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流淚的女孩
又到了一月一次的回家休假的日子,這是農場的規定.
每月我們可以回家過一個周末,周五下午回市區,下周一再返回,往返一次的路程大概需要四,五個小時.
每到這個日子,大家都是興高采烈的,只有我提著邁不開的步子: 我不願意回家,不願意看到 「冷戰」雙方的父母那陰陽鈍措的臉. 想到家裡那冷冰冰的感覺,心裡就怕,怕什麼? 我也不知道, 就是難以面對.可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能回那個不得不去面對的家.
天黑了,我也到家了.推開虛掩著的院門,走進這個耍盡我兒時頑皮的院子.
兩條掛衣繩搖曳著指向房間的大門,這還是我和媽媽一起扯起來的. 幾條垂在衣繩上的綢條已經沒有了顏色,它們是我垂吊乒乓球和踢腿的最好夥伴.幾個像」叫花子」的半大樹叉,歪七扭八地靠在左邊的院牆上,把我練功的長凳子壓在了身下.這肯定是爸爸的成績.旁邊的黑欄牆裡已沒有了過冬需要的」烏煤". 「大國防」上的鈴芯已經上銹,本來屬於它的鈴蓋也不知道為誰遮風擋雨去了.
我用鑰匙輕輕的將房門打開,裡面很安靜,但我知道家裡人都在.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就不允許我們這些孩子隨便外出亂串門,這個規矩是我們領教了多次的訓斥和皮肉之苦之後才記住的.
對著門口是一條過道,也是我們家的廚房. 牆角垃圾桶里的東西已經涌了出來,好象是在歡迎我的歸來.檯面上雜亂地把放著碗,筷,碟,盆. 再往裡就是一間小的睡房,我父親和我大弟弟就睡在那裡.我小心地把躺在過道上的飯勺撿起來,輕輕地放在台板上,我望著碗碟中已經乾涸的殘湯,下意識地快速搜尋了一下飯鍋,乾糧筐,全是空的,就好象它們也要」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一樣. 左手邊是我家最大的房間,在房間的中間有一個大的火牆, 它把房間隔成兩間. 冬天的時候,木"烏煤"燃燒出來的氣味,伴著漸漸熱起來的火牆,使整個房間變得暖和起來.外間就成了小的客廳兼飯廳,裡間就是我和母親還有小妹睡覺的地方了.
我徑直走向父親的房門口,門關著,我向裡面小聲的說: 「我回來了」, 只聽見裡面父親的聲音: 「嗯.」 …便沒了動靜.
我轉身走向母親的房間,弟妹們在外間作著功課,這時聽到母親從裡間床上起來的聲音: 「是小焰子回來了嗎?」 「是」.我用連我自己都難以聽清地聲音回答著. 弟妹們也起身向我奔來,搶著翻我的包,因為我常常會帶些吃的回來. 什麼西紅柿,黃瓜,沙棗,蘋果這些在那個時代算是好東西的東西.我知道這一次他們會怨我的,因為我什麼也沒有給他們帶.
母親說: 「去做點飯吃吧」. 她說話有氣無力量,面容也很憔悴.於是我轉身走到過道,開始做晚飯,菜板沒洗,菜刀沒洗,還有這一大堆的碗筷和鍋沒洗.心裡想著,都晚上九點多了,還沒吃晚飯,我也很累呀.
我多麼希望能一進家門就聞到誘人的飯菜香啊,想起農場的同學們每次回去都說母親做了什麼什麼好吃的,而且還大包小包的帶很多好吃的回農場,因為農場是沒什麼好吃的東西的.想到這,心裡一陣難過,眼淚就涌了出來.
夜裡,我被驚叫聲嚇醒,跟著就聽到母親的抽泣聲,我知道,她又做惡夢了.自從我父親從內地養病回來,和母親提出離婚後,母親就常常這樣,在夢中驚醒然後哭泣.原本很美好的一個婚姻,一個很溫馨的家,至少母親是這麼認為的,可現在父親堅持要離婚,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所以整個人都垮了.他們z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不吵也不鬧,就用這種冷戰的方式,把整個家弄的象個 「冰窖」.
我不想面對這個家,不想看到父母的臉,如果再待下去,我都快窒息了.我就編了個謊言說, 我好友林小琴的父親是長途車司機,剛好要去我們農場那邊辦事,今天下午走,我可以搭便車,不用周一早上去車站擠車,而且還可以省了車票錢.父母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沒有心思去考慮我的話是真是假,於是我馬上背著包溜出了這個可怕的 「冰窖」.
