許。

張榮亮的施政方針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方巷口村所在的寺溝鎮政府下發文件，明確指出張榮亮因戶口不在本地，不具選民資格。張榮亮的競選第一次遇到阻力。

張榮亮上網查到《村民委員會選舉規程》，發現自己的戶口雖然不在當地，但屬於返鄉人士，可以作為特殊選民對待，而且政府鼓勵這些人士參與基層政權建設。張榮亮依此去找銅川市民政局，他的選舉資格最終得到了確定。

阻力

隨著選舉的臨近，阻力也越來越大。

2003年1月5日夜，張榮亮和幾名村民正在屋裡討論選舉事項。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叫罵聲，時任村委會主任的劉某帶著家人來找張榮亮「算賬」。希望繼續連任的劉某對張榮亮參加選舉一事一直懷恨在心。

劉某借著酒勁，砸開樓道口的鐵門，又開始砸張榮亮宿舍的木板門。木板門不堪一擊。危急時刻，張榮亮從二樓的窗戶跳下逃走。他的老伴嚇得半死。

此次事件發生后，張榮亮驚奇地發現，一些平時和他很要好的村民見於他都躲著走。一位村民悄悄告訴他：「我不敢去你那裡了，你自己也要小心呀。」

選舉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村民張占榮急匆匆地跑來告訴張榮亮，他家蔬菜大棚上的薄膜全被劃破。張占榮是張榮亮的鐵桿支持者。

張榮亮感覺到，他面對的將是一個非常強大的對手。

2003年2月17日，方巷口村的選舉工作如期舉行。村民們發現，選舉現場來了好多維持秩序的民警。選舉始終井然有序，結果也毫無懸念。1070位選民，當天到場700多人，張榮亮得票432張，超過半數。這還不包括好多廢票，有好多選民寫的是張榮亮的小名「亮娃子」。

上任

上任不久的一天，張榮亮冒雨來到村支書張全放家裡商討工作。因為意見不一致，兩人吵了起來。張全放說不過張榮亮，結果動起粗，一拳打到張榮亮的脖子上。

張榮亮是「秀才遇到兵」，趕緊往門外跑。張全放窮追不捨，硬是將其打翻在雨地里。

從雨地里爬起來，張榮亮擦了擦身上的泥水，繼續去找村委會的其他成員商議事情。他心裡清楚，雖然他選上來了，但他的對手還是想用暴力手段逼走他。

2003年5月30日，新一屆村民代表在村委會辦公室開會。張榮亮正在講話時，村上的屠夫張某突然闖進來，徑直走到張榮亮面前，對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拳，接著，張榮亮的臉上又挨了兩拳，鼻血一下子冒出來。

事後張榮亮了解到，打他的張某是受人指使。這次事件發生后，張榮亮的支持者、退伍軍人張先鋒遠走上海打工，留給張榮亮一封信，稱「一腔熱血根本沒地方使」。

對於這些，張榮亮早有所預料。他認為，發展經濟是第一要務，工作展開了，慢慢也就會獲得大家的理解。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走訪，張榮亮提出上任后的第一個項目：集中養殖。

張榮亮擬定了一個計劃書和立項報告，找到區上的領導，區領導親筆批示，從扶貧款里撥付10萬元經費。

張榮亮立即召開村民代表大會討論，按每戶3000元的標準，向區上報送了33戶養殖戶的名單。張榮亮把這作為方巷口村將要掘來的「第一桶金」，按他的規劃，先搞禽畜養殖廠，形成了規模后再上飼料廠和屠宰廠，然後搞一個冷凍廠和肉食品加工廠。

「到時候，全村的人都會有工作。」張榮亮充滿激情地對群眾說。

養殖戶名單上報后不久，區有關部門一位領導給張榮亮十丁電話，希望在名單里換上另外兩戶人，並明確表示這兩戶人和他有關係。

張榮亮表示為難，因為這個名單是經過村民代表商定的。這位領導碰了一鼻子灰，掛了電話。

兩個多月過去了，下撥的錢還沒有到位。張榮亮打電話問有關部門，人家告訴他，「錢已經沒有了。」

讓張榮亮更為不解的一件事情是：2003年7月，連綿不斷的雨使村上一座橋岌岌可危，張榮亮連夜發動村民，跳入洪水中搶修加固，橋終於被保住了。事後，張榮亮向上級政府打報告要求對橋進行修繕，但一直沒得到批准。而鄰村一座同樣的橋被水沖毀，上級政府撥了25萬元重修。

