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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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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3:36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二十六回 馮保探病窺猜聖意 錢普求見又啟新憂? 文 / 熊召政

??大約是元宵節晚上觀看鰲山燈會偶感風寒的緣故,第二天張居正就頭痛腦悶四肢盜汗,周身酸痛起不來床。皇上聞此消息,派了太監來家慰問,並下旨給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輔臣,要他們多分擔內閣日常政事,重大事項還是前往紗帽衚衕請示首輔裁奪議決。?
??
??如今的張大學士府,用人丁雜亂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過份。張居正的六個兒子已有四個成家。他的大兒子敬修,萬曆二年就考中了進士,如今在禮部任六品主事。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去年雙雙摺桂,一為探花一為榜眼,都得選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職,再加上因張居正九年考滿進太師銜而恩蔭一子,四兒子簡修授封正六品兵馬司指揮,一門榮貴煞是了得!兒子們雖然官袍加身,卻都沒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還窩在張大學士府中。這皆因張居正怕他們學壞,不肯放他們出去另立門戶。如此一來,大家裡頭套小家,滿堂兒孫再加上張居正的母親趙太夫人,老少四代幾十口人。除此之外,還有一百多名各類男女傭仆。二百多號人一天到晚喧喧鬧鬧,張居正縱然在家養病,也很難清靜下來。因此,就借了這個理由,他堂而皇之搬進積香廬住了下來。表面上的理由是這裡環境清幽宜於調養,其實真正的理由是因為積香廬金屋藏嬌——阿古麗與布麗雅兩位孿生姐妹住在這裡。?
??
??不知不覺,張居正在積香廬住了一個多月,這期間,雖然他的夫人以及兒子們隔三岔五來這裡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卻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親人們不肯來侍奉湯藥,而是張居正嫌他們礙眼,不准他們常來。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邊的柳樹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綠芽兒,太陽底下拂面吹來的風暖融融的令人愜意。可是,療治了一個多月的張居正,病情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近幾日卧床不起,連說話都覺得沒有力氣。?
??
??這天半上午,吃過湯藥的張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聽雨樓二樓的寢房裡,忽然房門外的起居廳里傳來輕微的說話聲將他驚醒,仄耳聽去,是馮保與游七在說話,只聽得馮保問:?
??
??「張先生這一晌吃的什麼葯?」?
??「太醫院的院正開的,他說咱老爺內火太重,脾干腎燥,便開了降火祛邪的湯頭。」?
??「吃後有效果么?」?
??「倒不見有什麼奇效。」?
??「聽說張先生……」?
??
??說到這裡,廳里的聲音低了下去。張居正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他想起來卻周身綿軟,只得輕輕咳嗽一聲,游七聽見響動就匆匆掀簾兒進來。?
??「馮公公來了?」張居正聲音微弱地問。?
??「是。」游七吩咐守值的丫環替張居正掖好被子。?
??「請他進來。」?
??張居正說著,又一次強撐著身子要坐起來迎客。馮保正好這時跨進了門,見狀忙快步上前阻攔,言道:?
??「張先生就這麼躺著,千萬不要動。」?
??張居正也不再堅持下床,丫環找來大迎枕把他的頭部墊高,就這麼半躺著。游七搬來一把太師椅挨著床邊放下,請馮保落坐。?
??
??卻說張居正此次發病後不幾天,馮保就來看過,那時只覺得張居正氣色雖差,但兩眼仍炯然有神,心想無大礙,回到宮裡頭,還專門向兩宮太后和皇上作了稟報,說張先生得的是時症,調養一些日子就會好起來。後來聽說病情越來越重,心裡頭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宮裡頭請示了皇上,便啟轎來積香廬探望。這會兒見張居正眼窩深陷印堂發黑,不單面色乾枯,就連平日修長黑潤的一部長須也失去了光澤,一瞧這副模樣,馮保嘴一癟,竟簌簌落下淚來。張居正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馮公公,多謝您來探望。」?
??馮保拭了拭眼淚,難過地說:「是兩宮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來慰問。」?
??「不穀身體不爭氣,連累太后與皇上。」?
??張居正說著,枯澀的眼窩裡也有淚花打轉。馮保握了握張居正伸出被窩的手,滾燙滾燙火炭一般,便問道:?
??「聽游七說,您吃的都是太醫院的湯頭?」?
??「是的。」?
??游七插話說:「太醫院每天有兩名郎中在這裡當值,須臾不得離開。」?
??「這個咱知道,這是皇上親自安排的。」馮保皺著眉頭說,「但太醫院的郎中,十個倒有九個是葯獃子。開出的湯頭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師向來有諺語,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這四句話專諷刺名實不符。所以,這太醫院的藥方,咱心裡頭始終存著疑,聽說你久治不愈,咱便從大同給您請了個郎中來,這郎中專治疑難雜症,素有『王神仙』之稱。」?
??「人呢?」張居正問。?
??「已在樓下坐著。」?
??馮保說話時,游七早下樓把王神仙請了上來。只見這王神仙已七十多歲,但鶴髮童顏神清氣爽,一看就讓人相信是有道行的人。王神仙進屋後行了覲見大禮,略事寒暄后,便走到床前替張居正把了把脈,然後又看了看臉色,說道:?
??「大人名為陽燥,實則陰虛。」?
??「何以見得?」馮保問。?
??王神仙答:「如果小老兒沒有說錯的話,首輔大人的右眼已看不清東西。」?
??「是的,」張居正微微點了一下頭,答道,「元宵節后,不穀的右眼突然變壞,看東西模模糊糊的,如今讀奏章、擬票,全憑一隻左眼。」?
??「小老兒還說一點,大人一直解不出大便來。且大便口常常帶血。」?
??張居正眼珠子一轉,微微頷首道:「這也是真的。」?
??「咦,王神仙你果然有一手,」馮保嘖嘖稱奇,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王神仙答:「這其實很簡單,只須懂得八卦就可以解透。一般人只把八卦對應于山川萬物,其實人身就是一個八卦。人的頭圓圓的,象徵乾天,雙足方方的,象徵坤地,古人言天圓地方,人又何嘗不是這樣!頭足之間,人的身體像艮山,津液像兌澤,聲音像震雷,呼吸像巽風,血榮像坎水,氣力像離火。一身八卦皆全。還有,人的耳、目、鼻,皆是兩個孔,口、小便與大便口,皆是單竅。雙為陰,單為陽,一陰一陽謂之道,故若要看一個人的身體病情,則首看鼻下、口上之人中。對應六十四卦,這人中穴是泰卦。首輔大人為木命之人,人中穴應是亮青之色,但眼下為赤紅之色,這就是病象。赤紅屬火。木生火,說明首輔身上元氣喪失太多。《素問》中講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陰也,人右耳目不如左明。地不滿東南,以東方陽也,人左手足不如右強。』氣屬陽,形屬陰。陽左陰右,陽清陰濁,陽虛陰實也。首輔大人現在恰恰相反,不是陽虛陰實,而是陽實陰虛。所以,根據人中穴的顏色以及脈息,小老兒推斷首輔大人右眼已看不清東西,這是腎氣不足,陰虛嚴重的表現。陰上陽下,水既不能克火,火便燥熱下行,至大便處瘀結髮虐,故皮干滲血。大便中的水分也被邪火烤乾,板結成塊難以排泄。」?
??
??王神仙一番宏論,馮保聽得痴了。因將病情說得如此準確,張居正也深為折服,他彷彿看到了希望,不無焦灼地問:?
??「王先生,不穀身體應如何調養?」?
??王神仙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首輔大人前兩年,是不是吃了不少補藥?」?
??這一問叫張居正不好回答。打從和玉娘相識之後,他就經常吃一些諸如海狗腎之類的壯陽葯。春節前戚繼光將阿古麗和布麗雅兩位波斯美女送給他的時候,還順便給他帶來了一箱產自日本的極品海狗腎。現在聽王神仙這麼一說,他才感到可能是海狗腎對身體造成了危害。?
??王神仙見張居正沉默不語,內心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委婉勸道:?
??「首輔大人再不要吃任何補藥了。當年,首輔佐皇上開創萬曆新政,第一步是振衰起隳,整飭吏治懲抑豪強,整頓馳驛清查莊田,這幾樣對於朝廷來講,無一不是瀉藥,因此,幾年下來大見功效。現在,大人的身體同國事一樣,惟一能做的不是補,而是瀉,這也算是振衰起隳。」?
??張居正覺得王神仙的話很是中聽,便道:「王先生說得極好,不穀一定按你說的去做。」?
??王神仙看罷病,便在游七的帶領下,下樓去開湯頭藥方去了。寢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馮保瞧著張居正憔悴的樣子,知道他體力很難堅持,便想著要告辭。但兩人見上一面也不太容易,心中該有多少話要說,故又捨不得馬上離開。張居正看出馮保的矛盾心情,加上他也有許多心裡話要說,便主動言道:?
??「馮公公,請你留下,陪不穀多坐會兒。」?
??「咱是捨不得走,」馮保說著嘆了一口氣,怔怔地盯著張居正,滿腹心事言道,「張先生,你的身子千萬不能垮掉。」?
??「我又何嘗想躺在床上,」張居正苦笑著,憂傷回道,「從當首輔到現在,我像一隻永不卸磨的驢,再好的身子骨兒,也頂不住啊!」?
??「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張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焉有不累之理。」馮保感嘆著。
???「這些時,不穀一直在想,萬曆新政已初見端倪,或許,我應該卸下首輔之職了。」?
??「什麼,你想致仕?」馮保身子一顫。?
??「是啊,力不從心了。」?
??「張先生,你千萬不能這樣想!」?
??「為何?」?
??馮保愣了愣,言道:「張先生,你總該懂得人一走,茶就涼的道理。」?
??「我怎麼不懂!」張居正雖在病中,但一言政事便雙目生光,他警覺地問,「你是否聽到了什麼?」?
??「皇上對你的病情問得很詳細。」?
??「他是關心。」?
??「他非常關心,」馮保眼神里露出一絲憂慮,小心說道,「皇上讓老夫前來探視先生的病情,一定要弄清楚是重還是輕,如果是重,重到什麼地步,他要確切知道。」?
??「哦?」?
??「還有李太后,她也把老夫叫過去問了好幾次,她親自到乾清宮指示皇上,要他從內庫撥金幣給您治病。她還對老夫說,她每天多抄一個時辰的《金剛經》,為你祈福。」?
??張居正心裡湧起一股暖流,他忽然想到萬曆三年在大隆福寺的那次會見,對李太后的感激之情中更增添了幾分溫馨。想了想,他說:「請馮公公代不穀轉呈太后與皇上,臣仰荷聖恩,屢蒙憫念。一旦好轉,臣立刻上表謝恩。」?
??「病呢?咱該如何回復皇上?」馮保叮了一句。?
??「你據實而言。」?
??「這萬萬不可,」馮保立刻搖著頭,決斷地說,「不能讓人覺得你病得嚴重,沉痾難愈,這樣,就會有人心生妄想。」?
??「唔……」?
??「依老夫觀察,皇上與太后兩個,對您患病雖然都很關切,但心裡頭的想法卻並不一樣。」
??馮保的話點到為止,但張居正已聽懂了未盡之言。近兩年來,朱翊鈞對他的禮遇超過以往任何時候,但真心求教的態度卻大不如從前,就說元宵節那天夜裡在午門城樓,朱翊鈞雖然聽從他的建議減免天下積欠賦稅,但明顯心不在焉。馮保本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厲害人物,他早就看出皇上與張居正親密無間的君臣關係只是表面,內里早已出現了裂痕。他與張居正兩個可謂皇上的左膀右臂,任誰失掉對另一方都是不幸。單從利益上講,馮保就不肯讓張居正垮掉。所以,他方才的話意在提醒。張居正思忖了一會兒,便試探著問:?
??「馮公公,你認為聖意有不可揣摩之處?」?
??「皇上長大了,天威莫測啊!」馮保的答話蘊含了幾分畏懼,接著又憂心忡忡言道,「如今,京城各大衙門,似乎像一盤散沙,官員們都在猜測你究竟患的什麼病,能否痊癒。」?
??「這個你就是不說,不穀也猜想得到,」張居正一副不屑的樣子,「朝廷一有風吹草動,官員們就會為自身前途著想,豎起耳朵到處打聽小道消息。」?
??「你說得不錯,」馮保憤懣地回答,「張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有人出大價錢,要買太醫給你看病的藥方。」?
??「有這等事?」張居正一驚,「買藥方幹啥?」?
??「從你的藥方,就可以推測出你究竟得了什麼病,是不是無葯可治的絕症。」?
??「這個人是誰?」?
??「駙馬都尉許從成。」?
??「他?」張居正眼光霍然一跳,「自從萬曆四年子粒田徵稅,到萬曆九年清丈田畝,這許從成處處與我作對,他想我死,理屬必然。」?
??「張先生,恨你的何止一個許從成。」?
??「這個不穀知道。孟子說『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我任首輔十年,得罪的幾乎全都是王公大臣。上任之初,不穀就想到過與巨室作對的種種結局,就曾說過『雖萬箭攢體亦不足畏』的話。也許,此言或成讖語。」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一會兒,又問,「許從成拿到藥方了?」?「沒有。」馮保回答說,「你一患病,老夫就請得皇上聖諭,告知太醫院的郎中,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機密。凡給你治病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外人透露病情。誰敢違旨,嚴懲不貸。」?「還是馮公公想得周到。」張居正向馮保投以感激的一瞥。?
??馮保嘆道:「還有一句話,不知老夫當不當講。」?
??「馮公公有什麼話儘管直言。」?
??馮保眯著眼兒,似乎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把話說出口來:「張先生,老夫建議你還是搬回家療養。」?張居正一愣,問:「馮公公何出此言?「?
??馮保問:「聽說積香廬里,有一對波斯美女?「?
??「是有。」張居正在被窩裡挪了挪身子,臉色稍稍有些不自然,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馮保並不回答這個問話,只繞題兒答道:「這事兒,外頭已有了一些傳聞。」?
??「都說些什麼?」?
??「說你的病,同當年隆慶皇帝爺一樣,都是因色傷身,是女人惹的禍。」?
??「豈有此理!」?
??張居正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馮保覷著他,繼續言道:「張先生你別激動,咱與您相交這麼多年,還不知道你的秉性?你是那種沉湎酒色荒淫無度的人么?弄兩個波斯美女來,嘗個鮮兒逗個樂兒,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原也無可厚非。何況您日理萬機身心俱疲,一到晚上,更需要有年輕貌美的女孩兒來給你溫枕解乏。咱馮某雖然是個公公,但能夠理解您張先生。可是,在朝廷中,畢竟人多口雜,有的向燈有的向火,倘若有人使壞,把這話兒傳到李太后耳朵中,那會是一種什麼結果?」?
??「會怎麼樣呢?」張居正警覺地問了一句。?
??「李太后肯定不高興,」馮保慢吞吞言道,「張先生大概還記得奴兒花花的事,隆慶皇帝寵著她時,李太后恨之入骨。從此,只要一提波斯美女,李太后那張臉,立馬就拉下了。」?
??馮保一臉峻肅,把問題說得很嚴重。張居正心上不悅,正思著替自己作些解釋,忽見游七推門進來,稟道:?
??「老爺,工部右侍郎錢普急著要見你。」?
??「他人在哪?」?
??「就在大門口,」游七回答,「老爺不發話,守門軍士不肯放他進來。」?
??「他有什麼事?」?
??「瞧他那副神態,猴兒巴急的,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要稟報。」?
??「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能見他。」馮保一旁插話。?
??「為何不能見?」張居正問。?
??「你這副樣子見人,不是走漏消息么?」馮保說著提醒道,「張先生,現在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你的病容。」?
??「可是,錢普有急事。」張居正答。?
??「反正該說的話咱都說了,該怎麼做,還是張先生你自己決斷。」馮保說罷拱手告辭而去。
??
???張居正聽著馮保下樓的腳步聲,想一想,覺得他言之有理,自己斷不能躺在病床上見人,遂讓游七扶他起來,兩位侍女忙碌著給他穿戴梳洗,將他扶到樓下的客廳。張居正因大便口掉了一小節腸子出來,且時時在滲血,坐下來生痛生痛,侍女便在他坐著的綉榻上墊了又厚又軟的褥子,即使這樣,張居正坐上去仍然如同針扎。??
??錢普在游七的引領下,急匆匆走進了山翁聽雨樓的客廳,在進門前這段路上,游七一再叮囑他,稟告事情要言簡意賅,說完就走,萬不可耽誤首輔休息。聽到這話錢普心下一格登,猜想首輔一定病得不輕。卻說張居正病重卧床不起的消息,在京城已是廣為傳布,但究竟病得
??如何,卻誰也說不清楚。自萬曆六年錢普從真定府知府任上升調進京任工部右侍郎后,他就一直得到張居正的賞識,並成為張大學士府的常客。即便這樣,這次首輔患病,他依然打探不出真實情況,幾次登門都被婉拒。此情之下,錢普就禁不住瞎猜疑,這回總算讓他逮著機會,能夠當面一探虛實了。?
??一走進山翁聽雨樓的客廳,見首輔袍服加身衣冠整潔坐在綉榻上,完全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錢普頓時心下一寬,忙迎面磕下頭去,唱喏道:?
??「工部右侍郎錢普覲見首輔大人。」?
??「坐起來說話,」張居正剛啜過參湯,說話有了中氣,「你有何急事?」?
??錢普聽這聲音,越發相信首輔沒有得什麼大病。他坐到首輔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按著膝蓋頭,本想奏事,話一出口卻又變了題目:?
??「卑職聽說首輔大人尊體欠安,心下一直不踏實,曾到府上探視數次,都進不了門。」?
??「不單是你,多少公卿大員想來看望,都被我擋了。」張居正扯著力氣說話感到吃虧,又催促道,「你有何要緊事,趕快說。」?
??「是這樣,」錢普感到張居正的眼光犀利一如往日,故不敢看,只勾著頭言道,「今天早上,卑職剛到衙門點卯,皇上就差內廷供用庫的管事牌子趙福跑來找我。」?
??「找你幹什麼?」?
??「傳達皇上旨意,要急速去雲南購黃銅兩萬斤,以作大內鑄錢之用。」?
??「什麼?」張居正突然一個挺身,由於使勁,屁股下大便口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咬著牙忍住,盯著錢普目光如電,厲聲問道,「內廷要鑄錢?」?
??「是的,」錢普抬起臉來回答,「皇上說內廷供用庫供費不足,太倉銀又不可徵用,就想著自己鑄錢。」?
??「你怎麼說?」?
??「卑職一想,這事兒關係到朝廷錢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鑄錢也不合法制,便對趙福說,鑄錢事大,卑職作不了主。」?
??張居正點點頭,吁了一口氣,又問:「後來呢?」?
??錢普捻了捻鬍鬚,哭喪著臉回答:「趙福當即就把卑職斥了一通,他說『這事兒皇上親自定下,要你作什麼主?你的任務是一個月內,把兩萬斤黃銅購回來。』說完就揚長而去。他一走,卑職越想越不對勁,就趕緊跑來請示您,這事兒到底該怎麼辦?」?
??「唉!」張居正身子朝後一仰,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皇上怎麼這麼糊塗呢?」?
??「是啊,趙福的意思,要卑職今天就辦下移文,六百里加急傳到雲南撫台衙門。」?
??「先不能辦!」?
??「卑職遵令,」錢普覷著張居正,又猶豫著問,「皇上那一頭,如果追問起來怎麼辦?」?
??「你先給皇上寫一道奏摺,勸告皇上要奉守朝廷錢法,並要把私自鑄錢的危害闡述清楚。」
???「是。」?
??錢普答應一聲,卻不理會游七頻頻向他使眼色要他快走,他仍磨蹭著,似乎還有話要說。?
??「你還有事嗎?」張居正不耐煩地問。?
??「有是有一件事,卑職又不敢開口。」?
??「你說。」?
??「卑職想討首輔大人身邊一件信物,扇子、毛筆、巾帽、腰帶,任什麼都可以。」?
??「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張居正頗為驚詫。?
??「事情是這樣的,」錢普解釋道,「卑職一心掛牽首輔大人的病情。這病若是能替換,卑職願以身代之。前兩天,卑職突然想起一如和尚設壇祈福很有一些功效,便付了二百兩銀子,請他在昭寧寺為首輔大人做七天的大壇會。約定後天開壇,卑職知道首輔行事一貫不肯張揚,所以這次壇會,卑職也就沒有說明是特為首輔而做。但佛力所佑,首輔是接福之人,如果不到場,這福報就沒辦法接了。卑職思來想去,便想了一個主意,如果能乞得首輔一件信物,供到法壇上,這樣就福有所託了。」?
??
??張居正覺得錢普的想法怪誕,本想拒辭。轉而一想,人家是一片好心——祈福的事雖不能作指望有什麼效用,但也不算是壞事。遂隨手將茶几上的一把扇子遞給錢普,說道:?
??「我看你的心思,還是要放在奏摺上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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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二十七回 失龍袍萬歲爺震怒 彈錦瑟老公公神傷 文 / 熊召政

??天色黑盡,兩乘小轎落在馮保府邸大門前,從前頭一乘轎子里走下來的是徐爵。由於得到馮保的提攜,他早已官拜正四品的錦衣衛指揮僉事,坐鎮南鎮撫司衙門。如今,他在京城裡不但有勢,而且還有權。多少縉紳戚畹臣工官佐,莫不以認識他為榮,若是有誰敢拍著胸脯說上一句「人家南鎮撫司的徐爺,咱哥們兒!」此人必定成為眾人爭著巴結的對象。按下徐爵不表,再說后一乘轎子里下來的人,大約三十來歲年齡,長相富態衣著光鮮。看上去雖然沒有功名,卻也是一個混官面兒的人。此人叫潘一鶴,是去年致仕的南京禮部尚書潘晟的管家。這樣兩個人為何湊到一塊兒來到馮府,說來有一段故事:?
??
??潘一鶴的主人潘晟,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后,他又被選為庶吉士。其時在翰林院任編修官的張居正,正好分責管理庶吉士,因此就成了潘晟的頂頭上司。儘管潘晟比張居正的年齡還要大兩歲,但在張居正這個少年得志的座主面前,他只能以晚輩自居。潘晟步入官場之後,開頭十幾年運氣不佳,隆慶皇帝去世時,他還只混到五品巡撫的銜頭。張居正當上首輔之後,利用京察之機,將潘晟從地方官任上提拔進京,擔任正四品的吏部員外郎,三年後再遷升為三品禮部右侍郎。又三年——也即是萬曆六年,正好禮部尚書馬自強榮升為內閣輔臣,他空下的大宗伯一職,便由南京禮部堂上官萬士和來北京接任,而萬士和騰出來的位子,張居正便推薦了潘晟。就這樣短短六年時間,潘晟由五品巡撫升至二品大宗伯,他的飛黃騰達,全憑座主張居正的賞識。若論他的政績與操守,卻並沒有給張居正長臉。這人生性猥瑣,平素兒的心思,十之八九都用在鑽營上。誰有權有勢,他就像膏藥一樣貼上去。當了六年京官,雖然乏善可陳,沒有一件政績拈得上筷子,但宮內宮外的勢要人物,卻沒有一個人說他壞話,憑這一點,你就不得不佩服他夤緣攀附的本領。到了南京之後,他盤算自己的仕途已是到了頂點,便滋生了「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念頭,在南京公卿同僚面前,漸漸露出那種「朝中有靠山」的優越感。南京同北京不一樣,北京各大衙門的堂上官都手握重權,而南京畢竟是留都,六部九卿的級別雖與北京一樣,卻多半是閑官。因此,北京多循吏,南京多清流。潘晟搞慣了的那一套,在北京吃得開,在南京卻遭人反感。他到南京兩年,便弄得四面楚歌一籌莫展,更有人寫摺子告到皇上那裡,說他貪鄙收受賄賂。雖有張居正袒護,他沒受到懲處,但他在南京勢難再呆下去。想調到北京,六部九卿沒有一個空缺,降職使用又有傷體面,萬般無奈,他只好上折請求致仕。張居正為了替他保存顏面,借皇上之口准了他的請求。?
??
??卸職之後,潘晟在浙江老家過了幾個月閑雲野鶴的生活,心裡頭卻一刻也沒有松閑,老想著如何尋找機會重返北京政壇。今年正月間,他得知張居正患病,皇上有可能增補內閣大學士,心想這是個好機會,便急速派他的管家潘一鶴進京活動。?
??
??潘晟在北京任職期間,就與馮保牽上了線,徐爵與潘一鶴也彼此成了朋友,這次潘一鶴來到北京,要找的第一個人便是徐爵。對這位如今不僅是馮保的大管家,同時自己也成了錦衣衛四品大員的京城新貴,潘一鶴焉敢怠慢,他一見面就奉上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即便在賄賂成風的官場,對徐爵這等人物來說,這也算是一份重禮。徐爵收錢就肯辦事兒,當即就遞信兒給馮保,約下了今晚上的這次會見。為了不事張揚,徐爵特意要了兩乘小轎。?
??
??馮保所住的府邸,在巷子最裡頭,門口禁絕行人。徐爵一下轎,門役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大管家」,徐爵問:?
??「老爺回來了嗎?」?
??「沒有。」?
??「沒有?」一隻腳已跨進門檻的徐爵,又把腿收回來,問門役,「老爺不是說一散班就回家嗎?」
??「小的也不知道。」?
??徐爵自從當了錦衣衛指揮僉事後,就從馮府搬了出去。除了大事他還幫馮保照應,一應家政他早就不管了。馮府管家另有一個叫張大受的人接任。但馮府一應僕役,還是把徐爵當管家對待。這會兒見門役的表情,似乎還不知道他是有約而來,便問:?
??「張總管呢?」?
??「他半下午就去了宮裡頭,到現在也沒回。」?
??「啊,莫非宮裡出了什麼事兒?」徐爵心下猜疑,對跟在身後的潘一鶴說,「咱們先進去坐會兒,等咱老爺回來。」?
??馮保不在,徐爵儼然就成了馮府的「二老板」。他一來,僕役們都爭著上前與他打招呼套近乎。儘管他官袍加身,大家仍只用家禮同他相見,徐爵也習以為常。他領著潘一鶴剛在客堂坐定,便見張大受氣喘吁吁跑了進來。這張大受也是馮保的心腹,他比徐爵言辭短一些,所以出頭露面的機會也少,在外頭的名氣比徐爵小得多。他還有一點與徐爵不同,他是被閹過的人,屬於在籍的太監,腰上懸有大內牙牌,出入禁廷要比徐爵容易得多。大凡要在宮裡頭辦的事,馮保便都交給張大受。此時,張大受一眼瞥見徐爵,便嚷道:?
??「老哥子,咱就知道你先來了。」?
??「咱不是按老爺約定的時間來的么。」徐爵疑惑著問,「怎麼,咱們不該來?」?
??「不是不該來,是宮裡頭髮生了大事兒,老爺一時脫不開身。他讓咱先趕回來,說是若你們沒到,就改時間約見,若是來了,就多等會兒。」?
??張大受說著,一屁股坐下來,撩起袖口就擦額頭上的汗。徐爵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禁不住好奇地問:?
??「宮裡出了什麼事兒?」?
??「你說今天是什麼日子?」張大受反問。?
??「三月初六。」?
??「對呀,三月初六曬龍衣。」?
??「曬龍衣怎麼了?」?
??「曬龍衣曬出麻煩來了。」張大受緊一句慢一句數落起來,「皇上的龍衣,都由內官監甲字型檔保管,一溜二十個大銅櫃,裡頭滿屯屯兒裝的都是皇上的各種袍服。今兒早上,甲字型檔幾個管事牌子一起開庫啟櫃,驗單清衣。一件一件拿出去曬太陽,在清理過程中,發覺少了一件。若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也就罷了,偏是那最最不能少的一件。」?
??「哪一件?」?
??「萬曆六年,皇上大婚時特製的那一件禮服。這件衣服是由孫隆的杭州織造局監造的,造這件衣服花去十八萬兩銀子,是萬歲爺最貴的龍袍。」?
??「這麼貴重的龍袍,怎麼會丟呢?」?
??「是呀,甲字型檔的內侍們翻箱倒櫃,恨不能掘地三尺,但就是找不到。」?
??「後來呢?」?
??「那會兒,咱老爺還沒到司禮監值房哪。內官監覺得事情重大,跑到司禮監稟報,當值的是秉筆太監張鯨。這張鯨一聽,也不等咱老爺,就徑直跑到萬歲爺那裡奏本兒去了。萬歲爺一聽,頓時雷霆大怒,當即下旨,把內官監甲字型檔有關人員全部抓起來一併拷問,非要查出結果不可。」?
??「查出來了嗎?」?
??「哪有這麼快查得出來的。」張大受哭喪著臉說道,「老爺捎信兒讓咱去,是讓咱回來把全府僕役都召聚起來通個氣兒,這些日子不要在外頭惹是生非。」?
??徐爵聽到這裡,心裡頭便打鼓。他知道馮保的行事風格,若非遇上大麻煩,斷不會讓張大受回來約束家僕。想了想,便又氣憤地說:?
??「按照規矩,這個張鯨得知失竊事件之後,應首先向咱老爺稟報。該不該奏明皇上,由咱老爺決定。他張鯨憑什麼越權上奏?不知他調唆了什麼,惹得皇上如此震怒。」?
??「這都是未解之謎,咱老爺心裡有數。」張大受說著,像是才發現潘一鶴一樣,指著他問道,「你就是潘晟大宗伯的管家?」?
??「是的。」潘一鶴趕緊滿臉堆下笑來,朝張大受一拱手說,「我叫潘一鶴。」?
??張大受兩隻眼迷瞪瞪地盯著他,提醒道:「潘老弟,方才咱和徐爵哥兒倆的談話,你知道就行了,萬不可外傳。」?
??「張大哥放心,小弟不會亂說一句。」?
??「不亂說就好,」張大受說著就起身,對徐爵說道,「你陪潘老弟寬坐,咱去召集僕役開會。」?看著張大受匆匆而去的背影,徐爵呆著臉怔忡有時,方訥訥言道:?
??「咱老爺是萬歲爺的大伴,萬歲爺從沒有對他發過脾氣,難道這一回……」?
??徐爵看了潘一鶴一眼,把剩下的半句話吞了回去,潘一鶴知竅,故意引開話題,問道:?
??「徐管家,馮老公公忙著處理急事,咱們是不是改個日子再來?」?
??「老爺既然吩咐讓咱們等,咱們就等。」?
??徐爵一句話未了,便聽得大門口有落轎的聲音,他忙起身伸頭去看,只見馮保背著手,正緩緩地朝客堂走來。?
??
???今兒宮裡頭的暴風驟雨,馮保是始而吃驚,繼而恐懼,接著是憤怒,最終復歸平靜。他吃驚有兩點緣由,一是鎖鑰甚嚴看守緊密的甲字型檔,為何還能失竊?除了作奸自盜外,恁作何解釋都不可信。偏甲字型檔的一幫當事太監一個個都不承認有盜竊行為,拷問了大半日竟沒有頭緒;第二點令馮保吃驚的是,就這麼一件尋常失竊案,皇上居然氣得像個紅臉關公,當他聞訊趕到西暖閣時,皇上竟朝他吼了起來:「大伴,宮裡頭出了這樣大的盜賊,你平日怎麼管的?」一句話噎得他半天透不過氣來。皇上敢對他發火,這還是第一次,他因此感到恐懼。回到司禮監值房后,他靜下心來一琢磨,覺得皇上發火絕非偶然。自從張居正病倒以後,皇上的心情就時好時壞,近些時更傳出他和王皇后感情不睦的消息。王皇后住在坤寧宮中,皇上多少日子都不去一回。王皇後行為端莊,見不得任何一點輕佻的舉動,朱翊鈞有時想變著法兒和她親熱親熱,她推推搡搡就是不依。長久下去,朱翊鈞就失去了對她的興趣。這次失竊之所以引起皇上的震怒,據馮保推測,皇上倒不是特別在乎那一件價值十八萬兩銀子的新婚禮服,而是因此想起了當年與王皇后新婚燕爾兩情相悅的蜜月。往事不可追,當下正無奈,這也許就是皇上大為光火的真正理由。揣摩到皇上借題發揮的心理,馮保心下稍安。但他立刻又想到繞過他直接把這件事捅到皇上那裡去的張鯨,剛鬆弛下來的一顆心又揪得緊緊的。他當即找來張鯨詢問究竟,張鯨回答說是因為這事兒發生在他守值期間,若等馮保這個「當家的」來到后再奏報皇上,恐馮保嗔怪他推卸責任,故先行上奏,是禍是咎由他來承擔。這回答無破綻可挑,但馮保因此對張鯨產生了疑心。這事兒要是張鯨先向他請示,他根本就不會上奏皇上,而是先讓內官監自己尋找,萬一找不著,再找個替罪羊送到東廠拘禁,到那時再向皇上稟報也不遲。儘管張鯨在他面前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他憑直覺感到張鯨此舉是別有所圖。但他只把強烈的不滿與憤怒深藏於心,表面上仍對張鯨信任如初,委託他全權處理此事。張鯨受命之後,也想藉機表現自己的才能,但他除了拷問別無他法,折騰了一天,仍一無所獲。一直守候在值房裡等候結果的馮保,這時只得吩咐張鯨,先將一應涉案人員帶往東廠羈押,明日再接著審理,他自己也就乘轎回到府邸。?
??卻說馮保慢悠悠走進客堂,看到徐爵與另外一個人已畢恭畢敬站在那裡,猜想那個人就是潘晟派來的管家了,也不等徐爵介紹,就問潘一鶴:?
??「你從浙江來?」?
??「是。」?
??潘一鶴一看馮保不言而威的樣子,不免有些張皇失措。徐爵上前扶馮保坐下,小心地問:?
??「老爺,你還沒用晚膳。要不,你先去膳堂吃點兒。」?
??「不用了。」馮保擺擺手說,「你讓廚子把奶子熱一熱,咱先啜一壺。」?
??馮保指的是奶子府每日送來的人奶,徐爵當即吩咐下去。一會兒,便有一位丫環送了一壺溫過的奶水上來,馮保一邊啜飲,一邊問道:?
??「你叫什麼?」?
??「潘一鶴。」?
??「你家老爺致仕后,在家幹些什麼?」?
??「吟詩作賦,還新增了一個嗜好,釣魚。」?
??「釣魚?」馮保一笑,「潘大宗伯還有這等雅興。」?
??「我家老爺說,釣魚至少可以培養人三大工夫,第一是風雨不驚;第二是寵辱皆忘;第三是去留隨意。」?
??馮保忖道:這三樣倒還貼切。遂放下啜空的奶壺,不無嘲諷地言道:?
??「你家主人這哪裡是釣魚,分明是釣龍啊!」?
??潘一鶴不知馮保說話的意思,因此不敢接腔。徐爵這時插進來言道:?
??「老爺,潘大人雖然致仕在家,但心裡頭一直惦念著您。他聽說您老人家在滄州預製壽藏,特派潘一鶴趕來北京,為您送來一點心意錢。」?
??「啊,咱預製壽藏的事兒,潘大人知道了?」馮保臉上浮出一點笑意。?
??「是京里的友人寫信告訴我家老爺的。」潘一鶴說著又加油添醋巴結道,「聽說老公公選中的那塊吉壤已經顯靈,動工破土那天,一隻野雞在吉地上的草叢中飛起,一鍬下去,又挖出一條地龍,盤在那裡,怎麼著也不肯走,還是老公公親自焚香禱告,那地龍才蜿蜒而去。如此龍鳳呈祥,人人都恭賀老公公上符天意點了正穴。咱家老爺聽說后,十分為老公公高興,就讓小的進京,當面向老公公表示賀忱。」?
??潘一鶴說到這裡,將一張早已準備好的銀票從袖籠里扯出來,雙手遞給馮保。?
??馮保一看,銀票的數目是三萬兩,心中甚喜。但表面上他卻沉下臉來,斥道:?
??「潘大人與咱是老朋友,怎麼也不能免俗?」?
??「咱家老爺說,老公公平常清廉,手上並沒有幾個閑錢。這次預製壽藏是人一生中的大事,怎麼著也不能敷衍。認起真來又得花一大筆錢,作為老公公的至交,咱家老爺說什麼也要幫襯幫襯。」?
??潘一鶴嘴巴順溜,故意把事情扯到「情」字頭上。馮保聽了心下舒坦,便道:?
??「難得你家老爺有這一番心意,這麼一說,老夫也不好再推辭了。」?
??「多謝老公公賞給我家老爺面子。」潘一鶴趁熱打鐵接著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了幾樣東西,也是要送給老公公的。」?
??「又是什麼?」?
??「是三張古瑟。」?
??「古瑟?」馮保眼睛一亮。?
??「我家老爺常誇老公公的瑟藝,堪稱當今第一國手。回到老家后,便有心搜求古瑟,錢塘乃南宋舊都,風流蘊藉,數百年錦繡不絕。半年下來,我家老爺就搜求到古瑟三張,這次小人進京,也一併帶了過來。」?
??潘一鶴言畢便出去了一會兒。原來在他乘轎前來馮府的同時,他還命隨他進京的僕役雇了一輛驢車隨後跟著,車上載著的便是那三張古瑟。這會兒他讓僕役把三張瑟搬進客堂一一架起,馮保在一旁欣賞。琴架好后,潘一鶴介紹說:?
??「左邊的那張瑟,二十三弦,叫雅瑟;中間的這張瑟,二十五弦,名頌瑟。右邊的這張瑟,也是二十五弦,瑟身飾滿寶玉,漆繪如錦,這張琴名叫錦瑟。雅瑟、頌瑟,都是南宋宮中舊物,這張錦瑟,卻是唐宰相令狐楚家中傳下的寶貝。」?
??說到瑟,馮保是行家裡手。他家中收藏的古瑟有一百多張,自漢至元每一朝代的都有。雅瑟、頌瑟兩種式樣的瑟,他家中都有。而且年代一在漢代,一在初唐,都比南宋要早得多,只是兩琴的樣子不如南宋宮中御制的精緻。馮保最感興趣的,還是這一張唐朝的錦瑟。此時他在錦瑟前坐了下來,用手輕輕一撥,羔羊皮製成的絲弦,立刻發出潤厚的回聲,他頓時贊了一句:?
??「唔,真是一張好瑟!」?
??「買這一張瑟,我家老爺花了三千兩銀子。」?
??「值。」馮保仔細端詳這張錦瑟,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琴身兩端用寶石鑲出的回型花紋,問潘一鶴,「你讀過李商隱寫的那一首膾炙人口的《無題》么?」?
??「是不是寫錦瑟的?」潘一鶴問。?
??「是的。」?
??「讀過,」潘一鶴說著就念了起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
??「別念了,老夫且問你,李商隱說錦瑟是五十根弦,為何你這張錦瑟,只有二十五根弦?」
??「這……」潘一鶴知道若在馮保面前不懂裝懂只會壞事,便老實回答,「小的不知,還望老公公指教。」?
??「李商隱這首詩,是寫男女私情。老夫一直懷疑他所言的五十弦,是兩張錦瑟,一男一女對向而彈。」?
??馮保剛一說完,徐爵就讚歎起來:「老爺學問高,這種解釋合乎情理。」?
??馮保接著說:「方才潘一鶴說,這張錦瑟是唐令狐楚家中的舊物。這令狐楚一身仕德宗、憲宗、敬宗三朝,也是中興名臣。他通曉音律,家中養了一班歌伎,其中最好的一位青衣,也最得令狐楚喜愛,乾脆給她賜名錦瑟。令狐楚在家宴客,常自己彈奏錦瑟,再讓錦瑟姑娘按板而歌。這歌詞兒,也全都由令狐楚撰寫。所以,現在的人,只要一說起錦瑟,首先想到的是李商隱的那首詩,其次就是令狐楚。這個令狐楚,為錦瑟姑娘譜寫的樂曲中,最有名的是《宮中樂》。十二年前,老夫曾覓得《唐宮樂譜》一本,上面就有《宮中樂》。」?
??徐爵久跟主人,最會撓癢兒,這會兒趕緊接嘴道:「老爺,你現在既有《宮中樂》譜,又有這張錦瑟,都是令狐楚的舊物,可謂珠聯璧合了。懇求您老人家彈奏一曲《宮中樂》,讓小的們一飽耳福。」?
??馮保一笑,也不答話,左手撫著瑟,右手按弦,果真彈奏起來。剎那間,從他靈巧的指間,流出一陣優雅的樂聲,這數百年前的古瑟,在人間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滄桑之後,早已是燥氣全無,發出的聲音是那樣的深沉、圓潤;而這唐代的《宮中樂》,比之當下大內御樂,也顯得雍容大度激情四溢。馮保一邊彈奏,一邊還把令狐楚填寫的五首《宮中樂》吟唱出來:?
??楚塞金陵靖,巴山玉壘空。?
??萬方無一事,端拱大明宮。?
??
??雪霽長楊苑,冰開太液池。?
??宮中行樂日,天下盛明時。?
??
??柳色煙相似,梨花雪不如。?
??春風真有意,一一麗皇居。?
??
??月上宮花靜,煙含苑樹深。?
??銀台門已閉,仙漏夜沉沉。?
??
??九重青瑣闥,百尺碧雲樓,?
??明月秋風起,珠簾上玉鉤。?
??
??一曲彈罷,馮保還沉浸在唐代宮廷音樂的氛圍中,良久才嘆息一聲,言道:?
??「天下盛明,宮中方可行樂。令狐楚獻詩巧諫,這與今年元宵節在午門城樓上,張居正讓馮琦奉御獻詩的路數一模一樣。歷朝歷代,孤忠之臣輔佐皇上,哪一個都是用心良苦啊!」?
??「老公公說的是,」潘一鶴趁機說道,「我家老爺常常念及,說老公公與首輔張大人,都是大明開國以來最好的顧命大臣。他老人家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該如何仿效你們兩位相臣。」?
??「是嗎?」?
??「倘若還有機會為朝廷效命,我家老爺一定會以老公公為楷模。」潘一鶴趁機說出此行的目的。「這麼說,你家老爺有重出江湖之意?」?
??「是,還望老公公便中推薦。」?
??馮保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正欲說什麼,忽見東廠掌作陳應鳳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你怎麼突然來了?」徐爵問。?
??「啟稟老公公,」陳應鳳對馮保深深一揖,匆匆言道,「德勝門內,守城兵士與叫化子發生了鬥毆,出了三條人命。」?
??「怎麼打起來的?」?
??「叫化子餓瘋了,哄搶店鋪,守城兵士趕去制止,雙方便交上手了。如今叫化子越聚越多,若不趕緊制止,恐怕要鬧出大事兒來。」?
??見陳應鳳巴巴急急的樣子,馮保又想起上午在大內發生的龍袍失竊事件,嘀咕了一句:「真是禍不單行。」說著便大聲喊道:?
??「備轎,去五城兵馬司!」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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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4:07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二十八回 賑災情急抱病面聖 盼孫心切懿旨冊妃 文 / 熊召政

??翌日上午,朱翊鈞剛用罷早膳,馮保就跑到乾清宮求見。在西暖閣,他把昨夜城裡頭叫化子鬧事的情況簡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稟報。一聽說鬧出了人命,朱翊鈞就急著問:?
