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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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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8-2-24 13:12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木蘭歌 第一回 病皇帝早朝生妄症 美貴妃銜恨說孌童

??隆慶六年閏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肅殺。後半夜響了幾聲春雷,接著扯起漫天絲絲冷雨,天氣越發顯得賊冷,直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巡夜的更夫皂隸一掛清鼻涕揪了還生。卻說各處城樓五更鼓敲過之後,蕭瑟冷清一片寡靜的京城忽然喧嘩起來,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嘈嘈雜雜。通往皇城的各條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轎一乘接一乘匆匆抬過。憋著一泡尿也捨不得離開熱炕頭的老北京人都知道,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這些平日錦衣玉食的章服之侶介胄之臣,決計不肯吃這等苦頭。?
??大內刻漏房報了寅牌,只見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閽緩緩推開。內閣首輔高拱與次輔張居正從門裡走出來。此時熹光初露凍雨才停,悠揚而又威嚴的鐘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迴響。參加朝見的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已來到皇極殿外序班站好。?
??兩位閣臣剛出大門,一陣寒風迎面吹來,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大鬍子吹得零零亂亂。就因為這部大鬍子,再加上性情急躁,臣僚和宮廷中的太監背地裡都喊他高鬍子。?
??「都二月了,風還這麼刺骨頭。」高拱一面整理鬍子,一面用他濃重的河南口音說道。?
??「二月春風似剪刀嘛。」身材頎長器宇凝重的張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長須,只因用了胡夾,才不至於被風吹亂。?
??內閣大門出來幾十步路,即是會極門。兩個腰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正在擦拭會極門的礎柱,見兩個輔臣走過來,連忙避到一邊垂手恭立。高拱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顧著和張居正說話:
??「太岳,今日皇上要廷議廣西慶遠府僮民造反之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準備如何奏對?」張居正說:「廣西慶遠府山高林密,僮民於此聚居,本來就持械好鬥,加之地方官吏無好生之德,盤剝有加,遂激起民變。其首領韋銀豹、黃朝猛兩人,膽大妄為,率領叛民屢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囂塵上,如今已經三年。地方督撫連年請兵請餉,朝廷一一答應調撥,如今已耗去幾百萬兩銀子,可是叛民卻越剿越多。昨日警報抵京,說是韋銀豹又攻陷收復不到半年的荔波縣城,把知縣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擒賊擒王,要想蕩平慶遠積寇,地方寧敉,只有一個辦法,把韋銀豹和黃朝猛這兩個賊首擒殺。」高拱點點頭說:「理是這個理,奈何劇賊據險,五萬官軍剿了三年,自己損兵折將,卻沒傷著韋銀豹一根毫毛。」「這是用人不當,」張居正決斷地說,「應重新選派兩廣總督。」高拱警覺地問:「你認為應該選派誰?」張居正答:「我還是推薦殷正茂。」高拱的臉色略一陰沉,這位「天字一號」樞臣,同時兼著吏部尚書,拔擢用人之權,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時他冷冷地說:「你已經三次舉薦他,我已說過,這個人不能用。」張居正並不計較高拱的粗暴態度,只是感嘆道:「我真不明白,元輔為何對殷正茂成見如此之深。」高拱說:「殷正茂這個人雖有軍事才能,但貪鄙成性,起用他,不要說我,皇上也不會同意,朝中大臣更不會支持。」張居正搖搖頭。他知道高拱在這一問題上懷有私心。現任兩廣總督李延是高拱的門人,深得高拱信任。但正是這個李延,心胸狹窄嫉賢妒能容不得人。先是排斥令倭寇毛賊聞風喪膽的鐵膽英雄戚繼光,戚繼光奉調北上任薊鎮總兵后,另一位抗倭名將俞大猷接替他繼續擔任剿匪任務,李延又多方掣肘,扣軍餉,弄得俞大猷進退兩難。這回韋銀豹攻陷荔波縣城,李延不但不引咎自責,反而上摺子彈劾俞大猷拖延軍務,剿匪不力。朝中大臣,如兵部尚書楊博、左御史葛守禮等,都知道俞大猷的冤枉。但高拱一味偏袒李延,他們也無可奈何。張居正私里徵求過楊博和俞大猷的意見,他們都認為李延不撤換,慶遠叛賊就絕無剿平之日……?張居正沉思著不再說話,高拱又說:「太岳,待會兒見到皇上,不要主動提出更換兩廣總督事。不管李延留不留任,反正殷正茂不能接任。再說,內閣沒有議決,一下子捅到皇上那兒,倘若爭執起來,叫各位大臣怎麼看?」?
??高拱明是規勸,暗是威脅。張居正苦笑一下答道:「你是首輔,凡事還是你說了算。」?
??說話間,兩人走出會極門。由此北上,便是皇極門前的御道。忽然,御道上傳來喧鬧之聲,兩人循聲望去,只見靠近皇極門的御道中間,停著隆慶皇帝的乘輿。?
??高拱頓時心下生疑,對張居正說:「皇上這時候不在皇極殿中御座,跑來這裡做甚?」?
??張居正也大惑不解。隱隱約約,他看到隆慶皇帝站在乘輿跟前指手劃腳,彷彿在發脾氣。?
??元輔,皇上像是有什麼事。」?
??張居正話音剛落,只見內使抬了兩乘小轎飛奔過來,招呼兩位閣臣上轎,說是皇上要見他們。?
??兩位閣臣趕到時,只見隆慶皇帝朱載?正在乘輿旁邊走來走去。他三十歲時,從父親嘉靖皇帝手中接過皇位,改年號為隆慶。朱載?今年三十六歲,正值盛年,卻因酒色過度,未老先衰。這會兒只見他滿臉怒氣,身上雖然穿著大朝時的章服,但頭上的冠冕卻沒有戴正,前後對稱的?板歪在一側,綴吊著的珍珠寶玉一片亂搖。一大群乾清宮的近侍環跪在隆慶皇帝周圍,一個個戰戰兢兢,顯得異常緊張。?
??「皇上!」?
??不等轎子停穩,高拱就跳將下來,疾聲喊了一句,走到皇上跟前跪了磕頭。張居正跟在他身後,也跪了下去。?
??「啊,你們來了,來了就好,我要告訴你們,我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隆慶皇帝不停地來回走動,嘴裡恨恨不休地嘮叨著。雨雖停了,但天尚陰沉,北風一陣趕一陣地刮。兩位大臣跪在地上,棉袍子被漬水浸濕,又冷又硬的石板硌得膝蓋生痛生痛,寒氣也透入骨髓。
??這滋味很不好受,但皇上沒有發話,誰也不敢起來。「皇上,賜兩位老先生平身吧。」服侍在側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小聲提醒,隆慶皇帝這才彎腰扯住高拱的衣襟,大聲嚷道:「起來。」?
??「謝皇上。」?
??高拱與張居正謝恩站起,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都不知道皇上為何突然怒氣沖沖。隆慶皇帝仍然扯著高拱的衣袖。又是一陣寒風吹來,高拱剛整理好的鬍子又亂了,飄了一臉,高拱有些尷尬,伸手拂盡臉上的銀白長須,輕聲說:「皇上,早朝的時間到了。」?
??「早朝,什麼早朝?」隆慶皇帝彷彿壓根兒不知道這回事。?
??兩位大臣這才感到皇上神情恍恍惚惚,與往日大不相同。高拱於是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不早朝,又想做什麼呢?」?
??隆慶皇帝沉默不語,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高拱。忽然他把高拱拉到一邊,耳語道:「你是騰的老師,也是朕一手提拔的首輔,現在有人欺負朕,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高拱小心地問:「是什麼人敢欺負皇上?」?
??隆慶皇帝愣了一下,繼續說道:「你把奴兒花花給我找回來。」?「這……」高拱一時語塞。?
??在隆慶皇帝與高拱說話時,張居正小聲問張貴:「皇上今兒早上怎麼了?」?
??張貴說:「早上起床盥洗,皇上還好好兒的,一出乾清宮,剛坐上轎輿,皇上就嚷著要下來。然後不知為何氣呼呼的,一口氣走到這裡來了。」?
??「皇上手上的瘡好了嗎?」?
??「沒有,」張貴搖搖頭,聲音愈低,「有時候癢起來,整夜都不能睡覺。」?
??「叫過太醫了嗎?」張居正問。?
??「哎呀,還沒有,」張貴一拍腦門子,連忙對身邊的一位小火者說,「快,去叫太醫來。」
??小火者飛一般的跑走了,一直拽住高拱衣袖不放的隆慶皇帝,這時聲音又高了起來:「一說
??奴兒花花,你就不吭聲,朕看你也不是個忠臣!」?
??高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應答。站在一旁的張居正上前朝皇上一揖說:「請皇上回宮吧。」?
??「皇上,回宮吧。」高拱也小聲請求。?
??猶豫了一會兒,隆慶皇帝長嘆一聲說:「好吧,你們送我。」?
??高拱用手指了指轎門,示意隆慶皇帝上轎。皇上卻不理會,他仍拽住高拱的衣袖,抬步走向皇極門前的金台。?
??在金台上,隆慶皇帝又停下腳步,望著晨光中巍峨的皇極殿,忽然跺了一下腳,恨恨地說:「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怎奈東宮太小,如何是好?」?
??就這麼幾句話,隆慶皇帝重複說了好幾遍。說一遍,捶一下胸。說到後來,幾乎變成了哭腔。?
??見皇上如此失態,高拱與張居正面面相覷。作為大臣,他們不敢打斷皇上的嘮叨。直到隆慶皇帝停住嘴,高拱才趕緊安慰說:「皇上萬壽無疆,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隆慶皇帝愣愣地望著高拱和張居正,忽然又不說話了。隔一會兒,他挽起衣袖,對兩位大臣說:「你們看,我這手腕上的瘡還未落痂。」?
??高拱說:「皇上病剛有好轉,千萬不要發怒,恐傷聖懷。」?
??隆慶皇帝頹然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說道:「什麼事都沒有,只是內官壞了,先生你怎麼能知道。」?
??說畢,隆慶皇帝仍然拉著高拱的手,走進皇極門,下了丹墀。?
??「上茶。」隆慶皇帝喊道。?
??此時依然是天低雲暗,站在這皇極門內空蕩蕩的廣場上,身上仍感受到北風中的颯颯寒意。
??近在咫尺的皇極殿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好等著朝見。現在,他們都看到皇上和兩位輔臣站在廣場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禁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時,內侍搬來一把椅子,北向而設,請皇上落座。隆慶皇帝不肯坐,內侍又把椅子車了一個方向,朝向南方,隆慶皇帝這才坐了下來,但他拉住高拱的那隻右手,卻一直不肯鬆開。
??內侍又把茶送了上來,隆慶皇帝伸出左手接過茶杯,喝了幾口,這才長出一口氣,對高拱說:「現在,我的心稍微安寧了些。」?
??說著,隆慶皇帝站起身來,由東角門穿過皇極殿與建極殿,走到乾清宮門。一直被隆慶皇帝拽著衣袖的高拱,這時停下腳步。?
??「走。」隆慶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說。?
??乾清宮屬於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稱作後宮,也叫大內。后妃宮娥都住在裡面,除了內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內。?
??隆慶皇帝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送我!」?
??既然皇上這樣堅持,高拱也只得遵旨行事,和張居正一直陪著隆慶皇帝走進乾清宮,進入到寢殿。皇上坐到御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著高拱。?
??當皇上由兩位閣臣陪同不入殿早朝而徑直走回後宮時,百官們便感到事情不妙。開國元勛成國公朱能的後代,第六代成國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員中就他的爵位最高。為了探個究竟,他便尾追而至,在乾清宮門口趕上了他們,一同進了寢殿。?
??隆慶皇帝剛坐定,朱希忠和張居正便一齊跪到榻前磕頭。高拱因為被皇上拉著手,想磕頭膝蓋不能著地,身子一歪一歪的,顯得局促不安。隆慶皇帝見狀,就鬆開了手。?
??三個人磕頭問安畢,隆慶皇帝也不說什麼話。三個人便知趣地退了出來,卻也不敢走開,只是在乾清宮門外等候。?
??不一會兒,有內侍出來傳旨,讓兩位內閣大臣重入乾清宮。?
??隆慶皇帝仍坐在剛才的那乘御榻上,神色安定了許多,只是兩頰依然通紅,眼光也顯得獃滯,他對兩位大臣說:「朕一時恍惚,現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後事,都得事先準備,卿等務必考慮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說畢,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趕緊伏奏:「臣等遵旨,只是還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示皇上。」?
??「何事?」隆慶皇帝問。?
??「昨天,臣已將慶遠前線傳來的八百里快報傳入宮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議,對叛民首領韋銀豹、黃朝猛等,是撫是剿,兩廣總督是否換人,廣西總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責,還請皇上明示。」?
??隆慶皇帝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嘟噥道:「朕也管不得許多了,你就替朕擬旨吧。」?
??「臣遵命。」?
??高拱亢聲回答,並下意識地看了看跪在身邊的張居正,然後一起走出乾清宮。朱希忠也還沒有離開,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前焦急地問道:「請問二位閣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陰沉沉地回答:「皇上讓我們考慮後事安排。」?
??就在隆慶皇帝還在皇極門前的御道上鬧騰時,住在慈慶宮裡的陳皇后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宮女剛剛幫她梳洗完畢,慈慶宮裡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進來稟報,說是李貴妃帶著太子爺向她請安來了。?
??陳皇後走進寢房隔壁的暖閣,只見李貴妃母子二人已經坐好了等她。她剛進暖閣的門,李貴妃就連忙站起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牽過身邊的一個小孩兒,對他說道:「給母后請安。」
