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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 莊子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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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5 11:29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狀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上古時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們老祖宗的,夠得上稱為「大宗師」的人,有了出世的修養成就,然後再做入世的事業,所謂能夠救世救人,莊子稱他們為真人、至人。這些真人外表的作為,非常講仁義,為仁義而為之,可以犧牲自我,卻不結黨不用私,是天下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來恭維我,力所當為、義所當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別人知道。莊子這裡不提仁只講義,這個義不是義氣,是講愛人的發揮。儒家孟子解釋義:「義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份,恰到好處就是宜。舉例來講,火燒起來了,我趕快挑水滅火,水不夠再去挑,萬一挑累了就算了,聽其天命,反正我儘力了,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處就算了。墨子對義的解釋帶一點俠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義也。」「天下有難,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犧牲了在所不惜,這是墨家的思想。莊子這裡講的「義」是近於墨家的義,不是儒家的義。「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做人處世,永遠沒有自滿,覺得自己好像永遠不夠。「而不承」,不接受什麼,也不想什麼東西屬於自己,只有拿出來的。中國歷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以後,「功成、名遂、身退」,一個個都溜走了。為什麼呢?他們都很謙虛:「我德性不夠啊,天下國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遠都不滿足自己的。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道家做人都是內方外圓的,雖然對人都很和藹,無可無不可,但是他沒有成見,不堅持自己的意見,所以才能「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像花一樣張開,自己內在空空洞洞,無主觀無成見,沒有虛華,不宣傳,永遠是虛懷若谷。這是做人的態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敖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對於人生是樂觀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雖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為慾望驅使去做的,是為了天下,「不得已而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雖然對社會貢獻了一切,態度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一點覺得,我幫助了你,你要謝謝我,沒有這回事,「與乎止我德也;」「與」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當的程度就停止了,因為不能再幫助下去了。在歷史上有許多了不起的人,因為不懂這個原理,最後都殺頭抄家了,為什麼?因為功高震主。功勞太大,道德太高,學問太好,到某個時候趕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個階段就走了,恰到好處。天下事不能圓的,太滿了要爆的。

    「厲乎其似世乎,」他處世的態度很莊嚴很莊重,一切的作法作為很嚴厲。「似世乎」,跟著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世俗的需要而這樣做。得道的人處世,還遠不止有這樣的修養,每個條件他都具備。「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於是很傲慢。傲慢到什麼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絕對的謙虛。在傲慢與謙虛之間到什麼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所以永遠不出來,永遠不擔任任何名義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屬於哪一個範圍。

     「連乎其似好閉也,」雖然如此,他作人處事有一個範圍。表面上看起來很固執,其實不是固執,一個人為人處事自己沒有一個範圍,超過了一個範圍,結果當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處事。「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個個人佩服,信仰,也忘記了他的語言,因為他的理論已經深入人心,大家已經做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著書又不立說,所以後世有人講「忘言之道」,自己不需要說話的,等於佛說「不可說不可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不過,莊子寫了那麼多,老子也寫了五千言,看來似乎只有釋迦穆尼佛高明一點,自己沒有動手寫過一個字,都是弟子們寫的。老子莊子都逃不了責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在講下一段之前,先提一個歷史的經驗與理論。中國歷史上光輝的時代,有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貞觀之治」,清代「康乾盛世」,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欽佩。宋、元、明都沒有什麼值得特別可提的。但是在這些光輝的時代,起真正指導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莊。所謂「文景時代,好用黃老」,是用黃老思想來做政治的指導。那麼在中國這三五千年的歷史中,究竟是哪一家的思想作指導,使天下得太平,時代起光輝的呢?這個問題不是研究過去的歷史,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要我們如何開展,這是一個承前啟後的問題,青年同學們要特別注意,不要因為讀《莊子》而研究古書,這個古書何必研究它呢?所謂「溫故而知新」,我們要知道未來,這是一個思想上的啟發,非常重要!我們向青年同學們提出歷史上一個非常關鍵之處,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兩點。第一點,剛才講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學史上都是講以黃老,以道家思想做政治思想的主題,實際上不是這樣,是八個字「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黃老是放在口袋裡用的,外面標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這八個字就是我們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歷史上的大秘密。那麼它的重點在哪裡?我們要知道一個傳統,在中國過去當皇帝比現在困難喲,一輩子好壞,最後給你一個謚號做定評。如歷史上的好皇帝,謚號「宣」的沒有幾個,如周宣王,漢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幾個,凡是死後謚號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當然不希望將來再有如「獻帝」,把國家都獻了給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的,「殤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謚號,就知道那個時代了,這是讀中國歷史要懂的。

    上一次講到,《大宗師》提出來,得道的人「內聖之學」證得了,就是所謂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養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內聖之後,是否入世起用?換句話說,得道以後是否要修道?這個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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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5 11:30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這四點,我們先從個人修道方面做一個了解。「以刑為體,」「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後世道家講到修道,一個人要長生,有兩句術語:「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生」就是心念一動,就要把心念通通去掉;這個「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藥去死,是要煩惱雜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殺的作用。也就是說,心中的煩惱雜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會恢復,才會長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煩惱雜念,必須要自己來治理,當每一個思想觀念,煩惱雜念起來時,自己要警覺,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這樣,慢慢地心性的本體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這個中間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嚴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殺,去惡從善,去掉惡念,專門保存善念,這就是「以刑為體」。

    但是專門殺自己的念頭,這還是消極的,所以要「以禮為翼」。「禮」的道理,現在很難解釋了,它所包括的意義很多。大家曉得中國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書籍《禮記》,《禮記》包括了三體:《周禮》《儀禮》《禮記》。《周禮》等與中國幾千年來的政治哲學的法典,是中華民族的大憲法,幾千年來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禮》為根據。《儀禮》是講禮貌禮節,相當於現代社會的秩序,生活的藝術等等。《禮記》就包含更多的內容了,可以說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禮記》。譬如《大學》《中庸》等,都是《禮記》中的一章,後人把他們抽出來,另外變成一本專著。普通一般人都認為,《禮記》只是談禮節的書而已,其實禮節只是其中的一項代表。什麼叫做「禮」?並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頭禮拜的那種表面行為,所以我們解釋「禮」,勉強的說,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但是這個說法不一定對。古人解釋「禮者,理也」。「禮」就是道理,換句話說,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則,如果用比較流行比較漂亮的名詞來講,用新的觀念來講,「禮」就是哲學。這個哲學不是西方的那個哲學,這個哲學是借用的。那麼,「禮」是講什麼呢?「禮」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為體。中國歷代政治哲學最高的原則,是講禮治而不用法治,禮治著重在於全民文化的教育,「禮」的不夠,道德教育的不夠,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為體」。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這兩句的意思合起來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嚴重是不夠的,必須要了解「禮」的精神。「禮」的精神就是《禮記》開頭的第一句話:「勿不敬,儼若思。」這六個字很難講,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這是講一個人的修養做到了,隨時隨地的沒有雜念,沒有惡念,沒有妄念,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抱著虔誠恭敬的態度,處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讀書也好,隨時對自己都很嚴謹,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態是「儼若思」,「儼」是形容詞,非常自尊自重,非常嚴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來他好像在想什麼東西一樣,但實際上沒有想,因為他在「敬」的狀態,這就是後人所講的,隨時在入定的狀態。人的心境做到了永遠在定中,在清靜無為的狀態上,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樣來管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隨時清靜了,所以說,光是「以刑為體」還不夠,還必須「以禮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輔助自己,然後處世之道。

    「以知為時,」「知」同智,智慧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經·繫辭》中所講的「進退存亡之機」來解釋,一個人,天下大事也好,個人做事也罷,要了解自己什麼時候該進一步,什麼時候該退一步,隨時隨地知道自處之道。「以德為循」,隨時在道德的行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個方向,一個路徑。

    這四點從個人道德修養來講是如此。為什麼這四點要反覆說明?因為在幾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歷史上光輝的時代,如漢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清朝的「康乾盛世」等,這些時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內用道家的黃老之學,尤其注重老子。實際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莊子,因為莊子相當於儒家的孟子,老子相當於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漢文帝,漢景帝父子兩代,大家都知道是「外示儒術,內用黃老」。在近百年中,許多著作,注意不是全體的著作,在講到黃老之治,以老子為根本,而老子又主張「無為」,因此就認為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無為之治」,那他們怎麼解釋「無為」呢?當皇帝什麼都不管即「無為」,既然什麼都不管,那又管什麼呢?難道只管吃飯嗎?這樣解釋「無為」,真是莫名其妙。其實,漢唐「內用黃老」的用法,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它的精華所在。我們要了解,老子所講的「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三寶」這個名詞是老子先提出來的,後來佛家講佛、法、僧三寶。老子講的這「三寶」,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個秘訣,小至於個人,大到天下國家都一樣,「曰慈」,儒家解釋為仁愛;「曰儉」,它不僅是指省錢,還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簡單簡化,簡單明了就辦好了一件事,這是儉的道理;「曰不敢為天下先」,這是講永遠跟在人家後面嗎?不是,它指萬事不要突出,因勢利導的意思。不因勢利導永遠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發,擋是擋不住的,一定要去擋,出的問題更大。如要挽救的話,就估計山洪的力量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導,順著水勢一帶,就引進了河川渠川。這是因勢利導,中間應用起來方法當然很多。這也是後世太極拳「四兩撥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講的「以弱勝強,以寡擊眾。」這些都是老子無為之道中,「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裡面變化出來的。無為之道是對做領導人講的,但領導人做不做事呢?國家大事,一切都付之於法治,「以刑為體」。法治的精神並不一定是講法律,用現在觀念講就是一切歸之於制度化,有一個良好的制度。等於說上面的領導人手指頭動一動,下面就跟著正常動起來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這是「無為」的道理。注意,我們看到「刑」字,不要完全歸之於法律,這就要了解歷史了,完全依賴法律,在我們歷史經驗上很多,結果天下大亂。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亂,這就是運用之妙了,很難掌握。事實上,在歷史鼎盛的時代如漢唐,真正的引用就是莊子這一段,還包括了《外篇》《雜篇》所有的東西。

    對於這一段,在我們文化史上還有一個東西必須了解。我們都知道,中國法家的學說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殘酷的,尤其歷史上記載的,法家用法治世,太嚴格了,就變成一個非常殘酷的時代。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完全講法治的人,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專門歸於《酷吏》的傳記之中。我們看了這些非常殘酷的酷吏,就會產生一個問題,道家是講道德,講慈悲,講清靜無為的,為什麼法家出自於道家呢?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偏差呢?我們知道,一個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為注重道德,就會對人對己的要求非常嚴格,這個嚴格的結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來我們學佛很解脫,頭髮也剃了,衣服也換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來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為什麼?因為必須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個道德的規範,對自己要求管理得很嚴格,就產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對整個社會,對全民的戒律,用之太過就變成殘酷了,用之適當才好。所以法家自適最重要。

    所以莊子提出了「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那麼光「以刑為體」行不行?不行,還必須「以禮為翼」。因此儒家有兩句話,孔子講得很徹底:「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講道德,勸人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認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這個理想很高,實際上做不到的,「徒善」會搞得一塌糊塗,所以輔助必須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賴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會走不通。我們懂了孔子這句話的思想,對於「莊子」「以刑為體,以禮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樣。

