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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度與梁啟超:對一副輓聯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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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7-2-25 06:40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羽戈1982

  案:《帝王學的迷津:楊度與近代中國》一書,出版社已經清倉,我拿下了最後一百本。此書被有司勒令不準宣傳和加印,估計一年之後,將絕跡於江湖。今發書中一節,有所增訂。

  

  楊度與梁啟超:對一副輓聯的註解

  一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病逝於北京協和醫院。2月17日,他在上海的故舊設奠於靜安寺,舉行公祭。《新聞報》載:「四壁均懸輓聯,白馬素車,一時稱盛。」據鄭逸梅所記,這些輓聯出自李拔可、黃炎培、沈恩孚、高夢旦、張東蓀等名家之手,他認為其中兩副最是突出,一為楊杏佛所挽:

  文開白話先河,自有勛勞垂學史;

  政似青苗一派,終憐憑藉誤英雄。

  「青苗一派」指王安石。梁啟超曾撰王安石傳,對其推崇備至,稱「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岳然若萬仞之壁,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視之為三代以下之完人。單論政治,將梁啟超與王安石並提,實在抬舉了他,因為梁啟超並不以政治見長,王安石則是中國古代第一流的政治家。具體說來,王安石的政術,如青苗法等,歷來備受爭議,被指與民爭利、待民過苛,若謂梁啟超似這一派,那就不是好話了,然而楊杏佛筆鋒一轉,稱梁啟超「終憐憑藉」,遂抹去這一缺陷,其政治生涯固然失敗,反而不失為英雄。相比上聯的直接,下聯九曲迴腸,斗轉蛇行,皮裡陽秋,欲揚先抑,不過主旨還是譽美。

  二為楊度所挽:

  事業本尋常,成固欣然,敗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殺,我獨憐才。

  鄭逸梅將首句記成了「世事亦何常」,對照下聯,明顯不工,應屬誤記。

  人死為大,輓聯一般都是說好話,哪怕明知過譽,如楊杏佛將梁啟超的政術與王安石並論。「事業本尋常」云云,出現在挽辭當中,未免有些不敬,因而引人注目,眾皆稱奇。此聯為鄭逸梅以及後世所銘記,也許原因正在於此。

  楊度的輓聯十分講究,極少過甚其辭,而以寫實為主,往往蘊藏深意。如挽著名京劇演員譚鑫培:「國事不如人,寄語袞袞諸公,無端莫學空城計;世情都是戲,除此皤然一老,有誰知得上台難?」名為寫譚,實則暗諷國事,借他人之酒,澆自己心中淤積之塊壘。基於此,他這麼挽梁啟超,便值得深究。

  楊度與梁啟超的交情,長達三十年。三十年間,二人時有爭執,甚至置身於勢不兩立、兵戎相見的兩大陣營,不過這並未損壞他們的友誼。他們年紀相仿,政治思想一度相近,青年時期曾齊名於世,堪稱那個時代的雙子星。故而時人常將二人相提並論。如李肖聃《星廬筆記》云:

  楊以文章自負,謂此事不外說理、論事、言情,說理之文,吾不如雷道亨;言情之作,吾不如梁卓如;至於論事,則挾賈、晁廉悍之氣,驅蘇、王明辨之詞,吾於諸賢,未能多讓。故楊之挽梁云:「人皆欲殺,我獨憐才。」猶以文言也。然梁自謝政以後,往來南北,多所著書。雖未能精思極意,上掩古人,然閎才通識,海內同稱,其九牧大名,非虛致也。楊自中年不好讀書,晚年欲修國史,《失地》一篇,已十餘萬言。又遁情禪悅,以自消遣。卒以飲醇近婦,自隕其生。蓋楊之才氣,較大於梁;而梁之博覽古今,非楊所及也。吾以文字獲事二公。於梁有輓詞,而楊為作家傳。