??「死的是兵士還是叫化子?」?
??馮保答:「兵士死了一個,是個哨長。叫化子死了兩個,一個中年漢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個老頭兒,在慌亂中讓人踩死。」?
??「叫化子哄搶店鋪,那就不是叫化子了,應該是強盜。大伴,你說是不是?」?
??「皇上所言極是,」馮保答道,「小鬼造反烏龜翻潭,雖成不了事,終究叫人膩味。」?
??「這事兒,著刑部處置。」朱翊鈞說著,又想起昨天甲字型檔丟失龍袍的事,便接著問,「大伴,甲字型檔的那幫牌子,是否審出了眉目?」?
??「皇上是說龍袍的事?」?
??「是呀。」?
??「還沒審出來。老奴按皇上的旨意,讓張鯨審理此案。他拘拿了五個牌子,拷問了一天,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來。」?
??「張鯨辦過案么?」?
??「往常沒辦過。」?
??「沒辦過,他就不知道如何應付。常言道賊精賊精,既然能當賊,就是大精明人。像張鯨那樣抽一鞭子問一句,人家哪裡肯隨便招認。」?
??「這五個牌子,如今在東廠羈押。」馮保本想藉機將張鯨寒磣幾句,想想又不妥,又道,「依老奴之見,查此類失竊案,一味的拷問終不是法,還得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竊賊。」?
??「大伴說的是,朕看這案子,還得你親自處理。」朱翊鈞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又道,「大伴,昨日朕一時性急,對你吼了幾句,你莫往心裡去。」?
??一聽皇上為昨日的發怒表示歉意,馮保心頭一熱,答道:「皇上這是說哪裡話,宮裡頭出了這大的失竊案,不要說罵老奴幾句,就是動一下家法,也是應該的。」?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乾清宮一名內侍進來稟報,說是張居正緊急求見。朱翊鈞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道:?
??「什麼,張先生,他在哪裡?」?
??「他在會極門口等著。」?
??「他病好了嗎?」?
??「沒有,聽說他半躺在轎子里,下轎都困難。」?
??「快請,到平台、不、平台太遠,恐張先生走不動,就到文華殿的恭默室吧。」?
??朱翊鈞說罷,就讓馮保跟著他,急匆匆朝恭默室而來。朱翊鈞剛坐定,便見一乘兩人抬的肩輿在恭默室門口停下來。兩名文華殿的值殿太監上前,從肩輿上扶下張居正。因皇宮內不準乘轎,在馮保的安排下,張居正換乘了內廷專用的兩人抬肩輿前來。看到他步履艱難,朱翊鈞趕緊起身,到門口把張居正扶了進來。?
??張居正自那次聽了馮保的勸告,搬回家去療養,差不多又過去了半個多月,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加之一應重要章奏,都還得他親自票擬,十年首輔生涯養成的事必躬親的習慣,如今一時間改不了。雖在重病之中,朝廷中大小事兒他仍放心不下,即便躺在病床上,每天還得處理公務,少則幾件,多則十幾件。往常在內閣當值,遇有犯難事,他可以隨時給皇上寫揭帖求見,當面溝通。自患病後,君臣二人見面不容易,對一些事情的處置,縱有不同意見,也只能靠信札和讓人帶話兒表達。似這般信札商榷,朱翊鈞與張居正兩方面,都深感不便。就說昨天晚上發生的叫化子哄搶店鋪事件,五城兵馬司堂官賀維幀連夜跑到紗帽衚衕張大學士府向他告稟。他一聽就感到這決非一般的鬥毆事件,便命賀維幀去帶了兩個叫化子到他家來,他強撐病體,差不多詢問了一個多時辰,不覺已交了未時。這時候再上床休息,躺了兩個多時辰,又哪裡睡得著。天快亮時好不容易眯了一會兒,卻又做了一個惡夢,夢見京城大街小巷滿世界都是舞槍弄棒的叫化子,驚出他一身冷汗。儘管周身酸軟兩條腿像灌了鉛,他還是掙扎著起床如常洗漱,穿戴整齊,讓家人備轎前往紫禁城。在他看來,叫化子鬧事是一場非常嚴重的突發事件,若處置不當就會留下禍機。他擔心皇上考慮不周而淡然處之,上一個條陳難盡其述,所以這才決定親自來一趟。?
??
??卻說自元宵節午門城樓上分手之後,快兩個多月了,張居正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朱翊鈞。他一入恭默室,就掙扎著跪下,給朱翊鈞行人臣覲見之禮。朱翊鈞拗不過,只得受禮,然後親自把張居正攙到椅子上坐下。乍一看到張居正形神憔悴滿臉病容,朱翊鈞大受刺激,兩眼竟不住滾下了熱淚,言道:?
??「元輔,你病得這麼沉重,何必進宮。」?
??張居正所坐的椅子雖然墊了錦褥,他仍覺得屁股上大便口硌得生痛,但他強忍住,努力挺直腰身答道:?
??「快兩個月沒見到皇上,臣十分思念。正好又有重要事體要向皇上當面稟奏,所以,今天沒有預約就進了宮。唐突之處,乞皇上原諒。」?
??朱翊鈞本還想多寒暄幾句表達慰問之意,但看到張居正難受的樣子,只得趕緊問道:?
??「元輔有何事要奏?」?
??張居正說道:「昨兒夜裡,發生在德勝門內的事,想必皇上已知道了。」?
??朱翊鈞點點頭,瞧了一眼打橫坐著的馮保,言道:「馮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稟過了。」?
??「巡城御史賀維幀的緊急條陳還未讀到?」?
??「沒有。」朱翊鈞解釋說,「通政司的摺子先送至司禮監,再由司禮監送進西暖閣,就算是急折,路途上也還得要一會兒工夫,這會兒想必到了。賀維幀的摺子,是否也是說的叫化子鬧事?」?
??「是的。」?
??「要不,朕命人去西暖閣把摺子拿過來。」?
??「不用了,」張居正略一沉思,回答說,「賀維幀的摺子,講的是叫花子鬧事的經過,這個,想必馮公公的述說也很詳細。臣在這裡要說的,是應該如何處置此事。」?
??「朕正準備下旨,將帶頭滋事的叫化子統統抓起來嚴加懲處,再申諭五城兵馬司,限三日之內,把所有叫化子逐出京城,一個也不得漏網。」?
??朱翊鈞一番話乾淨利落,本以為會博得張居正的讚揚,卻不料張居正搖頭言道:?
??「皇上,臣抱病求見,怕的就是您如此處置!」?
??朱翊鈞臉色一沉,問道:「元輔,難道這樣處理,還會有不妥之處嗎?」?
??「不是不妥,是錯!」張居正一言政務,便恢復剛愎本性,此時他眉棱骨一聳,簡捷言道,
??「若按皇上旨意,對叫化子嚴加彈壓,必然激起民變。」?
??「有這麼嚴重嗎?」朱翊鈞愕然問道。?
??「有,」張居正雖在病中,卻依然神態嚴峻足以懾人,他沉緩言道,「昨夜事起之後,賀維幀跑來臣家稟報,臣讓他找了兩個叫花子當面詢問,才得知一些實情,因此,臣一晚上都睡不著。」?
??「叫花子說了些什麼?」馮保插嘴問。?
??張居正答:「那兩個叫花子,一個是大名府人氏,一個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個是位老人。他講自萬曆八年起,晴雨季節不按時序,春夏宜雨卻一直旱,秋天宜陽又淫雨不止,導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顆粒無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災實情,催繳田賦一如往日。農戶家中幾無隔夜之糧,哪裡還能上繳賦稅?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賦就拘拿鎖人。農戶抗不過官府,只得變賣家產,交清賦稅贖出人質。如此一連兩年,大名府的農戶幾乎破產,在家鄉無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離鄉背井,靠乞討活命。那老人剛說完,來自於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漢子,已是痛哭失聲。詢其原因,他說老人所言句句屬實,他本人的家產已變賣殆盡,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斃,萬般無奈,只有忍痛賣掉年僅十三歲的閨女,換回一點糧食贍養老母。合境飢荒,米貴人賤。賣閨女用秤稱,一斤人只能換一斤麥子。這中年漢子的閨女重五十四斤,因此只換回五十四斤麥子。中年漢子將麥子留給老母度日,自己帶著妻兒出外乞討。聽了這兩位叫花子的哭訴,臣心如刀絞。皇上,唐杜甫曾有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說的是兵戈相見的亂世,如今是轎馬擠塞於途,絲竹不絕於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內輦轂之下,竟然還有這等餓殍遍野的慘事發生。皇上,你聽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鈞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萬萬沒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叫花子鬧事,後頭還有這麼悲慘的故事。元輔,聽那兩個叫花子的口氣,好像是官府逼得他們離鄉背井,這話是否屬實?」?
??張居正聽出朱翊鈞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與朝廷推行的稅政有關,立刻辯解道:?
??「皇上,臣執意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意一是為朝廷理財;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我張居正務求國家富強,但決不橫徵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徵收賦稅,是依法行事,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張先生說的是。」馮保眼見張居正咄咄逼人的架式,讓朱翊鈞有些難堪,便插話說,「不過,官府收稅,只要沒有額外徵收,也沒錯到那裡。」?
??「老公公此言差矣。」張居正得理不饒人,又駁斥馮保道,「農戶顆粒無收,官吏憑什麼還要徵收賦稅?」?
??「不徵收怎麼辦?朝廷額有所定呀。」?
??「額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災人禍,地方官吏應及時向朝廷奏實,請求蠲免租賦。」?
??「元輔所言極是。」朱翊鈞霍然醒悟,言道,「兩年來,從不見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員有摺子上來,奏明災事。」?
??「這就是癥結所在。」張居正義正辭嚴,「底下的百姓,見不著皇上。官吏催收賦稅,對他們如狼似虎,他們還以為這是朝廷的主張,許多怨氣無法排泄,就會自然而然遷怒於皇上。古人講『官逼民反』,就是這麼個理兒。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蘊含的道理,還望皇上三思。」?
??
??「元輔不用再說,朕明白了厲害。」朱翊鈞終於悟出了張居正抱病進宮的良苦用心,感動地說,「地方官隱瞞災情不報,是怕誤了政績。考成法有明文規定,地方官若催收賦稅不力,有司必糾察彈劾。因此,這些官員為了應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顧。這裡頭的情由,於法可商,於理難容。元輔,您說,眼下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
??張居正聽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顧忌,但他今天已沒有精力來談論這一問題,只就事論事答道:「昨夜由於調了京營的一千兵士前往鎮壓,局勢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說也有好幾萬人。這些人並不是成心鬧事,只是想有口飯吃,對他們施加武力,終是失道之舉。臣建議不要強行驅趕他們,先在城裡頭多開幾處粥廠賑濟,使他們的情緒安定下來,然後立即張榜告示,減免京畿受災數府兩年的賦稅錢糧,已經強行徵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緊急敕諭戶部,調運通州倉存貯的漕糧,解往以上州府賑濟撫恤。」?
??
??張居正說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鈞點頭稱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門,按元輔說的辦。另外,為了體現朕愛民之意,朕也從內廷供用庫中撥出十萬兩銀子,作為賑濟之用。」?
??
??朱翊鈞如此大方,竟要拿出私房錢來救撫災民,這一點令張居正大為感動。他枯澀的眼窩裡不禁溢出熱淚,哽咽言道:?
??「皇上,災民們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舉,他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山呼萬歲了。」?
??「元輔,你曾多次傳授牧民之術給朕,讓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道理,還讓朕知曉君輕民重的馭國之方,如今正好用得著。只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度過災難,朕少花十萬兩銀子又算什麼!」?
??在馮保聽來,朱翊鈞這一番表白好像是為了討好張居正。他知道朱翊鈞始終對張居正存有幾分忌憚,兩人一起議論朝政決斷大事,朱翊鈞儘管有時候心裡不服,表面上卻言聽計從。但今天的話,倒叫馮保真假難分。說是真,他昨兒個還為供用庫用銀不足大發牢騷,如何今兒個腦子一熱,又拿出十萬兩銀子賑濟災民?說是假,皇上這副認真的神態又讓你瞧不出一點破綻。揣摩再三,馮保也不知朱翊鈞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有一點他可以斷定,一旦這十萬兩銀子從內廷供用庫劃出,皇上肯定又會磨纏著要他想辦法補回這筆開銷。想著與其日後自己獨吞一斗黃連水,倒不如現在就在這裡把話挑明,拖著張居正一起設法填補虧空,於是言道:?
??「皇上體恤災民,要拿私房錢來賑濟,這是天大的恩德。咱們當奴才的,作臣子的,真是為天下蒼生感到高興。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關閉了十七座礦山之後,供用庫的銀子進項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許多開支都應付不了。現在又一下拿出來十萬兩,這個大窟窿怎麼填呀。」
???朱翊鈞一聽這話,心下高興,嘴裡卻說:「大伴,今兒個不說這些。」?
??「是是,老奴不該多嘴,」馮保將手上拿著的茶杯往茶几上輕輕一擱,朝張居正歉意一笑,說道,「張先生,咱們還得想辦法,讓供用庫多少增加一點收入。」?
??張居正等於被馮保將了一軍,只得順題兒答道:「這個是應該的。」?
??馮保接著說:「聽說皇上想從雲南買銅鑄錢,戶部右侍郎錢普上摺奏說不可。」?
??「實有其事。」張居正答道,「錢普曾就此事前來徵詢我的意見,我說此事關係朝廷錢法,萬不可輕啟爐火。」?
??「錢普是這麼說的。」朱翊鈞對鑄錢一事一直耿耿於懷,此時趁機發牢騷,「朕雖然准錢普所奏,停止購銅,但仍覺得,錢普是小題大作。」?
??張居正說了這半日的話,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著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禮,故犟著挺直腰板,忍著愈來愈烈的疼痛問道:?
??「不知皇上為何有這種想法?」?
??朱翊鈞嘴一噘,咕噥道:「朕只是想鑄些銅錢,以作宮裡賞賜之用,怎的就壞了錢法?「?
??張居正用兩手撐著身子,以便能讓屁股透氣,減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艱難回答道:?
??「天下錢數流通者,分金、銀、銅錢三種。銀少,金更少,市面交易,多以銅錢為主。但銅錢究竟鑄多少為宜,由戶部寶錢局專職其事。銅錢與銀錠的比價,視銅錢多寡而論。若銅錢鑄得太多,則鄙薄不值。國朝以來,凡朝廷嚴循錢法時,則物價便宜,反之則騰貴。如永樂皇帝享祚時,五吊銅錢值一兩銀子,一弔錢可買五隻雞,或一擔穀米。到了英宗朝代,由於鑄錢太多,銅鈔貶值,一弔錢只能買一隻雞。銀子價值不變,依然是一兩銀子買五擔穀米,但買一擔穀米的銅鈔卻由一弔漲到五吊。如此一比較,等於是二十五吊銅錢才值一兩銀子,無形之中,銅鈔貶值了五倍。這樣一來,最吃虧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祿吃飯的文武官員。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銀兩,日常買進賣出,使用的都是銅錢。官員們的俸祿,素來分本色俸與折色俸兩種。本色俸是穀米,折色俸分銀與銅兩種,比例是三分銀,七分銅。銅鈔一貶值,官員們一個個苦不堪言,往常能買一隻雞的錢,如今只買得回一把小蔥。如此一來,俸祿低薄的中下層官員,還有更多的無品秩可言的掾吏,不要說過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只求菜飯一飽,也得精打細算。所以說,錢法實乃關係國計民生的根本大法,皇上作為一國之君,務必帶頭遵守。」?
??「元輔講的這番道理,朕也懂得。但朕慮著兩萬斤銅鑄不了幾個錢,還不至於引起銅鈔貶值。」?朱翊鈞顯然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故說出的話含有幾分賭氣。張居正本想耐心講一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防微杜漸的道理,怎奈身子再也堅持不住,兩手一松,竟一攤泥似的癱倒在椅子上。朱翊鈞與馮保兩人,頓時都大驚失色。看到師相瘦削的前額上虛汗涔涔而下,朱翊鈞驚恐地喊了一聲:?
??「元輔!」?
??張居正意識清醒,他還想頑強地撐持起來,怎奈周身疲軟如棉花,他動了動眼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馮保忙伸頭朝門外大喊一聲:?
??「太醫!」?
??隨張居正一同入宮的太醫在隔壁房子里候著,聽得叫喊,慌忙跑進恭默室,也不及向皇上行禮,就手忙腳亂地對臉色煞白的張居正進行施救。?
??這當兒,馮保把六神無主的朱翊鈞請出恭默室,護送回了乾清宮。?
??當天下午,午膳過後稍事休息,朱翊鈞剛到西暖閣坐定,正說派人前往張居正家中探視,忽見慈寧宮隨堂太監進來傳話,說是太後娘娘請皇上過去敘敘話兒,朱翊鈞不敢怠慢,忙撇下手頭事情,乘了肩輿來到慈寧宮。?
??
??自搬出乾清宮后,李太后的日子越過越清閑,每天就靠抄經念佛聽曲看戲打發時光。表面上看,她是悠悠度日萬事不關心,其實,皇上的一舉一動都還在她的監控之中,在馮保的安排下,滿大內到處都有她的耳報神。經過萬曆六年的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掉的朱翊鈞雖然始終記著恨,卻是再也不敢胡來,至少在李太後面前保持謹慎不做越格的事,即便這般謹慎,只要李太后一說見他,他仍然會忐忑不安,習慣地將自己近日來的所作所為檢視一遍,生怕有什麼犯頭。?
??
??卻說朱翊鈞走進慈寧宮,李太后已在花廳里候著他了。陽春三月陽光融和,李太后早脫了冬裝,穿了一件薄薄的玉白色夾絲長裙,外頭披著一襲兜羅絨的寬幅霞帔,頭上也沒有戴繁雜的金件玉飾,只是在高挽著的蘇樣髮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翡翠鬧蛾兒。這副打扮讓人感到親切,朱翊鈞見了心下一寬,知道母后今兒個心情甚好,當不會有什麼「興師問罪」的事發生。果然,當他向母后請安后剛一坐下,李太后就笑著說:?
??
??「鈞兒,看你這身衣服怎麼穿的?龍袍下擺都打皺了,你身邊的那些牌子,是怎麼料理的?」?朱翊鈞勾頭一看身上的龍袍果然有幾道亂縐,便道:「午膳后,咱打了個迷盹,許是壓縐了。」?「這種事兒要注意,當皇上的,最要講體面。」李太后說著,又問,「聽說上午你在恭默室會見了張先生?」?
??「是的,是張先生緊急求見。」?
??「他的病有好轉嗎?」?
??「哪裡有好轉,上午又鬧了一次險。」?
??朱翊鈞說著,就把上午會見的情況大致作了稟告,李太后聽罷喟然一嘆,言道:?
??「當年諸葛亮輔佐蜀國幼主,說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從此成為宰相中的千古楷模,咱看張先生這份憂患之心,當是諸葛亮再世。」?
??「母后說的是。離開恭默室后,兒當即下旨,徹查京畿各府災情,凡隱匿不報的官員,一律嚴懲。」?
??「你這樣做,京畿的老百姓就會說你是一個好皇帝,張先生也會為你感到高興,」李太后說著眉頭一蹙,又憂慮地說,「張先生的病總不見好轉,這不是好事兒。」?
??看到母后對張居正的病情表現得過於關切,朱翊鈞心裡感到彆扭。對張居正,他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治國政務他離不開這位師相,沒有張居正替他排憂解難,多少揪心事還不把他壓得趴下?但他又嫌張居正對他鉗制太多,頭上總有一道緊箍咒兒,讓他輕鬆不了。因此,對張居正患病,他是既怕他死了,又怕他活過來,這份心情,他一絲兒也不敢在母後面前表露。此時,他只得順著母后的意思說道:?
??「張先生積勞成疾,依兒來看,一時難得痊癒。」?
??「他究竟是什麼病?」?
??「據馮公公說,太醫告訴他,說張先生是痔瘡,小腸子從大便口掉出一截,縮不回去。」?
??「這種病,當不致有生命之虞吧。」?
??「難說,」朱翊鈞故意裝得沉重,「張先生為病情折磨,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每日還得為國事操勞,縱是銅鑄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折磨。」?
??「是啊,你要經常派人前往問候。」?
??「兒天天都派人去,」朱翊鈞一副惟命是聽的樣子,忽然又漫不經心補了一句,「聽說張先生有卸職之意。」?
??「是嗎?」李太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問道。「他已經遞摺子了?」?
??「沒有,他向馮公公表示過。」?
??「不能讓他卸職,朝廷少不得他。」?
??「可是,他病得這麼重,像昨夜叫化子鬧事,他抱病處理,徹夜不眠,今天在恭默室,他疼得差一點昏死,兒見了,的確於心不忍。」?
??「唉,為何好人都不……」李太后本想說「好人都不長壽」,想想這話不吉利,又咽下了,改口說,「只要張先生活著一天,這宰輔就不能換人。」?
??「兒記住母后的話。」朱翊鈞經此試探,探清了母后的心思,便道,「想想也是,張先生這一病,多少人又生了妄想,覬覦首輔的位子。」?
??「眼下大臣中,誰有這個能力?」李太后嘴一癟,不屑地說,「麻雀兒生鵝蛋,能成嗎?」
???一句俏皮話逗得朱翊鈞一樂,也湊趣兒言道:「大臣中,多數人都是小氣相。」?
??說到這裡,母子二人都會心地笑起來。這時李太后吩咐侍女送來一些茶點。吃過後,李太后命在花廳里服務的內侍都盡行退下,然後對朱翊鈞說:?
??「鈞兒,方才說張先生的事,只是順便提及。其實,今天找你來,為娘的另有一件事要問你。」?朱翊鈞本以為正事已經談畢,正準備閑聊幾句告辭,聽母后這麼一說,他一顆心頓時又提到嗓子眼上,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地問:?
??「不知母后要問何事?」?
??「皇后住在坤寧宮,你多久沒去了?」?
??「大概有……三天吧。」朱翊鈞臉紅紅地支吾道。?
??「三天,三個三天都不止吧。」李太后盯著兒子,嗔道,「小倆口成婚都三年多了,為娘的想抱個孫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宮皇後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鬧彆扭,不肯和她親熱。」?
??朱翊鈞不喜歡王皇后,這在宮裡頭早已不是秘密。李太后始終袒護著王皇后,也曾將小兩口叫到慈慶宮調解多回,朱翊鈞明裡唯唯諾諾謹遵母命,回到乾清宮還是我行我素,不肯與王皇后同房,李太后也拿他沒有辦法。這會兒李太后又提起這檔子事,朱翊鈞硬著頭皮回答:
??「皇后性情太冷。」?
??「你那副樣子,叫她想熱也熱不起來。」李太后駁了兒子一句,又問,「今兒個你對娘說實話,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
??這一問突兀,朱翊鈞渾身一顫,忙回道:「沒有,真……的,沒有。」?
??瞧著兒子的窘態,李太后噗哧一笑,挖苦道:「沒有沒有,看看你那張臉,都紅得像燈籠,快告訴我,你瞧中誰了?」?
??「瞧……」朱翊鈞舌頭髮僵。?
??「在娘面前,你還想瞞什麼?」李太後知道兒子的心結,便把口氣緩和下來,言道,「鈞兒,為娘的沒有難為你的意思,只是抱孫心切。」?
??「母后,兒實在沒有相好的。」朱翊鈞仍一口否認。?
??「既然你不肯招認,娘只好替你把人找來。」李太后說著朝窗外一喊,「容兒。」?
??「唉!」門外有人答應。?
??「將她帶來。」?
??不一會兒,便見尚儀局女官容兒領了一個侍女進來。朱翊鈞一見這侍女,便是那一年在曲流館被他割了頭髮的巧蓮,頓時恨不能找一條地縫兒鑽進去。李太后示意讓巧蓮挨著她坐下,然後問朱翊鈞:?
??「你不會說你不認識她吧。」?
??「認識。」朱翊鈞勾著頭不敢看人。?
??卻說巧蓮自那次曲流館受辱后,卻因禍得福,被李太后看中調入慈寧宮當了她的貼身女侍。李太后替她改名叫迎兒,這名字念起來喜氣,也間接反映出李太后的某一種心態。迎兒心靈手巧,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韻,加之做得一手好女紅,李太后便很喜歡她。朱翊鈞每次到慈寧宮,只要一見到迎兒,他就想到曲流館,因此極不自然。迎兒乖巧,反倒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每次見到萬歲爺,總是眯眯笑蹲個萬福,若是躲開李太后的眼睛,她還會沒話找話和朱翊鈞聊上幾句。當年在曲流館中,朱翊鈞同時見到巧蓮和月珍兩位宮女。巧蓮不單有才情,且那一張標緻的瓜子臉也討人喜歡。朱翊鈞本有心於她,怎奈她一時放不開,朱翊鈞才移情於月珍。如今見巧蓮「盡棄前嫌」,越發嫣然可愛,朱翊鈞不免舊情復萌,對迎兒竟又產生了幾分愛意,只是苦於李太后照看甚緊,朱翊鈞這一隻饞貓,找不著機會偷食兒。去年冬上有一天,朱翊鈞逗到慈寧宮,適奉李太後到慈慶宮串門,與陳太后拉閑話兒去了,迎兒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繡花。朱翊鈞問清了情況,估摸著母后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多時就在潛燒的慾火一下子躥起來,也顧不得君王體面,竟就在迎兒陳設簡單的睡房裡寬衣解帶雲雨一番。事畢,朱翊鈞像做賊似的偷偷溜出慈寧宮,一連幾天心神不定,生怕事情敗露李太后又要追究。後來見李太后渾然不覺,才斷定此番偷情成功,一身的惶恐頓換成了滿臉的得意,見了迎兒免不了眉來眼去,只要躲過李太后的眼睛,他還會在迎兒的臉上掐一把,胸脯上揪一把。勾引歸勾引,卻逮不著機會上床。近一個多月來,他多次到慈慶宮,不知為何卻很少見到迎兒,偶爾見到,迎兒也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遠遠地躲開。他心中正猜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李太后卻把迎兒領到他的面前。?
??
??朱翊鈞與迎兒偷情,李太后並不知曉。前天,她偶然發覺迎兒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嘔吐,她讓迎兒站起身來,發覺她的體型有些不大對勁,憑著女人的敏感,她判斷迎兒是妊娠反應,便嚴厲追問是怎麼回事。迎兒情知瞞不過,便如實招了。李太后聞訊即秘密展開調查,確信迎兒所說屬實,便傳信把兒子找來。如今看到兒子局促不安,李太后盈盈一笑,譏道:?
??
??「看你這副樣子,和你那死去的父皇一模一樣,爛在鍋里的肉不肯吃,偏滿世界撈野食兒。」?朱翊鈞聽出母后的話有些刻毒,頓時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慌忙朝母後跟前一跪,言道:?「母后,兒只是一時糊塗,求您不要懲罰我。」?
??李太后一怔,旋即明白兒子把她的意思理解錯了,便對迎兒說道:?
??「去,把皇上扶起來。」?
??迎兒遵命,姍姍上前將朱翊鈞扶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李太後用愛憐的眼光看著兒子,問道:?
??「鈞兒,你看迎兒有甚變化?」?
??朱翊鈞哪裡敢抬眼睛,只支吾著說:「朕……兒沒看出迎兒的變化來。」?
??「真的看不出來?」?
??「啊,迎兒胖了些,比過去……更好看了。」?
??「小糊塗,你究竟是看還是猜?」李太后笑眯眯罵了一句,又加重語氣說道,「你既然跟娘打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訴你,迎兒懷孕了。」?
??「啊?」朱翊鈞身子猛地一抖,驚得嘴巴張開合不攏。?
??「迎兒,你說,你懷了誰的孩子?」?
??迎兒滿臉紅暈,那樣子是既羞澀又興奮,扭捏了半天,才喃喃說道:?
??「是,是皇上的。」?
??朱翊鈞一聽急了,又霍地站起來,倉促中嚷道:「這怎麼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兒,這說明你們兩個有緣。」?
??朱翊鈞感到不可思議,卻又無法辯解,站在那裡像一根木頭。李太后示意容兒將迎兒扶了出去。花廳里,又只剩下母子二人。李太后看著兒子六神無主的樣子,便勸慰道:?
??「鈞兒,別那麼失魂落魄的,這件事,為娘的並不責怪你。」?
??「那……」朱翊鈞腦子裡仍是一片空白。?
??「娘早就想抱孫子了,」李太后動情地說,「迎兒既懷上了你的孩子,你就得給他一個名分。」?「給什麼?」?
??「迎兒的孩子生下來,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說該給迎兒什麼名分?」?
??「母后的意思,冊封迎兒為妃子?」?
??「你說呢?」?
??「可迎兒是宮女出身。」?
??「宮女怎麼啦?」李太后臉色突變,怒氣沖沖說道,「你不要忘了,娘懷你的時候,也是一名宮女!」?
??「娘……兒說錯話了。」?
??朱翊鈞意識到傷害了母后的自尊,兩眼噙著淚水。李太后待情緒穩定后,方對兒子吩咐道:?「明日,你就傳旨禮部,迅速辦理迎兒冊妃的事。」?
??「兒遵命。」?
??朱翊鈞剛說完,便見容兒又叩門求見,李太后問她何事,她答道:?
??「馮公公來了多半會兒,一直在廊下坐等,說是有急事要稟報。」?
??「請他進來。」?
??轉臉工夫,便見馮保急匆匆跑了進來。不等他稟事,李太后先向他通報了迎兒冊妃的事,馮保其實早就知道迎兒懷孕的事,只是李太后不提,他就不敢造次亂講,這會兒聽了,便滿臉堆下笑來向皇上道喜。朱翊鈞覺得事情太突然,越是道喜他越是難堪,於是攔了馮保的話頭,問道:?
??「你有何急事要稟?」?
??馮保忙收了笑臉,說道:「老奴派人到紗帽衚衕張先生家去近視病情。太醫院的院正守在那兒,偷偷對咱手下的牌子說,張先生的病,恐怕是沒有救了。」?
??李太后聽罷臉色大變,說道:「從沒聽說痔瘡是絕症,怎麼就沒有救了?」?
??馮保道:「太醫院的話,的確不能當真。但他這一講,若傳出去,豈不動搖人心?」?
??「這個倒是。」李太后想了想,也不徵詢朱翊鈞的意見,顧自言道,「從今天起,太醫院的郎中們全部在衙門守值,一個都不準回家。」?
??「母后,這樣是不是過分了?」朱翊鈞小心問道。?
??「有什麼過分的,要想不走漏風聲,只能這樣做!」?
??李太后說得斬釘截鐵。馮保趕緊告辭,他要派人到太醫院傳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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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4:29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二十九回 乞生還宮中傳急折 彌留際首輔訴深憂 文 / 熊召政

??四月中旬,久病不愈的張居正自感肌體羸疲,已無法履行首輔職責,遂向皇上遞了《乞骸歸里疏》,言及「伏望聖慈垂憫,諒臣素無矯飾,知臣情非獲已,早賜骸骨,生還鄉里。倘不即填溝壑,猶可效用於將來,臣不勝哀鳴懇切,戰慄隕越之至。」語極悲涼哀切。萬曆皇帝看過之後,親頒手敕,命司禮監太監張鯨送到張府,敕曰:?
??諭太師張太岳:朕自沖齡登極,賴先生啟沃佐理,心無所不盡,迄今十載,四海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顧命。朕方切倚賴,先生乃屢以疾辭,忍離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國事,致此勞瘁,然不妨在京調理,閣務且總大綱,著次輔等辦理。先生專養精神,省思慮,自然康復,庶慰朕朝夕??之意。欽賜元輔銀元寶四十兩、甜食二盒、干點心二盒、燒割一分。欽此。??
??本來,對於張居正的病情,李太后已下過懿旨,要嚴格保密,但朱翊鈞聽信張鯨的建議,諭旨通政司,將張居正的《乞骸歸里疏》和以上這道聖敕一同在邸報上刊登。這樣一來,天下官員都知道張居正病情嚴重,似乎患的是不治之症,而皇上對這位師相的寵信,也是一如既往注念有加。官場上的人最會見風使舵,早在一個多月前,京城裡就有官員設道場為首輔祈福。像那個工部右侍郎錢普,硬是在昭寧寺設下觀音壇,懸幛揚幡敲鐘擊磬地折騰了三天。那時候,雖有同道中人誇讚錢普心眼兒通透,對首輔一往情深。但更多的官員卻認為他這是馬屁精的虛套,有譏他紙糊燈籠當菩薩的,有笑他螺絲殼裡做道場的,總之是三人嘴闊一尺,說什麼的都有。如今看到皇上的這道敕諭,大家又都覺得還是錢普有先見之明。於是,當初說風涼話的,現在又都想爭著插一手沾得利市。一時間,京城大大小小數百座寺廟宮觀,盡數兒都被各衙門官員包下來替首輔祈福,有起壇會的,有做道場的,長天白日不去衙門點卯,卻脫了官袍換上青衣角帶戴著瓦楞帽兒趕往廟觀里唱經頌偈。這裡頭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個個忙得唿噓噓的,都在發昏章里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靈,禍來神昧。京城裡混官面兒的人,到此時已不探究禍福災咎,他們要的是這種足以表現忠心的形式。很快,這股子祈福風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員雖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憚雞蛋里尋骨頭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報告。因此,也都一窩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獨自出資或湊份子為首輔祈福禳災,本來清靜無為的街市,突然間躁動非常。點綴在鐘山後湖白下山川的那些個清涼寺、雞鳴寺、永慶寺、金陵寺、盧龍觀、報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處都起了法帳鼓吹,香燈咒語;朝朝暮暮之間,滿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輔病去福來的輻車轎馬。?兩京如此,各個地方上的高官豈肯落後?先是通邑大都,後來漫延到邊鄙小縣,無不都建立道場。那些時,秦、晉、楚、豫、浙、贛、滇、黔等全國各地的奏表馳傳進京,十之八九都是向首輔問安。但佛龕上的酒果之獻、楮柏之焚,雖然堆得滿滿的,卻一丁點也不能緩解張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約是六月十九日,萬曆皇帝朱翊鈞又收到了張居正火速傳進宮來的《再懇生還疏》:?
??昨該臣具疏乞休,奉聖旨:「朕久不見卿,朝夕殊念,方計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覽之,惕然不寧,仍准給假調理。卿宜安心靜攝,痊可即出輔理,用慰朕懷。吏部知道,欽此。」縷縷之衷,未回天聽;憂愁抑鬱,病勢轉增。竊謂人之欲有為於世,全賴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強留於此,不過行屍走肉耳,將焉用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將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虧保終之仁。此臣之所以??哀鳴,而不能已於言也。伏望皇上憐臣十年盡瘁之苦,早賜骸骨,生還鄉里。如不即死,將來效用,尚有日也。?
??這道急折是馮保親自送到乾清宮西暖閣的,他念給朱翊鈞聽后,朱翊鈞又接過去再認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問道:?
??「大伴,這是張先生第幾道乞休的摺子?」?
??「第八道。」?
??朱翊鈞若有所思,沉吟言道:「兩個月來,寫了八道摺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張先生在這道摺子里,說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聽了,心裡委實難過。」?
??馮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難過是難過,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
??「聽人說,張先生現在已是瘦脫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進東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
???「天底下文武官員,多少人都在為他祈禱,怎地就不起半點作用?」?
??「唉,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張先生今年貴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歲。」?
??「大伴,您今年六十五歲了吧。」?
??「是。」?
??「張先生比你還小七歲哩,按理說,他不該這樣一病不起啊!」?
??「唉,他當十年宰輔,操勞國事,已是心力交瘁。」馮保說著眼圈兒紅了。?
??「大伴,你沒有為張先生建個道場?」朱翊鈞冷不丁又問了一句。?
??「我……」馮保一抬眼,發覺朱翊鈞投向他的眼光有些異樣,忙身子一哈,謹慎言道,「老奴畢竟是萬歲爺跟前的人,哪敢隨便造次?」?
??「建道場怎麼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場,就等於是向世人說明,張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這不悖了您萬歲爺的旨意么?」?
??「這倒是,還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鈞點點頭,又道,「朕看張先生的這道摺子,倒有了訣別的意味,您現在去張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張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還得為他預辦後事。對於朝廷政務,內閣輔臣人選,他有什麼交待的,也一併要問一問。」?
??朱翊鈞的態度出奇的冷靜,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馮保察覺到這一點,也就不寒而慄。當下告辭出來,噙了兩泡熱淚,登轎前往紗帽衚衕。?
??進入六月份之後,張大學士府的氣氛就顯得特別緊張,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顯出哀戚之容。張居正的六個兒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歲了。他們都輪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親病榻之前,須臾不敢離開。儘管他們在外人面前對父親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準備後事。馮保一到張府,張居正的六個兒子聞訊,一起趕到轎廳迎接。馮保一下轎,就急匆匆地問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
??「令堂大人現在如何?」?
??張敬修話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進,上午還掙扎著給皇上寫了一道《再乞生還疏》,這會兒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醫呢?」?
??「在。」太醫從人群後頭擠上前來。?
??馮保瞅了他一眼,問道:「你說說,首輔的病情……」?
??太醫稟道:「卑職方才還給首輔把過脈,已經非常微弱。使勁兒按下去,才感到寸脈似有似無,關脈浮滑,尺脈如檐前滴水,這已是殘燈之象。」??
??馮保聽罷,連忙在張敬修的導引下來到後院張居正的病榻前。此時張居正眼窩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偉岸的身軀,竟萎縮成一塊片兒柴似的,躺在寬大的病床上,像是飄在池沼中的一根蘆葦。一看這副樣子,馮保抑忍了多時的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算起來也才一個多月沒有見面,卻沒想到張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張居正卻還蓋著一床大被子,可見身上的元氣已是喪失殆盡。馮保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張居正露在被窩外的右手,竟像攥著一塊冰。大約是受到了擾動,昏睡中的張居正眼皮子動了一下,敬修見狀,忙俯下身去輕輕喊道:
???「父親大人,馮公公看你來了。」?
??張居正的眼皮子又動了一下,但仍然睜不開。兩片失血的嘴唇在艱難地翕動著,嘴角滾下了一滴涎水,馮保接過敬修遞上的手絹,親自替他揩了臉上的水漬。瞧他這副樣子,馮保實在不忍心打擾,但一來「聖命」在身,二來自己也裝了一肚子話要說,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後再無機會。因此,他只得狠下心來,伸手搖了搖張居正的肩頭,輕輕喊了一聲:?
??「張先生。」?
??也許是這聲音太熟悉的緣故,張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只是滿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麼都看不清。敬修讓丫環揪了一條熱面巾,小心給父親擦了一把臉。張居正兩隻枯澀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幾下,最後,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終於落在馮保身上,只見他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嘴巴張了幾下,好不容易吐出一個字來:?
??「湯。」?
??敬修以為是要葯湯,忙命丫環提過藥罐子潷了一碗端上,張居正搖搖頭。馮保畢竟有經驗,猜想張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談話,便問:?
??「張先生是不是要喝參湯?」?
??張居正點點頭。敬修又張羅著煎了一碗釅釅的參湯奉上,扶起張居正餵了幾口。溫熱的參湯引起張居正一陣嗆咳,不一會兒,他終於掙扎著開口說話了,只是聲音微弱:?
??「馮公公,多謝您來看我。」?
??馮保抑淚回答:「是皇上命老夫來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懇生還疏》。」?
??一說到皇上,張居正失神的眼眶裡頓時顯露出一些生氣,他木然問道:「皇上准奏了嗎?」
???馮保答:「皇上要你安心養病。」?
??「養病?」張居正露出一絲苦笑,斷斷續續言道,「不穀養了半年,終不見好轉。我現在是來日無多了,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家父,唉,不穀生前不能盡孝,只望死後能奉侍他老人家於九泉之下。」?
??馮保聽著這些遊魂之語,心下悲傷,背過臉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淚,趕緊切入正題言道:?
??「張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嚴重,所以特派老夫前來慰問,皇上有心准您辭去首輔之職,讓您回歸故里。只是您這副樣兒,哪裡還受得了旅途顛簸?看來你只能在府中靜養,等病情有了好轉,再作歸計不遲。」?
??「不穀自己知道,這病是好不了的。看來,不穀真是要客死京城了。」?
??張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幾句話,馮保擔心他撐不住,又讓敬修拿了參湯喂他幾口,接著說:「張先生,瞧你這樣兒,一時半會兒還不能主持閣務,你看要不要增加閣臣?」
??張居正沒有答話,他又開始暈眩起來,敬修又要來一塊熱毛巾敷在他的額上,附著他的耳朵大聲喊道:「父親,馮公公問你,要不要增加閣臣?」?
??張居正又暫時清醒過來,他努力思索著,死死地盯著馮保,怔怔地問:?
??「增加閣臣,是你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當然是皇上的意思。」馮保立即回答。?
??張居正在敬修的幫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來,再躺下時,頭腦忽然變得清晰。他揣摩著皇上已經開始為他安排後事了,心裡頭感到凄涼。經過這麼長時間病痛的折磨,他對自己的生死已經漠然,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閣臣的遴選。如果接替首輔的人沒有選好,自己花了十年心血推行的萬曆新政,就有可能毀於一旦。病重期間,他一再思考這個問題,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勢的時候,完成閣臣的選拔與首輔的交接,但他三番五次向皇上提出要求,皇上就是不予批准。直至今日,他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皇上才主動問起,但他明白,此時自己能夠起到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了。他看中的那些改革派官員,大都因資歷太淺而不能入閣,即使有幾個資歷夠了,也因為平常得罪人多而頻遭攻訐,加之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想力排眾議按自己的要求選拔閣臣,恐怕已不可能。儘管這樣,仍有幾個大臣的名字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裡旋轉,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盡量振作精神言道:?
??「現在內閣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輔臣,論沉穩練達,申時行強過張四維,但張四維資格老,已在次輔位置上,不穀一旦撒手塵寰,肯定由他來接替宰揆之職……」?
??趁張居正喘氣的當兒,馮保插話說:「老夫看這位張鳳盤,在張先生面前頗為謙恭。」?
??「那是不穀在柄政之時,往後他怎麼樣,不穀不敢保證。」說到這裡,張居正又補了一句,
??「此人過於圓滑。」?
??張四維擔任閣臣期間,常常背著張居正偷偷給馮保行賄,兩人私下裡已打得火熱。馮保一直以為張四維是張居正的心腹股肱,卻沒想到張居正對他存有戒心,不免驚詫地問:?
??「你怕張鳳盤更改你的改革主張?」?
??「是啊,這是不穀最擔心的事,」張居正說著喘起了粗氣,半晌,才又痛苦地說,「倘若萬曆新政不能繼續,不穀在九泉之下,也誓難瞑目啊!」?
??聽著這洞穿七札的肺腑之言,馮保大受感動,大限臨頭心裡還想著國事,滿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張居正,還有誰能夠這樣?但馮保此時一腦門心思想的不是「萬曆新政」能否繼續,而是擔心張居正一旦撒手而去,他從此一個人在朝中孤掌難鳴。往常,每當皇上在他面前耍脾氣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就感到了危機感。此刻,這種危機感突然放大,他覺得嗓子眼幹得冒煙,拚命咽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說:?
