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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在我的理解里,每個人心裡都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世界。別人我不知道,我心裡有兩個。前一個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氣象萬千,絕逼光鮮;后一個無邊無際,一片混沌。這其中的分界點就是樊哲的死。當然樊哲後來並沒死,不光後來沒死,當時也沒死,不過他在我的心裡的確是死了。
當安寧告訴我樊哲死了的當時,我也不想活了。那種狀態現在回想起來還讓我無地自容。
其實安寧是個好人,在樊哲死了之前,有次喝多了酒他就跟我暗示過一點,他是這麼說的:江楓你千萬不要懷疑樊哲的為人。這話本來沒什麼,可是他毫不客氣地盯著我的眼睛一連說了三遍。當時就連個傻逼都能從這話里聽出點什麼來,可是在絕望狀態的人,連傻逼都不如。
在那之前,我跟樊哲混了三年。
吃完了飯買了單,我跟衛傑在外面轉了一下午才回家,衛傑並不知道我跟樊哲之間的事,我也沒慾望跟她傾訴點什麼,我覺得,說與不說,都一樣。人和人,也都差不多。買了一堆東西拎得手疼,到家時發現李理已經回來了,竟然買了一堆菜老老實實在家做飯。我到廚房看了一眼,照這架勢是做我比較喜歡的京醬肉絲呢。我換了衣服走過去,在他背後親了他一下,他沒轉身,不過肩膀明顯地在抖動。
我心裡覺得好笑,於是離開廚房去洗澡。熱水衝下來的時候我想,李理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其實對我來說都是差不多。生活本來就已經是灰濛濛一片,他無非是在上面添了一筆淺黑而已。
13
我洗完澡從衛生間里出來的時候李理還在炒菜,我透過廚房的玻璃門向內張望,覺得穿一身白色休閑服做菜的李理其實很好看。他手邊擺著切好的菜,紅是紅,綠是綠,動作特別有條不紊,而且嫻熟,而且優雅。我認識的男的沒一個做菜能做得這麼好看的。我想象著在這個房子里,每天都有這麼一個男人在默默做菜的情景,心裡突然湧上一些溫暖。我拉開門,走進去,從後面抱住他,臉就帖在他肩膀上。他回頭看了看我,關了火,洗了手,一下子把我打橫抱起來,走向卧室,邊走還邊說:你胖了啊。
把我扔到床上以後,他隨手扯下我的浴巾,走過去開了音樂,我趁機關了燈。
李理喜歡在做愛時放點音樂。我認識他那時候,他曾經跟我調侃過,說在接觸音樂以前,他覺得性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以後呢?我問。
以後,以後就覺得,原來一邊音樂一邊性愛才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美好的事啊。
於是我說我喜歡的是交響樂,四個多小時的那種合奏,二十多個篇章。我當時記得他大義凜然地說:這個從技術角度講我也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有激昂,有平緩,完全是可以得以休息的。說到這兒他又皺了皺眉頭,他說:就怕那種進行曲,從一而終的快板啊,要命。
事實證明李理的耐力其實沒有那麼強,因為他第一次到我這兒來的時候我那個CD里只有一張《沙家浜》,等到唱到「這個女人不尋常……」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
這次李理開的音樂是班德瑞的《迷霧森林》,我一聽這個就想睡覺。李理爬上床的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是樊哲的話,他在廚房根本就不會關火,根本就不會洗手,根本就不會給我時間來關燈,也根本就不會開音樂。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
在這個漫長的令我昏昏欲睡的音樂和過程中,我隱約嗅到了這幾天縈繞在我心間的烈性香水和草莓味安全套的暗香。
14
這次我學乖了,星期一我起了個大早,先給陳平打了個電話,我說我要去上班了啊,你準備一下。陳平說我沒什麼需要準備的,你直接來吧。
半年多閑置在家裡,重新回到傻逼兮兮的工作環境里頓時覺得神情氣爽,看什麼都十分新鮮。我的辦公桌被安排到靠門的一個小的玻璃房間,裡面的一切情況從外面一覽無餘,當然,從裡面看外面也是這樣。陳平把我介紹給辦公室的同事,一共七個人,大家打了個招呼,就重新回各自座位埋頭工作了,一個個看起來都他媽很像現代化精英。過去安寧對精英這個詞有個確切的評價,他說精英嘛,就是精子和英雄。我一個人在陌生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還沒坐熱乎,就看見門外陳平拿著一摞材料沖了過來。他進門以後頭都不抬,說這些材料是最近兩年的,你先看一下。說完轉身就走了。