???「母后早安。」?
??小孩兒聲音脆得像銀鈴,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哎喲,快起來。」?
??陳皇后疼愛地喊了一聲,拉起小孩兒,一把攬到懷裡。?
??這孩兒便是當今太子,已滿九歲的朱翊鈞。?
??陳皇后今年二十八歲。隆慶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娶昌平的李氏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
??裕王又續娶通州的陳氏為妃,這陳妃就是如今的陳皇后。而李貴妃則是當年選進裕王府中的一名宮女。由於聰明伶俐,被一向喜歡女人的朱載?看中,一次酒後,拉著荒唐了一回。沒想到就這一次,朱載?再也離不開這位宮女了。這位並非天姿國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著嘮嗑子能讓你滿心喜悅,陪著上床能讓你銷魂。自從有了她,朱載?只恨白天太長,夜晚太短。過不多久,這位進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宮女就懷孕了。陳皇后雖然地位崇高,無奈肚子不爭氣,到現在仍沒有生育。而這位宮女卻為朱載?生下了頭胎貴子。母以子貴,於是從地位低下的都人晉陞為太子妃。當了妃子后,她又為朱載?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潞王。朱載?登基后,元配夫人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后,而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冊封為貴妃了,其地位在眾妃之上,僅次於住在慈慶宮中的陳皇后。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常常鬧得烏煙瘴氣。皇上就那麼一個,可是在冊的皇后嬪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還有數以千計的宮娥彩女,一個個冰清玉潔,國色天香。這麼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裡照顧得過來?於是,需要溫存、需要體貼的這些年輕女人們,便在那重門深禁之中,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與寵愛,不惜費盡心機,致對手於死地。這脂粉國中的戰爭,其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大老爺們設計的戰陣。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歲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該有多少紅粉佳人,變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艷冤魂。遠的不說,就說隆慶皇帝的父親,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愛妃曹端妃的被窩裡,被曹端妃身邊的宮婢楊金英闖進來,用一根絲帶勒住了脖子。虧得方皇后趕來救駕,才僥倖免於一死。嘉靖皇帝驚魂甫定,聽說方皇后已傳旨把楊金英連同曹端妃一塊兒殺了。嘉靖皇帝明知這事兒與心愛的曹端妃沒有牽連,但方皇后自恃救駕之功,捎帶著除了自己的情敵,叫你有口難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長嘆一聲,就搬出了紫禁城,住進西苑,從此再也不肯回來。?
??後宮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后與貴妃的身上。可是,隆慶皇帝身邊的陳皇后與李貴妃,給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賓,好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因此,宮裡宮外的人,都稱讚她們賢慧。
??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還是李貴妃。起初,看到隆慶皇帝寵愛李貴妃,陳皇后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貴妃生下太子,陳皇后的提防之心更加明顯了。李貴妃早就看出了陳皇后的心思。她並不計較,無論人前人後,從不說陳皇后一句壞話。隆慶皇帝登基后,按理陳皇后應住進坤寧宮,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別宮居住,因此被安排住進東院的慈慶宮。李貴妃住在西院的慈寧宮。年復一年,每天早晨,李貴妃都帶著太子到慈慶宮來給陳皇后請安。長此以往,面對李貴妃這一份知情達理、安分守己的誠摯,陳皇后那一點戒備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兩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麼體己話兒都往一塊兒說。?
??這會兒,陳皇后把朱翊鈞攏在懷裡,握著他的小手兒,心疼地說:「天這麼冷,應該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我早就說過,你這早晨請安的客套,應該免掉。」?
??「老八輩子的規矩,若是在我頭上免掉了,後頭的人,豈不把我當成罪人。」?
??李貴妃笑盈盈地說。她不是那種妖艷的美人,但楚楚風韻,眼波生動,一顰一笑,顧盼生姿。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既有魅力又有主見的女人。?
??陳皇后比李貴妃大兩歲,雖然看上去身體欠佳,但端莊美麗,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聽了李貴妃的話,她淺淺一笑,又勾下頭,逗懷裡的小太子玩。因為自己沒有生育,小太子又聰明可愛,陳皇后也就特別喜歡他,疼愛得倒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鈞兒,昨兒個讀的什麼書?」陳皇后問。?
??「《論語》,讀到最後一節了。」朱翊鈞覺得這位皇后媽媽比親媽媽隨和得多,因此,也很願意和她搭話兒。?
??「喲,孔聖人的書,都讀到最後一節了。」?
??陳皇后嘖嘖連聲。她手邊的茶几上,就放著一部《論語》,這是特為朱翊鈞準備的。?
??「鈞兒,背一遍給母后聽。」李貴妃一旁說。?
??陳皇后拿起《論語》,翻到最後一節,朱翊鈞離開陳皇后的懷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聲讀道: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
??「好了好了。」陳皇後放下書,一把摟過朱翊鈞,稱讚說:「這麼深的學問書兒,你都背得滾瓜爛熟的,長大了怕不要當個狀元郎。」?
??「不,母后,狀元郎由我來點,我想叫誰當,誰就當!」?
??朱翊鈞說這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雖然是個孩子,但露出一副天潢貴胄的氣派。?
??陳皇后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自嘲地笑道:「哎呀,看我糊塗得,我的兒是當今太子,將來要當萬歲爺的。狀元郎學問再好,也只是你手下一個辦事兒的。是不是,鈞兒?」?
??朱翊鈞點點頭。?
??「太子爺,早安!」?
??忽地門外一聲喊,尋聲望去,只見陳皇後跟前的一名近侍提著個鳥籠子站在門口。方才的話,並不是近侍說的,而是籠子里那隻羽毛純白的鸚鵡叫出來的。?
??這名近侍也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叫孫海,專管這隻鳥籠子。朱翊鈞很喜歡這隻會說話的鸚鵡,每次來,都要逗逗它。?
??「大丫環。」?
??朱翊鈞歡快地喊著白鸚鵡的名兒,追了上去。陳皇后也很喜歡這隻鳥,說它像貼身丫環一樣可以逗樂兒,解悶子。故給它取了這麼個酸不溜秋的名兒。?
??朱翊鈞把嫩蔥兒一樣的手指頭塞進鳥籠,戳白鸚鵡的腦袋,鸚鵡也不啄他,只是撲楞著翅膀躲閃。?
??「孫海,帶太子爺到花房去,逗逗鳥兒。」?
??「是。」?
??孫海答應,帶著朱翊鈞離開了暖閣。?
??細心的陳皇后早已覺察到,李貴妃今兒早上像是有心思,因此便支走小太子,好給兩人留個說話的機會。?
??得小太子的皮靴聲「橐橐橐」地走遠了,李貴妃開口說:「皇后,看你的氣色,這些時一天比一天好。」?
??「我自家也感覺好些,以前總是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來,現在這腿兒、胳膊肘兒也不酸軟了。」陳皇后說著,晃了晃身子,表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許多,接著說:「身子在於調養,春節后,換了個太醫的葯,吃了一個多月,明顯地見效。」?
??「可是,皇上的病,怎麼就這麼難得好?」李貴妃臉上掛著的笑容消失了,換了個愁容滿面。?
??陳皇后瞟了李貴妃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定有不少隱情,於是問道:「你是說,皇上手上的瘡?」?
??李貴妃點點頭,說道:「春節時,只是手腕上長了一顆,起先只有豌豆那大,幾天後,就銅錢那大一顆了,而且還流水,黃黃的,流到那裡,瘡就長到那裡。過元宵節看鰲燈那會兒,這手上的瘡,就長了十幾顆,起先還只是右手有,後來左手也長了。現在,屁股上也長了兩顆。」?
??陳皇后明白李貴妃的愁容是為這檔子事兒,於是寬慰說:「昨兒個我還問了太醫,他說皇上的瘡已經結痂了。」?
??「那是讓人看得見的地方,」李貴妃說,「胳肢窩裡的,屁股上的,還在流水啊!」?
??陳皇后因為身體不好,已有好幾年不曾侍寢。聽李貴妃說到皇上這些隱私地方,心中難免生起醋意,但一閃即過,隨即關心地說:「你可得當心,聽說這種瘡叫楊梅皰,同房會傳染的。」?
??李貴妃嘆一口氣說:「多謝皇后關心,妾身正為這件事擔心不盡。昨晚,皇上讓我過去,我推說在經期,身子不便,就沒有去。」?「這樣皇上豈不傷心?」?
??「是啊,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呢?」李貴妃說著流起了眼淚。?
??陳皇后也蹙起眉頭,半是憂慮,半是憤慨地說:「妹子,你我都知道,皇上一天都離不得女人,還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鮮的。宮中嬪妃彩女數百個,像你這樣能夠長期討皇上喜歡的,卻沒有第二個。這時候他招你,除了陪他作樂,他還想說說體己話。你這樣不能滿足他,孟沖這幫混蛋就又有可乘之機了。」?
??「你是說,皇上還可能去帘子衚衕?」?
??「什麼?帘子衚衕?」陳皇后彷彿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渾身一抖索,緊張地問,「你怎麼提到這個齷齪地方?」?
??李貴妃從袖子中掏出絲帕?了?眼角的淚花,不禁恨恨地說:「昨日馮公公過我那裡,對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去年臘月間一天夜裡,萬歲爺讓孟沖領著,喬裝打扮,偷偷摸摸出了一趟紫禁城。」?
??「啊?去哪兒?」?
??「帘子衚衕。」?
??陳皇后倒抽一口冷氣。早在裕王府的時候,有一次,朱載?在枕邊提到北京城中的帘子衚衕是男人們快樂銷魂的地方,於是她就起心打聽。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原來這帘子衚衕里住著的儘是些從全國各地物色來的眉目清秀的小孌童,專供閑得無聊的王公貴戚、達官貴人房中秘玩。?
??「孟沖這個混蛋,勾引皇上去這種臟地方」。陳皇后不由得恨恨地罵起來。?
??孟沖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宮內太監稱為內宦,機構龐大,共有十二監、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門,打頭兒擺在第一的就是司禮監。而掌印太監又是司禮監第一號頭兒,因此也是太監的大總管。地位顯赫,素有「內相」之稱。隆慶皇帝登基時,掌印太監是陳洪。陳洪因辦事不力被撤了,接任他的便是孟沖。?
??「這件事若是傳了出去,朝中文武百官,天下百姓,該如何看待皇上?」李貴妃一腔怒氣,強忍著不便發作。?
??這時宮女送上兩小碗滾燙的參湯來,陳皇后取一杯呷了一小口,徐徐說道:「做出這等下流事來,不知是皇上自己糊塗呢,還是受了孟沖唆使。」?
??李貴妃怒氣攻心,嫌參湯太熱,吩咐侍女另沏一杯花茶。接著回應陳皇后的話說:「孟沖畢竟是個無根的男人,也不知道孌童究竟有何滋味,這肯定是皇上的心思。這些年來,皇上什麼樣的女人都玩過了,心中難免就打孌童的主意。」?
??陳皇后不解地問:「孌童究竟有什麼好玩的,妹子你清楚不?」?李貴妃臉一紅,忸怩了一陣子,才不情願地回答:「聽人說,孌童做的是穀道生意。」?
??「穀道,什麼叫穀道?」陳皇后仍不明就裡。?
??「穀道就是肛門。」?
??陳皇后頓時一陣噁心:「這種地方,也能叫皇上快活?」?
??李貴妃道:「皇上畢竟也是男人啊,男人的事情,我們做女人的哪能全都體會。」?
??陳皇后緊盯著李貴妃,一臉納悶的神色,喃喃私語道:「看你這個貴妃,大凡做女人的一切本錢你都有了。可是皇上為何不和你親熱,而去找什麼孌童呢?果真男人的穀道勝過女人?」?
??幾句話臊得李貴妃臉色通紅,趕緊岔開話頭說:「話又說回來,孟沖如果是個正派人,皇上也去不了帘子衚衕。」?
??「我早就看出孟沖不是好東西,」陳皇後繼續罵道,「偏偏皇上看中他。」?
??「皇上?皇上還不是聽了那個高鬍子的。」李貴妃銀牙一咬,潑辣勁也就上了粉臉紅腮,「
??皇上一登基,高鬍子就推薦陳洪,陳洪獃頭獃腦的,什麼事都料理不好。皇上不高興,高鬍子又推薦了孟沖,這人表面上看憨頭憨腦,其實一肚子壞水,流到哪裡哪裡出禍事。這不,把萬歲爺勾進了帘子衚衕,惹出這個臟病來。」?
??「啊,你說萬歲爺的瘡,是在帘子衚衕惹回來的?」陳皇后這一驚非同小可。?
??不在那兒又在哪兒呢?你,我,宮中這麼多的嬪妃貴人,哪個身上長了這種瘡?」?
??陳皇後點點頭,又說:「聽說梅毒是男女房事時相傳,只是不知孌童的穀道里,是不是也帶這種邪毒。」?
??說到這裡,李貴妃的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韃靼美女,頓時又把銀牙一咬,恨恨地說,「要不,就是那個奴兒花花!」?
??一聽這個名字,陳皇后渾身一激凌,說:「這個騷狐狸,幸虧死了。」?
??「就因為她死了,皇上才不開心,跑到帘子衚衕尋歡作樂。」?
??「這倒也是。」陳皇后嘆了一口氣,「虧得馮公公打探出來,不然我們還蒙在鼓裡。」?
??「唉,想到皇上的病,這般沒來由,我就急得睡不著覺,昨夜裡,我又眼睜睜挨到天亮。」
??說著,李貴妃眼圈兒又紅了。陳皇后心裡也像塞了塊石頭。正在兩人唉聲嘆氣之時,乾清宮裡的一個管事牌子飛快跑來稟告說:「啟稟皇后和貴妃,皇上又犯病了。請你們即刻過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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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4 13:20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回 述病情太醫藏隱曲 定總督首輔出奇招

