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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歷史實際上都是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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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6-9-2 02:04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採訪:李禮

  整理:董天怡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本文內容來自東方歷史沙龍第95期(2016年5月7日,彼岸書店牡丹園店)。沙龍主題為「如何重寫中國近代史」,嘉賓為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張鳴,主持人為東方歷史評論執行主編李禮。

  主持:記得張老師曾在很多地方說過,自己研究歷史屬於半路出家,或者說是個「野路子」。具體來說,您是什麼時候開始關注近代史這一領域的?其中有哪些問題、哪些地方讓自己特別有重寫的衝動?

  張鳴:我的確是野路子,不敢說是歷史學家,你要說是政治學,還算是一個文科教授。我最早當過獸醫,大學學的是農業機械,跟這個一點都不沾邊,但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是這樣。我是1957年出生,早了一年上學,讀了三年級就開始文革了,字都沒認全。所以我們這種人,要想學到東西必須自己看。在文革時閱讀,就是得到什麼看什麼,我也沒像他們有些人看的灰皮書,當時連灰皮書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頂多抓著什麼就看什麼。後來到了中學複課后光看小說不行,就看點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那時有一些封存的書開始流出來了,其中一部分都是歷史書,比如說范文瀾的那套《中國通史》。我記得當初還有一種專門給青年讀的一個《中國近代史》,那時都看過。感覺就是,中國近代史讓人很憤怒,中國這麼受欺負真是沒有道理,看完之後非常憤怒,就像我這套書總序里寫的,真的非常憤怒,經常拍桌子的那感覺。

  我正兒八經想研究這個是讀研之後,讀研是在人大黨史系,但是我不想搞黨史,就做思想史去了,這個時候才正經去摸近代史。由於已在北京,所以可以看到一些比較有份量東西,感覺就不太一樣了。一直到我碩士論文出版了還是寫了不少東西,但是我這個人很隨性,就是不太會為誰去寫本書。比如有人曾給我出高價想寫一個清朝憲政什麼的,先把錢拍給你,我說不行,現在還沒興趣呢,你給我拍錢有什麼用。但是這一套書(《張鳴重說中國近代史》十卷)是一個我是想寫的。

  此前我開了一個選修課,後來他們就把錄音整理出來出版了,當然我也同意,當時覺得這書肯定沒戲,沒想到出來后賣這麼多,這就覺得應該有點責任感了,覺得應該好好做一套,不像以前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喜歡什麼就寫什麼。這回我想認認真真系統地做一套專門對大眾的——也不叫對大眾,對那些愛好讀書的人吧,為他們去寫一套。這個心態就不一樣了,我就很累,因為以前隨性去研究某一個東西,你再累其實不覺得,就像喜歡一個女孩子,你追她她再怎麼拒絕你,你下跪獻花啊、在那兒苦等那都無所謂,因為你喜歡。現在有一些部分並不是我喜歡的,但是必須要寫出來,總得給人一個交代,而且還要寫成一個大眾閱讀的。

  這個系列大概晚清五本、民國五本,裡頭肯定有我對於一些歷史的看法,因為對我來說,歷史尤其是近代史,你要想還原它是很難的,或者說基本上不可能,我們只能逼近它。你要沒有一個說法,沒有對它的一個理解,把這個理解換成一種有邏輯、有現實的東西寫出來,這也不行,因為歷史實際上都是羅生門,所有當事人都是你說一套我說一套,同樣一個事情彼此說得完全不一樣,就好像不是一個事一樣,這是正常的。當時的史料也是如此,不可能說這些史料都指向一個方向,告訴你看清楚就行了,沒有一個人老老實實告訴你往哪兒走,沒有現成的路標可以找過去。所以說一定要有自己的邏輯,自己的解說,然後讀者看了以後看誰說得更有道理,可以接受或不接受。但是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演說」方式。

  有人曾經說歷史就是史料學,其實不對,因為真的把史料都端上來的話沒人看,你做飯的時候把食材全給端在桌子上,有幾個食客能端著材料就吃了?不可能的,自助餐也得吃烹飪過的 。歷史不是史料學,必須得有自己的邏輯解釋,必須把它串起來。大家都講,看哪個講得更合適一點,哪個更接近於真實。這是兩個東西,一個是事實判斷,還有一個就是我們情理判斷。大家都有常識,儘管我們受教科書的荼毒已經這麼多年,但是還是有常識的,你可以依你的常識來判斷到底有沒有道理,我們做飯的人須有烹飪的工夫,就是做出一道大家好看好吃同時又有養分的東西,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當然,能不能做到,那要看功夫了,烹飪也是差距很大,有的人燒得很好,有人就是不行,有的甚至弄出來之後還摻假有毒,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麼寫這套書的一個經過。