我安下心來,坐定在那裡專註地看起材料,幾個小時下來頭昏腦脹。我起身轉到走廊一個不太顯眼的角落,掏出一支煙,點上,靠在牆壁猛吸了一口。
遇到心情不好或者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我喜歡抽煙,沒有特別好和特別不好的時候我也會習慣性地抽煙,這就說明我幾乎離不開煙。最開始抽煙的理由說起來可笑,是因為高中時候跟安寧打賭,當時我倆是同座,有次上化學課,安寧不知道壞了哪根筋,跟我說:你敢一支抽煙么,抽煙就不鬱悶了。起碼不像現在這麼鬱悶。恰好化學老頭從我們身邊走過,我說:你敢打他一下嗎?安寧說:我打了你就抽?我說對。這個貨二話沒說上去沖著化學老師後背就是一掌,把化學老頭打得瞠目結舌。化學老師是我們最喜歡的一個老師,老北大畢業,上山下鄉,被女學生,最後和女學生結婚,最後淪落到我們中學講化學。我記得化學老師當時特別和藹地說:安寧,你夢遊呢?不過這件事還是被捅到了教務處,安寧的下場是被停了一個月的課。我抽了一支煙以後不可自拔,從此淪為煙民。那時候看的小說都是瓊瑤的言情,故事裡的女主人公穿著黑色的薄料小皮衣,長發,光著小腿,濕漉漉地站在小雨中,旁邊就有一個男的假裝很深沉地在抽煙。人不受外界事物影響是不可能的,我打那時開始就抽藍色HILTON,那種煙飄起來的時候帶點淡淡的藍色,盤旋直上的時候非常婀娜,很符合當時那種沒事兒找抽的少年心境。我抽這個牌子抽了5年,後來跟著大家抽555,再後來就一直555了。
這些東西讓我覺得生活有的時候恍如隔世,以至於我在重新回憶起它們時有種虛幻的快樂。我掐滅了煙頭,一轉身發現陳平就站在我身後很奇怪地看著我。那種眼神有點熟悉,又讓我有點恐懼。反正我當時忘記了黑皮衣,忘記了光滑濕潤沾著雨滴的瓊瑤的小腿,甚至忘記了我身處何地,因為我與他對視了一下,他的目光跟我一樣迷茫。
後來,陳平在床上跟我說,當時第一次看到我抽煙的樣子就被我迷住了,我當時的樣子十分無助,十分柔中帶剛,特別符合他輕微施虐的願望。
當然,這都是後來了。
15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得安寧吃頓飯,這已經成了我的習慣。習慣的意思就是要是那件事你今天不幹就覺得哪兒都不舒服。當然,習慣的意思也是,就算你幹了,也不見得舒服。
安寧跟我上次見面是一個月前。從他那裡驅車到我這兒不堵車的話需要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這段路我曾經陪他走過,通常都是冬天,通常都是他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他的那輛破車要發動很久以後暖風才能吹出來,我把手縮到袖子里,蜷縮在座位上,一聲不響地陪著他開車。他很沉默,面容鎮定,雙眼直視前方,車開得異常地穩,目光中有一種讓人不忍看的落寞。從側面看去,此人虎背熊腰,十分值得依靠。
安寧給我的印象是瞬息萬變的,其中最深刻的一種,就是一個在寒冷的夜色中獨自開車滑行在燈火輝煌馬路上的一個冷靜的,虎背熊腰的男人。
我抬頭看了看鐘,時間差不多了,這廝還沒到。我穿好衣服,等他電話。安寧從前有一個女朋友,長得十分喜慶,十分鄉土氣息。這個意思是說這個女的長得還不錯,就是不會打扮。通常是腳蹬白色及膝長靴,緊身紅色或粉色彈力褲,褲腳包在靴子里,看起來就像小時候穿的雨鞋,上身一件虎紋彈力衫。猛一看去,很強的視覺衝擊效果,感覺此人是剛從馴獸場或馬戲台走出來。後來有次吃飯,安寧當著我們的面兒把她調教了一番,她表現得唯唯諾諾。下次見面此人面貌果然有所改觀:雨鞋換成了紅色的,褲子換成了黑色的,上衣則從虎紋換成了豹紋。安寧仰天長嘆一聲,再一個月就把她甩了。所以我認為安寧在女人方面的品位一直不怎麼樣。
今天很奇怪,平時他絕不遲到,一般都是他車已經停在樓下,我磨磨蹭蹭不急不慢地穿衣服穿鞋。想到這裡安寧的電話終於來了,他說路上出了點兒事,你別等我接你了,你先找家飯店訂個位,我馬上就到。
今天是周末,一切地方都爆滿。等我找到了飯店訂好了座位已經是將近兩點,吃東西的人依次散去,空出一張張杯盤狼籍的桌子。我告訴他地點,又等了一陣,安寧才急匆匆地趕來。半厘米長的平頭,休閑裝,臉色很差。
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淡淡說了句,沒事,我們吃飯。然後揮手點菜。
這頓飯吃得很沉默。安寧頻頻舉杯,一瓶白酒很快就下去了。後來我把剩下的那點酒全都倒在我茶杯里,給他全換成茶,我說你開車別喝那麼多。安寧把酒端過去說:沒事,今天沒開車。接著又是一言不發地喝酒。
