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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作家陳九詩人小說詩歌散文選(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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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影兒 發表於 2011-11-18 22:54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水影兒 於 2012-1-10 06:43 編輯

陳九,男,北京人。1971年加入鐵道兵。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1986年赴美,先後就讀於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系,獲碩士學位。居紐約。

主要作品有,詩集《偶然》,《漂泊有時很美》,散文集《車窗里的哈迪遜河》,《域外隨筆》,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等。曾獲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現為美國《僑報》專欄作家。


晴耕雨讀,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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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11-11-18 22:55 | 只看該作者
偷女黛安娜



陳九



米歇圍著電話轉來轉去。快四點了,按說她該來呀,老彼得怎麼還不來電話呢?她要不來可坑人了,六點之前,最遲七點,蘭斯公司還等我下訂單呢!錯過這個單子就要等下個船期。都怪這個老彼得,非得等這個中國娘們兒,難道她不來我就不做生意了!米歇煩躁地點上煙,這個著名『安娜瓊斯』服裝連鎖店的年輕老闆,像只飢餓的狗,在辦公室里不停走動。突然,電話鈴猛地響起,米歇砰地抓起電話,



『彼得,怎麼樣?』

『她來了,剛進門。』

『好,所有系統都打開,一舉一動都給我錄下來。』

『放心吧,她絕對不會查覺出來。不過……』

『不過什麼?快說!』

『她要上廁所咱錄不錄?』

『管他娘的,照錄!』



黛安娜優雅的倩影又出現在『安娜瓊斯』寬敞的大廳里。其實稱她『中國娘們兒』並不十分準確。沒錯,她父親是個當年留美的中國人,可母親的祖上來自義大利。黛安娜繼承了母親的身材,挺拔修長,上下起伏的旋律宛如莫扎特的音樂一樣流暢動人。而她黑黑的眸子和黑緞子般傾泄的長發,卻讓人情不自禁想起揚州蘇州杭州一串串迷人的字眼。



黛安娜是『安娜瓊斯』的常客。她喜歡這家坐落在曼哈頓麥迪遜大道上的服裝店,看看這陳設,像博物館一樣典雅,恰到好處。還有牆上的浮雕,甭管真的假的,是那個意思。當然,關鍵是東西的款式好,無論服裝帽子還是提包或裝飾物,都別具一格。『商業周刊』介紹過這家店的老闆,叫米歇,像個法國名字,聽說剛去世沒幾天,把家業留給了他的兒子。這個老傢伙,品味一流,就是心太黑。瞧瞧這價錢,什麼就五百六百上千塊,還有幾千塊的,也太貴了!每次看上點兒什麼都被那個價格氣昏過去,這不生拿美麗當人質嘛。要是前幾年,哼,還真不在乎這點錢。黛安娜又想起當年的模特生涯,T形舞台,聚光燈下,照像機一閃一閃,快門的聲音跟小孩兒咳嗽差不多。無論吃的用的,什麼不是最好的,有些甚至是唯一的。就說穿衣服,很多都是設計師專門為自己設計的,還不是穿幾次就仍到一邊。唉,你啊,也太拿錢不當錢了。誰想到這個鬼行業,你覺得還年輕,可人家卻認為你老了,一腳就把你踢出來。人生像做夢,弄得這付樣子,上不去下不來。可有的能湊合,有的真湊合不了。像穿衣服,讓我怎麼湊合?乾脆殺了我算了。不想了,越想越煩。



在大廳里轉了幾圈兒。黛安娜暗自物色下兩件物品,一個是一種歐洲風格的手提包,另一個是一付太陽眼鏡。別看就這兩樣,加在一起就一千多塊。她隨手挑了件標價三十多元的高領衫,姍姍走向付款台。



『能給我個大點兒的袋子嗎?我好喜歡你們的設計。』

『沒問題,小姐。很高興為你效勞。』 老彼得殷勤地換上個大尺寸的包裝袋。

『你真和善,你太太好福氣啊。』 黛安娜幽默地說。

『看看,她可從不這麼說,看來她占我便宜了。』 老彼得越發熱情起來。



黛安娜提著東西,把收據在老彼得面前疊了幾折,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她故意沒直接走向大門,而是彷彿被什麼所吸引,又繞回大廳一側。當她走過提包櫃檯時,隨手將那個早已看好的提包迅速放進自己的購物袋中,又用同樣的辦法,拿到了那付太陽眼鏡。不過這次她拿了兩付,一付放進購物袋,另一付舉在手裡,邊舉邊問遠處的服務員,這付太陽眼鏡多少錢?服務員轉過頭,上面沒標籤嗎?噢,對不起,我沒注意。哇,下次再說吧。說著,黛安娜緩緩走出店門。臨出門時,老彼得在後面招呼道,『小姐,我會告訴我太太你說的話。下次見。』



曼哈頓的黃昏充滿激情和慾望。這座珠光寶氣的城市彷彿這個時刻才真正蘇醒過來。路上行人的臉上絲毫沒有倦意,他們誇張的肢體動作和飽含彈性的聲調,把時光永遠凝固在那裡。米歇今天並未像往常一樣迫不及待衝進夜晚的世界,他把老彼得送來的幾個月來黛安娜偷東西的錄像放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為何,他的目光無法從這個中國女人身上移開。他獨自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遠處哈迪遜河谷的落日正在溫情歌唱。娘的,這個中國娘們兒,瞧瞧這對兒奶子,盈手可握,盈手可握呀。米歇有點兒口渴,他的雪笳煙灰落在領帶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他父親老米歇半年前在巴哈馬潛泳時因心臟病去世,米歇繼承了父親留給他的這份耀眼的產業,成為紐約著名「安娜瓊斯」的新主人。半年多來,他不得不改變以往荒唐的生活,儘快適應管理這個時尚王國的角色。可心底下,他真抱怨老爸死得太早。這哪是人過的日子?連打嗝兒放屁的時間都沒有,再這麼下去非瘋了不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起這個叫黛安娜的女人,他劈頭蓋臉把老彼得罵了一頓,為什麼不叫警察?拿我的產業開福利院嗎?可後來聽老彼得一解釋,才知道事情遠非這麼簡單。據老彼得說,原來是想抓她。結果發現這個中國女人有一種非凡的審美直覺,簡直就是魔力!只要按她偷的東西增加訂貨一定熱賣,屢試不爽。我們用這個秘密武器開風氣之先,令競爭對手只能撿我們的殘羹剩飯。黛安娜呀,萬萬抓不得!為什麼不把她雇過來?米歇不服氣地裝出一付老練口吻。不行,絕對不能雇。審美講究個輕鬆心境,得沒壓力。你讓她成了僱員她的眼光准變味兒,到時候你付的工資遠比丟幾件東西貴多了。老彼得眨著眼,表情看上去有點故弄玄虛。



米歇一邊想著往事,一邊在屏幕上欣賞著黛安娜的神姿仙韻。他越覺得她美,心裡就越滋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得意。當一個人認為他可以對什麼人肆無忌憚,人性邪惡的一面就會伸出千百隻手,將你溶化。米歇此時就沉浸在這種陶醉之中。就憑這些錄影帶,還他媽怕你不服?你不想進監獄就乖乖做我的枕邊之物。米歇把熄滅的雪笳煙重新點燃,對著窗外撩人的燈火情不自禁做了個下流動作。對,要儘快會會這個中國娘們兒。他翻著律師為他收集的黛安娜的個人資料和通訊地址,一股強烈的優越感從腳尖一直漫到頭頂。這年頭,甭跟我談什麼隱私!哈哈,摩羯座,曼哈頓五十九街,好地方啊。米歇反覆看著這些資料,手中的圓珠筆不安地轉來轉去。



位於曼哈頓五十九街和九大道交口處的『密亭』酒吧,在暮色中顯得溫情脈脈。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白天不起眼,一旦掌燈之後,魅力馬上像剛放出圍欄的小羊一樣盡情跳躍。黛安娜坐在一處靠窗戶的小桌旁,一邊呷著紅酒,一邊翻閱一本時尚雜誌。窗外柔和的光芒,好似昨夜的夢境尚未退去,虛無飄渺永遠摸不到。這時,一個侍者向她走來,