  主持:今天看到的這三本新書,先說第一本《開國之禍》,我有兩個小問題提給張老師。一是既然叫《開國之禍》,你所說的「禍」主要所指哪一塊?第二,這一本主要圍繞鴉片戰爭,能否點評一下鴉片戰爭對中國人意味著什麼。在傳統說法里似乎是中國「被欺負」的開始,但兩次鴉片戰爭究竟是怎麼回事?尤其是第二次,按老一輩史學家陳旭麓先生所說,1860年其實對中國的意義更大。

  張鳴:為什麼叫《開國之禍》,實際上我們知道,過去講歷史都是一種「仇恨史」,把1840年到1860年這一段認為是中國受欺負的開始,你欺負侵略我們,然後我們就反抗你們。但是想想,既然是這樣,就好像不應該發生似的,那為什麼會走到今天呢?走到今天你回頭看,房子、我們穿的衣服、我們的髮式,有幾個是清朝的呢?我們都變了。我們現在出去,除了黃皮膚之外,跟外國人有什麼區別?那麼為什麼走到今天變成這樣呢?

  鴉片戰爭過後,日本也經歷了一次,但日本人比我們乖,美國派人去了以後擺出架式說,你給我開門,不開門拿大炮轟你,日本人商量商量就開門了,他們管這個叫開國。當然在我們看來一般意義上開國不是這個意思,比如「開國大典」就不是這個意思,但實際上真的開國應該日本人的說法對,國門開了叫開國。所以正經的開國就是那個時候,但是日本人是年年紀念引以為榮:開國了就一直往進步走了。而我們也紀念,是恥辱、丟人感覺,這個是「禍」。

  我跟藍詩玲見面,藍詩玲是寫鴉片戰爭的,她說這個仗第二次不該打,理由很牽強。我說也覺得很牽強,但是不能不打,她愣了。我說不可能不打,為什麼要打?就是第一次門沒開,貌似開了還有後面玻璃門沒開。中國人很難開這個門。那為什麼要開門?當然英國人不是來做慈善的,他是要把你拉進他的世界跟他一塊做生意,打開中國市場推進他的世界里。我們當時不在這個世界里,我們自己有一個天下,就是他們也是我們天下里的,但是你們不來也就算了,我們假裝不知道你們,你們來了就應該下跪,因為我們是世界中心,天下只有一個王朝就是我們,一個皇帝就是大清皇帝,你來就得拜,不拜你就走。英國之前來過一次,想和平地開門,就是1796年乾隆末年的時候,清朝就時不開。

  這個新的世界,國家是一國一國產生的,這個道理到陳獨秀辦安徽俗話報時,他寫出來跟人講,這個世界是一國一國的,沒有什麼高低貴賤,這時已經進入20世紀了。但是在19世紀40年代的時候中國根本不接受這個。為什麼我們那時候也跟外國人做生意,廣州一口(本來四個口岸,最後都堵上了就剩一口)——這一口乾隆的意思是我可憐你們洋人想喝茶葉又不會種,賞你們點,要我們中國絲綢賞你們點,我們其實不需要跟你做生意。其實也需要,清朝也從西洋發來好多自鳴鐘等,就是故宮鐘錶館那些,但量很小,所以那個時候一個口岸貿易肯定滿足不了西方的需求,而你又什麼都不要西方的,西方只好到美洲去運白銀,有了白銀的資本來中國買。當然這麼大的市場人家肯定不幹,就想打開你這個門,和平地開不了最後就會用武力,所以說到底是以鴉片為借口。從道理上講,兩次戰爭實際上都沒有道理,發動戰爭都是一幫混蛋的說法,第一次是給鴉片貿易背書,因為禁煙以前統治階級禁不了,林則徐當真了就好好禁了,禁了就得有一個說法,扣煙當然是對的了,但是為什麼他們要賣中國鴉片,賣鴉片不是英國政府或者東印度公司有組織的販毒,目的還是想打開你的貿易口子,因為你什麼都不要,貿易嚴重不平衡,找這麼一個東西來推門,最終引發了戰爭。