  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是皇上批覽奏摺處理政務之地。雖然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少有翻動。碩大几案之後正面牆上,懸了一塊黑板泥金的大匾,書有「宵衣旰食」四個大字,卻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世宗皇帝的手書。按規矩這東暖閣外臣不得擅入,但隆慶皇帝有時懶得挪步,偶爾也在這裡召見大臣垂詢軍政大事。因此這東暖閣中也為大臣設置了一間值房,以備不時之需。眼下這間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場。離開隆慶皇帝寢宮的高拱與張居正,被安排在這裡守候。沒有皇上的旨意,他們不得離開。?
  乾清宮本來就燒了地龍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監臨時又增燒了銅盆炭火,值房裡顯出一片溫暖祥和。兩位大臣剛剛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擺上了一桌茶點,琳琅滿目總有好幾十樣。折騰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飢腸轆轆。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棗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過剛要喝,卻一眼瞥見盛粥的小瓷碗上繪了一幅春宮圖:一對妙齡男女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少女彎腰兩手扶住一把椅子,回過頭來朝身後站著的少男莞爾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陽具頂著少女高高翹起的白膩豐腴的屁股……高拱頓時大倒胃口,放下那隻碗,對侍立在側的小火者說:「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以為高拱嫌二米粥太燙,躬身回答說:「高老先生,二米粥剛出鍋,都是這麼燙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
  宮中規矩,太監統稱內閣大臣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錯了,索性將錯就錯,只要能換碗就成,回答說:「中,那就先喝碗牛乳。」?
  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過那隻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繪的一幅春宮畫,一對赤裸男女在床上滾作一堆,兩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乳房,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張居正,正專心致志地喝著二米粥。他頓時生起氣來,朝小火者做起了臉色:「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覺得這位首輔大人比皇上還難侍候,卻也只能賠著小心問道:「要不,給您老換一碗蓮子雪花羹?」?
  高拱回答:「還是二米粥,給我換隻碗。」?
  「換碗?」小火者伸著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兩隻碗,迷惑不解地問,「請問高老先生要只什麼樣的碗?」?
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宮畫,啐了一口罵道:「你看看這碗上畫的什麼勞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飯。嗯?」?
  小火者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烏頭黑臉樣子嚇人,又趕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這頓早點,是孟老公公特意關照下來,按皇上早點規格給二位老先生辦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這些碗碟。」?
  小火者這麼一解釋,高拱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緩和口氣說:「你給我找只沒畫兒的碗來。」
? 小火者見怪不怪,搖搖頭答道:「不是奴才駁您老的面子,這乾清宮裡,實在找不到一隻沒有畫兒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這些碗碟,哪一隻上頭沒有畫兒?」?
  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盤碗碟大至罐小至湯匙都繪有春宮畫。這時張居正正津津有味地吃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問他:「你那碗上也有?」?
  張居正笑一笑,把碗伸過來給高拱看,說道:「我這隻碗上不但繪有巫山雲雨男女銷魂之狀 ,旁邊還題了一句詩: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吃得下?」高拱問。?
  「皇上吃得下,我們作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張居正說著,又伸筷子夾了桌上的一塊棗泥糕送到口中。?
  高拱無奈,只得棄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一邊吃,一邊問小火者:「你剛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
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裡。」?
  「他怎麼沒過來?」?
  「回高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過來。」?
  吃著吃著,高拱心裡又來了氣。世宗皇帝在位時,當今皇上被封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擔任講席有十幾年之久,兩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慶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迴路轉,順利入閣。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鬥,很快又受到幾個資深老臣的排斥而愴然出閣,直到隆慶四年才榮登首輔之位。隆慶皇帝對這位老師相甚為倚重,大小政務任其處置絕少掣肘。高拱對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寵,朝中大事由他一人專斷。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字一號樞臣地位,就必須保證皇上春秋康健,國祚綿長。可是,怎奈這個皇上是個色中餓鬼。剛才在皇極門外,問他要那個韃靼美女奴兒花花,現在在這乾清宮裡,又看到這麼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宮畫。長期置身於這種淫邪環境,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想到這裡,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摜,怒氣沖沖地說:「這些餐具,應該統統撤換。」?
  幾個小火者都嚇得退到一邊,噤若寒蟬,張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與高拱在國子監共事,爾後又都充當裕王府講官,現在又同為內閣輔臣,對高拱的脾氣心性是再熟悉不過了。「元輔」,張居正緩緩說道,「製作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是你指示戶部,從太倉銀中劃撥的呢。」?
  張居正這麼一提醒,高拱倒記起來了。他任首輔之初,皇上諭旨要在景德鎮開窯燒制一批宮廷專用瓷器,內務庫造了一個預算報來,總共需用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心裡頭雖然覺得此舉太過糜費,但皇上既已發話,還得承旨照辦,於是吩咐戶部如數撥給。宮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監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高拱雖然出了錢,卻並不知道燒制的是些什麼玩藝兒。?
  「我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麼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說。?
  「元輔不用查了。」張居正說著,就把東暖閣的當值太監喊了來,問他,「聽說東暖閣裡頭,有一面牆陳列的都是隆慶四年燒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當值太監回答:「回張老先生,確有其事。」?
  張居正說:「你可否領元輔進去一看?」?
  當值太監點點頭。東暖閣與這值房本來就一門之隔,當值太監推開門,讓兩位輔臣進去。皇上召閣臣議事,大都在文華殿或者平台。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雖然都在內閣多年,卻也是第一次進到東暖閣。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塊匾額。掃了一眼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之後,便走到北牆一列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覽奏章的那隻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尺八月色素盤,這些盤光澤典雅,薄如卵膜,每隻盤面上均繪有男女交媾之圖。仔細看來,卻是根據民間流傳既久的《素女經》編繪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宮圖分別描繪出二十四種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著這些盤子處置國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發問,頓時產生國家社稷廟堂神器遭到褻瀆的感覺。張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細,他伸手彈了彈一個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整隻盤子彷彿都在顫動,他拿起那隻盤子舉在眼前一看,盤子彷彿是透明的,他把盤子翻了一個面,從盤底依然可以看清盤面上繪製的那幅春宮圖——紅男綠女,毛髮俱見。「這是景德鎮瓷器的極品!」張居正讚歎道。?
  當值太監湊上前來答道:「聽萬歲爺說,就這二十四隻盤子,燒制的工價銀就費去了六萬兩銀子。」?
  「啊?」張居正目光一轉,望著高拱說道,「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銀子,貴州一省也才三萬多兩。這一套盤子,要耗掉兩省一年的賦稅。」?
  高拱恨不得把這些盤子一古腦兒掀翻在地摔個粉碎,但聽出張居正的話中卻有譏諷他的意思,不由得臉一沉,反唇相譏道:「你我方才吃的這頓早點,也夠鄉下小戶人家一年的用度,處處打小算盤,皇上的威福何在!」?
  說話間,兩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點,為兩人重新沏茶。吃早點之前,高拱就吩咐過,一俟太醫給皇上診斷完畢就過來具報。這會兒太醫離開寢宮來到值房。行了官禮之後,高拱問道:「皇上患的何病?」?
  太醫答:「依卑職診斷,皇上是中風。」?
 「中風?」高拱有些懷疑,「大凡中風之人,或偏癱在床,或口齒不清,如何皇上還滿地亂跑,打妄語?」?
    太醫答道:「元輔所言極是,一般中風之人都是這種癥狀,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補藥太多,人總是處在極度亢奮之中。方才卑職給皇上把脈,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游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病從丙,按五行來講,丙為火,正月為寅,木助火發,皇上內火出表為瘡,可見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為瘡,攻心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裡,由皮入心。在表者,瘡毒猖獗,入心者,火燎靈犀,便會生出許多妄想。所謂風,就是火毒。所以卑職才敢斷語,皇上今次之病,實乃中風之象。」?
    這太醫快七十歲了,在太醫院已呆了四十年,論醫術是太醫院中的首席。聽他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顆心頓時也就沉重起來,他下意識捻了捻鬍子,打量著太醫問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還是不重?」?
    「重!」太醫回答肯定。?
    「重到何等地步?」?
    面對首輔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病入膏肓,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但如據實稟告,首輔一怒,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在心裡盤桓一番,太醫答道:「中風之症,古來就是大病,何況皇上的風症,比起尋常癥狀來,顯得更為複雜,若要穩住病情不至發展,重在調養。」?
   「如何調養?」?
   「方才卑職已經講過,病從火,人自娘胎出來就帶了火毒,一個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證大病不生,以終天年。自古神醫如扁鵲、華佗,還有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傷寒論》,講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大法,第一條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輔以湯藥,病情就一定能夠好轉。」?
    聽了太醫一席話,在座的人都默不作聲。太醫又把為皇上開出的藥單呈上請高拱過目。高拱胡亂看了一回,腦子裡卻浮出瓷盤上的那些春宮圖來。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為臣道,可以為皇上排憂解難,處理好軍政大事,但對於皇上的私生活,卻是不敢隨便進言的。隆慶二年時,禮科都給事中胡達奎上本規勸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應配厚德於天地,以國事為重,進賢親政,垂範天下。結果惹得龍顏大怒,批旨下來把胡達奎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從此再沒有人敢進言規勸皇上。高拱飽讀聖賢之書,紅顏誤國的道理,他可以一車一車地講。但他柄國兩年,對皇上的貪戀女色卻一味地採取縱容袒護態度。唯其如此,他這位內閣首輔才能夠臣行君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控御百官於股掌之中……如今風雲突變,儘管太醫閃爍其詞。但從他的口風中依然可以聽出皇上患了絕症。高拱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比他小了十三歲的張居正,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揮手讓太醫退下,又喊來東暖閣當值太監,對他說道:「你現在去內閣,傳我的指示,讓內閣中書迅速擬一道緊急咨文照會在京各衙門。第一,皇上患病期間,各衙門堂官從今天起,一律在衙門夜宿當值,不得回家;第二,從明日起,各衙門官員全部青衣角帶入衙辦公,為皇上祈福三天;第三,所有官員不得妄自議論皇上病情,違令者從嚴懲處;第四,各衙門不得借故瀆職,辦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議決之大事,一律申報內閣,不得擅自決斷……」高拱斬釘截鐵,一口氣講完他的指示。當值太監領命出了東暖閣前往內閣去了。望著他篤篤跑去的背影,高拱這才想起張居正坐在屋裡,也就敷衍地問了一句:「太岳,你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張居正雖然對高拱這種無視次輔存在的做法大有腹誹,但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一點怨恨來,他笑模笑樣地說:「元輔安排得妥帖周到,下官全都贊同。」?
