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 作者 張崇岫 第六章下

高小亭抬臉看了看居民樓，有兩幢離城樓較近，說道：「營長，我們要先消滅機槍再搶佔城樓，那輛裝甲車我派機槍封鎖它。不讓它出洞。」
營長把手一招說：「好！就這麼干，你指揮丁家山打機槍，我指揮一二連攻佔城樓。」
戰爭是人類智慧的較量，不會具體操作，再高的智慧也一事無成。高小亭領著一班爬上居民樓，站在三層還看不清敵人機槍的位置，只好望著樓頂上空曠的木板曬台，四面木柄欄桿毫無遮掩，這是這戶人家白天晒衣，夜間乘涼的地方。
高小亭見欄桿邊有幾盆花卉，小心翼翼趴在曬台上，把幾盆花卉一盆盆移向靠城樓的欄桿邊，自己的臉躲藏在花盆後面，這才看清楚那百米外城樓。城樓右角是一挺重機槍，城樓左角是一挺輕機槍，還有一挺輕機槍架在城垛上，因為是內城，對外是城垛，對內是城樓，兩側上下城梯。大廳里桌面上擺著電話機，電話鈴響個不停，圍著電話有三個人，其中一個像是指揮官。
高小亭回過頭向丁家山招手，要丁家山爬上來。
待丁家山看清情況之後。高小亭說：「部隊搶佔城樓，要衝過這兩側城梯，你首先要打掉右側重機槍和左側的輕機槍，不准他們射擊。我負責打掉電話機旁軍官，還有城垛上那挺輕機槍。」
話未落音，營部方向天空飛起兩發紅色信號彈，緊接衝鋒號吹響了，雙方槍聲突然激烈的對射起來。他們從上朝下看，相互射出的曳光彈，像無數鮮紅的鋼絲在半空中織成一片火網。從城樓兩側的街區里衝出了登城的部隊，人聲、槍聲、爆炸聲、喊殺聲，響成一片。
右側上敵人的重機槍首先阻擊我登城部隊，打倒了好幾個戰士。丁家山立即站起來，向重機槍手打了一槍，那人仰面倒下。重機槍後面又伏上一人，還未來得及射擊，又被打倒。等丁家山轉向左側看時，那挺輕機槍早被高小亭打啞了，再看電話機旁三個人都倒在地上，其中一人是指揮官。
城樓上敵人仍在頑強的抵抗。一連十幾戰士抬著一架長梯，靠在重機槍位置，爭先恐後湧上城樓。此時，大廳內突然衝出一挺輕機槍，彈花飛舞的堵住登城的戰士，許多受傷的戰士紛紛的倒下城去。
這一突發舉動使高小亭慌忙舉槍擊斃這狂徒。從長梯上登城的戰士重新向城樓上攀爬，74師士兵不再抵抗了。
高小亭大聲叫道：「丁家山，快下去，別讓裝甲車跑了。」
當丁家山趕到淮陰城西城門洞時，那輛裝甲車一溜煙的退出城門去了。他追出城門，天空出現一輪血陽。
魏東明不聲不響又來到丁家山身旁，他說：「皮旅首長說你是神槍手。」
丁家山辯駁說：「東明，你搞錯了，我們連長才是真正神槍手……」

一聲呼嘯，三匹戰馬順著淮陰城內東西大街飛奔而來。前面是團長王倍林，後面是團部作戰參謀任奇和團長警衛員小楊。他們來到西城門樓下，王倍林跳下馬，大聲喊道：「高小亭，你在哪？」
高小亭連忙應聲，他和營長雷和風早已站在樓梯口。
王倍林、任奇將馬交給小楊，小楊將馬牽到城門洞內去了。
王倍林奔上樓梯，向雷和風說：「你們這仗打得真漂亮！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皮旅長說的，他認為你們一時拿不下西城門樓，誰知你們巧妙的佔領了西城門樓。」
雷和風一聽此言，十分高興的歪著臉問道：「真的……」
「那還能假！」