我在街上漫無邊際的走著,想著,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天很快的黑了下來,街上的行人漸漸的少了,我繼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著,在昏暗的路燈下,看著自己的影子,由長變短,又由短變長,由前面轉到身後,又由身後轉到前面.風肆虐的吹著我的臉,我任由止不住的淚水不停的流,無助的我,無奈的我,無處可去,無處可逃.
突然,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驚醒了我. 我楞楞地抬頭看著,原來是他.
他叫龍龍,是我同一個農場的同學,不過他是二中的,而我是一中的,在農場的時候,我們不太來往,他是我們小組的組長,他很少和女孩子講話,對著女孩子的時候,他的臉總是很嚴肅,而且冷冰冰的,幾乎很少見到他的笑容.但他在男孩子里威信卻很高,總是一呼百應,我曾經好奇問過二中的女孩,為什麼男孩子都喜歡他,答案是他很聰明,學習好,最重要的是會出主意,肯幫人.不過,因為他很封建,從不搭理女同學,所以女孩子背地裡叫他 「孔老二」.
可能是我滿臉淚水,不知所措的神情把他也嚇著了,他瞪著兩個大眼睛問我: 「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不回家?」
這一問不要緊,我的淚水流的更多了.我沒理他,自顧自的繼續向前走去,我聽到身後的他, 推著自行車跟在我後面的聲音,前面是路的盡頭,走了幾個小時,又沒有吃晚飯,我只覺得雙腿麻木,渾身無力,我乾脆蹲下去,抱著頭痛哭起來.他嚇的大聲說: 「哎,你怎麼越哭聲音越大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你走開,你走啊.」
我也喊著,我把所有的悲怨化成了怒吼…
「既然我碰見了你,我不能裝著沒看見,這麼晚了,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啊?」
他說著就過來搶下我的包,掛在他的自行車把上,他繼續說:
「你不想回家,那就跟我到我家去吧.」
他伸手拉我,我想反抗,可我沒有力氣,我腿發軟,頭髮昏,肚子餓的嘰哩咕Ｖ苯,還冷的發抖.新疆三月的天氣還感覺不到一絲的春意,依然寒冷如冬.我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幸好他不是屠夫.此刻,我只想找個暖和的地方,能讓我坐著就好了.我低著頭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坐.
大概騎了半小時,終於到了他家. 他打開院門,將自行車停好,回頭招呼我:
「快進來.」
院子乾乾淨淨的,有一間加蓋的房子,早就聽說他很能幹,這房子一定是他自己打土塊磚蓋的.他用手推開加蓋的這間房門說:
「我家人多不夠住,所以我蓋了這間房子和我弟弟住,他今天跟爸爸去了烏魯木齊,明天才會回來,進來吧.」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的跟他走了進去.小小的房間里擺了兩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是用兩個箱子摞起來,上面鋪了張印花的塑料布,床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我坐在其中一張床上,他說去弄點吃的給我就出去了,我的眼睛因連續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已經困的睜不開了,真的是感到饑寒交迫,身不由己的向被垛倒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時,天已亮了,我發現身上蓋了件舊的軍大衣,我使勁睜開因哭泣而紅腫的眼睛,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他,我坐了起來,腿和手臂都麻木了,這時他從外面端了兩個碗走了進來,好香啊,
「把這碗炒麵吃了.」
他說話總是像發命令,我雖然不喜歡,卻也只有聽從的份,這也許是條件反射,因為他是我的組長.
我吃了一口炒麵,是甜的,一般新疆人不愛吃甜的.他怎麼知道我愛吃甜的呢?心裡直納悶. 在新疆, 炒麵是把麵粉倒在鍋里炒,大部分的人喜歡放些豬油渣和鹽一起炒,我喜歡放些芝麻和砂糖.
他吃的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然後將兩袋炒麵放在我的包里:
「一包甜的,一包鹹的,我聽到你在班車上和林小琴曾經說過你愛吃甜炒麵,對吧?」.
我心裡一陣異樣的感動,
「時間不早了,我們去搭頭班車回農場,這樣回去之後你可以早些休息,明天的活可是鋤地鬆土啊,會很累的.」.
想不到這位在女孩子眼中很難接近的人,卻有著一副細心的熱心腸.