『小姐,米歇先生送給您這杯『舊金山彩虹』 。』

『米歇?哪個米歇?人呢?』



侍者指向位於角落的一張桌子。曖昧的燈光下,黛安娜看到一個瀟灑的年輕人正向他緩緩走來。黛安娜微微舉起酒杯以示謝意。嗨,又是這種老把戲,男人啊,別拿他們太當回事兒。黛安娜放下手中的酒杯。杯中透明的瓊漿被燈光照出五顏六色的光彩,映在她臉上。米歇走上前弓下身,黛安娜幾乎可以感到他的呼吸撞在自己頭髮上,熱熱的。米歇用一種老熟人似的語氣調侃道,



『他們說你叫黛安娜,可你比黛安娜王妃美麗多了。』

『你一定是米歇了?小夥子,聽我說,別打壞主意,我忙著呢。』

『讓我猜猜,你是個時裝設計師,因為你全身帶著時尚。』

『說的也是,也許哪天我真該開個設計室。』

『對對,一言為定,我來投資。肯定是最棒的。』



黛安娜開始注意眼前這個叫米歇的年輕男人,他的著裝還有頭髮的款式儘管品位獨特,卻裹不住蠢蠢欲動的公子哥兒風情。一看這種又細又長的手指就知道是個輕浮脆弱之輩。黛安娜低下頭,一下想起多少往事,這輩子就是讓這種男人糾纏得精疲力盡。他們開始總是甜言蜜語給你很多希望。後來呢,先是話越來越少,然後耍脾氣,最後乾脆一走了之。去去去,誰有功夫陪你玩兒這種遊戲。黛安娜收拾一下眼前的東西,起身準備離開。米歇一把拽住黛安娜的手,死也不放,他的手臂緊緊抵著黛安娜豐滿的胸部。



『別走,心肝兒,我送你回家。對對,要麼陪你去逛『安娜瓊斯』。』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安娜瓊斯』?』黛安娜警覺地盯著米歇。

『行了,小妞兒,你不是真的想知道,對嗎?』

『哼,米歇,你以為你是米歇我就得跟你走?放手!』



黛安娜掙開米歇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酒吧大門。『別後悔,你個中國娘們兒。』米歇氣急敗壞的詛咒像陰霾一樣越追越緊。



最近一段時間,老彼得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其實自老米歇過世之後,他的心情一直緊張而憂鬱。他在『安娜瓊斯』做了大半輩子,本指望安安穩穩干到退休。可是,哎,這個小米歇啊。他看著小米歇長大,太了解他的為人。這買賣可別折騰來折騰去再折騰垮了。看看每天的報紙,安隆這麼大的企業說破產就破產。居安思危,臨淵履薄,他怎麼懂這個道理喲。這不,黛安娜已經很久沒露面了,說不定就是這小子幹了什麼!老彼得猶豫著,還是拿起電話,接通了米歇的辦公室。



『米歇嗎?是我啊,彼得。』

『怎麼了,有事嗎?』

『沒什麼大事,就是那個黛安娜很久不來了。』

『不來就不來吧,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是,最近有人常在咱們的老對手『斯圖加特』 見到她 。』

『什麼?這個中國娘們兒,跟我玩兒這手,她死定了!』

『跟你,你是說她跟你?』

『好了好了,甭問我,我不知道!』



昨夜的雨到凌晨就停了。早上,曼哈頓的中央公園一片青翠。五十九街緊挨著中央公園,從黛安娜的窗子望去,這塊巨大的長方形綠地,好似一幅裝飾完畢的印象派油畫,嫵媚動人。今天是個晴天,空氣中散發著清早的芳香。黛安娜像往常一樣穿著運動衣,準備到中央公園晨跑。她走過樓下大廳,向守門人打著招呼,可守門人並未像往常一樣回答她的微笑,而是默默低下頭。這時,兩個身著風衣的男人從大廳兩側同時走向黛安娜,『對不起,你是黛安娜嗎?』



黛安娜還是堅持走出了大廳。藍天下,她臉上的淚水和微笑幾乎同時綻放。



原載美國<<僑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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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week 發表於 2011-11-20 09:45 | 只看該作者
更新的真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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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11-11-20 09:53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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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為文學青年臨時更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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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11-11-20 09:54 | 只看該作者
老高



陳九



清早,紐約又是個陰天。今年春天不知怎麼了,要麼下雨,要麼陰天,就沒正經見過幾天太陽。因為是陰天,屋裡顯得很暗。張方醒來一看錶,喲,都快九點了。他擔心吃不上老高的頭鍋油條,心裡老大不樂意地瞞怨太太沒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是上海人。結婚這麼多年,可說話口音還是一家兩制。



「我說,你怎麼不叫我?」

「看儂困得像只豬羅,勿想叫醒儂。」

「嘿,你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頭鍋油條嗎?不長記性兒。」

「啥個頭鍋,個油用了交慣辰光,伊騙儂。」

「行了行了,就你精,不跟你耽誤功夫,鞋呢?」



張方說的這個炸油條老高是個七十來歲的老頭兒。據說他是退役的國民黨老兵,四九年從北京,當時叫北平,跑到台灣,後來又到了美國。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用他自己的話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號稱紐約第二唐人街的法拉盛,擺了個炸油條的攤位。說來也是緣份,一天早上,張方剛好打這兒路過,見一個小夥子正在用一百美元的鈔票付錢,炸油條的老高面帶難色,說找不開。張方看著就來氣,有用百元大鈔買油條的嗎?想不想給錢啊!他剛要抱個不平,就聽老高說,不礙的,甭給錢了,您先吃著。說著把油條遞過去。張方心頭一熱,老北京!一張嘴就知道是老北京。



「沒的說,您一準是北京人,我聽出來了。」

「沒錯,您也是吧。哪兒住家啊?」 老高反問道。
「東四九條。」

「嘿,我也住過東四九條,真寸。」



張方只當這是客氣話。世界這麼大,哪兒會這麼巧?紐約的北京人多了,不是有個電視劇都叫『北京人在紐約』嗎?可絕大多數要麼只在北京上過學或工作過,要麼就是在大院兒里長大的,什麼海軍大院兒,六機部大院兒,或大專院校等等,真正像他這樣衚衕生衚衕長的少而又少。張方覺得,只有經歷過衚衕生活的才算是真正北京人。不是有人把衚衕里長大的叫『衚衕串子』嗎?聽上去比市井無賴強不了多少。可衚衕串子怎麼了,衚衕串子更有文化底蘊。你以為文化就是學位高低呀,告你說吧,文化的根兒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衚衕里,只有衚衕才是民族的,沒衚衕就分不出北京東京啦。



在張方看來,衚衕的內涵深不可測。甭管你說什麼,是琴棋書畫還是宮廷傳奇,是鴛鴦蝴蝶還是慷慨陳辭,你就說吧,沒衚衕夠不著的。別小看衚衕,那邊晃晃悠悠走來個老頭老太太,沒準就是段祺瑞馮國璋他娘家二舅的孫媳婦或大侄子。哪座宅門兒不包含著世事滄桑,哪棵老樹不看盡風雨煙雲。什麼?衚衕土,你懂什麼呀。衚衕本來就代表著世俗文化,咱全中國都是世俗文化,你讀讀歷代皇上在奏摺上的批文,壓根兒就沒幾句之乎者也,凈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著,就聽見老高又問,您住九條幾號啊?五十九號,張方隨口答道。老高眉毛一揚,五十九號,不會是納蘭府吧?北京人管大宅門兒叫府,主人姓什麼就是什麼府,納蘭府就是納蘭王爺的宅子。就這句納蘭府把張方整個兒震住了,他吃驚地睜大眼睛,什麼?連納蘭府您也知道!嘿,今兒這是怎麼了?