    莊子又對這四點加以引申:

    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不論個人的自修也好,或國家的政治也好,為什麼以刑罰為主呢?道理就是我們前面所講的。現在這裡是講如何做法,「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刑法為主不能過分,過分就流於酷吏的做法。「綽乎」就是很輕鬆很自在之意,不是嚴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嚴密,就是嚴刑重法,這在我們文化史上,歷來認為是一個錯誤的時代。嚴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禮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輔翼,垂之於萬世的精神。「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什麼叫「知為時」呢?就是要知道進退存亡之機,「不得已」,就是只好這樣做,不能不這樣做。「不得已」有兩個觀念,第一,用儒家來講,孔子想救世,明知道這是救不了的時代,他還是要去做,所以盡其一生都是救世,每個宗教家都是這樣,這是「不得已於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沒有辦法做,就恰當好處,適可而止。「知」是兩方面的應用。「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至於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像山一樣堆起來。以道德為標準,以道德為規範,這個標準很高,象山丘一樣。「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這句話是莊子在這一段這一篇中的點題,了解了這句話就明白了怎樣叫修道。如學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個宗教徒好像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認不清楚,認為這樣忙碌這樣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個修道的人,他入世處事,日理萬機,外表看起來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內心什麼事都沒有,很逍遙很自在,這就叫無為之道,因為他處理一切都有一個制度一個規範,都弄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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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拈提漢史

同學們看了電視「大漢天威」,吃飯時,就討論漢武帝。有位同學問我,漢武帝身邊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這個汲黯是道家還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後世人認為,大概道家馬馬虎虎很圓滑,其實不是這樣,在漢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嚴肅的,就是「以刑為體」的道理。後世認為很圓滑是錯誤的觀念。漢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聰明,但是有一個毛病,除了三代聖王以外,大凡歷史上當帝王的,以我個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個位置有神經病的傳染細菌,如果沒有老莊之道、孔孟之道的內在修養,在那個位置上會昏頭的。我們講一個現代的故事,我小時候聽一個前清的舉人,我的老輩子講,在推翻滿清后,他到了北京故宮,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過一過癮,結果一坐,怪得很,頭昏了。所以他認為,皇帝那個位置是有道理,很難坐。我現在想,皇帝的位置不會使人頭昏的,頭昏的是自己。我們看歷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從低層的社會過來的。那麼他做了帝王以後,會非常懂事。他的兒孫繼位以後,我有一個名稱,好像一般的歷史學家沒有用過,叫職業皇帝,他們天生是要當皇帝的。他們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對於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這些職業皇帝在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中,了不起的,選不出三個,其餘都是昏頭。職業皇帝都有一個怪毛病,活不長,活了三十幾歲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點,我想會很糟糕。漢武帝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職業皇帝,一半是來自民間。可是他當了皇帝以後,卻受了奸人的挑撥。你說漢武帝這樣精明的人,為什麼會受奸人的挑撥呢?我常常對青年朋友們講笑話,我說你們要知道,歷史上所謂的奸臣是非常可愛的,絕對可愛,如果我當皇帝,算不定就吃這包葯,如京戲演曹操秦檜,他們的臉都是白的,肩是端的,這在京戲中是有一套學問的,是有象徵意義的,臉白表示是白面書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們都是絕頂聰明的讀書人。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場臉是白的。所謂面白如玉。那奸臣們為什麼肩端起來呢?表示用腦筋用多了,坐在辦公桌光想,想得頭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愛,很會講話的,他如果要害一個人,一定要捧這個人:「唉呀,某人真好呀,萬歲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然有一點小毛病,沒有關係了。」皇帝前面的不會聽,只會聽後面一句。東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像漢武帝這樣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計,因為「巫蟲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殺了。漢宣帝是太子的孫子,當時出生才幾個月,因為這個案子,也被抓進牢里去。歷史上記載,丙吉當時為延尉監,相當於現代的監獄長,功名雖然高,但地位並不高。丙吉覺得漢宣帝很可憐,就自己掏腰包請奶媽,就這樣慢慢把漢宣帝帶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氣這一套學問的,有人就向漢武帝報告,「長安獄中有天子氣」。那時漢武帝年紀比較大了,兒子死後,他明白是上了當,心中很痛苦,發泄不出來,脾氣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長安監獄中的犯人統統殺光。皇帝下的命令誰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給皇帝寫了一份報告,第一個理由,犯人已經判了罪了,有些也沒有死罪,何必都殺呢?第二,獄中還有你的曾孫,如果都殺,皇曾孫也殺掉嗎?漢武帝就不殺了,而且還大赦天下。如果是我們的曾孫,就趕快去抱回來了,但皇帝的兒子孫子多得很,直到有這麼一個曾孫,漢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漢宣帝送到漢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張賀照應。張賀曾在太子手下做過事,思顧舊恩,奉養漢宣帝很周到,用私錢讓漢宣帝讀書。當時另有一個人見漢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將來不當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統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現在省主席大多了,沒有九年歲也有八千歲,因為皇帝是萬歲嘛。他就叫許廣漢燒冷龜(在廚房冰冷的時候趕快點火),把女兒嫁給漢宣帝。這是最大的股票投資。許廣漢回去同太太一講,太太不答應,但他把太太說服了,就把女兒嫁給了漢宣帝,這就是後來有名的許皇后。漢宣帝當時才十幾歲,兩夫妻過日子很可憐,漢宣帝就在民間混,所以對民間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愛,沒有染上民間的壞毛病。

    後來朝廷出了很複雜的問題,如果細講,就成了評書了。我們簡單地講,這時是霍光當權,通過丙吉的保奏,就請漢宣帝即位。漢宣帝年紀輕輕就當了皇帝,還是戰戰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頭腦很清楚,因為民間的疾苦他都懂。當時他當了皇帝,皇后還沒有接進宮,第一夫人還沒有選,凡是有女兒的大臣,都有當國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聽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潑婦太太。漢宣帝就告訴左右的人,誰把我過去逃難時掉的一把寶劍找回來,我就很感謝了。這就是中國文學上有一個有名的典故,「故劍難求」。漢宣帝很會講話,他為什麼這麼講呢?他乾脆講把我老婆接進宮來當皇后不行嗎?讀歷史要懂,漢宣帝剛剛即位,權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裡的環境沒有搞清楚,不敢亂講話。這就是他的高明。那時他才十八九歲。我們有些人讀到博士了,二十七八歲都還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報告這個話,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於是趕快把許皇后找來了。所以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如果是我們,說不定花錢買一把寶劍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寶劍把你的腦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幹了,當然應該是我們的女兒做皇后的,這個姓許的是一個牢頭的女兒,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們見了她還要跪拜,那怎麼行?許皇后後來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漢宣帝見皇后是被毒死的,懷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證據來。若干年後這個案子發了,漢宣帝氣極了,把霍光全家都殺了。

    漢宣帝即位以後,丙臣也沒有怎麼太得志。丙臣一生沒有特別的成績,也沒有壞處,什麼道理?天下太平,有那麼精明的領袖,也不需要特別的表現了,也不需要特別的忠臣了。漢宣帝對自己是怎麼長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來。漢宣帝對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誰也不敢講,丙吉也不多說一句,這就是歷史上講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於人,他一輩子不講,心中像沒有事一樣無所謂,那個修養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還得了,唉呀,皇帝還是我培養出來的,總要給我一點擺的嘛。一般人送一個蛋糕別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講,我昨天送他一個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塊錢,他謝都不謝。這不是講歷史故事喔,我們青年同學們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後來,丙吉當初請的幾個奶媽中的一個,知道了原來吃奶的孩子是現在的皇帝,她丈夫是鄉下的流氓,大概窮昏了頭,就逼她到京城來,到處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鬧大了,就把奶媽抓到法庭審問,要她拿出證據,她就供出丙臣來。丙臣一來就罵了她一頓,你有什麼功勞,我把你開除了的,真有功勞的是前面的兩個奶媽,可惜死掉了。丙臣這時才在法庭上講出來。漢宣帝把奶媽叫到宮中單獨一問,奶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講了。漢宣帝也了不起,他沒有聲張,聽了就聽了。漢宣帝賞了奶媽很多錢,把她送回去了。對丙臣卻不動聲色,也沒有說過感謝。丙臣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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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丙吉問牛

過了二三年,漢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吉提起來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這時丙吉已經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歡,你讓我當宰相就當宰相吧。有個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氣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吉的老老實實,有些政事就自己做主。丙吉對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權,就讓你抓權嘛。丙吉有一天到中央開會,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一看就走了,但看見一位老伯牽了一頭老牛,當時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難直喘氣,丙吉就停下來問牽牛人,多久沒有下雨了?氣象怎麼樣?有人就奇怪了,為何見到人死了不問,卻關心牛。丙吉講,人死了是大事,會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會注意這種小事的。其實牛是順應陰陽的,因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氣,丙吉就估計到今年農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國家大事了。在農業社會中,糧食是最重要的,丙吉由牛的問題判斷到氣象,由氣象聯想到全國糧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運。這就是「丙吉問牛」。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說,丙吉明大體,管理國家大政,小事有專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愛管事,就讓他去管吧,何必兩人爭權呢?自己年紀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養的皇帝輔佐好,就行了。這就是丙吉的高明之處,所以丙吉不是糊塗,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莊子所謂道家。由丙吉人生的故事,我們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這是做人的難處,第二,丙吉同宋朝的宰相呂端一樣,中國有一個名對子,「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一個人聰明絕頂,對小事的地方假裝糊塗,是第一等聰明人。呂端是真糊塗嗎?當時是天下太平,他樂得當個太平宰相而已,丙吉也是這樣。丙吉個人的修養,其他的長處應該很多,據我的看法是如此,但歷史上對他個人的好處記載並不多,我們只看到有個「丙吉問牛」,他始終是一個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見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對歷史不深入研究,是讀不懂的。所以我經常說,歷史上漢朝有一個丙吉,五代有一個馮道,都是菩薩中人。拿王安石的話講,都是「如來」再來,佛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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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王霸雜用

但是漢宣帝對自己與許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滿意,覺得太子太老實了,道德是好,但氣派不夠,幾次想要把太子廢掉。漢宣帝一想到廢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劍,就想到許皇后,患難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廢太子,這就是後來的漢元帝。我們講《莊子》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呢?漢宣帝的太子,後來的漢元帝喜歡研究儒學,他對父親在政治上的做法有意見,就對父親講,管理國家是不是可以放寬一點?能不能多用一點講仁義道德的讀書人?漢宣帝聽了大發脾氣,罵兒子不懂事,將來當了皇帝怎麼能治理好天下國家。但他這一發脾氣,卻把歷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覆兒子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雜用,王道與霸道並舉,決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場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場上是君臣,那時很嚴重的事了。所以漢宣帝非常不高興,看見兒子出去以後直皺眉頭,說:漢家天下,將來在他手裡就會下去了。這話果然也不錯。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儒家拚命講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講的「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實際上,歷代帝王所用的秘訣,大原則,大政治思想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了解中國文化,中國哲學思想,政治思想的關鍵。這些秘密,帝王們儘管用,可用不可講,講了就不能當帝王,只能當教書匠了。