    說話間,只見又有一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在高拱面前,高聲說道:「通政司差人給高老先生送來一封八百里快報。」說著把一封蓋了關防封了火漆的信封雙手遞上,高拱接過一看,又是從廣西慶遠府前線傳來的邸報。??
    邸報是兩廣總督李延寄來的。自從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來,李延一直在前線督陣圍剿。這封邸報內容是,繼上次韋銀豹攻破慶遠府後,數日前又連續劫掠了宜山、天河兩縣,軍民死傷無數,天河縣城幾乎被焚毀。高拱讀過,順手把邸報遞給張居正,惱怒地說:「蒙古韃子沒有犯邊,北方無事,沒想到廣西的幾個蟊賊,竟然越鬧越歡!」張居正看完邸報后說:「李延不耍奸隱瞞,如實稟告軍情,也還算一個老成之人。他在邸報中為這次縣城失守所作解釋,說是嶺南瘴癘,軍士駐紮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瀉,渾身酸軟乏力,站立尚且困難,何況持戈殺敵。這也不算推諉之詞。」高拱啞然失笑,不無揶揄地說:「一個時辰前,你還義正辭嚴,申說兩廣總督一定要撤換,如何現在口風一變,又為李延說起好話來?」張居正搖了搖手中的八百里邸報,回答說:「仆之所言,元輔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實報,這是優點。但此人實非軍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卻非他的長處。至於勝殘去殺,誅凶討虐,更非他能力所及。當一個府尹,撫台按台,李延足資重任,但當一個威鎮三軍的總督,實在是叫他勉為其難。」?
    兩人談話間,東暖閣當值太監進來複命,言內閣書辦官已按首輔指示擬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傳至京師各大衙門。與此同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也派人將十幾份急待「票擬」的奏摺送來,請首輔閱處。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報告慶遠府失守的奏摺以及廣西總兵俞大猷自劾失職申請處分的手本,遞給張居正說:「這兩份摺子,皇上讓我們票擬,你看如何處置?」?
    張居正心裡忖道:「你不早就明確表示了態度么?這時候又何苦來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呢?」不滿歸不滿,但回答極有分寸:「為剿滅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皇上已下過兩道旨意。限期剿滅的話,不但兵部、內閣咨文多次提起,就是聖旨上也鄭重說過。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見,督帥既然不作改動,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應該諭旨切責,稍加懲戒。」?
   「如何懲戒,是降級還是罰俸。」?
   「既是稍加懲戒,還是罰俸為宜。」?
   「罰俸有何意義,」高拱冷冷一笑,沒好氣地說,「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總督縱然俸祿全無,吃剋扣可以吃出個富甲一方的人物來。」?
    張居正心裡一格登,他聽出高拱的話改了平日態度,於是問道:「依元輔之見,罰俸太輕?」?
   「是的。」?
   「元輔想給他們降級處理?」?
   「還是太輕!」?
   「那麼,依元輔之見?」?
   「李延就地撤職,令其回原籍閑住。俞大猷嘛,罰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責幾句,令其戴罪立功。」?
    高拱一臉憤怒,差不多已是吹鬍子瞪眼睛了,這倒叫張居正犯了躊躇。俞大猷本來就是冤枉的,這麼處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對李延的態度,卻不知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元輔……」張居正喊了一句,竟沒了下文。他以為高拱是一時生氣說的氣話,想規勸幾句,但剛欲開口時又動了一個念頭:高拱躁急於外而實際城府甚深,他如此作戲,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規勸的話又全部咽回肚裡。?
   「太岳,」高拱指了指值房一頭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說,「你現在就坐過去,按我剛才所說進行票擬。」?
   「元輔,還請你三思而行。」張居正坐在紅木椅上品著碧螺春,不挪身子。?
   「李延是我的門人,我知道你心存顧慮,也罷,我自己親手來擬票。」?
    高拱說著,人已坐到几案,援筆伸紙,一道票擬頃刻出來:??
    李延全無兢慎之心,屢誤軍機,驕逸喪敗,導致叛首韋銀豹、黃朝猛匪焰猖熾,期月連陷數縣。失土之臣,罪責難逃。姑念平日尚無惡跡,今令原地致仕,開缺回籍,不必來京謝恩,欽此。?
    擬票完畢,高拱反覆看了兩遍,認為字字妥帖之後,才遞給張居正,並問道:「殷正茂現在何處?」?
    張居正心知高拱這是明知故問,仍然答道:「在江西巡撫任上。」?
    高拱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對張居正說:「太岳,今天這第二道票擬,該由你來執筆了。著殷正茂接旨后一刻不能停留,火速趕赴廣西慶遠前線,接任兩廣總督之職。」?
    張居正又是一驚。他與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進士,素知殷正茂處事心狠手辣,大有方略,實乃是封疆大吏之才。因此才抱著「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態度,屢次舉薦他擔任兩廣總督平定廣西慶遠叛亂。怎奈高拱知道殷正茂與他同年,屢屢找些理由搪塞。現在忽然主動提出啟用,張居正本該高興,但他覺得高拱態度改變過於突兀蹊蹺難解,因此也就不敢掉以輕心,斟酌一番問道:「首輔不是說,殷正茂這個人貪鄙成性,不堪擔此重任么?」?
    「我是說過,」高拱並不為自己前後矛盾的態度而心虛神亂,而是把熱辣辣的眼光投過來侃侃言道,「論人品,殷正茂的確不如李延。但好人不一定能辦成大事,好人也不一定就是個好官,李延就是一個例子。他出任兩廣總督,在前線督戰半年,連耗子也沒逮著一隻。你多次推薦殷正茂,老夫也找人調查過,殷正茂是有些才能,但太過愛財,故落了個貪鄙成性的壞名聲,因此,殷正茂雖不是一個好人,但卻是一個能人。這次用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 高拱這番議論,張居正頗為贊同。但他同時也感到這是首輔的表面話,至於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仍是一個謎。因此盯問:「元輔這麼一說,下官自然明白了。但元輔就不怕殷正茂利用兩廣總督的權力貪污軍餉么?」?
   「只要能蕩平積寇,貪污又怕什麼?」高拱說著伸出手指,扳著指頭稱道,「自從韋銀豹謀反,李延請兵請餉,前後花去了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結果叛匪越剿越多。既浪費了銀兩,也耽誤了時間。現在來看這一問題,平心而論,這種浪費比貪污更為可怕。你讓殷正茂到任后 ,即刻呈一道摺子上來,言明剿滅韋銀豹要多長時間,多少銀兩,在他所需的軍費總數上,再加上二十萬兩銀子。老夫可以對你明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是準備讓殷正茂貪污的。若是殷正茂能限期蕩平匪患,縱然讓他貪污二十萬兩銀子也還划得來。」?
   「如果殷正茂不能蕩平匪患呢?」?
   「那他就不可能像李延這樣全身而退。我必請示皇上,對他治以重罪!」?
    兩位輔臣你一言我一語鬥起了心智,接著就這一問題的細節進行磋商。這時,值房門外的過廳里響起腳步聲,只見張貴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了值房。「張公公,皇上咋樣了?」高拱問道。?
    張貴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早晨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皇上現在和皇后、皇妃娘娘在一起,」張貴一臉愁容說,「皇上拉著太子爺的手,在哭著說話兒呢。」?
    一聽這話,高拱急得直跺腳,說:「中風之人最忌諱折騰,皇上現在什麼人都不能見,要靜心修養才是。」?
    「可不是這話兒,」看到高拱急得邪火直躥,張貴越發慌炸了把兒,「皇后也說要走,可皇上就是不讓。」?
   「跟前還有誰?」高拱問。?
    「馮公公。」?
    「馮保?」高拱像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恨恨地說,「他怎麼也在那兒?」?
    張貴說:「馮公公是陪太子爺來的。」?
   「陪太子爺,哼,我看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高拱沖著馮保生氣,張貴哪敢接腔。他雖然也是一位大?,但比起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馮保來,地位又差了一大截。而眼前這位高鬍子,又是當朝內閣首輔,也是惹不起的人物。兩頭都不能得罪,張貴便朝兩位閣臣揖了一揖,說:「我是來告訴兩位閣老,皇上一時還沒有旨意下來,只怕兩位閣老還得寬坐些時。」?
    張貴說著要走,一轉身,門外又進來一人,只見他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兒,身材微胖,穿一件小蟒朝天的元青色?絲曳衫,內套著豆青色羊絨襖子,頭戴一頂竹絲作胎、青羅面子的剛叉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驕奢富貴之氣。此人正是剛才惹得高拱生氣的馮保。?
    馮保是河北清河縣人,十二歲凈身入宮,在紫禁城中已呆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兒。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不準太監干政,違者處以剝皮的極刑,更不準太監識文斷字。隨著年代久遠,皇政鬆弛。明太祖訂下的許多政令,都已廢置不用了。太監干政的事,也屢有發生。到了武宗、世宗之後,司禮監與內閣,竟成了互相抗衡的兩大權力機構,內閣首輔因得罪司禮監而被撤職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的,也屢見不鮮。馮保從小就有讀書的天資,入宮后又專門學習了幾年,琴棋書畫,竟無一不會,尤為精通的是琴藝與書法,在宮廷內外,這兩樣的名氣都不小。還在嘉靖皇帝時,他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隆慶皇帝即位,恰好掌印太監出缺,按資歷應由馮保接任。但不知怎的,高拱不喜歡他,因此推薦比馮保資歷淺得多的陳洪接任掌印太監。陳洪離職,高拱又推薦孟沖接任,橫豎不讓馮保坐上掌印太監的寶座。因此,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高拱呢,自恃是皇上的老師,凡事有皇上撐腰,又處在說一不二的首輔位上,也根本不把馮保放在眼裡,平常見了,也不怎麼搭理。遇到公事迴避不過,也是頤指氣使,不存絲毫客氣。?
    「啊,馮公公來了。」張貴趕忙避到一邊,讓馮保進來。?
    兩人打過照面,張貴趁勢走了。馮保徑直走進了值房。朝兩位閣臣點頭施禮,然後走到張居正身旁的空椅子旁,大咧咧坐了下來。?
「兩位閣老,用過早餐了么?」馮保問。一進門,他就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頭。?
   「用過了。」張居正欠欠身子,客氣地一笑。?
    高拱緊繃著臉,一言不發。馮保瞅著他,冷冷地一笑,突然他又霍地站起,用他那娘娘腔厲聲說道:「高閣老,皇上著我傳旨來了。」?
    「啊!」高拱一驚,抬頭望著馮保,看到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和那兩道又冷又硬的眼光。他真恨不得大罵一句「你是什麼東西!」然後拂袖而去。但這裡是乾清宮,加之這閹人又說他是傳旨來的,高拱只好壓下火氣,撩起袍角朝地上一跪冷冷地回道,「臣高拱請旨。」?
    馮保口傳聖旨說:「高拱,朕讓你和張居正預作後事安排,切望爾等藉資殷鑒,繼體守文,儘快拿出章程,寫本來奏。」?
   「臣遵旨。」高拱硬聲硬氣回答。?
   「遵旨就好,」看到高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馮保心中升起一絲快意,但仍一臉峻肅地說,「內閣就你們兩位大老,商量起來方便。皇上交待的後事,還望你們想得周全一點。」?
   「這也是皇上的旨意嗎?」高拱逼問。?
   「不,這是鄙人的建議。」?
    高拱一拍几案,厲聲喝道:「馮公公,內閣的事兒,用不著你來建議。」?
    馮保重又坐回到張居正身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茶几上的果盒,冷冷地問:「高閣老,你哪來這大的火氣。」?
   「內閣乃朝廷處理國家大事的樞機重鎮,你一個內臣,竟敢向輔臣提什麼建議。這干政之嫌,你擔當得起么!」?
    高拱唇槍舌劍,咄咄逼人。張居正並不參與兩人的爭執,只是一味地低頭喝茶。?
   「高閣老說得是,」馮保仍舊不慍不火地說,「內閣是首腦機關。可是不要忘了,這個機關仍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你在外為皇上辦事兒,我在內為皇上辦事兒,區別僅在於此。」?
   「你!」?
    高拱一時語塞,一跺腳,坐回到椅子上。?
    張居正這時放下茶盅。他知道這兩個人的性格,高拱脾氣火爆,胸中存不得一點芥蒂;而馮保綿里藏針,說話尖刻,若聽任兩人爭執下去,什麼樣的後果都有可能發生,因此說道:「馮公公,你是宮內的老人,在司禮監十幾年了,同高閣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難道還不知道高閣老的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們作臣子的,心裡頭都不好受。這時候,偏偏你一撩撥,高閣老的氣話兒,不就脫口而出了?」?  經張居正這麼一勸說,馮保的臉色,稍許輕鬆一些。只是高拱,仍然氣得鬍子一翹一翹的。
    馮保搖搖頭,忽然有些傷感地說,「我也沒想到要和高閣老拌嘴斗舌,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這樣你防著我,我瞪著你,全然沒有一點和氣,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還像句人話。」高拱心底說,但出口的話依舊火辣辣嗆人:「為皇上做事,公情尚且不論,哪裡還敢論及私情。何況內外有別,更不能談什麼和氣。」?
    聽了這句話,馮保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張居正,張居正的眼光正好從高拱身上移過來。兩道眼光短暫地一碰,又迅速地分開。馮保一直有意要諷刺一下這位盛氣凌人的首輔,現在逮著機會,焉有輕易放過之理?此時只見他先是嘿嘿一陣冷笑,隨著笑聲戛然而落,出口的話便如同霜劍一般:「好一個天下為公的高閣老,把自己說得同聖人一般,其實也不過同我馮保一樣,都是皇上
的一條狗而已。狗咬狗兩嘴毛,當然就存不得一團和氣了。」?
   「你,你,你給我滾!滾——」?
    氣得嘴唇發烏、渾身哆嗦的高拱,頓時咆哮如雷,若不是張居正把他攔住,他直欲衝過來與馮保拚命。馮保礙著東暖閣與皇上寢宮隔得太近,設若驚動皇上禍福難測,也就趁機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仍不忘丟下一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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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5 06:14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三回 主事鑽營買通名妓 管家索賄說動昏官