  當然,從道德上講英國根本是不對的,戰爭發動時在英國議會辯論非常激烈,勉強才通過了戰爭決議案。第二次也是,「亞羅號事件」非常牽強。英國人根本沒有道理來插手,但一定要打這個門,因為《南京條約》簽了以後五口通商,門實際上卻沒開,等到1850年中英之間的貿易額反而下降。因為中國人自己會種鴉片了,中國人這方面能力太強了,當年印度和緬甸一直用鴉片,好幾百年了也沒聽說我們這麼干法,吸鴉片成了一種雅事,中國人很快就學會種鴉片。後來到清末時鴉片種植已遍及中國。

  那怎麼辦,關鍵洋人想找人交涉都找不到,兩廣總督說這事得去找兩江總督去說,到了南京說這是兩廣總督的事,兩邊踢皮球。好不容易花那麼大本錢打了兩年,跟你簽了個條約,最後等於白乾,所以還要打。打第二次的時候實際上目標就是把中國整個拖入世界里來。我要跟你建立外交關係,要求派使節駐我們國家,我們國家派使節到你這兒駐。今天這是常識,當時最嚴重的問題卻是公使駐京問題,咸豐皇帝絕不能接受這一點。你怎麼打我都行,怎麼欺負都行,但就一條:不能派人到北京呆著。你見我還不磕頭,這問題很嚴重,中國人看了有人可以不磕頭就都不磕頭了,那還當什麼皇帝。他哪知道中國一看外國人不磕頭我們還是磕啊,我們跟外國人本來就不一樣嘛。他們鼻子那麼高頭髮黃,所以中國人也沒學,咸豐皇帝真過慮了,自古統治者都有一個毛病:喜歡擴大敵情。本來這仗可打一半可以就不打了,比如攻下大沽,《天津條約》簽完之後就可以不打了,但是皇帝過不去,最後還要打。

  第二次才真正「開門了」,西方公使駐京了。也成立了一個對應的機構總理衙門。西方說,成立外交部就完了,中國覺得外交部哪行啊,一定要玩點文字花樣,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中國人聽了好聽點,但是這個東西建立之後格局就變了,我們從形式上接受世界的規則了,我們的天下從此以後從形式上開始瓦解了。整個近代史的過程就是這個過程,就是我們一步一步被拖進世界去了。我們後來想進WTO,奧運會也開了。原來是人家拖都不願意進,後來你就往裡擠了,那沒辦法。你說我們能不能擱到外面?如果今天能有義和團,在座的包括我在內全得砍頭。義和團別說你們穿洋鬼子服裝,哪怕用一根鉛筆都不行,我們在座的都符合。我們沒有辦法再閉關自守,再自己關起門來做老大,這是不可能的了,這就是個大趨勢。

  主持:時間關係,我們迅速進入下一本(「太平天國」)。近年對太平天國的評價多從過去的正面轉向。這場運動對中國近代史影響很大,如太平天國之後中國的漢族勢力、地方督撫與中央的格局等燈,張老師在這本書里怎麼描寫太平天國?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張鳴:太平天國研究是特別熱的一個,因為它有一些東西是後來有些人特別喜歡的。比如搞了一個天朝田畝制度,就是人民公社那個樣子,還搞了一個資政新篇,又有點現代化的味道,於是感覺這個農民造反好像不太一樣,所以捧的人特別多,研究也特別多。

  但實際上有一個前提有問題,就是一般都認為農民起義是正面的,被逼的嘛。官逼民反這點不錯,但是造反的這些頭子們拉起的隊伍是不是像他自己喊的均貧富、殺富濟貧給老百姓造福?其實都不是。殺富是不錯的,但是濟貧很少,實際上都進到這些造反的自己家去了。你說哪個人能夠一塵不染的,哪個人是真的很道德主義?很少,我幾乎就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所以說對造反者的評價實際上就是殺人之多、破壞之烈,實際上一般都超過既有的統治者。每一個王朝,到了一定時候都會出事,這是我最近經常講的一個問題,凡是帝制的結構到一定時候都會出事,機器都銹死了,官吏本來是民眾的管理者,就變成了民眾敵人,或早或晚都會逼出民變,這是一個沒辦法的事情。