??「張先生,依老夫看,你得夾塞兒!」?
??「不是夾塞兒,」張居正嫌這個詞齷齪,有陰謀之嫌,糾正道,「是要挑幾個正直可靠的大臣,充實內閣。」?
??馮保連連點頭,回道:「老夫就是這個意思,張先生,您選好了人么?」?
??張居正的身體本已虛弱到極點,一席對話雖費時不多,但仍讓他堅持不住。這時候,他又主動要了參湯啜吸幾口,一邊喘息一邊艱難言道:?
??「當年,不穀曾為皇上挑了六位經筵講臣,他們中張四維、申時行已經入閣,另有許國、于慎行、余有丁等都是閣臣人選。不穀曾不止一次向皇上推薦他們,現在看來,能立即入閣擔任重任的,當是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馮保一聽這個名字,立刻就想到了吏部尚書王國光。卻說張居正於隆慶六年出掌內閣,任命的第一批六部尚書,如今只剩下一個王國光了。十年時間裡,六部九卿十八大衙門的堂官,換了一茬又一茬,像楊博、葛守禮、譚綸、王之誥、殷正茂、李義河、王崇古這樣一些素有名望的大臣,有的作古有的致仕。惟獨這個王國光,自始至終陪伴著張居正走過一程又一程風雨。若論張居正的私心,他巴不得王國光能接替他的首輔之職,但這事兒決計辦不成:一是王國光已年過六旬;第二,大明開國以來,從沒有讓吏部尚書擔任首輔的先例。首輔上任后可以兼任吏部尚書,但當了吏部尚書之後卻再也不能當首輔,皆因吏部尚書是六部之首,名為天官,事權重大。洪武皇帝當初制訂這項用人措施,意在讓天官與宰輔互相牽制。發展到後來,天官也在宰輔領導之下,其牽製作用已化為烏有。但不從吏部尚書中選用首輔的制度卻保留了下來。馮保猜想拔擢余有丁進內閣是王國光的主意,自萬曆五年,王國光接替張瀚執掌吏部后,就薦了他的門生余有丁出任吏部左侍郎。此前,余有丁已被張居正薦拔為皇上的講臣,同時得到兩位權重大臣的賞識,余有丁可謂春風得意。自入部之後,王國光對
??有丁的倚重,猶如當年高拱之於魏學曾。余有丁辦事幹練,幾年來在官場博得一致好評,連皇上對他都有幾分青睞。此時張居正將余有丁列為增補閣臣的首選,顯然是王國光推薦的結果。馮保揣度王國光推薦余有丁入閣是為了自保,但他也承認余有丁的確是理想的人選。不過,馮保也想在閣臣中培植自己的勢力,於是繞彎兒說道:?
??「余有丁近年來政聲鵲起,當是合格人選,但入選閣臣,應不止他一個吧?」?
??張居正聽出話風,遲疑了一下,說道:「當然不止一個,老公公若有人選,也可推薦。」?
??馮保略頓了頓,回道:「外臣選拔,老夫本無權過問,但為先生著想,倒想起一個人,還比較合適。」?
??「誰?」?
??「潘晟。」?
??「你推薦他?」張居正雙眸浮光一閃。別看他命若遊絲神情恍惚,其實心裡頭一點也不糊塗,他閉目凝神了一會兒,才幽幽言道,「這個潘晟是我的門生,我也曾對他寄予厚望。但他到南京后,為人做事頗遭非議,且又有貪墨之嫌,南京方面曾對他多次彈劾,他不得已才申請致仕。這次再推薦他,是否妥當?」?
??馮保靜靜聽完,這些事他也早有耳聞,但他仍一心要替潘晟說情,這不僅因為他收了潘晟的三萬兩銀子,更讓他看中的是潘晟這個人他完全可以左右,只聽他言道:?
??「張先生,潘晟雖然有毛病,但他是自己人啊。讓他入閣,怎麼著他也不會過河拆橋。」?
??「唔……」?
??
??張居正實在沒有氣力爭辯,但臉上的表情卻是猶豫不決,馮保也不管張居正愛聽不愛聽,只顧自勸道:?
??「張先生,到了這時候,你總得想一想身後的事。老夫今年六十五歲的人了,也是牆頭上跑馬,路徑不長,如今能撐一天就撐一天,有咱在司禮監坐著,你的萬曆新政,就是有人想改,也得先過咱這道關,但內閣裡頭,你總得有放心的人在那裡把持。倘若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裡,一天到晚在皇上的耳朵邊聒噪,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皇上畢竟才二十歲,你能保他耳朵根子不軟?」?
??
??「馮公公所說的道理,不穀都懂,只是推薦潘晟,恐難孚眾望……」張居正說話的聲音已是含糊不清,敬修不停地換熱毛巾替他敷額頭刺激著他,這多少起了一點作用,張居正停了一會兒,復又不情願地喃喃言道,「既然找不著更好的人,恐怕只有推薦他了,但不穀擔心,皇上不會同意。」?
??「這個你放心,」馮保把腦袋湊過去,對著張居正的耳邊小聲說,「你現在提任何要求,皇上都會答應。」?
??張居正沒說什麼,只瞪大驚詫的眼睛。?
??馮保繼續言道:「你既是皇上的顧命大臣,又是師相,對你最後的建言,皇上就算不真心接受,哪怕做個樣子給天下人看,他也得如數採納。」?
??「皇上!」?
??張居正終於顫抖著喊出了一聲,馮保的話刺痛了他的心,許多往事一齊涌到心頭。此時他表面上平平靜靜,但內心深處已倒海翻江。只見他凸起的喉節滑動了幾下,他想說,「我這個顧命大臣,已是當到頭了。執政十年,我為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纓世胄,勢豪大戶。如今我已是油干燈盡,也許要不了幾天,我就入土為安了,那些仇視我的人,便會伺機反撲,但我已是毀譽不計……」?
??
??這席話雖沒有說出,但馮保已從張居正愈來愈黯淡的眼神中「讀」懂了意思,他止不住哽咽起來,安慰道:「張先生,你不要胡思亂想,有皇上在,那些泥溝里的蝦子,怎麼翻得起浪來。」?誰知這平平常常幾句撫慰的話,竟引得張居正的身子劇烈抖動起來,他大張著嘴,想說「惟願如此」四個字,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屋子裡的人,只聽得見他喉嚨里一片痰響。眼看他雙目凸起,嘴唇發烏,雙手十指彎曲抖動——一根弦就要斷了。馮保忙喚太醫進來,又是敷心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腳亂施救了半晌,張居正終於安靜下來,但睜著眼睛再也不能說話。馮保慮著再呆下去對張居正刺激太大,便起身告辭。張居正卻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那意思是要他留下來多坐一會兒。馮保想著這是訣別,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往下掉。張居正嘴唇顫抖,馮保看出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便命再給他灌參湯,太醫看著張居正痛苦不堪的樣子,小聲提醒道:?
??「現在灌參湯已沒有用了。」?
??「哪還有什麼方法,能讓他開口說話?」馮保急切地問。?
??「只能給他的命門、湧泉、合谷等穴位扎針,刺激他興奮,但這樣一來,等於抽盡了他身上尚存的一息元氣。」?
??
??馮保聽懂太醫的意思,恐怕幾針下去,會加速張居正的死亡,但此時已顧不得那麼多,他想聽的是張居正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還想說什麼,便命太醫趕快扎針。?
??
??銀針入穴,果然有奇效,張居正身子挺了挺,終於又能開口說話了,只是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
??「馮公公,還有一件事,煩你轉告皇上。」?
??「請張先生講。」馮保耳朵幾乎貼在張居正的嘴巴上。?
??「三月間叫花子鬧事,戶部賑濟京畿各府州縣,災民是否都安置妥當?」?
??「早就妥當了。」?
??太醫不停地轉動著銀針,生怕張居正斷氣兒。許是迴光返照,張居正吐字竟清晰起來,也能成篇講話,他說道:「告訴皇上,不能只聽各府衙門的奏摺,如今的官員,弄虛頭說假話的太多,應該讓吏部與戶部,會同通政司三個衙門,委派官員下去查訪。」?
??「張先生放心,老夫一回去就稟告皇上。」?
??「還有,大名、真定等府的官員隱匿災情不報,皇上曾有旨意,要都察院派員嚴查。半個月前我曾見過督查御史的奏章,彈劾這兩個府的知府欺瞞朝廷壓榨百姓,建議將他們拘讞問罪。我因病重不能擬票,只口頭表達同意,責令有司立即將這兩名知府押解來京專案審理,不知此事是否已辦理妥當。」?
??「好像皇上准奏了。」?
??「不能說好像,我希望知道確切的消息。」?
??張居正這時候還如此較真兒,馮保心下駭異,他原本想支吾,現在卻不得不據實相告:?
??「大名、真定兩個知府,人是弄到北京來了,但沒有進刑部大牢,而是軟禁在滄州會館。」
???「這是為何?」?
??「有人替他們說情唄,」馮保頓了一頓,揶揄道,「據前幾日東廠的訪單報告,這兩位府台大人還湊份子,為你張先生做道場祈福呢。」?
??「真是豈有此理,這等諛官,更要嚴懲。」張居正一激動,呼吸再一次迫促起來,「馮公公,你……轉告皇上,要把這兩名諛官、迅速收、收監……」?
??再下面的話,馮保就聽不清了。看著他瞳孔慢慢地擴散,半握著的拳頭緩緩地鬆開,敬修再也壓抑不住,一下子跪到在床前,握著父親的手,發出了撕肝裂膽的嚎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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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4:41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回 萬歲爺秉燈談鬼事 大太監深夜訪權臣 文 / 熊召政

??出了張居正府邸,天色已黑。馮保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紫禁城,連杯茶都來不及喝,就徑直跑到乾清宮向皇上稟報。此時皇上剛用過晚膳,正在東暖閣中同三個內侍一起玩斗葉
??子的遊戲,葉子是一種紙牌,又叫馬吊牌,共四十張,每張牌都以《水滸》故事中的人物命名。玩時四人入局,每人八張,以大管小,變化甚多。大約是年前,乾清宮一名管理牌子在外頭學會了這種牌戲,回宮來教給皇上,皇上很快就上了癮,每天只要一落空,就要讓貼身內侍陪他玩幾局。馮保進來的時候,皇上正玩到第三局,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與他是對家這時候打出一張百萬貫的阮小五。皇上磨蹭了一會兒,突然甩出一張牌來,嚷道:?
??「千萬貫行者武松!」?
??周佑一看這張牌,立刻叫起來:「萬歲爺,你這張牌是偷的!」?
??朱翊鈞硬著脖梗兒,大聲爭辯:「咱啥時候偷牌了?咱有這張牌嘛!」?
??「你是有這張牌,但奴才打出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時,你就用過一次,怎地現在又有這一張?」?
??「有就有,你輸了,卻反賴我。」?
??一個萬乘之尊,一個下賤奴才,竟為一張牌爭得面紅耳赤,那架式好像還會打起來。馮保實在看不過眼,站在門口也不挪步,只重重咳了一聲,朱翊鈞轉臉看見他,猶自喊道:?
??「大伴,你評評理,周佑這混蛋,竟然說朕偷了他的牌,這怎麼可能!」?
??周佑得理不讓人,咕噥道:「萬歲爺,你不是偷奴才的,你是偷你自己的。」?
??「你聽聽,越發胡說了,」朱翊鈞咯咯咯地大笑起來,言道,「咱自己的牌,還用得著偷么?」?周佑還想爭辯,馮保朝他一跺腳,眉毛一擰吼道:「你這蠢物,敢說皇上偷東西,再胡鬧,小心咱割了你的舌頭!」?
??這一罵,三個內侍都嚇得篩糠一般,沒有一個人敢張嘴說個不字兒,都灰頭灰腦溜了出去。眼看著好端端一場牌局被攪黃,朱翊鈞臉上有些掛不住,埋怨道:?
??「大伴,朕方才爭著好玩,你卻當了真。」?
??「皇上,在奴才面前,您總得注意體面,」馮保斂了火氣規勸,旋即又道,「周佑這幫傢伙,哼,屎殼螂爬草秸,終究不是一條蠶。」?
??馮保的罵語很損人,朱翊鈞也不同他理論,只漫不經心用手撥弄著桌上的馬吊牌,過了一會兒才問:?
??「你啥時兒從張先生府上回來的?」?
??「老奴剛回來,就趕著進乾清宮來見皇上。」?
??「張先生究竟怎樣了?」?
??「唉,恐不久於人世。」馮保瞅著桌上散亂的紙牌,心酸地說,「看張先生那樣子,隨時都有可能咽氣兒。」?
??「啊,真有這麼嚴重嗎?」?
??「這種事,老奴怎敢打妄語。」?
??馮保說著,便將見張居正的前前後後細枝末節詳述一遍。朱翊鈞聽罷,頓時忘了方才的不快,傷心地說:?
??「在恭默室最後一次見元輔,才三個月工夫,他就病成這個樣子。原先朕總以為他患的不是絕症,只要天道一暖和,他就會慢慢好起來,誰知他今日里竟走到黃泉路口上……他若真的撒手一走,這一團亂麻似的國事,朕託付給誰呀?」?
??最後這一問,透露出朱翊鈞心中的惶恐,馮保抬眼一看,只見朱翊鈞眼角已是滾出了淚珠,不由撫膝一嘆,稟道:?
??「皇上,當下之急,恐怕還得趕緊增加閣臣才是,以備張先生不豫……」?
??「大伴說的是,」朱翊鈞停了啜泣,答道,「就按張先生的推薦,你趕快替朕擬旨,補余有丁為文淵閣大學士,潘晟當過南京禮部尚書,資歷深一些,這次就補武英殿大學士,列名在余有丁之前。著二人迅速到閣履任,這道旨,今夜就發出去。」?
??朱翊鈞如此乾脆,馮保心下甚喜,當即擬了旨,鈐了御印,連夜派人送往吏部。?
??馮保一走,差不多戌時過半,朱翊鈞獨自坐在東暖閣中,對著熒熒燭光,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鬼氣森森,心裡一陣驚悸,便朝門外大聲喊道:?
??「來人!」?
??「奴才在。」?
??隨著這聲答應,只見周佑領了七八個內侍走了進來,原來他們都一直守候在門外廊下,只是皇上沒吩咐,他們不敢擅自進來。?
??「這房燈光太暗,多點幾盞燈籠。」?
??其實東暖閣中已點了四盞燈籠,外加桌上的兩支大光明燭,已是亮如白晝,但皇上既嫌燈暗,周佑忙帶著手下七手八腳又弄了四盞燈籠進來掛上。?
??「萬歲爺,您看這光亮夠嗎?」周佑問。?
??「夠了。」?
??周佑瞧著皇上神色不對頭,咂摸著是為玩馬吊牌的事馮保讓他不高興,遂小心問道:?
??「萬歲爺,要不要奴才們還陪您玩牌?」?
??「不玩了,你派人去把張鯨喊來。」?
??周佑命一個小內侍去喊張鯨,餘下的人都留在閣房裡。這幫朱衣太監想著為皇上逗樂,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竟冷了場。半晌,朱翊鈞方雙眸一閃,幽幽問道:?
??「周佑,你說,人死了會不會變鬼?」?
??「這個嘛……」周佑沒想到皇上突然會問這樣一個古怪問題,他搔著腦殼,訕笑道,「人家都說,鬼是死人變的。」?
??「人死了變鬼,鬼還死不死呢?」?
??「鬼死不死,這可是個溜尖的問題,奴才真還不知道,」周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鬼又不是命,怎麼會死呢?」?
??一個小內侍抬杠:「人老了病了就會死,鬼老了病了,肯定也會死的。」?
??「鬼不吃五穀,哪裡會死。」另一名太監反駁。?
??朱翊鈞嗤地一笑,駁道:「自從盤古開天地,到如今有多少年頭了?少說也有一萬年。年年都死人,死的人都變成了鬼,如果鬼都不死,那現今這大千世界,豈不是角角落落里全都擠滿了鬼?」?
??
??「喲,萬歲爺這理兒高妙。」周佑伸著舌頭舔了舔嘴唇,諂媚說道,「就說這乾清宮,已經有七個皇帝在這兒駕崩,如果先前的皇帝爺變鬼以後,都不再死,豈不……「?
??周佑正說在興頭上,忽被人在腰眼上捅了一指頭,掉頭一看,只見張鯨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他的身後。這位當紅的秉筆太監責備他道:?
??
??「你一張臭嘴胡?什麼,先朝皇帝都登龍升天,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去了,什麼鬼不鬼的。」
??周佑經此一罵,頓覺失言,背上已是冷汗涔涔,幸好朱翊鈞並不追究,只是揮手讓周佑一行退下,命道:?
??「今夜裡,乾清宮各處房子,都多點燈籠。」?
??周佑一行唯唯諾諾躬身而退,待他們一走,張鯨這才跪下行禮,稟道:?
??「奴才張鯨恭請萬歲爺晚安。」?
??自從張居正病重之後,張鯨遵朱翊鈞之命,每天夜裡在司禮監值房歇宿,以備不時之喚。內侍過去一喊,他立刻就跑了過來。此時,朱翊鈞讓他平身,賜了座后,才道:?
??「張鯨,元輔最新的病情,你知道了嗎?」?
??「方才馮公公到司禮監,簡略向奴才說了幾句,聽說已在彌留之際。」?
??「是啊,」朱翊鈞長吁一口氣,嘆道,「張先生鐵面宰相,何等了得,然也難逃一死。」?
??張鯨聽出皇上的話中含有幾分幸災樂禍,他揣摩皇上對張居正的感情非常微妙:即敬重又憎恨,既依賴又忌憚。敬重的是張居正作為顧命大臣,十年來把個混亂潰敗的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憎恨的是張居正對他要求太嚴,特別是萬曆六年的那道《罪己詔》,讓他臉面丟盡;依賴的是張居正作為他的師相,十年來不僅事無巨細一一施教於他,而且替他排除所有的艱難險阻,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移山心力;忌憚的是張居正獨攬朝綱功高蓋主,如今天下官員,都議論他這位太平天子,之所以能夠端居廊廟四海威服,就因為靠著張居正這位鐵面宰相……儘管張居正嚴守臣道,對他禮敬有加,但他在張居正面前,總是小心謹慎,像一個生怕做錯事情的小媳婦。處理朝政,他對張居正言聽計從,但每簽發一道聖旨,他又悵然若失——皆因張居正的票擬,他不敢擅改一字……如今,這位宵衣旰食不苟言笑的宰揆,眼看就要油干燈滅撒手而去,皇上在悲痛之餘,有幾分幸災樂禍也是情理中事。有了這個判斷,張鯨冷冷一笑,露骨地說:?
??「萬歲爺,奴才恭喜您了。」?
??「恭喜什麼?」朱翊鈞一愣。?
??「張先生一死,壓在你頭上的一座大山,就給搬掉了,這不是喜事兒又是什麼?」?
??「放肆!」?
??朱翊鈞一拍桌子,唬得張鯨雙腿一軟,屁股離了凳兒跪到地上。朱翊鈞的確如張鯨揣摩的那樣,對張居正是又敬又恨。但他絕不允許底下的奴才對他有這種印象。他之所以今夜裡喊來張鯨,本意也是想找個人說說心裡的惆悵,偏張鯨自作聰明,硬是要將一些只可意會的東西用語言點破,因此引起了朱翊鈞的惱怒。?
??「萬歲爺,奴才該死!」張鯨驚悚地自責。?
??朱翊鈞本還想臭罵幾句,一見張鯨惶恐的樣子,又抬手示意他坐回到凳兒上,斥道:?
??「朕還以為你是個伶俐人,原來卻也是一個草包,什麼三葷五素的話,都從你的嘴中吐出來。」?「奴才知罪。」張鯨被罵蔫了。?
??「馮公公還對你說了些什麼?」?
??「除了張先生病情,餘下什麼都沒說。」?
??朱翊鈞睨著他,又道:「大名、真定兩名知府,一直未曾收監,這次張先生又特意追問。」
??皇上提起這件事,張鯨止不住心驚肉跳。本來,朱翊鈞已有旨,著都察院將兩名知府押解來京讞審,張鯨是大名府人,大名府知府便託人給他送了三千兩銀子,請他在皇上面前說情。張鯨納賄之後,便瞅了個上西暖閣讀折的機會,對皇上說大名知府逼迫災民繳納賦稅,實出無奈。他曾向上峰稟告過府治內受災情況,但府中移文報上去后就被有司壓下。即使這樣,他還盡量挪借銀兩賑濟災民。因此,解官押赴來京之日,境內許多百姓自發涌到路口擺香案送他。皇上一聽,生怕弄出冤案來,忙又下旨吏部,將兩名知府由收監改為軟禁。現在,皇上說張居正追查,張鯨自知理虧不敢爭辯,只吶吶問道:?
??「張先生病入沉痾,還惦記著這件小事?」?
??「元輔早就說過,朝政無小事。馮公公方才稟奏時,朕未下旨,因為這事兒,朕是聽了你的稟報后才修改了旨意,如今再改回去,也還得讓你去辦理。」?
??一番話讓張鯨聽出兩層意思:一是皇上顧及他的面子,沒有將此事的底兒露給馮保;二是此事的處理還得恢復原旨。張鯨感激之餘又忐忑不安,說道:?
??「奴才當日所言,也只是揀耳朵聽來的……」?
??朱翊鈞淺淺一笑:「你也不必掩飾,朕並沒有說要追究你的責任,你也像馮公公那樣,即刻就去吏部與都察院傳旨,將那兩名知府連夜收監。」?
??張鯨再不敢吱聲,只好告辭回去辦理,剛走到門口,朱翊鈞又把他喊住,言道:?
??「張先生還提議,補潘晟與余有丁兩人入閣,朕都准了,這會兒,恐怕旨意已到吏部。」?
??「潘晟?」張鯨早就風聞潘晟曾派管家潘一鶴來京活動謀求起複,還走過馮保的門路,但他此時多了個心眼兒,不講這件捕風捉影的事,只恭維道,「張先生向皇上推薦的人,想必沒有錯。」?
??「什麼對呀錯的,張先生柄國十年所有的建議,朕都虛心採納,如今他這最後一回建議,朕焉有不準之理!」?
??「是是,萬歲爺虛心納諫從善如流,真乃有古天子之風。」?
??張鯨嘴巴塗蜜盡說好聽的,朱翊鈞乜了他一眼,斥道:「別說這些奉承話,你管住自己的臭嘴就好,去吧!」?
??張鯨乘轎出了紫禁城,去吏部和都察院辦完傳旨的事,想著收了大名府知府的銀子,不但沒有替人家逢凶化吉,反而收監拘讞,不免心下怏怏。斯時夜已深了,立秋剛過幾天,正是北京城最熱的時候。往常逢到這節令,北京就變成了不夜城,多少戚畹人家膏粱子弟,正好去那些酒館青樓或倚翠偎紅或揎臂痛飲,極盡聲色犬馬之能事。今夜裡氣氛卻有些不同,街面上到處都是巡邏的軍士,那些風月場所饌飲之地,也都冷冷清清少有人光顧。張鯨心下清楚,這都因張居正的病情引起。萬千朝局一身所系,必然導致所有的官員都密切關注首輔的病情變化。於是,一股子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緊張氣氛便在京城裡漫延。皇上雖然沒有下令宵禁,可是見這大街小巷,竟寂靜得如同木葉落盡的空山。張鯨本來就一肚皮不自在,又目睹這份冷清,三伏天里居然打起了寒顫。這時候,他乘坐的四人抬涼轎剛抬出吏部、都察院所在的富貴街,眼看就來到了棋盤街口,從這裡向右踅過去,大約半里多路,就是夜間進出紫禁城的惟一通道東華門,轎夫們咔咔咔的在磨轎杠,張鯨從涼轎里伸出頭來喊道:「不去東華門,到槐樹衚衕。」?
??轎夫聽令,又把轎杠磨回來,從棋盤街口向左拐,奔槐樹衚衕而去。大約半個時辰,涼轎抬進了槐樹衚衕口,在一所氣勢軒昂的大宅子前停下,這裡是內閣次輔張四維的家。四年前,張鯨被擢升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不久,就與張四維建立了交情。起初,張四維對張鯨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他只是仗著自家鹽商出身,有的是白花花的銀子,故對內廷大?,特別是司禮監的幾個太監,一個個都用心巴結,但他仍然把主要心思用在馮保身上。後來,張鯨主動前來貼他,間或吐露幾次皇上的私下談話,如某件事應該如何處置,某人可用不可用等等,讓張四維按皇上的意思寫折,結果是寫一個準一個,他這才對張鯨刮目相看。從此,窺伺皇上的心思與動態,除了馮保這條「明線」,又增加了張鯨這條「暗線」。馮保雖然對他抱有好感,但人家畢竟是首輔的肝膽之交,這張鯨卻不同,兩人有著共同的利益——一一個想當首輔,一個覬覦司禮監掌印,雖然未曾點破,但兩人心照不宣。張居正患病期間,按皇上的旨意,平常閣務由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人處理,只是重大事情才由張居正秉斷,但張四維為了表示謙恭,事無巨細都派人到張大學士府請示,他自己倒落得清閑,每日去內閣點卯,表面上也忙得團團轉,內里卻沒擬過一道閣票。三天二頭,他還要跑到紗帽衚衕去向張居正請安問病,極盡關心。近些時,每每看到首輔貌萎神枯的樣子,他強烈地感到歷史上的那些失敗者,更多的不是敗於政見而是敗於身體,於是,便請了一個武當山的道人到他家中住下,日夕向他請教養生吐納之法。?
??
??卻說張鯨在張四維府邸門口落轎的時候,張四維正在武當山道人的指導下練習捫腹靜坐之法,聽得門人稟報,他立忙收了功,與張鯨在客堂相見。?
??兩人略事寒暄,張四維讓茶之後,就開門見山說道:「張公公夤夜造訪,定有急事。」?
??張鯨呵呵一笑,卻宕開問道:「聽說鳳盤公家中住了一個武當山道士?」?
??張四維一驚,問:「是有一個,來了大約半個月,這點小事,你也知道?」?
??張鯨說:「前幾天,咱去西暖閣讀折,偷瞄了一眼東廠呈給皇上的訪單,內里有一條,說您請了一位武當山道士教授養生之法。」?
??「東廠真是無孔不入,」張四維臉色一沉,又擔心地問,「皇上是何態度?」?
??「咱說過,這訪單是偷看的,皇上並沒有和咱議論這事。」張鯨據實而答。?
??張四維雖然貴為內閣次輔,滿朝文臣,僅屈居於張居正之下,卻是沒有資格看到那份本只供皇上一人覽閱的訪單。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兼管東廠的馮保賣面子,將訪單製成兩份,一份給皇上,另一份給了張居正,凡東廠偵伺的文武大臣的秘事,實際上只有皇上,張居正和馮保三人知道,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與聞。張四維對東廠的訪單一直心存畏懼。這時問道:
???「那份訪單上還說了些啥?」?
??「什麼都有,上斤不上兩的事情都會載上一筆。咱記得還有一條,說是西北榆林衛出現了天狗吃日頭的事,當地有小兒唱歌謠,『文星落,紫微黑;馬變龍,猴兒死。』你看看,這是不是讖語?」?
??張四維沉思了一會兒,問道:「馬變龍,猴兒死,這六個字藏了什麼玄機?」?
??張鯨解釋道:「今年是馬年,神馬變龍,預示著皇上要當家作主了,猴兒死更明白,首輔張先生是甲申年生人,屬猴的,今年是他的大限。」?
??「咱看,這歌謠是人編的。」?
??「管它呢,」張鯨嘴角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興奮地問,「鳳盤公,元輔的病情您知道嗎?」?「知道,」張四維點點頭,答道,「現在已在彌留之際,不穀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門,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備不虞。」?
??「皇上也在安排首輔的後事。」?
??「啊?」張四維眼光霍然一跳,問,「皇上是如何安排的?」?
??「他已下旨吏部,增補潘晟與余有丁兩人為閣臣,這兩人都是張居正推薦的。」?
??「這麼快?」?
??「是啊,明天,余友丁就會到內閣值事,潘晟在沂江老家,想必他的任職聖旨如今已在路上,要不了二十天,這位潘晟也就到了北京。」?
??聞此消息,張四維心下甚為不快:一來是張居正推薦閣臣不與他商量,可見對他存有戒心;二來是皇上選拔閣臣的諭旨下得如此之快,也不讓內閣與聞,可見他堂堂一個次輔,在朝政即將巨變之時,竟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想到這一層,他立刻就感到兩位新增閣臣必將對他構成巨大威脅,特別是潘晟——當初他任禮部尚書時,潘晟是禮部左侍郎,此人擅於鑽營,又是張居正的門生,如今風聞已攀上馮保作為靠山,若讓他順利入閣,等於是對自己晉陞首輔的柄政之路設置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鐵門檻。思來想去,他本來已經滋生出的穩操勝券的感覺,突然間又化為烏有。?
??張鯨注視著張四維表情的變化,小聲說:「鳳盤公,咱知道你的心思,好端端的眼睛里,怎麼能擱一粒沙子進去。」?
??「是啊。」張四維一改平日故作高深的作派,焦灼地說,「堂堂內閣,怎麼放了一隻磕頭蟲進來。」?
??「你是指潘晟?」?
??「不是他又是誰?」?
??「依咱看,這事兒並沒有板上釘釘。」?
??「皇上不是下旨了嗎?」?
??「皇上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元輔是他的師相,臨終前推薦兩個人,他怎能潑元輔的面子?
??如果有人提出反對,皇上肯定會改變主意。」?
??張四維眼睛一亮,問:「這麼說,皇上擢用潘晟,只是做樣子的?」?
??張鯨饒有深意地一笑,言道:「據在下猜測,在兩可之間。」?
??張四維心下略微一松,正欲細論,忽見派往張居正府上當值的內閣中書急匆匆跑進客堂,神色慌張稟道:?
??「大人,首輔他、他老人家走、走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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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4:51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籤問災咎 新宰輔裝傻掩機心 文 / 熊召政

??轉眼到了八月,這一天馮保早早兒起來,喝了一杯奶子,便啟轎往白雲觀而來。?
??一出西便門,馮保打起轎簾,但見淡藍色天空顯得非常高遠,已經收割過的莊稼地似乎還在安謐的夢境之中,薄薄的煙氤瀰漫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茶褐色的麥茬上。偶爾看見三兩隻烏鴉伸著嘴巴,在土壠間小心謹慎地跳動著。它們並不是在覓食,而是在干崩崩的硬泥塊上磨著嘴巴。忽然,它們撲動翅膀飛起來,原來是一隻鬆了韁繩的驢兒驚擾了它們,只見這匹驢兒穿過一片果園,踩著被涼風吹落的紅葉與黃葉,激情奔放地跑向空蕩蕩的田野,被它的蹄子掀起的塵埃,在霞光的照射下蔚為金霧。而潔潔凈凈的天空上,忽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雲,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積雪,在這遼遠的恬適與寧靜中,又見一個瞎眼的老乞丐一隻手拿著一個豁口的破碗,另一隻手拿著的一支木棍探路,正步履蹣跚地向城裡走去。聽到馮保的大轎抬了過來,這老乞丐慌忙避到路邊,馮保從轎窗里看到他衣衫襤褸,神態卻很安詳,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吩咐同來的張大受給老乞丐施捨一點碎銀,張大受從懷中掏出一隻二兩的小銀錠放在老乞丐的碗里。待到老乞丐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轎隊已經走遠,老乞丐乾澀的眼窩裡噙著兩泡熱淚,揚起枯枝般的雙手對著轎隊留下的塵霧,大聲嚷道:?
??「好人哪,菩薩保佑你們!」?
??聽到這蒼老的祝福聲,馮保心裡一酸一酸的,他揉了揉略微有些浮腫的眼泡,不免想起兩個月來撲朔迷離的朝局,心情再次陷入煩亂。?
??卻說六月二十日二更時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張居正,終於帶著無盡的憂患和未竟的事業,愴然離開了人世。當夜,在乾清宮輾轉難眠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就接到了噩耗,他當即親自趕往慈寧宮報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母子二人相對而泣。李太后一再叮囑兒子,要為張居正隆重治理喪事,並厚恤家屬。皇上表示一定遵守母命。從慈寧宮歸來,朱翊鈞立即接見馮保,命他傳下諭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諭示禮部設九壇制?祭——?這是國葬的規格。張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國、太師,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他一人受。此等榮耀,
??
??即使李善長、姚廣孝這樣家喻戶曉功勛卓著的國師宰輔,也從未獲得過。張居正辭世后的第二天,朱翊鈞又敕命給他贈官上柱國,賜謚「文忠」,如此錦上添花之舉,更是將張居正的聲望推到了頂峰。一時間,北京城中無論是高官大爵還是丁門小戶,都如喪考妣,紛紛在家門口設下香案致祭,青煙氤氳祭器琳琅。千般奠儀百種哀思——這其中固然有人是應景兒做給別人看的,但絕大多數官員,特別是那些平頭百姓,卻是真心實意地表達哀思。祭詩祭文如潮洶湧,素幛挽帳充斥街衢,這種聲勢也使皇上大受感染。為了順應民心,就張居正的喪事安排,他好幾次找來內閣輔臣和司禮監太監一起會商徵詢意見。斯時正值溽暑,天氣悶熱不堪,應張居正六個兒子的請求,皇上准予將張居正的遺體三日內盛斂入棺,然後由欽天監選了吉日,於七月初的某一天移櫬南歸。並差遣吏部、禮部各出一名四品員外郎,錦衣衛堂上官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名,四人共同護靈前往荊州。靈車出發那一天,從紗帽衚衕到正陽門這段城區路上,沿途不但擺滿了各大衙門特意設置的香案,更有數以萬計的京城百姓趕來送行,十幾里長街的兩旁,擠滿了跪地痛哭的人們,這場面令人十分感動。?
??
??送走了張居正的靈柩,馮保一下子病倒了。一來因為在張居正治喪期間,他要處置許多雜事,乏累得很;二來老友去世,他深為悲痛之餘,更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所以喪事一畢他就倒了床,開頭幾天額頭燒得如同火炭,吃了大同那位王神仙的湯藥后,雖然退了燒,但周身酸軟,打個噴嚏都會眼冒金花。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期間兩宮太后與皇上都派身邊太監前來探望過他。前日稍好下床,他想著新增加的閣臣潘晟應該到職了,便讓管家張大受打聽一下,卻不曾想到張大受帶給他一個驚人的消息,皇上原定增補潘晟、余有丁兩人為閣臣,現到任的只有餘有丁一人,潘晟並未到職。其因是張居正靈柩出城之日,皇上就接連收到監察御史雷士禎、禮科給事中王繼光兩道奏摺,彈劾潘晟居官貪鄙收受賄賂的六大罪狀,建議皇上收回成命,不讓潘晟出任武英殿大學士入選輔臣。朱翊鈞將這兩份奏摺交由張四維擬票。也不知張四維做了什麼手腳,皇上竟收回成命。結果是走到半路上風風光光赴京上任的潘晟,只得又撥轉馬頭打道回府。?
??
??乍聽這個消息,馮保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跳起來。當天夜裡他失眠了,第二天也顧不得身子尚未痊癒,早膳用過之後就匆匆趕到司禮監,打開盛放奏摺的銅櫃,查閱上述那道聖旨的閣票,果然是張四維親筆所擬,寫道:「潘晟行為不端,難為人臣師表。今准雷士禎、王繼光二人所奏,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閑住。」馮保當下大怒,本想立即跑去內閣興師問罪,想了想又暫且忍住。悶坐在值房裡,將這件事的發生緣由仔細思量了半天。平日,這個張四維在他眼中,屬於那種順竿兒爬的乖巧角色,你口渴他給你送茶壺,你走累了他給你屁股底下塞一隻板凳,撓癢兒總是恰到好處。入閣五年,他處事謹慎,在外人的眼中,他簡直不是次輔,而是張居正的大書辦,以致一些官員私下裡譏他是「伴食中書」。對馮保,張四維也極盡謙卑,每次相見,張四維都執晚生禮,偶爾託付他辦件什麼事,決沒有失塌的時候。仗著家裡有錢,一年三節,也不忘給馮保送來「孝敬」。因此,馮保對他印象頗佳,在皇上面前替他說過不少好話,張居正臨終之前,曾特別提醒馮保說這位次輔過於圓滑,難當大任,馮保還不以為然。所以在張居正死後,張四維例升首輔的時候,馮保沒有作梗。現在看來,還是張居正察人的眼光獨到。馮保在大內呆了大半輩子,身歷三朝,看多了爭鬥殺伐的悲劇,因此在政權轉折之時,對身邊發生的事就特別敏感。從潘晟被廢一事,他預感到某種潛藏的禍機。昨日傍晚從司禮監回到私邸,又在床上翻了一夜燒餅,今兒個一大早就吩咐備轎去白雲觀。?
??
??馮保自當司禮太監之後,這白雲觀幾乎成了他的「家廟」,每年的燕九節,他必定親來主祭丘處機,日常碰到什麼疑難事,他也總要跑到白雲觀求籤問卜。白雲觀的東路建築斗姥閣與西路建築呂祖殿兩處,都備有簽筒供遊人抽籤之用,但馮保從不到這兩處抽籤。白雲觀主持聞天鶴在中路老君堂后的丘祖堂備有簽?筒——?這是專為馮保備下的,除了他,斷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來這裡卜問玄機。?
??
??馮保雖然起得早,到了白雲觀山門前卻也過了辰時,早已聞訊在欞星門下站著等候的聞天鶴不等馮保大轎停穩,便連忙迎了上去打了一個稽首,滿臉堆笑言道:?
??「貧道昨兒夜裡打坐,忽見桌上的燈檯燈花兒連爆,心下便驚疑,明兒個會有什麼樣的大貴人來,卻是沒想到要迎老公公的大駕。」?
??
??馮保雖然心情不好,一下轎但見樓殿巍峨仙家氣象,吸一口氣兒也是甜絲絲的,頓時精神一振,笑啐一口道:?
??
??「什麼貴人,前幾年說杭州生產的八團錦貴,如今滿街都是,也都賤了。」?
??「老公公真會說笑話。」聞天鶴頭前領路,進欞星門過窩風橋,一邊走一邊說,「七月十五,徐爵鎮撫爺過來知會貧道,說老公公尊體欠安,要貧道做法會為老公公祈福,貧道率合觀道眾在丘祖殿開了三天道場,在大銅缸里點長明燈,光香油就費了三百斤。第三天晚上,貧道收鑼剛散了壇米,天上忽然就起了一陣西風,還落了立秋後的第一場雨,貧道就知道,這是丘祖顯靈,保?您馮公公。今兒見您馮公公,面色紅潤,倒不像是病過的。」?
??
??方才下轎還兩腿綿軟,如今在鋪著林蔭的磚道走了一截子路,馮保忽覺腿肚子長了勁兒,也就真的相信自己「面色紅潤」了,他伸手在臉上搓了一把,答道:?
??「多謝你們為老夫祈福。聽大受講,你們這裡前不久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道人,自稱是丘祖,在昆崙山住了三百年下來的,這人哪兒去了?」?
??「假的,」聞天鶴一撇嘴答道,「貧道問他幾個丘祖故事,本是耳熟能詳的事,他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如此這世道兒,真是人心大壞——老公公,咱們去哪裡?」?
??「丘祖殿。」?
??「老公公要抽籤?」?
??「是的。」?
??聞天鶴心想,老公公一大清早就跑來抽籤,一定是遇到什麼疑難事兒委決不下,便道:?
??「京城老百姓都講老公公與張居正,是當今聖上的左丞右相,您兩位輔佐幼主,開闢了萬曆一朝的新氣象。如今張先生過世,朝廷再有什麼大事,老公公該與誰商量呢?」?
??一席話觸到痛處,馮保心裡很不是滋味兒。此時已走到丘祖殿跟前,馮保抬腳進去,看著丘處機丰神偉姿金碧輝煌的塑像,嘆道:?
??「張先生一走,這丘祖殿,老夫只怕是經常要來了。」?
??馮保到哪兒動靜都大,此時隨他進白雲觀的少說也有二三十人,但都不敢走進丘祖殿——皆因馮保規矩嚴,抽籤時不準有閑雜人等在側。眼下在丘祖殿里只有三個人,除了馮保本人,還有聞天鶴和張大受。馮保親自燃香,對丘神仙的法像行跪拜大禮,聞天鶴一旁替他擊磬頌祝。拜儀一畢,張大受趨前一步,從法像前的雕花紅木條案上取下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羊脂玉簽筒,恭恭敬敬遞給跪在蒲團上的馮保。馮保把簽筒掂了掂,又伸手將插在簽筒里的竹籤撥了撥,問聞天鶴:?
??「老夫記得共有九十支簽,這裡頭怎麼少了許多?」?
??聞天鶴乾笑著沒有作答,原來是在馮保沒有進殿之前,張大受抽了個空兒同他耳語,要他把簽筒中的下下籤都擇出來。誰知馮保眼尖,一下子看出了破綻,只見他隨便抓起幾支簽看了
??看,笑道:?
??「都是好籤,聞道長,誰讓你弄這些小把戲?」?
??聞天鶴遮掩著說:「大概昨日個小道士打掃這裡,隨便撿走了幾根。」邊說邊「找」,終於從法案的屜子裡頭搜出一把來補到簽筒里。?
??馮保這才跪在蒲團上搖動簽筒,筒口向前半傾著,搖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搖出一隻簽掉到地上,張大受上前替他撿起,小心稟道:?
??「第二十九簽。」?
??「看簽文。」馮保從蒲團上爬起來。?
??張大受把那支簽文給聞天鶴,聞天鶴對照著從牆上的布褡中抽出一支簽票,一看大驚失色,覷著馮保不敢說話。?
??「怎麼啦?」?
??馮保從聞天鶴手中拿過簽票,只見灑金箋上,有幾行清秀的柳體小楷:?
??
??第二十九簽〓虎落平陽〓下下?
??平生不信野狐禪?
??無盡風雲一嘯間?
??霜雪驟來誰解得?
??流沙千里是雄關?
??解曰:占家宅恐防回祿;占身有厄,小人當道官司難贏;占財有破,田蠶不熟;占婚姻難成,災星正照,諸事小心。?
??馮保天分極高,不用人解釋,他也能把這首籤詩的不祥之兆悟出個七八分。更何況後頭的解
??文已自闡述透徹。馮保心裡頭十分沮喪,但他臉上卻掛著笑,撣了撣箋紙問聞天鶴:?
??「這首籤詩頗有些嚼頭,是誰編的?」?
??聞天鶴緊張答道:「這裡所有的籤詩,都是丘祖登仙之前親自撰寫,首首都有玄機。」?
??馮保又問:「那這首籤詩有何玄機?請道長開示。」?
??聞天鶴不知馮保為何事抽籤,但這麼一大早跑來,肯定事頭兒不小,為了不讓這位大施主掃興,聞天鶴腦瓜子一轉,竟打起稽首賀道:?
??「恭喜老公公抽了一支好籤。」?
