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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三級跳
《東坡志林》說了這樣一件事:一次與同僚論及調氣養生,蘇軾說,其他還好辦,就是慾火焚身,實在難熬。一個朋友附和道,是啊,想那蘇武窮居海上,數載牧羊,嚙雪啖氈,蹈背出血,其人不可謂不頑強,可就這樣一個硬漢,也無法搞定那顆小頭,生下一堆雜種,唉,可嘆也夫!蘇軾頷首同意,「愛其語有理,故為記之」。
上述一段話,是否有理,暫且不論,但蘇軾的天性刻薄,喜歡月旦前賢指摘時人,則似乎不容置疑。同樣是在《東坡志林》中,記載了蘇軾一次游廬山,得《廬山記》一書,中載李白徐凝詩,那徐詩想來極差,不堪入目,以至蘇學士一時火起,作絕句一首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其尖酸較之魯迅,似還高一籌。王直方的《詩話》載:「東坡有言,世間事,忍笑為易,惟讀王祈大夫詩,不笑為難。祈嘗謂東坡雲,有竹詩兩句,最為得意,因誦曰: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坡曰:好則好矣,則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蓋以雲干已萬而葉止千也,亦顧對仗而遺物理矣。」
可見,蘇軾的喜好諷嘲,並非偶然,而是天性;不僅是對前人同僚如此,就是對掌控了自己前程的上司,一樣不留情面。史載一次他和王安石閑談,他問:「鳩字為什麼由九和鳥組成呢?」王安石一時語塞。蘇軾笑嘻嘻的說道:「詩經有云:\鳩在桑,其子七兮。七隻小鳥,加上父母兩個,不就是九個嗎?」這是有所指的,蓋王安石煌煌二十五卷字源學巨著,多有此類穿鑿附會的笑話,比如波字,王安石就認為是波者水之皮也,於是蘇軾就反問:「波者水之皮,那滑是否就是水之骨呢?」王安石愕然無以對。
這樣看來,蘇軾恃才傲物,出言無忌,似乎是個才子加流氓式的人物,但這是我們心目中的蘇學士形象嗎?NO!NO!!NO!!!獨狼你不要唐突古人,我們心目中的蘇學士,雍容高貴,寵辱不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耶!嗚呼,冤哉!我雖不學無術,沒有半點正經,但這蛾眉謠諑一事,卻為我所不屑。我的看法,是蘇軾雖然喜好賣弄聰明,卻不會面目可憎,乃是因為他不僅嘲人,也兼自嘲。這自嘲一事,說來容易,做來卻難,蓋世人好面子故耳,要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在他人則可,在自身則不行。而我們的蘇學士之所以千古流芳,就是因為他既不將自己看成是高高在上悲憫眾生的救世主,也不認為自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曉得自己和世間眾生一樣,都只是飛蓬似的偶然存在。年近不惑,為官杭州時的一首詩表明了他的人生態度:「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營餱糧,墮網不知羞。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誰能暫縱遣,閔默愧前修」對於一介囚犯,尚且視為「均是為食謀」的同路人,然則我蘇東坡怎會對天地間的忠達賢良懷有惡意呢?世事有若浮雲,變幻莫測,但我這顆心,卻是明月般的皎潔呵!這是蘇軾不同於魯迅的地方,魯迅雖也自嘲,雖也說:「 ……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稜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但這有關如何解釋,有關的人們是誰,都須三思。要而言之,蘇軾認為自己和大家一樣,都是一個人,求同而存異;而魯迅則認為自己是一個區別於大眾的一個個人,立異而避同。故蘇軾無鬼氣,而魯迅有寂寞之哀。
蘇軾的自嘲,雖有叫人忍俊不禁處,但更多的,是強顏歡笑后的辛酸。他這樣嘲噱自己的貧窮:「馬夢得與余同年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觀,當推夢得為首。」相形之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少游就差勁多了。當年為官京師,窮得要命,乃做詩一首向人求助:「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華髮故枝,日典春衣非為酒,家貧食粥已多時。」嘆老嗟卑,搖尾乞憐,未免叫人氣短。
公元1065年5月,妻子撒手人寰;公元1066年4月,父親魂歸地府。按當時慣例,蘇軾扶送靈柩回鄉,居家兩年後。公元1068年,蘇軾回返京城,那一年,他32歲。從此,他再也沒有還鄉,從此,家鄉的山山水水,在翰海漂泊的歲月中,都成了鏡花水月。但是他的文字,仍是不見半點波瀾:「臨桌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無兩稅及助役錢爾。」又蘇詩中有「是處青山可埋骨」句,蘇詞中有「此心安處是吾鄉」句,其豁達也可知。而唐人柳宗元貶謫廣西柳州時,卻是萬般悲傷:「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這就是我們心目中風流無雙的蘇學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貧窮叫人志短,而他偏不志短;不遇叫人思鄉,而他偏不思鄉。他是中國文人中罕有的一個異數,溫和而倔強地反抗著人世的荒謬。中國的文人,往往都知道人生如寄,剎那芳華,但之後呢?不是試圖及時行樂,就是躲在某個偏僻無人的角落裡向隅而泣。放縱與自閉,兩位一體。而蘇軾,卻說今天雖然夕貶潮州路八千,可誰知我明天就不會重又一封朝奏九重天呢?離合循環,憂喜相攻,塞翁失馬,焉知禍福。人生是一場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戲劇,不到閉幕,誰也不知道結局是什麼。換句話說,人生的問題只有一個:死亡。死亡意味著所有可能性的終結,意味著一世掙扎的徹底結束。逍遙如蘇軾,死神面前,又將是怎樣一副面孔呢?
還是烏台詩案期間,蘇軾不幸身陷囹圄。其時他和兒子蘇邁約好,如一切正常,只送蔬菜肉食;如風向不對,方可送魚。誰知有幾天蘇邁離京借錢,乃把此事託付朋友,卻忘了告知那天知地知父知子知的暗號。果不其然,這位不知情的朋友有一次就誤送了熏魚,駭得蘇軾以為末日已到,明年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忌日,於是寫了一首詩給弟弟蘇轍,是蘇詩中少有的凄涼之作:「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悲哀凄惻,不忍卒讀。看穿人生萬物如蘇軾,還是邁不過這道檻,一樣在死神面前膽戰心驚。
不久,蘇軾終知自己不過虛驚一場,但是這段經歷,一定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雖說人生三大事,立德立功立言,三事既成,則可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但是,修之於身,未必能施之於事;修之於身,施之於事,未必能見之於言;就是能見之於言,老師歐陽修也說了,「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既然如此,世間又有什麼能夠永恆?除了虛無,這個世界可還有別的底色?能參透這些,方得佛法三昧。這就是蘇軾在《東坡志林》中深有感觸寫下的一段話:「學出生死法,得向死地走之一遭,抵三十年修行。吾竄逐海上,去死地稍近,當於此證阿羅漢果。」這是的確的,能明了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也就夠資格成阿羅漢了。多年以後,當他又一次來到奈何橋邊時,他已不再恐懼,而是心如枯井,身若磐石:「嶺南萬里不能死,而歸寂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爾,無足道者。」
這時的蘇軾,已經不再是泯然眾人的境界,而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了。多年來的念經學佛,終讓他無我無相,物我兩忘,有若金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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