  但是不意味著官逼民反逼的「民變」一定是個好東西。從歷史經驗看都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胡殺一通,破壞力非常大,所以說我們因為前提的問題盡量美化它,把它所有負面的材料都說是地主階級對它的醜化,這就說不清楚了。太平天國也是如此,我們把這些太平天國領袖美化得厲害,從一開始就認為他們就是一個個懷有大志,想為天下打抱不平的英雄好漢。其實從開始時起這些人基本上不會有什麼大志,據我的考察,洪秀全一直到金田起義之後的最高理想就是當山大王,根本沒想打到北京。不過清朝受不了他,因為你當山大王叫寨主就得了,洪寨主沒人理你,弄了個太平天國。其實他那個國跟我們當時的國不一樣,我們那個國是框字裡頭一個或,一人拿個戈,它那國裡頭是個王,跟簡化字的國,就是框裡頭加個玉很近似。清朝受不了說你還想弄個國,那要收拾你,收拾卻收拾不了就給弄大了,由於第一步正好跳到湖南南部窮山惡水的地方,一下鬧大了。如果第一步跳到河南這事就夠嗆,當時河南人很老實,後來北伐的時候為什麼沒成功,就是第一步跳到河南去了,折騰半天也沒鬧大。第一步跳到山東南部你看看,馬上可能壯大成為一個百萬大軍,攻下北京也許不成問題。

  這個事確實暴露了清朝到了末日,根本就擺不平,眼睜睜看著他們越打越大,就是統治機器不行了。八旗、綠營兵,軍隊都不行,打一仗敗一仗。所以這時漢人的士大夫們比較了一下清朝和洪秀全,發現清朝皇帝還靠譜一點,因為太平天國借了基督教的殼,走到哪兒所有廟全砸了,連孔夫子都編個故事,說天下事做的錯是孔夫子教人教錯了,所以上帝就命令拿鞭子抽,打得孔夫子到處跑。這事讓讀書人受不了,因為讀書人眼裡頭孔夫子是聖人,羞辱皇帝行,孔夫子不行,如果孔夫子是錯的讀書人就沒本錢了。不像現在有專業,那時候所有讀書人都讀四書五經,否定孔子讀書人吃什麼去?所以曾國藩出來練湘軍,打的旗號就是衛道,就搞成了。清朝沒辦法,有人要救你那當然只能讓他們救,你得給人權力,太平天國被打平了,但是從此以後清朝的政治格局也變了。此前清朝,別看林則徐被派去禁煙,但是說實在的漢人的地位非常低,還沒查清楚林則徐到底是不是把事辦砸了就把他撤職了。但是這次這幫弟兄把你救了,那你得讓點兒吧。太平天國被打平之後清朝第一個動作是什麼呢,就是想把湘淮軍裁了,曾國藩還真的聽命把自己湘軍給解散了,但是李鴻章就不散,而且也不可能散,李鴻章也散了還有人要鬧清朝又完了,所以政治格局就變了,滿重漢輕就變成漢重滿輕,內重外輕變成了外重內輕。格局變了以後漢人就可以按自己的意圖干點事,所以就有了什麼我們「洋務運動」。

  洋務運動實際上是地方導向的,不是說中央領著大家一起干,下個文件各級傳達,都是個人幹個人的,這些漢人士大夫幹起來也是受太平天國的刺激,因為太平天國最早引用了洋槍洋炮——農民沒有士大夫那些觀念障礙,好用拿著就用,中國的實用理性在下層特別明顯。像李秀成部隊里洋槍數量非常高,左宗棠和李鴻章跟他們一打就吃虧。但是士大夫們想明白了以後改的就比農民徹底,連制度都變了,把淮軍的制度按照洋槍武器的格局編製。那時洋槍洋炮和今天不一樣,火藥從前面裝,然後把葯紙放頂上一打,它需要有相應的編製和它配套,淮軍改得比較徹底,現代化程度較高,太平天國後來打不過他們。