王倍林又說：「不過，他也『克』了我一頓，說你們繳獲了機槍，我怎麼一挺都沒有看見呀？對了，我和梁政委研究過了，你們把重機槍和輕機槍一齊送到皮旅那兒。」
雷和風不滿意地問：「一挺都不留？」
王倍林不耐煩地說：「老雷呀！你怎麼這麼小氣呀，皮旅從中原來到華東，又指揮我們打了勝仗，他是上級，論繳獲歸公也要送到他那兒。」
雷和風無話可說了，他連忙向城下喊道：「二連連長，把剛繳來的輕重機槍一齊送到旅部去，一挺都不留，你要親自送交皮旅長！」
有個扛槍戰士打趣說：「交給「鐵公雞」呀！」
戰士們都在轟笑。
王倍林拍拍腦門，又說：「還有一件事，魏東明把吉普車和駕駛員送到皮旅長面前時，說丁家山四槍就打敗了74師野豹隊，人車一起俘獲。皮旅長大叫：『我要看看這個戰士。』」
高小亭說：「這話一點不假。在西大街上的戰鬥后，攻打城樓時，丁家山又準確的消滅了重機槍上兩個射手，一個打死了，一個帶傷逃跑了。」
王倍林說：「叫魏東明幫助整理好材料，送到團部來，我們好為他報功……」說到這裡，王倍林伏在高小亭耳旁神秘的問道：「我的兒子呢？」
高小亭怪怪地一笑，問：「你要他來？他在城門口值勤。」
王倍林連忙搖手說：「不不……現在沒空。」他端起望遠鏡向城外看去，儘管如此，他心內充滿高興。他覺得把丁家山趕到連隊，這步棋是走對了，正好有這樣一個好連長，培養了他。
王倍林伏在城樓上向外觀察，見城外西關大街上，已經沒有了74師的人影。他用望遠鏡再向遠處看，在山崗上的74師部隊，正在休息吃東西。
王倍林自言自語說：「74師還要幹什麼，今晚還要攻城？」
作戰參謀任奇跑來，驚張的說道：「據我的觀察，74師馬上要開炮，你和雷營長趕快散開，他們可能要報復性轟炸。」
高小亭喊道：「團長、營長，你們快下到城門洞內，有事去那裡談……」
話音未落，果然一發測試炮彈飛到城門西側爆炸，升起一股白色煙雲。
任參謀領著王倍林和雷和風一起下到城門洞內，洞外已經是煙塵世界，這座古城樓立即被炸得斷壁殘垣，慘不忍睹。
城門洞內是另一番景像，三匹戰馬唯有「棗泥」十分不安的騷動，王倍林問道：「它怎麼啦！」
小楊說：「剛才它見到了老主人丁家山，又是歡跳又是舔他手和臉，親熱不得了。當炮聲響后，丁家山領著全班去城門外擔任警戒，它也要跟去，我不讓它去，『棗泥』就不安靜了。」
王倍林問：「丁家山在這門外？」
小楊指著煙火燃燒的門外。
營長雷和風呼叫一聲：「丁家山，你過來！」
丁家山聽到營長的召喚，從煙霧中走進門來，先向營長敬禮，再向團長王倍林敬禮，站在他們面前。
從津浦路前線分手以來沒有再見過面了。王倍林面帶父親般的笑容，用手撫摸著丁家山的頭和他那濕漉漉的肩膀。他說：「你長高了，也結實了，好！不錯……見到你就行了，你去干你的事吧。」
丁家山敬禮，轉身要走時，被「棗泥」用頭攔住，又是舔他的臉，又是拱他的屁股，親切無比。
王倍林咳了一聲，然後說：「棗泥，別胡鬧，他有任務，要讓他去。」
「棗泥」彷彿聽懂了主人的話，仰天歡鳴，放開了丁家山。這是丁家山最後一次見到王倍林。

一個月後，丁家山跟隨部隊經過運河的渡口，看到四架敵機正在對岸掃射我軍戰馬，投下炸彈的煙塵，遮蓋了一切。
待敵機離開之後，丁家山也渡過河去，他看到的紅芋地里，有兩匹被炸的戰馬，一匹死了，還有一匹孤零零站在地上。它的四條腿被炸斷了一條，炸傷一條，勉強支撐著身子站著，在苦苦哀鳴。
