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 作者 張崇岫 第十二章 上

十二、不流傷心淚

一年之後。打了三年的朝鮮戰爭，終於停戰了。1953年7月23日，中、朝、美三國在板門店簽字停戰，代表聯合國軍的美方代表克拉克將軍簽了字，並向媒體說：「我們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和錯誤的對象，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美國聯軍司令承認打了一場失敗的戰爭。
中國和朝鮮代表簽字后，沒有發表講話，但是，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發出一片歡呼，都認為朝鮮戰爭取得了偉大勝利。
冷靜的想想：朝鮮得到了原有的領土，蘇聯得到了「東方的安寧」，中國得到了什麼？失去了解放台灣統一中國的機會。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聯合國合法席位，中國作出了重大犧牲，死傷幾十萬軍人的生命。可是，到了赫魯曉夫時期，他對中國翻了臉，下令催逼抗美援朝戰爭的那筆軍火款，中國忍痛推出國庫黃金，歸還了這筆戰爭債務，中國還能得到什麼？
韓國總統李承晚拒絕在停戰協議書上簽字，代表聯合國出兵的美國聯軍司令克拉克將軍只好在停戰協議上籤了字，停戰才自然生效了。
接著，雙方一對一交換戰俘。中朝方遣返了美軍師長迪安少將，美韓方遣返了中國志願軍180師政治委員吳成德，開頭相當轟動熱鬧。之後，雙方交換名單，整批遣返，你放他收，他放你收，很快中朝方面俘獲美軍的七千多戰俘就遣返完畢。美韓方面俘獲北朝鮮軍人五萬多，中國軍人二萬多，在陸續遣返過程中，出現了尷尬局面，一方已經放盡，另一方還有大批戰俘等待交換。當美韓方放完北朝鮮戰俘之後，遣返中國戰俘的大門被慢慢地關閉了。
丁家山知道雙方簽字停戰，也知道交換戰俘正在進行，他耐心的等待自己離開的那一天。他所在的志願軍軍官營地，二百多軍官已經陸續走了一百多人。突然，他感到一個月來，再也沒有人走出軍官營地了，知道事情有點不妙。他開始認為雙方談判中出了什麼問題？誰知，是76號營地有些人開了大會，拒絕遣返戰俘返回自己的祖國，因而，引發了巨濟島中國戰俘們在遣返時是回中國還是去台灣的巨大分歧和爭論。
為首的是山西人馬得里，他帶頭成立了「反共抗俄」大同盟，召開了投奔自由世界運動大會。蔡志紅上校還到會講話，搞得十分熱火。
馬得里為什麼如此瘋狂呢？
丁家山越想越不得其解。
馬得里是山西人，他不想回山西而要去台灣。當他將自己的想法正面告訴蔡志紅時，蔡志紅也坦然告訴他：台灣陸軍總司令閻錫山派自己的副官送來一封私人信函，對馬得里稱兄道弟，宣稱蔣主席非常歡迎他們來台灣，投奔自由世界，為反攻大陸，收復中原，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馬得里彷彿領到了「聖旨」，不斷地從76號營地向外擴張。就在這時，台灣國民黨當局為了掌控這批戰俘，特以支持美軍後勤為由，向巨濟島中國戰俘營派出大批特工，改稱為英語翻譯、醫療隊醫生和中餐廚師等名，滲透所有中國戰俘營，鼓動他們去台灣，投奔自由世界。
美軍當局樂於給台灣蔣先生一個面子，主持談判和遣返工作的美軍當局暗地裡也盤算過，掌握在美軍戰俘營中的中國戰俘有二萬多，北朝鮮戰俘有五萬多。而北朝鮮和中國軍隊共同看管的美軍戰俘七千人，其中還有英軍戰俘、法軍戰俘、土耳其戰俘加在一起也只有二百多人。當然還有韓軍戰俘一萬多人。就是一對一的交換，美軍仍然掌控著綽綽有餘的籌碼。因此，美軍戰俘營里轟鬧起投奔自由世界運動，戰俘營當局，特別是美軍首腦，正好睜一眼，閉一眼，放手不管。
馬得里和台灣英語翻譯身份的特工，突然闖進了中國軍官戰俘營地，非常方便的進入了丁家山55號囚房。
馬得裡帶來兩瓶台灣金門高粱酒，當作見面禮送給了丁家山。
丁家山已經是多年沒有聞過酒味了。
