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回復: 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寫作之夜:史鐵生的神性寫作

[複製鏈接]

1620

主題

2225

帖子

3335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Rank: 4

積分
3335
跳轉到指定樓層
樓主
解璽璋





對史鐵生來說,寫作之夜至少要解決兩個方面的問題:為什麼寫作和如何寫作?


「我為什麼要寫作」?這是史鐵生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之一。他曾在《我與地壇》中提供了自己最初對於寫作的一些認識。他說,在那些沉澱了各種思緒的日子裡,「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1]


生和死是他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也可以說,他的整個人生都在試圖對這個問題做出回應,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貫穿了這樣的主題,這裡且不深究。我只想談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對史鐵生來說,這個問題甚至比寫什麼、怎麼寫更重要。最初的想法比較簡單,一次,他向一個作家朋友詢問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麼?那位作家想了一會兒回答:「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史鐵生承認,「如他一樣的願望我也有」。[2] 關於寫作,他還有過這樣的想法:「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裡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裡也能有個位置。」[3] 這時,對他來說,寫作還只是活下去的一種理由。這種認識後來進了一步,他明白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他說:「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4]



顯而易見的是,史鐵生對於寫作的認識,有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他曾在蘇州大學做過一次題為《宿命的寫作》的講演,那時,他剛剛完成了一部巨著《務虛筆記》,在這裡,他談到寫作時是這麼說的:「我自己呢,為什麼寫作?先是為謀生,其次為價值實現(倒不一定求表揚,但求不被忽略和刪除,當然受表揚的味道很誘人的),然後才有了更多的為什麼。現在我想,一是為了不要僵死在現實里,因此二要維護和壯大人的夢想,尤其是夢想的能力。至於寫作是什麼,我先以為那是一種職業,又以為它是一種光榮,再以為是一種信仰,現在則更相信寫作是一種命運。並不是說命運不要我砌磚,要我碼字,而是說無論人幹什麼事,終於逃不開那個『惑』字,於是寫作行為便發生。」[5]



質言之,寫作的動機來自解惑。既然你要活下去,就不能活得稀里糊塗,就要追問活下去的意義。至於「惑」,他有自己的看法。孔子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想,既然五十方知天命,何以四十便不惑了呢?他給出的解釋是,四十之不惑,只是解決了處世技巧的問題,並不涉及到天命(即所謂生命之意義);而再過十年才能明白,知天命其實是知天命之不可知。也就是說,「不惑截止在日常事務之域,一旦問天命,惑又從中來,而且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亦不可免惑」。[6] 於是,寫作的原因便由此浮現出來。它指向人類最根本的處境,即不斷的追尋和眺望,卻又糾纏於知的慾望與不可知的宿命之間。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對無涯,就看出了人的局限與殘缺。莊子的意見是放棄,既然知是不可能的,又何必渴求呢?但史鐵生希望採取另一種態度,他說:「最近看了劉小楓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令我茅塞頓開。書中講述基督性時說: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人永遠不能成為上帝。」但人不能不心向上帝,不能不承認上帝的存在。他理解書中的意思:「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問,便是神的顯現,因為恰是這不盡的發問與關懷,可以使人的心魂趨向神聖,使人對生命取了嶄新的態度,使人崇尚慈愛的理想。」[7]



因此,他的寫作之夜更像是「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的一種形式或儀式。他相信,上帝「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而不可即」。[8] 這也恰如魯迅所說: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寫作產生於絕望,或者說絕望感,古人也有「詩,窮而後工」的說法,這個「窮」當然不是貧窮,而是窮途末路之「窮」,絕望、絕境、絕路,絕處逢生,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個「又一村」就是他所說的,你眺望他的那一刻。這也就「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奧斯威辛之後人們對詩產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到了詩的消息」。[9] 在這裡,他找到了寫作所以為寫作的根本,「他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10]



史鐵生的寫作,他的寫作之夜,其出發點就在這裡。一個人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善惡之果所造成的人間困境,因而有了一份獨具的心緒可望表達——不管他動沒動筆,這應該就是,而且已經就是寫作的開端了。任何生命都是有殘缺的(相對於上帝而言),任何人都不能因為身體有殘缺,就去死;寫作其實是對於這種殘缺的不甘心,也是對於這種殘缺的糾正;寫作固然是為了追求完美,但完美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無盡的過程。其意義就在於,儘管完美並不存在於人間,或此岸,但卻不能沒有追求和希望,對人來說,追求和希望才是最最重要的,而結果並不重要。也就是說,雖然我們只能接近真理,不能窮盡真理,但不能放棄對真理的追求。我們永遠都「在路上」,而「上帝」永遠都在前面引領著我們。



這就不難想像,他何以要把西西弗的救贖之路看作是歡樂之路。在《給楊曉敏的信》中他寫道:「不指望有一天能夠大功告成而入極樂世界,他於絕境之上並不求救於『瑤台仙境,歌舞昇平』,而是由天落地重返人間。」在《給李健鳴的信》中他再次提到西西弗,並表示:「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的最恰當的態度,是把它看成錘鍊之地。既是錘鍊之地,便有了一種猜想——靈魂曾經不在這裡,靈魂也不止於這裡,我們是途徑這裡!」



我於是想到梁啟超曾經講到孔子所說的「仁者不憂」,《易?繫辭上》稱作「樂天知命」。對此,梁啟超是這樣解釋的:「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二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萬里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哪裡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呢?不做便連這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敗了。『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肯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個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萬里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成敗可憂呢?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什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的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裡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也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11] 在這裡,史鐵生與梁啟超正是殊途同歸。