有村民埋怨，還不如當初讓水把橋衝掉。

反腐

張榮亮的施政宣言一個又一個地落空。他曾許諾給村民籌集春耕生產經費和替孩子交學雜費，但由於上屆村委會的財務始終不能移交而無法實施。有村民認為「張榮亮只會吹牛」。

張榮亮各方奔走，終於迫使上屆村委會交出了財務資料。但隨之，鎮上卻將其封存起來，稱要在方巷口村實行財務「村由鎮管」的試點。

財務雖然沒管，但問題卻一個又一個地暴露出來。

張榮亮上任後向村民發放的第一筆錢是退耕還林補償款。好多村民拿到錢愣了起來：「國家讓我們在地里栽樹，原來還發補助呢?那以前的錢呢?」

張榮亮找到鎮政府，而鎮政府的發放名單上都有村民的印章，證明錢已經被領走。感覺事態重大，張榮亮立即向當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從原村委會主任家裡找到了282枚村民的印章。

案件查清了，但公安機關一直對此事不做出處理。

2003年11月13日，信用社的信貸員找到張榮亮，稱方巷口村的存款到期了，需要轉存。

看了存款數額，張榮亮大驚失色，原本349.5萬元的存款，竟然有250多萬元不知去向。這些錢是村裡38戶村民的征地款，每年村裡要用這些錢的利息為失地村民發放生活費。

這些錢在存人信用社時，就約定好村鎮區三級管理，三方共同同意才能支取。誰取走了這些錢呢?

信用社出示的清單顯示，這些錢大多是在張榮亮上任前，由原村委會主任劉某簽字支取，名義是周轉或打機井、種大棚菜等。

張榮亮進一步了解發現，大棚和機井影子都沒有見，周轉的錢也不知用途。

張榮亮立即將此事向鎮領導做了彙報。當地媒體介入報道后，耀州區政府成立專案組。

一年之久后的2005年3月18日，耀州區政府對此作出處理意見，建議方巷口村村委會提起訴訟，利用法律途徑解決此事。對於這些錢的去向，處理意見中並未提及。

張榮亮更是不明白：錢是由原村委會主任劉某取走的，他取錢時是職務行為，要告的話，就是村委會告村委會?

因為堅決按原則辦事，張榮亮的對手越來越多，遭到的報復也越來越多。

2003年12月24日，張榮亮接到一個電話，「張教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父母的墳被別人推掉了。」

張榮亮心裡一驚，他還是故作鎮靜。傍晚，張榮亮一個人來到父母的墳前，抱著破碎的石碑，失聲痛哭。



看著父母墳頭破碎的石碑，張榮亮黯然傷神

另一個讓他傷心的事情是，上任近一年了，他不得不耗費大量的時間來對付村務之外的事情，「華西村」的夢想遙遙不可及。




張榮亮一個人簡單而孤獨地活著

罷免

就在耀州區政府成立調查組調查巨額徵地款去向的同時，2004年7月，方巷口村村支書張某等開始聯合部分群眾提議罷免張榮亮，並列出十大罪狀，除上任時的承諾沒有實現外，還稱其利用職權寧丁擊報復部分村民。

打擊報復具體指的是，張榮亮收回了一口水井的承包權和對磚廠進行監管。

水井由原村委會主任劉某承包，系村委會所有。張榮亮上任后，劉某大幅提高水價，並斷水十多天，村民叫苦連天。張榮亮依據承包合同，堅決將水井承包權收回。

監管磚廠則是在2003年8月的雨季，當時陝西大部分地區發生洪災，方巷口村也是陰雨多天，村裡的磚廠牆體出現多條裂縫，張榮亮根據省防汛辦有關規定，監管了磚廠並使其停止生產。磚廠負責人則稱張榮亮這是「雞毛當令箭」。