「沒錯,是納蘭府,一點兒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號?」 老高緊接著問道。

「打五五年起。」

「噢,我已經去台灣了。納蘭家大姑還在嗎?」

「在呀在呀!您還知道納蘭大姑?」 張方差點兒喊出來。

「敢情,四九城有名的美人胚子。」

「可她瘋了,光著眼子滿院子跑。我見過她,後來就沒影兒了。」



說到這兒,老高沒接話碴兒。他背過身去翻動著鍋里的油條,停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



「唉,都是王世奎害的,說娶人家,結果槍一響自個兒先跑了,造孽啊。」

「王世奎?」

「就是傅作義的副官。」

「好像有這麼檔子事。您看,說了半天,您貴姓啊?」 張方客氣地問道。

「姓高,就叫我老高吧。」



打這天起,張方經常到老高的攤兒上買油條豆漿。趕上天兒好,乾脆就站在旁邊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閑聊。聊東四九條的西瓜攤兒,專賣一種叫黑綳筋兒的西瓜,黃瓤紅籽,根本不用切,輕輕一擠,沙地一聲就開了。聊『來記飯莊』的燒餅夾肉,得捧著吃,要不然酥得不成個兒。聊北京冬天老人們戴的尖頂棉帽子,後面有個屁簾兒,跟俄國十月革命布瓊尼的騎兵帽一摸一樣,也不知是他學咱們還是咱們學他。老高不大明白什麼是布瓊尼騎兵,他對蘇聯老毛子的事根本不摸門兒,聽張方這麼說也就應和著。



有一回倆人說得起勁,老高激動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給張方看。照片分明被剪過,好像原來不止一個人,現在上面只有個年輕軍官,身著美式軍裝戴著大蓋兒帽站在衚衕口,背後牆上有個蘭地兒白字的牌子,寫著「東四九條」幾個繁體字。哎喲喂,還真是東四九條!張方驚呼起來。等等兒,不對呀,您不是當兵的嗎,可這分明是軍官呀?張方還在疑惑,老高好像並沒聽見他當兵當官的提問,反倒問起張方,



「您記得『福子』早點鋪兒嗎?是個天津人開的,就在九條西口兒往南一拐。」

「『福子』?不知道,沒見過這麼個鋪子。」 張方一臉茫然。

「嘿,那油條炸的,最後一口都是脆的。還有豆漿,上面有層皮兒,比奶油不差。」

「您這手藝一準是福子的真傳!」

「我比福子差遠了,沒的比,沒的比。」



張方知道老高這是客氣。北京人講究客氣,有時客氣得都俗了。但話又說回來,寧可客氣也別像大老美似地凈瞎吹,多寒磣呀!說實在的,張方是真喜歡吃老高的油條。他覺得老高的油條古韻猶存,吃的時候總會想起當年住衚衕的情景,晨曦樹影庭院炊煙,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再者說,味道也的確跟別家不同,沒那股奇怪的煲仔飯味兒,買回來即便放個半小時一小時也絕不會疲,連他太太後來都喜歡吃,甚至她自己也跑出去買。哼,上海女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高先生,儂個油條米道交慣好。」看看,現在又味道特別好了,不是說人家騙你嗎?張方想著,剛要再誇誇老高,就聽他自言自語嘟囔了一句,



「淑儀就喜歡吃這口兒,『福子小鋪』的油條豆漿。」

「淑儀?納蘭淑儀?您是說納蘭大姑?」 張方不解地追問道。



春天彷彿還沒來,暑熱就當地一聲不期而至。張方這次回北京講學竟住了溜溜兒三個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就三四周。這次他講學的那所學校說要參加個全國會議,希望張方多留些日子,幫他們為會議搞個綜合報告。張方這人臉皮兒薄,副校長又是他當年的同班同學,只好多住些日子。不過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處走走。特別是東四九條五十九號,三十多年沒回去了,這次一定得去。他臨離開紐約前還問老高,要不要一塊兒到北京轉轉,去看看您說的納蘭府?老高開始挺興奮,說要去。可聊著聊著又吱吱唔唔變了卦,說張方替他看看就行了。你說這個老高!行,替您看看就替您看看,等回來再跟您說的說的今天的納蘭府是個什麼模樣兒。對了,要是能打聽到納蘭大姑的消息就更好了,老高好像對她挺上心的。



一個風清雲秀的下午,天很高很藍。張方找學校要了部車,終於跨進闊別已久的五十九號大門。他凝視著斑駁的牆壁和早已磨爛的石階,往日時光,老街坊的容貌,還有納蘭大姑潔白如玉稍縱即逝的光身子,呼地湧進心頭。他定神看看眼前的一切,哎,變了,是變了。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可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誰。原來房子之間有迴廊連著,甭管下多大雨,從這屋到那屋不用打傘,根本淋不著。現在倒好,迴廊都被圍起來當房間了。本來挺豁亮的院子,變得又窄又暗。唯獨沒想到的是,原來納蘭大姑住的北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樹,還像從前一樣枝繁葉茂,彷彿一直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這讓張方不由感到一陣驚訝和安慰。



回到紐約,張方仍無法立刻從納蘭府的圖像中走出來。一會兒是小時候的樣子,一會兒是這次看到的樣子,像電腦遊戲一樣交叉往返,讓人弄不清哪個真哪個假,哪個是已經逝去的離歌,哪個是正在上演的吟唱。讓他悶悶不樂的還有另個原因,就是關於納蘭大姑的消息,他問了好幾個人,除了不知道的,但凡說出點兒門道的,都說她早就死了。有個老太太還楞說納蘭大姑就死在那棵老槐樹下,可再多問幾句當時的情形,弔死的,撞死的?老太太又說不上來。想到納蘭大姑張方自然而然地想到老高。本想一回來就去找老高聊聊這次故地重遊的事兒,順便也告訴他關於納蘭大姑的種種傳聞,可不知怎麼回事,就是提不起精神來。哎,我說,老高最近怎麼樣啊?張方向太太問起老高的近況。太太剛洗完澡,一邊吹頭髮一邊對他說,「伊西他了」。



「死了?別胡說八道了,怎麼死的?」張方大吃一驚。

「腦里廂血管爆他了。」

「你是說腦溢血?」

「儂曉的吧,伊勿姓高,我講過伊騙儂。儂嘎要相信伊做啥拉?」

「不姓高姓什麼?又跟我胡扯。」

「伊姓王,王啥奎,醫院裡廂講的。」

「王,王世奎?」

「對,儂哪能曉得拉?伊還讓我把這照片交給儂。」



張方心裡格登一下,徹底傻了。



第二年夏天,北京還是那麼炎熱。張方這次回來沒像往常一樣通知學校。他生怕當副校長的老同學又帶人到機場接他,鬧哄哄的。此刻他只想靜一點,越靜越好。他閉上眼坐在計程車里。司機以為他睡著了,「先生,醒醒兒,到了,九條五十九號到了。」是啊,到了。眼前的五十九號,在黃昏里顯得十分安祥。張方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給他的照片拿在手裡,看了又看,然後輕輕放在納蘭大姑窗前的老槐樹下,掏出火柴,剎地一聲點著。



火光一閃,在深色的泥土上轉眼即逝。院子里似乎沒人注意到張方的存在,更不知他剛才幹了什麼。






原載美國<<僑報>>副刊

香港<<文學家>>雜誌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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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week 發表於 2011-11-20 09:59 | 只看該作者
看得兩眼淚花。 接著貼吧。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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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是很感人,我也感動得稀里嘩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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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美國同學艾立克



陳九



王大風又坐在第一排,他是怕聽不懂老師說的英文。這是他到紐約留學的第一個學期,還沒找著北呢,就得趕緊上課修學分。離開北京時的幾許優越感,早被他的臭英文拋到姥姥家去了。說你什麼好,讓你小子在國內不抓緊學英文!人家一說你就煩,到美國再學,到美國再學。美國都說英文,一熏就會。會呀,有本事別坐第一排呀?坐第一排你他媽也聽不懂。王大風一邊焦急地等著開課,一邊暗暗罵自己。



老師還沒到,教室里亂鬨哄的。這幫美國人也忒能侃,哪來那麼多話?個個兒表情還特豐富,睜大眼睛是驚訝,作悲哀狀想必就是同情了,肯定都是廢話!王大風是班裡唯一的中國人,別人閑聊他聽不懂,非說人家說的都是廢話。這時,有人在背後拍了他一下,他沒言語。那人又拍了一下,王大風不得不回過頭。他知道,沒別人,準是艾立克。班裡三十來個同學,就艾立克主動找他說話。第一次跟他說話時,王大風窘得滿臉通紅。其實好些英文單詞他應該懂,要不怎麼能看書?就是聽和說,心裡一緊張就懵了。艾立克也真是,王大風越聽不懂他越沒完,邊說邊筆劃。王大風連蒙帶唬覺得他不像談什麼時事政治之類的題目,頓時放鬆不少。