??「明明是下下籤,你為何說是好籤?」馮保怫然作色,斥道,「聞道長,你不要拿老夫開涮。」?「貧道吃了豹子膽,敢開涮老公公?」聞天鶴佯笑著說道,「咱道家講陽極生陰,陰極生陽,陰陽互變,是人間至理。套到靈簽上頭,下下籤就是上上籤。」?
??「你這多少有點詭辯。」馮保嘴上雖這麼說,心裡頭卻想聽聞天鶴說下去,便又問道,「虎落平陽被犬欺,當作何解?」?
??聞天鶴道:「這是提醒老公公,從今以後一段時間內,要提防小人。」?
??馮保微微頷首,問:「小人能得勢么?」?
??「籤詩中言霜雪驟來,喻有小人得勢之義,流沙千里,似乎也是說小人道長。但老公公是正人君子,從來就不會被野狐禪一類的異端所炫迷。狐可以假虎之威,終究不能奪虎之猛。跨過千里流沙之後,野狐道消,虎歸山林。禍機既失,老公公仍可嘯傲風雲,穩居廟堂之上。」?「解得好!」馮保眉梢一顫,皮笑肉不笑地說,「只是不知你解透的玄機,究竟是天意呢,還是你聞道長信口胡謅的。」?
??其實,聞天鶴說這番話也是用心想過的,雖然都是好聽的話,卻沒有一句靠實。現在聽到馮保的惡謔,知道他仍心存疑惑,這本是鬼哄鬼的事,真要說出個子午卯酉來,聞天鶴也沒這本事,只得賠著小心敷衍:?
??「老公公,丘祖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神仙,貧道畢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哪能將他的玄機全都悟透。」?
??「唔,這句話倒還實在。」?
??馮保說著,將那張箋文揉成一團兒,信手扔在地上。?
??馮保回到城裡頭,差不多到了午時。他先自回到府邸用了午膳,然後再起轎進宮。?
??不知不覺,大轎抬進了紫禁城中的會極門。轎役踏上西邊磚道,欲往武英殿後的司禮監而去。迷盹中的馮保忽然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話,挑開轎簾兒一看,見是御膳房的管事牌子馬三衛,正和一名身穿六品鷺鷥補服的官員站在磚道旁高一聲低一聲地嘮嗑子。馮保便命停轎,沉著臉走下來,沖著馬三衛沒好氣地說:?
??「瞧你這廝,越發的沒頭腦了,長天白日不去做事,卻跑來這裡扯淡。」?
??馬三衛好像老鼠見了貓,嚇得一哆嗦,囁嚅道:「小的不是在扯淡,是在請教蘇州撈糟蛋的做法。」?
??「什麼蘇州撈糟蛋?」?
??馬三衛??噥噥地解釋道「恭妃娘娘這幾日胃口不好,昨兒個想著要吃撈糟蛋,小的做了一碗送過去,她嘗一口就放下了筷子,說不是那個味兒,要小的再做。小的也不敢多問一句,她想吃的撈糟蛋究竟是個啥味兒?正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提醒咱,說恭妃娘娘是蘇州人,要咱去找蘇州人打聽蘇州撈糟蛋的做法。小的一想這還真是個辦法。只是小的生在北地,自入宮來每日圍著灶台轉,哪裡認得什麼蘇州人德州人的,虧早上碰到秉筆太監爺張鯨,他告訴小的,六科廊的這位王大人是蘇州人,小的便尋到這裡來了。」?
??馬三衛所說的恭妃娘娘,正是慈寧宮李太后名下的宮女王迎兒。她因懷上了朱翊鈞的孩子,在李太后的主持下,被冊封為恭妃,安排在慈寧宮不遠的啟祥宮居住。這恭妃娘娘臨產期已近,這些時李太后對她呵護有加,因此,馮保相信馬三衛說的是真話。眼下馬三衛站的地方,也正在六科廊的外頭,馮保瞧了一眼站在馬三衛旁邊的年輕官員,問道:?
??「你是六科廊的?」?
??年輕官員點點頭,答道:「卑職名叫王繼光,在禮科供職。「?
??「你是蘇州人?」?
??「是,馬公公向卑職討教蘇州撈糟蛋的做法,卑職已向他傳授了。」?
??「噢,原來真的是拜師。」馮保眯眼兒一笑,轉向馬三衛說,「你快回去做一碗送給恭妃娘娘,如果合了她的口味,本監有賞給你。」?
??「小的遵命。」?
??馬三衛答罷一溜煙跑走了,王繼光也拱手一揖告辭回了禮科值房。看著王繼光離去的背影,馮保猛然記起彈劾潘晟的兩道摺子,其中有一道就是這個王繼光寫的。馬三衛說是張鯨介紹他來認識,馮保頓時心下生疑,張鯨是如何認識王繼光的?他已聽說王繼光是張四維的門生,將這些蛛絲馬跡聯繫起來,馮保似乎察覺到一些什麼,莫非張四維與張鯨已勾搭到一起了?想到這裡,正準備登轎回司禮監的馮保,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讓轎役們抬著空轎回去,自己則反剪著雙手,慢悠悠走向會極門另一側的內閣。?
??自張居正去世后,馮保這還是第一次來到內閣。他走進閣門,只見門內小坊上,鐫刻了一道聖諭:
??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閑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這道聖諭為永樂皇帝所立,馮保不知看過多少回了。往日可說是熟視無睹,但今番他發現這塊金字聖諭牌被髹漆一新,心下頓時起了疑惑,忖道:「張四維一當上首輔就裝潢這牌子,他到底安的什麼心?」越想越氣,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起來,從閣門到輔臣值房不過百十步路,馮保很快就走了進去,路上碰到兩三個熟識的官員避到路邊向他行揖套近乎,他也只是虛應。張四維的值房原是隆慶年間的輔臣高儀用過的,與張居正斜對面。馮保走到跟前,也不勞別人通報,徑自推門走了進去。?
??張四維此時正坐在值房裡與一名官員議事,猛見馮保闖進來,不免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讓座,笑道:?
??「馮公公,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
??馮保窩了一肚子氣,但不好當著不相干的官員面前發作,只得扯了一個謊:「老夫到文華殿那邊有點事兒,順便過來瞧瞧。」說罷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官帽椅上。?
??卻說張四維循例遷登首輔之位已經兩個月了,他空下的次輔一職由申時行接替,再加上新補的文淵閣大學士余有丁,三位閣臣湊合著撐起了內閣一台戲。說是湊合,是因為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當初入閣時,皇上的批諭都是「隨元輔入閣辦事」七個字。既然是辦事,總還得看主事者的眼色行事,因此鐵鍋頂頭當家作主的事,兩人從來沒有做過。如今雖然椽子出頭,但「一枝動,百枝搖」的威風一時還培植不起來。就說擬票一事,過去都是張居正一人說了算,現在卻是三人共同議決。雖然有主次之分,但張四維覺得自己根基未穩,還不敢擅權自用。如此一來,一些習慣於在首輔更換之際觀察動靜窺測風向的官員,都無不感到奇怪,各衙門裡私下便有了一些議論,有說張四維畢竟是張居正刻意栽培的人,對他一手創立的萬曆新政,必定奉為軌則不致刊削;有說他胸有城府大智若愚,目下表現,在於掩人耳目;也有人譏他斗筲下才,雖登龍有術,終非濟世之雄……這些浮謗訾言,間或傳到張四維的耳朵里,他只是一笑了之,每日仍準時來到內閣恭謹辦事。今兒個午膳之後,他並未休息,而是約來禮部員外郎褚墨倫到值房相見。這個褚墨倫是萬曆六年春給天下和尚頒發度牒的禮部度牒司主事。那一次,他不但為張四維大大掙了一把銀子,還為他挪用名額做了不少人情。事後三年考滿,張四維投桃報李為他說話,褚墨倫居然跳了兩級,晉陞為四品員外郎,主管儀制司。這次他召見褚墨倫,為的是恭妃即將臨盆誕生龍子的事。如果恭妃真的替萬曆皇帝生下一個兒子,這就是太子。歷朝歷代,太子降世都是舉國歡慶的大事。循國朝故事,凡太子出生,一般都會大赦天下,晉封皇親國戚及主要大臣,以及減免各省賦稅。張四維今天找褚墨倫來,便是商討由禮部儀制司負責的晉封之事。張四維認為,此次應該晉封的有十幾個人,其中最主要的,應該是兩宮太后以及王皇后的父親王偉。兩宮太后在隆慶六年朱翊鈞登基時就已晉封,一為仁聖,一為慈聖,此後欣逢皇上大婚,又都加封兩字,一為仁聖懿安,一為慈聖昭文。這次若太子真的降生,兩宮太后必然還得加封兩字。張四維雖當了四年次輔,卻一直未曾引起李太后的特別關注,這次他想通過晉封一事來討好李太后。還有王皇后的父親王偉,雖貴為皇上岳父,頭兩年卻一直是個錦衣衛指揮。皇上大婚時,就提出要給王偉晉封,張居正卻以前朝賞贈太濫遺患無窮為理由,不肯辦理。只給王偉從錦衣衛千戶升職為錦衣衛指揮,后經皇上一再催促,才於萬曆八年給王偉晉陞一個永年伯,卻言明只是流職,不能世襲。為這件事,皇上一直耿耿於懷。張四維決定利用這次封贈,將王偉的永年伯爵位由流職改為世襲,其意也是為了取悅皇上。張四維向褚墨倫交待這件事,剛說到一半,就被馮保沖斷。張四維只得對褚墨倫說道:?
??「你且回去,按本輔的交待辦理就是。」?
??褚墨倫躬身退下。馮保見沒有了外人,便呷了一口書辦送上的熱茶,悻悻然說道:?
??「鳳盤先生,恭喜你呀,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
??張四維早從馮保的臉上看出來他今兒個好像是專門找岔子來的。他尋思究竟什麼事兒冒犯了這位惹不起的大內主管,便試探著說道:?
??「老公公,元輔太岳先生突然不豫,說走就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咱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如今,蒙皇上錯愛,讓咱在內閣牽頭。咱也清楚自己不是這塊料,正說等忙過這段時間,就專門到您府上拜望,向您討教。」?
??「你討教什麼?」馮保乜著眼,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式。?
??張四維很不受用,但他強忍著,想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兒個好歹做個「哀兵」,先把這喪門星對付過去。於是雙手按膝長嘆一聲,苦笑著說:「該討教的地方多著呢。譬如說,咱每天總要替皇上擬幾道票,有的票好擬,有的票就讓咱頗費躊躇。往常咱見著張先生,遇有疑難處就寫揭帖求見皇上。皇上也總是及時在平台召見。咱如今碰到同類事情,也給皇上寫過求見帖子,但皇上總是批一句「先擬票來」,不肯給機會聽咱奏對。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咱心裡頭吃不準。這樣的事情,咱不請教老公公,還能請教誰呢?」?
??馮保不知道張四維說這席話的目的,是表明皇上不信任他呢,還是皇上還不習慣把他張四維當首輔看待。馮保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問道:?
??「你是說,你當了兩個月的首輔,皇上還一次都沒有召見過你?」?
??「見過兩次,都是在元輔太岳先生的治喪期間,且都是內閣三位輔臣一同見的,所談也僅只限於太岳先生的喪事,以後就沒有召見過了。」?
??「平台單獨召見首輔,這是朝廷的議事制度。皇上不肯見你,一定別有所因。」馮保說著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那種幸災樂禍的口氣問道,「鳳盤先生,你想想,有什麼地方得罪了皇上?」張四維見馮保著了他的道兒,心裡頭暗暗高興,表面上卻哭喪著臉答道:「咱一天到晚小心謹慎,怎麼可能得罪皇上?」?
??馮保嗤地一聲冷笑,譏道:「你的小心謹慎,老夫是領教了的。」?
??「馮公公,你這話……」?
??馮保的怒氣終於爆發,只聽他斥道:「往常,老夫打個咳嗽,你就跑過去噓寒問暖。這一回元輔張先生過世,老夫為他治喪,累垮了身子,大病一場,在家躺了一個多月,多少人都知道上門安慰幾句,惟獨就見不著你的影兒。老夫知道你當了首輔,身價兒高了!」?
??馮保夾槍夾棒不留情面,張四維聽了好不尷尬。其實,乍一聽說馮保害病,他就有心去探望,是張鯨攔住了他,張鯨說:「皇上如果知道你與馮保拉扯得緊,立刻就會對你起了戒心。」他一想有道理,便只派管家提了禮盒兒到馮府探視,但這等內情又怎能捅出來,他只得支吾著說:?
??「咱實在是忙不過來,所以讓管家代咱過去,給老公公請安。」?
??「你那管家來了不假,還送了一盒長白山的老人蔘,一床日本國產的鵝絨褥子,這都是貴重物品,老夫還得感謝你。但感謝歸感謝,老夫心裡頭卻還是惆惆悵悵的。這年頭兒,人情比黃金更寶貴,老夫哪稀罕你的財寶?要的,還是你過去的那份情意。鳳盤先生,你總不能一闊臉就變吧!」?
??
??馮保提起葫蘆根也動,不給張四維一點面子。張四維雖然一腔悶火煮得熟牛頭,但還憚著馮保的威勢,只得一味地賠小心:?
??「老公公,你這是多心了,咱這些時候的確是忙……」?
??「忙什麼,忙著走馬換將是不是?」馮保嗆道。?
??張四維臉上有些掛不住,微諷道:「老公公越說越離譜了,什麼走馬換將,咱走誰的馬,換誰的將啊?」?
??「換太岳先生的將嘛!」?
??「太岳先生對咱多年栽培、提攜,咱感他的恩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過河拆橋?」?
??「如果你真是這樣做,皇上對你就不會如此冷淡了。」?
??馮保這是說的一句氣話,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四維便猜測馮保今日這般有恃無恐,是不是得了皇上什麼旨意,頓時心裡發怵,也顧不得尊嚴,竟?著臉問:?
??「老公公是說,皇上對咱產生了誤會?」?
??「不能說是誤會,應該說是事實。」馮保索性一唬到底。?
??「什麼事實?」張四維眨巴著眼睛。?
??馮保問道:「你出掌內閣,擬的第一道票是什麼?」?
??「第一道票,」張四維蹙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心有所悟,明白馮保今番前來興師問罪的原因,便答道,「是關於潘晟入閣的事吧?」?
??「潘晟為何不能入閣?」馮保單刀直入問道。?
??「咱對潘晟素無成見,當年咱任禮部尚書,潘晟任禮部左侍郎,兩人還相處得極好,」張四維生怕引火燒身,此時竭力推卸責任,「但是,監察御史雷士禎,禮科給事中王繼光兩人的彈劾摺子呈到皇上那裡,皇上責臣擬票,臣揣摩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不大喜歡潘晟,故擬了那道票。」?
??「你怎地知道皇上不喜歡潘晟?」?
??「皇上讓咱擬票,事先不作任何交待,這種態度,本身就說明問題。」?
??「你方才說要請教老夫,看來你對帝王心術的揣摩,已是爐火純青嘛,」馮保譏刺一句,復又問道,「你知道,潘晟是太岳先生推薦的嗎?」?
??「知道。」?
??「知道了還如此擬票,太岳先生如果九泉有知,當作何感想?」?
??「這……雷士禎、王繼光那兩份摺子,列舉潘晟貪墨罪狀,並非捕風捉影。」?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年頭,要想在哪個人身上找幾個毛病出來,還不容易嗎?關鍵是有沒有人成心和他作對。如果有人想揪你鳳盤先生,你能保證自己乾乾淨淨?」?
??這幾句話很有威懾力,張四維不寒而慄,卻仍辯解說:「問題主要出在雷士禎、王繼光的摺子上。」?
??「鳳盤先生,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誰不知道雷士禎是你同鄉,王繼光是你門生!」?
??「這……」張四維一時語塞。?
??馮保瞧著張四維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忽地又想起在白雲觀抽的那一支下下籤,又憤憤然言道:?
??
??「十年前張居正從高拱手上接過宰輔台印,才不過兩個月時間,就讓人看到了萬曆新政的種種氣象。何為萬曆新政?簡略言之就是一句話:君子道長,小人道消。鳳盤先生,你如今從張居正手中接過宰輔之印,差不多也兩個月了,你讓人看到了什麼呢?如今恰與張居正執政時情況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長,這豈不令人痛心?」?
??
??馮保說完,就倏然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張四維獨自坐在那裡,像一尊泥塑的菩薩,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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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三十二回 見門生苦心猜聖意 入平台造膝沐驚風 文 / 熊召政

??張四維窩了一肚子火,從內閣回到家來,更過衣后,管家張順請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無,只讓張順吩咐廚下調了一碗蜜漬蘭花膏給他服用,自己悶坐在書房裡,還在想著下午馮保大鬧內閣的事。?
??自萬曆五年入閣擔任輔臣以來,張四維一直在提心弔膽中過日子,一來是懼於張居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嚴峻政風,二來更憚於李太后與皇上對張居正的言聽計從。入閣之前,他本來也是一個敢作敢為說一不二的干臣,但是,他那幾刷子比起張居正的鐵腕來,卻是小巫見大巫。加之皇上准他入閣的旨意是「隨元輔入閣辦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隨班,張四維審時度勢,便將自己的政見主張盡行收起,一切惟張居正馬首是瞻。幾年下來,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變,官場中無論是清流還是循例,兩樣人都視他為庸碌之輩。除了在張居正面前唯唯諾諾,對馮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結。他知道得罪了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后。但自擔任首輔以後,他的心態漸漸有了一些變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閣這件事,他從自身利益著想,決不想潘晟入閣對他構成威脅。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卻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組織自己的門人進行彈劾。他這是聽信張鯨的話走了一步險棋。
??他想著如果皇上駁回,再去馮保府上請罪,甚至不惜把張鯨拋出來以討馮保的歡心。誰知皇上竟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擬票,這樣一來便給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對馮保已存有芥蒂,
??而張鯨已越過馮保取得皇上的寵信。如果說過去,處理馮保與張鯨的關係,他是腳踏兩隻船。通過這件事,他決心棄馮親張。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會不會是通過張鯨來試探他的心思。張鯨不止一次對他說起,皇上一直想親自柄政,只是李太后堅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張居正與馮保的雙重挾持下,繼續當那種誠惶誠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張居正既死,皇上要想當事必躬親的社稷之君,還得搬掉馮保這塊絆腳石。皇上要這麼做,首先必須取得外廷特別是內閣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新任首輔便是關鍵。但長期以來,在外人眼中,他張四維與張居正的關係是如影隨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須有所表現,也就是說,要讓皇上看到他與張居正的不同之處。?
??
??基於以上分析,張四維決心投石問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彈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個小小的試探,此事成功之後,他自以為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興之餘,又開始琢磨更大的行動。簡單地說,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將得子這樣一件大喜事作為契機,通過施行晉封、大赦、蠲免田賦三件大事來順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晉封可討好皇室,自不待言,給全國納稅農戶蠲免當年三分之一田賦,也是老百姓歡呼雀躍的善舉。再說大赦——這是張四維最想做成又最沒有把握的事。由於張居正奉行「治亂須用重典」的政策。幾年來,各地大牢關押的人犯大為增加,每年秋決,全國被判斬決的罪犯由幾百人升至數千人,張居正猶嫌刑法鬆弛。更有甚者,十年來,被張居正的「考成法」罷黜或被拘讞判刑流徙的官員,也有數百名之多,若能恢復這部分人的官職,則等於從根本上否定了張居正的吏治舉措。皇上願不願意這樣做,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張四維心底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內獲得人數眾多的中下層官員的支持,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晉封為了取悅「君心」;蠲免田賦為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則是為了博取「官心」。若三樣實現,萬曆王朝必然在他張四維的輔佐下,掀開嶄新的一頁。可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將如何實施這三件事的密折呈進大內后,皇上既不召見他,也不將摺子發回內閣擬票,正自焦灼,馮保恰在這時候登上門來興師問罪……
???正在張四維獨自呆在書房裡如坐針氈之時,忽見管家張順推門進來,稟道:?
??「老爺,李植御史大人到了。」?
??「啊!」張四維迷盹盹地揉揉眼睛,剛起身準備到客堂相見,想了想忽又改變主意,對張順說,「你將他領到書房來。」?
??轉眼間,張順領了一個身穿五品白鷳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來。只見他瘦得一根蔥似的,淡眉鼠眼,高顴骨尖下巴——這副長相,倒像是京城大店裡那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朝奉。
??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職的監察御史李植。?
??李植一進門,立忙把官袍下擺一撩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口中大聲稟道:「門生李植叩見座主大人。」?
??張四維親熱言道:「起來,張順,給李植看座。」?
??李植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那一年會試的主考官是呂調陽,副主考是張四維。呂調陽萬曆六年病逝,這一年的進士便都奉張四維為座主。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十之八九都是張居正生前親自詮選。張四維雖然當了首輔,這些當道大臣卻是沒有一個肯聽他調遣。倒是他的門生中,有不少人聚集在他的麾下,這李植便是其中之一。李植屬於那種一按渾身都有消息兒的人,一肚子鬼點子多似天上繁星。因此,他就格外得到張四維的青睞,逢有難以決斷的事,張四維便會將他找來商量。此時,待張順退出把書房門掩上,張四維便一改座主的尊嚴,迫不及待地說:?
??「李植,知道老夫為何召你來嗎?」?
??李植眨了眨兩隻小眼睛,問:「聽說馮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裡大鬧一通。」?
??「你聽誰說的?」?
??「黃際。」?
??黃際是張四維的書辦。張四維郁了一肚子的悶氣,終於找到一個人一吐為快,於是將下午在值房裡發生的事備細說了。李植一聽,縮脖兒一笑,說道:?
??
??「座主大人,唐代宗將『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兩句金言,做了護身符。這兩句話,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
??「怎的合用於老夫?」張四維不解地問。?
??「大人當五年次輔,一直裝聾作啞,現在,是您驚雷劈空利劍出鞘之時。」?
??張四維眉毛一蹙,回道:「瞧你興抖抖的樣子,說話高一句低一句不著邊際。什麼利劍出鞘?」?李植挪正了座兒,再不敢弔兒郎當打野岔,而是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言道:?
??「依卑職猜測,眼下皇上心裡頭最嫉恨的還不是馮保,而是張居正。」?
??「你怎麼會這樣想?」張四維問。?
??「大人還記得萬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調戲宮女的事情嗎?」李植舔了舔嘴唇問道,「按理說,皇上的宮闈秘事,外臣既不能打聽,更不能干涉!張居正不但干涉,而且還替皇上起草《罪己詔》,刊載在邸報上。對於一個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聽任大臣擺布,豈不是奇恥大辱?」
??張四維覺得李植這番話無甚新意,說道:「《罪己詔》一事是有些過分,但這並不能責怪張居正。李太后當時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廢黜當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張居正勸說李太后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就是癥結所在。」李植兩道稀疏的眉毛一陣顫動,身子朝前一俯,覷著張四維,神秘兮兮地說,「據說皇上當時跪在奉先殿門口,苦苦哀求李太后不要廢黜他,李太后硬是板下臉來不鬆口。為何張居正一勸說,李太后就能回心轉意?這裡頭的奧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你是說……」?
??「皇上肯定會這樣想:咱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又貴為九五至尊,為什麼咱在聖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個張居正?」?
??「你瞎猜疑什麼?」?
??「大人,卑職並不是瞎猜疑。其實,宮廷內外,早有一些議論不脛而走,說李太后與張居正之間的關係曖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閉嘴!」?
??張四維斷喝一聲,李植嚇得一縮舌頭把底下的話吞了回去。其實,關於李太后與張居正的傳聞他也聽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張居正雖然喜歡女色,但絕沒有膽量去打李太后的主意。李太后欽慕張居正是真,有時也難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沒有勇氣越過皇家道德藩籬。退一萬步講,縱然李太後行為有失檢點,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機密,有誰膽敢將它捅出來?皇家秘事諱莫如深,不要說胡猜亂講,就是有心打聽者,也必將招來殺身之禍。張四維惱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便把臉沉下來,厲聲斥道:?
??「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這件事。」?
??李植點點頭半晌不吭聲,見張四維瞅著屋頂出神,復又鼓起勇氣,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職並不是要捕風捉影談張居正的隱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從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皇上心思?」張四維揉了揉發澀的眼袋,疑惑著問,「你能揣摩出什麼呢?」?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後,懂得男女私情。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男人取代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在李太后的心中佔有地位。一旦這個男人出現,他必定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
??「皇上的這種心態,不穀也有所體會。」張四維腦子裡念頭一轉,又道,「可是張居正已經去世,皇上的萬千嫉恨,豈不化為烏有?」?
??李植詭譎地一笑,回道:「咱家鄉流傳一句粗話,叫『狗趕出去了,屁還在屋裡頭』。如今朝廷上,雖然走了張居正這隻狗,但滿衙門都還留著他的屁。」?
??張四維皺了皺眉,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嘴裡放乾淨一點。」?
??李植半尷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職私下猜度,皇上嫉恨張居正,決不會因為張居正一死了之。早晚有一天,他會對張居正進行清算。」?
??張四維這時想起張鯨偷偷透露給他的一些關於皇上的信息,便覺李植分析有幾分道理,喟然嘆道:?
??「皇上畢竟年輕,如今滿朝文武都是張居正的親信,勢大難欺啊!想清算他,談何容易!」
??「大人此言差矣,」話一出口,李植便覺不恭,他朝張四維歉意一笑,又繞彎子說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你上哪兒看得見一片雪花?自然節令與政壇規律,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四維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邊捻著一邊答道:「理是這麼個理兒,關鍵在於皇上。」?李植又是一笑,冒了個響炮:「依卑職看,關鍵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這位新任的首輔大人。」?「為何在我?」張四維一愣。?
??「皇上欲改弦更張號令天下,必欲通過內閣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門來實現。內閣首輔如果不深諳皇上心術,行政調度南轅北轍,則災禍必起肘腋之間。遍查歷代故實,皇上開掉一個首輔,猶如脫掉腳上一雙臭襪子,是太容易的事。張居正是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一個例外,這是因為皇上登極才十歲髫齡。所以,張居正能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長大成人,經過十年曆練,早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老座主接替張居正,成為萬曆王朝的第二任首輔,也是萬曆皇上親自執政后的第一任首輔。數月之間,滄桑已變,大人若想穩踞宰輔之位,就必須徹底與張居正決裂。」?
??李植一番宏論,在張四維聽來雖有不敬之辭,但細心一想卻也在理,於是悠悠問道:?
??「如何一個決裂法?」?
??李植答:「張居正執政十年,無論是吏治還是財政都過於苛嚴,多少勢豪大戶,都將他恨之入骨。」?
??「可是,天下老百姓還是歡迎他的改革。」?
??「哼,在廟堂之上,帝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幾何?」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成天圍著皇上轉的,全都是公卿巨貴,有哪個老百姓能見到皇上?」?
??「這些道理不用你多講,」張四維既想聽李植的見解,又怕他高談闊論,遂言道:「不穀且問你,如果皇上真的有心清算張居正,他會怎麼做?」?
??「拿掉馮保!」李植脫口而出。看到張四維盯著他的眼光有幾分驚愣,又接著解釋,「皇上目下最忌憚的,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過去十年,李太后通過張居正與馮保這兩個人來輔佐小皇上,名為教誨,實則控制。如今張居正已死,若再去掉馮保,李太后等於被人剜了一雙眼晴,她就是還有心控制皇上,也無能為力了。」?
??張四維凝神想了想,說道:「現在馬上彈劾馮保,各種條件尚不成熟。據說,皇上現在還很怕他。」?
??「那是因為皇上還沒有把握把他扳倒。卑職認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皇上懂得使用威權。要讓皇上真正地明白,馮保是他的奴才,而絕不是他的主子。」?
??「言之有理。不穀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還威福於皇上。」張四維興奮地揚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揚起的手又無力地垂下來,沮喪地說,「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單獨召見我。」?
??李植一雙小眼睛轉得飛快,突然又呲牙一笑,說道:「卑職倒有一個主意,大人不妨試試。」?「請講。」?
??「卑職聽說,皇上頗好銀錢,也曾多次打主意從太倉劃撥銀子,但都遭到張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臨盆生育,內廷正是用錢的時候,大人何不指示戶部,主動撥一筆銀子到內廷供用庫?「?
??「唔?」?
??張四維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想了想,又道:「戶部尚書梁夢龍,與馮保關係非同一般,到太倉撥銀,首先得過他這一關。」?
??「依卑職看,梁夢龍在這件事上不會阻攔。皇上得子舉國歡慶的喜事,他犯不著冒犯皇上。」?「這個倒是。」?
??張四維點點頭,決定明日親自到戶部走一趟。?
??
???
??八月十一日凌晨,啟祥宮裡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兒胎氣發動順利產下一子,這便是後來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鈞於萬曆六年春月間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時間,與他結縭的正宮娘娘王皇后始終沒有懷孕,而宮女王迎兒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恭妃臨盆之前,宮內宮外著實忙碌了一陣子,宮內的太監宮女在李太后的親自督促下,做好了一應接生準備。從產婆奶娘到搖籃尿片,事無巨細,或人或物,一樣樣都置辦妥當。龍虎山道士還專門開壇請下九九八十一張「龍種降生諸神迴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馳驅送達京城,如今都貼在啟祥宮內外窗門路口。?
??
??太子於醜時三刻誕生,一直守在啟祥宮門外一宿不曾合眼的馮保,豎著耳朵聽清了嬰兒的啼哭並問明這小傢伙的胯下長了一隻小雞雞時,頓時滿心歡喜,立刻親往乾清宮向皇上報喜。
??
??皇上與皇后也未曾合眼,與太監們湊在一起玩馬吊牌等候消息。一聞這喜訊,都笑得合不攏嘴,又一起趕往慈慶慈寧兩宮向兩位皇太后報喜。此時的紫禁城內,早已是一片沸騰,東西兩條長街上,到處燈火通明。數十座大殿宮院的門口,都掛起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各處值殿太監采女,都穿上簇新的禮服四處道賀。首先是啟祥宮門口,接著是整個大內到處都燃起了鞭炮。後花園中的譙樓和午門前的五鳳樓上,都同時奏響了悠揚激越的大鐘……?
??
??很快,紫禁城中這股子鬧熱的氣氛驚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經沉入夢鄉的人們紛紛披衣起床走上街頭。他們引頸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龍吻上掛著的瑤光紫霧,耳聽爆豆子般的鞭炮聲和錯落有致的鐘聲,莫不感到驚奇。就在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時候,聽得馳馬奔出大內前往各處皇親宅邸報信的太監們漏出的口風,才知道當今聖上新添了龍子,小老百姓們於是奔走相告:「太子誕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爺降世了!」一時間,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歡起來,街上樓簾盡卷燈火高懸;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蟻聚。花炮轟轟筋弦急急;瑞氣騰騰鐘磬吉祥。六月間,京城人們經歷了張居正逝世的大悲痛,僅僅兩個月,他們又迎來了太子降生的大歡樂。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歲月里的多事之秋。?卻說皇太子誕生三日之後,也就是中秋節的前一天,張四維早上剛到內閣,就有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前來傳旨,說皇上要在平台單獨召見,要他即刻動身前往。張四維頓覺喜從天降,忙命書辦給周佑封了十兩銀子。張四維出手如此闊綽,讓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囑咐了一句:「張先生,萬歲爺正在興頭兒上,你有話儘管說。」說完就走了。張四維琢磨這句話的含義,笑了笑,也不敢耽擱,徑直往平台而去。?
??
??算算日子,皇上這次召見與馮保那次大鬧內閣,也不過五六天時間。早在三天前,張四維指示戶部給內廷供用庫劃撥的二十萬兩銀子就已辦妥。張四維認為皇上這次終於答應見他,其功勞應歸功於李植划銀的主意。?
??
??從內閣到平台的這段路上,張四維走得極快。太子剛出生,加之明兒又是中秋節,宮裡頭到處都洋溢著節日氣氛。太和殿後頭連接東西長街的橫行甬道上,幾樹桂花金燦燦開得正旺,微風吹來馥香陣陣沁人心脾。張四維穿過這裡時,見幾個太監自東向西匆匆走來。他眯眼兒瞧去,但見走在頭裡的是大內糕點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兒。這胡有兒間或奉皇上之命,給內閣輔臣送去點心品嘗,故張四維認得他。胡有兒身後,跟了四五個掛著烏木牌的小火者,都挑著蓋了明黃錦緞的食盒兒。胡有兒大老遠看見張四維,忙趕了幾步跑過來深深作了一揖,滿臉堆笑言道:?
??「張相爺,難得在這兒見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們這些奴才,早就該向您道喜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張四維開心笑道,「一見到你胡有兒,咱就想起你製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兩盒來,咱帶回去分給家人品嘗,個個都說好吃。」?
??「這點賤手藝,也值得相爺誇。只要相爺愛吃,早晚我給您老多送點。」?
??說話間,幾個挑著食盒兒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張四維瞧著擔子上的明黃錦緞,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芒,便問:?
??「又是啥好吃的?」?
??「月餅呀,」胡有兒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孫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攏嘴,吩咐咱糕點房多做上好的月餅,各個宮院都要送上幾盒兒。咱們這就是往後宮各處送月餅的。相爺,你放心,外廷的官員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員,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兩盒;餘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為趕製這批月餅,咱糕點房的二三十號人,忙得幾宿沒睡覺。」?
??胡有兒說著,又打了一拱,方告辭而去。張四維一邊走著,一邊心裡頭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來了。他登極十年,此前過了九個中秋節,外廷臣工沒有一次得到過他賞賜的月餅。施贈點心雖是芥末小事,亦可從中看到皇上心境的變化。」不覺已走到平台門口。這兒的值殿太監名叫孫理,見他來了,便趨上一步施禮迎接,說道:?
??「老先生且進殿稍坐片刻,萬歲爺馬上就來了。」?
??胡有兒方才見面喊「相爺」,意在表示親熱。現在孫理改稱老先生,卻是正常稱謂。百人百口,張四維頓覺內廷一凼渾水不可隨便趟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少頃,聽得孫理在門外恭恭敬敬喊了一聲「萬歲爺」,旋即聽得軟底靴踏在磚地上的聲音。
??張四維順勢看去,正好朱翊鈞穿著簇新的袞龍袍,在周佑的引領下跨進了門檻。張四維連忙跪了下去,高聲稟道:?
??「臣張四維覲見皇上。」?
??「平身吧。」?
??朱翊鈞說著已在御榻上落坐。張四維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儘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單獨面聖,仍不免有些緊張,訥訥言道:?
??「皇上准旨召見下臣,臣不勝感激。」?
??「張閣老不必拘謹,」朱翊鈞一開口先自笑了起來,「朕一直未曾單獨見你,你著急了是不是?」?「是……」張四維拭了拭腦門子上滲出了細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這些時很忙。」?「不是忙,是心緒有些煩亂。」朱翊鈞將擱在鑲金紅木腳踏上的靴子?了一下,緩緩言道,「自從張先生,唔,不是你這位張先生,朕說的是元輔張居正。自他去世之後,朕一時不敢見外臣,無論見了誰,都會叫朕想起元輔,忍不住傷心落淚。」?
??朱翊鈞說著臉上便露出戚容,憑直覺,張四維覺得皇上的悲傷並不是發自內心。他當下就懷疑皇上這樣作是不是試探他的態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對元輔的感情至篤至深,以至哀慟過度。太岳先生獲此殊恩,令臣羨慕不已。」?
??這回答多少有點令朱翊鈞感到意外,他問:「朕心下悲痛,這算什麼殊恩?」?
??「首輔雖為人臣之極,但畢竟是皇上的臣僕。皇上以萬乘之尊,如此錐心揪肺痛悼一個僕人,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遇上明君聖主,實乃臣子之福。因此,臣決心誓死報效皇上。」?
??張四維不顯山不顯水表了一個忠心,朱翊鈞聽了心下舒坦,便開了一個玩笑道:?
??「報效則可,拍馬屁則不行。」?
??張四維沒來由地遭此一訕,心下頓時慌亂,乾笑道:「皇上,臣還沒學會拍馬屁呢。」?
??朱翊鈞笑道:「你主動讓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庫,這不是拍馬屁又是什麼?」?
??「這……」張四維的臉騰地紅了。?
??朱翊鈞看著張四維坐立不安的樣子,越發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謔道:?
??「朕只是說句玩笑話,瞧你張閣老這副窘樣兒,倒當了真!」?
??鬧了半天虛驚一場。張四維沒想到皇上也會捉弄人,嚇出一身臭汗,半晌沒有說話。?
??這時,只見朱翊鈞已斂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輔張先生屢屢告誡朕,太倉銀只可用於國家,不能成為皇室的私房錢。你這樣做,是否有章可循?」?
??張四維已自慌亂中鎮定下來。皇上的這個問話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時從容稟道:?
??「太岳先生為國家理財,任勞任怨不避利害,堪稱明臣。但他把內廷外廷兩本賬分開,看似有理,實則差矣。《詩經》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天下九州萬里都是皇上的,何況太倉里的幾兩銀子?皇上厲行節約盡除侈糜,為社稷蒼生計,始終撙節財用不肯亂花銀兩,這是聖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這並不等於說,太倉里的銀兩,皇上不能調用於內廷。」?
??「唔,張閣老如此一說,極有道理,」張四維幾句話解開了朱翊鈞多年的心結,只見他臉上笑容燦爛,接著又道,「這些時,為皇長子出生,張閣老操勞甚多。前些時收到內閣公本,你等輔臣述奏皇長子出生,朝廷應該做的晉封、大赦、蠲免租賦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幾處細節,朕尚有疑問。」?
??張四維趕緊奏道:「皇上有何訓示,臣恭聽在此。」?
??朱翊鈞說:「晉封之事,兩宮太后,皇后之父王偉,加封皆為允當。大赦一事,你們輔臣提出要赦的是兩部分人,一是今冬斬決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讞定罪的官員。冬決囚犯赦放一批,料無人反對。但若恩赦犯罪官員,恐怕會招來許多非議。」?
??張四維一聽,有心辯解又沒有勇氣,只得支吾道:「咱們作臣子的,只是盡自己的見識建言,一切還聽皇上旨意。」?
??多少年來,朱翊鈞每次與張居正議事,總是誠惶誠恐。現在見到張四維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的樣子,他感到特別開心,便陡然間覺得長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嚴。於是端起架子清咳一聲,說道:?
??「朕知道你張閣老的心思,是想起複這些犯罪官員,藉此收攬人心。這想法不錯,但眼下還不是時機,這一條暫且擱置。」?
??皇上一言中的,張四維駭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謹遵皇上旨意。」?
??「還有一件事,」朱翊鈞頓一頓才說,「現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兩宮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辦理?」?
??「請問皇上,這個人是誰?」張四維抬頭問道。?
??「馮保。」?
??「他?」張四維失口叫了起來。?
??「怎麼,張閣老感到奇怪?」朱翊鈞追問了一句,又道,「馮保是朕的大伴,隆慶六年,又與內閣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輔臣同受先帝顧命。四個人,如今只有他一個人健在。皇長子誕生,論功行賞,合該有他一份兒。一般的賞賜,對馮保已無甚意義,晉封爵位,又牽涉朝廷綱本,朕一時委決不下。」?
??張四維細心聽來,覺得皇上的話中藏有玄機:雖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對馮保的一貫禮敬,但並不想給馮保封爵。只是李太后發了話,他不敢硬頂著不辦,故在此提出來商量。張四維一時也感到不好辦,只得敷衍道:?
??「太岳先生在世時,對這類封賞,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賞爵太濫,壞了朝廷綱常。」?
??「問題是太岳先生已經不在呀。如果他在,這類事根本用不著朕來操心。內閣現在是你張閣老掌制,你是何態度?」?
??張四維一下子被頂到牆上,想耍滑頭已不可能。想了想,決定趁此機會試探皇上有無誅除馮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橫,冒險言道:?
??「臣覺得,給馮保加封爵位不妥。」?
??「不妥在哪裡?」?
??「歷朝封爵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建功立業的大臣;一種是皇親。馮保以一個太監出身,既無偉功建樹,又非在國難時有救駕之功。如果給他封爵,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議,」朱翊鈞眉梢一揚,露出不屑的神氣,言道,「你要說清楚,前朝太監中,有無封爵的人。」?
??「有一個。」?
??「誰?」?
??「劉瑾。」?
??「劉瑾,」朱翊鈞一愣,說道。「這不是武宗皇帝爺手下的司禮監掌印么?此人極壞。」?
??「皇上所言極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餘辜。」?
??「既如此說,馮保封爵之事,也該擱置起來。」朱翊鈞彷彿了下一樁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經心地說,「張閣老回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給朕寫一個條陳。」?
??「說什麼?」?
??「就說馮保為何不能封爵的理由。這個條陳一定要寫好,朕要給太后看的。」?
??張四維一聽,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繞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繞進了套子。皇上要他當惡人整治馮保。如此一來,他不但與馮保徹底撕破臉,捎帶著還把李太后得罪。事既至此,想當縮頭烏龜已不可能。張四維本想趁機給皇上多多進言,卻見皇上已是起身離座返駕回宮,臨走時留下一句話饒有深意:?
??「張閣老,凡事都要多多琢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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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5:24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三回 玉蟾樓密議掏牆法 夫人廟乞討護身符 文 / 熊召政

??中秋佳節各衙門照例放假一天。張四維整整一個白天閉門謝客,貓在書房裡起草條陳,闡述為何不能給馮保封爵的理由。這一輩子他給皇上寫過的奏摺,大大小小攏共有上百道,卻沒有哪一道奏摺像今天這樣叫他費盡心思,前後不過數百個字,竟折磨得他茶飯不思。寫完之後,心下一松,不覺天色已暮,但見幽邃高遠的穹窿之上,卻早推出了那輪明月。此時京城裡多少官商士民人家,無不餚果滿席慶賀佳節,或詩文觴詠或絲管競奏,或酒壚茶灶仙侶嘉會,或倚紅偎翠泛舟清淪。張四維因新任首輔,家中自是更加熱鬧。傍晚他自書房出來,正說高高興興與家人一起吃頓晚宴,經張順提醒,他才猛然記起數日前李植等一幫門生就來說過,中秋節晚上要請他到玉蟾樓賞月,他當時是應允了的。此時忙到後院挑了一件夾料?絲醬色雷公袍,換下家居方便起坐的開襟大褂,並選了一頂金絲起箍的坡公巾戴在頭上,命即速起轎,望玉蟾樓匆匆而來。?
??
??玉蟾樓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裡上好的地望。張四維現在是首輔,出入警蹕森嚴。他人還沒到,玉蟾樓周圍,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這玉蟾樓共有五層,李植他們數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層。按理說,首輔駕到,玉蟾樓就該戒嚴,一應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但張四維慮著現在還不是擺譜的時候,一切尚須低調,便特別關照不要清場。因此,一至四樓如常營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聲一片。張四維在一干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五樓,李植、王繼光、雷士禎、褚墨倫等五六個門生都早早兒到了,一起趨到樓梯口迎接。雖然那地兒狹隘,李植帶頭,都要跪下去拜迎。張四維吩咐不必拘禮,眾人便改作大揖,將張四維迎至樓中。?