  酉時剛過,掛在夫子廟檐角上的夕陽,已經一縷一縷地收盡了。秦淮河一曲碧波,也漸次朦朧起來。胡自皋坐著一乘四人暖轎,興沖沖地來到倚翠樓。

  自從燕王朱棣篡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把個皇城遷到北京。這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首都南京,便成了留都。但因為明太祖的皇陵在南京,龍脈之所出的安徽鳳陽也離南京不遠,朱家後代的皇帝,出於對祖宗的尊敬,至少在名分上,還是保留了南京的特殊政治地位。除了內閣之外,一應的政府機構,如宗人府、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太常寺、鴻臚寺、六科、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五城兵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保留了一套。北京所在府為順天府,南京所在府為應天府。不過,北京政府管的是實事兒,而南京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備、總督糧儲的戶部右侍郎、管理后湖黃冊的戶科給事中這樣為數不多的要職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虛設。由於實際的政治權力掌握在北京政府手中,南京的政府官員,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者是為了照顧級別,安排來南京當一個「養鳥尚書」或者「蒔花御史」。儘管兩府級別一樣,但是,同樣品級的官員,由北京調往南京就是一種貶謫,由南京調往北京則被視為可喜可賀的升遷。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擠或者沒有靠山的官員都聚集在南京,盡情享受留都官員的那一份閒情逸緻。

  享受閒情逸緻,出門有禪客書童,進屋有佳肴美妾。對月彈琴,掃雪烹茶,名士分韻,佳人佐酒,應該說是人間第一等的樂事。但官場上的人,除了白髮催人晉陞無望,或疾病纏身心志頹唐,一般的人,又有誰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務之暇,可以由著性子,怎麼玩得開心就怎麼玩。話又說回來,當官沒撈到一個肥缺,又哪有本錢來玩得開心呢。就為著這一層,南京政府裡頭的官員,大都削尖腦袋,使出渾身解數鑽門路巴結北京政府中那些有權有勢的大臣,以圖在省察考核時,有個人幫著說說話。常言道人在朝中好做官,椅子背後有人,就不愁沒有時來運轉、陞官坐肥缺的時候。