『這個怎麼說?』 艾立克用手指指王大風的褲子拉鏈。

『什麼什麼?』 王大風一急差點兒中文都出來。

『就這個,長的。』

『長的?』 王大風覺得他聽懂這個詞了。

『對,像蛇一樣。』

『蛇?』 王大風聽出這個詞是蛇,開始興奮起來。



可長蛇是什麼?我褲子里怎麼會有長蛇?艾立克哈哈大笑,『對對,長蛇,中文怎麼說?』王大風這下算明白了,好小子,拿我開涮!艾立克連聲道歉,說只是開個玩笑,不想看你緊張得冒汗,千萬別生氣。其實王大風才不生氣呢,要說犯壞,還不定誰比誰壞呢。也別說,打這回起,王大風再和艾立克說話,心裡輕鬆多了,原來聽不懂的也慢慢懂了,原來說不出的,也能蹦呀跳地說出來。最重要的,他覺得自己終於與這個陌生世界交流了。一想到這兒,王大風就想起電影<<列寧在十月>>的幾句台詞,『列寧同志的體溫是38度點20,已經不咳嗽了,已經沒用痛苦啦!』接著就是『國際歌』,掃刀西銳刀掃米拉……發,拉銳…刀希拉搜發米,他記不住詞兒,只會瞎哼哼。



王大風轉過身,艾立克正沖他笑。他怎麼看怎麼覺得艾立克這笑有點兒不正經。你看那神態,簡直像個花心大蘿蔔。艾立克結婚好多年了,太太蘇珊是個中學老師,個子高高的,雖說算不上大美女,但條兒是條兒個兒是個兒,挺好看的。可艾立克還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非讓王大風給他找中國女朋友,也不知真的假的?



『嘿,怎麼樣了,有中國女孩嗎?』

『你呀,要想泡中國妞兒,先得學說中國話。』

『對對,『我愛你』中國話怎麼說?』

『我愛你。』 王大風用中文說了一遍。

『窩矮泥。』



什麼『窩矮泥』呀,四聲,四聲懂嗎?美國人真苯,楞鬧不懂四聲,說中國話拐著八道彎兒,跟喝醉了似的。好在艾立克不挑不撿,王大風教什麼就學什麼,什麼炸醬麵,放臭屁,你是大壞蛋,都能說。王大風想想也好笑,你也真夠損的,怎麼凈教人家這些詞兒。艾立克上次到王大風住的地下室造訪時,進門遇到個王大風的室友,也是中國來的。他上來就給人家一句『你是大壞蛋。』幸虧他分不清四聲,人家也沒聽懂,要不然真差點兒鬧誤會。



王大風這次請艾立克到他這兒來是為了期末考試的事。老師今天把考試閱讀的書單發下來,二三十本書,他一看就傻了。一天一本也來不及,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完了完了,這門課肯定要不及格。王大風急死了,他想問問艾立克怎麼辦?怎樣才能把這門課混過去?當然,他也有他的難言之隱。唉,來美國時中國銀行只給換45美金,到這兒才知道45美金也就夠一壺醋錢。找親戚朋友借的一點兒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每天下課都到附近一家中餐館送外賣。要是非讀這麼多書,哪還有時間打工?可不打工吃什麼?這不逼著搶銀行嗎。他打開冰箱,本想招待艾立克喝點什麼,裡面除了半桶牛奶和幾片麵包,幾乎別無他物。窘迫之間,艾立克自己大大咧咧走過來,一把打開冰箱門,愣了一下說,



『你晚飯也吃這個?』

『嗯。』 王大風點點頭,臉不覺紅起來。

『你需要錢嗎,我可以先借給你。』艾立克的話讓王大風十分意外。

『不,謝謝。我自己打工,沒問題。』

『打什麼工?』

『送外賣。可要讀那麼多書,哪還有時間打工?我好緊張。』

『別緊張,多吃炸醬麵,沒事兒兒兒。』艾立克又調侃起來,還中英文混著說。

『天天炸醬麵,我他媽都快成炸醬麵了。』

『哈哈,你說『他媽的』了,是壞話,這回騙不了我。』

『對不起,我真快瘋了。』

『集中精力複習,總有辦法的。』艾立克眨眨眼,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



是啊,總有辦法,什麼辦法?你以為這是演電影,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芝麻芝麻開門來。算了吧,一切還不得自己掙!你呀,也別借錢給我,早聽說紐約人比上海人還精。我也別找這麻煩,走一步說一步吧。當天晚上,王大風在燈下好好算了算帳,房租先拖一拖,昨天超市的雞腿兒只賣27美分一磅,對,就吃雞腿兒和米飯,幾個星期不打工大概能湊合。反正暑假馬上就到,到時候再掙出來。



這幾天王大風不得不投入到緊張的複習之中。除了睡覺吃飯,對,最困擾就是吃飯。怎麼老餓呢?沒搬山沒挖河,動不動就餓,邪了。這不,又到中午飯口上,吃什麼呀?一聞到鍋里的雞腿味兒就想吐,可又不能不吃。『電話局的小姐們都昏過去了。』他又想起<<列寧在十月>>的台詞兒,那些小姐們肯定是雞腿兒吃多了,不昏才怪。正琢磨著,門鈴突然響起來,王大風連忙打開門,沒想到,是艾立克。



『你能陪我吃午飯嗎?我請客。』艾立克看上去十分沮喪,像換了個人。

『怎麼回事?怎麼想起請我吃飯了?』

『別提了,跟蘇珊吵架了,煩著呢!』

『真的假的?先進來。』

『不不,不進去了,咱們走吧。』



王大風有些猶豫。一是他不想欠人情,另一方面,沒聽說艾立克跟他太太鬧彆扭啊?可又一想,也別說,就沖他那個花哨勁兒,一天到晚要找中國女孩兒,早晚出事。女人都是醋罈子,準是嘴上沒把住,漏餡兒了。你小子,活該!是得給你點兒顏色看看。家是幹什麼的?就是管男人的,不讓你像從前一樣亂說亂動。說得好聽是家,不好聽就是軟禁。你要鬧不明白這點,麻煩還在後頭呢。也好,吃就吃,正好開導開導他,總該對得起朋友。王大風跟在艾立克後面走進一家匹薩店,艾立克給自己要了一角匹薩餅,卻給王大風要了兩份。王大風很不好意思,



『太多了。』

『不多,一個是午餐,另一個是晚餐。』

『那怎麼行,不能連吃帶拿。』

『沒事,你分享我的痛苦,我應該回報。』



第二天,第三天,幾乎每到午飯時分,艾立克就開著他的棕色小卡車來接王大風,每次都要兩份,吃一份帶一份。王大風呢,也不含糊,一遍遍給艾立克做『政治思想工作』。什麼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薛平貴和王寶川的故事講了沒有?好像也講了,連他舅舅二姨小叔子的故事恨不能都講了。艾立克耷拉著臉,一付稀鬆的樣子,有一搭無一搭聽王大風神侃。幾個星期下來,艾立克的心情彷彿好了很多,王大風也舒了口氣。



天兒一天天熱起來,外邊一絲風也沒用。期末考總算混過去了,王大風感覺還不錯。這門課得個B+,行了,還想怎麼著?說實在的,到現在都不知講的什麼?什麼正反饋,付反饋,系統調整,怎麼又和稅收體制攪到一塊兒呢?還讓每個人制定一個稅收系統,這不胡說八道嗎?管他呢,反正過去了。暑假馬上就到,還是想想打工的事吧。也怪,艾立克怎麼沒影兒了?也不知他和太太的事如何了?這小子,就是有點兒花,加上嘴不嚴。但不管怎麼說,寧拆一廟不拆一婚,咱做人得仗義。實在不行就乾脆找蘇珊當面聊聊。告訴她艾立克人不壞,就是愛開玩笑。你看,幾天不見我還真想他。



這天早上,王大風騎著他那輛撿來的自行車,去郵局取母親從中國寄來的包裹。在郵局門口,他看到一輛棕色小卡車停在那裡。這不是艾立克的車嗎?絕對,就是他的車!人呢?王大風四處張望,正好看到艾立克的太太蘇珊從郵局出來。蘇珊分明也看見王大風,一邊笑一邊揮手跟他打招呼。王大風想,說曹操曹操就到。別耽擱,這就勸蘇珊幾句,讓她放艾立克一馬。