  從這個契機開始學習西方,儘可能把它們都引進來,開始是買,後來買不合適就開始造,但是造也不合適,像左宗棠開始馬尾造船廠,後來沈葆楨把它辦成福州船政局,造船真的不如買的船,又貴又不好。因為官僚化生產且沒有工業基礎,西方造一艘船造主體和發動機就行了,剩下市場都可以買配套的,我們什麼都沒有,造船廠什麼都得管,當然成本高,所以很賠錢。後來就說軍工產業是掙不了錢的,因為不能出口,就弄一些能夠掙錢的產業,比如說皮革廠、開煤礦。發現如果按照官辦的模式辦也不掙錢,就承包給商人。最早的商人都是廣東商人,廣東先開放了,因為澳門周圍珠海一帶從明朝中葉就開始進洋人了,習慣了跟洋人做買賣,最早所謂的買辦商人就是從他們那兒來的。尤其是李鴻章名下那些洋務企業,比如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實際上都是民辦企業戴個紅帽子而已,這些企業最後也沒有辦大就是因為紅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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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6-9-2 02:05 | 只看該作者
  這些洋務不是我們後來說的一無是處,說良心話,失敗不可避免。當時中國的狀況尤其是官辦的,雖有李鴻章這樣的明白人,好多人實際上卻是糊裡糊塗的就去瞎辦,這種情況就交學費了。哪怕認認真真辦,像沈葆楨這樣的,廠子建成之後不回家,自己吃住全在工地上,而且真不貪污、非常節省也是賠錢。這種經營方式這個結構決定了它會有這個下場。不過還是做了一些事,如果沒有洋務運動這個階段的鋪墊,後面的事也就不好辦了。但說良心話這個成本付的實在太高了,因為那個時候的認識只能到那兒,如果沒有甲午,一切還是會這樣混下去,朝廷真的不想改,一直到甲午戰爭的時候人數最多的兵種還是綠營兵,其次是八旗兵,然後才輪到湘軍和淮軍。最有戰鬥力的淮軍實際沒有多少人,綠營兵那時連個毛賊都抓不了,但是就是不能把它改掉,這樣的政府搞洋務、學習西方改革,能有什麼大成效可想而知。

  如果不到甲午戰爭打痛了,感覺要亡了,真是沒有人會正經八百的洞悉它,而此前洋人的有些動作也誤導了他們。1860年英法聯軍佔了北京又退走了,本來咸豐皇帝覺得他們肯定另立新朝了,所以還托俄國人給說情讓別立新朝。俄國人知道他們就不是想來立新朝的,答應說情但是得給代價,中國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就這麼給騙走了。英法聯軍簽完條約就走了,俄國人說你看我給你說和的,給整個忽悠一道,但是後來中國人明白了俄國人是忽悠,人家不想另立新朝,那就想再怎麼打慘不過簽個條約,亡國又亡不了,所以大家都一直無所謂的。到了甲午時候來了日本人,邏輯跟英國人法國人不一樣了。日本人原來是我們這圈子裡的人,他想的是另一碼事了, 發現事大了才想著要改了。

  主持:這個近代史系列後面還有幾本,能否披露一下大概的寫作構想?您在政治學系教歷史,政治學研究喜歡動用一些理論框架,不知道您研究歷史是否喜歡一些史學理論,寫作中有無體現?

  張鳴:甲午和戊戌維新是一本,義和團有一本,然後是新政、辛亥革命,之後是袁世凱,還有兩本關於北洋軍閥。書的範圍上沒有超出教科書說的那些事,教科書的問題是有些史料明明擺在那兒他們就無視,我多少會尊重。有部分教科書講得比較弱,比如像新政,我就花了一本書工夫來講它,因為覺得很重要,那是一個十字路口,如果中國在那個十字路口往前走的話可能結果大不一樣,會順利得多,但是我們畢竟沒走。辛亥革命呢,我不是太同意這個革命是必然的,以及這個革命的結果一定是非常正面的。後面對於國民黨,我就不能寫了,以後有工夫再寫吧,實際能出再出。

  我們實際上太污名化北洋了,以至於北洋成了一個很負面的名詞。你看天津,明明都是北洋時期的小洋樓,但是就不能說北洋。天津大學原來叫北洋大學,想恢復就是恢復不了。北洋大學曾經是北方最好的大學,比北大還老,就不能恢復。北洋其實關鍵是評價尺度有問題,因為我們實際上是繼承了國民黨對北洋的評價,國民黨推翻的就是北洋,當然得把北洋說得一塌糊塗,不然它有什麼合法性,就完全不顧當年孫中山跟人家勾勾搭搭那麼多事了,好像從開始孫中山就是跟北洋勢不兩立似的,孫中山臨死時根據地在兩廣,為什麼要到北京來?北京是北洋的天下,段祺瑞執意要到北京來開善後會議。國民黨有中宣部了,就有造歷史的功能。