    《大宗師》這一段,有兩方面作用,一是用於個人修養修道,一方面用於作人處事。這就是「大宗師」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於入世也不限於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做得到,因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脫。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會被外界環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資格入世,成大功立大業。不過成功以後,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線:「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幫助別人成功以後,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莊子的文字很優美的。這一段說明世界上的事都有正反兩方面,有喜歡的一面,就有不喜歡的一面,沒有辦法兩全其美。那麼,這兩方面就各有一個偏見,這個偏見的產生就多了起來。莊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實上,如果分析起來,演繹起來很多,但歸納起來只有兩種,一面是「與天為徒」,「天」指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學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樣與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麼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人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一切宗教哲學,甚至於科學之所以發展,都是為這個問題在找答案。人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答案。莊子提出,一個得道的人,生死問題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問題時人類的根本問題,沒有哪一個人不懷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這個問題,因為來日無多了,不知道死後到哪裡去。如果有旅館可以預定,但不知道在哪裡預定,這就是很麻煩的事了。在東西方的文化中,統統都在找這個答案。只有中國老祖宗,在幾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認為它不是一個問題。但是人很難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話,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這個「命」不是算命那個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們看頭頂上這個科學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現象,虛空本身沒有變化過。所以,我們本有的生命,沒有死亡也沒有生出來過。

    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人沒有辦法控制生死,沒有辦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質所困擾;就引起心理情緒的變化,所以對生死覺得非常可怕。其實沒有什麼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質世界的環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擾,永遠是在清靜中,他始終是在天道的境界。這個身體的存在不是我去愛身體,身體自己跟著道念就變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間,就有卓然獨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認識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主宰,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們人高明,宗教家就認為這個高明的東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薩,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認為生命之外另有一個東西存在,你這個身體死了,跟它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這是對一般宗教信仰的一個結論。我們常講一個笑話,也是真理,是從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們有一個什麼感覺呢?宗教好像在勸人不要怕死,要好好地去死。你不要怕到我這裡來,我這裡開了個觀光飯店,你現在先買票,將來到那裡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極樂世界,天堂,各個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廣告,都在拉生意。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國文化不談這個,中國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沒有宗教形態,因為中國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於人在風雨凄凄的晚上,雨傘也破了,旅館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錢都沒有,連饅頭也買不到一個,可憐兮兮,實在很悲慘,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極點。這種狀況就像古人的一句話:「日暮途窮,倒行逆施。」到了這個時候,人真是什麼希望都沒有了。所以宗教始終是站在殯儀館門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見死人抬進去。中國文化卻站在婦產科門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永遠是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所以中國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覺一樣,人總是要睡覺的嘛,活了一輩子,就像唱戲一樣,唱了幾十年總要下台,讓人家也上來唱一下嘛,老是站在那裡幹什麼?這就是中國文化不同之處。但是一般人沒有看通,被生死兩頭現象騙了,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做主的,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莊子說:「而身猶死之。」那個做主的有什麼用?那個做主的本身會不會死亡呢?上帝從哪裡來呢?上帝是媽媽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這就麻煩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間找一個真實的東西,這就很難了,那個真實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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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5 11:34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相忘於江湖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莊子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學幾千年來常用到的。河裡的水枯竭了,魚就跳到陸地上來,它們用濕氣相互吹噓,用唾沫相互滋潤,這樣相依為命,「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魚難道想這樣嗎?魚不想這樣。現在流行養魚,還有電的設備噴水,我們如果做魚,寧願在江湖裡自由自在,不願被人養著。「相忘於江湖」常常被後人引用。在江湖裡怎麼「相忘」呢?就是忘記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離開了水的魚,都是靠一口口水來滋養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裡的魚。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說一下西說一下,如果嚴格地用邏輯來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後說道理,這是文章作法的方式不同。然後又講到人生、社會: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人世間都是恭維善人,討厭惡人。歷史上,堯舜當然是聖王,桀紂都是壞皇帝。過去我們的習慣成語叫「助桀為虐」,這幾十年變成「助紂為虐」了,很奇怪。不過我們研究《莊子》的人「相忘於江湖」,反正懂了那個意思就好了。莊子說,與其那麼恭維堯舜,何必把桀紂看得那麼壞,是非太明並不是好事,學問越好,知識越博,都是自找麻煩,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惡也不住,把是非善惡毀譽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天地了,也沒有覺得人生不人生,連生死都忘了。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這就是莊子參透了生死以後所講的道理。這裡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多次提到威脅人生的最大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修道的人,其他各種宗教,想盡辦法來解決生死問題,中國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決生死問題,它是以不解決為解決,等於禪宗的「以無門為法門」。換句話說,為什麼要討厭活著呢?死了以後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後,如果覺得比活著還麻煩,那時想活著就來不及了。同時也可以講,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嘛。我們怕死,是怕死後比現在差,萬一比現在好,那不是後悔現在的笨嗎?

    「夫大塊載我以形」,「大塊」就是宇宙,進一步講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載我」,就是這個大地載我。大地對我們非常好,我們無法報答它,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就要我們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學習很難。且看大地馱載萬物,替我們承擔了一切,我們生命的成長,全賴大地來維持。吃的是大地長的,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無一不得之於大地。可是,我們回報它的是什麼?只不過是死後一把又臟又臭的腐爛掉的膿血和敗壞了的朽骨頭罷了。人活著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不要的東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亂七八糟地丟給大地,而大地毫無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長了萬物,而且還承載了一切萬物的罪過。所以我們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這種大公無私、無所不包的偉大精神。

    但是天地給了我們一個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們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蟲螞蟻等,都是勞碌過一生。所以在中國文學就有一個典故叫「勞生」。天地很公平,讓我們勞碌了一生,總要讓我們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總要老,老了是讓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請長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點死。生老病死在老莊道家看來,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個階段。而後世修長生不死神仙之術的道家,不同於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範圍。

    「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這是一個重要的結論。一個人真正認清了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方向,所以善於活著的,才能懂得善於死亡,善於回去。這是一個大學問。這就是中國文化中代表老莊的道家,不代表後來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問到生死問題,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裡去,孔子不答覆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莊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樣的。換句話說,莊子把所有人類都罵完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對自己人生認清楚了的,活著時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釋就是靠著因緣,撞到哪裡活到哪裡,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做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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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5 11:36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莊子的寓言

下面莊子就提出一個在中國文學中慣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莊子來說,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這個「寓」字,是莊子先提出來的,距離現在有兩千多年。但到了滿清末年,外國文化一進來,那些神怪的小說如《伊索寓言》也進來了,後世年青的同學們,因為兒童時候就讀過《伊索寓言》,這是西方神話,神話都是亂想編出來的,像科學小說一樣憑幻想寫的,所以認為寓言那都是謊話,亂扯。結果看了《莊子》,莊子自己說他所說的話都是寓言,那麼《莊子》就是放狗屁亂說嘛!這都是觀念上的錯誤。我們要注意,這只是當時我們把西方的神話翻譯過來,借用了《莊子》中「寓言」這個名稱。那麼,莊子所說的寓言又是什麼寓言?我們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莊子說他講的話是「寓言」,意思就是說「我所講的話,是打丫頭罵小姐的話」,這就是寓言。有時人類的語言,沒有辦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我們仔細研究,在與人談話時,直接講,對方反而不懂,改為將一段笑話,說一個故事,不等到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這是人與人之間,溝通思想意見,最好的辦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有用「喻」這個辦法,我們遇到很難表達的思想時,最好的辦法是用笑話,用故事。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的。所以《莊子》里處處用比喻說明道理。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個名稱來講,就是佛學所說的執著,抓得很牢。一個人對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得很牢,其實永遠都不會給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把船藏在山谷裡面,把山藏在海洋裡面。 「澤」代表海洋。以我們人的觀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謂之固矣。」但是,人卻不知道,你認為藏得很好,有一個人力氣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莊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轉動。地球是圓的會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只是我們不詳察而已。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干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這種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說法,非常錯誤。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塊的,是說地有方位。我們看舊書,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錯了。山和海夜裡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穩當,實際上地球在轉動,這個知識是現代科學常識。

    這一段郭象的註解非常有意義,非常好:

「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

    這個宇宙間天地間,最有力量的是什麼?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國文化不講這一套,中國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個名稱——造化,也叫變化。這是物理性的,沒有宗教的外衣。後來,也用於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運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這個宇宙的功能,看起來沒有力量,但對一切萬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實際上隨時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隨時都是新的,所謂「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這個不同,在中國文化的《易經》中,叫變化,在佛就叫無常。只是我們人的知識不夠,認識不夠。眼睛里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樣,其實,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隨時在變的。所以我們要了解,昨天活著的我不是今天活著的我,今天活著的我不是明天活著的我。認為我今天的生命和時間永遠守在這裡不動,或者永遠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其實哪裡做得到呢?這多笨!所以世界上的人這個道理看不通,那就對道永遠不了解。這就是郭象的註解,後來註解沒有超過他的,比《莊子》又要容易懂一點,因為離我們更近了。

    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我們要藏大的和小的東西,「有宜」,都想藏在恰當的地方,天下事真藏得好嗎?真被人把握得牢嗎?不可能,「猶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還對一個朋友講,你愛自己的小孩愛得要死,但越愛越糟糕,愛的教育要有方法,愛得太過了就被你害了,你越愛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麼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一杯水藏在海里,藏得最好,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歸之於自然,歸還到本位去,應該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個人的小觀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對了。

    我們因為不知道宇宙這個造化隨時在變,不知道這個道,卻永遠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們想永遠年青,未來的錢想永遠保有。我的經濟思想不同,我經常告訴年青同學,這個月發了財賺了五十萬,在口袋裡嗎?「沒有,在銀行里。」我說那不叫賺。如果放在銀行,我有經驗,我年青時,家裡的錢都放在銀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戰爭打垮了,銀行沒有了,錢也沒有了,所以銀行也靠不住。我認為把錢放到口袋裡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錢出門還要摸一摸,告訴扒手我這裡有錢,反正很麻煩。要什麼時候才叫賺錢呢?我的原則是,錢用完了,總算我用過了,那才是真賺了。所以你藏得那麼之深,之牢,認為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會變去的。鈔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剛才的原則,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還怎麼變?