馬得里有意打開瓶蓋，讓丁家山聞了一聞，丁家山感到一股酒香飄入心肺，特別誘人，忙說：「老馬：你這是幹什麼？」
馬得里說：「老丁，你別客氣，咱們是患難逢知已，你是英雄，在這批難友中，咱就敬重你，大家都崇拜你，當你向林德討要勳章時，咱老馬就是要幫你，你看，那次幹得多漂亮？」
丁家山坦然地說：「幹得漂亮，夠朋友，我們華東部隊經常流傳這樣一句話，八路軍總是幫助新四軍，你領大夥幫助我丁家山，真是沒話說，我老丁不會忘記的。」
馬得里把手一揮，又說：「老丁，咱們再合作一次，打個漂亮仗，你看怎樣？」
丁家山問道：「你說說，怎麼個弄法？」
馬得里將桌子一拍，得意的說：「咱們聯合發表個聲明，不回大陸，投奔自由世界啦！去看看新的世界。」
丁家山這才聽出音來，他呻吟一下說：「這……我還沒考慮過，連家都不回了，你不回山西，我不回老家，這合適嗎？」
馬得里搶著說：「什麼合適不合適，老丁呀，你為什麼不考慮考慮，難道你回了家，不正好送給保衛部那些傢伙天天整你。『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種田』，他們才不把你當作英雄看待。他們首先要問你：人家都能光榮的死去，而你卻貪生怕死偷偷的活著，那你必須交待你是怎樣投降的，向美軍講了那些軍事情報，做了那些對黨對人民的壞事。這時，你怎樣交待也講不清楚，最後就像一堆臭狗屎，他們把你扔向農村，當作地、富、反、壞分子，教人把你管制起來，對你施行無產階級專政。你願意和不願意都沒人同情你。」
丁家山緩慢地說：「你講的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那些老公安，有些人是『左家莊』看門狗，叫咬誰就咬誰，他們會那麼干。既然要回去，就別怕關起來審查，還要準備被天天批天天斗，沒有周年三載不會讓你快樂。但我不相信他們會把我們這些回去的戰俘，都當作反革命去判刑勞改，憑什麼法律把戰俘人員當作反革命份子，我想不會的。有一點，我還沒有想清楚。老馬，你還不清楚我老丁是中國軍人世家，我爺爺是北洋水師提督，用現在話說，他是大清帝國北洋艦隊司令，因甲午海戰慘敗，他深感軍命和責任在身，沒有投降日本人而站在威海劉公島上拔刀自盡。我的父親，是跟隨蔣總司令北伐軍的一個排長，他死在攻打武昌城下，為的是要建立中山先生倡導的共和國。我丁家山出生在國共合作時期，那時就有兩支軍隊，一支是國民黨軍隊，一支是共產黨軍隊，我就是那窩共產黨老雞孵化出來的小雞，跟國民黨老雞孵化出來的小雞是兩碼事，勉強加入國民黨那窩雞群，絕對難以合群。說來說去，我丁家山也是軍人，雖不能像我爺爺和父親那麼壯烈，但我不想離開我們那窩雞群，如果那窩老雞不要我，趕我回家種田，正好樂得伺奉母親。」
馬得里連忙搖頭說：「真是死心眼，一條投奔自由世界的明光大道你不走，非要講什麼這窩雞那窩雞，叫人喪氣。」
丁家山搶著說：「喂：老馬，你腦子壞了，什麼時候，你見過蔣介石搞過自由民主呀？他搞的是一黨專政獨裁政府，他那一套在大陸人民心中臭不可聞。我們毛澤東主席才是真的要建立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的新中國。我們唱的歌，你忘啦！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建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
馬得里仍舊搖頭說：「不，你等著瞧吧，毛澤東才不幹這傻事。不錯，這話他過去講過，現在他推行的是俄國斯大林式的一黨制的無產階級專政。還得講一句，為什麼我們要來朝鮮打仗，有人說『中國人，朝鮮地，蘇聯破武器』，為的就是抵禦自由世界的民主潮流。得了，你也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你，咱們不再爭論了，各自選擇各自的道路，咱們還是好朋友。」