接下來便要說到如何寫作。誠然,在史鐵生的寫作之夜中,本不存在如何寫作的問題,他說:「一旦早已存在於心中的那些沒邊沒沿、混沌不清的聲音要你寫下它們,你就幾乎沒法去想『應該怎麼寫和不應該怎麼寫』這樣的問題了——一切都已是定局,你沒寫它時它已不可改變地都在那兒了,你所能做的,只是聆聽和跟隨。你要是本事大,你就能聽到的多一些,跟隨的近一些,但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你與它們之間都是一個無限的距離。因此,所謂靈感、技巧、聰明和才智,毋寧都歸於祈禱,像祈禱上帝給你一次機會(一條道路)那樣。」[12]



我們可以把《務虛筆記》的寫作看作上帝給予史鐵生的一次機會嗎?無論如何,這部作品都是史鐵生尋求新的寫作方式的一次實踐。如果以1996年出版的這部作品劃線,我們很容易發現,此前的敘事,以《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插隊的故事》、《命若琴弦》為代表,是偏重於感性和經驗的,而此後的敘事,以《務虛筆記》(1996年)、《病隙碎筆》(2002年)和《我的丁一之旅》(2005年)為代表,更突出精神和思辨的特點。然而,這還只是呈現於表面的差異,對於寫作之夜來說,有沒有更深層的差異呢?我想是有的。史鐵生顯然意識到我們會有這樣一問,他在《務虛筆記》開篇第一章,就以「寫作之夜」命名。在這裡,他對什麼是現在,什麼是真實,做了深入的思考,他說:「現在是趨於零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13] 他又說:「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兒。」[14] 他說他「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露面,某些正蟄伏於可能性中待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相互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15]



因此,他更願意把《務虛筆記》看作是一部「心魂自傳」。他說:「其所傳者主要不是在空間中發生過的,而是在心魂中發生著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於:前者是涇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記述,後者卻是時空、事件乃至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會是這樣而非那樣,則是此一心魂的證明。」[16] 事實上,心魂的出現,在寫作之夜也是有其必然性的。這種必然性就在於,「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然而這是怎樣的一種眼睛呢?他明白地告訴我們:「它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麼別的眼睛,盡可都排在它前面,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待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里,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執拗的尋覓者而非瀟洒的製作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麼,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17]



那麼,這一縷遊魂顯然就是人的精神性存在,而整個《務虛筆記》,就是對這種存在的質詢和反思。我把寫作之夜史鐵生的寫作稱作「神性寫作」,其道理就在這裡。這個「神」,不是神秘、神魔、神怪、神鬼,不是網路寫作中的所謂玄幻、穿越,也不是閻連科的「神實主義」,它只能是人的精神和靈魂。只有人的精魂,才能從虛幻中凝聚成真,才能迫使深不見底的黑暗慢慢地消散,從而「發現生命根本的處境,發現生命的種種狀態,發現歷史所不曾顯現的奇異或者神秘的關聯,從而,去看一個亘古不變的題目:我們心靈的前途,和我們生命的價值,終歸是什麼。這樣的發現,是對人獨特存在的發現,同時是對神的獨特存在的發現」。[18] 因此,這裡的關鍵,「是要解除白晝的魔法(即確定所造成的束縛),給語言或思悟以深夜的自由(即對可能的探問)」。[19] 於是,「過於分散的物象」在這裡已經成為敘事者在敘事中不能不採取的方式之一,「唯其如此才可以填補我的(作者或主人公的)某種情感或思想的空白,於是在我心魂的真實里,一些人物(包括我與他人)之間便出現了重疊或混淆。這重疊和混淆,我以為是不應該忽略的,不應該以人物或故事線索的清晰為由來刪除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這也就是小說之虛構的價值吧,它創造了另一種真實。比如若問:它何以是這樣地混淆而非那樣地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緒使然。於是這混淆畫出了『我』的內心世界,『我』的某種願望,甚至是隱秘」。[20]



幸虧寫作可以是這樣的,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就走完了。據說,有很多人問過他:史鐵生從二十歲上就困在屋子裡,他哪兒來那麼多可寫的?他是這樣回答他們的:「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遭遇的黑夜更是遼闊無邊。」如果說,「歷史可由後人在未來的白晝中去考證」的話,那麼,「寫作卻是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問路」。[21]






[1] . 史鐵生《我與地壇》,《靈魂的事》197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4月版。

[2] . 同上,188頁。

[3] . 同上,198頁。

[4] . 同上,199頁。

[5] .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同上書,168-169頁。

[6] . 同上,168頁。

[7] . 史鐵生《神位  官位  心位》,同上書,150頁。

[8] . 史鐵生《皈依是一種心情》,同上書,61頁。

[9] . 同上,62頁。

[10] . 同上。

[11] . 梁啟超《為學與做人》,《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107-108頁,中華書局1989年3月版。

[12] .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靈魂的事》169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4月版。

[13] . 史鐵生《務虛筆記》,6頁,作家出版社2011年1月版。

[14] . 同上,7-8頁。

[15] .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靈魂的事》169-170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4月版。

[16] . 史鐵生《給柳青的信》,同上書,204頁。

[17] .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同上書,170頁。

[18] . 史鐵生《記憶迷宮》,同上書,39頁。

[19] .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同上書,173頁。

[20] . 史鐵生《給柳青的信》,同上書,209頁。

[21] .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同上書,170-171頁。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本版積分規則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4-4-24 10:42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