    莊子這類文章,在中國一二千年詩詞歌賦文章上,各方面都經常用到,當然古人寫文章,不會一句一句統統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過寫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術高明與否。如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幾個字,就把《莊子》這段文章精神拿出來了。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

   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大問題了,這是道家的思想。我們人最高興是有了這個生命,所謂生命就是有這個肉體,這是錯誤的認識。生命不是肉體,肉體是一個機械,我們生命的能,通過這個肉體用一用。「犯人之形」,我們人犯了錯誤,才得到這個人形。結果為了幾十斤肉,幾百根骨頭,一天到晚忙死了,對自己的形體愛護得不得了。其實像人體這麼一個生命,在宇宙萬化里,是千千萬萬變化里的一種而已,沒有什麼可貴。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蘭花,笨不像豬,聰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豬、花等都是萬化里的一種。但生命的根本,宇宙里的道,它生生不已,變化萬有,無窮無盡,永遠變不完。所以,我們人如果認識了自己的真生命,「其為樂可勝計邪?」真得了道,那是無比的快樂,那就是叫極樂世界了。

    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認這個肉體,他要得生命的真體,得了真體才能「游於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萬化並存,永遠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註解:「夫聖人游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變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於生為凶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得道的人,遊戲人間,任運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這個生命萬古常新的,它跟著宇宙天地的自然而變去,不勉強不抗拒,過去了的不想拿回來,未來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見我們這個生命活著是可憐的,是失敗的,所以莊子講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這個身體。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會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長活得短,怎樣生來開始,怎樣死了走,都無所謂,這是天地自然之理,這個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體,是「萬物之所系」,萬物都靠這個道這個能,變化出來。「一化」就是萬物的萬種變化,最後的功能就是一個,這一個就是道,那這個道怎麼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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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

    這個道就很麻煩了!大家要找明師傳道,找不到的。莊子在這裡傳道了。這個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現在講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徵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徵會出來。但是「無為無形」,你越是做功夫離道越遠,心境越清靜越空靈,越接近「無為」,雖然「無為」,而又是「無形」的。那你說「無為無形」是空的,看不見的,可你心神真能養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徵候。這個做功夫,莊子在《人間世》的「心齋」里已經講過了,孔子也曾經講過,不過孔子只講原則,孔子講道就很困難了,他是做篤實的功夫。孔子講:「吾十五有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們小時候讀古書,很調皮,孔子小時候腿不大方便,三十歲才站得起來,大概在學校少運動,就這麼亂扯一通。孔子這一段話的意思是:從十五歲求學,經過十五年學習,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做功夫,四十才不懷疑,不然都在動搖之中;再做十年功夫,五十歲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順。」那個耳朵不順?什麼叫「耳順」呢?應是「六十而耳、順」,就是是非善惡合一了;再過十年,才得了道。孟子講「四十而不動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傳道,講「浩然之氣」,怎麼「浩」法呢?他又不講了。孟子講的修養在《盡心章》里有:「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幾步功夫都講完了,就是莊子講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謂善」,譬如在座許多信佛信教的,喜歡跑廟子找老師,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想要就是善,但你還沒有見道。你用功上路,漸漸就會達到「有諸己之謂信。」那是說,火候到了,必然會有它的境界呈現,可以徵信無疑。但是還不行,還要身心充實。孟子這一段話,一路下來,講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層次經驗。其實幾家道理都一樣,說法不同而已。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

    我們找明師傳道沒有用,道是「可傳而不可受」的,這就很妙了,既然「可傳」,何以「不可受」呢?我們不要被莊子文字欺騙了,這當然可傳,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個得道的觀念,那已經錯了,這就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師傳我道了的這個觀念,就已經違反了「無為無形」的觀念了。怎麼又叫「可得而不可見」呢?因為道是「無為無形」的,當然不可見。所以我們看見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儼然有道之士」,好像有道的樣子,但道不在形象上。這個「儼然」,等於佛家的「如」,「如來」,「如來」翻譯得非常高明,好像來了卻又沒有來,來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這個道理。「儼然」在中國文學上,用得之高明,有時一看,覺得古人實在聰明,現在人沒有那麼聰明。這個道為何「可傳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道在哪裡呢?不在老師那裡,也不在菩薩那裡,道在你自己那裡,「自本自根」,自己本來有的。所謂明師傳道,不過是把他的經驗告訴你而已,你拿著他的經驗比著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麼,不是他給你一個什麼東西,道不是鈔票,鈔票給你也會用光的,道不會掉的,是「自本自根」的。這個道在沒有天地萬有之前,就永遠存在了,這才是「存在主義」。「神鬼」,鬼靠什麼來迷人呢?就是靠這一點道的靈光,這個「神」是動詞不是名詞,鬼得了這點道的靈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個笨鬼。「神帝」,得了這個「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裡就是老子觀念的發揮,老子講,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這個道理。「太極」是上古的名稱,我們讀了《莊子》,再看孔子著《易經·繫辭》就知道,「太極」這個名詞也非孔子所創,也非莊子所創,是上古老祖宗所傳下來的。「太極」這個名詞代表宇宙初生那一點那個東西,等於現在講的物理動能最初的那一下。至於「無極」是我們中國文化後來所造的。老子的徒孫列子的書《列子》上,在「太極」上面創了「無極」「無始」等五個名詞。「六極」就是六合,就是空間,東南西北上下。中國過去講宇宙只用六合,這是在春秋戰國的時代。到了秦漢以後,用八方,所謂「八方風雨會中洲」,這是康有為有名的對子。到了佛學進入中國,加成了十方,所謂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無始以來,非常古老。這一段用高、深、久、長來形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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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得道之後

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

    這是《大宗師》比較精彩要做結論的地方了。「 豨韋氏」是仁王,如果我們研究遠古史,學者們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國古文化里,像我們小時候讀書時就知道,中國這個民族這個文化有多久呢?已經有幾百萬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後伏羲才出來畫八卦,在這以前都是無文字的。那時我們這個世界跟天人是來往的,人都會飛的,同佛家的說法一樣。太陽月亮就像掛在門口的電燈,後來人越來越壞了,這個地越來越離開天了。到現在沒有辦法,只好用太空船,慢慢地想回去。人從哪裡來?不是猴子不是細菌變的,是從天上下來的,老祖宗下來后,看見地球荒島一個,很好玩,因為不用吃飯身上有光,飛來飛去的,就在地上流連久了,後來貪吃鹽巴,因為別的星球沒有,吃了鹽巴骨頭結實變重了,飛不起來,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后也是吃了蘋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們現在認為那些是神話,究竟是不是神話呢?這是一個問題了。譬如說現在的美國同學,找出《山海經》來拚命地研究,結果研究出來在《山海經》上,大禹王治水已經到了美國了,變成有根有據的事情,傳說紛紛。豈止宋朝,其實唐朝我們中國都有人到過美國,只是覺得那裡荒涼得很,沒什麼意思。

    「伏羲氏」畫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是無形無象的,只是做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氣襲母」,以修鍊氣而成功,長生不死。「維斗得之,終古不忒;」「維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體的主宰,指揮天體。我們中國文化發達得最早的是天文。過去我們把天體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類似於我們現在講天文的經緯度。經緯度是西方的劃分法。我們把天體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體星座的範圍,劃分為二十八個部份,為什麼叫「宿」呢?這是指每天太陽從西方落下去的時候,東方天上是那一個星座出來,這星座就是「宿」。這出來的星座,每個月不同,每半個月不同,每七天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為十二辰,作為時間與天體的關係。過去發現了北斗七星,就是現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際。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一條銀河,在銀河的背面,那七顆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顆星連起來,象舀水的瓢,古時叫「斗」。現在的天文學,也沒有離開我們老祖宗那個原則。整個天體那許多星星,都是以北極星作為中樞,眾星拱衛著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兩顆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見,這兩顆星叫「招搖」二星,像兩個眼睛一樣,現在常講「招搖撞騙」 就是出自這裡。我們夜觀星象,春夏秋冬北斗星斗柄指的方位都不同,在春天指東方,夏天指南方,秋天指西方,,冬天指北方。我們小的時候,這些天文學知識在哪裡學的呢?在竹床上學的,夏天夜裡在竹床上一躺,一面打蚊子,一面「卧看牽牛織女星」。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陽月亮因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遠掛在天體上。「堪壤」就是泥巴。昆崙山何以那麼高呢?是一點一點的泥巴壘積起來的。「馮夷」是什麼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歸「馮夷」管的。「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遠在高山上活著不會死。

    由上古到了我們老祖宗黃帝,「黃帝得之,以登雲天;」在中國古代的歷史上,黃帝自得道以後,活到一百一十歲,共計在位時間一百年。後來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飛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黃山上,在鼎湖天上下來一條龍,黃帝騎上龍就上天了,一般幹部就抓住龍背龍尾,差一點的,就抓住龍鬚,跟著飛升,結果龍鬚斷了,落下來變成神仙,所以長生不死。因此,後來就有「攀龍附鳳」的術語,用之於君臣風雲際會的頌稱。

    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顓頊」是上古的一個帝王的名字,這個帝王得了道,「以處玄宮」;死後做了北極的主宰。「禺強得之,立乎北極」;禺強是神話中管北極深海的神,據說是中國人,所以北極的主權是我們的,將來你們到北極探險,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經中「三界天下圖」有這個天的名稱。「西王母」據說是玉皇大帝的媽媽,永遠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的丈夫在東王宮,他們九年才見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們生的兒子玉皇大帝就當中央的主宰。這是中國的神話。你們研究比較宗教,把各種宗教收攏來一研究,會發現天上非常鬧熱,西方有西方的區域,我們有我們的區域。

    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變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終。」這一班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長。至於同我們比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證的,據說他是唐堯時候的人,活了八百歲,實際上,如果照《神仙傳》上講,他到現在還在。彭祖是南方楚國湖北一帶的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戰國時期,他還活著。那麼上面講的是出世,你看莊子好像亂扯一陣,把老祖宗神話都拿來了,這些人在社會世間,把國家治好了,功德好事做完了,最後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後世就要差一層,得了道當宰相,「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傳說」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統天下,據說傳說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後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註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麼,看起來莊子煞費苦心在宣傳宗教,像我們現在拿一本《聖經》在街上叫一樣,在宣傳他的道,叫完之後,他引出一個人。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叄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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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

   女偊是女仙,「南伯子葵」問這個女仙,你的年齡非常大,你的顏色像小孩子一樣,是什麼理由呢?女仙告訴他因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問,道可以學嗎?諸位青年同學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學道,接著女仙說:「惡!惡可!」道怎麼可學呀!你想學道還不夠資格,你不是學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個神仙,他有聖人的才能有聖人的聰明,有學道的智慧,可以做哲學家,可以講理論,卻沒有道的資格,我呢,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講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薩,道家講得了大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邊,不能兩邊兼得。女仙講,「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換句話說,孔子有「聖人之才」,恐怕還沒有「聖人之道」,莊子呢,有「聖人之道」又無「聖人之才」,所以始終在農林公司當管理員過了一輩子。大家對這一段話要注意,我們先不講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學問也好,不一定有那個才能,叫他做事,卻是「窩」字型大小的,「窩」字型大小者,不能做事之窩囊也;有些人辦事做事真是能幹,卻沒有學問,連簽名都簽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問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人的才能的時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貪污也好,亂七八糟也好,裝著看不見,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滿門抄斬財產充公,等於拿給他過手一下,還不是全部回來,搞了半天都是給我收藏。一個人才幹,道德,學問三者兼備的,幾乎沒有,有的話,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講,有人有「聖人之才」,什麼道家佛家新舊約全書等,都講得通,學問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傳道,他一句也講不出來的,那時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不能兼備。這都是莊子講的真話。