於是這次飯吃得無比漫長。我們先後喝了白酒,啤酒,米酒,白酒,一直吃到晚飯時分。席間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樊哲怎麼樣了。
安寧沒回答我,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敬了我一杯酒。
出門的時候外面又開始下雨。安寧說我送你回去。我說不用。於是我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他又把我叫住了,他問:你跟李理怎樣。
我說挺好的。過日子唄。都雞巴差不多。
安寧笑了笑,又注視了我一會兒,說:一喝酒你就亂講話。
我也笑了一笑,轉身離去沒有再回頭。在上了計程車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安寧的眼神其實十分憂傷。
16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安寧那個眼神的意味,可是由於喝了很多酒,思維總是不能集中。我嘗試著回憶他當時說話的神態,可是腦海中竟然一片空白。
路燈已經亮起來了,在泛著墨水的天色中顯得十分自在。由於它們的反光,整個世界就變成了暗黃。我給安寧打了個電話,我說你在哪兒呢,我們接著吃晚飯吧。他很快地答應下來,並和我約好了地點。我滿心歡喜地吩咐司機掉頭走,心想有哥們的感覺就是好啊。想吃飯就吃飯,想喝酒就喝酒,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然後還有人抒情,有人買單。
到了地方安寧身邊奇迹般地出現了一個女的。那個女的穿一件白色半袖風衣,臉很圓,腿很粗,有很重的風塵味道和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楞了一下,我說安寧你約了人,那我走了。
安寧說,不用,我讓她走。
說完他轉身小聲對那個女的說了點兒什麼,那個女的滿臉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嘴裡嘟囔了一句:傻逼。
我剛想還口,安寧沖著她吼了一句:別他媽把自己當網際網路似的,覺得全世界人民都他媽想上你!
我聽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個女的飛快地走了,安寧坐下來以後我說這誰啊,你要是性饑渴了我把我姐們介紹給你。
安寧笑了下說,沒事。她就以為自己是那個王小波小說裡面那個小護士,覺得自己特性感,覺得連陽痿病人看見他都不陽痿。
我操。你還看王小波。我倆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又是悄無聲息各自心懷鬼胎地吃完了那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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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概都有這種時候,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十分陌生。你走進家門,發現這個你閉著眼睛都能找到的家跟別的門其實沒什麼兩樣,甚至稍微一不小心就會認錯,你拿出那把雷同的鑰匙開了那把雷同的鎖,你用那種雷同的姿勢脫了那雙雷同的鞋,緊接著就看到了等在家中的那個雷同的人或者那種雷同的空曠。
我胡亂洗了把臉走進卧室,李理像往常一樣躺在那張雷同的床上看書。我瞥了一眼,今天看的是《國內外同性戀文化對比》,我坐到床上的時候他騰地一下坐起身來,把我嚇了一跳。
你什麼時候溜進來的?他下意識地把書塞進了枕頭底下。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有些不夠自然,看來他也被我嚇著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同樣疑惑的表情,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人也是那麼陌生,跟大街上每天來來往往的行人沒什麼兩樣。我們就那麼互相楞著,過了一會兒,我裹緊被子,倒在他身邊,說:睡吧。
他也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說:哦,你先睡吧,我看會兒書就睡了。
他從枕下抽出書來,背對著我躺下繼續看了起來。