??這玉蟾樓的五樓是一間通楹大廳,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簾捲起。從窗前放眼望去,但見參參差差十萬樓台,都罩在清輝朗月之中。鬧嚷嚷的街面上巾車輻輳,黑黝黝的瓦脊上鋪著如水的月華,濃淡異色錦繡多姿。這如詩如畫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曠神怡!張四維站在窗前,聽得李植對上樓問菜的店家說:「菜肴就是先頭預訂的,不作改動,另外,醋壺、茶壺都要,酒壺就免了。」他連忙插話:?
??「酒壺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問:「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張四維一笑。他年輕時本是豪飲之客,山西蒲州家鄉的老白燒,雖然辣得嗆人,他來了興緻,揚脖兒就能咕下一海碗。後來當了京官,地位漸隆,再不作那牛飲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總還免不了自得其樂地抿幾口。自張居正病重之後,他突然覺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養身體,於是在武當山道人的勸誡下戒了劉伶之好,幾個月下來滴酒未沾。此時他踱到樓面正中的大圓桌邊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節,可人的滿月蓮花世界,豈能無酒?店家,你店裡有何佳釀?」?
??
??店家是個約摸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長得猴臉猴腮,一雙眼睛賊精。聽得首輔問他,便習慣性地把兩手朝庫灰梭子布長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壺春的十年陳窖,還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燒。」?
??李植知道張四維的嗜好,便搶著說:「將上好的老白燒先抬上一缸來。」?
??張四維說:「老白燒是要,其它好酒,也拿兩三樣上來。菜呢,點的什麼菜?」?
??李植回答:「咱點了三湯四羹五大菜,都是這裡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給首輔大人報一次。」「好嘞,」店家吱了一聲,扳起指頭字正腔圓地報起了菜單,「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鮮蟶蘿蔔絲羹、海帶豬肚絲羹、鮑魚燴珍珠菜、淡菜蝦子湯、魚翅螃蟹羹、蘑菇煨雞、轆轤錘、魚肚煨火腿、鯊魚皮雞汁羹、血粉湯。咱是按上菜的順序報的。」?
??張四維是鹽商後代,吃著山珍海味長大。一聽這菜名兒,便知這頓筵席不但價格不菲,而且製作費時。單鮑魚燴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費七天時間。便笑著說:?
??「今晚上是誰請客,這麼破費?」?
??「大家湊份子,孝敬老座主。」這次說話的是禮部給事中王繼光。?
??張四維看了王繼光一眼,言道:「你這六品官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吃這一頓飯。今夜裡,你們也不用踮起腳來做人,這頓席面錢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門口的店夥計又走進幾步。?
??「你再加兩道菜。」?
??「請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魚?」?
??「有。」?
??「炒一盤石斑魚肝。記住,剖石斑魚之前,不要見生水,將肝剜下,用滾水氽一氽,然後用雞油炒。」?
??「去了肝,魚肉呢?」?
??「活剖魚取肝,這魚肉就沒法兒吃了。你扔掉即可,實在捨不得扔,就賞給下人煮湯,反正銀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還要補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們店裡吃過的,叫梨片蒸果子狸。這道菜溫補治秋燥,這時候吃正當令。」?
??「啟稟相爺,這道菜恐怕有些難處。」?
??「怎麼啦?」?
??「咱店裡這幾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換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裡還有啥野味?」?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補品,這時候吃,會熗得鼻孔流血。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塊肉肥嫩。這樣吧,你就換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這就去辦理。」?
??店夥計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樓去,李植等五六位門生也都序齒坐了,這裡頭,就褚墨倫與雷士禎兩人的品秩最高,他們一左一右挨著張四維坐下。少頃,店家派了四五個夥計上來侍奉,他們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先前那位店夥計上竄下跳地指揮支應。李植見這人十分伶俐,便問他叫什麼,答曰「楊二牛」。李植從袖籠里摸出二兩碎銀賞給他,說道:「這裡沒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楊二牛知趣,閃身跨出門檻兒並幫著掩好了門。?
??
??一幫門生,數王繼光年紀最小,他便擔起執壺斟酒的角色,各人面前的酒杯滿了,李植便舉著杯站起來言道:?
??「老座主在上,咱們幾個門生一直有心要擺一桌筵席,慶賀老座主榮膺宰揆。今日老座主賞臉,咱們的願望才得以實現。來,諸位,咱們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個人一起站起來,對著張四維雙手托杯一起飲了。既是敬酒,張四維本可倚老賣老不喝,
??但他一是高興,二來戒酒多日乍聞酒香忍耐不住,竟也一揚脖子喝得涓滴不剩。這一口酒,讓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覺,在學生們的慫恿下,竟一連飲了五六杯。俗話說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張四維不知不覺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話頓時多了起來。此時只聽得他言道:?
??「今天過中秋節,你們暢暢快快喝一頓酒。從明天起,你們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聽老座主話中有話,眾門生都興奮起來。李植嘴巴長,先自問道:?
??「大人,聽說昨日皇上在平台單獨見您。如此造膝密談,定有非凡旨意?」?
??「你小子長的是狗耳朵,什麼都想聽,」張四維親昵地罵了一句。忽見門外白紗窗下人影兒一閃,忙警覺地問了一句,「門外是誰?」?
??「相爺,是咱,」一聲未了,便見那位名叫楊二牛的夥計掇了一個托盤推門進來,高聲唱喏道,「來嘞——熱騰騰香噴噴的鮑魚燴珍珠菜。」唱畢搬菜上桌,又對張四維大獻殷勤說道,「相爺,這是咱玉蟾樓的第一號招牌菜,製作它……」?
??眾門生豎著耳朵急著要想聽座主講與皇上相見的事,卻不想這廝跑來?唣。他們中數雷士禎性子最急,這會兒只見他拉下來臉斥道:「行了行了,咱們是品酒賞月,還是聽你嘬牙花子?還不快快下去。」?
??楊二牛遭此搶白,只得怏怏下樓。張四維伸著筷子讓大家品嘗鮑魚,眾人都贊味道好。張四維慢慢嚼了一塊,言道:「做工倒是沒有偷懶,只是料醬稍差。」說著,?兒一口又幹了一杯,趁著酒勁兒把昨日平台召見的事向門生們作了通報。他一說完,李植就興奮得一擊巴掌,嚷道:?
??「聽到這消息兒,今晚上醉死也值得。」?
??眾人又喳喳呼呼鬧了一通酒,席面上已是熱鬧非常,年輕氣盛的王繼光說道:?
??「老座主既然給皇上拜章明奏,不給馮保封爵,這道冤讎就算結下了。利劍既然出鞘,斷沒
??有收回的道理。下一步咱們該如何動作,還望老座主明示。」?
??褚墨倫插話:「馮保這隻老狐狸,要麼不動他,既然動了他,就得一棍子將他打死,否則,讓他喘口氣兒反撲過來,咱們斷沒有活命的道理。隆慶六年,高拱與他斗,吃的就是這個虧。」?張四維頻頻點頭。李植卻不服氣,兩片薄嘴唇一撇,與褚墨倫抬杠道:「應澤兄,你不要忘了,現在是萬曆十年,與隆慶六年相比,情形完全不同。那時,馮保內靠兩宮太后,外與張居正結為死黨。現在呢?張太岳已睡在黃土堆內成了文忠公,皇上也已長大親政,不再受人愚弄。他昨日與咱們老座主造膝密談,這就是吉兆。」?
??褚墨倫不喜歡李植咄咄逼人的作派,咕噥道:「咱也不是故意說喪氣話,常言道小心不虧人。」?「墨倫說得對,小心不虧人。」張四維一邊喝酒一邊說道,「李植,你那分析也不是全無道理,但要記住,馮保現在並不是一隻死老虎。」?
??「是呀,」褚墨倫高聲附和一句,「馮保是一隻母大蟲,吼一聲地動山搖。」?
??「咱就不信這個邪!」李植悻悻然說道,「座主大人,學生按你的吩咐,暗地裡查出了馮保不少貪墨穢行。只待您一發話,咱就給皇上遞摺子彈劾。」?
??「先不忙彈劾他。」張四維白日里在書房裡草擬條陳的時候,已想好了與馮保周旋的策略,此時正好向門生們布置。他喝酒喝得舌頭髮粘,讓王繼光下樓要了一壺熱茶上來。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牆倒眾人推,這是常理,但馮保這堵『牆』眼下還穩固得很,連皇上都不敢得罪他。皇上不想給他封爵,卻轉個彎讓老夫來當惡人——可見馮保的威勢。目下有
??件事,須得你們去做。」?
??「但請座主吩咐。」雷士禎代表眾人言道。?
??「牆既推不倒,你們就掏牆腳。」?
??「如何一個掏法?」李植性急地問。?
??張四維正欲面授機宜,忽見張順從門外探了個腦袋進來,對他說:?
??「老爺,小的有件急事,想單獨請示。」?
??「啊,你有啥事?」?
??張四維說著起身離席,走出大門。只見四樓以上的樓梯口兩側,站滿了隨他而來的護衛。張順隨手把門掩上,張四維狐疑地問:?
??「把護衛都調來這裡幹嗎?」?
??張順道:「小的發覺這玉蟾樓魚龍混雜,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
??「你發現了什麼?」?
??「那個叫楊二牛的店夥計,老爺記得么?」?
??「記得,他怎麼啦?」?
??「小的在四樓靠近樓梯的位置要了一個檯面兒,一面品茶吃點心一面觀察形勢,發現這小子有事沒事就往樓上跑,有幾次躡手躡腳的把耳朵貼在門扇上偷聽。小的心下生疑,趁他下樓不注意,腳下使了個絆子,他踉蹌跌了一跤,小的裝著去扶他,趁機在他腰間摸了一把,發現他長衫裡頭扎了一個腰牌,小的立馬撩起長衫一看,發現是一面魚形銅牌,上半部陰刻了一隻狴犴,下半部刻了一個甲字。」?
??
??張四維一聽大吃一驚。他久居內閣,知道這種狴犴銅牌為東廠專用,凡刻有甲字型大小的,每天不拘任何時辰,都可以自由進出大內。他早就知道,東廠有許多姦細撒在各處,不單青樓酒館客棧店肆里有,甚至各大衙門裡也有暗線,只是這些人隱藏得很深,你即使與他相知多年,卻並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看來,這個楊二牛便屬於這類人,名義上是玉蟾樓的跑堂,實際上卻是東廠的特務。張四維本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時醒了一大半,低聲問管家:?
??「你沒有看錯?」?
??「小的看得十分真切,決不會錯。」?
??「此人現在何處?」?
??「他見小的識破了他,便?著臉下樓去了。」?
??「好,你多盯著些個。」?
??張四維說著返身回到房裡。他的那些門生以為管家找他說家事,所以並不在意,都還在那裡等著他回來傳授「掏牆法」。誰知他一回來,看了滿座的佳肴,忽然搖了搖頭,笑道:?
??「今兒個中秋節,談什麼正事兒,乏累得很。老夫記得這樓上有賣唱的,李植,你去叫兩個來,咱們一邊聽曲兒,一邊飲酒賞月,豈不快哉!」?
??眾門生一聽,都心知有異,卻也不敢追問。只見李植已是一溜煙地跑下了樓。?
??就在張四維與其門生在玉蟾樓上宴集之時,另有一撥人也先後乘小轎來到東四牌樓南邊的勾欄衚衕。他們是馮保、梁夢龍和王篆。這個梁夢龍是萬曆開朝以來的第四任戶部尚書,不但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且與馮保交情很深。王篆在漕運總督任上幹了六年後,於萬曆七年從揚州回到北京,升任為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察院的一把手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為副,但兩個都御史的職級一樣,都是正二品。張居正任次輔的時候,這個王篆就是他夾袋中人物。由於張居正的關係,王篆與馮保也相處得不錯,特別是張居正死後,王篆為了尋求新的靠山,與馮保靠得更近了。這樣三個顯赫人物之所以選擇在中秋節的夜晚來到勾欄衚衕,為的是尋訪一位異人。?
??
??卻說這勾欄衚衕,本屬元朝大內御溝欄舊址,故名。當時,緊挨著御溝欄,曾建有一處達官貴人的巨宅。元朝滅亡,這巨室成為廢第。大明開國后,元舊宮的一些宮女僦居於此,將廢
??弟的後花園版築翻新,改建為一座廟宇。廟內供奉了一尊銅鑄坐式女像,它通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姿容秀美,頭向左偏,頂盤一髻,插花兩枝,身著短襖,盤右股,露蓮鉤,右臂
??直舒作點手式,曲左股,左手握蓮鉤,情態妖冶,楚楚動人。傳說這樣子是根據元大內所藏花蕊夫人繪像澆鑄而成。因此,人們將這座廟直呼為花蕊夫人廟。久而久之,為了稱呼方便,便簡略成夫人廟。不知從何時起,這座夫人廟竟成了妓女的祖庭。京城錦繡之地,天下尤物,於斯為盛。因此,這夫人廟的香火,一年到頭出奇的興旺。俗傳八月十五拜太陰——妓女們視太陰為本家吉神,夫人廟銅像更被看成是太陰化身。每年的中秋節,京城中的風塵女子便相邀著到這座廟裡拜神。屆時這條衚衕內,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艷女子,引得許多浮浪子弟,都興抖抖趕到這裡來一飽眼福。?
??
??馮保一行相邀來此,倒不是學登徒子作獵艷之行。他們是聞聽夫人廟的住持妙尼的大名,特地前來拜訪。?
??
??傳說這位妙尼年輕時頗有姿色,也是當紅名妓,後年長色衰屢遭變故,便削髮遁入空門,在山西真空寺閉關修行多年。一日燒開水,不小心燙傷了手臂,痛得一聲慘叫——就是這一聲
??叫,讓她頓悟破了禪關,竟得了天眼通的異稟。通過辨音辨影,言人吉凶禍福往往十分靈驗。今天夏天,夫人廟的尼姑們聽說她的大名,便把她從山西請來北京當主持。自她入住夫人廟,京城多少縉紳人家的貴婦人,都跑來找她測災問命,打聽流年。回回都能被她說得八九不離十。如此一傳十,十傳百,妙尼的名字便響徹了京城,不單是女士,就是找她的貴人大老也漸漸多了起來。徐爵聽說之後,便向馮保推薦。自張居正去世后,馮保腦子中的危機感一直揮之不去,去白雲觀抽了一支下下籤,心下更是怏怏不樂。正有心重新問命,聽徐爵一吹噓,就動了心思要來拜訪,於是決定趁中秋節放假往夫人廟走一遭。他本沒有邀梁夢龍與王篆,怎奈這二人都提前給他府上投了大紅拜帖,要請他中秋夜裡一起賞月。馮保不便推辭,只得一搭兩就,請他二人一同前來。?
??
??為了掩人耳目,三人都換了青衣角帶的居常便服,乘了兩人抬的小轎前來。妙尼住在夫人廟的後院,屬於「香客莫入」的清靜之地,馮保到來之前,徐爵早就給妙尼送了一百兩銀子,囑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別的客人。因此,當馮保一行從鶯聲嚦嚦笑語頻頻的俏佳人叢中好不容易擠進後院時,眼前不覺一爽。只見這小院約半畝見方,靠近前院擋住山牆的是兩棵團團蒙蒙的桂花樹,此刻暗香陣陣直是沁人肺腑。靠里院右角,用石條砌得整整齊齊的八角型圍欄里,生長著一棵盤龍虯枝的古藤。藤葉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個院子。藤架下,擺了一隻八仙桌、幾把四齣頭的官帽椅。一位頭戴觀音帽,身穿對襟滾邊青素衣的尼姑面對前院正身而坐。她身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個小尼姑,一個執拂,一個執劍,這排場亦佛亦道,叫人捉摸不透。看見客人進來,那尼姑便挪了挪椅子站起來,領頭的徐爵趨前一步,對馮保介紹說:?
??「這位就是妙尼師父。」?
??「阿彌陀佛!」?
??妙尼向客人打了個稽首。徐爵又指著馮保對妙尼介紹道:「這位是咱家老爺,這二位是咱家老爺的朋友,一個姓梁,一個姓王。」?
??因為保密,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實身份,妙尼也不追問,只點點頭,招呼客人坐下,讓小尼姑給他們沏茶。桌上沒有燃燭,借著滿庭月色,馮保打量與他隔桌對面而坐的妙尼,只見她身材微胖,鴨蛋樣的下巴頦兒微微有點翹,因為光線暗,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只覺得她雙眸晶亮,想她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胎,馮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言道:?
??「久聞妙尼師父大名,今日,老夫得便與兩位朋友一道前來造訪。」?
??妙尼淺淺一笑,答道:「老身離開京城四十年,如今再回來,發覺這紅塵之地越發風俗澆薄了。」?「師父離開京師四十年了?」王篆插話問。?
??「是呀,老身二十八歲離開,如今都六十八歲了。」?
??「這倒真看不出。」王篆備感驚奇,嘆道,「咱還以為師父只有四十來歲呢,您保養得真好。」?「什麼保養,」妙尼搖頭一笑說,「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
??馮保把話題兒扯回來,對妙尼說:「師父方才說京師風俗澆薄,老夫深有同感。」?
??「是啊,你看外院這些人,說是來拜太陰,有幾個誠心的?在花蕊夫人銅像前,還嘰嘰喳喳笑鬧不停,轉身離廟,就越發沒有規矩了。」?
??妙尼是聽到前院傳來的打情罵俏聲有感而發。徐爵接過話茬兒說:「老師父說的是。外院那些俏佳人,平常都嬌滴滴的,線疙瘩挨著都喊痛。其實,她們又有幾個生了好命?話又說回來,她們命好也不吃這碗飯了。」?
??「你這位府君的話也有偏,不能一竹篙打一船人,風月場中也有好人。」?
??妙尼這一駁,徐爵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頓時後悔失言,忙遮掩說道:?
??師父所言極是,咱家老爺聽說師父通過辨音辨影,能察人禍福,百不一失,想見識見識。」?
??「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眼神兒不濟了。不過,幾位施主大老遠的跑來,也不好掃你們的興,老身權且試試。」妙尼說罷,便對身邊拿著拂塵的小尼姑說,「你去稟告前頭行院,讓她布置布置。」?
??
??小尼姑領命去了,妙尼便請客人吃茶點。這當兒,只見幾位女尼在兩棵桂花樹間支起了白紗屏風,屏風裡頭的外院后廊下的八角宮燈也都點亮了,人在後廊中走,白紗屏風上便影影綽綽,徐爵指著屏風問:?
??「妙尼師父,您從那影兒可以看出人的禍福來?」?
??「試試吧。」妙尼說著把四位客人逡視一遍,又選中徐爵說,「還是有勞你,到前院找個女孩兒,讓她從后廊走一遍。」?
??「是。」?
??徐爵答應一聲,起身就去了前院。不一會兒,只見他又繞過屏風問道:「現在能走了嗎?」
??見妙尼點點頭,便又縮了回去。旋即就見白紗屏風上出現了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從左至右緩緩移去,妙尼凝目而視。?
??「師父看出了什麼?」王篆問。?
??妙尼說道:「這女孩兒十三歲破瓜,今年大約十六歲,餘下的,待老身當面問她。」?
??說話間,徐爵已將那女孩兒領了過來,只見她齒白唇紅目如點膝,臉白得像豆腐腦兒。穿著一領月白色採蓮裙,外套蔥綠色水田披風,她向在座的主賓蹲了個萬福,然後忸怩站在一邊。?妙尼瞅著她,問道:「這小妮兒,你叫什麼?」?
??「秋菱。」?
??「你今年十六歲?」王篆問。?
??「是的。」?
??馮保與梁夢龍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只聽妙尼繼續問道:「你左手臂上一塊青紫,是誰揪的?」?秋菱眼圈兒一紅,低頭不語,妙尼嘆口氣,又道:「秋菱,你老家可在德州?」?
??「大概是。」?
??「怎麼大概是。」徐爵問,「難道你連家鄉也記不清了?」?
??「她是記不清,」妙尼說,「她五歲時在街上走失被人拐賣,進了青樓,十三歲就被迫接客。」?「秋菱,老師父說的可是真的?」王篆問。?
??秋菱點點頭,掩面抽泣起來。妙尼嘆了一口氣說:「這小妮兒不肯當風塵女子,千方百計躲著不肯接客,故昨兒晚上被鴇母揪打。老身看她日後還有一段富貴,你們幾位施主誰肯做好事替她贖身,必定功德無量。」?
??王篆已是對妙尼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搶著回答:「秋菱的贖身銀子,我出了。」?
??秋菱一聽,睜大了淚眼,朝王篆喊了一聲:「老爺!」?
??「給你贖身,大約多少銀子?」?
??「二百兩。」?
??「好。」王篆轉頭對徐爵說,「麻煩你替在下安排個人,隨秋菱回去辦妥這件事。」?
??「好嘞,保證不誤。」?
??秋菱喜從天降,當即跪下對王篆磕頭,徐爵催她起來,將她帶出了後院。?
??經過這段插曲,馮保、梁夢龍等對妙尼的特異功能已是深信不疑。馮保抬頭看了看中天的明月,腦海中又浮出張四維、張鯨等人陰陽怪氣的臉色,不免憂心忡忡,便指著梁夢龍問妙尼:?「老師父,你看這位施主,該有什麼地方指點迷津的?」?
??早在品茶閑聊時,妙尼就把三個人的相都看過了,遂答道:「老身看你們三人,都是大富大貴的人,你們來找老身,為的是同一件事。」?
??「啊?」三人面面相覷,關於張四維這些時的言行舉止,三個人的確私下議論過,都覺得這人靠不住,遲早要反水。因此王篆一直攛掇馮保及早想辦法將他除掉。妙尼點出一句,叫他們驚駭不已。馮保也不敢追問妙尼所說的究竟是哪一件事,只籠統地問:「請教老師父,咱們想的那件事,能辦成否?」?
??妙尼拿著茶杯,剛說要喝忽地又放下,瞄著馮保說,「你是大施主,從今日往前說,你的命貴不可言,龍翔九天,你騎在龍背上。」?
??「往後呢?」馮保緊張地問。?
??「堯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體現,安能隱瞞,」妙尼發了一通感慨,又對馮保說,「你有將相的權勢,卻無將相的名份,今年冬天大寒之前,你得好好過,千萬不要犯煞。」?「犯什麼煞?」?
??「與人打官司,你在劣勢。」?
??「咱呢?」梁夢龍按捺不住,插話問道。?
??「十月份,你還有喜事。」?
??「真的?」?
??「但此喜是回馬祿,喜中有憂。」?
??「此話怎講?」?
??「有名無實,得而復失。」?
??梁夢龍空喜一場,嚼在嘴裡的一塊蓮茸月餅,竟半天吞咽不下。王篆一聽馮保與梁夢龍兩人都有災厄,心想自己與他們是骨頭連皮的關係,因此不敢再問,誰知妙尼卻主動對他說道:
??「你這位施主,方才為秋菱贖身,這是積了陰德。本來,明年開春之後,你有牢獄之災,現在看來有所化解。」?
??「老師父,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王篆沉不住氣問。?
??妙尼仍是淺淺一笑,高深莫測地回道:「你有官身,今晚不穿官服,卻穿這領道袍,這兆頭不好。」?
??王篆悵然若失,半晌才問:「聽人說,老師父曾賜人護身符,可以趨吉避凶,不知能否賜給在下一個。」?
??「你用不著了,」妙尼不緊不慢回答,「其實,最好的護身符,就是積德從善。」?
??聽著妙尼的告誡,馮保儘管內心不以為然,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問:?
??「老師父,聽你一席高見,好像咱們是一根繩兒上拴的三隻螞蚱。」?
??「不止三隻,三個三隻都不止。」?
??「啊?」王篆一急,身子便亂搖起來。他追著問,「究竟是什麼事兒,這麼嚴重?」?
??「老身說不清。你們三個,好像有一個共同的仇人?」?
??妙尼所說的話,沒有一句實際所指,但句句都讓馮保他們聽得心驚肉跳。經過短暫沉默,梁夢龍還欲問什麼,卻見徐爵滾葫蘆似地跑進來。?
??「秋菱的事辦了嗎?」妙尼問他。?
??「咱派手下人前往辦理去了,老師父放心,誤不了事的,」徐爵說著,又問王篆,「王老爺,妙尼師父露了一手兒吧。」?
??「真是高人,在下服了。」王篆讚歎。?
??馮保看看夜色已深,便提出告辭。妙尼也不挽留,送出後院門口,施禮而別。此時夫人廟的前院,猶自遊人如織。徐爵將馮保一行領到僻靜地兒上轎。馮保看到徐爵似乎有話要說,便讓梁夢龍與王篆啟轎先行。看他們一溜煙兒地走得遠了,徐爵才低聲奏道:?
??「方才陳應鳳派人來稟報,張四維同他的門生雷士禎、褚墨倫、李植、王繼光等人,在玉蟾樓宴聚。」?
??「他們說了些什麼?」?
??「咱們東廠暗線揀耳朵,零零星星聽了幾句,張四維說老爺你是一堵牆,牆基穩固,想推是推不倒的,只能用掏牆法。」?
??「怎麼掏牆?」?
??「暗線正想往下聽,卻被張四維的管家發現了,暴露了身份。」?
??馮保頓時心緒煩亂,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有些心悸地說:「看來,昨日個皇上在平台單獨召見張四維,一定給他講了一點什麼?」?
??「老爺,你不能讓這猢猻得勢。」徐爵也急得抓耳撓腮。?
??馮保點點頭,略一沉思,又問徐爵:「上次你說,有人講張四維能當首輔,是家裡祖墳葬得好?」?「是的。」?
??「你迅速派人去山西蒲州。」?
??「幹啥?」?
??馮保一跺腳,咬牙切齒地說:「挖他張四維的祖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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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5:42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四回 慈寧宮馮保告刁狀 西暖閣張鯨說奇毫 文 / 熊召政

??中秋節后第三天,紫禁城裡仍舊保留了節日的氣氛,京城裡有名的諸如唱弋陽腔的李家班,唱崑曲的賀家班等,被輪流召進宮中演劇。兩宮皇太后白天看孫子,晚上看戲,多少年來都沒有這麼開心過。自張居正死後正式開始親政的朱翊鈞,心情也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開朗,他似乎找到了那麼一點點君臨天下的感覺,宸綱獨斷而不擔心有人掣肘。這天上午,當他讀到張四維呈上的闡述馮保為何不能封爵的條陳后,便命人將馮保召來,把這份條陳拿給他看。
??馮保一心想借皇長子出生的吉慶晉封一個爵位,為此他找過李太后與皇上,均都表示同意。
??他還以為這事兒鐵板釘釘,卻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張四維跳出來反對。馮保一字一句看過那份條陳,不禁聯想到中秋節晚上妙尼所講的話,越發相信昔日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張四維,如今已變成了他的剋星。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張四維搬出祖宗法典,說前朝十二個皇帝,除了武宗皇帝手下的巨奸劉瑾因為擅權自用封了伯爵外,斷沒有一個太監晉封爵號。他擺出這個道理,馮保縱有一肚子怒火也無從爭辯,只得吶吶言道:?
??「啟稟皇上,老奴能否封爵,全憑皇上恩典,他張閣老怎麼能干涉?」?
??馮保哪裡知道不肯給他封爵正是朱翊鈞的意思。但朱翊鈞此時卻裝出一副同情馮保的樣子,在閣中一邊踱著方步一邊說道:?
??「大伴,您多年來竭心事朕,既有功勞,更有苦勞。這次皇長子降生,朕本有心封您一個爵號,只是張四維這份條陳奏上,給朕添了麻煩。」?
??馮保不知就裡,猶自乞求道:「皇上,你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賞老奴一個爵位,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朱翊鈞搖搖頭,指著條陳說:「大伴,您看看張閣老的摺子,說得多難聽。他說前朝太監只有一個劉瑾是封過伯爵的,這劉瑾後來被武宗皇帝爺凌遲處死,那爵位自然也就革掉了。國朝既無故事可循,朕若一意孤行給您封爵,外廷那幫官員,恐怕又要大嚼舌頭,不出十天,就會有一大把彈劾的奏摺送到朕的案頭。」?
??聽到這裡,馮保才隱隱約約感覺到皇上的態度原也曖昧,知道再說下去終不濟事,只得改口道:?
??「既如此說,老奴豈敢令皇上為難,這事兒就算了吧。」?
??馮保黯然神傷,怏怏離開乾清宮,一連多日寢食不安。晉封頒告那天,也有人前來向他道喜,說是皇上旨意,要蔭他一個弟侄作錦衣衛都督僉事。他聽了哭笑不得,忖道:「這算哪回事兒呀,咱也不是孩子,跟大人鬧彆扭,賞一顆糖哄著。」內心中對朱翊鈞已是生了腹誹,對張四維更是恨之入骨。琢磨再三,他覺得皇上之所以突然間變得倨傲起來,是因為內有張鯨,外有張四維兩人的挑撥唆使,便暗地裡找親信商量,設計如何將這兩個人除掉。就在他這裡緊鑼密鼓密謀剷除二張的時候,朝局又接連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在八月底,兵科給事中顧允忽然給朱翊鈞上了一道奏摺,言各地總兵不宜久任,為了防止各邊駐防軍門擁兵自重,應經常給他們換防。其中特別提到薊鎮總兵戚繼光,說他從浙江調來薊鎮,一晃已坐纛十四年,拱衛京師責權重大,尤其應該換任。皇上很快下旨同意此一建議。第一批換防的總兵官共有六名,赫然列於榜首的是戚繼光。他卸下薊鎮總兵帥印,遠調廣東,雖然職務不變——都是二品總兵之銜,但實際上大相徑庭。在薊鎮行轅,他麾下強兵勁旅共有二十萬人之多,而廣東總兵統領的兵士只有一萬多人,對付的也僅只是海盜流賊。調動文書上還特別申明紀律,各總兵接旨之日即行解除本轅兵權,三日內啟程趕赴新任。此道聖旨一經公布,立刻輿論大嘩。誰都知道,戚繼光是張居正生前的第一愛將,正是因為有他領兵固守長城,十四年來,韃靼胡虜才一直不敢犯邊,京城也因此固若金湯。如今突然將萬曆王朝的第一名將戚繼光調出薊鎮,讓一個碌碌無為的繼任者面對塞外兵強馬壯的虎狼之師,這一措置的確令人大惑不解。正在戚繼光與麾下將士揮淚而別束裝上任之時,又一個爆炸性新聞在京城傳開:
??吏部尚書王國光被勒令致仕回籍閑住。其因也很簡單,十三道監察御史楊寅秋於九月初寫折呈至御前,彈劾王國光六條罪狀。熟悉王國光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些所謂的罪狀都似是而非,有的乾脆就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按常規,皇上接到此等奏摺,應該責成都察院派員核查落實再作處理。但是,按乾清宮奉御太監傳出的消息,朱翊鈞讀罷此折,立刻勃然大怒,當即授意內閣擬旨將王國光免職。如此草率懲處名列天下文官之首的吏部尚書,這在朱翊鈞還是第一次。如果說將戚繼光調離京師,官場中人一時還看不清皇上的真實目的,那麼,在王國光突遭解職之後,所有人都強烈地意識到京城裡風向已變。張居正柄政十年,幾乎所
??衙門中的重要職位,都被他眾多的同鄉同年門生親信們所佔據。與他心心相印的政友甚多,但最得他青睞的卻只有戚繼光與王國光二人。可是在短短半個月內,這一文一武兩個聲名顯赫的大臣,竟都相繼被逐出京城。一時間,京城各大衙門人心惶惶,幾乎所有官員,都在密切注視著皇上的一舉一動……?
??在這個非常時期,最能從種種細微末節處感受到禍機四伏的人,當還是馮保。戚繼光與王國光的廢黜,讓他察覺到皇上與張四維似乎達到了某種默契——張四維組織他的門生對張居正的親信一個一個進行彈劾,而朱翊鈞對這類摺子是來一道准一道,斷沒有駁回的時候。到這時候,馮保終於明白張四維的所謂「掏牆法」,就是將張居正生前倚重的干臣一個一個拔除。一俟這些「基石」被搬走,最後就輪到生吞活剝收拾他了。這位數十年來在大內爭鬥中一直遊刃有餘的老公公,這一下算是真切地感到了大限臨頭,但他不甘心任人擺布束手待斃。經過一番分析,馮保認為欲除張四維,先得把藏在司禮監裡頭的「姦細」張鯨除掉。正是這個一口一個「馮爺」,在他面前裝龜孫子的傢伙,早就背著他暗地裡和張四維勾勾搭搭。近些時,更是每日里鬼鬼祟祟在乾清宮與內閣之間來往穿梭跑個不停。放在三個月前,馮保若想收拾張鯨,簡單得如同捏死一隻螞蚱。但現在談何容易,張鯨外結張四維,內有皇上袒護,中山狼已是成勢。馮保思之再三,決心藉助李太后的力量除掉這心頭之患。?
??自張居正去世,朱翊鈞親政之後,李太后呆在慈寧宮裡已經很少過問國事了。朱翊鈞批覽奏摺,也不再向她請示。出現這種微妙的變化后,馮保想見李太后一面也不如先前容易。一
??是李太后沒有理由召見他,居常瑣事,自有慈寧宮幾十號大大小小的內侍長隨照應,完全用不著他這位大內主管親來照拂;二來是馮保怕引起皇上的猜疑,也盡量不去慈寧宮。但眼下到了火燒眉毛的關鍵時刻,他再也顧不得許多。?
??
??卻說這天是九月九重陽節,剛過辰時,馮保在司禮監處理了幾件手頭要務,也不要乘輿,竟自繞過乾清宮,望慈寧宮蹣跚而來。名義上,他是就今兒夜裡在遊藝齋演戲的事,去向李太后稟報,看她有何指示。其實真正的目的,便是在驅逐張鯨一事上,尋求李太后的支持。?
??自從七月份大病一場后,馮保明顯感到體力不支,這會兒走進慈寧宮的院子,跨過大門檻時,因為腿抬得不夠高磕碰了一下,竟一個趔趄朝前竄了幾步,差點摔倒。碰巧李太后剛抄完《心經》,才說走出書房到院子里??腿兒,一眼瞧見,就喊了起來:?
??「馮公公當心!」?
??馮保好不容易站穩身子,喘息方定,李太后已走到跟前來了。只見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繡花長裙,腳上穿了一雙青緞面子的蘇樣淺幫花鞋,完全是居常的住家打扮。由於不施脂粉,眼角上也爬上了幾道細細的魚尾紋。馮保看她一眼,忽然覺得她這幾個月也憔悴了不少。正怔忡間,只聽得李太后又問道:?
??「馮公公,今兒個怎麼來了?」?
??馮保答:「為今兒晚上演戲的事,老奴特來請示太后。」?
??「又有什麼好班子啊?」李太后笑著問。?
??馮保答:「大約一個月前,老奴預備慶祝太后的皇長孫出生,特地知會南京守備太監劉全,讓他將留都最好的戲班子雇請幾家到北京來演出。劉全接到老奴的手札后即刻辦理,大約是前天,被雇請的三個戲班子乘船從運河抵達了通州,昨兒進了城,被安排在蘇州會館住下。念著他們旅途勞頓,本說讓他們歇息幾天再說,湊巧兒今天是重陽節,明天又是皇長孫滿月的吉慶日子,老奴便想著讓他們今兒夜裡進宮演出,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好呀,」李太后是個戲迷,一聽說有戲看便有精神,饒有興趣地問,「來的這三個戲班子,是不是南京最好的?」?
??「肯定是最好的。劉全辦這類事情,是一把好手。」?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一溜九楹的慈寧宮正房廊下。在長廊東頭,擺著一張鋪著團錦靠墊的藤椅,那是備著李太后閑暇時坐在這裡欣賞院中花木的。她坐上去,並示意馮保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椅上。她正說問一問戲班子的事情,忽然瞥見馮保的臉色蒼白如紙,一雙眼泡兒亮晃晃的,似乎有些浮腫,便關切地問:「馮公公,你是不是病了?」?
??眼下,馮保最忌諱的就是這個「病」字兒,因為他知道皇上現在只要找到任何一個借口都會讓他在家賦閑。因此,不管筋麻骨痛多麼不舒服,每天他都準時趕到司禮監當值。李太后此時的問話,正好觸動了他的心思,想起進院時差點摔了一跤,回道:?
??「啟稟太后,老奴沒有病,方才是被迎面的陽光眩迷了眼,才歪了一下。」?
??李太后聽出馮保這是在要強,想起他十幾年如一日任勞任怨服侍皇上,不免深為感動,動情地說:?
??「馮公公,這三個多月來,朝廷接連發生大事,先是張先生去世,你忙得腳不沾地,終是病倒了。剛剛好一點,接著是皇長子——咱的孫兒出生,你又沒日沒夜地操持,這樣連軸兒轉,不要說你這大一把年紀,就是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身子骨兒也熬不住啊。」?
??「太后……」馮保眼角潮潤了。?
??「馮公公,如果咱記得不差,你今年六十五歲了吧?歲數不饒人啊!咱看從今以後,你在司禮監坐個纛兒就行,雜七雜八的事,盡讓手下人做去。」?
??
??李太后一番體恤話兒,讓馮保悲欣交集,他確信李太后對他的信任一如既往,止不住的淚珠子便簌簌地直往下掉,他哽咽著說道:?
??
??「太后如此體貼,老奴感恩不盡。也不瞞太后說,這些時老奴常常犯迷糊,想著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老了,成為皇上的累贅了。」?
??
??李太后雙眸一閃,吃驚地問:「馮公公,你怎麼能這樣想?常言說得好,家有老,是個寶。如今張先生走了,皇上就得靠你。」?
??
??逮住這個話縫兒,馮保趕緊言道:「太后,老奴如今是有力使不上,真正能夠替皇上把舵的,還是太后您呀!」?
??
??「我?」李太后一愣,咬著嘴唇沉吟著說道,「自張先生去世后,鈞兒自己操持國事,幾個月下來,倒也井井有條。過去,咱老是對他放心不下,現在看來,他被張先生調教出來了。」?
??馮保嘆了一口氣,苦著臉說:「依老奴看,朝中大事,還得您太后把把關。」?
??李太后聽出話中有話,敏感地問:「怎麼,馮公公你聽到了什麼嗎?」?
??馮保瞧著東牆角處一株正在盛開的嫣紅的月季,遲疑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問道:「朝中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太後知道嗎?」?
??「什麼事?」?
??「戚繼光被調離薊鎮……」?
??「他去了哪裡?」不等馮保說完,李太后搶著問。?
??「廣東,雖然都是總兵,但薊鎮擔負著拱衛京師的重任,事權之重,為各路總兵之首。還有吏部尚書王國光,前幾天也被免職了。」?
??「啊,這是為何?」?
??馮保便把這兩件事發生的始末緣由詳細稟報一番。李太后聽罷,半晌沒有作聲。這時,一隻槐葉般大小的花蝴蝶從院牆外頭飛了進來,繞著月季花翩翩而舞,正在花樹下澆水的宮女看見了,忙跳躍著想把它捉住,李太后對那名宮女嚷了起來:「芹兒,讓它飛,不要打擾它。」看著宮女重又彎下腰來給花樹澆水,李太后才扭過頭來對馮保說道:「咱自添了孫兒以後,這一個多月來,只想著消受做奶奶的福氣,沒想著要過問朝廷的政事,鈞兒與咱多次見面,也不言及政務。咱還以為他可以單獨柄政了,沒想到捅了這大的漏子。」?
??聽到李太后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馮保說話的膽子就大了起來:「太后,戚繼光與王國光落得如此下場,老奴聽了也不免心驚膽戰。」?
??「你擔心什麼?」李太后睜大了眼睛問。?
??馮保回答:「皇上登極十年,張居正忠心輔佐,終於開創出國富民安四海咸服的萬曆新政。
??戚繼光與王國光,都是張居正生前最為倚重的干臣,如今張先生屍骨未寒,張四維就攛掇皇
??上把這兩個人除掉。現在朝中所有大臣,無不人心惶惶。這情形,倒很像隆慶六年春天。」
??「啊?」一提起那段難以忘懷的慘痛歲月,李太后心下猛地一緊,看著臉色就變了,她問道,「怎的像隆慶六年?」?
??「那時候,先帝爺病重纏身,已很難親理國事,外頭內閣一個高拱,內廷司禮監一個孟沖,兩人心術不正,勾結起來架空皇上,把持朝局……」?
??「不用說了,」李太后已是臉色燥赤,提高聲調問道,「如今內閣是張四維,內廷與他勾搭的是誰?」?
??「張鯨。」馮保脫口而出。?
??「張鯨?」李太后一怔,「他不是你的手下么?」?
??「是啊,」馮保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道,「這人原在御馬監值事,肚子里有些墨水兒,
??一眼看上去老實巴交,老奴就將他提拔進了司禮監。萬曆八年起,又讓他專門上西暖閣給皇上讀折。誰知道這傢伙,竟是一頭中山狼。」?
??「你說他與張四維勾結,有何證據?」?
??「據東廠報告,這張鯨自張居正去世后,曾偷偷摸摸到張四維家中去過多次。近些時彈劾潘晟、王國光以及調離戚繼光的摺子,皆出自張四維門生之手。張鯨與張四維的這些個門生,私下裡也打得火熱。前天,張鯨還做了一件壞事,被老奴偵伺出來了。」?
??「什麼事?」?
??「他花重金,從雲南給皇上買了些緬鈴。」?
??馮保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錫紙包兒,小心翼翼打開給李太后看。只見裡頭有幾顆綠豆般大小金燦燦的小球兒。李太后拿一顆在手上,見這小球兒外頭用頭髮絲般的金線鑲架,輕輕一捏,只覺軟軟的手感很好,李太后從沒見過這物件兒,不解地問:?
??「這小球兒製作如此精細,你說叫什麼?」?
??「緬鈴,產自緬甸國,從雲南那邊弄進來的。小小一顆,值一百兩銀子。」?
??「這麼貴,它幹啥用的?」?
??馮保扭捏了一陣子,才道:「當著太后的面,老奴實在說不出口。」?
??「有什麼不好說的,說!」李太后彎眉一挑,眼角皺紋越發深了。?
??「啟稟太后,這緬鈴是淫器。」?
??「淫器?」李太后將放下的緬鈴又重新?起來,揉捏著問,「這怎麼是淫器?」?
??馮保知道李太后問話的意思是這緬鈴如何使用,遂答道:「老奴打聽過,聽說是將這緬鈴塞進男人的那個裡面,緬鈴受熱之後,便有一種氣味散發出來,令女人大生快感。」?
??李太后一聽,頓時滿臉羞赧,盛怒之下,一揚手將那顆緬鈴擲了出去,罵道:?
??「張鯨這個狗奴才,竟敢引誘皇上。」?
??「是啊,當初孫海、客用兩個,將皇上騙到曲流館,做那見不得人的齷齷事。如今這張鯨,引誘皇上的花招更離譜,膽子越發大了。」?
??「唉,這宮裡頭的壞蛋,怎麼比虱子還多!」李太后說著,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擰著眉對馮保說道,「走,馮公公,咱們現在就去乾清宮。」?