    「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女仙講,像卜梁倚這個人嘛,有「聖人之才」卻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我來教教他,取長補短,二個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猶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所以有「聖人之道」的人,找一個具備「聖人之才」的學生,然後傳道給他,他一學,會成功,不然就很難。像卜梁倚有聖人的才能,也就是說是塊材料,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來教他勉強會成功,但卻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經厭煩死了,我們教了多少年還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後卜梁倚能「外天下」,那個空的境界超過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個道之中。時間空間身體都忘掉了。還不夠,女仙又給他打了一個七,七天後能「外物」, 不被物理環境所束縛了。因為得了道,還是沒有脫開物理的環境,風寒暑濕感冒生命逃脫不開,外物的境界還要侵襲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還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後才「朝徹」,「朝徹」就是大徹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陽出來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徹大悟以後還要修嗎?還要修,還要「見獨」,「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見獨」以後,「而後能無古今」,不生不滅無始無終。「無古今,而能入於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難辦,一步一步有徵信,有境界,有徵候,莊子借這個女仙之口就把道傳出來了。所以,你們年青同學想做大師,不過現在大師不值錢了,到處都是什麼大師,將來做「太師」吧!要做「太師」就要把這一段拿來反省,要具備「聖人之才」。現在時代不同,還要加一句,還要具備「聖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後才有資格作「大宗師」。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怎麼叫「殺生者不死」呢?這個「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殺生,殺了別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後來學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據莊子的這個意思,有兩句話,「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思想念頭一生起,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靈的境界上永遠空下去,這就是學死,死人永遠不死,永遠不死就是長生,生生不已,永遠是前進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長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緒動都不動,但不是壓制下去。孟子講「吾四十而不動心」,孟子是亂搞的,要硬壓下去,那不得了,應該空靈。莊子這裡講的「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說的到了八地菩薩的境界,做到了無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處,「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那心能轉物了,一切萬物都跟著你來,你不被萬物所轉了。「無不毀也,無不成也,」要改變萬物就可以改變萬物,要毀滅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們普通人沒有得道的,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就改變了我們自己。

    我們看歷史上的宋儒理學家,在中國文化里相當於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個嚴肅,那沒有話講,好極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點,做學問主觀太強,把佛家道家的東西學來,再拚命罵他們是異端,異端的意思就是外道,這是很不應該的。如程明道的《定性書》,教怎麼打坐怎麼入定,一開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話,「無將迎,無內外。」「將」「迎」兩字就是偷莊子的。拚命偷道家的東西,連道家的名稱也偷,當與自己沒有紅包,到人家的家裡拿一個來,然後又罵人家家裡沒有紅包,因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這種事情。但是「無將迎,無內外」,把打坐做功夫講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頭拿空,過了的不追,來了的不拒,不要在身體以內,也不要在外。「將」就是不要把念頭帶來,讓他起,念頭來了,不歡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麼坐著入定了,完全對。道家佛家用功的精華,他都講到了,但講完了,又罵佛家道家是異端,只有他不曉得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德」,也沒有得道。

    對於「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這種境界,莊子起了個名字,「其名為攖寧。」這種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詞叫「自在」,但是自在是講原則,「攖寧」是講現象。「攖寧者,攖而後成者也。」什麼是「攖寧」?得了道成功了還在這個世間,不會離開這個世間,但他把握到了萬物的根本,同嬰兒拿到一個東西一樣。嬰兒生下來不到一百天,拿一個東西好像拿牢了,但是他沒有用力,嬰兒是「握固」,大拇指放在裡面捏個拳頭。人到了死的時候就要抓了,什麼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這裡面學問大了,什麼理由?很多理由,這就是告訴你人生,這就是道。「攖寧」就是這樣,若有若無之間,安詳而寧靜把握得很牢,這就自在。莊子前面講道「可傳不可授」,這裡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個同宗南伯子葵之口傳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南伯子葵聽了以後就起了懷疑,這一套是什麼人傳給你的?女仙說:「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諸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這些名字後來道家都歸於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註解,不過我還並不同意他的註解。其實這些是比喻,是莊子的寓言。等於我們聽鬼故事一樣,「唉呀,你講得嚇死人,你看見沒有?」「沒有,是從我表兄那裡聽到。」去問表兄,表兄說是外婆講的;問外婆,外婆講某家老太太說的……實際上這是講修道做功夫一步一步的境界,這是莊子在這裡賣了一個關子,「副墨之子」是講開始修道時,閉著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靜了,就是「洛誦之孫」;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莊子前面講的「虛室生白」,有一點光明出來了;「聶許」就是光明裡面有個東西;「需役」,這個東西會動的;「於樞」用佛家來講,就是耳根圓通了;耳根圓通后,「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極點,還不是道德究竟,進一步是「參寥」;「參寥」是非常遠大非常廣的東西,所以後代有一個學者,他自稱「參寥子」, 是學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這裡。「疑始」等於佛家講的「無始之始」,是一個沒有起點的起點,因為這個宇宙是一個圓形,佛家就定了一個名稱叫「無始之始」,莊子就叫「疑始」。

    在莊子的時代,佛教並未進入中國,但是,莊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樣,這就是列子所講的「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兩個。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區弘揚道,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跰跚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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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安時而處順

莊子講完了道,道怎麼修,道有什麼境界,他又從另一角度開始講了。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為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在一起講,他們用人體來做比喻,誰能夠把虛無當頭,把生命當作背脊,把死亡當作屁股,換句話講,一個人隨時在空靈之中,活著無所謂,就那麼活著,死了就把身體丟下來,像拉一堆大便在地上一樣。如果世上有一個人能夠懂得,活著同死亡是一體,是道的一個過程一個現象的這個道理,那我們就可以同他做朋友了。你看,這四個人很可惡吧,傲視天下人,好像天下沒有一個人可以作他們的朋友。他們說完后,「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後來文學里,稱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這裡。怎麼叫「莫逆」呢?「逆」是反對,「莫逆」是沒有反對,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統一了。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

    後來子輿生病了,如果我們去看病人,一定帶點花或者水果去,並且問一問,病是不是好一點了?子祀去看子輿卻不是這樣,子祀問:你現在好偉大呀,「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這麼一個身體把我們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夠了,快要解脫了。你看這個「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惡。「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用一個骨架子幾十斤肉就把我們拘束住了,我們人體不是完全直的,背駝起來,上面弄一個頭,頭上弄五個洞。

    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跰(足旁+鮮)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兩腳有毛病的人,形體不正,自己對著井水看,古人鏡子少,就對水照影來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嘆,生命的主宰弄這麼一個身體把我們拘束住。在中國文化道家學術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功能,在宗教家看來,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學上就是所謂的「第一因」。中國文化沒有這一套,把這些宗教、哲學問題都扒掉了,另外給他一個名稱「造物者」,沒有加上神秘的觀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

子祀問:你討不討厭我們的這個身體?子輿說:一個人亡掉了我,長得漂亮不漂亮,形體屬不屬於我,生與死等,都沒有關係了。莊子在文學上有兩個特有的詞,「庸詎知」和「浸假」,這兩個詞都是虛字助語詞,相當於現在「這個」「那裡」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輿說:假使天地把我們的左臂化成雞,那很好嘛,那就不用買手錶了。古人沒有手錶沒有鍾,就靠雞定時的打鳴聲和貓眼睛的變化,這兩個天然的大鐘來定時間。「時夜」就是公雞叫。假使把我們的右臂變化成彈,那就拿來做彈子用,把鳥打來后烤來吃了;假使從後頭開始到達屁股這裡,變化成輪子,只要我的精神還在,我就把精神變成馬,來拉輪子走,不用另外叫計程車了。一個得道的人,隨便怎麼變化,都不受什麼拘束。

    這一段看起來,莊子講些莫名其妙不倫不類的話,有什麼道理呢?一切的萬物與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變化中,這個變化就是所謂的「造物」,也是莊子另外取的一個名詞,叫「造化」,這個「造物」,是講宇宙間有一個功能有一個力量,能夠創造萬物與自然的變化,不是宗教家講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體化的全能的東西。譬如人身體上有植物礦物,什麼都有,累積起來變成我們這個形體。我們的身體出了毛病,西藥裡面有植物礦物什麼的,中藥偏重於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這個病好了,也是化學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變化中。這個變化非常自然,這個變化彼此互為生命,彼此互為生死。等於我們吃草,陳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沒有錯,吃肉就是吃人,吃別的肉同吃我們的肉一樣的,一切都是互相在變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萬物在互相變化。所以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死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得到了這個生命這個形體,也無所謂約束,失去了這個生命這個形體,也無所謂悲哀。這就是中國道家所謂的自然。這個自然沒有主宰,很自然的變化。

    所以子祀說你這個人怎麼不通呢?一切萬物都是自然在變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得好看,你說老了很可憐,年輕人想這個可憐還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難過,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詩講的,「訪舊半為鬼,相悲各問年」,這是人情,這個味道不好過。但我從來都罵他們,你們怎麼那麼討厭!我們碰面了談一談別的嘛,一見面就問血壓高不高?心臟好不好?去檢查過沒有?這多討厭!但是我有另外一個老朋友,一天跑來吃飯,他說我告訴你,我覺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給我生命,我還沒有死的機會,它既然給了我這個生命,有一天還會叫我死,這個死的機會多難得啊,一生只有一次,為什麼要怕死呢?他說假使我得了癌症,開刀也好,不開刀也好,都是很難得的機會,最後一個大機會就是死,在我沒有死之前,說吃了這個東西會得癌症,我照吃不誤,因為找這個機會嘛,所以我跑到外國去走了一趟。我說你幹什麼呢?他說看看女兒,看看兒子,我哪裡想去,就是中華航空公司飛機失事以後,我一想就買機票去了,我問這是什麼意思?他說我很想找這麼個機會掉下去,不是簡單明了嗎?將來還要上氧氣瓶,那多麻煩。結果沒有機會掉下去,只好回來,運氣不好。在外國住了半個月,我又不會講洋文,到了一個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講「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問喝什麼?只會說咖啡,結果喝了一肚子咖啡。總而言之,這個老朋友一來,就有笑話講了。這都是現在的故事。雖然我這個朋友,既不學佛又不學道,又不學莊子什麼的,講的話素來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達。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且夫得者,時也;」這個「時」代表了一個機會一個時間,有了這個機會這個時間,「造物者」叫你活幾十歲就活幾十歲。萬一生下來就跑了,時間短一些,也沒有什麼捨不得。「失者,順也;」聲名結束了要回去,是應該的,本來這個世界沒有我嘛,忽然跑出一個我來,這個我在世界上玩了幾十年已經很夠本了,什麼都不帶來,又吃又住又玩,又要罵人又要吵架,玩了幾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應該的,沒有什麼了不起。

    中國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時處順」,在文學中常常用到,這個典故就出在《大宗師》。「安時而處順」,這個生命活著的時候,把握現在的時間,現在就是價值,要回去的時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環境的變化身心的變化都沒有關係,都是自然本來的變化。特別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講「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個思想抓得越緊,那個手抓得越緊,因為日暮途遠,來日無多,太陽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時不愛錢的人,老了特別愛錢,平時特別大方的,老了以後,兒子也是我的,孫子也是我的。這就是不懂這個生命了,不知道「處順」。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哀樂不能入也。」所謂喜怒哀樂都沒有什麼,情緒都不動的,這個情緒不動不是灰心,是自然就空了。有什麼喜歡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歡,高興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樂不入於心中。莊子說這個道理最難懂,了解了,懂得了這個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禪宗講,要悟就要悟這個道理。