我面對著那面有些發黃的牆壁,長久地注視,時間長了竟然看出了它上面不為人知的細密紋路。它們縱橫交錯,就像一張躲在暗處的蜘蛛網,悄無聲息地把這一切貓膩狗膩網在心底,等著哪一天那個結了網的蜘蛛突然睡醒過來,於是爬到中心把它們通通吃掉。
18
李理曾經懷疑過我跟安寧有那麼一腿。他沒有挑明了說出口,不過從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就已經能看出來了。對於這一點,我一直沒解釋。我心裡是這麼打算的,如果他真的問出來了,我就直接承認,然後一拍兩散。根據我的經驗,一切的解釋在真正的懷疑面前都顯得特別蒼白,特別脆弱,特別工於心計,特別傻逼。
其實我跟安寧到底能不能有一腿,我的心裡最清楚。我認為如果就是為了憋著有一腿,這世界上的任何兩個人都是有可能和有機會勾搭成奸的。可是這個前提成立的條件往往過於複雜或者過於偶然,相比之下水到渠成的情況就容易把握得多。
水是流動的,不過只是在渠里動;安寧是亂搞的,不過只是在我之外的女人里搞。
高中畢業以後,安寧的爹找人疏通了一所警官學校,在學校里趕上了最早的那一撥兒網戀。第一次看到他那網戀的照片我頓時驚為天人。那時我們從大學放假回來,安寧也放假回來,當時我們幾個在一個小館子里吃韓國冷麵和涼拌狗肉喝小支的二鍋頭,在座的幾個人一眼都不看我,對著那張照片,腰板一律筆直,目光一律獃滯,神情都是垂涎三尺。
那個女的在天津跟人合夥開了個網吧,安寧終於按捺不住思念與寂寞,還有他那蠢蠢欲動的初男的精液,在一個秋日舉著一大捧怒放的玫瑰在天津一個巷子拐角處的那個網吧找到了她,二人過了一段神仙眷侶的生活,數日纏綿,數度銷魂,暗渡陳倉,私定終身。
再一個假期,就沒了安寧了消息,像蒸發了一樣消息在我們的視野和生活中。後來,知道那個女的原本就是個感情騙子,像安寧那樣落入其手的不計其數。再後來,安寧就退了學,在他老爸的安排下當了條子。再後來,安寧成了一個牛逼的條子,他破過的案子無數,上過的女人也無數。又後來,他跟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還感嘆:人這一輩子被稱做愛情的那個東西只有一次,這次是,下一次就不是了。又後來,他跟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就只是一邊摸著別人的大腿一邊笑著說:哈哈也就那麼回事兒罷了。
人在面對沉悶的時候,有時會陡然而生一種想要尖叫的慾望。
啊,我尖叫。
啊,我尖叫。
很短促。
18-1
生活說到底不過是吃飯睡覺洗澡走路呼吸小便大便刷牙說話,有的時候言不由衷,有的時候掏心掏肺。你把它們處理得再好也是這些事,可是我處理不好,我幻想著有一天我的生活不再是吃飯睡覺洗澡走路呼吸小便大便刷牙說話,我希望我的生活里除了吃飯睡覺洗澡走路呼吸小便大便刷牙說話還能有些別的,比如說兇殺愛情快樂玫瑰幻想地震海嘯戰爭中獎分裂返老還童分崩離析世界末日。也許生活變成那樣,我能把它處理得比現在稍微好一點。
19
日子與日子之間沒有變化,工作依舊枯燥煩悶,同事依舊死氣沉沉,李理依舊隔幾天來一次偉大的勃起。我發了工資,又花完了它。有人批評了我,我又把這些批評轉加給了別人。老媽打了幾次電話,她說本命年你不能結婚,那你到底什麼時候結婚。
提起結婚這回事,我頓時變得十分煩躁。老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里,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外面乾裂的樹皮和意味深長地隨風晃動的葉子。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彷彿要下雨,下雨之前的沉悶。遠處有一個工地,周圍停著各種吊車,帶著大鏟子,好象時刻準備著把某個人鏟起來摔死在飛揚的塵土中。小工正在搬運著水泥,看不到表情。辦公室里燈光很亮,我一邊聽著電話里給我批八字,一邊在紙上胡亂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
「皮夾克,馬甲,邪花災星,雞,鴨,鵝,鳥,阿甘,羽毛,遠方,家禽,畜生,操,手絹,關鍵詞,隱瞞,死,尋找,人民,明,枕前淚共階前雨。」
後來我竟然開始默寫《桃花源記》,我把紙翻了一面,用黑色的筆在上面寫:「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孔,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寫到這裡我寫不下去了,我沖著電話大叫一聲,我說媽,我現在有事,改天聊,飛快地放了電話。
