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入春已經頗有些時日，然而春寒仍然料峭著。在這終日的冷氣森森里，雨季隨即到來。

　　晨起開門，一陣濕淋淋的氣息湧來，新鮮、清冽，浸在這氛圍中，人的周身都是一種舒暢的感覺。天地潮潤潤的，細雨霏霏，斜風中織起一張密網。天色是瓦青的，低懸在人們頭頂，雲層厚實緊密，彷彿伸手便可觸到。

　　狹長的紅磚小道上，落英片片，花香混著泥土的特殊腥氣，軟綿綿的。腳下光滑，行路小心，濺起的軟泥星星點點散在草中，與露水滾作一團，和先前的味道一同發酵，揮散在空氣中，嗅一嗅，竟十分的清甜。這時雨下得很輕柔，慢悠悠稀疏疏地，襯著路上人們的行色匆匆，頂像一部舊時光里的默片。

　　就在這靜謐的雨中，間或有幾聲脆生生的鳥鳴響起，為這默然的世界添幾分俏皮。待你去尋，便從腳旁的矮草叢裡驀的躍起一隻小喜鵲，迅捷地振翅，轉眼就落在了遠處的枝丫上。隔著並不分明的霧靄，倒有幾分蓬萊仙鳥的意趣。

　　孩子們最是高興，成群結隊在雨里撒歡，踩水、歌唱、放聲大笑。何必去阻攔呢？這本是生命最昂揚動人的風姿。花花綠綠的小身影在雨簾中閃閃爍爍，真是一種奇妙的構色。一會兒瀟瀟雨歇，還有幾個頑皮的孩童在房檐下吐出舌頭來接雨，大抵是想嘗嘗春天的味道罷。

　　杜工部嘗有詩題《春夜喜雨》，不錯，春雨確是令人歡喜。你看這一陣雨過，世間都是翠靈靈的，每一株樹上總能冒出幾簇嫩芽，努力舒展著嬌小的身軀，可愛極了。道路兩旁的蚯蚓、蝸牛，貪婪地吮吸著甘霖過後的水汽……春雨，帶來一場希望的復甦。

　　綿綿細雨的日子裡，泡一壺茶，捧一本書，聽窗外淅淅瀝瀝，最是怡人。小時總不理解放翁的那句「小樓一夜聽春雨」，覺得雨有什麼好聽的呢。後來讀到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中年聽雨客舟中」、「而今聽雨僧廬下」，人生百味，盡在其中。簡簡單單一個「雨」字，滴滴答答落下，卻窺見人世的滄桑。悲歡離合、歲月蹉跎，都在一場場雨中或輕柔、或滂沱，「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由此我也願聽雨，疏雨打芭蕉，驟雨拍蓮葉，亂雨驚蛙鳴……靜靜地聽，煩惱總被雨打風吹去。但這須是春雨，須是細雨。雷雨嘈雜，氣勢洶洶，太不安分；秋雨蕭索，「秋風秋雨愁煞人」，也不好；我曾在貴陽經過冬雨，凄凄切切的，實在令人歡喜不起來。聽雨聽得是韻律，過去的老房子，一下雨屋裡昏沉沉的，雨點鏘鏘，匯成細流從屋頂瀉下，涓涓動人。屋后的磚石，青苔滑膩，鬱鬱蔥蔥，依著雨水的滋養，孤芳自賞。

　　雨輕，人靜，多好。

　　如今蝸居在單元樓里，聽雨不易，觀雨也可作消遣。華燈初燃，春雨又至，此時比白日里下得更緊。透過窗，萬家燈火映照著雨花，暈射出淡淡的光彩，似琉璃，又如月光傾瀉。道邊疏疏的林，微風中婆娑，朦朦朧朧。夜還不深，車水馬龍往來穿梭，濺起一叢叢水花，翻騰起縷縷漣漪。

　　往街上行，夜市才剛剛熱鬧，翻炒聲中，鍋里綻開的火蓮隨風顫動；那一邊，揭開的鍋蓋騰著熱氣，在隱約的燈光下氤氳；這一爿，店家剛盛出的美味，油香四溢，還發著畢畢剝剝的爆裂聲。忙碌一天的芸芸眾生，在這場春雨中，享受著難得的市井煙火，歡暢的人潮，足以驅趕夜裡愈盛的春寒。

　　夜色漸濃，雨也漸漸歇了，人群於是更不急促，街道的流光中儘是一片從容。殘月瘦弱，但仍要從灰暗的雲中努力探出頭來，似要趕上春雨最後的容顏？我想，明天雨霽天晴，塵埃洗凈，又是一番新的氣象，這就是春給人間的饋贈。眼下，慢慢踱回家去，享受雨的旖旎，回首一路的渺渺燈影，和雨絲一同搖曳著。闌珊處，生命的安穩，雨的默然，交織成一闕新的「春夜喜雨」，也奏響人生對未來的無限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