  我覺得北洋在當時是一個金字招牌,雖說國家很弱,沒有辦法,因為辛亥革命以後突然給2000多年帝制國家一個共和制,給一個美國制度,的確是水土不服,這個制度沒有辦法給中國一個秩序,只能是軍事政權。袁世凱還有一點希望結束軍人專權狀況進入文治,只能說有點希望,希望有多大也不好說,袁世凱一死這點希望都沒有了,是軍閥割據狀態。割據狀態的國家肯定很弱,但是不意味著這幫人都是殺人如麻的混蛋。有沒有混蛋?當然有,張宗昌這樣「三不知將軍」就是混蛋, 但其實這不是主流,主流的還是多少要搞點建設。比如至少建個大學,東北大學是奉系軍閥建的,合肥大學直系軍閥建的,雲南大學滇系軍閥建的;都會搞點建設,都會對自己家鄉有點想法。閻錫山是沒有建山西大學,山西大學外國人已幫他建好,但是山西建設不錯,他是留日的,軍閥里一批日本士官生,一批陸大學生,一大批保定學生,都是當時中國的精英,都是一腔報國之志,他們不是那些垃圾。

  中國現代轉型過程中有一個投筆從戎、棄文從武這樣的一個風氣轉移。實際上當年的北洋,無論是李鴻章的北洋,還是袁世凱的北洋,實際上都是金字招牌,尤其是袁世凱的北洋,事事走在前頭,他的智囊團全國最牛,自己管的直隸比今天河北大,特別漂亮,在新政各項事業都走在前頭,而且產出也多。別的省有的時候辦一個旅都很吃力,因為沒有錢,庚子賠款之後,此前日本的賠款還有之前零星的賠款都沒支付完,這時候又割下4億5000萬兩——什麼概念,中國當時全國財政收入不到8000萬兩。各省沒錢辦,有的一個省一個旅,大多省份一個旅都辦不起來,直隸能辦六個師,錢袁世凱自己籌來的,不是搶來的。北洋重鎮就是天津,天津成為僅次於上海的商務重鎮,兩個差距非常小,天津是中國北方最洋化的,港口收入最大的一個大都市,工業、商業非常發達,文化事業也非常發達,不讓上海。天津的衰弱是後來了,像梅蘭芳唱戲在北京唱紅了不算數,到天津碼頭過一過,天津說好那你可以站住腳了,天津說不好,你回去再練功去吧。

  其實我真沒做過什麼政治學,只是教過課而已,因為原來是思想史,後來覺得思想史做起來有點玄才轉成這樣。這個過程中看史料什麼的都差不多,但因為是野路子,就不太關注史學理論。我就是找東西,找到之後解釋清楚就完了,現在的時髦是講理論,但是我覺得講理論不看史料,或者史料看得太少,就不足以讓人信服。力量我不是一點不知道,包括政治學理論、經濟學理論,其實有些是有用的。我不像有些傳統史學家排斥這些理論,人文絕對不沾社科,但是我的確沒什麼很高的理論造詣,而且有時有點排斥,因為這東西一旦進去以後,就容易形成一個先入為主的框架,然後為了說明這個框架去找史料就會出問題,明明你宣布烏鴉是黑的,最後人家拎出個白烏鴉來你就傻眼了,所以這種事儘可能要避免,我現在也不會去在乎什麼史學理論,以後也不會在乎。

  沙龍提問一:您對袁世凱稱帝怎麼看?當時絕大多數人都反對他,還是只有一小部分人反對?

  張鳴:你說絕大多數是指什麼?人民大眾真的其實都不知道,談不上反對不反對,當然人民大眾還是希望有皇帝的,但是他們可能更多的懷念是清朝皇帝,所以張勳復辟的時候全北京一片歡騰,人民高興不得了,家裡沒錢拿個紙糊龍旗掛起來,不是張勳逼他們掛。袁世凱當皇帝他們就沒那麼歡騰,但是北京城裡也挺熱鬧,好多請願團,好像都是人家雇的。但是真的人民群眾沒什麼更多的想法,多數都是精英的問題。

  精英當時表示贊同的也是不少,包括蔡鍔當時也同意,後來蔡鍔反了說當時沒辦法我在北京,不得不同意。近代的歷史好多跟民意沒有多少關係,打民意牌的時候都是假借民意,因為老百姓實際上沒有這個權利,也沒多少意識參與政治。民意不民意的其實意思不大,精英很重要,當時梁啟超那篇文章《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很厲害,由於當時媒體不是管制——他不知道怎麼管制媒體——那麼一旦報紙發出來之後就是原子彈,這些人都會跟他走,因為梁啟超真的是意見領袖,後來張勳復辟也是,他一轉過來,整個知識界都轉過來。

