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人」張紹剛

記者_李岩 攝影_邵欣

美譽度

哪怕女嘉賓和女記者在場，張紹剛也大大方方地在化妝間脫光上身，換上一套挺括的出場服。

3月5日和6日，天津衛視的職場招聘欄目《非你莫屬》，在北京東五環邊的一座棚內進行新年後的首次錄製。因劉俐俐事件，網上對節目和節目主持人張紹剛的質疑，已經開始降溫。

「哎，你看過這條微博沒有？」張紹剛拿著iPhone，給稍後即將同台的潘石屹讀起來，「聞聽韓寒和方舟子要上電視作辯論，各路名人紛紛發表各自看法。趙本山：由於身體原因，我就不去現場了；郭德綱：窗前明月光，我看閑得慌；高曉松：喝酒不辯論，辯論不喝酒；張紹剛：只要不說英語就可以；任志強：小潘去我就去。」

潘石屹頭一回聽，笑得往後一仰。

在今年1月播出的一期節目中，有留學背景的求職者劉俐俐因說「中國」而不是「我們這兒」，令張紹剛大為不悅。加之劉對張的指責迅速作出反擊，他表示少有地「徹底對一個求職者失去興趣」，幾次中斷老闆們與劉俐俐的對話，甚至讓前者直接作出滅燈或者留下的判斷。

像墨水滴在紙上，沿著紋路浸染開來，1位主持人、1位現場第二主持人、2位點評嘉賓、12位企業老闆，從現場發言看，沒有人喜歡劉俐俐。

她是一隻「刺蝟」，「具有攻擊性」，笑容「狂浪」，站姿「很假」，「面目不自然」，「表情虛張聲勢」、「心理素質太差」，「讓人找不著」，「眼神流露著恨和嘲諷」，「兇狠和蔑視之後0.1秒又變得非常溫柔」，與她溝通，會「渾身一陣一陣犯冷」……

按照節目播出的版本，劉俐俐在第15分鐘遭遇全場滅燈，並獲得諸多遣詞豐富而又指向明確的評語。

節目視頻在微博上流傳開后，很快演化為一場集體聒噪。有人翻出張紹剛幾年間多個「毒舌」片段：選手或哭得梨花帶雨，或強撐微笑，直言做節目應具有起碼的尊重。通過網路，劉俐俐得到李開復、姚晨、洪晃等人的力挺；而張紹剛的主持，則被批粗魯、情緒化、心胸狹隘、居高臨下。

張紹剛於是成為一個指代——你的上司、你的客戶、你的甲方，你的一切當蠻橫無理和頤指氣使發生，你卻不得不以唯唯諾諾相敬的人。觀眾找到共鳴，翻出了「這種人我見過」的糟糕回憶。

有評論說，在職場積攢資歷的漫長過程中，「人人先是劉俐俐，而後變成張紹剛」。

「大量的罵人水軍出現，說明這個事情肯定有幕後推手，是誰我不想知道。」張紹剛在接受我們採訪時說，「然後有一些公知，以上帝的視角來俯瞰事情，得出來一個上帝的結論。」

他跟潘石屹說：「李開復、徐小平（新東方創始人）是要做青年導師的，他們是有訴求的。老任（任志強）是哪兒熱鬧往哪兒扎一下，做出一副完全不認識我的樣子，說這個主持人『弱智』，我也懶得理他。」

潘石屹仍舊樂樂呵呵：「老任是一個比較茫然，沒什麼具體訴求（的人），他的訴求就是嘴上過癮。」

電視台的人問潘石屹怎麼看，他不假思索回答：「我覺得這是多好的事件，對張紹剛，對劉俐俐，對你們電視台，不是全贏了么?」

天津衛視方面部分同意這個觀點，他們對筆者說，知名度上，看上去三方都是贏家，但論「美譽度」，大家都輸了。

美國范

0.96。節目製片人劉爽在電梯間里向張紹剛報出數字，這是春節之後他們的最新收視率。兩人用眼神小小慶祝了一下。

這一定是種複雜、奇妙的感受。《非你莫屬》實現了一檔電視欄目通常懷有的最大理想——紅了，但卻不是以一種常規的方式。

過去13年間，張紹剛在中央電視台主持《今日說法》，觀眾記住的卻是撒貝南。兩年前，《非你莫屬》還在策劃籌備階段，劉爽就向台里力推張紹剛，而過程頗費周折。

「領導們沒有看到他身上幽默的部分。我從沒有想用娛樂節目主持人，他們會營造效果，但容易走偏，氣質還是不一樣。」

在劉爽眼中，張紹剛只是引而不發。2009年，「中國播音主持金話筒獎」晚會，張紹剛作為現場主持人之一，抖著各種機靈調侃台下同行。這次發揮成為劉爽對《非你莫屬》的主持人選不作第二人想的重要因素。

「直接諷刺，挖苦，毫不避諱，」劉爽說，張紹剛的那種幽默，「很『美國范』。」

開播一年有餘，《非你莫屬》已經是天津衛視的金牌節目之一。在周日晚間所有省級衛視的同時段對打中，他們基本只輸給江蘇台的《非誠勿擾》。

「社會類節目，（不像娛樂節目）它一定有種形態是最適合的，一定有種狀態是最舒服的。《非你莫屬》現在找到了這種狀態。」劉爽說。

他沒有正面回答是否認為在劉俐俐那期節目中張紹剛有失當之處。「很多質疑我們節目的人，我都會問他，如果你是老闆，你會要劉俐俐這樣的人嗎？他們百分之百說我不要。『但是，紹剛那樣不對』，他們最後還是會這麼講。」