  眼下這位走進倚翠樓中的胡自皋就正是這樣一個人。今晚上,他準備在這裡宴請京城裡來的一個名叫徐爵的人吃花酒。

  胡自皋現任南京工部主事。他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合該他走運,甫入仕途,就被任命為戶部府倉大使。別小看這個府倉大使,雖然官階只有九品,卻是一個天大的肥缺。大凡國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銀貨,雲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寶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廣州府的沉香、藿香,潤柳鄂衡等州的石綠,辰溪州的硃砂,楠州的白粉,嚴州的雄黃,益州的大小黃白麻紙,宣衢等州的宣紙,蒲州的百日油細薄白紙,河南府的兔皮,晉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涇州的蠟燭,鄭州的氈,鄧州的膠,虢州的席,?州的麻,凡四方所獻金玉珠貝珍奇玩好之物,都得由他這個承運庫大使驗收入庫。他說各地繳納的貨物合格,那就百無一事。他若挑肥揀瘦,偏要在雞蛋中尋出氣味兒來,得,你這貨物就交不出去。須知一州之長,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職之外,第一號重責,就是按規定每年向朝廷交納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產。一旦這些貨物不能按質如數交納,等於是違抗君命,你這頭上的烏紗帽還戴得安穩么?因此,為了上繳貨物能順利驗收,各個州府前來送貨時,都要預先準備一份厚禮送給這個府倉大使。胡自皋在這個肥缺上幹了數年,等於家裡開了個錢莊,連解溲的夜壺,都換成了一把銀制的。手頭有錢,就好照應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銀錢,把個戶部和吏部的頭頭腦腦們招呼得服服帖帖。隆慶元年,又升遷到鹽運司判官的任上,這又是一個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天有不測風雲,正當胡自皋官運亨通大扯順風旗時,卻沒想到母親病逝。按明太祖訂下的律條,父母雙親去世,官員必須卸職回老家丁憂三年。胡自皋回到鄉下守制,好不容易捱過三年,回到京城,上本吏部等待復職。不想這時候,家鄉的縣太爺給他奏了一本上來,說他守制時違反天條,居然和族中子弟飲酒作樂,還吹吹打打納了一個小妾。這樣不守孝道,哪裡還能復官?這真箇是禍從天降,但責任還在胡自皋自己。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錢,回到家鄉守制,全然不把縣太爺放在眼裡。他不主動去縣衙門拜訪不說,縣太爺來看他,他居然當著族人的面,數落縣太爺的不是。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因此,當他回京時,縣太爺便奏上了這麼一個本兒。在以孝治天下的明朝,這可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平空落下這麼一個禍來,胡自皋只好自認倒霉。出事的時候,內閣首輔正是高拱。高拱同時還兼著吏部尚書,其權勢,已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胡自皋本也是一個極會鑽營的主兒,他人上託人,保上托保,居然認識了一個人稱邵大俠的人物。這邵大俠非官非儒,非文非商,不知為什麼,跟高鬍子的交情卻很深厚。他給了邵大俠一萬兩銀子的厚禮,邵大俠居然把事兒給他辦成了。不但照常例補,還由從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鹽運司判官變成了南京的工部主事。官雖然升了,卻是一個清澈到底的閑官。胡自皋哪裡吃得住這個,到任一年,進部府辦事只當是點卯,一門心思都用在巴結京城有權勢的官員上頭。

  北京來的這個名叫徐爵的人,是前天到的南京。他一來,就受到了應天府官員們的關注,因為他一不是什麼官員,二也沒什麼功名,卻居然是拿著一張兵部的勘合馳驛而來。而且來的當天,權傾一方的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就在稻香樓上為之擺筵接風。這麼一個神秘人物,立刻引起了胡自皋的興趣,經各方打聽,才探知這個徐爵是當今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纓之人,馮保出錢為他捐了一個從六品的錦衣衛簽事。馮保的大名,胡自皋哪有不知的?他考中進士那年,馮保就已是秉筆太監,經歷嘉靖和隆慶兩朝,他上頭的掌印太監已換了五個,他卻巍然不動。中間雖聽說他與高拱不和,卻也不見他倒牌子,挪位子,可見根基之深。若能攀上這個高枝兒,或許是一條晉陞之路。於是他通過一個平素有些來往的南京內府的管事牌子,和徐爵交換了名帖。今天夜裡,又包下了這座倚翠樓,讓當紅名妓柳湘蘭陪陪這位馮公公的大管家。明朝的司禮太監,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稱作「各家私臣」。這些私臣各有名銜,各掌其事。如掌家,實乃一家主管。管家負責辦理食物,出納銀兩。上房管理箱櫃鎖鑰,司房一職則負責批發文書,謄寫應奏文書一應事項。這些私臣,既可以是閹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這徐爵,便是一個有著妻兒老小的人物。在馮府中,他擔任掌家之職,深得馮保信任。

  南京為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譽。衣冠文物,甲於江南,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冶艷名姝,不絕於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容納官妓,風流天下,盛極一時。過了一二百年,到了隆慶年間,這秦淮河畔的鶯花事業,越發的蓬勃了。從武定橋到利涉橋,再延伸到釣魚巷,迤邐以至水關臨河一帶,密簇簇兒地一家挨著一家,住著的莫不是艷驚江南的名妓。這些女史們的居所稱作河房,亦稱河樓。鳳閣鸞樓都構築得極為精巧華麗,雕欄畫檻,絲幛綺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這一帶出名的河樓,雖然有幾十家,但其中最叫響的,莫過於停雲、擎荷、倚翠三家。皆因這三座樓的主人,都是色藝雙佳、技壓群芳的當紅名妓。公子王孫,豪門巨賈,到了南京,都想登門造訪,一親芳澤。因此,想得到她們的眷顧,都得提前預約。單說這倚翠樓的主人,叫柳湘蘭,與她的約會,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虧得胡自皋本事大,硬是臨時擠了進去。

  天盡黑了,倚翠樓中,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胡自皋和柳湘蘭坐在樓上廳堂里,葷一句素一句地扯著閑話兒。為了掩人耳目,胡自皋卸了官袍,換了一身便服。不過,從頭到腳,一招一式,還是那官場的作派。柳湘蘭十七八歲年紀,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著一身西洋布面料製成的潔白衫裙,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髮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猶如玉樹臨風。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胡自皋與柳湘蘭,也是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話時,還是有些生分,不過,一盅茶后,兩人說話就無遮無擋了。

  「胡大人,你說北京來的老爺,姓什麼來著?」柳湘蘭嬌聲問道。

  「嗨,剛說的,你怎麼又忘了?」胡自皋故意裝做生氣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記清楚,姓徐,徐老爺。」

  「徐老爺多大的官兒,值得胡大人這樣地巴結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結他?」

  「這還用問哪,」柳湘蘭兩道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咯咯地笑起來,「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只顧著自個兒消魂,哪有像你這樣兒的,巴心巴肝進了倚翠樓,卻是幫北京來的那位徐老爺跑龍套。」

  柳湘蘭伶牙俐齒,一邊說一邊笑。聽了這番挖苦,胡自皋倒也並不覺得怎麼難為情,也陪著笑起來。

  「玉兒,給胡大人續茶。」柳湘蘭喊了一聲侍立一旁的小丫環。

  胡自皋呷了一口茶,文謅謅地說:「湘蘭女史,你以為卑職,啊不,你以為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錯了。從一進你的門兒,我就悵然若失。」

  「那你為何要讓給別人?」

  「人家是遠道的客人,我總該有點君子之風?」

  「好一個君子之風,」柳湘蘭揶揄地一笑,「你一個六品官兒,說小也不算小了,拿著小女子去巴結北京來的大老爺,這也算是君子之風?」

  「你?」受了這一頓搶白,胡自皋臉色有點掛不住了,悻悻地說,「你打著燈籠訪一訪,本官在南京的名聲,哪容你這樣胡說。」

  「喲,看看,本官不高興了,」柳湘蘭學著胡自皋的腔調,流鶯一樣掠起,走到胡自皋跟前,彎腰施了一禮,說道,「奴家說話多有冒犯,這廂賠不是了。」

  看著柳湘蘭不勝嬌羞的神態,胡自皋又轉怒為喜,自己轉彎說:「就你這個柳湘蘭,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這兒,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來了。」

  「胡大人,奴家聽不出,你這話兒,是抬舉奴家呢還是貶損奴家。」

  「當然是抬舉,」說著,胡自皋對玉兒丫環說,「你去樓下,把我的管家喊上來。」

  玉兒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半老不老的人上來,手裡提著一個禮盒。

  胡自皋接過禮盒,雙手送到柳湘蘭面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作為見面禮送給女史,望笑納。」

  柳湘蘭接過禮盒,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佩胸,綠熒熒幽光溫潤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這麼貴重的禮物,連見慣了大場面的柳湘蘭,也不免驚訝。

  「胡大人,這麼貴重的禮物,奴家怎麼消受得起。」

  「我想著女史的樓號叫倚翠樓,所以就選了幾樣翡翠,小意思。這裡還有一千兩銀票,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胡自皋出手如此闊綽,倒真令柳湘蘭感動了。她囁嚅著說:「胡大人,你如此耗費,叫奴家怎樣報答你才好。」

  胡自皋揮揮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爺陪好,讓他滿心歡喜地回去,你就算報答我了。」

  「這位徐老爺,究竟是什麼人?」柳湘蘭又問。這回,她不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胡自皋略一沉吟,問:「你知道馮公公么?」

  「馮公公,哪裡的馮公公?」柳湘蘭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

  「不知道。」柳湘蘭還是搖頭。

  胡自皋看她一問三不知,心裡頭有些窩火。但一想,她一個南京的青樓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場的顯要人物,也屬正常。於是又提高嗓門問:「當今的皇上是哪個,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倒難不倒奴家,當今皇上是隆慶皇帝。」柳湘蘭認真地回答。

  「這個馮公公,是隆慶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大紅人兒。」

  「啊,皇上身邊的人,」柳湘蘭的神情立刻就肅穆了,「胡大人,你說今晚上就是他來?」

  「不是他,我說的是馮公公,今晚上來的是徐老爺。」

  「徐老爺和馮公公有什麼關係?」

  「徐老爺是馮公公的管家。」

  聽到胡自皋繞了半天彎子,才兜出這層關係,柳湘蘭在心中說道:「說到底是龍尾巴上的一隻蝦子。」但在表面上,她卻恭維說,「我說胡大人怎地這等虔誠,原來是個踩得皇城晃晃動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胡自皋長出一口氣,說,「這會兒,徐老爺也該到了。」