  李肖聃與楊度同鄉,曾擔任梁啟超的秘書,與二人都有交情。這番話,可謂持平之論。稱「楊之才氣,較大於梁」,也許令人驚詫。倘細讀《楊度集》,當知楊度才氣縱橫,至少不亞於梁啟超。

  

  (梁啟超與楊度)

  二

  再說輓聯。「成固欣然,敗亦可喜」一句,出自蘇軾《觀棋》。楊度上聯,有意以蘇東坡比梁啟超。「事業」與「文章」相對,可知楊度所云的事業,主要指政治,或者說事功(楊度文名雖盛,卻從未視文章為事業,只是當作政治的媒介或投影,並不怎麼看重)。先賢論人,有三不朽之說:立德、立功、立言。今人對梁啟超的印象,首先在其立言,也許僅僅在其立言:那一支筆的魔力,不亞於三千毛瑟槍。論梁啟超一生事功,有所成者,一是袁世凱復辟帝制,他與弟子蔡鍔聯手,間關萬里,奔走討袁;二是張勳復辟,他輔佐段祺瑞,馬廠誓師,組織討逆;三是歐遊期間,高聲疾呼,為「五四運動」的爆發添柴加火。不過細論這三大事功,梁啟超所發揮的力量,均非主導,那畢竟是一個武力至上的時代,他只是用來裝飾槍杆子的旗幟;而且在這些事功當中,梁啟超流芳於世的其實還是文字,如討袁之役,多少人記得梁啟超在唐繼堯、陸榮廷、龍濟光、馮國璋等軍閥之間奔波勞碌、苦心斡旋呢,然而舉世都不會忘記他的雄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此文一出,陳寅恪形容為「摧陷廓清,如撥雲霧而睹青天」,是謂一文可抵百萬兵。

  梁啟超從政,更多是敗筆。不必說戊戌變法,可將敗因歸於時勢,單看他先後出任民國政府的司法總長、幣制局總裁、財政總長等,在任上建樹寥寥,皆以黯然下台告終。徐一士記曰:「惟兩次任國務員,皆失意而下台,無甚成績可稱。以事業論,固未副當年之自負。」由此正可論定,從私的方面言,梁啟超曾誇口:「若梁某某者,除卻做國務大臣外,終身決不做一官者。然苟非能實行吾政見,則終身決不做國務大臣者也。」他雖當上了國務大臣,其政見卻未得到實行,「當年之自負」,終究落空;從公的方面言,作為中國第一代憲政人,畢生呼籲「立憲」,梁啟超不曾推動中國走向憲政,甚至連憲政制度的框架猶不可得。雖然不該以成敗論英雄,雖然楊度安慰道,「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然而,以「事業本尋常」一語,總結梁啟超的政治生涯,說來並不過分。

  不妨說,梁啟超一生,始終未能忘情於政治,卻也始終未能處理好與政治的關係。同時代的政治家,如袁世凱認為梁啟超僅能提筆作文,不可擔當國家重任;1943年,蔣介石讀梁啟超,感慨道:「如梁專為學者,或終身從事於教育,而不熱中政治,則其有益於國家民族必更多矣。惜乎,舍其所長而自用其短,至今猶不免為後人所不齒。」再如與梁啟超一樣畢生糾結於學術與政治之間的梁漱溟說道:「梁啟超書法:忍辱精進負荷眾生。這八個字表達了他一生政治活動的出發點和歸宿點。……他只能寫文章鼓舞人,不能負擔政治任務,其供他人利用是決定的。」