『嗨,你好蘇珊,艾立克好嗎?』

『好,他在家忙著割草呢,那是他的活兒。』蘇珊的語氣像藍天一樣爽朗。

『蘇珊,聽我說,別跟艾立克鬧了,他是個好人。』王大風表情十分誠懇。

『你說什麼?我怎麼不明白?』 蘇珊微微皺起眉頭。

『我知道你們在吵架,你生艾立克氣了。』

『吵架?為什麼?什麼時候?我們沒吵架。』蘇珊疑惑的眼神不像是裝的。

『那天我和艾立克吃飯,他告訴我你們在吵架。』

『 他說的?你確定嗎?這我到要問問他。』 蘇珊的表情一下認真起來。



王大風的臉砰地紅了,他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可緊接著,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一股熱浪轟地一下湧入心頭,又從心頭傳到臉上。他連忙對蘇珊喊道,別問,蘇珊,千萬別問,對不起,是我開玩笑呢。話音未落,淚水不覺滾下來。他趕緊轉過身,就聽蘇珊在背後說,你怎麼了?好好,不問,我保證不問。



原載美國<<僑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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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11-11-27 11:17 | 只看該作者
老史出海(小說)



陳九



老史的臉絕對是被酒精腌的,醬紅色;兩個臉蛋兒布滿細細的紅絲,像被網子網住一樣。還有眼睛,哪兒還有什麼眼白,乾脆也是紅的,像兩盞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他的頭微微低垂,有點喃喃自語。胸前上衣口袋裡露出一個金屬酒壺的蓋子。蓋子很亮,十分亮,光閃閃的,像勳章,也像軍服上的大扣子。他幾次想去摸那個蓋子,手每每揚起,又在半道放下了。



『彼得,你喜歡船嗎?你願意跟我幹嗎?』他的聲音低沉且粗糙,讓我想起喂馬的草料。他叫我彼得,我竟沒反對,也沒問為什麼他要這麼叫我。有時人會毫無理由地沉默,對周圍的人和事,不管這些人和事跟自己怎樣相關。說沉默是默許一點不假,你沒反對別人就認為你同意,然後就按同意的路子往下走。從那一刻起,我就叫彼得了。來的時候朋友說,你這中文名字太難念,老外肯定發不出音。這樣見工一聽就是新手,人家不會要你的。路上我邊開車邊想,該如何向老外解釋我的名字?好,這下倒省事了;彼得,彼得大帝不也叫彼得嗎,不虧。『是,我願意。』我說得很慢,故意模仿老史的說話風格,甚至我都聽到自己聲音里也羼進馬料,刺刺拉拉的。老史似笑非笑地點了下頭。我慌忙又重複一遍,『是,我願意。』這次馬料沒了,聲音很通暢,滑溜得像沒穿衣服的女人。老史沉默了一下,突然往我肩膀上一拍,啪地一聲,『好,明早上船。』



紐約長島的傑佛遜港是個旅遊盛地。這裡有通往新英格蘭的海灣渡輪,還停泊著數不清的私人遊艇。一條弧形街道撒嬌一樣倚偎著海岸線。街道兩側密密麻麻布滿了一個又一個餐館或禮品店。這些門面像化了妝的女人,既明快亮麗又輕佻曖昧。我原來就在其中一家海鮮館兒打工,要不是把一杯紅酒打翻在客人身上,那個醉醺醺的愛爾蘭裔老闆也不會把我轟出來。回家路上我轉到離港口不遠的一家魚店碰碰運氣,老闆是台灣來的山東人,一口純正膠東話。『我自己都養不活,還雇什麼人。這樣吧,你要吃得起苦,我問問老史要不要人?』老史是個專門捕龍蝦的老頭,每天都給這家魚店送貨。據說他的祖先來自義大利,他叫史帝文。



第二天一早,應該說凌晨,我按老史說的四點鐘,就到了漁船碼頭。起床時,我的室友們尚在夢鄉,房間里瀰漫著只有睡著之後才特有的溫暖空氣。那是一種混合味道,有呼吸的,也有放屁的;雖不好聞,但讓人充滿倦意。我強迫自己爬起來,開著那輛破舊的諾亞牌轎車,在空蕩蕩的公路上獨行。心被即將開始的海上生活攪得七上八下。有興奮,能在海上航行,像海軍一樣,海魂衫一條蘭一條白,還有飄帶,在身後像旗幟一樣飛舞。當然,就算沒有這些又怎麼樣,海風總有吧,海水有吧,船也是真的吧。可更多的是擔心;會不會暈船,幹什麼活,為什麼魚店老闆說要吃得起苦,多苦?就這麼胡思亂想,我在冰涼昏暗的碼頭上等著老史。



這時,一艘比汽船大一些的船靠近我;船上的探照燈突然打開,把我徹底籠罩在驚恐的強光下。當你發現別人看得見你而你卻看不見別人,總會產生像沒穿衣服一樣的不安全感。我用雙臂擋著燈光,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聽老史嚴厲的呵斥聲從船上拋擲過來。『媽的,彼得,你怎麼才來。』我驚呆了,他的聲音怎麼一點沒馬料了,乾淨利落像刀切得一樣。我連忙答道,『你不是說四點嗎?我準時到的。』『你個混蛋,我說四點準時開船,誰他媽說你四點到。快上船,小心我斃了你。』我連滾帶爬地躥上船,跟老史險些撞個滿懷。只覺得他的手臂硬硬涼涼的,定睛一看,是一支長槍,雙筒獵槍。我倒吸一口涼氣,褲襠里一陣發緊。老史轉身走向駕駛室,那是個像棚子一樣的小空間,順手把槍往我懷裡一塞,『拿著!』他命令道。我摟著槍,獃獃地站在他身後。



岸上的燈火漸漸凄迷,最後連黑乎乎的海岸線也看不見了。海面上的霧試圖阻擋我們,可我們的船一到,它又突然閃開,露出深色的海水向我們張望。越離海岸遠,就越覺得海水是一個人,一個巨大無比的陌生人,我們在他懷裡漂流。只要他喜歡,就能讓我們在任何時間立刻消失,彷彿根本沒存在過一樣。我開始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真是窮瘋了,想也不想就攬這麼個活兒;這老史是什麼人?他一把把我推海里淹死誰能知道?我邊想邊看看懷裡的槍,才發現拿反了,槍口朝下,槍托朝上,我連忙把它正過來,緊緊握在手裡,好像隨時準備搏鬥。



老史開著他的船,看也不看我。他身上亮黃色的短雨衣很像軍裝,使他顯得格外瀟灑挺拔。他開始一口口喝著金屬酒壺裡的酒;濃濃的威士忌酒香撲向我,讓我莫名其妙地產生也想喝酒的慾望。我忍了忍,不時用眼睛盯著老史的酒壺。『媽的,要喝嗎?』老史問我的時候,眼睛仍望著前方的海面。『要,要喝。』他把酒壺蓋子蓋緊,朝我一扔,『喝吧,這玩意兒有的是。』我接過酒壺猛灌幾口,故意裝得很酷。大概這是種很劣質的威士忌,我只覺得渾身燒著了,頭轟地一下裂開,接著就劇烈咳嗽起來。老史哈哈大笑,『彼得,你這隻嫩雞,還他媽四點鐘到,黃瓜菜都涼了。時間,時間懂嗎。抓龍蝦就是抓時間,幹什麼都是抓時間。』我這才意識到,原來老史還在為我遲到的事耿耿於懷。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暈船,我開始大口地嘔吐,黃的白的綠的,逮什麼吐什麼。我死死抓住欄桿,把頭伸在海上,我敢說那樣子肯定特別狼狽。老史仍然看也不看我,對我的嘔吐根本沒當回事,繼續對我吼叫著關於時間的重要性。『他媽的龍蝦就這個時候來,晚一點就跑了。它們要跑了我雇你幹什麼?你個傻冒。』他看我仍狂吐不止,身體幾次探到船外,二話不說抄起條纜繩,一頭系在船上,另一頭綁在我腰上,『你們中國兵當年就這麼綁我的,操,我可不想讓你連龍蝦都沒見到就掉進海里淹死,你個傻冒。』