丁家山抬頭望去，這匹戰馬正是與他生死與共的「棗泥」。他十分慌張地把槍扔給班裡戰士，飛奔上去，緊緊的抱著「棗泥」的頭，見它眼裡滾下豆大的淚珠，又看到「棗泥」腹部翻開了碗大的傷口，還在滴血。
丁家山哭了，他呼叫道：「棗泥，棗泥……怎麼搞成這樣，沒人救你啦！」
「棗泥」仰著脖子嗷嗷呼叫。
團部一位獸醫來了，丁家山哀求的問道：「還能救活它嗎？」
獸醫搖搖頭。
「棗泥」又哀叫一聲。
獸醫嘆息一聲說：「這是我們團最勇敢的一匹戰馬，今年才十三歲，正是壯年。」
丁家山再次呼籲獸醫去救救「棗泥」。
這時，「棗泥」再也站不住了，丁家山仍舊抱著它的頭，不讓他倒下。當他回過頭去看獸醫正從「棗泥」身上拔出注射器，「棗泥」卻轟然倒下了。
獸醫無奈的搖搖頭。
丁家山慘痛呼叫：「棗泥……」
丁家山浸沉在悲傷之中，「棗泥」在運河渡口終於找到歸宿地。
突然，丁家山驚慌地問道：「團長和小楊吶？」
獸醫淡淡地說：「小楊沒有事，團長傷的不輕，小楊陪團長上醫院去了。」
丁家山向遠處望去，大路上看不到擔架的身影，默默的思念著……。
一個月過去了，小楊回來了，他告訴丁家山說：「團長被抬進野戰醫院，醫生搶救時他死在手術台上。可以這麼說，他從炸傷到死亡，一直無法說出一句話。他拉著我的手，在我手心裡寫下一個「丁」字，他要我告訴你什麼，我仍然不知道……」
丁家山感到十分悲痛，他伏在地上哭叫著：「爸！我的老爸……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咣鐺」一聲，院內汽車上推下一隻油筒，打斷了丁家山的夢境。他摸摸眼邊還有淚水,接著聽到起床的哨聲，忙伏在窗口，見吹哨的正是楊海，他的身影使他突然意想到十年前淮陰十字大街上從吉普車上下來的人，不正是今天的楊海嗎？
不！丁家山希望是自己看錯了，不能無故的冤枉人。
楊海走過門來，向丁家山說道：「今天我領你出去探探路，你的車號7788，就停在院內，你去檢查一下，還需要什麼請你說一聲就行了。」
丁家山第一個工作日就這樣開始了。他跟在楊海後面跑浦口到安徽全椒糧站道路，這條路十分顛簸，駕駛員都會唱：「從南京到北京，中間有個跳舞廳」，就指這段路。從此之後，他就駕駛著「解放」卡車，一天天，一趟趟來回在這條路上奔跑，一個月二十八天要運二百五十噸糧食，才算完成任務。
經過一個多月的工作，丁家山由一個什麼都沒有，開始有了戶口、油糧、三十六元工資。周仁美還幫助他領到了駕駛執照。
那個年代，所謂一個國家工作人員，必須要有五大關係：戶口關係、油糧關係、工資關係、行政關係是指工作單位，黨團關係也叫組織關係。丁家山已經有了四大關係，雖然失去了黨員關係，但他與浦口汽車運輸公司簽了半年試用合同，一切都是臨時的。
丁家山不否認，既然有了這些生存關係，有了總比沒有好，最重要的是有了戶口和工作，在那個階級鬥爭非常激烈年代，你要沒有戶口沒有工作，你就無法在城市裡生存下去。
丁家山懂得，要想生存下去，只有認真幹活，不管是風吹日晒，還是雨雪寒天，都嚴格要求自己。他不能再像被分配去「北大荒」那樣任性，失去生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