??巳時過半,在乾清宮西暖閣中聽張鯨讀了一個時辰奏摺的朱翊鈞感到有些乏了,便坐在几案後頭伸了個懶腰,問口乾舌燥的張鯨:?
??「後頭還有什麼摺子沒讀?」?
??張鯨翻開攤在面前的摺子節略,稟道:「要緊的還有兩道,一是河南道監察御吏李仕堯上折請求皇上恢復隆慶初年南京大理寺少卿邱?的官職。」?
??「邱?是什麼人?」朱翊鈞問。?
??張鯨一邊翻看李仕堯的摺子,一邊答道:「邱?是山東諸誠人,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先後擔任過兵科、禮科給事中等職。在嘉靖一朝,是最有名的言官,與海瑞齊名,時人有北邱南海之稱。這邱?以彈劾不法權臣為己任,先後被他彈劾的權臣有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內閣首相嚴嵩,順天府知府徐松等人。由於得罪權貴太多,屢遭貶斥。嘉靖末年,還遭到了嘉靖皇帝爺的廷杖,被黜逐為民。隆慶初,徐階任內閣首輔時復召入朝,任南京大理寺少卿,不到兩年,又因得罪高拱被免職。萬曆初年,萬歲爺登極后,有人建議給邱?再度復官,張居正覺得此人迂板,深為厭之,所以不予同意。」?
??朱翊鈞聽罷,問道:「你說這個邱?,與那個不貪錢的大清官海瑞齊名?」?
??「這是李仕堯摺子上說的。」?
??「海瑞這個人是活著還是死了?」?
??「奴才不知。」?
??「你去內閣傳朕的旨意,問海瑞是不是還活著,若是還在,就同這位邱?一同復官,元輔嫌這兩個人迂板,朕看這兩個人可用。」?
??「奴才遵旨。」?
??張鯨說著又伸手從匣中拿摺子,朱翊鈞阻止他道:「算了,下面的摺子就不看了。今兒個是重陽節,聽說後花園中菊花開得正好,咱們先吃點茶,然後賞菊去。」?
??說話間,西暖閣管事牌子已抬了茶桌兒進來,沏了一壺上好的武夷鐵觀音,擺了三四樣茶點。朱翊鈞品了一小杯茶水,又拈了一小塊麋霜糕放進口中,一邊嚼著一邊問張鯨:?
??「朕昨天讓你問甜點房,這麋霜糕是怎麼制的,你問了么?」?
??「奴才問了,」張鯨瞧著朱翊鈞嚼得津津有味,不免吞了一口唾沫,稟道,「甜點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兒告訴奴才,這麋霜糕的原料,用的是新鮮的麋茸,調和阿膠熬煉製成。」?
??「麋茸?朕聽說鹿茸大補,為何不用鹿茸?」?
??「鹿茸補陰,利於女子。這麋茸補陽,利於男子,故胡有兒給萬歲爺製作麋茸糕。」?
??「難怪,朕昨兒個品嘗幾塊,果然有效,」朱翊鈞笑起來,孩子氣地扮了個鬼臉,又道,「這胡有兒往常怎地不給朕製作這麋霜糕?」?
??「往常他還不會呢,」張鯨瞧瞧窗外,壓低聲音說,「這麋霜糕的製作方法,是張閣老傳授給他的。」?
??「啊,你是說張四維?」?
??「正是。張閣老家中是山西首富,從小就知道該如何保養身子。他告訴胡有兒,秋風進補,京城人時興吃冬蟲夏草,那隻能補氣,一般男子,既要補氣,又要補精血,就得吃這個麋霜糕。」?
??朱翊鈞又就著茶咽了一塊糕,笑道:「這張閣老年輕時,肯定是風流才子。」?
??張鯨咧嘴一笑,回道:「咱大明王朝,在萬歲爺之前有十二個皇帝,若論慎獨自律,卻沒有一個比得上萬歲爺的。」?
??朱翊鈞眼波一橫,不滿地說:「朕說風流,你卻說什麼慎獨。在朕面前,你裝哪門子聖人?」?張鯨見朱翊鈞誤解了他的意思,忙哈腰解釋道:「萬歲爺,奴才的意思是,比起前朝那些個萬歲爺,你慎獨太過,應該放開些個。」?
??「怎樣放開些?」?
??張鯨神秘兮兮地從折匣裡頭摳出一把摺扇來,雙手遞給朱翊鈞,言道:?
??「奴才前些日子逛骨董鋪,看到這一把大摺扇上,留有宣德皇帝爺的御筆,就將它買了下來,一直放在折匣里,想將它呈給萬歲爺欣賞,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朱翊鈞「啊」了一聲,接過摺扇抖開一看,只見略微有些發黃的絹質扇面上,有一首亦行亦草的六言詩:?
??湘浦煙霞交翠?
??剡溪花雨生香?
??掃卻人間炎暑?
??招回天上清涼?
??朱翊鈞吟誦一遍,又仔細欣賞書法,評道:「宣德皇帝的字,大有褚遂良筆意,張鯨,你買這把扇子,花了多少錢?」?
??「一千兩銀子。」?
??「天哪,這麼貴!」?
??「萬歲爺,一千兩銀子得一幅先朝皇帝的墨寶,值呀!萬歲爺知道這摺扇上的字是用什麼筆寫的?」?
??朱翊鈞答道:「朕已看過了,筆鋒柔潤,應是羊毫。」?
??張鯨搖搖頭,說道:「骨董店的老闆說,宣德皇帝爺的這幅字,是用胎毛筆寫的。」?
??「胎毛筆?」朱翊鈞又拿起摺扇看了看,「唔,從濡墨的程度看,倒像是胎毛筆。」說著起身從案台的玳瑁筆架上取下一管用象牙作桿的長鋒筆,遞給張鯨說,「朕也有胎毛筆,你看看,這一支是大伴送給朕的。」?
??張鯨接過象牙胎毛筆,用手捻了捻筆鋒,笑道:「馮公公送給萬歲爺的這支胎毛筆,是嬰兒的胎毛製成的,宣德皇帝爺的胎毛筆,不是這一種。」?
??「還有什麼胎毛筆?」?
??「另一種更好的胎毛筆,是用女孩兒初長的牝毛製成的。比起嬰兒頭上的胎毛來,這女孩兒陰部的牝毛,不但柔潤,而且還有韌性。」?
??「啊,還有這種筆,朕聞所未聞。」朱翊鈞驚訝地說,「只是牝毛彎曲,怎樣讓它變直呢?」?「制筆人有特殊工藝。」?
??「唔,用這種筆寫字,當別有情趣。」?
??「萬歲爺想用這種筆嗎?」?
??「哪兒有哇?」?
??「有,奴才給萬歲爺備了一支。」?
??「啊,你從哪兒弄到的?」?
??「這年頭,只要有錢,什麼東西買不到。」?
??「筆呢?」?
??「在奴才的值房裡。」張鯨諂笑著說道,「等奴才陪萬歲爺到後花園賞了菊花之後,就去拿過來。」?
??「去,你現在就去拿來。」朱翊鈞急不可待地說,「朕現在只想用這胎毛筆寫字,哪還有心思賞菊花!」?
??張鯨正說退下,卻見周佑一腳跨了進來,稟道:「萬歲爺,馮公公領著太后,從慈寧宮朝這邊來了。」?
??「啊,他們怎地來了?」已是興奮得臉上放光的朱翊鈞,突然預感到有什麼禍事發生,忙對張鯨說,「你先回司禮監,朕喊你來時你再來。」?
??張鯨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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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三十五回 李太后怒顏詢政務 司禮監傾軋起風雲 文 / 熊召政

??張鯨前腳剛跨出乾清門,李太后與馮保後腳就到了,兩下子剛好錯開。自萬曆六年春上朱翊鈞大婚,李太后搬出乾清宮后,她到乾清宮走動的日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張居正死後這幾個月,她更是只到過乾清宮一次。平常有什麼事兒,都是朱翊鈞過慈寧宮向她稟告。朱翊鈞此時已踅出西暖閣,在磚道上垂手迎接聖慈。乾清宮一幫扎著黃綾抹腰的內侍,看到李太后這樣的「稀客」來到,也一個個慌忙避到路邊跪下接駕。朱翊鈞覷了覷太后的臉色,陰沉沉的煞是磣人,再看她身後的馮保,臉上也掛著霜,心裡頓時格登一下緊張起來,直到李太后劈面走到跟前,他才愣掙著擠出笑來言道:?
??「母后,兒正說聽完摺子,就去慈寧宮請您一道兒去御花園賞菊。」?
??「好呀,」李太后「挖」了兒子一眼,一邊朝西暖閣走去,一邊說道,「娘現在是一個閑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就等著你請我看看景兒,拉拉嗑子。」?
??說話間,三人已走進了西暖閣。李太后在靠窗的綉榻上坐了,朱翊鈞挨著她坐在太師椅上,馮保離得遠點,也覓了一隻凳兒坐下。這時,西暖閣內侍要進來沏茶照應,李太后朝他揮揮手,說道:?
??「這裡沒你的事兒,出去吧。」?
??內侍退下,屋子裡陷入短暫的沉默。朱翊鈞看出母后好像是專門為尋事兒來的,但又不知她為的什麼,「啞」了半天,只得主動問道:?
??「母后,你有什麼事兒嗎?」?
??「也沒有什麼大事,」李太后抬眼瞟了瞟馮保,又回過來盯著朱翊鈞,「聽說最近朝局有點變化,咱想打聽打聽。」?
??一說到朝局,朱翊鈞立刻敏感起來。因為自親政后,他處理一應政務有意不向母后稟報。李太后因為添了孫兒,一門心思忙那頭去了,也無暇顧及別的。前兒個他去慈寧宮請安,李太后還笑著對他說:「鈞兒,看你實打實當了三個月皇帝,諸事料理井井有條,為娘的放心。」朱翊鈞聽了喜不自勝。誰知沒過兩天,她又烏頭黑臉跑來過問朝局。變化如此之快,朱翊鈞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是馮保去她那裡告了刁狀,心下雖然惱火,嘴上卻說:?
??「母後有何旨意,兒在此恭聽。」?
??「聽說吏部尚書換人了?」李太后劈頭就問。?
??乍聽這個突兀的提問,朱翊鈞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只得老實答道:?
??「是的。」?
??「王國光犯了什麼事兒?」?
??「這個,在御史楊寅秋的摺子里,已揭露得清清楚楚,他共犯有六條罪狀。」?
??「你是否責成都察院派員勘查過?」?
??「沒有。」?
??「既沒有勘查,就倉猝將王國光削職,這正好應了那句話,原告一狀,被告該死。」?
??朱翊鈞不服氣,咕噥道:「楊寅秋的摺子,並非捕風捉影。王國光在兒登極之初,出掌戶部,為朝廷理財,的確功不可沒。但自改任吏部后,他的心態就變了,除了張居正,任何人的話他都不聽,甚至對我這個皇上,他也是能敷衍處且敷衍。兒總結前朝經驗,治國重在治吏,治吏重在詮選天官。張居正生前也對兒說過,天官不可久任,久任則難防其結黨營私。兒基於以上考慮,便准了楊寅秋的摺子。」?
??李太後用心聽著,覺得兒子畢竟長大了,已懂得馭人之方。但這點依葫蘆畫瓢的技巧,還過於笨拙,取不到收攝人心的作用。想了想又開口問道:?
??「薊鎮總兵戚繼光遠調廣東,又是誰的主意?」?
??「兵科給事中顧允的建議。他說將官久任,不利朝廷控制。兒覺得有道理,就准了他。」?
??「你知道薊鎮總兵的職責嗎?」?
??「知道,憑藉長城抵抗異族入侵,拱衛京師。」?
??「是啊,」李太后眸子一閃,沉吟著說,「薊鎮總兵事權之重,為天下總兵之首,廣東總兵事權之輕,放到全國講,終是個墊底兒的差事。往常總聽張先生講,戚繼光是我朝第一名將,與遼東總兵李成梁兩個,可謂是擒龍伏虎的頂尖兒人物。如今,你安排他到廣東嶺南去對付幾個海盜,這不是拿金扇子拍蒼蠅嗎?」?
??朱翊鈞再不濟也當了十年皇帝,焉能不懂李太后所說的這番淺顯道理?但他有一層心思不敢向母親袒露,調離戚繼光的所有理由都只是幌子,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因為他是張居正的愛將。朱翊鈞暗中正在加緊準備清算張居正,若不把戚繼光先行撤換,萬一這個敢作敢為的大將軍領兵反了京城,自己最好的出路,大概也只能學建文帝鑽陰溝兒逃走。恰在這點上,張四維與他不謀而合,因此才有顧允摺子的出籠。他批准這道摺子時,也估摸過有朝一日母親會追問,故想出了一條搪塞的理由,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只聽他高聲嚷了一句:?
??「母后,這戚繼光,兒就是信不過!」?
??兒子冷不丁冒出這句話,倒把李太后嚇了一跳,追問道:「你怎地信不過?」?
??朱翊鈞看了看雙手按著膝頭坐在凳兒上的馮保,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敏感的馮保猜測到朱翊鈞的心思是要他離開,好單獨與母后講話,遂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說道:
???「老奴坐在這兒不合適,請太后與皇上容老奴告退。」?
??朱翊鈞正想說「大伴請便」,還未開口,李太后搶先說道:「馮公公,你不要走,今兒個議事少不得你。」馮保得了懿旨,又一錨兒坐了。朱翊鈞本想避嫌,見太后這個態度,也就不顧了,索性捅穿了問:?
??「母后還記得萬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李太后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當年朱翊鈞跑進乾清宮院子雙手舉起一件漁網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問,「你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這件事情,兒一輩子都忘不了,」朱翊鈞一跺腳,眼眶裡竟擠出了淚花兒,他看著李太后說,「母后,咱外公武清侯和舅舅李高,為了這棉衣事件,丟了多大的丑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樂嗬嗬的,從那以後彷彿變了一個人,見了誰都點頭哈腰,彷彿欠了人家債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搖頭嘆氣,說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繩』。兒當時主張不徇私情,查棉衣事件,所以連下嚴旨,抓了胡自皋,殺了邵大俠。雖然過去多年,從今天看,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但問題是,這件事的幾個當事人,王崇古一年後就得到提拔,當了戶部尚書,當時的兵部尚書譚綸,也沒有受任何處罰,唯獨咱的外公,倒成了眾矢之的。因此,兒一直懷疑,戚繼光將這件事捅出來,其真正的目的,在於震懾武清侯。」?
??
??朱翊鈞以「情」動人的一席話,一下子牽起了李太后對往事的回憶:自棉衣事件后,她的父親武清侯一家,好像短了水的秧苗,整日價蔫耷耷的,終沒個茁壯的時候。這二年,李偉年紀大了,犯了胸口痛的病,很少來宮中走動,李太后偶爾相見,看著老父親木訥拘謹的樣子,心裡頭便很過意不去,總想著欠了父親的一份情,卻又不知道欠的什麼。現在聽兒子這樣一說,她才霍然而悟。兒子惦記著外公家的遭遇,這一點令她感動。但她憑直覺,又感到兒子將戚繼光調離薊鎮並非完全是為了替武清侯出氣。從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似乎隱藏了什麼。退一萬步講,兒子即便是真心要替外公打抱不平,也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因為在棉衣事件上,武清侯畢竟有貪墨之嫌。當時如此處置,的確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有效地遏止了官場上愈演愈烈的貪墨之風。倘若現在予以糾正,勢必會引起朝野非議,天下人就會捫心一問:怎麼張居正一死,他一手調教的英明之主就突然間變成了昏君?李太后左思右想,覺得兒子出此下策,肯定是被人灌了迷魂湯。她腦海中頓時浮起了張四維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於是問道:?
??「你方才說,建議將戚繼光調離薊鎮,是兵科給事中顧允的主意?」?
??「是的。」?
??「這麼說,是你授意顧允上的這道摺子?」?
??朱翊鈞意識到母后是在繞彎兒套他,連忙矢口否認:?
??「不,兒從未授意。」?
??「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麼能說是替你外公出氣呢?」李太后自以為找到了破綻,叮了一句,又道,「聽說這個顧允,是張四維的門生。」?
??「這個,兒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后兩道潑辣的眼光掃過來,朱翊鈞如同挨了火燙,趕緊低下頭去。只聽得李太后斥道,「張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說假話!」?
??李太后情急中罵了一句狠話,罵完了又覺傷心,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朱翊鈞多年都沒聽到過這麼嚴厲的訓斥,頓時嚇得脊背上一溜兒淌下冷汗。想辯解半天找不出話頭,急得兩手抽風似的打顫,嘴裡噴出一個響亮的嗝兒,接著一聲一聲的打噎。見這情景,馮保連忙喊來周佑,吩咐道:?
??「你快去內藥房,取一小瓶胎衣粉來。」?
??聽馮保這麼一說,李太后猛然記起打噎是兒子小時候常犯的毛病,只要一受驚嚇,就一抽一抽地打嗝,半日都不得停止。後來,還是馮保尋了個偏方,說是用貓兒產崽留下的胎衣,曬得收水后再用瓦片烤乾研成粉末,一打噎就用它兌蜂蜜泡水喝,百治百靈。朱翊鈞長大后,再沒犯過這毛病,沒想到現在一急又回到兒時。李太後生氣歸生氣,此時又趕緊起身,幫兒子輕輕地捶著後背。這當兒周佑已是如飛跑來,守候在門口的馮保連忙接過胎衣粉親自沖泡調溫給朱翊鈞服下。一半是藥效一半是心理作用,不一會兒,朱翊鈞就止住了打噎。李太后這才長吁一口氣,又坐回到綉榻上。?
??經過這一番折騰,西暖閣里的幾個人都覺得疲乏。李太后口乾舌燥,命內侍送上一杯冰糖菊花水,正啜飲著,只聽朱翊鈞說道:?
??「本說去看菊花,卻沒想到這麼快已過正午。母后,您能否留下來,兒陪您用一頓午膳?」
??馮保一旁聽出皇上並不想真心挽留,心裡頭暗自焦急,李太后雖然將兒子訓斥了大半天,聽著過癮卻又不落實,就好比肚子餓了吃西瓜,越吃越餓。他生怕李太后不肯留下來,搶先說道:?
??「太后好長時間沒有和皇上一起用膳,今兒個既然來了,又正好逢著重陽節,正該在一起吃頓節飯。」?
??李太后本有睡午覺的習慣,正說要走,但馮保點明今天是重陽節,她就不好意思離開,便道:「那好,鈞兒,有什麼吃的?」?
??朱翊鈞本想支走母后,卻被馮保使了絆子,心裡狠狠地罵了一句「老狐狸」,明裡卻笑著回答母親:?
??「兒的膳食兒,都由御膳房安排。他們做什麼,兒就吃什麼。」?
??「你一向挑食兒,吃白菜只吃葉子不吃梗兒,吃雞蛋只吃白兒不吃黃。讓御膳房自行安排,誰知道你的這些毛病?「?
??馮保插話說:「啟稟太后,皇上的口味習慣,御膳房的那幫奴才,沒有一個不知曉。「?
??「都是你調教的?「?
??老奴服侍皇上這麼多年,還能不知道皇上的習性?」馮保說著又補了一句,「看著皇上吃得好睡得香,老奴心裡頭舒坦。」?
??說話間,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已領著幾位火者抬了食桌食盒兒進來,各類菜肴擺出來,大大小小有三四十樣。李太后因逢三六九日吃花齋,飲食清淡,見了這多油膩的饌食兒,便覺頭暈,問朱翊鈞:?
??「每頓飯上這麼多菜,你豈不挑花了眼?」?
??「還好,兒只吃眼前幾道菜。」?
??「吃不了那麼多,就該減幾道。一國之君,該給老百姓作出表率,任何時候都不可養成揮霍的習慣。馮公公,你抽空兒到御膳房打個招呼。」?
??「奴才遵旨,」馮保品味著李太后的話,笑道,「啟稟太后,這事兒也難怪御膳房。」?
??「為何?」?
??「皇上膳食兒標準,額有所定。當時太后與皇上一起住乾清宮時,最初的膳食銀是每頓十兩,後來加到十五兩,今年八月起,又加到了二十兩。國泰民豐,國庫里的銀子多了,皇上就該吃得更好一點。老奴指示御膳房的牌子們,這二十兩銀子,一厘一毫都得讓皇上吃到口,誰敢從中剋扣貪便宜,老奴扒了他的皮。」?
??「馮公公管理有方,咱看這席面兒,倒還像不止二十兩銀子。」李太后挑了一小碗麵條拌了一匙炸醬慢慢咽著,忽然間記起了什麼,又問,「恭妃娘娘那裡,每頓多少伙食銀子?」?
??「五兩,這也是規定,妃子娘娘比皇上的膳食銀要少四倍。」?
??「才五兩,是不是太少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李太后皺著眉頭說,「昨兒個咱去啟祥宮看她母子,一問才知,她奶水不夠,應該多給她吃點催奶的膳食兒。噢,光顧著說話,馮公公你也吃點兒。記得你喜歡吃棗面窩頭,喝燕窩湯,這兒都有,你儘管吃。」?
??「謝太后,」馮保小心從食桌上拿了一個棗面窩頭,一邊用手掰著吃一邊說,「太后不用擔心,奴才命奶子府增添了二十名奶娘,都是一等一的好身子。當然恭妃娘娘坐月子,膳食銀早就該加,奴才今兒個下午就吩咐下去。」?
??就在李太后與馮保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時,朱翊鈞早就狼吞虎咽吃得打起了飽嗝。這會兒接過內侍遞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插話道:?
??「恭妃沒奶水,怨不得別人。」?
??「怎麼呢?」李太後放下筷子問。?
??「她不肯吃,她說吃多了會發福。」?
??「她跟你說的?」?
??「是。」?
??「她這是討你的歡心,」李太后抿嘴兒一笑,「怕長胖了,你不喜歡她,你應該勸她多吃一點。」?「她不肯吃,勸也沒用,朕且由著她。」朱翊鈞一臉的不在乎,「她沒有奶水也不打緊,反正奶子府里有那麼多奶水,常洛就是長了十張嘴也吃不過來!」?
??「你這個做父親的,怎麼能這樣說話,不懂裝懂!」李太后嗔怪地說:「別人的奶水再好,終究沒有為娘的奶水甜。你小時候,奶子府還不是天天送奶來,結果怎樣?你啜一口就吐了出來,哇哇哇亂哭,為娘的將奶頭塞到你的嘴裡,你立馬就不哭了。」?
??受此一頓搶白,朱翊鈞乾笑著不再辯解。見母子二人扯起野棉花來,馮保心裡急得像貓子抓。他命令小火者把食桌抬出去,趁著朱翊鈞剔牙李太后拭臉的空兒,咳嗽一聲引題兒說道:
??「太后,用了午膳,您也該回慈寧宮打個迷盹了。看您走之前,還有什麼話要對皇上說。」
???李太后立馬明白了馮保說話的用意,並由此想到那一包緬鈴。斟酌了一下,說道:?
??「鈞兒,今兒個做娘的到這兒來,並不是故意要找你的岔兒,而是為了提醒你,單獨秉政,一定要謹慎。你一國之君,只須轉一個念頭,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人陞官發財,也能讓成千上萬的人蒙冤受屈,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往常謀斷大事,你背後有張居正把舵。張先生一死,咱看你做的幾件事不倫不類,倒像是受了什麼人的唆使。」?
??李太后一口一個張先生,朱翊鈞聽了心裡很不舒服,噘著嘴咕噥道:?
??「如今張先生死了,兒上哪裡找他朝夕聆聽教誨?」?
??李太后被噎了一下,心想和兒子談論家常嬉笑無礙,怎麼一言政事就不順氣兒。本說講了這句話就走,這時卻改變主意又坐下來,不輕不重回了兒子一句:?
??「張先生死了,馮公公還在呀!」?
??「太祖皇帝爺立有法典,太……」朱翊鈞本想說「太監不得干政」,但一見母后眼睛瞪得銅鈴兒似的,底下的話便縮了回去,改口說道,「太監只能替皇帝管家,治國還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
??馮保知道照這麼頂下去,又得白賠一個下午。他眼下最切近的目標是把張鯨除掉,但李太后不發話,他又不敢先說。為了把李太后的話引出來,他又說道:?
??「皇上,你方才說的話,都是治國的大韜略,你能這樣說,老奴聽了高興。老奴親眼看到你長大,這決不是擺譜兒的話,太后可以作證。記得皇長子在啟祥宮出生那天,老奴高興得直掉眼淚。一看到這白白胖胖的小龍蛋兒,咱就想起了皇上小時候的樣子。太后還記得嗎?皇上兩歲時,犯了百日咳,每天夜裡不睡覺,鬧著要騎馬馬,老奴只得哄著他,趴在地上當馬。皇上你騎在老奴背上,雙手摟著老奴的脖子,一騎半宿,老奴滿地爬還不能停下,一停下你就哭。往往一個時辰下來,老奴兩隻膝蓋在磚地上磨得破了皮,血流不止。但只要能哄著皇上高興,老奴打心眼裡都不覺得難受。日子過得真快呀,轉眼間皇上也生孩子了,這叫老奴怎地不生感嘆。皇上二十歲了,卻已當了十年皇帝。張先生生前多次說你天縱英明,開創了大明王朝的中興之象。老奴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如今你親自柄政三個月,斟酌輕重緩急,辨別是非瞀亂、善惡紛?,都能恰到好處,這都是難能可貴的明主之風。但是,皇上做下的諸如開籍王國光,撤換戚繼光等事,老奴一邊看了,又覺得匪夷所思。但轉而一想,卻是有跡可尋。」?
??「跡在何處?」李太后問。?
??「皇上既然親政,肯定是想重新謀划措置,把萬曆新政培植得比張先生活著的時候還要好。皇上想展現雄才大略,這是好事,是天下生民的福氣。但皇上親政后的吏治措施,容老奴斗膽說一句,是被人利用了。」?
??「被誰利用了?」仍是李太后問話。?
??「張四維。」?
??「這個張四維,」李太后噘著嘴,不滿地說,「當初他入閣,不是張先生親自推薦的么?」
??「是張先生親自推薦,但人心隔肚皮,哪能樣樣都看得清楚?古時之奸佞,有搜羅美女誤其國君者,有置毒於胙肉中,誣其太子者,這些人穢行惡績未敗露之前,哪個不是極盡謙卑之能事?遠的不說,就說高拱在隆慶皇帝爺面前,還不是一味的奉承?待到隆慶皇帝爺晏駕,這高鬍子對皇上這位新主子,卻是氣勢洶洶露了本來面目。如今張四維何嘗不是這樣?張居正在世時,他小心謹慎曲意逢迎,放屁都怕打出屑子來。但自擔任閣揆以來,就迫不及待唆使門生連發劾折,對張居正生前器重的人必欲除之而後快。如此禍延干臣,毒及忠良,機樞失衡,欺誣可見,皇上豈能不謹慎思之!」?
??馮保的這席話,在胸中蓄之既久,一旦出口,則如銀瓶瀉水。朱翊鈞此前從來沒有聽到馮保如此長篇大論議論國事,不由得對他的敬畏又增加了幾分,就在他母子二人還來不及反應時,只見周佑把頭探進來看了一下,李太后問他:?
??「你有何事?」?
??周佑站在門口說:「遵皇上的旨意,遊藝齋里的戲檯子已經加寬了。教坊司的管事牌子來請示,今兒晚上南京戲班子來演出,要不要動用他們的樂手。」?
??不等朱翊鈞開口,馮保搶著回答:「南京來的戲班子,琴簫笛鼓一應兒配齊了,教坊司的樂隊就用不著了。」?
??「奴才知道了,這就去復命。」?
??周佑說著車轉身出門,剛跨過門檻兒,聽得朱翊鈞喊了一聲「回來」,忙捉住腳,復又進門。朱翊鈞對他說:?
??「傳朕的旨意,立即派人通稟武清侯李偉、定遠伯王偉、駙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等,今晚上都帶家眷,進宮來陪兩宮太后看戲。」?
??「奴才遵旨。」?
??周佑顛顛兒去了。李太后見兒子始終不忘幾門至親,心中自生了溫情。又見他使喚底下奴才,顯得從容威嚴,便覺看慣了的「小皇上」到底是長大了,嘆了一口氣,又接著先前的話題說:?「鈞兒,馮公公是你的大伴,這份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夠取代的。也惟有他忠心耿耿,敢批你的『龍鱗』。他說你對張四維偏聽偏信,咱看你那樣子,倒是不服氣。」?
??「母后,朕對大伴的話,從來都是用心來聽。方才的話,兒的確有如灌醍醐之感。不過,大伴今兒個當您的面,才說張四維的不是,此前,從來沒聽他揚聲兒。」?
??朱翊鈞這幾句話以守為攻,倒把馮保弄得很尷尬。他知道繞過皇上去找李太后已是多有得罪,但這是情勢所迫不得不做,此時只得賠小心說:?
??「皇上,你方才吞回去的那半截子話,奴才心下明白,洪武老皇帝開國時就有明示,內廷太監不得干政,老奴若主動向您道張四維的不是,豈不有干政之嫌?」?
??「大伴行事倒是極有分寸,朕也懂得咎取一時,怨接千載的厲害。」朱翊鈞明是褒獎暗是揶揄,「昨日,張四維給朕寫了一個密帖,專道你的不是,咱一看荒誕不經,隨手就撕了。」
???「他說的什麼?」李太后問。?
??「他說,大伴派人到山西蒲州他的老家,鬼鬼祟祟要挖他的祖墳。」?
??「挖他祖墳做甚?」?
??「外頭人哄傳,張四維拜相,是因為祖上墳塋葬到吉壤上,挖了他的祖墳,就破了張四維的宰揆之命。大伴,這事兒是真的還是假的?」?
??「簡直胡說八道,」馮保沒想到這件事居然露風,張四維藉此到皇上面前告狀,頓時老羞成怒說,「這張四維身為閣揆,竟編造出這等謊言矇騙皇上,究竟是何居心?皇上若相信這無恥讕言,老奴只得辭職。」說罷,竟自傷心落淚。?
??李太后一聽,也覺得挖祖墳這一招兒陰損,但她不相信馮保會這麼做,於是偏袒說道:?
??「張四維家的祖墳,可能被人挖過,不然,他不會無中生有寫揭帖給皇上。但是,若把這罪名安在馮公公身上,則未免張冠李戴。」?
??朱翊鈞趁機裝好人:「是呀,兒也不相信,所以並未追究。」?
??李太后抬頭看看窗外,樹影兒已經西斜,也不想再爭論下去,乾脆對朱翊鈞交待說:?
??「過去做過的事,凡是不恰當的,能補救的盡量補救,不能補救,也要吸取教訓。今後,遇上大事決斷,吃不準的,還是問問馮公公,他畢竟在先帝大行前,與張居正等同受顧命,對你始終沒有二心,你記住了?」?
??「記住了。」朱翊鈞小聲回答。?
??「還有,」李太後接著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咱看這個人心術不正,比當年引誘你的孫海、客用還要壞,你馬上把這個人逐出大內。」?
??「這是為何?」朱翊鈞大驚。?
??李太后礙於做母親的身份,不好揭露張鯨為兒子買緬鈴的事,只氣咻咻地說:「你自己差張鯨做了什麼事,還用得著問別人?」?
??正在朱翊鈞懵懂不知所措時,馮保接李太后的話又道:「太后說張鯨比當年的孫海、客用更壞,是有確鑿證據。放下這個不講,單論張鯨的品性,他也不適宜再呆在皇上身邊。皇上,老奴觀察張鯨好幾年了,此人聰明伶俐,但心術不正,最近與張四維勾勾搭搭,最為可恨。內廷太監不得與外廷官員交結,這也是洪武皇帝爺的祖訓!」?
??李太後接著說:「鈞兒,馮公公的話說的是。這個張鯨,咱從今以後,再不想見到他。」?
??「老奴已經想好,比照當年處理孫海、客用的舊例,將張鯨發往南京孝陵種菜。皇上,你意
??如何?」?
??馮保挾太后之威,已是明顯地逼宮了。朱翊鈞心有不甘,卻又不敢抗拒,只得支吾道:?
??「好吧,這事兒,明天辦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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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6:03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六回 劍影刀光仇生肘腋 風聲鶴唳禍起蕭牆 文 / 熊召政

??張鯨一出乾清門,吸溜著嘴兒,倒像是犯了牙痛病似的——只要一著急,他就這副模樣。他不知道馮保將李太后慫恿到乾清宮來,究竟要和皇上說些什麼,憑直覺,他知道沒有好事。
??一路走一路尋思,不覺穿過了黃瓦東門。這道門在紫禁城北邊的玄武門與東華門之間,過了這道門是一條橫街,街南是尚衣監值房,街北是司役監,再往東頭走,依次是酒醋面局、內織染局、內府供用庫、番經廠、漢經廠、司苑局、鐘鼓司等等。依次走過這些內府衙門,再往南,迎面聳著一座朱漆大門,便是大內司禮監的入口。從乾清門到黃瓦東門,要穿過南北向的東長街,因那裡是皇上及眾位皇后嬪妃的居住地,所以一向肅穆安謐。一入黃瓦東門,情形便不同了,不足一里地的街面上,擠了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內府衙門,各處供職的牌子火者監工雜役攏共上千人。這麼多人夾雜一起迎來送往搬東搬西,再加上間或的扯皮拉筋爭吵打架,所以一天到晚嘈嘈雜雜總沒個安寧的時候。張鯨在橫街上急匆匆走了一小半路程,經過內府供用庫門口時,忽然門裡奔出一個人來,只見他穿著一件圓領紅貼里的雙袖?蟒衣,頭上戴著一頂馬尾絲織成的綴著綠寶石的煙墩帽兒,長得眉清目秀,光溜溜的下巴上閃著瓷光,一看就是個「招蜂惹蝶」的浪主兒。他當街攔住張鯨的去路,打了個拱喊道:?
??「張爺!」?
??張鯨抬頭一看,認出是內廷供用庫的總理太監柳如春。這總理太監是內廷供用庫的二把手,他上頭還有一個掌印太監。宮裡有個規矩,小太監們為了尋求靠山,往往會拜在一個大太監門下。若大太監接受了拜禮,小太監便可自稱是某某門下,並尊其為爺。七年前,柳如春還是一個酒醋面局的僉書,拜在張鯨門下后,正是張鯨的提攜,他才混到現在這個六品內侍的位置。眼下張鯨心裡有事,見柳如春攔他,便不耐煩地問:?
??「你有何事?」?
??柳如春左右瞧瞧,見沒有人,壓低聲音笑道:「張爺,小的答應您的事兒,今兒個辦妥了。」?「什麼事兒?」張鯨不解地問。?
??「夫妻宴呀!」柳如春擠了擠眼,「小的託付人,把挽口、挽手、龍卵三樣兒弄齊了。」?
??如果不是大內的閹人,叫外頭人聽了,還真不知曉柳如春說的話是個啥意思。他說的挽口,便是牲畜的牝物;挽手,即牲畜的陽具;龍卵,則特指白牡馬的腎囊,都是閹人的隱語。卻說太監們被閹之後,雖然失了性事的能力,但男人的心態並沒有改變,身份兒一高,也想在那「淫」字上下功夫。雖不能在床上顛鸞倒鳳耕雲播雨,但玩玩「對食兒」過過乾癮也是好的。更有那一般不可思議處,他們將牛驢等牲畜的牝戶陽具——也就是他們說的挽口挽手等不典之物,配之「龍卵」,合起來製成菜肴待客,稱之為夫妻宴。若門下人用此宴招待主子,才稱得上是大孝敬。夫妻宴吃得多了,方有比較,牛挽口的味道較之它種牲畜為勝,小叫驢的挽手,在四條腿的畜類中,亦高居上游。即便牛驢,也有講究。牛須得是淮河邊上兩歲口的黃牛,驢則以山西汾洲的草驢為勝,龍卵最佳者,卻是取自山海關外的嘶風胡馬。這三樣湊起來的夫妻宴,才稱得上極品。大內的貂?,雖然常常都能吃到夫妻宴,但能吃到上述那種極品的,卻又少之又少。一次閑談中,張鯨說一直未曾吃過正宗的夫妻宴,頗以為憾,在場的柳如春便拍著胸脯說他來想辦法,一定讓門主兒了這一樁心愿。張鯨當時並未當真,笑笑過去了,卻沒想到幾個月後,柳如春真的謀回這三件寶物。?
??「都是正宗的?」張鯨問。?
??「爺,這事兒哪能假呢?」柳如春扭著腰,女人氣十足地說,「山西驢子的挽手兒,看著就是不一樣,放在泔水裡浸泡了一天,它還硬得槍似的。」?
??一陣風吹來,柳如春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的薰衣香,嗆得張鯨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問道:?
??「誰掌廚做的?」?
??「御膳房的馬三衛。當年隆慶皇帝爺,最喜歡吃他烹制的驢腸。小的將他請到咱衙門裡來做下這頓筵席。」?
??「馬三衛的手藝沒有話說,前些時他給恭妃娘娘做的撈糟蛋,還得了李老娘娘的誇獎。」?
??「爺賞個臉,先進咱衙門吃杯茶,然後再開宴。」?
??張鯨看看日頭,大約已入午時,眨眼兒就到了吃午膳的時間。雖然這頓「美味」是他盼望已久的,但他此時實在沒有心情。一想到李太后和馮保正坐在西暖閣與皇上談話,他的眼皮子就跳個不停。他正猶豫著怎麼辦,忽聽得背後咚咚咚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另一位秉筆太監張宏手下的掌班杜光廷急匆匆跑來。一看到他,杜光廷就嚷道:?
??「張公公,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幹啥?」?
??「咱家老爺急著要找你。」杜光廷氣喘吁吁地說,「咱老爺一入值房,你已經去了乾清宮,他怕你讀完折又去忙別的,便差小的守在乾清宮門口等你。小的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一泡尿憋不住了,才說尋個廁所方便一下,轉眼兒你就出來了,小的只好跟在屁股後頭追。」?
??「究竟是什麼事,這麼急?」?
??「小的哪知道呀,瞧咱老爺的臉色,倒不像是好事兒。」?
??張鯨一下子緊張起來,再也無心吃那夫妻宴了。遂對柳如春說道:「事不湊巧,飯是沒法吃了。」一句話道罷,已跟著杜光廷三步並著兩步朝司禮監值房跑去。?
??眼下,在司禮監掌印馮保下面,共有四個秉筆太監。按順序排列,第一是張宏,第二是張誠,第三才是他張鯨。若論及資歷,張鯨嘉靖二十六年入宮,選入內書房學習時,與孫隆最為友善,而那時的內書堂管事牌子便是張宏。因此,張鯨與孫隆都算是張宏門下的人,馮保得勢后,孫隆改投門庭,張鯨也跟著一起歸附。兩人俱從馮保那裡得到好處。即便這樣,老成持重的張宏也沒有生半點閑氣。當張鯨漸漸失寵於馮保又回來對他表示謙恭時,他連半句責怪的話都沒有。只是這張宏不喜沾惹是非,是宮裡頭有名的「好好先生」,每每見到張鯨背著馮保搞些小伎倆,他總是好言相勸,提醒他不要引火燒身。?
??
??從內廷供用庫到司禮監衙門,半里路都不到。不一刻工夫,張鯨跟著杜光廷便走進張宏的值房。張宏在司禮監的地位,僅次於馮保,屬於「亞相」。從司禮監的大門進來后,先要經過一座長了十幾棵虯皮老松的院庭,再進入第二道門。入門以後,大院里又套了東西兩座小院,東院是馮保的值房,西院是張宏的值房。這兩座小院互不相連,但後門都緊挨著碧波粼粼的護城河,河岸上榆柳成行,花畦分列,在警護森嚴密瓦重檐的紫禁城內,這裡卻能看到蝶舞蜂忙的田園風光,實為大內最好的居所。?
??張鯨進來時,張宏正坐在臨河的文卷房裡品茶。他今年快六十歲了,比張鯨大了十四歲。但他保養得極好,一頭青發找不到半莖銀絲。杜光廷將張鯨領進文卷房后便退了出去,一名本在文卷房中服務的小火者給張鯨沏了一杯茶后,也被張宏支開。看到張宏一臉峻肅,全不似平日隨和,本來就已有些緊張的張鯨,心裡更像揣了個兔子,急不可耐地問道:?
??「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張宏看了看護城河上明麗的波光,悠悠地問:「棋盤街滇藥鋪那個叫呂興貴的老闆,與你是什麼關係?」?
??張鯨還在御馬監管事的時候,因每年要購買大量的獸葯,認識了不少開藥鋪的商人,呂興貴是其中之一。這呂興貴看中張鯨日後必有發達,便捨得在他身上花錢,因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張鯨不知張宏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遂答道:?
??「一般的熟人。」?
??張宏追問:「僅僅只是個熟人?不會吧。」?
??「爺聽到什麼啦?」?
??「前天夜裡,這個人被東廠秘密抓走了。」?
??「他不是去了雲南么?」張鯨一下子提高了調門,嚷道,「東廠憑什麼抓他?」?
??「吵架怎麼的?看你那嗓門,倒像是打銅鑼。」張宏白了張鯨一眼,接著說,「你與呂興貴只是一般的熟人,怎地知道他去了雲南?」?
??「爺……」?
??「呂興貴從雲南回到北京,根本就沒到家,剛一進城,就被守候在那裡的東廠番役秘密逮捕。」?「難怪,咱昨日派人去他店裡詢問,店裡朝奉說,他還沒有回來。爺,你是怎麼知道的?」
???「咱今早兒才知道。」?
??「馮公公對你說的?」?
??張宏搖搖頭,說道:「他命東廠封鎖消息,不讓所有人知道,當然也就不會告訴我了。我怎麼知道的,你也不必問。你今兒個對我說實話,你讓呂興貴買什麼了?」?
??「緬鈴。」事既至此,張鯨只好說實話。?
??「買來送給皇上?」?
??張鯨點點頭,又不解地問:「這事兒,咱對誰都沒講過,馮公公是怎麼知道的?」?
??「東廠是幹什麼的,你這大一個聰明人,還用得著問這種蠢話。」張宏仍不緊不慢數落道,「甭說你這事還有點影子,就算是空穴來風,東廠想要收拾你,也會給你整出一個莫須有來。」?
??「即便咱給皇上買緬鈴,這又算得了什麼?」?
??「真有這件事兒,你就完蛋了。」?
??「啊?」?
??「還記得當年孫海、客用兩人的下場么?」張宏板著臉說,「咱知道你張鯨心下所想,你以為皇上喜歡你,就可以騎著老虎不怕驢子?你想錯了,孫海、客用就是例證。皇上喜歡他們不假,結果如何,李太后一發話,他們就被發落到南京去當凈軍。」?
??張鯨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由此可以推斷,馮保通過自己把持的東廠,對他的一言一行始終監控。一想到有許多把柄落在馮保手中,張鯨不免心驚肉跳,哭喪著臉說:?
??「咱從西暖閣離開時,馮公公已跟著李太后,進乾清宮找皇上去了。」?
??張宏嘆了一口氣,說道:「咱就知道,這事兒遲早要發生。李太后一心要將兒子培養成盛世明君,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底下奴才誨淫誨盜引誘皇上。」?