放下電話之後我長出了一口氣,卻覺得並不輕鬆。我望著窗外,怎麼想都想不出這塊地方一萬年前是個什麼鳥模樣,五千年前是個什麼鳥模樣,五百年前是個什麼鳥模樣。
我想,結婚,結婚,我第一次想到結婚那到底是個什麼鳥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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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溺水一樣一點點陷入回憶,想起那些發黃的泛著灰塵氣味的過往。我想起一條條無名的街道,想起一種裡面飄著橘子瓣的汽水,想起我坐在堆著書本的課桌上,伏在上面用藍黑色的鋼筆寫字,一旦寫錯,就用一種犀牛牌的單面刀片把那個錯字輕輕刮掉。被刮的地方留下一團模糊的痕迹,再寫字上去就會變得很粗,很分散。那種犀牛牌的單面刀片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它伴隨走過了很多個春秋,我曾經想用它把我的過去也像寫錯的鋼筆字那樣輕輕颳去,只留一點模糊的痕迹,我曾經想用它把我自己也從生活里輕輕颳去。
在我想這些的時候,辦公室里一個女的不停地朝我這個方向偷窺。這個女人十分煩人,她姓戚,可是由於她總是喜歡虛張聲勢,長得又胖,所以辦公室里私下有人叫她「氣球」,有次我跟衛傑逛街遠遠看到了她,我指著她告訴衛傑,這個我們公司的「氣球」。衛傑瞥了兩眼,很冷靜地對我說:我怎麼覺得應該叫安全套呢?
那天,她戴了一頂帶尖兒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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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悲傷的時候,有的大哭,有的大笑,有的大罵,有的大睡,有的呆若木雞。我是說,真正的悲傷。
在真正悲傷的時候我喜歡閉著眼睛走路。我走過一圈一圈洋溢著黃土和微塵的盤山道,走過裸露著磚頭長著苔蘚蹦著青蛙的鄉下小道,走過長滿了樹木結滿了果實的栗子林,走過我二十多年熙熙攘攘又罕無人跡的青春。
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悲傷就被恐懼代替。我在恐懼和黑暗中壓抑著顫抖佯裝冷靜地移動,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將要踏向何處。這個時候手和耳朵變得異常敏感,我保持著一個姿勢,像一具殭屍那樣閉著眼睛伸著胳膊直著雙腿在生活的牢籠里橫衝直撞,完全不知道下一個將會感覺到疼痛的器官會是哪裡,完全不知道下一個碰到的會是誰。
我的眼前一團漆黑,我的十指微微顫動,我的心裡恐懼莫名。
慢慢的,我習慣了這種行走的方式。
在安寧告訴我樊哲死了的那一次,我走在人行道上,看著腳下紅綠交錯的美麗街磚,看著馬路上不時呼嘯著急馳而過的車輛,看著那個穿著紅色衣服騎車駛過眼前的少年,我閉上了眼睛,轉過了身,向著車流走過去。
這種感覺是新鮮的,甚至有些刺激。我像以往那樣自然地邁動著步伐,平穩地走向馬路,並沒有因為恐懼而覺得頭重腳輕。我的嘴裡含著一粒平時愛吃的糖,我把它咬得粉碎。我走得很慢,夕陽在眼前的黑暗中勾勒出一點朦朧的紅色,我覺得有一點暈眩。我張開雙手,它們變成了兩個翅膀,於是我像走鋼絲那樣慎重地走著,走著。我聽到一個個滾動的聲音在我身邊嘎然而止,我聽到罵聲,我聽到呼喚聲。我沒有死,我的指尖在那一天的那一條馬路上,突然觸到了一絲遙不可及的,久違的,愛情的味道。
22
――江楓你在想什麼?
――恩?
――你怎麼好象從進了家門就心不在焉的?
――哦。
――吃飯了?
――恩。
――那我先睡了。太困了。昨晚喝多了。
――恩,睡吧。
――你也不問問跟誰喝的嗎?
――不問。
――操。李理嘆了一口氣,你來月經了?
――恩?恩。
李理又嘆了一口氣,翻過身去睡了。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客廳,打開窗戶,站到窗檯。夜風絲絲吹來,整個睡衣里一下子灌滿了冰冷的空氣。我伸長了脖子向外望去,遠處燈火通明。我向下望去,深不見底。我突然想起《阿甘正傳》里童年的珍尼穿著小裙子拉著阿甘跑著跑著然後跪在一叢植物里,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
Dear God, make me a bird, so I can fly far, far away from here.
Dear God, make me a bird, so I can fly far, far away from here.