   「此古之所謂懸解也。」「懸」,有的寫書作縣,什麼叫「懸解」呢?簡單地講,就是最高明的見解。用現在的話勉強地解釋,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學的道理。如果嚴格地講什麼叫「懸解」,這個題目同什麼叫「造化」,包含的意義都很多,可以寫一篇很長的論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見解,自己就得解脫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脫,達不到「懸解」解脫的境界,為什麼呢?因為被物質的環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在座學佛的朋友應該知道,心中的妄念煩惱叫結使,佛經翻譯套用《莊子》的地方特別多。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進一步講,也是最後的結論,宇宙萬物不能「勝天」,這個「天」代表道,不代表天體的天。萬物離不開道的境界,這個物也不能影響「心」,「心」就是道。但講一個「心」字,我們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當成心了,這個「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三部分一體的。古人特別是莊子,不用這個「心」字,用「天」或「道」這一類的字。所以,我們又何必為萬物困擾了自己,能夠把萬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擾,我們就不受束縛了,又何必討厭身體乃至物理世界的東西。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以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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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

    過了一陣子來生病了,大概是肺積水、氣管炎一類的氣喘,這都是很嚴重的了,氣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兒子圍著他在哭。子犁去了一看,就罵她們,「叱,你們統統給我走開!」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變化,生病的時候就生病,當然並不是叫你不要吃藥,葯還是要吃的,沒有什麼恐怖的。這就是莊子關於生病的哲學,三個字:「無怛化」,「怛」就是害怕,沒有害怕變化。

    上面講的是生理變化的道理,我們人生病,不管是中醫也好,西醫也好,在醫理上有一個最大的原則,學醫的同學們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們心裡加重了七分,變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歡別人照顧,等於小孩子一樣,「小孩見到娘,無事哭三場」,無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時候,最喜歡人家來看他,來照顧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實沒有那麼痛,都是心理作用,因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識的心理作用,這個心理作用加上以後,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難。所以在中醫西醫上,我們可以看見很多醫學事實,往往有人把葯吃錯了,病卻好了,因為信仰醫生信仰病,認為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醫學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在美國,每一家都有很多葯的瓶子,他們非常喜歡葯,尤其是各種維他命多得很。但據我所知道的資料,很多病是醫不好的,葯也治不好的,那麼醫生給病人吃的是什麼呢?是白糖,麵粉合起來的。醫生告訴病人,你這病沒有辦法了,全世界只有這種葯勉強可以治,結果多半用這種葯來安撫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卻活得好好的,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學文明越發達,一般人的心理病越嚴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這個毛病,就是莊子這三個字,「無怛化」,把生命看空一點,不需要那麼恐怖自己身體毛病,那麼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罵子來的家人,你們怕什麼?這是自然的變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犁靠在房門講:好偉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變成什麼樣子。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萬有就是陰陽所變,它沒有翅膀沒有形象,卻變化無窮,這是我們的大父母,萬物的生命都是這個大父母所生。如果這個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無法抗拒,只好聽它的。如果我不聽命令,不順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為什麼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們這個生命是它變出來的,必須要還之於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過,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這樣一個規律。

    下面有一個道理,我們做一個比較,過去佛教的哲學,對於人生四個階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個印度哲學也很看重這四個階段,並特別提出來,人如何解脫生老病死,因此創立了佛學的哲學系統,也創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學。中國上古文化也講這四個階段。我們如果推開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來比較,中國上古的文化,對於生老病死,不像別的宗教看得那麼嚴重,認為沒有什麼,輕鬆得很。莊子這一段話可以做一個代表,「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塊」就是天地;「載我以形,」注意這個「載」字,像一個車子一樣,形體不是我,我也不是這個形體喲,形體等於一個車子、一個工具一樣,不過把我這個東西裝在裡面而已。活著呢?「勞我以生」,活著忙忙碌碌,勞生。老了就是退休安養,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這個生命,那麼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樣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這是很自然的階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學都只講到這裡,死了以後還有沒有呢?那麼又可以歸到佛學里去了,道家只是沒有講得那麼明顯,還有再來的,就是輪迴。輪迴就是重新回過來,又是生老病死,這個生命永遠是連綿不斷的。這是生命的現象,在這個現象的後面有一個東西,有一個無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種宗教的,哲學的所定的第一個因素的各種名稱,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麼也好。那麼莊子怎麼形容呢:

    「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這個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個大的鍋爐鍛煉黃金,當黃金進入鍋爐以後,高興得不得了,跳起來講:好,這次輪到我變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種寶劍,古代煉一把名劍,要把五金合起來煉的。如果黃金像這麼一叫,工匠師一定認為這個黃金是妖怪,一定想辦法把這個黃金搞掉。現在我們這個生命,「犯人之形」,變成人了,可是我們人在作怪,認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個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們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塊黃金一樣。本來我們就是人嘛,為什麼要自己宣傳自己呢?我們要知道,整個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天地之間有一個能夠創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名稱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師,要把我們變化成什麼就是什麼,你不要自己對自己的生命矛盾彆扭。生命在哪個環境都可以活著,但我們人在任何環境都不滿意,都很厭惡,等於黃金跳到鍋爐里,自己叫起來了,這就是妖怪。這個道理說明,我們對人生認不清楚。所以我們要認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麼變化活著的,沒有怨恨也沒有悲歡喜樂,很自然。

   成然寐,蘧然覺。

   等於大工程師在化學鍋爐里打造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做成功了,就變成人了,就是我們這個樣子。「成然寐,」就是佛經里講的「長夜漫漫」,生命已經裝在身體里,但我們在睡覺,這一夜很長,算不定活了六十歲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離開身體這個工具以後,回到大自然,那是夢醒的時候,非常舒服。現在我們的生命寄存在身體里活著,這是倒霉的時候,是大睡眠的時候。等到有一天夢醒了,就不受這個身體拘束了。

   《大宗師》這一篇的宗旨,就是莊子提出的「內聖外王」之道。得道的樣子有一個模型的,在《大宗師》和前幾篇都講過了。本篇有一個最重要的要點,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都不能為「全才」。因此,這幾段提到生死問題與「聖人之道」「聖人之才」的道理。
    這中間有一個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還要偉大。在《莊子》內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脫,順其自然變化,自然的法則、生命的法則是非要這樣變化的。得了道的人,雖然在自然變化裡面,可以超越了這個變化,不跟著這個變化走,自己能夠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夠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華,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體上的太陽月亮拿在手裡,像兩個湯圓在玩的。我們讀《莊子》,往往會被他又優美、又幽默、又有趣的文字騙住了,忘記了這個中心。大凡一般研究《莊子》的,乃至喜歡《莊子》的,甚至各種註解,據我的經驗看來,只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當年我在西南一帶有一個老友,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他是四川人,中國文學很好,是老牌子英國留學生,有名的天文學家,如果現在活著有一百多歲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對中國傳統的天文學非常有研究。這七八十年來,真學天文的沒有幾個,一般都是走實用的科學的多。那時,我們一聽學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裡經常不睡的,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風,帶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樓頂上夜觀天象。所以我們經常笑他,昨天夜裡又沒有睡覺呀?天下有什麼變化,他講得很准,比講預言還准,那是科學。某一個星座怎麼變了,那這個世界將怎樣變亂了。抗戰時我們問他,打仗還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說,很長,總有十來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亂七八糟的,那是算數字。他這個就象莊子講的子犁子來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來怪裡怪氣的,我們同他太熟了,看起來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無人,就是非常傲慢。他說我非常敬重每一個人,我看天文看習慣了,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懶得看人。因為他是學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個湯圓一樣,況且我們人還是湯圓里的螞蟻,那是沒有一點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們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賞的是莊子,好像莊子的道就傳給他了那個味道。這種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辦起事來是一塌糊塗,人情世故什麼都不懂。他家裡也有錢,衣服也亂穿,有時我們說他衣服扣子扣錯了,他說你們怎麼不讀《莊子》,這個扣子哪個扣子,扣在那裡都可以了,順其自然嘛。他對莊子逍遙順其自然,解脫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記了一個東西,只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們特別提出來,研究《莊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個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莊子在每一篇都講幾句,等於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講了幾句又不講了,只是塑造一個形態,得了道的「真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說法,這是要特別注意的。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窮終!」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囗(「病」字以「丸」代「丙」音huan4)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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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心心相印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是好朋友,他們說:「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是哪個,「相與」是相同。哪一個人能做到彼此相合於無相之中?彼此合於無相之中,就是不著相,不被現狀所迷。不著相當然就解脫了,解脫了就萬事不管嗎?就像前面講的那個學天文的老朋友,一天到晚怪裡怪氣的,我現在認為那是前輩的高人,現在幾十年中想從年青人中,找出這麼一個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愛。「訪舊半為鬼」,他當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脫了還不行,還要入世能夠有所作為。雖然入世,雖然還在做一個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為都不著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於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愛大悲的心情,硬要救世救人,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聖人之行也。佛家呢?老實講,不管大乘大到什麼乘,還是偏重於出世的。道家則站在中間,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說進來了嗎?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說出去了嗎?他拔腿又進來了。始終在中間,這是道家之妙。學佛的同學注意,「有相」「無相」莊子早就提出來了。尤其是禪和佛學借用了老莊的名詞太多,所以研究禪宗的,往往說禪宗受了老莊的影響,這到不一定是這個道理。

    「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哪一個人能在太空的霧中遊玩,「無極」代表宇宙,把這個無量無邊的宇宙,像玩銅板一樣,放在手中翻著玩。彼此能夠忘記了現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這個主宰無量無邊,無盡無止,莊子始終沒有講永遠長在,但是無所終無所止,對這樣一個生命誰能做到?

