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弗蘭莎.程, François Cheng 」的名字在法國知識界「如雷灌耳」一點也不誇張,它代表了智慧,以及法國人所仰慕的另一個高等文化的菁華。也因為不論是「中國詩語言研究」、「中國畫語言研究」(「虛與實」),或者「石濤,世界的滋味」、「朱耷──筆劃的天才」、「氣與神」、「夢想的空間──千年的中國水墨畫」等等,程抱一的寫法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法文優雅準確,很技巧地將西方語言學中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運用在解說和欣賞中國詩畫上,而開創了新一代的漢學研究。他尤其動之以情,對所寫的人和事莫不真誠關懷,將自己整個溶入字裡行間。
程抱一的家是個小型四合院,有趣的是,院子里有一段九百年前留下來的巴黎老城牆。法王菲立普奧古斯特一一九0年出發東征之前,下令從巴黎北部起到塞納-馬恩省河畔的羅浮宮建築一道城牆。十五、二十年後,繼續興建塞納-馬恩省河左岸城牆,從羅浮宮對面的塞納-馬恩省河岸出發,繞過今天的先賢祠,在聖日耳曼大道再回到塞納-馬恩省河。其中一段赫然留在程抱一家的院子里,夾在左右樓房中間,也將程抱一圈在九百年前規劃的中央行政區內。
他在蒙巴納斯區的小公寓則依然做為寫作讀書的工作室,尤其讓他一直不離開這個他初到巴黎時文藝氣氛特別濃厚的區段。走出程抱一書房的巷口,就是畢加索、布拉格、馬克斯賈克布、海明威、托洛斯基、列寧等當年喜歡流連的La Rotonde咖啡館,以及紀德、保羅維爾蘭等聚集的丁香園咖啡館(La Cloiserie des Lilas),美國文人根據地的Le Sélect咖啡館;荒謬大師尤涅斯柯的家亦在同一條蒙巴納斯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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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抱一對建築十分敏感,從巴黎舊制時代留下來的宮殿,到盧瓦爾河畔的文藝復興時期王宮和城堡,他都注意到建築結構上的「提升」效果,如他在「天一言」中所描述的盧瓦爾河建築:「這些石塊的運用是為了使生活其間的人顯得高貴,再不允許任何懶散隨便或委靡不振。」在他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八個月之前,二00-年的十月六日,他獲得該學院是年法語系文學大獎,頒獎典禮在新院士就任儀式的同一禮堂內舉行。這間禮堂兼會議廳是孔迪河岸十五號法蘭西研究院(Insititut de France)現址建築的核心,正在拱形屋頂之下。建築本身是於拿破崙時代頒布法令定為研究院所在地,興建則是在路易十四時期。建築正對著夏天常用來辦露天展覽的藝術橋,隔河與羅浮宮相望,它的整體以象徵性聞名的圓頂大樓為中心往兩旁伸展,從對岸望過來恍若大鵬展翅,蓄勢待飛,守衛著巴黎文化起源地的塞納-馬恩省河。
紀封丹當時對程抱一說:「有一個人從這個偏僻的角落出發,去到中國的邊區,七個世紀之後,您從中國來到此地,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偏僻的角落,好像是個偶然,又像被人導引。我真的感覺,一個大環扣,穿過時空,在這裡扣合起來。我甚至說,在這裡完成,因為您走得更遠,變成了法文作家。談到作家,您知道聖路易有一位作家後裔,德波旁布塞嗎(Jacques de Bourbon Pusset)?」
法國評論家都感覺這段地老天荒不了之情堪與十七世紀的巴黎沙龍名主持拉法葉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的名著「德柯萊芙公主」(La Princesse de Clèves)比美。筆者當時在電話中表示,這對戀人的感情建立在那樣脆弱的一眼上而得以持續終生,如此保持感情之不滅,乃至後來的遏制激情,實際上比放任肉體親近來獲得滿足要困難無數倍,幾乎是另一種暴力了,感覺他們的愛有相當的神秘性,言下有點不太相信的意思。然後就到了這天下午,程抱一突然來到編輯部門口,抱著應允贈送的兩厚本精裝畫評。我請他到清靜的會客室,他第一次說明白,這種愛而不能愛的無奈,他自己便有過類似的經驗,而且因為得獎和成為院士在媒體大曝光的關係,最近收到睽違數十年的對方來信,說到自己身體不好,得了大病,也不必見面了。對我們的院士,這確實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