??「那,現在該怎麼辦?」張鯨臉色已是煞白。?
??張宏垂下眼瞼,沉思有時,方道:「事既至此,你只有兩樣可做,第一,如果李太后查問,你抵死不要承認,一口咬定呂興貴所說是栽贓陷害;第二,你主動去找馮公公賠罪,告訴他『大人不記小人過』,並讓他相信從今以後,你一定痛改前非,決不會和他搓反索子。一哀勝百強,興許馮公公會原諒你。」?
??張鯨一聽便搖頭,答道:「馮公公既然說動李太後去了乾清宮,咱再使哀兵決無用處。你在那兒裝蒜哭鼻子,反而更讓人覺得軟柿子好捏。」?
??「你想怎麼樣?」?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咱只能順勢而為,與他馮公公決一雌雄了。」?
??「你呀,三月的老芥菜,起的粗粗心。」張宏瞧著張鯨犟頸驢子的模樣兒,責備道,「人家馮公公拔根汗毛,都比你的大腿粗,你逞的哪門子能!」?
??
??這時,外頭穿堂廳里傳來擺碗筷的聲音,張鯨彷彿沒聽見,猶像木頭樁子似的兀自坐在那裡悶想。張宏本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背著馮保給張鯨遞信兒,這會兒他擔心馮保回到司禮監來瞧個正著,便催促張鯨道:?
??「已到用午膳的時間了,咱也不留你,你回去靜下心來想一想對策,千萬不要莽撞。」?
??張鯨這才起身,一路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值房。比起張宏的小院,張鯨的值房要促狹得多。在他房下值事的十幾名文書差役,這時候還不知曉他們的主子已經大禍臨頭,都還聚在廳堂里過重陽節打牙祭。見他進來,掌班鄭守成忙丟下手上拿著的一塊干撕辣兔腿,拿起抹布擦了擦油嘴,稟道:?
??「老爺,方才柳如春來過,說等著你過去吃酒。聽說你有飯局,小的們就先吃了。」?
??「知道了。」?
??張鯨隨手從篾籮里拿了一個燒餅,一邊啃著,一邊走向值房,鄭守成追在他後頭喊:?
??「老爺,柳如春那頭說過,你不去不開席。」?
??張鯨頭也不回地答道:「你派個人去稟告一聲,就說咱有急事,吃不成酒了。」說著進了房門,順勢反手把門帶上。剛說一個人安靜會兒,想想如何度過眼前這個難關,人還沒坐下來,忽聽得大門咣當一聲又被人推開。張鯨抬頭一看,是他的管家劉玉。宮裡的大太監,手下都有一幫辦事兒的人,最重要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掌班,幫助處理公務;另一個就是料理家務的管家。掌班必定是在籍的閹人,管家則不論。像馮保的管家徐爵,就是一個吃喝嫖賭無一不能的頑主。張鯨的這位管家劉玉,卻也是閹黨一個,所以進出大內無礙。此時只見他滿頭大汗衝進來,人還沒站穩,就一桿笛似的叫道:?
??「老爺,出事了。」?
??「火苗子躥上房了,嗯?」張鯨嫌劉玉冒失,斥道,「深宮大內,你狼嗥個什麼!」?
??劉玉嚇得一吐舌頭,又返身把門輕輕掩上,再趨近張鯨小聲稟道:?
??「老爺,呂興貴出事了?」?
??「你怎麼知道?」?
??「半上午時,東廠的番役拿著拘票到他家通知,說呂興貴犯事被拿了。」?
??「沒說為的什麼事?」?
??「說了,說他交接大內貴?,用緬鈴行賄。東廠番役前腳走,呂興貴的弟弟後腳就跑到府上來找老爺。」?
??「他怎麼說?」?
??「他說那緬鈴是老爺您託付他哥哥買的,他要您務必想辦法,把他哥哥救出來。小的一聽,這事非同小可,若讓馮公公知道,問老爺一句『你買緬鈴做什麼?』這可是答不出來的難題。因此小的就把呂興貴的弟弟吼了幾句,把他攆走了。」?
??「你吼他什麼?」?
??「小的說『你不要誣陷咱老爺,天知道是誰讓你買緬鈴的?去去去,別在這兒胡攪。』那小子還想理論……」?
??劉玉還沒說完,卻夾耳摑腮重重挨了張鯨一個巴掌。?
??「放肆!」張鯨跺著腳罵道。?
??劉玉本以為在這件事上處理得當,特地前來報功,誰知卻討了揍。他捂著火辣辣的臉,怎麼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正委屈著,只聽得張鯨又道:?
??「你即刻就去呂興貴家,告訴他,咱正在想辦法營救,有我張鯨在,不會讓他呂興貴受冤。」?
??「老爺,你……」?
??「劉玉,咱們做人,不能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呂興貴的確是受咱之託買緬鈴,如今遭人陷害,咱卻一腳跳到高岸上,這還是人嗎!再說,東廠抓他呂興貴作甚,還不是想收拾咱?到時候咱這頭禍沒躲脫,那邊朋友也得罪了,這豈不是放屁打嗝兩頭蝕!」?
??經過這一番解釋,劉玉總算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又抽身打轉,急匆匆往呂興貴家去了。從張宏的值房裡出來,張鯨就有了大限臨頭的感覺,現在看著呂興貴離去的背影,他忽又悵然若失,忖道:「難道他馮保真的就是法力無邊的如來佛,咱張鯨跳不出他的巴掌心?」心中甚不服氣,躺倒在太師椅上,正沒個排遣處,忽又聽得有人扣門。?
??「誰」張鯨眼睛都懶得睜。?
??「張公公,咱是周佑。」?
??一聽說是周佑,張鯨一骨碌從椅子上彈起來,親自上前開門。周佑也不進來,只在門口說了一句:「皇上差小的前來傳話,要你立馬兒過去。」說完掉頭離去。?
??乍聽這個消息,張鯨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頓時心情一震。他猜測,皇上在與李太后和馮保見過面后,還能夠立即召見他,可見事情並不像張宏想像的那樣壞。但是,有一點他心底清楚,如果他不能利用這次召見遊說皇上除掉馮保,自己即使躲過這一劫,總有一天還得成為他馮保的刀下之鬼。同時他又知道,儘管皇上對馮保早有戒心,但對這位跟隨多年的大伴,皇上卻又始終存有幾分忌憚。此時若要讓皇上痛下決心「清君側」,第一要務就是要激起他的勇氣。對皇上使用「激將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稍一不慎,就會粉身碎骨。在此進退維谷之中,張鯨想到了張四維,他很想跑去內閣向那位胸藏甲胄的新任閣揆討教,但時間緊迫已是來不及了。倉猝之間,他突然瞥見台案上的一本書,那是前幾日從桂珠坊書坊購得的一本《謎譜》,他隨手撿起翻了翻,忽然心生一計,忙從中擇出三條,喊來掌班鄭守成,讓他找出一張發黃的舊箋紙如數抄上,又覓了一個尋常信封,將舊箋紙摺疊起來小心翼翼裝了進去藏入袖中,這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出門望乾清宮而去。剛出司禮監的第二道門,他又想起皇上要的那隻「胎毛筆」,又踅回值房,從紅木書櫃里找出一隻鑲滿寶石的筆盒兒,懷揣著再度出門。?
??自李太后與馮保離開西暖閣后的這小半個時辰,朱翊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裡頭煩躁得要命。他才說要吃點時鮮水果壓壓火,內侍忙不顛兒送上一大盤紅潤潤亮晶晶的甘甜大瑪瑙葡萄,他拈下一顆放進口中,嚼了兩下,又噗地吐了出來,惱著臉罵道:「你們這幫混蛋怎麼辦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齒是不是?遲早要把你們趕走。」內侍們知道這是皇上故意挑刺兒,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既不敢站遠又不敢站近。站遠了怕皇上瞧不見,遇事沒人支應,站近了又怕抵在他眼睛頭上挨罵,真是左右為難。這時,在閣外廊檐下站了八個身著圓領明黃曳衫,外套五蟒纏胸背甲的奉御——他們都是轎夫。上午巳時,皇上就傳旨要到御花園賞菊,他們便抬了錦欄大轎前來待命,這一待就是兩個多時辰。皇上既不說去又不說不去,他們一字兒站在那裡,半步都不敢挪動。許是站得太久生了倦怠,這會兒他們自找樂趣講起笑話,也不知說了什麼,竟一起扯聲兒笑了起來。朱翊鈞在閣裡頭聽見,便問:「何人在外喧嘩?」垂手站在門口的周佑趨前一步回答:「啟稟萬歲爺,是侍轎的長隨。」「混蛋,誰讓他們來的?宮裡頭越發沒有規矩了,都拖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周佑不敢解釋他們是在廊下候旨,只得出來將長隨們帶去受刑。剛一回來,朱翊鈞又讓他火速去司禮監傳喚張鯨。?
??卻說張鯨一進西暖閣,朱翊鈞一個鯉魚打挺從綉榻上起來,擰起雙眉,連珠炮似的說道:?
??「太后說你比孫海、客用還要壞,又責備朕不該差你做壞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麼,連朕自己都不知曉。」?
??張鯨雙膝朝地上一跪,兩手扣著磚縫兒,沉著回稟:「萬歲爺沒差奴才做任何壞事。」?
??「那太后怎麼會那樣說?」?
??「奴才斗膽說一句,太后是受了馮保的唆使。」?
??「你有什麼把柄落在馮保手裡?」?
??張鯨伏在地上,感到朱翊鈞火一樣的目光在他脊背上溜來溜去,儘管心裡發怵,他還是強自鎮定答道:?
??「萬歲爺,還記得奴才說過的緬鈴的事么?」?
??「緬鈴?」朱翊鈞記得張鯨數月前提起過,說是一種上好的淫器,他有心見識見識,卻一直未曾得見,便道,「你總說緬鈴,朕卻一直未曾見到實物兒。」?
??「奴才就是為了給萬歲爺孝敬實物兒,才惹出一點麻煩。」張鯨接著就稟告了呂興貴前天夜裡被東廠秘密捉去的事,又道,「馮公公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實想借刀殺人。」?
??朱翊鈞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這才叫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膻。」?
??張鯨故意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伏在地上說:「奴才連累皇上慪氣,奴才該死。」?
??「就一句『奴才該死』就能了事?」朱翊鈞一跺腳,哂道,「太後下了懿旨,要將你逐出大內。」?張鯨儘管已預計到這種結局,但乍一聽到這句話,仍驚駭不已。他決定試探一下皇上的態度,於是突然間跪直了身子,望著皇上,淚流滿面說道:?
??「奴才一條賤命,早就交給了皇上。皇上不要說讓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鍋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興的。」?
??瞧著張鯨可憐巴巴的樣子,朱翊鈞心裡頭便覺難受。幾年來,他在乾清宮中「形單影隻」,
??事展布如同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每每神情抑鬱之時,只有眼前這位奴才,還能稍許給他安慰,也惟獨只有他能夠謀決大事。如今,擺在朱翊鈞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是謹遵母命,將這個張鯨發配南京,這樣,他恐怕就還得當幾年「兒皇帝」;另一個是一意孤行將張鯨留下,但馮保與張鯨兩個已是水火不容,他只能留下一個。從感情上說,他願意留下張鯨。但馮保背後有太后支持,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能力搬動這位樹大根深的內相,如果意氣用事,必定禍起肘腋之間。權衡再三,他長嘆一聲言道:?
??「朕哪裡捨得你走,只是母命難違。」?
??張鯨已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便從懷中摸出那隻寶石筆盒,雙手舉起,仰著淚臉說:「奴才聽憑萬歲爺發落。只是這一走,奴才再也見不著萬歲爺。想到從今以後萬歲爺受到委屈時,再沒有一個人分憂解難,奴才心裡頭比刀子剜著還難受。這是萬歲爺要的東西,奴才獻上。」?
??「是什麼?」?
??「胎毛筆。」?
??朱翊鈞「噢」了一聲,接過盒兒打開,用手將黑得發亮的「筆毫」捏了捏,一想到它們的產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熱起來。但此時他沒有閑心欣賞,隨手把筆盒放到一邊,對張鯨說:
??「你且起來,朕有話說。」?
??張鯨謝恩爬起來,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兒上。朱翊鈞摸著生了淺淺黑髭的下巴,沮喪地說:?
??「這番禍事臨頭,倒霉的不單是你,恐怕張閣老的首輔也當不了幾天。」?
??「啊?」張鯨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緊張地問,「對張閣老,太後娘娘也有懿旨?」?
??朱翊鈞答非所問地說:「太后本來已不過問國事,今兒個,她是被馮公公攛掇來的。」?
??張鯨蓄了多時的一句話,這時候脫口而出:「萬歲爺,馮保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圖在宮廷里搞一次政變。」?
??「政變?」朱翊鈞一驚非同小可。?
??張鯨一掃滿臉的驚懼,咬著腮幫骨惡狠狠地說:「萬歲爺親政三個月,一連處理幾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盡數推翻,這不是政變又是什麼?」?
??朱翊鈞點點頭,嘆道:「即便是政變,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麼辦法?」?
??「有。」?
??「唔?」?
??「張居正死後第二天,奴才心憂朝局,曾偷偷跑到大興縣鄉下的一座小廟裡頭,拜見了一位異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頭子,什麼也沒說,只封了一張紙讓奴才帶在身上,並一再叮囑半年之內,若遇大禍,當可拆封視之,化禍之法,盡在紙上。」?
??「那張紙呢?」?
??「奴才旦夕帶在身上。」?
??
??張鯨說著,從袖子里摳出半個時辰前才在司禮監值房裡封好的信箋遞上。朱翊鈞拆開一看,只見一張尋尋常常的箋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幾行字:?
??\
??打胎?
??
??《四書》兩句??
??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攏起來是三百二十三。?
??
??打一字??
??
??才名猶是楊盧駱?
??
??勃也何因要向前??
??《書經》一句??
??朱翊鈞橫看豎看,終是解不透其中奧秘,問瞪大了眼睛站在旁邊的張鯨:?
??
??「這不是叫人猜謎么?」?
??
??「大概是的。」張鯨裝出的樣子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驚奇地說,「既是高人指點,總會弄點玄虛的。」?
??「這頭兩個字『打胎』,謎底在《四書》裡頭,」朱翊鈞說著在靠北里牆一排大書架上抽下一函《四書》,抖著書咕噥道,「這厚的一本,上哪兒找這兩句話去?」?
??
??張鯨假裝犯難,嘴上胎呀胎呀的念叨著,忽地把腦殼一拍,興奮言道:?
??「萬歲爺,奴才估摸出來了。」?
??「哪兩句?」?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朱翊鈞琢磨這兩句話,說道:「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間。唔,這個謎出得好。」?
??張鯨又看了看朱翊鈞手上拿著的箋紙,說道:「第二道謎,依奴才看……」?
??「這道謎不用你?唣,朕早就知道了。」朱翊鈞伸了一根指頭從茶杯里蘸了水,在紅木大案
??
??台上寫了一個「非」字,說道,「你按數字兒從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
??「正是,萬歲爺高明。」張鯨狡黠地笑了笑,又道,「不知那老頭子弄出一個『非』字來,是啥含意兒。」?
??
??「要等三道謎底兒都猜出來,方知玄意,」朱翊鈞此時已是著了道兒,又指著箋紙說,「這第三道謎,楊、盧、駱顯然指的是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加上一個王勃,湊成初唐四傑。這裡點出了王勃的勃,卻把王字兒隱去了,張鯨你查一查《書經》,帶『王』字兒的有些什麼句子。」?
??「不用查,奴才在內書堂里背過《書經》,有一句現成的,叫『王不敢后』。」?
??「王不敢后?」朱翊鈞驚愕地重複了一句。?
??「三道謎底兒湊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后。萬歲爺,連著一起看,消息兒就出來了。」?
??「什麼消息兒?」?
??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馮公公欲借刀殺人,逼著皇上把奴才趕走。這樣,皇上就會像過去一樣,變成了聾子啞巴。」?
??
??「雖然牽強倒也扯得上邊兒,」朱翊鈞點了點頭,又道,「非字當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這個『非』字兒是個斷語,就是說馮公公的所有主張都是非分之想,皇上千萬不能受他擺布。一個奴才一心要控制皇上,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后呢?」?
??「這個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臨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亂政!」?
??「小人亂政,你指的是誰?」?
??張鯨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從齒縫間吐出兩個字:「馮保。」?
??朱翊鈞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此時屋子裡靜得怕人,張鯨只覺耳膜發漲,不知不覺額上已滾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鈞才抬起頭來,陰森森地問道:?
??「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馮保?」?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覺得,馮公公眼裡沒有皇上。」張鯨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囁嚅道,「萬歲爺,古人有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王不敢后,」朱翊鈞一邊反剪著雙手在屋子裡轉圈兒,一邊喃喃念著,眉宇間竟漸漸生出了殺氣。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院子里已是寂靜無人。朱翊鈞突然舉起一隻手,那樣子好像是下定了決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來,擔心地說,「朕也想先下手為強,免掉大伴的司禮監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
??「萬歲爺怕什麼?」?
??「如果朕下旨之後,馮公公不服氣,又跑進慈慶宮去找母后,朕該怎麼辦?」?
??「萬歲爺,這個您不必擔心。」張鯨為了打消朱翊鈞的顧慮,竟雙手比劃著言道,「您只要給大內守軍下一道旨,不準馮保進宮,他就是長了翅膀想從天上飛進來,守軍兵士也會張弓搭弩把他射落。」?
??朱翊鈞想一想也覺有理,於是把心一橫,言道:?
??「既如此說,事不宜遲,就定在今夜動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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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6:08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七回 魅影襲來魂驚午夜 琴音惆悵淚灑寒秋 文 / 熊召政

??在遊藝齋看完戲,已是交了子時。大大小小數十乘轎子,一窩蜂抬出了東華門。這些頗獲皇上恩寵的皇親國戚,在東華門口揖讓道別,各自擇道兒回家。馮保的八人大轎,最後一個抬出紫禁城。此時夜涼如水,街面上已經燈火闌珊,天幕上疏星閃爍,薄薄浮雲,半掩著一彎寒月。不知何處的寺廟裡,間或傳來一兩聲悠遠深沉的梵鍾,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與神秘。馮保坐在轎子裡頭,忽然感到雙膝生冷,便揀了一塊鵝絨氈蓋了膝頭,又塞了一個枕墊到腰後頭。?
??自下午將李太後送回慈寧宮后,馮保又馬不停蹄趕到棋盤街蘇州會館看戲班子綵排,審查晚上演出的劇目。然後再回到遊藝齋查看戲檯子,給皇上請的皇親們設座兒,備茶點,總之是事無巨細必得親自安排。等到戲班子開鑼,他已累得一攤泥似的。即便這樣,他也不能找個地方躺一會兒,還得侍候著太后與皇上,人前人後安排照應。可以說是別人看戲,他在看人。馮保讓戲班子準備了兩本戲,可是一本剛演完,皇上就請示太后,說夜色已深,是否該讓皇親們回家了。李太后看戲本在癮頭上,但念著宮裡的規矩,皇親們進入大內後宮,子時前必得退出,遂同意皇上的建議,讓戲班子罷了絲竹鑼鼓。看到皇親們個個離座兒謝恩辭別,皇上特意走到馮保跟前,關切地說:「大伴,你忙乎了一天,也該早點回去歇息。」馮保心下感動,趁機說道:「皇上,按太后的懿旨,明兒個老奴就傳旨張鯨,免了他的秉筆太監,發往南京,您看是否妥當?」皇上答道:「就按太后說的辦,明日上值,你先來乾清宮取旨。」說罷又催著他回家安歇。馮保這才回到司禮監坐轎,既興奮又疲倦地離開了紫禁城。?
??不知不覺,轎子抬過富貴街。近處的青樓上,傳出了小女子略含凄涼的曲聲:?
??身子瘦了為誰瘦?
??朝也是愁來暮也是愁?
??心兒中,厭棄的總在眼前繞?
??想要得到的偏是不能夠?
??淚珠兒,點點濕透了羅衫袖?
??心比那天高,命不得自由?
??俺是一顆要強的心?
??偏偏落在他人後?
??熨斗兒,熨得衣衫平整整?
??卻熨不開奴的眉頭縐?
??剪刀兒,剪得開亂麻一縷縷?
??卻剪不斷奴家的憂愁……?
??這小曲兒聲在靜夜裡傳得很遠,馮保的大轎抬出去半里多路,那怨怨艾艾的嗓音兒還直往他耳朵里鑽。「自古紅顏薄命」,馮保在心裡忖道,「座座青樓,埋葬了多少女孩兒的痴心妄想。」由此及彼,他又聯想到張居正死後這段時間的朝局,忽覺自己的心情,同那個青樓里的女孩兒,倒也差不了多少。爭鬥殺伐之事,馮保堪稱高手。但拔掉一個眼中釘,又談何容易?單說為了除掉身邊的張鯨,他費了多少心思,才做成這一個「局」。如今雖勝券在握,但諭旨下達之前,還不可掉以輕心。他看出皇上對張鯨還心存眷顧,只是迫於太后的壓力,他才不得不同意驅逐張鯨。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把聖諭弄到手。此時,他真恨不得有神仙顯靈,把日頭拽出東山。正閉目亂想,忽聽有人拍打轎窗,他一掀簾,見是護衛班頭施大宇。?
??「怎麼啦?」馮保問。?
??施大宇略顯緊張,小聲稟道:「老爺,小的瞧著這街面,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地不對勁?」?
??「你看看,到處都是巡邏的軍士。」?
??
??馮保將腦袋伸出轎窗眯眼兒朝街邊一瞧,果見一隊持槍兵士匆匆走過,鋥亮的槍尖,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可怕的寒光。他沒往深處想,只道:?
??「今兒個是重陽節,又有那麼多皇親前往大內看戲,為了安全,五城兵馬司多派士兵巡邏,也是情理中事。」?
??
??「可是這些兵士,並不是五城兵馬司管轄的鋪兵。」施大宇指著又一隊走近的兵士說,「小的問過,他們是駐紮在德勝門外的京營兵士,傍晚時候奉命進城的。」?
??
??「啊?」馮保心裡格登一下,自言自語道,「京營兵士,沒有皇上的旨令,任何人都不得調動。這個時候既無匪警,又無火患,調京營兵士入城幹什麼?」?
??「是啊,小的也是這樣猜疑。」施大宇說。?
??「且不管這些,讓轎夫們走快點,咱們早點到家。」?
??施大宇向轎頭吩咐一聲,大轎頓時如飛前進。大約一炷香工夫,馮保就到了府邸門口。大轎剛在轎廳里落穩,早見管家張大受搶步上前拉開轎門,看到馮保穩穩地坐在裡頭,這才長吁一口氣,一邊扶馮保下轎,一邊言道:?
??「見到老爺,小的安心了。」?
??「你有何不安心的?」馮保問。?
??張大受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吩咐門子關好大門,將馮保領到客廳坐下,從一隻盛著熱水的木桶中取出浸在裡頭的奶壺,雙手捧給主子。馮保這才發現宅子里到處燈火通明,雖然夜深了,卻沒有一個人睡覺,僕役們的臉上,都露出驚慌的神色。頓感奇怪,啜了一口奶子府送來的人奶后,問張大受:?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張大受答道:「啟稟老爺,徐爵不見了。」?
??「啊,他哪兒去了?」馮保詫異地問。?
??「小的若是知道,就不會這麼著急了,」張大受急得貓掉爪子似的,講述了事情原委,「今兒個重陽節,徐爵說好了,晚上要回府上來,同底下的兄弟們喝一頓菊花酒,可是從申時等到酉時,總也不見他的人影兒。兄弟們以為他在衙門裡有應酬,抽不脫身,也就不等他,自顧吃了。誰知這時候南鎮撫司衙門裡有人找上門來,問徐撫爺在不在,說他半下午就起轎離衙,告訴手下人回這邊來。他走後,鎮撫司那邊發了案子,等著他簽票連夜拘人,久等不至,故尋到府上來了。小的一聽,這就奇了,徐爵平素兒不是這種顛三倒四的人,怎地就會突然失蹤呢?小的放心不下,便差人一處處尋他。他最愛去的地方有四個,一是右都御史王篆府上;二是少主人錦衣衛指揮馮邦寧府上;三是紗帽衚衕的張大學士府,張先生的六個兒子都回故里守制去了,如今那裡只留下一個游七看家,徐爵常去他那裡閑聊;第四是去東廠,找掌爺陳應鳳。結果在這四個地方均不見徐爵的人影兒。更奇的是,馮邦寧與陳應鳳兩個,也都失蹤了。小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派出十幾撥人,將京城裡所有耍鬧的場所找了個遍。老爺回來不久,出外尋找的人也都陸續回來,卻是沒有任何消息。」?
??聽說這麼多人一起失蹤,又聯想到在街上看到的京營兵士,馮保頓覺不妙,放下啜了一半的奶壺,問張大受:?
??「出了這大的事,為何不早稟報?」?
??張大受回道:「小的發覺這些異常后,曾騎了一匹馬,想去紫禁城找你。可是在門口,被守門的兵士擋住不讓進,說今夜裡宮裡頭演戲,一應閑雜人等都不讓進。」?
??「你不是有進出大內的牙牌嗎,沒亮出來給他們看看?」?
??「亮了。他們說今夜,有什麼牌子都不讓進。」?
??「你走的哪個門?」?
??「小的尋常都走玄武門,在那裡被擋后,咱又繞到東華門,也被擋了。」?
??「啊,還有這等事!」馮保怔了好一會兒,又起身在廳堂橐橐走了幾步,突然把臉一橫,吩咐道,「備轎!」?
??「這深更半夜的,老爺還去哪裡?」張大受小心地問。?
??「東廠。老夫親自去找找,咱就不相信,三個大活人,轉眼間叫閻王一筆勾了。」?
??張大受不敢怠慢,又去前院廂房裡把剛剛歇下的轎夫和護衛盡數喊了起來。眾人收拾好旗牌儀仗,剛把大門打開,轎廳里站著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只見大門外頭,黑壓壓站滿了京營的兵士。站在隊列前面的是三個人,中間是張鯨,左邊是京營都督許雲龍,右邊是錦衣衛都督趙文襄。?
??卻說半下午,張鯨從西暖閣領了撤辦馮保的聖旨后,就立即趕到內閣,向張四維通報了這一重大消息。時間緊迫,兩人當下議定,鑒於馮保的三大心腹徐爵、馮邦寧和陳應鳳控制了東廠和部分錦衣衛,撤查馮保之前,須先得將這三個人秘密逮捕。為防不測,他們又請求皇上即速頒下特旨,調駐紮在德勝門外的三千名京營兵士進城擔負巡邏及抓捕任務。商量妥當,張鯨又到西暖閣稟報,皇上盡數同意,向參與此次行動的有關文武官員秘密下達手諭。由於事發突然,事先沒有任何徵兆,抓捕徐爵、馮邦寧和陳應鳳沒費一點周折。如今,這三個人已被秘密送往北鎮撫司大牢關押。當張鯨派人進宮偷偷向皇上報告進展時,同樣坐在遊藝齋里的馮保,卻還蒙在鼓裡。皇上以夜深為名停止演劇,名義上是因為皇親們不能於子時之後留在宮中,實際上是要催促馮保回家。出了東華門后,種種跡象已讓馮保感到禍事臨頭。他回家問明情況后當機立斷決定去東廠,一來是為了找徐爵他們三人,二來也是覺得家裡不安全,要去東廠避避風頭。誰知一打開大門,等待他的竟是全副武裝的數百名兵士。?
??一見這架式,張大受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關門。他一努嘴,幾個雜役有的推門,有的抬門杠。馮保一揮手讓他們盡行退下,徑自振衣出門,走到張鯨跟前,盯著他冷冰冰地問:?
??「張鯨,你要幹什麼?」?
??別看張鯨平常趾高氣揚一肚子壞水兒,每每見了馮保,他就低眉落眼兩腿起彎兒。這會兒拼了好大的力氣,才掙起了腰桿,彷彿吵架似地嚷道:?
??「馮……爺,咱來傳旨。」?
??「旨呢?」馮保咄咄逼人。?
??「在這兒哪,」張鯨從身後一個小內侍手中拿過一個黃綾捲軸,兩手拉開,尖著嗓子喊道,
??「馮保聽旨——」?
??馮保稍一遲疑,雙腿一彎跪了下去,只聽得張鯨念道:?
??馮保年事已高,心智漸昏。御前辦事,屢不稱旨。今免去司禮監掌印,即赴南京閑住。欽此。
??張鯨念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故意拖腔拖調。這帶有某種侮辱與挑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里傳得很遠很遠。讀罷,他把聖旨一卷,重重地搗在馮保手上。剎那間,馮保全身如遭電擊。這寥寥幾十個字的聖旨,倒像幾十道驚雷,在這位威權不可一世的老公公的心頭炸響。就在那一刻,他腦子裡像走馬燈一樣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他想到了在白雲觀抽出的那根下下籤,想到了夫人廟住持妙尼要他大寒前不要犯煞的提醒,想到張居正臨終前對朝局表現的極度憂慮,想到今兒中午皇上在太後面前支支吾吾的神情,想到他花了兩年時間精心譜寫的曲子《古寺寒泉》……剎那間,他彷彿什麼都明白了。只見他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把聖旨隨手扔給張大受,乜眼看著張鯨說:?
??「老夫當初提拔你進司禮監,是狗屎迷了眼兒。」?
??張鯨儘管心裡發怵,卻強自鎮定,乾笑道:「馮爺,你年紀大了,到南京去享清福,有何不好?」?馮保嗤地一聲冷笑,厲聲說道:「你花重資託人去雲南買緬鈴送給皇上,如此引誘聖君敗壞綱紀的奸佞,有何資格站在老夫面前說話!」?
??張鯨惱羞成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外強中乾地威脅道:「老公公,本監謹遵皇上之命前來傳旨,你對本監不敬,就是欺侮皇上。」?
??「呸!」馮保重重啐了一口,咬著牙罵道,「這聖旨還不是你騙出來的!」?
??張鯨情知這麼爭下去,自己終是處在下風,乾脆以牙還牙,惡狠狠回敬道:?
??「老公公,本監沒有工夫聽你?唣。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都是京營的兵士。皇上給他們的任務,就是護送你到通州張家灣碼頭,那裡早為你備下了一隻官船,送你到南京。」?
??罵歸罵,馮保自己也清楚,眼下大勢已去。他看了看那些虎視眈眈的兵士,長嘆一聲,吩咐身邊的張大受:?
??「去,到客廳里為老夫支下瑟來。」?
??張大受手拿著聖旨,滿臉虛汗地抽身打轉。馮保在原地踱了幾步,撇下張鯨,徑對京營都
??許雲龍說:?
??「老夫要去和府內的手下人道個別,軍門在此稍候片刻。」?
??許雲龍一個三品武官,往日想巴結馮保,只愁找不到路子。這會兒馮保雖成了「階下囚」,但頤指氣使威嚴不減,許雲龍被他氣勢所懾,竟一哈腰討好說道:?
??「馮公公儘管回屋道別,只是卑……嗨,只是本都督皇命在身,還望馮公公配合些個。」?
??馮保也不答話,已是慢悠悠踱回府中客廳。此刻,府中一應侍役近百名都靜候在院子里。這些人做夢都沒想到他們的主?子——?皇上深為倚重的大伴,竟會遭皇上拋棄。這真是天威不測
??橫禍飛來,因此一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此時,客廳里瑟已架好,張大受懂得主人心思,架的正是潘晟送來的那具唐朝的錦瑟。馮保坐下來,輕輕一撥瑟弦,溫潤的瑟音如掠過柳梢的紫燕。他眯眼四下里一瞧,問:?
??「香呢?」?
??張大受噙著淚水答:「小的忘點了。」急忙搬過宣德鶴香爐,尋了府中珍藏的烏斯藏貢香點上。?
??馮保吸了吸鼻子,聞著令人興奮的異香,又問:「蘭芷呢,怎不見她?」?
??蘭芷是兩年前王篆從揚州帶回來送給馮保的歌女。她長相姣好且歌喉清亮,因此很得馮保喜歡。此時,蘭芷就站在客廳的角落裡。聽得主人找她,忙從人縫兒里擠出來斂衽行禮,凄然說道:?
??「奴婢在。」?
??馮保瞧著她眼圈兒紅紅的,笑道:「死別尚不可悲,生離又算什麼,把你那眼淚擦擦吧。」
??等著蘭芷拭了眼角兒,馮保又道:「蘭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時樂》,還記得嗎?」?
??「記得。」蘭芷聲音顫抖。?
??「好,老夫現在撫瑟,你就唱這支曲子。」馮保說著又命張大受,「把所有的宮燈都滅掉,只點一支蠟燭。」?
??頓時間,本是燈火通明一片璀璨的馮府,突然變得漆黑一團。焦急守候在門外的張鯨心下一驚,正欲命令兵士衝進去,卻聽得客廳里瑟聲一響,一個女子不勝嬌羞的嗓音,已自凄凄涼涼地唱了起來:?
??看穿世事,?
??靜養潛修,?
??暑往寒來春復秋,?
??百歲光陰不我留。?
??
???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卧榻,?
??天地悠遊。?
??尋什麼名山勝景,?
??登什麼舞榭歌樓;?
??講什麼英雄豪傑功名富貴,?
??讀什麼《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到春來只需讀李太白的《桃園序》,?
??牛衣醉月、秉燭夜遊。?
??到夏來只需讀王羲之的《蘭亭序》,?
??茂林修竹、玉帶清流。?
??到秋來只需讀歐陽修的《秋聲賦》,?
??星月皎潔、銀河橫秋。?
??到冬來只需讀孟浩然的《興雅志》,?
??踏雪尋春、詩酒相酬。?
??雪壓山頭、梅占魁首,?
??梅雪爭春,閑持酒一甌。?
??白雪詩、梅花酒?
??與老頭陀促膝談心情意相投?
??
???道什麼閑愁萬斛,?
??琴棋書畫消長晝;?
??說什麼封侯拜相,?
??漁樵耕讀過春秋。?
??看江山無邊落木蕭蕭下,?
??學高人南窗倨坐傲王侯。?
??回頭看,名利場上多少痴迷客,?
??擾擾攘攘,可嘆無止休。?
??直羨他,野草溪邊老釣翁,?
??踏月歸來,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曲奏罷,几案上那一支煢煢獨照的蠟燭已是燃去大半。馮保的雙手按著瑟幾怔忡半天,既不抬頭,也不說話。良久,他才抬了抬眼皮,透過低微的火苗,看到客廳內外影影綽綽到處跪滿了家丁僕役,他緩緩站起身來對張大受說:?
??「下頭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你多安排一些銀兩散給他們,讓他們各自謀生去。」?
??馮保平常待手下人極好,替他們排憂解難,施捨銀兩從沒有虧待過誰。所以,一旦他驟遭變故,府中一應僕役都驚得木頭人似的,斷沒有任何一個人幸災樂禍。此刻,聽到他對張大受這般吩咐,都忍不住啜泣起來。不知是誰掩抑不住帶頭放了聲兒,頓時間,馮府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已是呼天搶地哭成一片。馮保心裡頭是酸酸的,瞧著東一堆西一夥跪著的人群,他想到「樹倒猢猻散」這句話,便從袖筒里摸出手巾,替站在跟前哭成淚人兒一般的蘭芷揩了揩臉,強自微笑著,說道:?
??「蘭芷,老夫教你《四時樂》這支曲兒,先前你怎麼唱,都覺得不對味兒,今夜裡,你總算唱出情性兒來了。」?
??「老爺!」?
??蘭芷尖叫一聲,丟了手中的雲板,一下子跪到地上失聲痛哭起來。馮保再也不管她,而是猛地轉身,雙手操起那具錦瑟狠命朝地上一摜,瑟碎了,蠟燭火苗躥了一下,也倏然熄滅。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只聽得馮保輕聲說道:?
??「太后,老夫此去江南,恐骸骨難歸,只能在這裡向您道別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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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6:14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權術 看抄單太后悟滄桑 文 / 熊召政

??第二天,馮保被免職謫往南京閑住的消息,就在京城裡傳得沸反盈天。官員們正自驚愣,頃刻又有中旨傳至內閣,命張宏接任司禮監掌印,張鯨任東廠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鈞也是煞費苦心,按他內心意願,是想讓張鯨接替馮保的職務,但他知道這樣做勢必引起巨大非議,一是太后那裡通不過,二來他也知道,張鯨資望尚淺,提拔過快很難服眾,故只讓他接掌東廠。歷來掌廠者,在太監裡頭的地位,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張鯨獲此職位,雖然並不滿足,卻也差強人意。他接過「欽差東廠提督太監」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馮保的家。馮保家的金銀財寶不計其數,抄查了一個多月尚未了結。按下這頭不表,再說朱翊鈞那邊,除掉了馮保之後,一個月之內,他又接連下發了十幾道諭旨。第一道諭旨是重新起用張居正柄政時堅決不用的邱?和海瑞這兩個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諭旨是聽從御史孫繼光的請求,將因張居正奪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進士鄒元標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諭旨是將因各種原因而觸怒張居正被放逐解職的大臣余懋學、趙應元、付應禎、朱鴻模、孟一脈、王用汲等盡數召回;第四道諭是解除張居正最為倚重的門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職務,斥為編氓回歸原籍;第五道諭旨是勒令剛剛改任的吏部尚書梁夢龍、工部尚書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諭旨是將張居正柄政期間惟獨一個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書嚴清擢拔為吏部尚書;第七道諭旨……其實也不用細數下去,將這些諭旨通讀下來,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張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職罷斥;凡是張居正生前處分過的人,都盡數召回官復原職。至此,京城各大衙門官員不得不相信風向已變——打從七月間就有跡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張驅除「江陵黨」,如今這傳聞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因此,多少個一心要跟著張居正開創「萬曆新政」的能臣幹吏變得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怎麼也想不通,曾幾何時,還被天下百姓傳為美談的聖君賢相之間的魚水深情,怎麼轉眼間變成了如此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
??晃眼過了十月中旬,再有兩天就是小雪節了。往常這時候,雖然霜花愈重,早晚人們嘴裡哈出的都是白氣兒,但還不至於凍得伸不出手來。今年卻不一樣,前兩天忽然從山海關那邊刮過來一陣急驟猛烈的北風,在田野上嗥叫著,像是一群群餓狼,兇殘地撲向了城裡。被它們推起的厚厚的鉛雲,轉眼間就把溫暖的老日頭遮了個嚴嚴實實。氣溫驟降,鬆軟的地面變得比鐵還硬。昨日還嘈嘈雜雜轎輦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變得黯淡而無生氣。這光景,同時下大部分官員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
??北風未起之前,機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來,它們在街面上煩躁地奔跑著,發出驚恐的吠聲。比狗還要機敏的,是大內惜薪司的太監,他們趕在摧牆揭瓦的北風到來之前,就把大內各宮院的地龍燒熱,讓太后、皇上以及後宮的所有美眷,在重簾綉幕之中,絲毫感覺不到氣候的變化。?
??
??這天天剛亮,如同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的北風漸漸弱了一些,但天空還是灰沉沉地布滿了陰霾。歇宿在乾清宮的朱翊鈞從燥熱中醒來,內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畢。爾後他啜了一壺奶子,用了幾樣點心,便問身邊的周佑:?
??「南京的貢船,昨日是否準時到了?」?
??「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兒一大早,供用庫的牌子就來稟報,說昨兒下午酉時,貢船就靠上了張家灣碼頭。」?
??朱翊鈞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飄下,又問:「運河還沒封凍嗎?」?
??周佑答:「這北風再刮兩天,保不準河就會凍的。」?
??「貢船上的物件兒呢?」?
??「遵萬歲爺的旨意,已連夜搬進了大內,現存放在供用庫的倉房內。」?
??「開箱查過沒有,有無破損?」?
??「查過了,完美無缺。」?
??「好,」朱翊鈞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將箱子送到慈寧宮,朕這就過去。」說著,又讓周佑去西暖閣取出一個四角包金的牛皮護書,隨他一起去慈寧宮。?
??卻說馮保被革職的頭幾天,朱翊鈞心裡頭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馮保突然會在他面前冒出來——這擔心純屬多餘,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婦」,心態一時還不能恢復正常;第二他怕母後知道消息又找上門來質問。為此他特別關照新任的司禮監掌印張宏,要他知會所有內侍不得在太後面前走露風聲,違旨者嚴懲不貸。宮內大小太監一萬餘人,看到連馮保這樣的巨?皇上說撤就撤,他們誰還捋虎鬚批龍鱗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個個噤若寒蟬。馮保那頭一路慘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后這邊卻還一直蒙在鼓裡。好在這些時她又在忙乎另外一件大事——為她的第二個兒子潞王的婚事作準備,暫時也無暇旁顧。儘管這樣,朱翊鈞也知道紙包不住火,這事兒遲早要捅穿,因此一直在琢磨著如何向母后稟報這件事。後來還是聽信張鯨的建議,將南京紫禁城中收藏的一尊純金製作的九蓮觀音大士坐像火速用貢船運來北京,作為禮物送給母后,一俟她老人家高興,再將這件事輕描淡寫地說出,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飯,母后除了責罵幾句,還能怎麼著?朱翊鈞依計行事,如今九蓮觀音大士像已平安運抵大內,加上昨日張鯨也將馮保家中資產的抄單整理了出來,有了這兩樣東西,朱翊鈞覺得可以和母后攤牌了,所以今早兒一起來,便想著要去慈寧宮。?
??
??一出乾清宮,便聽得又白又硬的雪子兒打得屋頂沙沙作響,地上也鋪了薄薄的一層。一名西暖閣值役拿著條帚走出來正說掃雪,看到皇上,一慌張腳下沒留神,竟?出一丈多遠,跌了個仰八叉。瞧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朱翊鈞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本說走過慈寧宮去,見路面太滑,遂聽從周佑的建議改乘暖轎。?
??此時的慈寧宮一片肅穆,空曠的院子里,除了細密的雪霰敲打著光禿禿的槐樹枝丫,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連平常喜歡在地上與瓦楞間覓食的檐雀兒,也不知躲到那裡去了。慈寧宮太監接到消息,早就將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打開,並挪開了一尺多高的門檻。大轎直接抬進了院庭,朱翊鈞一下轎,便在內侍的導引下直接走進了緊連著花廳的暖閣,李太后正在那裡等他。?
??坐下剛要寒暄,周佑在暖閣外頭奏道:「萬歲爺,供用庫的奴才把箱子送到了。」?
??「拆開來,放在外頭廳堂里。」?
??「什麼箱子?」李太后問。?
??「呆會兒,母后一看便知。」?
??說話間,聽得院子里吵吵嚷嚷,李太後起身撩開窗幔一看,只見七八個太監正手忙腳亂將一隻半人高的紅木箱子抬進廳堂,便和朱翊鈞踅步過去。箱子已在鋪了錦氈的磚地上放穩,周佑掏鑰匙打開箱子上的大銅鎖,命人把放在裡頭的九蓮觀音大士像搬出來,小心拆去層層纏裹的絲棉,然後臨時供在茶几上。乍見這尊高約二尺的菩薩像,李太后連忙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走近仔細觀賞,只見觀音大士坐在九朵蓮花上,含笑凝神,面如滿月。前面兩隻手持著一隻凈瓶,後面左右伸出的大大小小的手多得數不清。李太后看罷頓生崇敬,問道:?