    剛才提醒青年同學注意,研究《莊子》,大家素來被莊子優美有趣的文字騙了。常常有學佛學道的朋友問,怎麼研究佛學?我看他們誰的個性與莊子風格相近,就說,不用了,你讀讀莊子就好哦。讀了《莊子》比佛學好,學了佛學太宗教化,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嚴肅了。讀了《莊子》沒有那麼嚴肅,非常解脫。你有了煩惱,一邊拿木魚一面讀《莊子》,那真是別有味道,很解脫。這是《南華經》喲!道教就念這個。但是輕鬆解脫之中,你被文字騙過去了,著了相。執著了輕鬆解脫這一面,還沒有了解《莊子》中間有最嚴肅的一面,對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莊子只是沒有明說罷了,他秘密地說在那裡呢?「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像這類句子非常多,在內七篇中到處提到這類觀念。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三個人講完后,相視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們三人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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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子貢弔喪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之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莫然」是形容詞,等於後世的忽然。「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學生子貢去「侍事焉」,就是參加治喪委員會,看看有什麼事辦,要錢出錢,要力出力,子貢都做得到。子貢到了那裡一看,子桑戶的兩個朋友,一個在唱歌,一個在擊樂器,既不流淚也不哭,同我們現在出喪一樣。你看出喪,古今音樂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條街都給擺滿了,人家叫我們中國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是給他吵死了的。我說這叫中國文化,所以我們中國人都是學道的。「嗟來乎!」相當於現在「唉呀呀!」這兩個朋友唱什麼呢?唉呀呀!子桑戶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憐的是我們兩個還要做假的人呀!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一聽,「趨而進曰:」趕緊跑兩步進步問:「敢問臨屍而歌,禮乎?」「敢問」,就是中國文化了,我們小的時候都很習慣用的,向老師向長輩問問題,就用「敢問」,表示我不敢問,實際上不敢問還是問了,這兩個字蠻有意思。子貢說人死了,在屍體邊不流淚,卻唱歌,這是禮嗎?這如果演成電視劇就很妙了,這兩人大概一個寒山,一個拾得的樣子,一看子貢,相視而笑說:你這個年輕人,你還懂得禮?禮是什麼意思?把子貢罵了一頓。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貢挨了罵,就回來向老師報告,他們兩個是什麼人啊?「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修行」兩字又是莊子提出來的。他們兩人平時看起來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講究修行。他們滿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於把人的生命形體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還高興得很,我這就不懂了。老師啊,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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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大宗師---- 方之外與方之內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

    孔子說:你不懂,他們都是方外人。「方」就是範圍,他們這些方外人,已經超過了一切的範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麼都不能拘束。像我自己,還在這個範圍以內。所以出家人稱為「方外之人」,古人讀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師、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聖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諱,要改口,讀「某」。孔子的號叫仲尼,上古的人並不避諱,對聖人叫名叫號都可以。到子思著《中庸》之時,直接叫祖父的號,沒有叫夫子,或者我們說的祖父,這是古禮。後世的人很奇怪,對父親名字都不敢叫。當然現在沒有了,不相干了。
    這一段,郭象的註解高明極了:

    「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於內者也;未有能冥於內,而不游於外者也。故聖人常游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夫見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與群物并行,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觀其體化而應物,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豈直謂聖人不然哉!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故超聖人之內跡,而寄方外於數子,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則夫游外弘內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超俗蓋世之談矣。」

    郭象的文字學莊子,可以說隨著時代越向後,文字越暢達,比讀《莊子》而痛快。「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理」就是哲學,就是最高的真理,沒有在內在外,當然也不在中間,內外混同的。你必須要修行到了游心於方外,解脫逍遙到了方外的極致,那內在的才是真正的通了。相反的,如果內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內」,這個心跳出了物質世界,在天地以外,內在還是在弘揚這個道念,雖然是無心,空的,但在現實存在的世界裡面遊戲。用現在漂亮的名詞講,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孔子儒家所標榜的聖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終日揮形」,他們雖然一天到晚看起來忙死了,但「神氣無變」,內在修養神與氣,並沒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響。人如果修養到了這個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師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東西,沒有回過來抓生命真正的東西,所以感覺到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麼他們在這個人世間,也變成一個工具一個機械了,雖然自己有靈魂,但卻跳不出物質世界的束縛,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體會到宇宙萬化的變化,你儘管忙,能自然地應付得了。「坐忘」是莊子提出的,就是佛家講的入定,人修養到萬機奔沸時,能指揮若定,達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這個程度,才懂得聖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紅塵就叫得道的人。因為人們不懂這個道理,認為修道就是要跳離現實,這完全錯了!真正的學道學佛,懂了以後,更積極地入世,更積極地面對現實,所以佛學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莊子這裡也是這樣。所以莊子明白了這個道理,把它歸在一個宗旨裡面,叫「道」,這個「道」需要你的智慧去理解去體驗,「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莊子》裡面經常可以看到,對孔子是挖苦得很厲害的,其實莊子非常捧孔子,他怎麼捧呢?他不是直接說,而是轉了一個彎講,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卻把孔子看低了,實際上孔子已經游心於方外了。我們後世人研究學問讀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裡面所寄託的道理,要透過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對於「心」是跳出三界以外,作人的行為還是在現實中間,就在現實中間而能跳出三界以外,這個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這裡,郭象特別捧《莊子》這本書,《莊子》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超俗之書」,超過世上一般的書籍,是「蓋世之談」,現在年輕人說話常說,「你不要蓋了」,認為蓋是新名詞,其實一點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蓋了」,這還是老話。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個重點,孔子提出來告訴子貢,他們是游於方外的人,我還在方之內,換句話說,還在「羿之彀中」,在那個中心點,沒有跑出輪迴以外。

    「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漏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疣(疣:一作外疒里丸)潰癰(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孔子說:我剛才聽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關心,實際上,出家人與在家人,「方之內」與「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還以世俗的觀念叫你去辦喪事,這真是丟人啊!他們是得道的人,認為天地賦予人生命是一個拖累,現在這個形體解脫了叫死亡,回到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那個「氣化」。這個「氣」不是空氣,相當於現在說的本能,能量。他們已經解脫了生死,沒有過去未來,也沒有先後,所以把生命當作是多餘的贅瘤,把死亡當作是割掉了身上的潰瘍濃瘡。

    「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遣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
    我們看這個肉體死了,但得道的人看來,這個肉體死了或活著,同自己都沒有關係。莊子這裡就傳我們口訣了,這是人生的妙訣,「假於異物,托於同體。」譬如,這個肉體是我嗎?分析每一個細胞,神經骨頭等,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我,是假借來用幾十年的,是「異物」。把這些細胞骨頭等湊攏成肉體,「托於同體」,勉強的說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們借來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麼嚴重,這個肉體也是一個機器。等於說,科學發達了,我們現在還在指揮機器人,將來人類恐怕會被電腦發達的機器人所控制,很可怕。當然這不是必然,實際上科學家有這個擔心。實際上這些科學家神經病,我們人真正的生命不在這個肉體上,是「假於異物,托於同體」的,本來就是機器嘛。只是在使用機器時,「忘其肝膽,遣其耳目;」把這些內臟耳目都忘記了,忘身忘我了,在這個世界上,既無歡喜也無悲,舒服得很。「反覆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輪迴,像一個圓圈,一個輪子一樣,永遠在轉動。「不知端倪」,一個圓圈一樣的東西,你說哪裡是一個開始?那裡是一個結果?它永遠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果。

    「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他們忘記了塵世里的事,早就得了解脫了,得了解脫是真正的逍遙。所以要去給他們講世俗的禮貌,他們怎麼能接受?世俗的禮貌是給一般人看的,大家虛偽地在敷衍,他們才沒有時間虛偽地敷衍呢。「無為之業」,學佛的同學要注意,「無為」是老子提出來的,莊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譯涅槃是翻成「無為」,在印度哲學中,涅槃包括了六種「無為」,後來玄奘法師研究了很久,最後還是勉強籠統地翻成「無為」。無為並不是什麼都不做,等於我們講空,空不是沒有,虛空里有無比的財富,電從哪裡來?電從虛空里來。電不過是虛空中含藏的一種東西而已,沒有發現的東西還多得很。所以「無為」里有大有為。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問:那老師算什麼呢?孔子說:我啊,是上天給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殺,這裡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說,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語,「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這樣,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聖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這個重點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這兩者不可兼得。由此給我們一個人生觀,就是唐代詩人杜牧詩中所講的,「中路因循我所長,由來才命兩相妨,勸君莫更添蛇足,一盞醇醪不得嘗。」這首詩說明了一個道理,「才命兩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幹聰明本事很大,結果沒有運氣,苦一輩子,坐在那裡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說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勞而獲,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沒有辦法。我經常說,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都在文學裡面,尤其詩詞里哲學思想非常多。像這些文學詩詞,包括了人生哲學的一個大觀念,你看通了之後,人生就沒有什麼煩惱。用佛家的道理來講,「欲除煩惱須無我」,一個人要除掉煩惱,必須要真正修養到無我的境界,才真正無煩惱。「各有前因莫羨人」,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後果,你不要嫉妒羨慕人家。這些都是人生哲學的問題。

    「雖然,吾與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個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學生,志同道合,你與我一樣,也是命苦。生在一個變亂的年代,以救世救民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這是一個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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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5 11:53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貢說:老師你講了半天,這中間的道理,我還沒有懂,請老師告訴我一個方向。孔子只好用比喻來講,「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這個「造」,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讀作「曹」音,意義稍稍不同一點。魚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於人天天在空氣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氣。大家修道求道,其實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著。所以《中庸》里講,道沒有離開人,是人自己離開了道。「道不可須臾離也。」道沒有一剎那離開我們。「可離者非道也」,因為修道,道才來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孔子進一步引申。魚離不開水,所以養魚要「穿池而養給」,故意挖個池塘放上水,才把魚養得住。那麼,道本來在人自己那裡,但人找不到,怎麼辦呢?「無事而生定。」就是說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無事」。心中無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練習自己如何做到心中無事的一個方法,不是認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來,心中還是很忙,還在念咒子,觀氣脈守竅啦,怕身體跑了一塊骨頭,那是在開運動會,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話,「無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訴我們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麼境界呢?「於事無心,於心無事」。定並不是萬事不管,你盤腿坐在山上,心中無事,你以為那是道啊?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於事無心」,能入世做事情,但心中沒有事,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但心中沒有事,心中不留事,「於心無事」, 這樣才是真做到無事,無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訴子貢一個「方」,有靜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個結論,「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孔子開始說,養魚必須要挖一個池塘放一些水進去,便於魚在裡面優遊自在,修道必須要做到心中無事,才能生定。進一步呢,如同魚在水裡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魚了。等於我們在空氣里生活,活了一輩子不知道空氣的形狀,天冷鼻子出氣,看見冒一點白煙子,那還不是真的,所以我們沒有看見過氣。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魚在水裡不覺得有水一樣,也不覺得自己有道。如果還有道貌岸然,或者儼然有道的一個道象、一股道氣、滿嘴道話,沒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問題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個有錢慣了的人,身上從來不缺錢,聽說今天又賺了二十個億,「哦,今天又賺了。」聽聽而已,並沒有覺得歡喜,錢來了也同「魚相忘乎水」一樣。如果窮人中了獎券,或得了兩百萬,七天七夜睡不著,鎮定劑都沒有辦法。我們這裡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資本的人,他聽了笑了,可見我很懂他的心裡,就是這個味道。可惜很多人好像沒有這個經驗,等到慢慢發了財,就有這個經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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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5 11:53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

    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廣東話閩南話,讀「支」,單獨的一個,「畸人」,單獨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為與眾不同,在人家看來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單數,陽數為之奇,雙數為之偶。得道的人,變為「畸人」,陽數充滿,變成純陽之體。「畸於人者而侔於天。」不合於人世間的要求,但他是合於天道的人。

    接著孔子有一個觀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作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學,「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來了不起的人,作人做得很好,湯圓一樣,到處都得滾得圓圓的,逢人必笑,實際上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卻是「天之小人」,在天看來是小人,不合於道,心腸不直。其實莊子這裡用的四句話,不是這個道理。這四句話,先要申明,年輕同學不要隨便拿來用。有時候人家罵你討厭你,你說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讓你看不起。這就不對了。

    我們看古今中外歷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確確道德非常高明,可是作人很差勁,看起來到處不合適宜,而且命運也不好,到處不得志。像孔子當年周遊列國,連一個便當也弄不到,不是買不到,而是沒有人給他吃。哪裡知道孔子死後,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豬頭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說,死後給孔子冷豬頭,不如當年給一個熱便當。可是當時孔子很可憐,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歷史上這類人很多,我們年青時也借用過這四句話,有同學被搞煩了,就講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罵人了。實際上一個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於世法,同世俗看起來完全兩樣,很討厭。但是我們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夠稱得上「大宗師」,如果是「大宗師」,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之君子」,有「聖人之才」也有「聖人之道」。莊子這裡用的四句話,不是「大宗師」,也就是說,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的人,處世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貢去給子桑戶弔喪,子貢看到子桑戶的朋友不但不哭,還在唱歌,就回來向孔子報告。孔子就說,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們已經了了生死,生來死去他們看得很自然,死不過睡長覺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禮法要求他們。因為引出孔子講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著莊子又另起一段故事,與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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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0419 發表於 2008-7-15 23:25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廣南子 於 2008-7-15 10:51 發表 [南懷瑾: 莊子講記 - 文化沙龍 -  backchina.com]  


謝謝,請查簡訊.