「 起床的鐘聲吵醒了大家,宿舍變的吵鬧起來,只聽見臉盆牙刷的撞擊聲和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叫喊聲.吃完早飯後,緊跟著就響起了上工的鐘聲,大家聚集到房頭,隊長在那裡給每人發了把鐵鍬,我個子是最小的一個,扛把鐵鍬都顯得搖搖櫚.隊長分配活,果真是鋤地鬆土,每人要完成三塊像羽毛球場那麼大的地面.
我嘆了口氣,心想: 我完了,恐怕到半夜也干不完,因為冬季里的泥土是非常堅硬的.
到了收工的時間,別人都陸陸續續幹完回去吃晚飯了,而我只完成了一塊地,我又累又餓,急得要命.
這時,龍龍走了過來,一聲不吭的幫我幹了起來.看著他有力而又有規律的動作,一下一下的,我真是自嘆不如.感激,感動,還很自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著頭也拚命的幹了起來.終於完成了任務,抬頭看看,廣闊的田野里,我z的身影已淹沒在夜幕中.
寒冬終於過去了,解凍的土地散發著泥土的芳香,所有的植物也都相繼換上了春裝,我的心情也好象變得輕鬆了許多.
一天,隊長手裡拿著一封信,急匆匆向我走來說:
「你家出事了,你父親來信要你回去一趟.」
我嚇了一大跳,心裡想會出什麼事呢?我趕緊回宿舍,隨便收拾了一下,就奔向了車站,剛好趕上下午的那趟班車.回到家,見左邊的門緊關著,父親的房門大開著.
「小焰子,過來.」
父親大概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我趕緊走過去,房間里烏煙瘴氣的瀰漫著煙味,桌上的煙灰缸超負荷的滿載著煙頭,床上的被子胡亂圈成一團,堆在床角上.父親一個人坐在床邊上:
「 坐吧.」. 他說.
我輕輕的坐在桌邊的木凳上,兩眼盯著父親低垂的頭.這時,父親慢慢抬頭看著我,我忙把視線移開來,因為,從小我就怕父親.我心裡急著想去母親的房間看看,母親有沒有出什麼事,但我不敢動.這時,聽到父親問我:
「我決定和你母親離婚了,你是家裡的老大,我要聽聽你的意見.」
父親總是說自己是非常民主的,無論家裡什麼大小事都會和我們商量,徵求我們的意見,而我們三個永遠都是提不出什麼意見和建議的 「善良臣民」,在我們心中他永遠都是正確的,此刻的我正是這樣一種心態,我從嗓子眼兒里擠出幾個字:
「我沒意見」.
他接著說:
「明天我和你母親就去辦離婚手續,以後我帶你弟弟回長沙,你母親帶你妹妹回福州去了.你已經大了,可以獨立生活了,所以把你留在這兒了.」
聽到這兒,眼淚已止不住的流了出來,父親見我流淚就說:
「我最討厭見人哭了,你偏偏就是最愛哭,」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
「有事談事,有問題說問題,哭有什麼用啊,出去吧.」
我趕緊走出房間,只聽到身後砰的一聲,房門關上了. 這聲音撞擊著我的心,只覺得一陣陣的痛, 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 「從此我無家可歸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家,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了農場.我鑽進被窩,傷心的任淚水流淌,哭累了,睡著了,醒來時,淚珠還在眼帘上.我拒絕搭理任何人,把自己的心緊緊的關閉起來,伴隨我的除了眼淚就是孤獨.
三個星期後,我收到了弟弟的來信,說他和妹妹明天都要離開這座邊陲小城了,他們捨不得離開我,想我,想的都哭了……我也捨不得他們,想他們,我也哭了……
很快又到了休假的日子,大家收拾好東西,向我道別之後就湧向車站了.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整個農場忽然變得靜悄悄的,我回身進屋把門鎖好,然後就坐在床邊發獃,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有什麼可做的呢?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累了,困了,迷迷糊糊的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農場不是沒人了嗎? 自問中的我, 有些害怕了,不敢吭氣.
「是我,你別怕,我是龍龍,」
是龍龍! 他怎麼沒回去呢? 我趕緊把門打開,只見他拎著一包東西.
「天已經黑了, 你沒回家嗎?」我問.
他說: 「我回去了,又回來了」.
「 什麼?」
我趕緊看看鬧鐘,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難怪肚子在叫,一天沒吃東西.他說: 「農場人都走光了,食堂也不開火,你吃什麼呀?」
他的話又擰開了我淚線的龍頭.他接著說:
「別哭了,你看我這不是給你送吃的來了嗎?我回到家就馬不停蹄的去買菜,做飯,還專門為你做了些吃的.」
他邊說邊走近屋裡,從網兜里向外拿東西.