在一片孤獨的海面,我說它孤獨是因為周圍什麼都沒有,除了海還是海。我看到海上飄著很多像浮漂一樣的東西,形狀好似橄欖球,但比橄欖球大很多。老史的船慢下了,不,是幾乎停下來。他走下駕駛倉,『彼的,嫩雞,抄傢伙,往上拉呀爺們兒。』他在一個浮漂下摸到根繩索,然後迅速把繩子往上拉,一邊拉一邊大聲喊我。我趕忙跑過去,這時一個黑黑的長方形金屬籠子浮出海面,籠子可能是鋼絲編的,上面銹跡斑斑,掛滿古銅色的海藻,籠子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在掙扎,『龍蝦!』,我突然發現裡面裝滿龍蝦,激動得大叫起來。『媽的,你個混蛋,當然是龍蝦,不是龍蝦還能是浣熊嗎?還不快搭把手!』我這才猛醒,想起自己在幹什麼,馬上過去跟老史一人一頭把籠子抬到船上。籠子的份量不輕,要是沒我他一個人恐怕真夠嗆。我們把籠子搬到船尾,那裡有個儲倉,倉里有海水。老史熟練地把籠子的一邊打開,把龍蝦倒進倉里,然後再把籠子重新放進海里,一點點地放下去。他動作嫻熟得簡直像機器,每個步伐,每個轉身,每個位置,都像在模具中進行。我知道,這就是我要學要做的,那個位置將是我的位置。



太陽躍出了海面,呼地一下懸在我們眼前,海水頃刻燃燒起來。我正一身臭汗疲憊不堪,看著太陽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想快一點結束手上的工作。人們對美的感覺永遠是主觀和相對的。你看那些海邊看日出的人,其實海邊能看什麼真正的日出啊,他們激動得歡蹦亂跳,一定是太閑在了。如果讓他們從凌晨四點開始,雙手像起重機一樣轉個不停,把多少個幾十斤重的鐵籠子一隻只在海水中搬上搬下,幾個小時下來,別說日出,就算放個光屁股美女在你面前,又能怎麼樣。我趴在船邊一個勁兒地喘氣,剛剛吐了個乾淨,接著又這麼個干法,怪不得魚店老闆說得能吃苦呢。



船終於開始返航。老史安靜起來,他整個身體又恢復到在陸地上的樣子,鬆鬆侉侉的。返航的船速比來時慢,他躺在我身邊的甲板上抽煙,對天吐著煙圈兒。那些煙圈兒開始挺規則,很圓很壯;但升到某個高度突然崩潰,散得什麼都沒有了。我突然想起他剛才用繩子綁我時說的話,就問他,你說的中國兵是怎麼回事?老史停止吐煙圈兒,把煙屁股咬下來,噗地一口吐進海里;『該死的韓戰,我們在851高地一仗被中國兵俘虜了。他們把我們幾百人綁在一起,就在每個人腰上,像我剛才綁你一樣。』你們武器那麼棒,怎麼讓中國兵給逮著?『他媽的,剛才跟你說什麼來著,時間時間,就因為我們比中國兵晚一小時到達高地,結果讓人家壓著打。』他們怎麼會這麼快?我好奇地問。『鬼才知道他們是打哪兒蹦出來的。要是能早到那麼半小時,他們肯定不是我們的對手。』老史一臉的不服氣。



正聊著,就看老史的臉色突然嚴峻起來,眼睛又像鷹一樣明亮。他一躍而起,『這個找死的。』說著回到船艙抄起長槍,同時又把一支左輪手槍扔給我,『會用嗎?』會。其實我不會,可看著他緊迫的表情,不知怎麼就說了會。『好小子,他要敢靠近就朝他開槍,別怕。』順著他的目光,我發現一艘跟老史的船差不多大小的船正靠近我們。船上的人依稀可以辨認,是個和老史差不多年紀的白人老頭,身上好像也背著一支長槍。老史突然衝出船艙,砰地一聲朝天放了一槍。『你個該死的混蛋,你敢把船開到我這邊來我就殺了你,你個偷東西的混蛋。』那條船顯然不願和老史衝突,一駁船頭朝另外方向開走了。那個白人老頭還對老史露出壞笑,樹起中指做了個羞辱老史的動作。老史氣得兩眼冒火,口吐白沫,沖著逐漸消失的船不停地叫罵,罵著罵著又對天開了一槍,『砰!』



海面重歸平靜,陽光下的海變得色彩斑斕,充滿美術性。我疑惑地望著正在喝威士忌的老史,他紅紅的眼睛依然激動得像要流出血來。我不明白,海也不是私人的,為什麼他不能到你這邊來?再說也沒見什麼標誌,怎麼知道哪兒是你的哪兒不是你的?老史長長舒著氣,他說,每個捕龍蝦的都有自己固定的海域,這是靠浮漂的形狀和顏色區分的。這片海是他爺爺打下來的,為此他爺爺付出了一條腿和一隻眼睛的代價。一次船被打翻,他爺爺划著一塊破船板,一天一夜才回到岸上。爺爺傳給爸爸,爸爸又傳給他。這是個家族式行業,代代相傳。警察不管,海岸警衛隊從不到這兒來,大家就靠世代相傳的規則維繫一種平衡,有點兒像黑社會。如果有什麼人不知情到此捕龍蝦,先是好言相勸。實在不行,周圍的同行都會團結一致剪他的籠子直到把他趕跑。剛才那條船主,經常跑到老史的海域偷龍蝦,被老史抓到過幾次,可那小子就這付流氓腔。他死定了,早晚我斃了他,老史咬牙切齒地說。



船緩緩前行。海鷗越來越多,這說明離岸漸漸近了。老史把幾隻死的龍蝦用刀剁碎,拋進海里喂那些海鷗。海鷗們歡快起舞,鳴叫著掙搶食物。老史說,海鷗是行船人的夥伴。只要看到海鷗,就什麼都不怕了。你看它們撒歡的樣子,像不像你的孩子,像不像你養的貓啊狗啊,看你到家就圍著你轉?我望著老史松馳下來的面孔,點頭稱是。我開始思考岸對捕魚人的含義,那是他們的宗教,他們的希望和全部寄託。我想起曾經在遊樂場玩雲霄飛車的感覺,說真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刺激,只想馬上落地,讓我的腳踩到地上。海洋再美,人類卻無法屬於海洋。你能像魚一樣沉進海的心臟,分享海的生命嗎?海對於人只能是個朋友,一個非常怪異的朋友。好的時候像情人,任你摟任你抱。可不知什麼時候,她會毫不留情地要你的命。



『該死的,彼得,你他媽是來旅遊的嗎?』老史突然跳起來,用腳在我肩上踹了一下。我也跳起來,不知他又要幹什麼?只見他從什麼地方拿來一大包猴皮筋兒,開始用皮筋兒套住每隻龍蝦的大夾子;然後按個頭大小,分別把龍蝦裝在不同的紙箱里。我連忙跟他一起干,干著干著就比他幹得還快。這種簡單勞動難得了誰,龍蝦又不像螃蟹那麼洶,一套一個準兒。老史一看乾脆不幹了,坐在一旁抽煙看著我。『龍蝦又不傷人,套它何用。真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我嘟嘟囔囔地。『你懂個屁,萬一夾著誰還不吃官司,這年頭什麼都是官司。你他媽不想干就放下,我自己干。』不知怎麼,我一點兒不生氣也不害怕。只是微笑地望著他,開玩笑地說,『噢,我都幹完了你才說,你要早說我就留給你。』老史哈哈大笑,『該死的,你不是好鳥,一看你小子就不是個好鳥。下了船要不要跟我去痛快痛快,哦,哦,告訴我,舒服嗎?』他邊說邊閉上雙眼,裝著在自己身上胡亂撫摸起來。那付樣子像什麼?媽的,除了大流氓還能像什麼。我怎麼也說媽的了。