張紹剛在面對媒體時已經正面回應多次，若情景重現，他還會一樣。他同樣反問筆者，生活中遇到一個求職者，你不喜歡，你跟他較勁么？「你肯定特客氣：謝謝你，等通知吧，再見。但這是電視，因為是電視，所以我們必須要較勁較到底。」

這也許是目前為止，張紹剛與劉俐俐能夠達成的唯一共識。

幾個月前，劉俐俐為找到一份媒體工作，報名《非你莫屬》。如今，她在一家叫做風行在線的視頻網站得到了「市場部原創組策劃」的職位，但對何為媒體，卻仍不甚了了。關於自己的工作內容，她籠統歸納為：節目編導、文案編輯。

3月14日夜裡11點，結束加班的她一邊在房東處看出租房，一邊接受本刊採訪。她說起自己入職后一直不停惡補的心得。「《娛樂至死》說得蠻對，電視就是娛樂，如果沒有衝突，沒有爭端，就失去了應有的功效。按波茲曼（《娛樂至死》作者）的說法，只要跟媒體搭邊，你就屬於娛樂圈了。」

「那一旦進了這個圈，」劉俐俐說，「你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你要麼被人打敗，要麼就厚著臉皮做下去。」

樹新風

錄影棚充盈著臨時的輝煌感。

燈光用高超的變幻技巧，宣示著舞台中央的無上地位。台下觀眾挺身而坐，視線所及，是張紹剛的皮鞋。

一名留學歸國的求職者即將下台前，張紹剛留住她，誇獎曰：「誰說我不喜歡從國外回來的女的呢？」滿場都是會意的掌聲。

「今天的節目里什麼能打動人，我認為是真性情。」張對我說，「某種程度上我承擔壞人角色，要把求職者的毛病暴露出來。」而節目與人同樣，「就像擇菜，我相信我們每一期節目都經不起『擇』，你要是擇，全都能擇出問題。」

劉俐俐事件的發酵緊挨著龍年春節，利用這個天然的、避開旋渦中心的機會，張紹剛選擇了短暫的蟄伏噤聲，但仍擋不住媒體絡繹不絕發來的採訪提綱。其中重複率很高的一問是：你對自己的學生，也會這麼狠？

電視熒屏之外，他是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的老師。「我的學生都覺得我在電視里是一個特別善良，特別講究說話技巧的人。」張紹剛說，與在課堂中相比，錄影棚里的自己，兇狠程度著實大打折扣。

他會在課堂上罵完對學生說：「我對你們的侮辱，是你們成長的養料。」

張紹剛很得意地舉著例。「我的學生的態度，」他在「我」字上加了重音，「那肯定是支持我，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你不需要問我你的學生們對你什麼意見，我的學生對我的意見就是永遠支持，無條件。」

後來我旁聽他接受其他媒體採訪，他對記者們說，我之前提的這個問題，問得很傻。

在中國傳媒大學，幾名電視系的同學以不合適評論自己老師為由，拒絕了本刊採訪。

張紹剛生於內蒙古包頭，天蠍座。在工廠長大，廠里有11個子弟小學和5個子弟中學。但凡做了點壞事傳出去，擴散的速度和規模往往都超人預計。基於這種成長背景，「我內在很保守，做節目很傳統。」他說自己輕易不會越線，不會出格。他對《非你莫屬》的定義，叫「揚正氣，樹新風」。

除了《今日說法》，張紹剛在央視還握有一檔十套播出的老年節目《歡聚夕陽紅》。在不久前的錄影中，一名只有一顆牙的百歲老太太說自己喜歡吃肉，女婿盡心盡孝，總是為她仔仔細細把肉剁碎。張紹剛聽完，說，大媽別嫌我話糙，我話糙理不糙，您吃的這是人吃的飯么，怎麼跟雞吃的一樣？

「你知道人家一百歲的老太太說什麼么，人一把薅住我的手說：『紹剛，你說得太對了，這可不就是雞吃的飯嘛！』」張紹剛繪聲繪色地模仿老太太的語氣，然後總結，「這就是老人，這就是她的人生態度，她不會揪你一個字眼兒。」

大家邊聽邊笑。天津衛視的工作人員配合地接茬：「老人家豁達。」

「不是豁達。」張紹剛更正對方，「她就是知道你想說什麼，知道你說這句話絕不是為了侮辱她。」

和所有BOSS一樣，去年11月底的《非你莫屬》錄製現場，張紹剛第一次從劉俐俐那裡聽到「英雄雙行體」，一個被網友認為觸及到了張紹剛的學識空白面而引燃其怒火的文學概念。他後來發現，「英雄雙行體」並不是一個高級貨，「有點像五言絕句，還不是七言；也像日本最簡單的俳句入門，還不是高檔次的俳句，是一種練習入門的東西。」採訪說到這裡，他提出另一個冷僻程度不輸「英雄雙行體」的文法：「莎士比亞寫過最難的，是『喬叟體』。」

去年10月，張紹剛覺得自己需要看書，從家裡書架上拿下一本英國小說家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情感》，一翻，「哇，口感非常好」，於是把接下來一年的業餘生活主題，定為「重讀經典」。錄製劉俐俐那期時，他正在讀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他計劃中的書單還包括人間喜劇系列里的《貝姨》、《驢皮記》，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狄更斯的《遠大前程》，雨果的《九三年》。

沒有莎士比亞。

我的評論，典型的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