「這是芹菜炒肉,肉不太多,不過很香的,這是酸溜白菜片……這是兩包炒麵,一包甜的,一包鹹的……」
聞到飯菜的香味,我已按捺不住了,顧不得不好意思,便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他說:
「哎, 慢點吃,別噎著了,…真是的,幹活怎麼沒見你這麼賣力過.」
我不好意思的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便過來找我了:
「哎,去不去跑步啊?」
「好啊.」
我被他的朝氣所感染,我們z向著莊稼地方向跑去.
通往莊稼地的路一直伸向遠方,路的兩邊是兩排筆直的白楊樹,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暖暖的照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清晨的風,微微的吹拂在我的面頰和頭髮.我深深的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聽著有節奏的跑步聲,忽然覺得生活似乎變得美好起來.我們跑到了一個地頭,那裡用小小的籬笆圍了一小塊地,他對我說:
「這是我種的東西,是送給你的,也算是你的 『自留地』 吧.」
「是什麼東西?」 我問.
「過幾個月你就知道了,讓你的好奇心再等幾個月吧.有了好奇心,你就會常常跑到這裡來看,不用整天待在宿舍里了.」
晚上,我們坐在宿舍門口的台階上聊天,他問我:
「你讀過 <<鋼鐵是怎樣練成的>> 這本書嗎?」
我說: 「沒有.」
「這是一本很好看的書,我有一本,你可以拿去看.」
說完他就轉身去宿舍,一會兒便拿了這本書來,
「以後每個休假日呢,我都會提前回來陪你,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看這本書.」
我笑了.
「很久沒看見你笑了.」 他說.
我問他, 「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啊?」
「只是不希望看見你哭.」
幾個月過去了,我相繼收到弟妹的來信,他們都已經安頓下來了,而且都已上學了,新的生活環境讓他們感到孤獨,他們想念我,想回到新疆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還沒有能力養活他們,我寫信向他們保證,等我存夠了錢,一定把他們接到我身邊來.
其實我也常常覺得孤獨,特別是在休假日,更是想念他們.好在有龍龍的照顧,讓我感到非常的溫暖和幸福,我覺得自己好象有了希望.當然我們也總是偷偷的約會和相聚,但如果被人發現,特別是讓領導發現的話,那就麻煩了.這是屬於作風問題,在當時對我們來說可能是最嚴重的錯誤.所以平時我們很少來往,常常只是一個眼神就算是相互的問候了,有機會相見時,他就會有說不完的話.
一天,他破例的約我去向日葵地里.
高高的,密密麻麻的向日葵遮住了外界的視野,我們並排坐在一起,他說:
「我可能要離開農場一個月.」
我睜大了驚訝的眼睛問: 「為什麼?」
他說: 「爺爺病重,我和父親要去探望他,他住在陝西咸陽鄉下.我爸爸是長子,我是長孫,我們必須要回去.」
我低著頭,沉默不語,心想 「一個月,那麼久,平時我們不講話,不約會,可每天還是可以看見對方的呀.」 他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別難過,如果爺爺病好的快,我會儘早趕回來,也許不用一個月.」 他安慰我說.
我點點頭.
第二天他便離開了農場,我又一次的陷入到極度的孤獨之中.自從家裡發生了那種變故之後,我幾乎就變的封閉了自己,少言寡語,不太與別人打交道.因為在當時,很少有人離婚,離婚是件很」不光彩」的事.這是我的痛,為了避免因別人的好奇心不經意的刺著我的痛,我變成了個孤獨的人.就是和龍龍在一起也都是他說的多,我只是個忠實的聽眾.
盼望,探望,等待的心,常常令我寂寞難捱,時間為什麼過的如此慢,我幾乎每天都拿著那本 <<鋼鐵是怎樣練成的>> , 跑到那塊 「自留地」去,那幾排」草」已經長的有十寸高了,我依然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不過看到那些」草」, 就會聯想到他的身影,還有那本書,每一頁都好象有他的氣息一樣……
在他離開的第十二天,我收到了他的來信,我將信按在胸口上,試圖壓住狂跳的心.快速了掃了一眼周圍,沒人,我便飛快的向那塊 「自留地」 跑去,急切的將信打開:
愛流淚的女孩:
你好嗎? 我已順利到達了爺爺家,爺爺見到了我們,病似乎好了很多,病情穩定了許多,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的,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那麼脆弱,堅強一些,照顧好 『自留地』.那本書看完了嗎? 這裡寫信不方便,我就不多寫了.你不用回信給我.