  柳湘蘭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她說:「請胡大人放心,今兒晚上,我要讓徐老爺在奴家這裡玩得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胡自皋盯問。

  「跟徐老爺是逢場作戲,奴家現在,倒實實在在有些喜歡胡大人了。」

  這時,只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駕到!」

  胡自皋陡地站起,準備下樓迎客,臨出門時對柳湘蘭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這一場戲作完。」

  胡自皋還沒有走到樓下,徐爵已奔著樓梯口兒上來了。只見他五短身材,蒜頭鼻,魚泡  
眼,走路鴨子似的搖晃。看他這副尊容,胡自皋不免心裡頭犯嘀咕,「馮公公家的大管家,怎麼就這德性,十足一隻癩蛤蟆。」但轉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醜人邊。馮公公看中的人,必定還是有一番能耐。」想到此,胡自皋便迎著上樓的徐爵喊道:「徐老爺,下官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時。」

  「你就是胡大人?」徐爵上得樓來,來不及進得廳堂,就一邊喘粗氣兒一邊嚷開了,「中午多灌了幾口黃湯,睡過了頭。」

  進得廳堂,先是讓座兒,接著寒暄敘禮。胡自皋把柳湘蘭介紹給徐爵。柳湘蘭彎腰蹲一個萬福,說道:

  「徐老爺,多謝你賞臉,肯到奴家的寒舍里來敘敘話兒。」

  徐爵色迷迷地盯著柳湘蘭,噴著酒氣說:「聽胡大人講,柳姑娘的花酒,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

  「多謝眾位老爺扶持。」柳湘蘭打心眼裡頭膩味這個什麼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礙於胡自皋的情面,不得不強顏歡笑,「其實,奴家是徒有虛名。」

  「唔,這句話聽了受用。」徐爵把丫環遞過來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氣喝乾了,接著說:「在京城,干你們這行兒的,我見得多了,剛出道兒時,有隻爛梨子吃也就滿足了,權當是解渴。一旦走紅了,嗨,就開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了。俗話說,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樣的?……」

  徐爵的話越說越粗野,眼見柳湘蘭紅暈飛腮,兩道柳葉眉蹙做一堆兒,胡自皋情知事情不好,於是乾咳一聲,硬著頭皮打斷了徐爵的話:「徐老爺,你看,是不是把酒擺上?」

  「再喝會兒茶吧,」徐爵趁著酒意,故意說一陣粗話,這是他尋花問柳的慣用伎倆,看著美人兒粉臉氣烏,他心裡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還在咬著嘴唇慪氣的柳湘蘭,指著掛在牆上的琵琶問,「柳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談不上。」柳湘蘭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說:「我徐爵生平有一大愛好,就是喜歡看美人兒生氣。今天,又過了一把癮。柳姑娘,你暫時下樓去消消氣,我和胡大人談點正經事,待會兒,再一邊喝酒,一邊聽你唱曲兒。」

  柳湘蘭如釋重負地下樓去了。

  聽著柳湘蘭在樓下指桑罵槐地訓斥丫環,胡自皋小心翼翼地說:「徐大人,你的憐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樣。」

  徐爵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寵她。否則,她就會把你纏得透不過氣來。」

  「好哇,」胡自皋稱讚,「你這是溫柔鄉中的孫子兵法。」

  「胡大人,我這個人快人快語,有話喜歡明說,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見我有何事?」

  比起剛才與柳湘蘭講話時的瘋態,徐爵已是判若兩人。胡自皋這才領教到此人並非等閑之輩。他下意識抬眼看看這位大管家,只見他的兩道犀利的目光也正朝他射來。

  胡自皋畢竟是官場老手,他很自然地閃過那目光,微微一笑說:「徐大人這樣子,倒像是個審案子的。」

  「官場複雜,我不得不小心啊。何況我家主人,一向潔身自好,始終恪守大明祖訓,不與外官交往,因此也總是告誡我等,不可在官場走動。」

  聽了徐爵這番話,胡自皋在心裡忖道:「不在官場走動,你那兵部的勘合是怎麼來的?」但出口的話,卻又是肉麻的奉承了:「馮公公的高風亮節,在天下士人那裡,是有口皆碑。徐老爺在他身邊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還沒說呢,找我究竟何事?」

  徐爵又開始追問。胡自皋看看徐爵盛氣凌人的樣子,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自己好歹是朝廷的六品命官,哪容得你這樣盤三問四。但一想到馮保,窩囊氣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是仰慕馮公公的聲名。」胡自皋說。

  「我雖然與胡大人今日見面,但早有耳聞,」徐爵說,「金榜題名后,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雖然讓人奏了本兒,但有驚無險,依然升了個正六品。這事兒,你還應該多多感謝高閣老。」

  高拱與馮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聞。聽徐爵故意點出高閣老來,知道他對自己有所提防,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下官與高閣老也並無交情,只是託人求他說了一次情。」

  「這話倒實在,」徐爵點點頭,「像你這種六品官兒,在京城衙門裡,哪間房裡都坐了好幾個。高閣老哪裡都認得過來?你一不是他的門生,二又沒有鄉誼,他哪能格外照顧你?遇上什麼事兒,拿銀子抵上,抬手放你過去,送個順手人情,總還是可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捨得花銀子,順手人情哪個不會做。鹽運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別人做也是做,就看誰會辦事,胡大人,你說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連聲附和,「有錢能買鬼推磨,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閣老就不成心幫你。雖然升了個工部主事,還是南京的,這是個什麼官兒嘛,窮得家裡連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花了錢買來一股子窮酸,這不明明是捉弄人么?」說到這裡,徐爵頓了一頓,看到胡自皋在勾頭思考,又接著說,「胡大人,鄙人有句話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見面,難以啟齒。」

  「但說無妨。」胡自皋抬起頭來。

  「那就恕鄙人無禮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說,「你雖然也算是個老官場了,但其中的道道兒,你還沒有估摸透。」

  「不才願聞其詳。」胡自皋來了興趣。

  徐爵說:「會用錢者,四兩撥千斤,不會用錢者,千斤換來一?毛。」

  胡自皋問:「何為會用錢者,何為不會用錢者?」

  「會用錢者,燒冷灶,不會用錢者才去燒熱灶。」徐爵見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說,「比方說吧,你大把大把銀子送給高鬍子,這就是燒的熱灶,他那裡本來就火焰熊熊,還差你這把火么?你趕著去投柴禾,人家並不領情。倒是那些冷灶,靠你這一把火,撲騰撲騰燒出熱氣兒來,人家才會記得你。」

  「理是這個理兒,」胡自皋思慮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只是人家熱灶辦得成事,若是個冷灶,終究討不來便宜。」

  「胡大人此話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作官,就是一生的事業,哪能在乎一時的成敗得失。你燒了三年冷灶,看似吃虧,到了第四個年頭兒,說不定時來運轉,冷灶成了熱灶。你豈不也跟著鯉魚跳龍門,落進了金窟窿!」

  胡自皋聽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說:「徐老爺,不才還要請你指點,現在去哪裡找尋這樣的冷灶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經著了道兒,也就不再遮掩,脫口便說:「我家主人就是。」

  「馮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驚愣了,「他這麼大的權勢,還是個冷灶?」

  「南北兩京的內侍太監,總共有兩三萬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當然是大大的熱灶,但……」說到這裡,徐爵故意賣了個關子,眨了眨魚泡眼,搖著腦袋說:「算了,算了,還是不說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爺與我初次見面,信不過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著說,「不過,徐老爺吞進肚中的半截子話,就是不說,下官也猜得出來。」

  「是嗎?」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說的是,馮公公的頭上,畢竟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這回輪到徐爵吃驚了。他盯了胡自皋一眼,心裡想:「可不能小瞧了這個六品官兒。」嘴裡說道:「是啊,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論資歷,論才情,哪一點比得上我家主人。」

  胡自皋一笑,神情矜持起來:「徐老爺方才問我,為何要請你,現在可以回答了。」

  「請講。」

  「為的是燒冷灶。」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笑畢,徐爵嚴肅地說:「胡大人,君子無戲言,你說話可當真?」

  「當真!」

  「好!」徐爵顯得頗為高興,一臉橫肉鬆弛下來,蒜頭鼻子也泛起了紅光,「有您這句話,回到北京,我一定在我家主人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

  「那就多謝了,兄台,」胡自皋改了個稱呼,問徐爵,「這樣稱呼,您不介意吧?」

  「早該這樣,顯得親熱得多了。」徐爵點頭首肯。

  「兄台打算何日離開南京?」

  「事情若辦得順利,我明日就回。」

  「您走時,我預備一份厚禮,請兄台轉給馮公公,兄台處我也另備薄儀。」

  「我這兒就免了,我家主人處,您倒是要好好兒孝敬一下。」

  「如何孝敬,還請兄台指教。」

  「既然不是外人,我就索性直說了。我這次來南京,是為了替我家主人覓一份寶物。」

  「什麼寶物?」

  「你知道菩提達摩這個人么?」

  「知道」,胡自皋點點頭,接著就賣弄起來:「他是從印度來到中國的大和尚,被稱為中國禪宗初祖。」

  「聽說他從印度來時,先到廣州,后從廣州來到南京拜見當時梁朝皇帝梁武帝,並贈了一掛佛珠給梁武帝。這掛佛珠是用一百零八顆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綴成的,被梁武帝奉為國寶。梁朝到如今,已過了一千多年,但這掛佛珠卻仍在南京。」

  「這可算得是國寶了。」

  「是呀,這掛佛珠如今落到一位師爺手裡,我找到他商量轉賣,他開頭一口咬定不賣,說這寶物留在他家已經五代了,不能在他手上消失,落下個不肖子孫的名聲。好說歹說,連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大公公也出面了,人家看我有些來頭,這才鬆了口答應轉賣,但出價五萬兩銀子。按理說,這樣一件國寶,五萬兩銀子也不算貴,只是我家公公,平常為人清正,哪裡湊得出這大一筆銀兩。我還是和那師爺扯葛藤,討價還價,今天下午才算敲定,三萬兩銀子,明兒上午去寶應門旁的藕香齋,一手交銀,一手交貨。」

  聽徐爵說了前因後果,胡自皋感嘆:「沒想到馮公公敬佛如此虔誠。」

  「佛就是他的命根兒,每年他都要做大把大把的善事。」徐爵一說到「我家主人」,便是一臉的恭敬,「但這次,我家主人差我十萬火急地趕來南京收購這件寶物,卻不是為了自己收藏。」

  「哦?」

  「當今皇上病了,你知道么?」

  「知道,早有邸報過來,內閣也發來咨文,命各衙門每夜都留人守值。」胡自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接著說,「我正想問兄台,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皇上的病是朝廷最高機密,我輩哪會知道底細。但從我家主人這一段行跡看,萬歲爺的病,恐怕不輕。我這回來尋那串佛珠,也同萬歲爺的病有關。」