說完，馬得里拿起那瓶酒，掀開瓶蓋，一陣酒香撲鼻飄來。他在桌邊找來一隻磁碗，先倒上半碗，請丁家山先干一口，自己才接過碗來，猛地咕冬咕冬喝了幾大口，倆人不約而同喊道：「好香的酒呀！」
站在一旁台灣來的特工，終於看出丁家山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

時間過得真快，到了秋天，軍官戰俘營里傳來了北朝鮮戰俘們鬧起了遣返和反遣返的鬥爭。76號戰俘營以馬得里為首的中國戰俘舉行了「反共抗俄」誓師大會，拒絕遣返回國，要求投奔台灣。他們寫血書，在臂膀上刺血字，決不投共降共。
馬得里一個人又來找丁家山，請求他在拒絕遣返決心書上簽名。
丁家山婉言謝絕了，他說：「老馬，你去閻錫山那個金窩銀窩十分合適，我去新四軍那個狗窩也非常合適，不是嗎？」
馬得里陰森森地說：「如果兄弟們非要請你一起去台灣，你不會拒絕吧？」
丁家山笑盈盈地說：「除非是一具屍體，活人是不會去老蔣那兒。」
馬得里氣呼呼地說：「你真不知人死燈滅……」說完，氣沖沖地匆匆的走了。
就在這天夜間，丁家山一點沒有想到，美軍憲兵打開了丁家山囚房門，突然湧進五六名蒙臉漢子。
丁家山一見不妙，剛想張口呼叫，那幾個蒙臉漢子用準備好的木棍，將他打昏在地，強行捆綁住他，抬下樓，拖到院內。接著，又將他拖出鐵絲網的小門，一直拖到海邊一個廢棄的漂浮碼頭，把他牢牢捆綁在錨柱上。
一夜過去，黎明時分，丁家山被一群覓食的海鷗啄醒了，他這才知道自己被捆綁在漂搖不定的錨柱上了。他只好晃動雙腿，驅趕飛來的海鷗。可是，趕走一群，又來一群，群鷗已認定他是即將死亡的殭屍。
丁家山朝著海鷗大聲呼叫：「我沒有死，我是活人……哈羅，哈羅……美國鬼子們，你們聽好了，我是活人。」
在戰俘營四角崗樓上值勤的美軍憲兵，顯然聽懂了「哈羅哈羅」的呼喚，立即用電話向上級報告了，說那個有名的「CHINA丁」沒有死，在海邊上呼叫。
這事傳到蔡志紅耳里，他感到不妙，連忙向戰俘營司令喬治·哈里作了報告。
喬治·哈里怒火衝天的向蔡志紅說：「你知道嗎？這批軍官名單已在板門店談判桌了作了交換，如果沒有了『CHINA丁』，中國人會扣我們的軍官，這是多麼嚴重的事件。你蔡上校必須立即去找回『丁』。」
蔡志紅匆忙找到了馬得里。
馬得里說：「他知道此事，但不是他們一伙人乾的。」
蔡志紅領著人來到海邊，已經是傍晚時分，丁家山被海鷗叨啄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蔡志紅忙幫丁家山解開身上的繩索，扶著他上了擔架。
丁家山冷漠地看看蔡志紅。他想：他又逃過了一劫。
汽車將丁家山拖進戰俘醫院。
丁家山被打受傷住進醫院，一住就一個月過去了，失去了整批交換戰俘的機會。當時，丁家山並不知道這樣變化：中美雙方在板門店談判桌上爭吵起來，中方拿出美方報紙上「丁家山和林德握手」照片，向美方要人。美方含糊其詞不肯回答。此時，美方戰俘營混進了台灣特工，大鬧拒絕遣返回中國大陸，這就給了美方談判代表一個籍口的機會。於是，他們提出由中立國「甄別遣返」，願意去中國大陸或願意去台灣的戰俘，都由印度、波蘭、瑞士、羅馬尼亞等四國裁定。丁家山名字自然而然也被列入「甄別遣返」的範圍。
未等傷愈，美軍憲兵就把丁家山押送到76號戰俘營地，交給了馬得里一伙人。
馬得里見了丁家山，態度冷淡。
丁家山預感到命運難測。
這天上午，營地戰俘還在開大會，二百名戰俘都坐在這間大房子里，一側有塊不高的主席台，上面有一條長桌，桌邊坐著蔡志紅。
馬得里將丁家山拉上主席台，他大聲的向台下戰俘們說道：「我是你們選出來的聯絡員，今天我把CHINA丁請來了，他將和你們在一起。」
台下一片掌聲。蔡去紅走過來與丁家山握手，會場上氣氛熱烈。
馬得里又大聲宣布：「現在開會了，今天的會仍叫『大家談』，昨天已經有三位發了言，今天誰要說什麼，請上來講吧！」