很想你!
龍龍
我一口氣看了幾遍,心裡一直埋怨信寫的太短,我都看不夠,因為他沒留地址,我也無法回信,我把信藏在枕頭下面的套子里,每晚都看一遍,這樣才能安心的睡覺.再後來,就沒有任何他的消息了.一個月過去了,又到了休假日,農場的人陸續的走光了,寂靜的農場令我倍感孤獨和冷清.宿舍里安靜的有些令人害怕.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在盼望中度過的休假日,漫長的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終於過去了,第三天的下午,我突然聽見了由遠而近的急促的跑步聲,我一陣狂喜,我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我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只見滿頭大汗的他正站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裡拎著一個大行李包,他急忙走近宿舍,拉開行李包的拉鏈,一樣一樣的將各種陝西特產擺在我的面前:
「快吃吧,你肯定愛吃.」
他不由分說的打開了一包大棗就塞給了我,我真是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頓零嘴,最愛吃的就屬大棗了,他說:
「新鮮的大棗更好吃呢!」
因為貪吃,棗吃多了,結果撐的我肚子難受.他建議說出去走走.
於是他邊走邊說著一些在陝西的所見所聞,這些內容對我來說真是新鮮極了,他看我聽了入了迷就說: 「下次帶你一起去.你知道嗎?因為我是長孫,爺爺說了,將來他會把他的房和院子都給我.他的院子很大,還有幾棵棗樹呢!到時候,我帶你一起住在那兒,管保你吃個夠.」
聽了他的話,我覺得好溫暖,好感動,是那種盼望有個幸福溫暖的家的人,終於盼來了那屬於自己的家的感覺.
夏日的農場,又乾燥又熱,很多時候,人們喜歡坐在門口乘涼.有時,市放影隊也會來在露天放電影給大家看.這一天正好有露天電影看,露天電影場在隊部,離宿舍約有一哩地遠,大家吃過晚飯就三五成群的向隊部方向走去.我沒去,想安安靜靜給弟妹寫信,正想動筆寫,就聽到他小聲叫我,我走到門口,他說:
「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跟我來.」
我跟著他穿過幾片地,前面就是蔬菜地,他說:
「你渴嗎?我帶你去偷西紅柿去!」
我嚇一跳,
「被人發現是要寫檢查的,再說西紅柿還沒熟啊!」
「哎,今天我在那兒幹活看見有紅的了,別擔心,我們小心點就行的了.」
西紅柿地都是用一人高的籬笆圍起來,還時常有人巡視,以防止被人偷吃,只有門口處的籬笆稍微矮一些.我z悄悄的走到門口處.
他像跨欄運動員似的,很容易就跨過去了,他以手勢招呼我進去,我憂鬱了一下,也學了他的樣子,使勁想跨過去,可因為個子小,褲襠被伸出的籬笆枝頭刮住了. 我 「啊」 的一聲, 感覺褲襠被刮壞了,並且籬笆枝還伸進去,刺痛了我的大腿.
他聽到叫聲,回頭看到我那動彈不得的樣子,趕緊跑過來,然後兩手分別伸向我兩邊的腋下,就向大人抱小孩似的,將我舉起並抱了過來. 就在這過程中,他的手無意中觸到了我的敏感部位---乳房. 我突然渾身像觸電似的,下意識的將雙臂交叉在胸前,蹲在了地上,
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他的動作對我的影響,只是小聲的問我:
「刺痛你了嗎?」
我低著頭並使勁的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清我的動作,他接著小聲說: 「你別動,我去摘就行了,等著我.」
說完就躡手躡腳的向前摸索而去. 還好,天黑黑的,他沒有看見我燙的發紅的臉,也沒有看清我這一連串的狼狽像.第一次被異性觸碰的感覺真是難以言傳.等我慌亂的心稍稍平靜下來時,我有些想仔細的看看這個第一次有如此感覺的男人.
在夜幕的遮掩下,我的眼光可以隨意的大膽的在他身上瀏覽,他正把摘下的西紅柿放在他上衣做成的 「兜里」,他的右手拿著一個打火機,火苗被風吹的忽暗忽明,在這忽暗忽明的光亮中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看著他的臉,雖然不是雙眼皮,可眼睛也大大的,很有神采,眼睫毛長長密密向上卷翹著,鼻粱又高又直,雙唇稜角分明而富有質感,濃密的眉毛和頭髮.這不就是<<鋼鐵是怎樣練成的>>的男主角: 保爾.科察金嗎?