  但是說句良心話,袁世凱稱帝並不是像我們說的動機那麼卑劣,帝制結束之後權威下墜沒辦法解決,因為老百姓都覺得皇帝才是真正的統治者,皇帝都沒有了,王法也沒了。而且統治層統治的時候特別困難,像曹汝霖回憶袁世凱當政之後開國會,10點開會11點都不來,一打聽前天晚上打麻將通宵了起不來,起不來就不開會了。袁世凱說你們誰敢不來就給你撤了,但他不敢撤,他是總統他不是皇帝,如果皇帝的時代誰敢,皇帝上朝天不亮就得打燈籠去,有錢的打玻璃燈籠,沒錢的打紙燈籠,風一吹就燒了,這一腳深一腳淺摔個跟頭把衣服弄髒了,跪那兒上朝你還有失身份,人家說把你彈劾了,你想想看那時候誰敢,但是總統的時候他們就敢這麼干。所以說他並不是特別卑劣的動機,但是還有其他原因,細講起來就是一個大專題了。

  有些人認為我們制度的演進就是一個進化的結果,歷史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後退,大趨勢可能是這樣,但是在一個時間段上歷史就是可能倒退 ,五代十國就是比唐朝倒退。後來蔡鍔唐繼堯為什麼反,其實有他們自己的利益在裡頭,他們本來就是西南軍閥,跟袁世凱不是一伙人,早晚袁世凱都會收拾他們,他自己非常明白。袁世凱如果不稱帝,反不就是反叛嗎,袁世凱等於是給人家一面大旗。即使蔡鍔沒打到北京,在四川都沒出來,但是問題你這麼一折騰以後,軍心不穩了,袁世凱坐不住了,身體出毛病了,他若不死這事兒還不好說,因為那個時候最能耐的人還就是袁世凱。所以對袁世凱的評價,我們確實有點冤枉人家,所以這個歷史不公平,後來把他說成獨裁者。

  沙龍提問二:北洋的外交,有些研究表明所謂「二十一條」的泄露是袁世凱有意為之,然後包括那些 「善後大借款」出現了問題,所以我想知道您的新書對這些事件有無一些評價?

  張鳴:我們過去有個道德主義,跟道德相關的民族主義情緒太重了,所以很多事不能體諒人,因為你是個弱國,國際政治的道德水平那個時候還不行,還是叢林時代,弱肉強食,弱國無外交,打架打不過人家有什麼辦法。我們的外交官實際上是很棒的。很多時候,比如「二十一條」,袁世凱不想打,但這打能撐多長時間,三個月,三個月以後怎麼辦不知道,你說當總統的能下決心打嗎,不能打就跟人談。那個時候駐日公使是陸宗輿,就是我們五四時期的「賣國賊」,他就去打聽這個「二十一條」怎麼來的。

  這個談判是很艱難的。包括金法郎案,支付庚子賠款的時候因為一戰後法國經濟不好,法郎貶值很厲害,如果按法郎支付的話等於就不支付一樣了,他們想按美元支付,叫成金法郎,再退還給你,因為退還的時候必須指定用途,比如美國退還庚款指定在清華大學專用。法國也指定,政府就不太高興,還回來發展文化事業辦大學,有些人就不願意,這個事一攪和就變成法國人欺負我們。誰都不能談,關稅這一項就不能談,因為我們支付庚子賠款是用關稅抵押,關稅從1842年《南京條約》的時候值百抽五,低關稅一直延續到1920年代還是值百抽五,外國人都看不過眼了,答應可以改,但是這個問題不解決法國人不幹,那關稅就談不了,歷屆政府都不敢碰,最後是1925年段祺瑞執政府時代把它給解決了。一直都是罵賣國賊不行,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包括像李鴻章籤條約,他不去簽損失更大,他簽了當時就罵他是賣國賊,但是有本事把人打出去嗎。別說李鴻章了,曾國藩都是賣國賊了,曾國藩不就是天津教案處理了一下,誰沾這個不處理行嗎。這種情緒很糟糕,根本沒有理性。我們變成一個什麼邏輯呢,就是外國人欺負我們是因為我們中國有賣國賊,有漢奸做內應,所以外國人才那麼牛,把漢奸都殺光了中國就崛起了。

  沙龍提問三:怎麼評價五四運動?現在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它是啟蒙的開始,還有一個認為它是毀滅的開始,就是傳統文化顛覆的開始。