就在罷免張榮亮的呼聲高漲的時候，張榮亮回到南京的老伴因為在老家接連受到驚嚇，突發心臟病，醫院連續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

張榮亮處於一個十分被動的地位。

就在此時，部分群眾終於站子出來，聯名抵制罷免，1071名選民，共有593人簽名。部分村民還集資，希望張榮亮牽頭，為他們找回200多萬不知去向的征地款。

張榮亮為此向中央及省市多個部門繼續反映此事。同時，更大的反擊也向他展開。

一位了解內容，並在媒體面前肯定張工作的鎮領導被調離工作。

罷免張榮亮失敗后，方巷口村村支書張某被鎮領導以工作不力為由撤換。

同時，張榮亮一下子收到了三張法院的傳票。

第一個官司是磚廠老闆宋某狀告村委會，指控張榮亮破壞生產，要求村委會賠償損失。法院一審判村委會敗訴，賠償宋某20多萬元。

第二個官司則是水井承包人劉某將張榮亮告上法庭。

這兩起官司將開庭日期定在2005年3月16日。

而第三個官司則來得讓張榮亮哭笑不得：村民張解放1992年到1997年曾在村上當支書。2005年初，他突然把村委會告上法庭，要求支付其擔任村支書期間的工資。

流亡

隨著反腐工作的深入，張榮亮受到的阻力和威脅也越來越大。

2005年1月21日，張榮亮去銀行辦完事後發現，停在路邊的車被扎破了輪胎。就在張榮亮打開後備箱取備胎的時候，一伙人突然出現，搶走了放在後備箱里的手提包，裡面裝有村委會公章和一萬多元的現金。

張榮亮到公安局報案后，公安局開具了證明，張榮亮重新刻了一枚村委會公章。

3月22日，在村委會辦公室里，一位村民受村支書指使，以辦事為由，再次將公章從張榮亮手中搶走。

這件事發生后，張榮亮開始「流亡」，除白天偶爾到村委會辦公室處理一些事情外，晚上則開車住到較遠的一個臨時租賃的民房裡。

7月15日，張榮亮的車輪胎再次被扎破，就在張準備修車的時候，一伙人騎著摩托、手持鐵棍沖著張榮亮駛來。

張榮亮逃進路邊的一個飯店裡，這夥人打破了飯店的玻璃門后離開。近三年任期里，張榮亮26次被人追打。

9月23日，新一輪村委會換屆選舉動員會召開，當地政府開會時竟沒有通知張榮亮參加。張得知消息后，立即趕到開會現場。沒有人理他，他自己拿了一份文件坐在旁邊。

開完會後，張榮亮召集群眾代表，成立選委會，並於10月28日組織選舉，1071名選民，有760人到場，張榮亮得票667張。不過，這次選舉沒有當地政府的人士參加，當地政府也不予認可。

這次選舉結束后，張榮亮開著自己的標緻車，來到100多公裡外的西安市，租了一間民房住了下來，開始了真正的「流亡」生活。

因為此時已有傳言，公安局的人要抓他，罪名是私刻公章和違法批了24戶住宅地。張辯白說，刻公章是因為第一枚公章被搶，重新刻時他到公安局開具了證明。批住宅地是延續上任的小城鎮開發工作，而且鎮政府也有批准的紅頭文件。

傳言還稱，如果張榮亮離開方巷口村，不參加選舉，就不再追究他的責任。

11月，由一位村委會副主任組織的當地政府認可的選委會組織了三次選舉，均因票數未過半而宣告失敗。

12月8日，張榮亮在流亡了一個多月後，終於準備打道回府。對於自己近三年的「執政」生涯，張榮亮不願意評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只是稱，他是在完成一個課題

「央視」這類專題非常多，大都沒了下文，給人的印象是隔靴搔癢。媒體揭露時弊，申張正義，不能就事論事，虎頭蛇尾。老百姓喜歡知道事情的原委和結果。

this is the real situation in China. Who is responsible for it? It is not GONG CHAN DANG, but Chinese people themselves! They should learn how to fight for their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