船靠岸的時候,老史只顧和那些龍蝦販子們討價還價,『一塊五?下地獄吧你,少於一塊九不賣。』我獃獃站在一旁,望著閃亮的海水,簡直不相信自己剛剛從她的懷中走來。那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規則,是個瞬息萬變和鑄就野性的地方,我真能屬於這種生活嗎?正想著,老史一把拽住我,把幾張鈔票塞到我手上,『明天,媽的,四點開船,不是四點到,懂了嗎?』說完扭頭朝他的船走去,根本不等我說是或者不是。他的背影一點點變小,嗚地一下溶進橫蠻挺拔的汽笛聲里。



原載美國<<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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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11-12-11 08:46 | 只看該作者
美麗的霍金河



陳九



查理教授的目光從眼鏡后射出,經過鏡片聚焦落在我們臉上,滿載神秘和嚴厲。我好緊張,對他最後一句話『什麼是交叉學科?交叉學科對新世紀人類社會有何種巨大影響?』充滿畏懼。這是給研究生開的人文學研究方法的必修課,查理教授十足的學院派風格在俄亥俄大學是聞名的。上他的課必須一絲不掛,對不起,是一絲不苟。被其斬於馬下的同學何止一兩個,其中包括約旦國王海珊的侄孫子。查理教授說,國王來了也沒用,不及格還是不及格。註冊這門課時我就聽到恐怖警告:你死期將至。電視不能看女色不能近,等著扒層皮讓查理教授作燈罩吧。



早聽說過歐洲的人皮燈罩傳說。查理教授祖籍蘇格蘭,想必更了如指掌。我本能地摸摸背後的傷疤,那是小時候患蜂窩組織炎做手術的痕迹。本來很小,隨年齡一起長,最後定格在尺把長。但願這能作為殘次品的有力證據而免遭燈罩之難。不過還是爭取矇混過關,幻影飛機似地超低空飛行就夠了。我在俄亥俄大學國際事物系讀碩士快一年,查理教授這門課早該選,拖了又拖,總怕英語不行被他亂箭射中。現在沒法拖了,再不選就不讓註冊任何課,這是規定。規定就是手槍匕首架在脖子上,銀行搶得飛機劫得,不怕你不服。我倉惶舉著查理教授開的長長書單,像傳聖旨的太監走進圖書館,準備將自己變成被騸的公貓,籌劃這篇關於交叉學科如何拯救人類的偉大論文。



在銀幕般的玻璃窗下,我將參考書攤在面前。這些書彷彿是巨大蛋糕,讓我不知從何下口。我無奈地發獃,窗外一棵碧深綠透的巨大橡樹在黃昏中搖曳,彷彿與我交談。能幫我嗎?樹說。我撇了它一眼,沒當真。樹怎麼會說話,你肯定急傻了。能幫我嗎?可聲音又起。我這才發現不是樹說,是個女人。女人?不行不行。說好我是太監或被騸的公貓,起碼這學期是。女人不行,絕對不行。不過,真的是女人?我回頭望去,一個洋妞兒,白種洋妞兒站在身後,目光帶著啟盼。你能幫幫我嗎?幫你,什麼事?現在我看清了,她與我年紀相仿,金髮碧眼,漂亮,豐滿。最後這條最具魔力,讓我咚地一下把查理教授和他的燈罩忘得一乾二淨。



『你是中國人?』她突然說起中文,四聲不準但很流暢,嚇我一跳。

『是,有什麼關係嗎?』

『有關係。我的自行車壞了,中國男人都會修自行車。』

『女人也會,在中國人人都會。』

『不行,女人會也不能修。這是臭男人的活。』



什麼,連臭男人你都懂。我的驚訝蓋過臭男人幾個字本身,心中的陌生感頓時灑落一地。原來與老外的距離主要來自語言,語言像衣服,脫了大家都差不多。我瞟了她一眼,不知說什麼好。來美之前就正式考慮過泡洋妞兒的問題,不泡洋妞兒算什麼到美國。那時覺得英語不好交流有困難,何況這又是個細活兒,所以決定把該計劃延後兩年實行。現在倒好,看來能提前完成任務。我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幫她修車。沒問題,你算找對人了,我八歲開始修車。八歲!她登圓了眼睛。其實我就隨口一說,這還不得吹著點兒,泡妞兒跟泡茶泡米一個道理,都是把小的弄大,茶泡不起來能喝嗎,米泡不起來能包粽子嗎。對,八歲。你車停在哪兒,怎麼壞了?就在外面一點點路,它就是不走,嘎嘎嘎地響。她說嘎嘎嘎時很好笑,發音太認真太標準,像鴨子叫。嘎嘎嘎?我邊重複邊揮了揮雙臂。



我們出來找她的車。圖書館建在山坡上,由此可以俯瞰整個校園。坐落在雅典小鎮的俄亥俄大學真不愧是全美十大最美校園之一,翡翠般的霍金河在這兒多情地打了個彎兒,像只呵護的手,托起這座百年學府。白牆紅瓦樹木成蔭,精雕細啄的布局傾訴著開拓者浪漫的理想主義情懷。我不禁對身旁的她感慨一聲,真美!這叫一箭雙鵰,如果她認為我心懷不軌,不高興,我就說是言景,否則就是說她。什麼叫曖昧,曖昧就是迂迴進攻。沒想到她的表情輕鬆坦蕩,是啊,我來這兒讀書一半為這個環境。真的嗎?真的。書本可以學知識,可好心腸來自環境,水啊雲啊。心腸不好再聰明也沒用,對人類沒什麼好處。她這番議論讓我目瞪口呆。我轉身盯著她,你在哪兒學的中文?北師大。在那兒也學過莊子嗎?裝子,裝,箱子?



車一下就修好了。其實沒大毛病,只是掉鏈子。依我原先戰略,把文章做大。哎呀,軸承可能斷了,這下麻煩,先湊合裝上,壞了再找我。然後弄得滿身滿臉油泥,讓她看不下去,非請我到她家洗手洗臉。到了家就有戲,單身女人的家是人間的伊甸園,她的眼神和渾身上下都告訴我她是單身。可我沒這麼做,一想到她剛才的議論就壞不下去,心裡發沉。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柯麗絲。姓柯的柯,美麗的麗,絲綢之路的絲。』

『呵,還一套一套的。好,修好了。』

『這麼快?』

『保證沒問題。』

『哎呀,你真是八歲就會修車。謝謝。』



說著她騎上車,興奮得像個孩子。恰好是下坡,她背書包的背影一閃即逝。正值夕陽,遠處那片深紅讓我有墜落的錯覺。泡妞兒最忌兩種人,好人和特純的人,像揮刀自宮,死活下不去手。算了,我還是,壞了壞了,燈罩!哎喲喂。



幾天鏖戰下來,我終於獲得一條顛撲不滅的真理:要麼把查理教授扔進霍金河,要麼把我扔進去,反正我倆無法共存於世。這麼多書,別說讀,變成磚蓋房子也蓋不完。我神經快崩潰了,把書一收,衝到圖書館前邊的大草坪上。那裡有很多男生女生,幾乎赤身裸體地曬日光浴,乍看以為肉食公司的卡車翻了,滿車豬肉撒了一地。嗯,原來白種女人也有乳房小的,就兩個點。我也往草地上一躺,暮春的陽光撲向我的臉,我閉上眼,天地頓時變成一片涌動的紅色。



當我睜開眼,不禁大吃一驚。柯麗絲穿著比基尼泳裝也在曬日光浴,就在我身邊。我睜眼時她正好也睜眼,四目相視,她驚訝地瞪大眼睛迅速將兩臂護在胸前。八歲,你怎麼不脫衣服躺在這兒?語氣明顯帶著責備。八歲,瞧給我起的這名子。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唯一合衣躺在草地上的人,臉呼地紅起來,像偷看女人洗澡被抓住一樣。真不講理,明明你們光著我穿著,流氓也是你們流氓,我倒有罪了,看來人多就是規矩。我不知該脫還是該走,脫吧,多少有些不自信,咱可沒洋人那個體魄,渾身毛,何況咱還是殘次品。走,守著這麼個比基尼女郎,又認識,叫我如何一走了之。脫就脫,豁出去了。我把上身脫個乾淨,用衣服墊著躺下。脫衣時不慎打翻了書包,裡面的書嘩地流在草坪上。



『八歲,你在修查理教授的課?』柯麗絲問。

『你怎麼知道?他早晚把我做成燈罩。』

『一看這些書就知道,我修過。』

『這些書你都讀過?』

『用不著都讀,挑兩本主要的就行。』

『哪幾本主要?快幫我看看,趁我還活著。』



她護胸的雙臂仍不放下,邊看邊努嘴。這本,那本,我挪一本她看一本,就不肯伸手。嘿,你說多氣人,讓我脫,她自己倒擋起來,這不雙重標準嗎。美國人就愛玩兒雙重標準,國際問題如此,男女問題看來也如此。不過割地賠款也好,喪權辱國也好,先忍著,等她幫咱挑出書來再說。可惜修自行車不能光著,要麼下次給她修車咱也讓她脫了等。正想著,柯麗絲已幫我選出兩本書。這兩本就行,她語氣十分確定。這兩本?對,你學過黑格爾的辯證法嗎?她的問題又讓我大吃一驚,絲毫不亞於上次那句『臭男人』。當然學過,我大學的專業就是西方哲學。可是,你怎麼也懂黑格爾?我疑惑地問。還不是為修查理教授這門課才補的。他是黑格爾專家,也是馬克思專家,你用這個方法分析就行。什麼,真的嗎?