  梁啟超從來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常為局勢和師友的意見左右。偏偏他的朋友圈中,有人勸他少談政治,如周善培告誡:談政治的朋友只能共熱鬧,不能共寂寞;有人則建議他介入政治,如伍庄,他是康有為的門生,梁啟超的師弟,梁伍二人曾發生爭論,梁說:「唐開元、天寶間,李白、杜甫與姚崇、宋璟比較,其貢獻於國家者孰多?為中國文化史及全人類文化史起見,姚、宋之有無,算不得什麼事;若沒有李、杜,歷史就減色不少了。」伍答:「開元、天寶間之姚崇、宋璟,誠然算不得有重大關係。但安、史鬧到猖獗之後,郭子儀、李光弼就有重大關係了。此時可以無杜甫、李白,決不可無郭子儀、李光弼……你想為中國文化史爭氣,就非從政治奮鬥不可,否則文化亦毀滅。」這麼一來,梁啟超斷難擺脫政治的糾葛,只能周旋於其間。「此則中國之不幸,非獨先生之不幸也」(陳寅恪語)。

  三

  「人皆欲殺,我獨憐才」一句,出自杜甫懷李白的詩歌「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這本是詩人的誇張之辭,用在梁啟超身上,卻道出了他晚年政治處境之悲涼。1929年的中國,至少從形式上講,已經是國民黨的天下。梁啟超與國民黨及其前身,從來不是同路人,明爭暗鬥數十載,結怨之深,無以化解。哪怕在1917年梁啟超退出政壇以後,他與國民黨的鬥爭,卻未消停。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病逝;翌日,梁啟超在《晨報》撰文《孫文的價值》,先揚后抑,批評孫中山「為目的而不擇手段」,引起國民黨人強烈不滿;後日,梁啟超去弔唁孫中山,遭到了國民黨黨員的圍攻,若非汪精衛等及時解圍,「幾乎發生慘劇」。1927年10月29日,梁啟超寫家信,談及他正在籌劃「黨前運動」(將許多非國民黨的團體聯合起來,以他為領袖),此舉即為對抗正在北伐路上高歌猛進的國民黨……

  梁啟超弔唁孫中山「幾乎發生慘劇」一事,有待細說。當時梁廷偉擔任梁啟超的秘書兼護衛,據其子梁大章記述:

  14日啟超與廷偉兩人往中山行館弔唁。廷偉出門時帶著兩枝左輪手槍和幾把飛鏢。沿路無事,但到了行館,當時守門的是北大的一些學生,硬不許啟超進去。啟超發怒,覺得這是很失面子的事。雙方爭執越來越激烈。廷偉當時怒極喪失理智,差點出手傷人。幸好行館裡面幾位高層人物趕出來調解,並讓兩人進去。

  「高層人物」則指汪精衛。再鈔《申報》(1925年3月18日)新聞:

  三月十四日,梁啟超至中山行館弔奠,致奠后,由汪精衛招待,其談話有可記之價值。茲拉雜書之於後。梁問孫先生病逝時情形,汪即略述梗概,並謂先生自十一日夜半以後,已不能為有連貫的發言,惟斷斷續續以英語或粵語及普通語呼「和平」「奮鬥」「救中國」等語。梁極感嘆謂:「此足抵一部著作,足貽全國人民以極深之印象也。」時有黨員問:「昨日《晨報》所載足下論先生為目的不擇手段等語,作何解釋?」梁謂:「此僅慨嘆中山先生之目的未能達到。」黨員尚欲繼續質問,汪謂:「梁君弔喪而來,我們如有辯論,可到梁君府上,或在報上發表。」黨員始無言而退。

  汪精衛禮遇梁啟超,並非國民黨主流。大體而言,國民黨並不待見梁啟超,甚至視之為仇讎。試舉兩例。梁啟超去世之後,蔡元培、蔣夢麟建議國民政府予以褒揚與撫恤,1929年1月23日,由蔣介石主持的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政治會議第172次會議曾議此事,胡漢民、孔祥熙等表示強烈反對,最終以提案人撤案而作罷。一代宗師,就此冷落,身後事凄涼如斯。如梁啟超在清華大學的同事吳宓感嘆:「梁先生為中國近代政治文化史上影響最大之人物,其逝也,反若寂然無聞,未能比於王靜安先生之受人哀悼。吁,可怪哉!」怪在哪裡呢,身兼梁啟超弟子與國民黨員之二重身份的張其昀早已點破:「梁先生與國民黨政見不同,恐於近代歷史不能為公平之紀載。」