Dear God, make me a bird, so I can fly far, far away from here.
……
……
23
李理曾經跟我說過活在現代社會其實是個悲哀。我也曾經深思過這句話的涵義。
再過一萬年,人們可能無法想象多年以前還存在著這樣一個社會,就像我絲毫不能理解瑪雅文化的產生與消亡。在相對他們來說那個一萬多年前的社會裡,人們都在一個叫做醫院的地方出生。出生時有穿著白色衣服的人稱下他們的體重,就像稱一塊新鮮豬肉一樣。而等這些新生兒死了以後,又要被放到一個有火的容器里,把肉體燒成灰,然後埋進土裡,或者灑進海里。在從生到死的這樣一個過程中,人們疲於奔命,心力交瘁,整天為生計或臉皮奔波。更有甚者,為此付出了諸如道德,廉恥之類罕見而又寶貴的東西。人們渴望真情,卻又處處懷疑。人們吃各種動物,植物,作為他們的食物。他們吃食物的方法多種多樣,有烹,炸,煎,炒,燉,煮等等複雜的手法。他們吃完東西要排泄,吃東西的時候要喝酒,喝完了酒有的又要發瘋。他們注重真情,可是又淡薄真情。他們渴望同情,又侮辱同情。他們會使用爆炸,襲擊,盜竊,搶劫等各種暴力手段,他們用鮮花和親吻來表達愛情。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陷入了輪迴,永無止境。
24
算算沒幾天快到年底,公司里的人私下組織了場聚會,問到我時我正膩味著,我說算了吧你們玩吧我還有事兒呢。下班時陳平帶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抄著手對我說:你怎麼就那麼難請啊,誰給你慣的毛病。我斜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身後的一盆不知什麼花正在怒放,於是我說好吧,那我準時到場。
那是一個兩層的小酒吧,我們一伙人坐在上層靠角落的一小塊兒地方。按照規矩,沒人都得準備一份禮物,然後貼上標籤,按著順序大家抽籤。我帶的是一個很別緻的煙灰缸,從上面看下去就好象沒有底,煙頭要直接燙在桌子上,其實底部那是一塊玻璃。其他人的都打著精美包裝,看不出什麼,但有一件看起來比較獨特,也沒有包裝,很突兀地立在桌子上。是一個不知什麼材料雕成的印第安人,色彩鮮艷,稜角分明,在燭光的搖曳下若隱若現。我走過去,一把抓了起來,大叫一句:這是誰的!陳平叼著煙說了一句,我買的,還喜歡嗎?
酒吧那天有節目,一群傻了吧唧的男女青年在台上起勁地唱搖滾。「你到底愛不愛我――」樓上樓下一起更加傻比地喊到:「愛――」我倚著欄桿,用一支煙去燙旁邊掛著的氣球為他們伴奏,所到之處氣球應聲而破,起到了一種十分另類的效果。陳平又說:你別燙你別燙啊,這兒的老闆娘我認識。
我白了他一眼,煙頭又湊上了一個氣球,一個剛從下面走上來的女孩嚇得「啊啊」的尖叫起來。
輪到抽籤的時候陳平又叫喚起來,說他要組織,撕了一把紙,挨個寫上號碼,又在盒子上貼上對應的數字。我看到我的禮物被標上了4號。陳平的是1號。大家又尖叫著涌到他手裡搶紙條,拆開對照自己抽中的禮物。我拆開紙條,上面赫然地標著:4號,拿到了自己的。陳平見狀喊道,別搶啊別搶啊,這次不算重新來!於是大家又把紙啊什麼的統統塞回去,抽來抽去,輪到我時,陳平用手指在手掌中輕輕撥弄了一下我的手指,塞給我一張暗藏著的紙條,我打開來,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1號。我叫起來,抱著那個印第安人開始狂親,心裡回味著他的手指在手心撩撥的感覺,覺得興味寡然。
禮物分完了,陳平竟然抽到了我買的煙灰缸,不知道他是不是又作弊。我抱著印第安人,其他人則捧著電動鴨子,鋼筆,還有不之名的各種奇怪的東西。又喝了一會兒,大家都差不多了,酒量不行的紛紛散去。又過一小時,只剩下我跟陳平兩個人,陳平捏著煙灰缸,耷拉著腦袋看著我。我看了看周圍,已經再無氣球可燙,於是打了個電話回家,照例地無人接聽。再打李理手機,不在服務區。於是儀我起身穿好衣服,抱著禮物,對陳平說:走吧,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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