此刻,他在我心目中已經變成了英雄了.哦,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不單單是情感上的依賴,是一種…….一種……,我有點想親吻他的衝動,這大概就是小說里說的愛情吧,對,我愛他,我真的愛上了他.
自 「西紅柿」 事件之後,我就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味被他觸碰的感覺,白天見到他,我不敢直視他的目光,都是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就像是做了賊似的.
一天,指導員把我叫到隊部的辦公室,說找我談談.
我心虛的以為偷西紅柿的事敗露了,害怕極了,這可是雙重罪名啊,偷竊和男女作風問題..怎麼辦? 我硬著頭皮走進辦公室, 指導員讓我坐下,說:
「我知道你家裡發生的事,也能理解你的處境和心情,知道你需要幫助.
可是你要知道,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單獨在一起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有人反應你常和龍龍單獨在一起,這樣很不好,你的父母都不在這兒,出了事怎麼辦?以後哪個單位敢要你們啊?
馬上就要結束再教育的勞動了,你要小心一點,不可以再和他有任何來往了.」
我只感覺渾身發冷, 在這三伏天里居然能從頭冷到腳. 我不知怎麼走出的辦公室,心裡只有三個字 「我完了」.如果和他交往下去,z個人都沒有好,可是如果沒有了他,我怎麼辦吶?
我哭著走著,不知不覺的來到了我的 「自留地」.
因為前段時間一直在菜地勞動,很久沒來這兒了,卻不知這裡已是鮮花盛開的地方啦,我慢慢蹲下身,用手撫摸著這些在微風中搖拽的鮮花,它們象龍龍好看的大眼睛,簇擁著頻頻向我點頭,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是你嗎? 你倒是說話呀!... 他們不讓我們在一起,我們可怎麼辦吶?... 龍龍…,你倒是說話呀!....
盛夏的中午,人們都回宿舍睡午覺啦, 這裡好安靜,只有我的哭訴伴著鳥嘰蛙鳴.
我忽然覺得身後有動靜, 猛回頭一看, 原來是他. 見到他我心裡就更難過了,我站起身來,淚水把我的頭拉的抬不起來,我只好模模糊糊地看著自己的鞋面斷斷續續地哭著說:
我們…可…怎麼…..辦..辦哪? 他..他們不讓….我們…..在..在一起…….啦…
說著哭著我癱軟了下去. 龍龍則用有力的手臂架住了我. 好似沒有聽見我的敘述.他遲疑了一會兒,問我:
「這些花好看嗎? ….. 這都是送給你的.」
「謝謝你送給我的花,好漂亮,我很喜歡.」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
龍龍說: 「每次我為你做一點小事,你都謝謝我, 這一次,你能給我一個特別一點的謝意嗎?」
我不解的問: 「那怎麼謝才算特別呢?」
話音剛落,我已被他緊緊的擁在懷裡.只感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他的唇已緊緊的吻住了我的唇,我被這個突然的舉動震撼了.我緊閉雙眼,全身心地享受著這個…初吻. 我感覺他緊張急促的喘著氣,胸脯也強有力的一起一伏的擠壓著我的身體.
突然我覺得有水的濕潤滲入在我的臉上,抬頭時發現他也哭了.
他拿出一張紙條給我,又扯起他的衣角,慢慢地把我的眼淚擦去,喃喃地說:
」我爸爸就是這樣給我媽媽擦眼淚的」.
我看見淚水一直在他的眼睛里打轉. 然後他轉身向遠處跑去,直到他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才木然的打開了他給我的紙條:
愛流淚的女孩: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你會非常難過,會整晚整晚的流淚,但我別無選擇.隊長今天找我談話了.我想為了我z的未來,我們只能暫時分開了. 隊長說因你身體弱小, 要把你調到隊部工作了.
我很難過,再過兩個月,我們就要回城了,希望那時我們再在一起,我們一起回我的老家去……
我的淚水滴在信紙上,清晰的字跡慢慢變的模糊起來.我無法看清,也不想看下去.
風,…風把那封信帶走了,也帶走了我的淚水……
那年我們十七歲. |
狗仔卡
提升卡
置頂卡
沉默卡
喧囂卡
變色卡
搶沙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