馬得里的話剛說完，一個戴著黑邊近視眼鏡的人，不慌不忙走上台去。他沒有和台上人打招呼，也沒有與他們握手，徑自走到話筒邊，先輕聲的說道：「我姓什麼，叫什麼，我家住那裡，父母是誰，這些全不重要。但我可以告訴大家，我是一名英語翻譯，到部隊工作才三個多月，我就和你們大家一樣成了美國戰俘。在未到部隊之前，我是北京大學即將畢業的學生，既然在北大上學，四年的功課主要是學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革命史，用毛澤東的話說：『蘇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革命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什麼是馬克思主義？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最後一句話來解釋，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推翻萬惡之源的資產階級剝削制度，建立一個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制度，以達到人人平等的新社會。如此一來，幾千年人類群居社會，一下子被劃分成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就必須要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團結起來，推翻以美帝國主義為首的資產階級社會制度。徹底消滅資產階級，地球上只留下無產階級，所有財產由黨和國家進行重就分配。這就是大家一起唱歌，大家一起跳舞，大家一起吃飯，大家都叫『同志』那種和諧交好的社會。誰不讓我們建立這種社會，我們就要和他進行鬥爭。今天我們國家出兵來朝鮮打仗，就是要幫助金日成統一朝鮮半島，這是要推翻以美帝為首的全世界資產階級社會制度一個組成部分，不管死傷多少人，都要這麼打。這場戰爭是斯大林、毛澤東、金日成共同策劃決定的，因為他們都各自掌握了各自國家的權力，控制了各自國家的資源，想怎麼干就怎麼干，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按照毛澤東的解釋，人類有史以來的社會，都是階級鬥爭社會，是剝削階級壓迫被剝削階級社會，我們必須推翻它。這樣一來，俄國、中國、北朝鮮都在不同時期，推翻了代表資產階級的社會制度，他們掌握了國家權力。斯大林、毛澤東、金日成他們都立即變成了兇惡的獨裁者，斯大林幹掉了列寧所選拔的托洛斯基和季諾維也夫，把這些黨的領導人定罪為資產階級分子和反革命分子。毛澤東雖然沒有直接定創建中國共產黨的總書記陳獨秀的罪，但他決不歡迎陳獨秀再回到延安。接著，他又把主持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張國燾趕出了延安，說他當了戴笠的特務。往後的新中國建設時期，他將會整死多少自己戰友，誰都無法弄清楚。至於金日成，他毫不在乎的整死南北朝鮮共產黨領導人，連在延安工作過朝鮮勞動黨的領導人，也無一倖免一死。他宣稱只有長白山下來的黨的領導人，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其他的都是混進勞動黨內的反革命分子。你們大家想想，馬克思所設想的無產階級政黨，就是這樣一批獨裁傢伙，他們到死也不會把社會推向豐衣足食的社會。儘管如此，他們還自詡為馬克思主義革命家。當他們一旦掌握國家權力，就揮霍國家錢財，過著大清朝王爺的奢侈生活。何況現在還沒有這樣美麗的社會，如果要有，也是烏托邦的空想。因為共產黨人喜歡誇誇其談，但不喜歡別人誇誇其談，今天，我感謝大家給我一次誇誇其談的機會，謝謝。」
台下幾百名戰俘似懂非懂，不知所措地望著演講者，大多數沒有鼓掌。只有蔡志紅從坐位上站起來，熱烈的鼓掌，這才鼓動起台下戰俘鼓起掌來。
丁家山沒有鼓掌，他腦海里浮現一連串問號。他望著這個「北大學生兵」，這傢伙從哪兒知道斯大林、毛澤東乾的這麼多壞事，並且還不客氣的斷定共產主義是空想，是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