簡訊在哪裡看得到呀?查了"悄悄話",也是空的.
對不起,我是新來的,又太想收藏這篇文章了.
樓主可否再說具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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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6 08:37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ly0419 於 2008-7-16 01:25 發表 [南懷瑾: 莊子講記 - 文化沙龍 -  backchina.com]  


簡訊在哪裡看得到呀?查了"悄悄話",也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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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可否再說具體些?


再查簡訊(悄悄話), 已顯示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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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6 08:42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篇 大宗師---- 生死問題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顏回問孔子,魯國有一個人叫「孟孫才」,他的媽媽死了,他哭起來「無涕」,干叫喚,干叫喚謂之嚎,就是哭著眼淚也沒有。「中心不戚」,內心沒有覺得悲傷。「居喪不哀」,辦喪事時,一點哀痛的形象都沒有。孟孫才不是老人,老人是哭起來沒有眼淚的,但一笑眼淚就出來了,是顛倒的。老人有好幾個顛倒的,坐著就想睡覺,躺下就睡不著;講現在的事,一邊說一邊忘記了,但幾十年前的事,都記得起來。孟孫才沒有流淚、悲傷、哀痛這三種表現,同作人的道理都相反,結果「以善喪蓋魯國」,魯國的人,都說他對母親最孝順,喪事辦得最好。顏回說,難道有這種沒有實際行為,卻能夠獲得聲名的人嗎?我實在覺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也。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也。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說,你不要搞錯了,社會上的恭維不是偶然的,孟孫氏做人做到了頂,他雖然在世間,卻已經是有大智慧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簡之而不得」,這裡面有一個大道理,中國文化從三代以後到周秦這個階段,最重要是「養生送死而無憾」,對於小孩子年青人要教養,對於老年人的送終要處理好,這兩頭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辦好。這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不管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乃至一個人,如果這兩件事情沒有做到,在中國文化認為那簡直不叫人。但卻產生一個問題,關於父母老人死後的喪事,辦得太嚴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還有槨,在棺材處還要套一個,所以「棺槨衣衾」。有幾個女兒幾個女婿,就要在棺材蓋幾床被子,古代是多妻制的,如果有二十個女婿,就要蓋二十床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具全,現在還要加上長袍馬褂,如果當過軍人,還要加上軍服和西裝。死人嘴裡含什麼,手裡拿什麼,那講究的東西可多了。棺材裝不下,棺材下面什麼茶葉石灰木炭等,各種東西,你們看都沒有看到過,那多得是一塌加糊塗。叫一塌糊塗。現在的喪事非常繁複,都讓殯儀館亂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戰國時的墨子,也是最反對喪事複雜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節喪》,以社會經濟的觀點,認為這是很大的浪費,很不應該的,這也是墨子經濟道德觀點。墨子等於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個棺材可以用幾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動的,可以抽動的。人死以後,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進棺材,抬到墳墓。那個墳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風水,就是一個坑。把底板一抽,屍體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還抬回來,第二位還可以用。屍體一定要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學的道理,因為人是地上的動物,天地生我,死後歸之於地。當然回教的葬禮,棺材方面是簡單,別的方面也不簡單。

    我們從孔子同顏回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對喪禮複雜。因此孔子在《易經·繫辭》上講,「古之喪者,不對不樹。」我們最古老的老祖宗,死了以後,也同回教徒一樣埋在土裡,也沒有弄墳墓,也沒有弄記號。後人慢慢受社會的進步,文化的影響,才建立了「養生送死」這個花樣,這是中國文化喪禮上的一個大問題。

    當然現在的婚禮和喪禮,沒有一樣是我們中國文化的。我們中國人自己講是禮儀之邦,到現在既沒有禮又沒有義。幾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禮的七八次變化,變到現在不曉得是什麼樣子了。現在的婚禮,都是爸爸手拉著女兒帶進去,然後交給女婿,送給你了。雖然走得慢,如果是我來帶的話,很想走得快一點,這事情多討厭啊!都不合禮!

    「唯簡之而不得」,為了這句話,我們引證了很多歷史上的道理告訴大家。「夫已有所簡也」,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看起來沒有照一般的規矩流鼻涕,流眼淚,很簡單的辦喪事,孔子說,這其實已經很合於禮了。而且,「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經得道了,已經了了生死,所謂生死之間,「生者寄也」,我們人活在這個世界,是住在旅館;「死者歸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顏回你不要過分要求。所謂過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壽死」全歸,如果送輓聯,可以送紅的了,這是合古禮。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歲,古代人常常活那麼長的,當兒子的七八十歲,你叫他哭也哭不出來,非要流眼淚,那隻好用辣椒來抹了,那怎麼行?在我們中國,高齡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遐」,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沒有時間觀念,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兩樣東西困住了,一個是空間觀念,一個是時間觀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個鐘頭。」因為思想被時間觀念困住了,就不能「魚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術」。有些修道人還非要面對東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呀?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問你,為什麼東方一定是生氣方?北方還叫不空如來呢!那對著北方豈不是更好?都是人智慧不夠,被時間空間困住了,很可憐!人把時間空間觀念忘掉了,不曉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說,第一,孟孫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記了過去未來,「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曉得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

    中國傳統文化,道家的觀念,並沒有把生死看得那麼了不起,所以對於生死,叫「物化」,也叫「變化」。佛學就叫「無常」,「無常」就是不常在,沒有一個東西永遠固定擺在那裡,不常在就變化去。這個天地是個大的化學物理實驗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這個大化學鍋爐的變化物。我們活著的肉體,是許多如素菜牛肉蝦子等各種各樣東西變出來的,死了以後,這個肉體又變化成其他東西去了。整個程序是複雜變化的,萬物都在互相變化。人死了就是「化」於物,「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於物后並不是沒有,他的生命沒有完。我們看見生死,是外形變化去了,外形變化去后還要變回來的,這個生命精神永遠不生不滅。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個生命要變成什麼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個人剛剛生下來,就是一個新生命變化的開始。「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一個新生命或者我們在座的人活著,難道不知道隨時都在生死變化嗎?實際上我們的身體,隨時都在生死,隨時都在變化。昨天的我已經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鐘的我不是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鐘的我,都在變化之中。「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我們感覺到活著存在,不曉得現在有一部分隨時死去了,另一部份隨時又生回來。因為我們悟不到這個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

    孔子告訴顏回:我們兩個都在做夢,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夢啊!如果醒了,不做夢了,就開悟了。「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我們普通人,認為這個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實生命不在這個外形上,等於電燈泡壞了,那個電能電源沒有壞,換一個電燈泡又亮了。像對孟孫才這樣得道的人來講,死亡的是形骸形體屍骸,「而不損心」,那個生命的本心,它沒有死亡,它不因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遠長在。「有旦宅而無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裡。生來與死去,等於是早上與晚上一樣,真正的生命沒有死亡,那個生命起作用的永遠長在。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歷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孟孫氏是得了道的人,沒有悲哀也沒有歡樂,不過呢,他處在人世間,大家覺得死了人應該哭,「人哭亦哭」,他也張開嘴巴「哇,哇」哭著應酬一下。這是因為大家要這樣做,他不能不跟著也這樣做。大家講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著講天亮了;碰到與一堆瘋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著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說他瘋了。

    孟孫氏懂了這個「吾所謂吾」,就沒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著你哭,你要笑跟著你笑;你認為要這樣,那就跟著這樣辦吧,如此而已。孟孫氏已經到了「無我」的境界。在這裡,莊子用文學的筆調,寫成「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這麼一寫,搞得我們糊裡糊塗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當寫成了「無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個個「無我」,從頭髮到內臟哪一處是我?都不是。莊子再進一步,由「無我」境界講到人生如夢。其實人生就是夢。什麼人生如夢?那是文學的形容詞,夢還如人生呢!這個「如」字是不能用的。當我們夜裡做夢,夢到自己變成鳥就飛得很高,夢到自己是一條魚時,就游進深水裡去了。那個時候,也不覺得有恐高症,也不覺得水嗆人,夢中很舒服。我們眼睛張開,現在會思想會講話是清醒的,覺得那是夢,你認為自己真清醒了嗎?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是瞪著眼睛在做夢嗎?所以,人生現在究竟是清醒還是在做夢,這是一個大問題。譬如,昨天做了很多事,我們絕不承認是在睡覺的,但是,我們回想一下昨天的事,還不是一個現成的夢嗎?是瞪著眼睛做的。但我們不了解,把閉著眼睛的思想活動精神活動,認為才是夢。還認為自己很笨,被夢騙了,其實現在更笨!現在是瞪起眼睛在做夢,被什麼騙了?被眼睛騙了。不相信?我們閉著眼睛看一看,馬上夢就沒有了。究竟那個夢的樣子是醒了,還是現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莊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曉得,「和尚不吃葷,肚子里有素(數)」,大家自己去研究,這也就是禪宗所謂的「參話頭」,給你提出問題,沒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講一個道理: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個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時候,來不及笑了。當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時候,「不及排」,來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來笑。給人家說笑話,肚子笑痛了,說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邊叫他等一等,一邊又捧著肚子笑,「獻笑不及排」,那個叫真笑了。如果說,你講一個笑話給我聽,我一定笑,然後一面聽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這個「安排」不要理解成現在的安排,現在的安排,是預先想辦法弄好,如要上課了,先把位子弄好。《莊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則。安於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隨天地自然的變化。變化以後呢?「乃入於寥天一。」進入到這麼一個境界。「寥天一」,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無量無邊無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裡去了呢?還是在這裡,在天地與我合一,萬物與我一體的這個境界。它等於佛家的涅槃、菩提。

    這一段又是講一個人的生死問題。是由顏回問孔子,孔子由死亡的問題講到活著的問題,就告訴我們,夜裡做夢是夢,現在就在大夢中。要把這個大夢參破了,真正的清醒了,就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夢中。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盪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庄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黥我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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