  張鳴:五四實際上兩個東西,五月四日以及後來發生的政治事件,那是五四政治運動。此前五四新文化運動和後來的延續,這是一個文化運動,這兩個不是一回事。作為文化運動,它現在批評的比較多,都認為它反傳統,但是說良心話,當年余英時先生30年代在胡適的老家住了一段時間,發現胡適這個新文化運動領袖的家鄉還是用文言文,可想而知你說那個時候沒多厲害。《新青年》最高發行量每期一萬冊,當時中國4億5000萬人,能摧垮多少傳統,我不太相信這一點。但是如果你不去衝擊一下傳統,不去引進學理,這個就完成不了,所以其實是必要的。而且中國大學民國的時候比較好,也是在五四以後不是在五四之前。如果不能夠很好的引進學理,引進西方的思潮,中國的學術沒有救了。在五四之前中國哲學史都講不了,老先生從三皇五帝、三墳五典開始講,講到周公快講完了,到孔子那兒沒法玩了,學科那樣搞肯定不行,正經八本的中國學術像個樣子還就是五四以後。所以新文化運動沒有什麼大錯,只有瑕疵,沒瑕疵的人那都不能交朋友的,何況運動呢。

  至於政治運動我評價不高,我曾經寫過一本書,專門寫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其實重點就是寫政治運動以及跟當時這些軍閥之間的關係,這個政治運動其實很不講理,不能說學生運動天然合理,不管是誰都要講理。你有什麼證據說曹汝霖是漢奸賣國了,傳說他們家都供天皇像,把他們家燒了砸了天皇像也沒看到。你說這個有什麼道理,不能愛國就可以打人,到哪兒都要講道理,講法治,所以說我對五四運動評價不高,而且中間使詐耍無賴,比比皆是。所以不能說目的正確的幹什麼都可以,這個是一直到現在很多問題的疾症,只要目的正確,是為了人民、為了國家的長遠幸福,就可以犧牲你們。

  沙龍提問四:我是想問一下您對革命與改良的看法,因為有些觀點認為革命幾乎一定是不好的,能改良最好,您有沒有這樣的觀點,或者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張鳴:把革命改良拿出來說誰好誰不好,這個提法有問題。大的方面說,革命對老百姓是不好的,破壞很大,就像「辛亥革命」是個溫和的革命,也有破壞,清朝攢了七八年的家底全都沒了,好多人也無辜死掉了,最好還是不要這樣。但問題是革命不革命其實不是革命者能了算的,孫中山一直在革命,一直都沒有機會,想革命是一回事,能不能革起來不是你說了算,是統治者說了算。有時候這個大破壞沒辦法,統治者就這德行,避免不了的革命當然沒辦法,所以漸進的改革慢慢好,但是問題是老不改那可能還是免不了。

  我有所謂歷史觀的話,是以民眾的福祉作為評價標準,這個事好還是不好,這個歷史人物好還是不好,我不看他有多少豐功偉業,就是看他當時對老百姓好不好, 這個是最切實的標準,否則你看他幹了好多大事,明成祖鄭和下西洋去了七次,這跟老百姓有什麼關係?勞民傷財啊,這個事你評價這麼高幹嘛?其實所謂的革命改良,也是這個意思。

  沙龍提問五:想聽聽您對開明專制怎麼看?

  張鳴:開明專制對於中國這樣的國家,轉型時期應該是好的,當時很多人都期待袁世凱是開明專制,袁也確實這麼想的,但是開明專制有一些必須的條件,比如真的有這麼一個強人,又不是那種一腦袋漿糊的人。比如說凱末爾明白土耳其要改革向西方走,不能宗教化,不能向過去走,但是他同時又帶領土耳其軍隊打敗了希臘,讓危亡的土耳其有了生機,在民眾中威望也很高,他有實力做開明專制的人,就是開創了土耳其現在的體制,這是最好的了。

  但是如果你這條件不具備,袁世凱就不如凱末爾,日本人逼他簽「二十一條」的時候如果他要打一仗,打贏了他肯定就是凱末爾了,但是他沒敢打,也許就真的打不贏,因為希臘不是日本,沒那麼強,土耳其也不是當時的中國,凱末爾跟英軍打仗的時候都沒有吃過大的虧,這條件就不一樣了。所以袁世凱就做不成開明專制,民主要有這個命,很多條件都湊到一塊可能就比較順了,湊不到一塊兒這些就不行。比如說有些人看起來像開明專制,後來搞著搞著變成專制皇帝了,所以說期望有一個開明專制的雄主,這種大能人出來領導中國,就像凱末爾一樣,這基本不可能了。(因篇幅等原因,本文刊發時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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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pan 發表於 2016-9-2 06:5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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