人們常用跌破眼鏡表示吃驚,不知典自何處。不戴眼鏡的人吃驚怎麼辦,難道跌破眼球嗎?不管他,反正這次我是大大跌破了眼鏡,在美國大學里運用馬克思的辯證唯物論,楞在查理教授的課堂上混個優加滿分。這是我到俄亥俄大學以來取得的最佳戰績。嚴峻的燈罩問題沒想到竟如此輕鬆解決了。班裡同學有補考的,重修的,還有個別不及格的,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般哭倒一大片。有個阿根廷的同學借去我的論文,非要看差別在哪兒?看了半天說沒看懂,黑格爾是誰,世間一切事物憑什麼都是相互聯繫的,『我跟前妻離婚後再也沒聯繫啊?』他這麼一說我倒也糊塗了,對啊,我跟柯麗絲也再沒聯繫呀。



我很想再見到柯麗絲,告訴她我傲人的成績。不光為感謝人家拔刀相助,她雙臂護胸的樣子更讓我坐卧不安。護什麼護,那麼大奶子兩隻胳膊能擋住嗎,早讓我看個正著。膚如凝脂這詞已讓歌星影星們用濫了,可想起她白花花的胸膛還是會連到這句成語。我突然開始了徘徊。雖然燈罩的恐怖散盡,可生存壓力學習壓力,還有找工作到壓力,樣樣都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可我居然徘徊了,玩起閒情逸緻的小資情調。我突然有想寫詩的衝動,這種感覺很可怕,人像得了神經病。李白一輩子想當官,就因為寫詩當不上。徐志摩更甭提了。還有顧城和食指,食指我見過,聽他朗誦過詩,當時就覺得他神神叨叨。現在輪到我,也開始神神叨叨了。進圖書館非要坐那個有橡樹的位置,出圖書館一定要走那條最遠的路,因為那裡存放了很多自行車。草地是越來越沒指望了,天已大熱,肉食公司的卡車一到天熱或天冷就不翻車了,別說兩個點,雙臂護胸的也看不見。媽的,我這是怎麼了。



我在校園裡東闖西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上去既像丟東西又像要偷什麼。相反的兩端只要感覺或看著毫無區別就算走向極致;太甜或太咸,特香和特臭,痛苦了呻吟舒服了也呻吟,兩極歸一分不出來就是到頂了。幾次看見柯麗絲騎車的背影一閃即逝,沒等我喊出聲就過去了。那天我開車路過圖書館後面的一條窄路,窄得像法國的鄉鎮小徑,只能走一輛車。我停在紅綠燈前,突然看到柯麗絲騎車經過我身旁,趕忙搖下車窗大喊,柯麗絲,柯麗絲,總算見到你,查理教授的課我得了優加滿分,多虧了你。周圍行人都回頭看我,他們肯定不是因為不懂中文,而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有話不能一句句說,非要井噴似地一塊兒冒出來。柯麗絲滿臉驚訝地走向我,八歲,八歲,是你嗎?還以為你不辭而別回國了,你要走了我的車再壞了怎麼辦?我激動得心砰砰跳,忙說,我哪兒也不去,守著你的車還不行?往下還想說什麼,可突然卡殼兒。她低頭彎腰看著我,白花花的胸脯晃得我睜不開眼。後面的車一個勁兒按喇叭,我只好先開走,再繞回來就沒了柯麗絲。



現在我不想寫詩了,我要唱歌,當歌唱家。今夜不能入睡,女人善變,午夜裡的收音機,得抒情男高音的,不是高音我不唱。看來唱歌比寫詩感覺好一百倍,寫詩太壓抑,不如唱歌來得痛快。我就這麼哼著唱著,期待再次與柯麗絲相逢。



這天我又從圖書館前那條路走過,在這裡我曾對柯麗絲展開過一箭雙鵰的迂迴攻勢。如果再給她修車,絕不能說聲好了就放她走,太便宜她了。要慢慢修,不脫就不脫,陪著我就行。我修著她看著,那什麼勁頭。正胡思亂想,天啊,我眼前一亮,這不是柯麗絲的車嗎!路旁停放著一大堆自行車,俄亥俄大學地處小鎮,很多學生都喜歡騎車代步,但再多的車放在一起我也不在乎,照樣能一眼認出她的那輛,不是吹,閉上眼都行,聞都能聞出來。我連忙左顧右盼,卻不見柯麗絲人影。轉身剛要去圖書館找她,走了幾步覺得不對,還等什麼,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她的車鏈子卸掉,再裝著碰巧打此路過,她一定還得讓我修車。到那個時辰,告訴你,今夜不能入睡,女人善變,還有什麼什麼收音機,不是高音我肯定不唱。



黃昏悄至,遠遠看到柯麗絲扶車獨立的身影,在慶典般絢麗的晚霞中隨風飄蕩。她時而沉思時而望遠的樣子讓我感動,都捨不得衝出樹叢打斷她。不是有位詩人寫過『她看天時很近,她看我時很遠』嗎,根本不對,看來寫詩的全部秘訣就在於正話反說。明明是她看天時很近,她要看我肯定就更近。我想起那棵碧深綠透的巨大橡樹,還有查理教授的長長書單,都像薄霧一樣湧向我覆蓋我,又遠離我逃避我。我終於忍不住走出樹叢,裝著剛從圖書館出來的樣子。她看到我,一邊微笑一邊喊著『八歲八歲』。無論微笑還是喊聲都與以往不盡相同,熱情之外憑添一分時隱時現的溫柔,讓我本想裝出的吃驚表情說什麼也做不出來。



『八歲,車又壞了。』

『又壞了,怎麼壞了?』

『它就是不動,嘎嘎嘎地響。』

『嘎嘎嘎?』



我蹲下來故作鎮靜地檢查她的自行車,咬緊牙關按原計劃執行。哎呀,這下麻煩了,軸承好像斷了。邊說邊從鏈條上摸過,弄得兩手油泥,再用黑乎乎的手碰碰鼻子摸摸臉,生怕柯麗絲看不見。我用餘光看她坐在我身旁的長椅上,沒穿襪子的雙腳伸到我眼前,腳指蠕動著像在說話。聽我說軸承斷了,她非但不急,還笑得合不攏嘴,哈哈,花臉的八歲呀,你會修好的。說著她站起來,用手指向遠處的霍金河,快看那,霍金河,真成金子的顏色了。我走近她,很近,連她的呼吸都聽得到,順她手指的方向遠眺。是金色的,真美。我從沒見過這麼美的,這麼美的,



『美的什麼?』

『美的,美的自行車。』

『修好了?』

『好了。』

『不是什麼斷了嗎?』

『我用口香糖沾上了。』

『騙人。』



她跨上車,對我俏皮地笑著說,『那,下次什麼時候再壞?』我一楞,突然想衝上去抱住她,再用手上的油泥給她畫個黑鼻頭或小鬍子什麼的。就猶豫了一秒鐘,柯麗絲的身影已飄然而去,留下一串叮叮的笑聲像打碎的銅風鈴,逼我入夢。



幾隻野鴿子被猛然驚起,撲嚕嚕地向天邊飛去……





原載美國<<僑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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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情還是指責她?紐約老鴇田翠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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