??「這尊觀音銅像,是從哪裡請來的?」?
??朱翊鈞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后,您再看看,這可不是銅像啊!」?
??「啊?」李太后剛準備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覺得不敬,便又彎下腰來仔細看了看,狐疑地問,「不是銅的,未必是金的?」?
??「母后說得對,這尊觀音像是用純金製成。」?
??「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后驚呼起來。?
??「多也不算多,只用了六百兩黃金。」?
??「哪座廟,能供得起如此貴重的觀音?」?
??「廟裡哪裡會有?」朱翊鈞加重語氣說道,「這是專從南京紫禁城中運來的,是洪武皇帝爺收藏的。」?
??聽到這一來歷,李太后越發感到驚訝,她看了看周圍的太監,不解地問:?
??「咱聽說洪武皇帝爺至為節儉,他怎麼捨得用純金製作菩薩像呢?」?
??「母后,這尊金像並不是御制,」解釋了這一句,朱翊鈞忽然靈機一動,又補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爺抄家抄來的。」?
??「抄家?」李太后眉梢兒一揚,好奇地問,「抄誰的家?」?
??「沈萬山。」朱翊鈞一字一頓,道出一個名字,接著又問,「母后,你聽說過沈萬山這個人么?」?「聽說過,」李太后微微頷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傳說洪武皇帝爺定都南京,他還捐資幫著修了幾十里的城牆呢!」?
??「嗨,修這點城牆算什麼,對於沈萬山,它只是九牛一毛!」朱翊鈞說起錢財,口氣中便充滿艷羨,「如今南京大內,還收藏了沈萬山兩件傳家寶。一件是這九蓮觀音大士像,還有一件是銀制水盆,說是差不多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一次可裝三十擔水,是沈萬山同他妻妾們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
??「唉,飽暖思淫慾,這話一點也不假。」李太后嘆息一句。朱翊鈞聽了覺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正揣摩母后的心思,只聽她又接著問,「鈞兒,你怎把這尊金像從南京搬到北京來?」
??朱翊鈞按早就想好的詞兒回道:「兒早就聽說,母后是觀音娘娘的活化身,因此便想到,應該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尊觀音像從南京請來,供奉在慈寧宮,與母后朝夕相伴。」?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李太后把朱翊鈞上下審量一番,斟酌良久方鄭重言道,「只是這尊金像,萬萬不可擺放在慈寧宮裡。」?
??朱翊鈞一愣,問道:「這是為何?」?
??「這金像是抄家抄來的,咱們虔心禮佛,圖的是吉利。抄家之物,想起來就有晦氣兒。」?
??「原來是為這個。」朱翊鈞暗暗吁了一口氣,連忙解釋說,「母后不必擔心,當年洪武皇帝爺把這尊金像請至大內,專門請了三十位江南高僧為之設壇頌祝,做了三天法事。從那以後,這尊金像就不能算是沈萬山的家藏,而成了皇室擁有的吉祥菩薩。這次將九蓮觀音大士像請來北京,出南京大內之前,朕也特意關照做了一場法事,而且一路上,也有十位高僧護送。」?李太后聽罷莞爾一笑,說道:「你既如此說,為娘的就放心了。這廳堂右邊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經的精舍,就把這尊觀音大士像請進去供養,每日里專撥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鈞兒,你意如何?」?
??「母后安排極為妥當。」朱翊鈞說著,轉頭看了看窗子外邊,雪花兒越篩越密,遂笑道,「這種天氣,也做不了什麼事兒。母后,兒陪你去暖閣裡頭再坐會兒。」?
??「好,」李太后正在興頭兒上,笑吟吟應道,「咱正有事兒找你呢。」?
??兩人重回暖閣坐下,女婢沏了熱茶奉上。朱翊鈞心不在焉抿了一口,問道:?
??「母后,你有什麼事兒要吩咐?」?
??李太后臉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這會兒她靠在太師椅上,愜意地說:?
??「也不是什麼大事,娘這些時一直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腦袋都昏脹了。」?
??「母后不要過度勞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還有三個多月呢。要辦什麼事,盡讓奴才們辦去,你動動口就行。」?
??「有些事光動口不行,奴才們辦不了。」?
??「什麼事奴才們辦不了?」?
??「譬如說珠寶的事,」李太后眼波一轉,忽然氣憤地說,「上個月,你從供用庫里批下二十萬兩銀子來,為潞王的婚事置辦頭面首飾,按說,這筆錢也不算少了。記得萬曆六年你成親時,花二十萬兩銀子置辦頭面首飾,不但種類齊全,且樣樣都是好的,光祖母綠就買了八顆。現在倒好,祖母綠都漲到一萬兩銀子一顆了,一支翡翠鬧蛾兒,也要五百兩銀子,一頂鳳冠只用一顆祖母綠,鑲上幾十顆寶石,再配上該用的金飾件,竟要四萬兩銀子。若是置辦你當年一樣的頭面,那時花二十萬兩銀子,現在四十萬兩也打不住。開頭,咱還以為是辦事的奴才從中做手腳、吃貓膩,便換人再辦,誰知報的價兒大致差不多。前後一共換了三茬人當採辦,都回來癟著嘴叫苦。咱這才相信,如今的珠寶價格居高不下。咱實在不明白,才短短几年時間,怎麼世道變得這麼快,豆腐都賣成肉價了。」?
??李太后數數落落說了一大堆,朱翊鈞知道母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頭面首飾費。這並非難事,現在國庫充裕,加之無人掣肘,花多少錢都沒人敢幹涉。但朱翊鈞早學會了就鍋下面的控馭之方,本是「小事一樁」,他卻要藉機作大文章,心裡頭估摸半天,他才開口說道:?
??「母后,這兩年珠寶騰貴,實有原因。」?
??「什麼原因?」李太后瞪大了眼睛問。?
??「是因為張居正與馮保兩人,把珠寶的價格哄抬起來。」?
??「你說什麼?」李太後身子一挺。?
??朱翊鈞又把話重複了一遍,李太后怔怔地望著兒子,彷彿不認識似的,半晌才喃喃地問:?
??「鈞兒,你怎麼這樣說話?」?
??朱翊鈞反正已橫了心,撕破臉今兒個也得把話說明白,便犟著脖子說:?
??「母后,你一直不曾問咱,怎麼這長時間,沒見著大伴馮保了。」?
??「是啊,咱是想問,只是來不及。」?
??「咱免了他的司禮監掌印職務。」?
??朱翊鈞故意說得平淡,但李太后從他眼中發現了過去從未見到過的騰騰殺氣,她心裡猛地一震,既有幾分驚恐又有幾分慍怒地問道:?
??「何時免掉的?」?
??「就在重陽節之後。」?
??「已經一個多月了?」?
??「是的。」?
??「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咱並不想隱瞞,只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後,再向母親稟告。」?
??「什麼事?」?
??「馮保貪墨的種種劣跡。」?
??「啊!」李太后本能地尖叫一聲。旋即想到重陽節那天馮保來慈寧宮向她言及張鯨偷偷託人去雲南買回緬鈴的事。本說要兒子撤辦張鯨,誰知到頭來趕走的卻是馮保,李太后鎖著眉
??思忖一番,惱下臉來問,「你是不是聽了張鯨的唆使,才做下這等糊塗事?」?
??
??朱翊鈞早在一旁把母后的心事猜透,不慌不忙答道:「母后,馮保那次對你所說的事,純屬子虛烏有。他故意捏造緬鈴一事,目的是陷害張鯨。」?
??
??李太后一聲冷笑,言道:「馮公公主持司禮監,把個大內管理得井井有條,底下的?宦火者,個個都信服他,你說他陷害張鯨,鬼都不信。」?
??朱翊鈞回答:「兒也從沒有懷疑過大伴,但這次他陷害張鯨,卻是鐵證如山。」?
??「你怎麼知道?」?
??「兒謹遵上古聖賢之訓『偏聽則信,兼聽則明』。就在母后重陽節那天來乾清宮要兒處分張鯨之後,兒就命人立即調查此事,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來是張鯨握有馮保收受巨額賄賂的證據,大伴怕他講出來於己不利,故先下手為強。他知道母后這一輩子最痛恨的事,莫過於男女間的淫亂之事。因此投其所好,編造出張鯨暗地託人給我買緬鈴的事,其目的是激起母后的震怒,然後借母后之手,把張鯨逐出大內。大伴用計之深,用心之毒,實在令我震驚。」?李太后不敢相信兒子的話,追問道:「張鯨掌握了馮公公什麼證據?」?
??「母后還記得潘晟的事么?」朱翊鈞問。?
??「潘晟?」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個人不是張先生臨死前推薦的閣臣么?後來有人告狀,說他是貪墨之人,在士林中影響很壞,你又將他免了。」?
??「正是這個人。」朱翊鈞回道,「張居正病重期間,他就派管家來北京活動,想要入閣。他那管家叫潘一鶴,與馮保的管家徐爵勾搭上了。通過徐爵,他一次送給馮保白銀三萬兩,古瑟三張。」?
??「送這麼多銀子?」李太后倒吸一口冷氣。?
??「是呀,」朱翊鈞閃了母后一眼,接著說,「馮保得了賄銀,便到處替潘晟講好話。此事沒有辦成,他聽說彈劾潘晟的監察御史是張四維的門生,又怒氣沖沖跑到內閣把張四維痛責一番。母后,你想想,一個堂堂內閣首輔,竟然受到一個太監的羞辱,這樣下去,朝廷還有什麼顏面可言?」?
??李太后這才感到事情重大,但仍將信將疑問道:「這興許是張鯨一面之辭。「?
??朱翊鈞回道:「兒初聽這個消息時,也同母后一樣,根本就不敢相信。但是,抄查了馮保的家產之後,面對那麼多的珍珠財寶,就不由得你不相信。」?
??「都有些什麼東西?」李太后問。?
??朱翊鈞打開放在茶几上的鑲金牛皮護書,從中拿出一份蓋了東廠和大理寺兩個衙門關防的秘折,雙手遞給母后說:?
??「這是馮保家產的抄單,請母後過目。」?
??李太後接過,只見抄單上寫道:?
??
??仰惟吾皇陛下,臣等九月十一日奉敕抄沒馮保家產,費時三十二天,已於昨日清點完畢,財產清單抄附於下:?
??白米二佰四十二萬陸仟零四石。?
??黃米十二萬壹仟叄佰零二石。?
??祖母綠寶珠盈寸者叄拾一顆,不及寸者伍拾柒顆。?
??翡翠兩匣,計玖佰肆拾玖件。?
??其它各色美玉飾品十五箱,計陸仟陸佰玖拾柒件。?
??各色古瑟壹佰叄拾陸張。?
??各色骨董貳仟捌佰貳拾玖件。?
??唐宋元等朝貴重字畫柒佰肆拾叄幅,其中包括宋張伯端《清明上河圖》,唐懷素《食魚帖》以及南唐李後主所書《心經》等極品。?
??各類精瓷玖仟陸佰捌拾捌件。?
??京城私宅三處,鋪房五處,計房屋肆佰壹拾貳間;滄州府治房產一處,保定府治房產兩處,計房屋貳佰柒拾陸間。?
??滄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興、昌平等縣田契貳拾柒張,共計田產壹仟零伍頃陸畝貳分。?
??
??李太后看罷這份清單,已是瞠目結舌,手心裡都滲出冷汗來。她抖著清單,不解地問:?
??「聽說通州倉大得可以跑馬,一個倉也只能裝三十萬擔糧食,馮保這貳佰多萬石白米,該要多大的地方裝載?再說,他有多大個肚子,家裡要藏這麼多的白米?」?
??朱翊鈞聽了噗哧一笑,回道:「前些時張鯨向我稟事,說馮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黃米,我聽了,也像母后這樣產生了疑問。經張鯨解釋,我才知曉白米指的是白
??銀,黃米指的是黃金,一石就是一兩。別看貪官們一個個錢窟窿眼裡翻跟斗,卻偏要躲開金銀字樣,弄些隱語替代。」?
??「這麼說,從馮保家中抄出的白銀就有貳佰多萬兩,還有十幾萬兩黃金,這都是真的?」?
??「一點不假。」朱翊鈞滿眼吐火,余恨未消地說,「這清單上物品,除了房產和地產搬不動,其餘的都已盡數兒搬進了大內,我已下旨,讓供用庫的奴才們一樣樣登記入庫。母后,您要不要去看看?」?
??「咱是要去見識見識,但不是現在。」李太后此時心亂如麻。儘管鐵證如山,她仍然無法接受這一現實,想了想,又問,「鈞兒,你是怎麼想著要抄馮保的家?」?
??朱翊鈞略一沉思,反問道:「母后,你還記得萬曆六年初夏,咱們在大內東長街興辦的那次集市么?」?
??「記得,你怎麼扯上這個啦?」?
??
??「那次集市雖是張鯨提議,卻是馮保一手操辦。他讓咱們母子三人吃了一頓神仙宴,花費了一萬兩銀子。我當時心裡頭就犯嘀咕,馮保他一個司禮掌印,說到底也不過是咱這個皇帝的奴才,他花一萬兩銀子輕輕鬆鬆,倒像是花幾個銅板的。他一個月的俸祿,不過一百多兩銀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頓飯要吃去他十年的俸祿。咱一琢磨,就覺得這裡頭有鬼。」?
??李太后仔細琢磨兒子的話,問道:「這麼說,四年前你就懷疑馮保了?」?
??「可不是,」朱翊鈞自鳴得意地說,「這回把他家一抄,可見咱的懷疑有道理。母后,您知
??道二百多萬兩銀子是什麼概念?父皇當政的隆慶年間,朝廷一年的賦稅收入,比這個多不了多少!」?
??「唉,咱不明白,馮保上哪兒弄這麼多錢。」?
??「還不都是當官的人送的。」朱翊鈞說著又憤怒起來,「最近,咱連下諭旨,撤辦了十幾個大臣,像梁夢龍、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職了。」?
??「怎麼,他們都與馮保有瓜葛?」?
??「豈止有瓜葛,他們之間的齷齪事兒多著呢。馮保有一個本子,凡給他送過禮的官員,送些什麼,何時送的,都在這個本子上詳細登記。僅這本子上記載的,給他送過禮的官員,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現任的二品大臣中,只有一個人沒給他送禮。」?
??「這個人是誰?」?
??「刑部尚書嚴清。如此正直官員,實屬難得。因此我當機立斷,將他擢升為吏部尚書。」?
??「梁夢龍這幾個人為何免職呢?」?
??「就在馮保被免職前半個月,這三個人還分別給他送禮,咱實在生氣,便撤了他們的官。」
???李太后默然良久,嘆道:「馮保只是一個太監,就有這麼多官員巴結他,要是……」?
??「要是他任職內閣,豈不貪得更多?」李太后咽下去沒說出口的半截子話,朱翊鈞按自己的意思搶著說出來。並補充道:「比照馮保,咱看張居正的家產,只會比他多,絕不會比他〖CM)〗少。」?
??李太后沒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現出張居正一絲不苟的神情。朱翊鈞觀察母後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知道她對張居正仍保留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內心裡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見他一跺腳,躁怒言道:?
??
??「咱查了一下,給馮保送禮的官員,大部分都是張居正的親信。母后您想想,這些人將大把大把的銀子往馮保那兒送,給張居正送禮,豈不更是車載驢馱。」?
??
??朱翊鈞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氣同母親講話,李太后聽了很不受用。便橫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說:?
??「鈞兒,這種事情你怎麼能想當然。張居正生前,你從哪裡聽到過他有貪名?」?
??「母后,你為什麼總是袒護他?」朱翊鈞惱怒地冒出這一句。忽覺失言,又遮掩道,「張居正生前與馮保關係太好,叫人不得不懷疑。」?
??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兒子這等搶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豎發作起來。但眼下她聽齣兒子的弦外之音,忽然雙頰飛紅。為了掩飾,她低下頭去裝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論事說道:?
??「張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員貪墨。他臨死前還不忘懲處腐敗官員。這樣的首輔,怎麼可能自己貪墨!」?
??「兒不敢苟同母后的判斷,」朱翊鈞黑著臉,厲聲反駁道,「張居正並非那種高風亮節的人。事實上,一手捉貪官,一手接賄銀的人,歷史上並不少見。因此,兒已下定決心,再頒一道諭旨。」?
??「幹什麼?」?
??「抄張居正的家!」?
??李太后騰的一下站起來,幾乎忘情地嚷道:「鈞兒,你不要忘了,張先生是你的老師,如果沒有他輔佐你開創萬曆新政,你哪裡會有今天!」?
??朱翊鈞一改平日在母後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竟垮下臉來,惡狠狠地說:?
??「母后,張先生教我的許多話,我都記憶模糊,但有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說,當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婦人之仁!」?
??李太后嘴角痛苦地翕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噙著淚水坐下來,失神地念了一句:?
??
??「阿彌陀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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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6:19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十九回 憤寫血書孝子自盡 痛飲鴆酒玉女殉情 文 / 熊召政

??不覺一年過去,到了萬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張居正一周年忌日的這一天,薄暮時分,只見一乘兩人抬的青色油絹小轎從荊州城外的江津關碼頭抬了出來。斯時正值三伏天,江漢平原暑氣蒸人,幸好正午時分剛下過一場驟雨,拂面的南風變得涼爽。小轎上路的這一刻,但見傍晚的霞光,紅過三月的燦爛桃花,映襯著路邊荷田的無窮一碧,這景色本已令人心曠神怡。再加上七八隻縞素的江鷗翩躚其中,兩三隊靈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讓人覺得天地悠悠生機無限。恰在這時,不知何處的蓮盪里,傳出了採蓮女銀鈴般的歌聲:?
??千聲郎、萬聲郎,?
??誰讓你追奴追到蓮花盪??
??郎唱的歌兒直比那鈴鐺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頭?
??悠悠忽忽心發慌。?
??
???
??瓜子尖尖殼裡藏,?
??奴家小船撐進水中央。?
??遙遙看到情哥來,?
??趕緊摘片荷葉頭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陽。?
??
??歌聲是那麼地嬌甜、清脆,如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露珠,它們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瀰漫,更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轎里的人,卻沒有從這歌聲里分享到採蓮女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而是彷彿感到有一條毒蛇鑽進了她的心,滾燙的淚水從她的雙頰流下……?
??轎子抬到一個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荊州城,向右拐是一條滿是泥濘的小道。轎夫放慢腳步,打頭的轎夫問道:?
??「先生,你不想先進荊州城去看看?」?
??「不了。」?
??「這時候去張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裡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涼。」?
??「這不關你們的事,走吧。」?
??轎夫再不答話,將轎子抬上了那條曲折的便道。方才問話的轎夫一邊小心地躲過腳下稀爛的泥漿,一邊猶自咕噥道:「這時候還去看那座荒墳做甚,也不怕犯忌。」說話人哪裡知道,轎子裡頭坐著的,正是失蹤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裝特意趕來江陵謁墓的玉娘。?
??玉娘這幾年究竟藏在哪裡,她為何又選在今天前來江陵?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去年冬天,萬曆皇帝去慈寧宮與母親李太後進行了一次攤牌式的談話之後,不到四十歲的李太后,從此就真正過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經念佛,享受孫兒的繞膝之歡,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發揮一丁點作用。除了慈寧宮一應侍役長隨,大內其他衙門的太監,特別是司禮監的巨?們,再也不敢輕易去拜謁這位有「觀音李娘娘」之稱的太后。往日為天下人稱道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聖母,再也聽不到任何來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閑,卻也變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時,大內巡夜的禁卒,還能聽到從慈寧宮中傳出的單調的木魚聲。那是李太后還守著一盞孤燈,極為虔誠地頌讀經文。遲遲更鼓,耿耿星河,太后的所有纏綿悱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寧宮的這些日子,由她的兒子朱翊鈞宸綱獨斷的朝局,正在急遽地發生變化。繼撤查馮保之後,他採取的又一個暴風驟雨式的行動就是徹底清算張居正。去年剛過小雪節,在平台召見了內閣首輔張四維之後,朱翊鈞突然頒旨諭告全國,撤消贈給張居正的「文忠公」謚號。不幾天,第二道諭旨又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併剝奪。春節前,第三道旨又明發出來。收回皇上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無分巨細一一追繳。此前,自王國光被革職到馮保的家被抄,一連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領取朝廷俸祿的官員確信政壇的風向已變。但他們仍心存僥倖,認為皇上如此行事,是對他萬曆六年因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除一事的報復。對於張居正殫精竭慮矢志推行的「萬曆新政」,皇上還會一如既往地實施推行。但是,隨著一大幫因張居正整飭吏治實行「考成法」而被罷黜的官員的起複,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後採取的所有舉動,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自己登極十年來,由他的母親李太后、張居正與馮保三人組成的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已是深為痛恨。如今,他要儘快地擺脫這個「鐵三角」對他的鉗制。
??當務之急,除了大量撤換他們相信的官員,還必須將他們推行的種種改革予以糾正。如果不這樣,人事的更換便完全沒有道理。基於此,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裡、由近及遠步步為營地全面展開。自馮保被發配南京「閑住」,李太后幽居慈寧宮與佛為伴,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朱翊鈞形成制約。所以,他才能為所欲為在一個月里連下三道諭旨,將他多年來陸續頒賜給張居正的所有榮譽一概剝奪。萬曆十一年的春節,京師各大衙門的官員都是在風聲鶴唳惶惶不安中度過。自己為了避禍而申請致仕的,遭人彈劾而被免職的官員幾乎每天都有十幾個,而每天前來吏部報到的起複的謫官貶官也不在少數。這種亂鬨哄的場面讓一些矢志國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讓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領會到什麼叫官場險惡,尺水狂瀾。?過罷春節,朱翊鈞又親書一道諭旨,由司禮太監張宏送至內閣:?
??說與首輔張四維,輔臣申時行、余有丁、許國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東廠掌印太監張鯨率人前往湖廣荊州府,查抄張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誤。欽此。?
??這道聖旨由張鯨代擬,發閣之前,張鯨已將草稿送給張四維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親自推薦剛剛到京履職的邱?擔此重任。他知道因張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這一過節,邱?對張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現讓他前往荊州查抄張居正的家,他一定會鐵面無情不遺餘力。朱翊鈞對張四維這一建議深為嘉納。但是,當中旨到閣之日,張四維卻假裝震驚,立即領頭與三位閣臣一齊具名向御前呈進閣本,懇求皇上念及張居正生前輔政有功,不要對其抄家。朱翊鈞讀到閣本,立即批複回來:「爾等維護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誰敢為虎作倀,朕絕不姑息!」措辭如此之嚴,閣臣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與張鯨率領一大隊緹騎兵,「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英雄氣概,神色莊嚴地離開了北京城。?
??十七天後,他們到達了荊州城。在他們到來的前六天,荊州知府吳熙——也就是萬曆六年張居正回家葬父時鞍前馬後小心服侍的那個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郵遞來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聖旨,立刻就將全府捕快衙役統統集合起來,衝進東門街上的張大學士府,將府中所有人,上至張居正的八旬老母趙太夫人,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以及一應僕役,總共百十口人全部趕出,押送到張家老屋——那一棟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里關押,並將其大門釘死,既沒有一個人能進去,也沒有一個人能出來。而昔日重門深禁燈火燦爛的張大學士府,轉眼間變成了一座鬼氣森森的空城,大門上貼著封條,四周布滿了崗哨。儘管這樣,吳熙還提心弔膽,生怕有什麼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讓即將到來的欽差怪罪。?
??
??邱?與張鯨到達之日,已是半下午。他們先被迎進楚風館里安歇,稍事休息,又吃過吳熙為他們擺起的接風盛宴。酉時過盡,邱?打著酒嗝,這才命吳熙領路,要往張家老屋清點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將釘死的大門打開,借著衙役手中的幾十盞西瓜燈一看,眼前的景象,竟讓如狼似虎的緹騎兵們不寒而慄。只見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幾間屋子裡。因為他們被趕出張大學士府的時候,什麼都不準帶,老屋裡除了蘚苔塵吊,也是空空如也,既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口水。所以張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親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進,滴水未喝。他們中不少人已飢餓而死,沒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看到大隊的官員和緹騎兵進來,他們除了能夠艱難的轉動眼珠之外,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話來。邱?怕事情鬧大,連忙下令搶救,沒斷氣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湯,斷氣的人——一共是十七個,其中有三個嬰兒,一個是張居正的孫兒,兩個是他的孫女,趕緊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東廠以及荊州府三方匯齊,一起打開張大學士府進行抄家。歷時七天,被抄家產便登記完畢,連同此前抄沒的張居正在北京紗帽故同的居所,兩地共抄出現銀十一萬兩,黃金三千餘兩,另還有一批名畫古玩,以及張居正父親張文明購置的七千多畝水田。張居正的整個家財,尚不及馮保的二十分之一,這一結果,令邱?和張鯨大失所望。他們斷定張居正的家產遠遠不止此數,便想當然地認為是張居正的兒子們趁「欽差」到來之前轉移了資產。於是,他們將張居正的大兒子,正在守制的原禮部主事張敬修從拘禁地提出來嚴刑拷打,並將事先預備好的一份轉移資產的清單拿出來要張敬修簽字畫押。在這份清單上,載明由張敬修將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王篆家裡,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李幼滋家裡,十五萬兩銀子寄存在曾省吾家裡。這三個人都是張居正生前信任的密友,且都是荊州府人,除李幼滋因年過六十於萬曆八年從工部尚書任上正常退休之外,王篆與曾省吾都是於去年冬天被朱翊鈞下令革職的二品京官。邱?與張鯨商量對他們栽贓陷害,可謂一舉兩得,既能將張居正的親信們一網打盡,又可讓張居正的家產大幅增加——這樣就能證明皇上下令對張居正抄家的旨意無比正確。張敬修素來老實,在突然飛來的橫禍中,早已嚇得手足無措。加之邱?下令對他施以酷刑,他實在堅持不住,只得戰戰抖抖地在那份清單上簽字。邱?如獲至寶拿著這「鐵證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應山、嘉魚、夷陵等州縣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張敬修聽說前往上述三處進行抄家的緹騎兵已經從荊州出發,這才意識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將要給父親生前的政友們帶來滅頂之災。獨囚一室的他,於是撕下貼身穿的對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為墨,寫下控訴信一封,信中斥張四維為活閻王、邱?為催命的判官。並將邱?如何對他折磨羞辱,要他誣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內幕加以揭露。書罷,他將道袍撕成條狀結為繩子,於夜深人靜時懸樑自盡。?
??十幾天後,當這一消息傳到北京,特別是讀到張敬修留下的血書之後,京城的許多官員深為震驚。當年張居正親自為朱翊鈞選定的六名講官之一,時已升任為左春坊諭德的于慎行,寫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開信,勸他不要公報私仇,落井下石。這封信一經問世,立刻廣為傳抄,人心向背,於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書潘季馴——張居正生前最為信任的治河專家,這時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書內闕,要皇上念其張居正柄國十年,厲行改革,厥功甚偉,若死後追逼太過,恐會引起天下謗議。朱翊鈞看到這封奏摺,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萬萬沒有想到,經過八個多月的調理整治,居然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張居正鳴冤叫屈。張居正曾稱讚潘季馴是萬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鈞也承認這一點。所以,當他將張居正信任的大臣盡行撤換之時,對潘季馴,他卻手下留情。但現在勢所難容,朱翊鈞在西暖閣暴跳如雷,沖著讀折的秉筆太監張誠吼道:「縱然天底下的黃河、長江、淮河一齊潰口,朕也堅決要將這潘季馴革職為民。」三天後,潘季馴愴然離開了北京,前來為他送行的官員,竟有數百人之多。法不責眾,朱翊鈞雖然惱怒,卻又不得不有所收斂。他本來還有對張居正開棺鞭屍的打算,現在只好取消。並下令邱?不要株連太廣。這樣,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終於躲過一劫,但對張居正的家人,朱翊鈞卻決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對馮保、張居正兩大案的處置,大理寺判決如下:馮邦寧、徐爵、游七、陳應鳳等人斬首西市;馮保由南京閑住改為充當凈軍;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革去錦衣衛副指揮使職位,發配雲南充軍;張居正的二兒子嗣修,四兒子簡修均革去功名蔭職,俱發蠻瘴之地;三兒子懋修——也就是萬曆七年的狀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職原籍閑住——他之所以沒有發配邊塞,乃是因為他三次自殺,均被人救下,已成殘廢。餘下老五、老六兩個兒子,都尚未參加鄉試,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為編氓。馮保所有財產全部沒收,張居正北京、荊州兩處房產及所有金銀古玩全部充公,只留下一百畝薄田,作為張居正老母趙太夫人的贍養之用。至此,對馮保、張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聽說聖旨傳到南京,已經圈禁在凈軍營中的馮保沒有說一句話,當天晚上,他就懸樑自盡。而在荊州城中,人們躲避張居正像豬狗一般活著的家人如同躲避瘟疫。?
??從萬曆十年六月張居正病逝到萬曆十一年四月對張居正清算完畢。這驚心動魄的十個月,真可以說是攪得國無寧日,不單官場像是抽風打擺子,就是天底下老百姓的心靈也備受熬煎。
??那些通邑大都,甚至邊鄙州縣的驛舍客邸、酒樓茶館、船塢書坊、祗園道觀,凡有人群處,必將把張居正的榮辱功過生死沉浮,作為不可或缺的談資。而作為曾經是張居正紅顏知己的玉娘,便是在揚州城外一座並不顯眼的尼姑庵中聽到這些消息。?
??
??萬曆五年,玉娘因為張居正執意要捕殺邵大俠,一時五內俱焚,絕望之中竟不辭而別。此前,她常去昭寧寺拜佛,認識了一如和尚,那天離開積香廬之後,她便跑到昭寧寺拜謁一如,表示想出家。一如知道她的來歷,不敢收留,但又覺得玉娘夙有慧根,斟酌一番,就命寺中可靠的弟子將玉娘秘密送往香山白玉寺,那是一座尼姑庵,住持老師太與一如同出一個高僧的門下。玉娘到了白玉寺后,老師太待她極好,也不急著替她剃度,只讓她呆在後院焚香頌經。一晃過了一年,張居正奪情事件再一次擾亂了玉娘的向佛生涯,她託人給張居正捎去勸戒詩一首。老師太見玉娘凡心未泯,恐她被人發現禍及佛門,便勸她離開京師,並將她託付給自己的徒弟,現住揚州凈水庵的南慧尼姑。臨走前,儘管玉娘一再懇求老師太給她剃度,老師太終是不允,並含笑說她有佛性而無佛緣,似此帶髮修行,亦能成為正果。玉娘回到闊別六年的揚州,入住凈水庵后,幾乎閉門不出,以至凈水庵的諸多施主香客,竟都不知廟裡住了一位絕色佳人。因為有老師太的囑託,庵中住持南慧對玉娘極好,竭力為她提供方便,讓她過這種半僧半俗半隱半現的閑靜生活。幾乎每年清明,她都會偷偷前往丹陽,祭奠明正典刑之後運往老家安葬的邵大俠。對這位將她救拔出青樓的恩人,她始終懷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時候,她卻是在懷念與張居正耳鬢廝磨的那段歲月。當初她一氣之下離開積香廬,已下定決心一輩子再不要見到張居正。這位知恩圖報的純情少女,儘管從張居正那裡獲得了感情上的極大滿足,明白了人間至愛,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離開。她早就知道張居正是一個「鐵面宰相」,但她卻認為張居正的鐵面無私只是體現在官場政務中,對她,這位赫赫首輔所給予的卻全部是花前月下的溫柔體貼。當她心急火燎替邵大俠求情希望張居正網開一面時,沒想到換回的竟是一記重重的耳光。至此她才明白,張居正的鐵石心腸是不分內外的,她寄托在張居正身上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剎那間全部幻滅。平日小鳥依人幽怨自卑的她,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座曾給她帶來無盡歡樂和無盡閑愁的積香廬。?
??
??在出走後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萬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門。隨著歲月推移,當她憤懣的情緒漸趨平靜,她又開始懷念在積香廬的那些日子。臨風把盞,對月調箏,每每想到張居正對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悵愁緒萬端。但她並不因此後悔離張居正而去,對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俠,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但是,當她聽說張居正的死訊后,頓時如遭雷擊。就在那一刻,她發覺自己對張居正仍然愛得很深很深。此後,她對這位已經死去的「鐵面宰相」夢魂牽繞,思念之情一日濃過一日。特別是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發動清算之後,她所愛慕的人——這位昔日跺一腳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輔,竟然變成了萬劫不復的罪人,這種遽變,玉娘說什麼也不能接受。就在張居正家中的親人一個個在荊州飽受折磨之時,遠在揚州的玉娘,鎮日里也是以淚洗面。過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點行裝,辭別南慧禪師,雇了一條船,從揚州運河進入鎮江,然後溯長江而上,她要趕在張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達荊州,把積蓄了五年的生離死別的所有創痛和悲傷,全部攜到張居正的墳前傾訴。?
??
???玉娘乘坐的小轎,在一處稍高的土阜前停下。這時暮色漸濃,歸鳥的羽翼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轎子四下一張望,看到前面不遠處隆起一個大土堆,便問轎夫:?
??「那就是張首輔的墳包嗎?」?
??「是的,」轎夫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張首輔的靈柩從北京運回來,在這裡安葬的時候,是何等的榮耀。九月份為他舉行下葬儀式,參加的官員有上千人。這墳是北京工部派官員來督修的,那規模勢派,直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腳下站的地方,是原來的神道,兩旁的石人石馬,擺了一里多路長,如今都毀了。神道鋪著的石板,也都撬起來砸碎了,墳地周圍的圍牆全被推倒,守墳的幾間房子也拆了。墳包原來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兩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樣子,同我們鄉下草民的墳頭有什麼兩樣?唉,可憐哪!」?轎夫嘆息著,從轎子里拿下一隻蓋著青袱的竹籃和一隻布囊,然後辭別而去。此時周遭一片冷寂,沒膝的蒿草,搖曳著令人發怵的凄涼。玉娘前行幾步,距墳前的墓碑只有一丈來遠。這墓碑顯然更換過。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鐫有萬曆皇帝親自書丹「張文忠公之墓」六個大字。那墓碑被毀之後,族人為其立了一個簡單的石碑。玉娘兩眼盯著這塊粗糙的米青石碑,借著暮靄中最後的光線,玉娘認清了碑上的五個字:?
??張居正之墓?
??頓時百感交集,她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下,淚水潸潸,聲音顫抖地說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來了。」?
??周遭已經完全黑暗了下來,偶爾三兩隻螢火蟲,在雜草間明明滅滅。一聲宿鳥的鳴啼,將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驚醒。她又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返身從毀壞的神道上找到轎夫放下來的那隻竹籃和布囊。竹籃里放著一壺酒,一卷詩——那是當年在積香廬她與張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張琵琶,別無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著火鐮將那捲詩燒掉,一邊燒,一邊夢囈般地喃喃自語:?
??「先生,你的詩,奴婢一直牢記心頭,『落日千山風浩蕩,金戈鐵馬楚狂人,虞姬伴我輕生死,一回執手一陽春。』當初讀到這首和詩,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極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說你精於治國,疏於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項羽兵敗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這裡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來看你,你將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邊說,一邊哭。那一卷記載了兩人私情的清詞麗句,終於在欲圓未圓的月華下,變成了一隻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著它們旋轉、蹁躚、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淚,又緩緩摘下頭上的東坡巾,一頭烏黑的長發頓時披散了下來。撫著墓碑,只聽得她又輕聲說道:?
??「先生,奴婢這次來看你,就再也不會同你分開。」?
??玉娘說著,又從布囊里取出那張琵琶。她剛要面對墓碑席地而坐,忽聽得近處什麼地方傳來的腳步聲。?
??「誰?」玉娘驚問。?
??「我。」?
??只見一個人影從墳包左側轉了過來,玉娘本能地後退一步,尖著嗓子追問:?
??「你是誰?」?
??「金學曾。」那個人影已經踱到跟前,與玉娘面對面站著,只見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聞你的芳名,沒想到在這裡與你見面。」?
??玉娘早就聽說過金學曾這個名字,並知道他是張居正生前最為欣賞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問:?「你是那個會鬥蟋蟀的金學曾。」?
??「在下正是。」?
??金學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雙眸灼灼生光。他自萬曆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戶。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暗地裡他仍十分關注張居正推行的萬曆新政。因他離開官場已有幾年,加之為官時廉聲卓著,沒有任何把柄讓人可抓。所以,在萬曆皇帝親自主持的對張居正的清算中,他沒有受到衝擊。但他堅信張居正的改革沒有錯,至於張居正本人,雖然並不是沒有可指摘之處,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中興名臣。對張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憤怒卻又無從表達。所以,也是特選了張居正的忌日前來荊州憑弔。玉娘來的時候,他已在這裡呆了小半個時辰,他因在荊州稅關任上得罪過不少地方士紳,所以不想被人發現。玉娘轎子抬到時,他便躲到墳地背後。當他確信在墓碑前哭訴的只有玉娘一人時,這才又慢慢蹀躞出來。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
??「你為何也來這裡?」?
??「同你一樣,也是特地趕來祭奠首輔。」?
??「你從哪裡來?」?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遠。」玉娘凄然一笑,對著墳包說道,「先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終於有一個官員來看你了。」?
??金學曾搖搖頭,糾正說:「玉娘,在下並非官員。」?
??「啊?」?
??金學曾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歷,然後說道:「官場齷齪,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輔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趕來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對著這中天朗月,滿滿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會兒,激憤地說:「奴家始終不明白,張先生生前以國為重,忠心輔佐皇上,死後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這究竟為的什麼?」?
??金學曾捻須一嘆,答道:「只因他整飭吏治,清理財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舉措,雖有益於朝廷,有利於百姓,卻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勢豪大戶。」?
??「皇上不是支持張先生么,他為何出爾反爾?」?
??玉娘口無遮攔問出此話,倒叫金學曾犯難。他雖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卻仍不敢指責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繞了一個彎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報。」?
??玉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一次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墓碑,動情地說:?
??「張先生若還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還有勇氣,像先前那樣不避權貴料理國事。」?
??「我相信,他還會那樣!」金學曾肯定回答。?
??「是嗎?」?
??玉娘對金學曾的回答感到驚訝。金學曾看了看玉娘,從衣袖裡摸出一張紙來,遞給玉娘說:
???「你看看這個。」?
??借著火鐮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
??
??二十年前,不穀曾有一宏願,願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萬曆元年答閱邊總督吳堯山??
??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顧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務,而一時士大夫不肯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將奈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曆五年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國事。?
??萬曆六年答詞道林按院??
??
??不穀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穀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毀譽關頭打不破,天下事斷無可為。?
??萬曆八年答學院李公??
??
??玉娘讀罷,沉吟問道:「金先生,這幾段話都是張先生生前寫的嗎?」?
??
??金學曾點點頭,答道:「上面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太師擔任首輔之後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這些信,都刊載在當時的邸報上。張太師之所以要把這些私人信件刊載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決心。」?
??
??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那張箋紙上,玉娘啜泣問道:「金先生,你將這幾段話抄錄下來幹什麼?」?
??
??金學曾雙頰痙攣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樣,認為張太師精於治國而疏於防身。讀過這幾段話,我才明白,張太師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於一防。像張太師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將自己的退路想好,則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這一年來,在下每思及張太師的悲劇,心下就隱隱作痛,我抄下這幾段話帶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張太師對於自己身後的悲劇,應該說早已想到。他之所以還要這樣做,乃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願。」?
??
??聽金學曾這一席話,玉娘對張居正除了一腔摯愛之外,更是增添了無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繞著墳包走了一圈,金學曾跟在她身後。當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對著墳包靜靜地佇立時,金學曾滿懷敬意又充滿悲戚地說:?
??「首輔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但他身後如此悲慘,的確讓在下有錐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話,她希望眼前這座墳包能突然裂開,張居正仍像往常一樣雙目炯炯走出來,與她攜手,雙雙踏月而去。但眼下在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爾吹過的風,在樹叢蒿草間留下令人驚怖的聲響,再沒有任何景色能平復她無盡的愁緒。站在一旁的金學曾,為玉娘的痴情所感動。兩人都這麼默默地站在張居正的墳前,月華流轉,河漢無聲……也許過了很久,到了子夜時分,玉娘才嘆出一口氣,她面對墓碑盤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張琵琶,輕輕撥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靜夜裡傳得很遠很遠。玉娘瞅了一眼金學曾,說道:?
??「金先生,當年奴家住在積香廬,張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時,總是要奴家給他唱曲。今番奴家從揚州趕來,便是為了將一首奴家自寫的曲子,敬獻在張先生的靈前。」?
??
??金學曾聽罷,連忙後退一步對著墳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將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對張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蒼穹下萬籟俱寂的夜色中,??琮琮的琵琶聲響起了。在這金玉相撞銀瓶乍裂的激越中,只聽得玉娘凄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風雨如晦,星月無光。?
??對著孤零零一座墳頭兒,?
??聽奴家唱一曲《火鳳凰》。?
??
??傳說人間有神鳥,?
??歇在扶桑樹,飛在山之陽。?
??火中誕生,火中涅?,?
??疫瘴為甘露,憂患為酒漿。?
??引頸一鳴,天下陽春至,?
??翅兒一抖,陰霾變霞光。?
??此鳥常在夢中舞,?
??此鳥名叫火鳳凰。?
???
??奴家今日吊先生,?
??淚眼兒迷離,心兒愁悵悵。?
??不用說生前顯赫死後孤凄,?
??不必嘆人妖不分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
??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
???
??先生啊,夢中見你頭飛雪,?
??夢中見你鬢如霜。?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啊,只道人間不可住,?
??奴家且隨你,?
??黃泉路上訴衷腸……?
??
??玉娘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一種肝腸寸斷的傾訴。唱到最後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聲。只見她扔下琵琶,將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壺抓到手上,對著嘴猛力地啜吸了幾口。沉浸在凄婉歌聲中的金學曾,抬頭見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聲:?
??「玉娘!」?
??玉娘將喝乾的酒壺朝荒草間一扔,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幾步,又靠著墳包半躺了下來。?
??「玉娘!」金學曾又喊了一聲。?
??「金先生,奴家要跟著張先生去了,」玉娘忽然變得異常的平靜,但頃刻間她的身子就劇烈地抖動起來。?
??「怎麼,你喝了鴆酒?」金學曾驚慌地嚷道。?
??「不,是還、還魂,湯、湯……」說話間毒性已發作。玉娘嘴中噴出鮮血,她拼著最後力氣對金學曾說,「求,求你,在這墳、墳包旁,挖個坑兒,將、將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張、張……」?
??
??望著玉娘慢慢閉上了她那一雙美麗的鳳眼,金學曾欲哭無淚。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掏出手袱兒,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乾凈嘴角的血跡。此時月在中天,不知何處的草叢中,一隻紡織娘正在低聲地吟唱。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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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6:3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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