  1942年4月18日,傅斯年給朱家驊寫信,為梁思成、梁思永兄弟申請救濟:「……梁任公雖曾為國民黨之敵人,然其人於中國新教育及青年之愛國思想上大有影響啟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觀,其人一生未嘗有心做壞事,仍是讀書人,護國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謂功在民國者也。其長子、次子,皆愛國向學之士,與其他之家風不同。國民黨此時應該表示寬大。即如去年蔣先生賻蔡松坡夫人之喪,弟以為甚得事體之正也。」此時距離梁啟超去世已經達十三年,傅斯年還得請求當局「表示寬大」,足見國民黨對梁啟超素懷積怨,並不寬大。否則傅斯年何必說這麼多好話。這大抵可視為「文章久零落」的一記迴音。不知是不是傅斯年的呼籲發揮了作用,這一年10月3日,國民政府頒發了褒揚梁啟超的明令,梁門弟子、並為梁氏立傳的吳其昌讀罷,「泫然流涕」,並感慨「昔吾亡友張素痴(蔭麟)先生,以中樞未褒揚梁先生為遺憾,此在先師無遺憾也」。

  回到楊度的輓聯。話說楊度為梁啟超聲辯,這不是第一次。最值得一記的是,1911年前後,楊度上折,請求清廷赦免並啟用梁啟超。其中云:「臣自戊戌以來即與啟超相識,因學術各分門戶,故政見亦有參差。其後遊學日本,相處數年,文字往還,於焉日密,親見其身屢瀕危,矢志不變,每與臣談往事,皆忠愛悱惻,無幾微怨誹之詞。是以深識其人,性行忠純,始終無貳。倘蒙朝廷赦用,必能肝腦塗地,以報再生之恩。此臣之愚,所能深信。倘啟超被赦之後,或有不利於國之為,惟乞皇上誅臣,以為臣子不忠之戒。」他願以自己的性命擔保梁啟超盡忠於清廷,不僅因為,他深知梁啟超的品行與思想,更是因為,他和梁啟超的友情,足以促使他去擔此風險,這何嘗不是一種「生死相托」呢。

  楊度此折,被攝政王載灃留中不發,本可不了了之。他卻不甘罷休,將折中內容泄露給《帝國日報》。這下刺激了對大清帝國忠心耿耿的御史胡思敬,去年秋天,他曾上折彈劾楊度,稱楊度留學東洋,首倡革命,所作《湖南少年歌》、《支那教育問題》等不乏大逆不道、喪心病狂之言,回國進入憲政編查館之後,「仍與海外奸黨暗通消息,以東洋秘密宗旨攙入憲政章程,又以內廷機要輸之報館,在外則為匪首,在內則為姦細」,請求朝廷將其審判定罪,以靖人心;如今,眼見楊度保薦亂臣賊子,毫無顧忌,而且藉助輿論,給朝廷施壓,那還了得,隨即再上一折,把楊度的黑暗歷史重述一過,並稱「梁啟超既用,則康有為必返,人情洶洶,謂三凶合謀,禍且不測」,還給楊度扣上了革命黨的帽子,「輦轂之下,一任革命黨縱橫至此,朝廷何以自立,民命何以自存」。觀其文風,不僅殺人,還要誅心。可惜,歷史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辛亥年,這樣的奏摺,實在難以激起一絲波瀾,只可能為楊度和梁啟超的故事增補一個反諷的註腳。

  楊、梁二人的故事,還有一段後續。他們一生恩怨,公論不妨私誼,終於在第三代結出了正果。1950年代,楊度的孫子楊友麒與梁啟超的外孫女吳荔明喜結連理,將兩家的血脈融為一體,二老晚年還寫了一本書,書名就叫《楊度與梁啟超——我們的祖父和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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