  「此話怎講?」

  「皇上最寵的李貴妃,也就是當今太子爺的生母,是個極為信佛的人。平常就吃花齋,所住的慈寧宮裡,還布置了一個大大的佛堂。每日里抄經念佛,宮女都稱她為觀音娘娘。這回皇上病了,她更是吃了長齋。前幾天,馮公公去給李貴妃請安,無意中提到南京城中有這麼一串佛珠。李貴妃頓時就盯問起來,接著嘆一口氣,說國中還有這樣的佛寶,應該能保皇上萬壽無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回到家來,我家主人就差我火速來南京。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串佛珠弄到手,孝敬給貴妃娘娘。」

  「兄台帶的銀票不夠?」

  「是呀,」徐爵點出李貴妃這一層,原是想胡自皋爽快地掏銀子。看到胡自皋還在盤算,就故意激將說,「不過,只要我肯張口,這三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多少人想巴結我家主人,只愁找不到門路呢?」

  胡自皋點點頭,他承認徐爵說的是實話,馮公公再不濟,在皇帝爺身邊滾了十幾年,三萬兩銀子還是拿得出手的。這次差徐爵來南京,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掏錢買那串佛珠。他胡自皋捨不得花這筆錢,自然會有人搶著出。徐爵固然狡黠,但還是托出了底盤。但轉而一想,三萬兩銀子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若被徐爵假借馮公公名義,騙走私吞了,自己豈不就成了天大的傻瓜。但若徐爵所言當真,三萬兩銀子結交馮公公,還搭上李貴妃的線,又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皇上的病,已經折騰了一兩個月,假如那些太醫們不能妙手回春,一旦龍賓上天,太子爺接任,李貴妃就是一個大大的熱灶了。想到這一層,胡自皋心頭一熱,開口說道:

  「兄台,這三萬兩銀子,我出了!」

  「好!」徐爵一拍茶几,臉上綻出了難得的笑容,「胡大人果然爽快,我先替我家主人感謝你。」

  銀子雖然出了,但胡自皋還是留了一份小心,緊接著徐爵的話說:「等明天那串佛珠到手,我派一個人和兄台一起進京,面呈馮公公,以示鄙人的一片孝心。」

  徐爵一愣,他知道胡自皋是在擔心自己從中做手腳,心中已有些不愉快。於是沒好氣地說:「也好,三萬兩銀子雖然不多,但既然胡大人看重,派個人和我一塊見見馮公公,鄙人也就卸開了嫌疑。」

  胡自皋聽出話中的骨頭,連忙賠笑臉說:「兄台不必多疑,下官只是擔心路上,怕萬一有個閃失。」


  徐爵勉強一笑,起身踱到臨河的窗前,只見各處河房前的大紅燈籠都已點燃,把個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晝。河上畫船相接,岸上樓閣參差。香霧繚繞,燭影搖紅,簫鼓琴箏,不絕於耳。他伸了個懶腰,情慾難以自制,於是迫不及待問胡自皋:

  「柳姑娘呢?叫她上樓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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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5 06:15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四回 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

  隆慶皇帝中風之後,吃了太醫祛火去邪的湯藥,又嚴禁了房事,不過十天,病情就顯著減輕,這一日還挪步到西暖閣批了幾道摺子。消息傳出來,日夜守在內閣須臾不敢離開的兩位輔臣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按皇上的意思,本來是要他們在東暖閣中安歇。但高拱堅持內外有別,並申明內閣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宮不過一箭之遙,有事喊得應,皇上這才同意他們回到內閣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內閣又發出一道咨文,從今天起,各衙門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經說過,高拱身任首輔同時又兼著吏部尚書,平日工作習  
慣是上午在內閣上班,下午到吏部處理部務。因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來天沒到吏部,這天下午一俟簽發了咨文,他就起轎往吏部而來。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早就在門口迎候,並一起走進高拱寬敞明亮的值房。這魏學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性格耿直,有口無心,敢作敢為,曾出撫山西、遼東等省,頗有政績,在官場上素有「魏大炮」之稱。無論是脾氣還是辦事幹練作風,魏學曾都深得高拱賞識,因此拔擢他來擔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務。卻說兩人值房坐定,魏學曾簡要地把這十幾天來吏部事務述說一遍。高拱向來大事小事都牽腸掛肚,雖然放手讓魏學曾處理部務,但凡事卻又必須向他彙報明白。這會兒魏學曾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高拱不厭其煩聽得仔細,遇到含糊處,還要插話問個清楚。魏學曾說畢,高拱問:「李延可有辭恩摺子到部?」

  按規矩,接旨致仕官員都要上摺子辭恩,這類摺子須得寄吏部轉呈。魏學曾搖搖頭說:「尚未收到,廣西慶遠離京城數千里之遙,想必李延的摺子還在路途之中。」

  高拱皺了皺眉,垂下眼瞼思慮一會兒,問道:「啟觀,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說,這李延驟然間丟了兩廣總督的烏紗帽,會怎麼想?」

  「那還會怎麼想,一個字,氣!」

  魏學曾心直口快,說話不看人臉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強笑了笑,問道:「他自己失職,氣從何來?」

  魏學曾回道:「失職可以罰俸,可以降級,可以另換位置,斷不至致仕。何況李延還是元輔的門人,對門人處罰如此嚴厲,何以羈縻人心?再說替換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麼循吏良臣。現在這件事在京城裡頭已被炒得沸沸揚揚……」魏學曾還欲說下去,突然一眼瞥見高拱臉拉得老長,便打住了話頭。

  其實,高拱的臉色並不是做給魏學曾看的。他是因為衙役送茶進來,眼見青瓷茶盅而聯想到東暖閣中那些繪滿春宮畫的瓷器。看到魏學曾不說話了,便問道:「你怎麼不說了?」

  「我怕元輔不肯聽。」

  「這是哪裡話,」高拱當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專註地看著魏學曾說,「你說下去。」

  魏學曾因為「斷」了這一下,衝動的情緒受到遏制,頓失了長篇宏論的興頭,愣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依下官之見,元輔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險棋。」

  高拱哈哈一笑說:「你乾脆說是一步臭棋得了,我還不知曉你魏大炮,心裡頭就這麼想的。」魏學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高拱眼中賊亮的光芒一閃,接著說道:「外頭輿情恐怕還不止這麼多,三公九卿裡頭,誰都知道張居正已經三次推薦殷正茂,是我堅持不用。公平地說,此人在江西巡撫任上,捕盜安民,催收賦稅,功勞苦勞都有。江西稅銀累年積欠總額排在全國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開府建衙不過兩年,這積欠的排位已往後退了十七位,績效最為顯著。但是,此人性貪,去江西兩年,彈劾他的摺子就有十二份之多。這裡面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殷正茂的苛政,挾私憤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殷正茂貪墨之劣跡,據我判斷,也並非儘是捕風捉影之事,這是我堅持不用的理由。這一點,記得以前我不止一次與你談過。」

  魏學曾點點頭,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層,因此更不明白高拱為何突然間改變了態度。皇上任命殷正茂為兩廣總督的旨意到部,魏學曾遵旨作速辦理委札及關防文書時,便覺得事變突然,不由得犯嘀咕。當他聽到大內太監傳出話來說皇上曾罵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時」,還以為高拱失寵,拔擢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主意。後來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穩坐首輔之位,心裡頭這一塊疙瘩老是解不開。現在正好當面問一個清楚,解開這個謎,於是說道:「對李延和殷正茂這兩個人,元輔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處。」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啟觀,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一臉不解之色,高拱接著解釋說,「那天作出這個決定之前,事情有了兩個變數,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報送到。皇上十八歲時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師,君臣間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夠窺測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極門金台一怒,居然也罵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話,這就叫天意難測。後來太醫在東暖閣陳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裡頭就升起不祥之兆。萬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變,就會有人趁混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

  「你是說張居正?」魏學曾插話問道。

  「不是他還能有誰?」高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國子監祭酒時,張居正由翰林院編修升任國子監司業,當我的助手,開始與我共事。當時的首輔是嚴嵩,我倆都對他極為不滿,也都懷有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宰輔之志,很快我倆就成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業期許。後來又先後入閣,任輔臣之初,他與我還能心心相印。在籌邊、治漕與侯王爵祿裁正等諸多國家大政上,與我互相策應,配合默契,辦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張居正並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內閣中陳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繼致仕,只剩下他和我兩人時,他的奪位之心就已日見端倪。他對我表面承應如初,暗中卻在摩拳擦掌,與我較勁。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國家凡有用人之機,他就盡量推薦自己的同鄉、同年和門生,這一點,從他入閣之初就開始做了,只不過不像近兩年如此明顯。舉薦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黨的私心。」

  高拱牽藤扯蔓數蘿蔔下窖,把陳年往事說了一大堆。魏學曾認真聽來,已明白了大概,同時想起了一件與之關連的往事:隆慶二年初春,在當時的禮部尚書高儀的提議下,內閣中的幾名大學士聯名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儘早確立朱翊鈞的太子地位。隆慶皇帝有兩個兒子,均為李貴妃所生。朱翊鈞是大兒子,當時只有五歲,隆慶皇帝對這個皇長子非常喜歡。他記得有一天自己正騎著馬在宮中遊玩,朱翊鈞忽然出現在御道上攔住馬頭,仰著臉對玩得高興的父親說:「父皇,你一個人騎著馬,摔下來怎麼辦?」隆慶皇帝見兒子這麼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歡,連忙翻身下馬,抱起朱翊鈞著實撫慰一番。現在收到內閣大臣請求冊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並於三月份舉行了冊立儀式昭告天下。那時的內閣首輔是松江人徐階,張居正甫一入閣,就趕上了這件大事。而先張居正入閣的高拱,卻因與徐階鬧翻,遭到言官們的彈劾在頭年年底就被排擠出閣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冊立太子這件大事上他可謂「手無寸功」。當時合疏上折的四名內閣大學士,如今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歷朝歷代,大凡太子登基,都會重用擁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慶皇帝登極前的老師,故得到皇上的寵任。現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測,十歲的太子朱翊鈞就會承繼大統。從習慣上講,朱翊鈞自然在感情上更親近張居正。高拱雖是德高望重的柄國之臣,卻畢竟輸了這一著,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道出了箇中奧秘。魏學曾心裡清楚,高拱久居政府,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他現在突然改變主張捨棄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這非常時刻的應變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說破,魏學曾也不便追問。不過,他覺得高拱這步棋走得太險,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元輔既知道張居正這等心思,為何還要順水推舟促成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學曾會這麼問,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來從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後又坐下說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領了那麼多的兵馬和糧餉,卻奈何不了幾個蟊賊。春節后寫來三份邸報,全是壞消息,再不撤換他,叫天下人怎麼看我?說實話,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勢不會壞到這種地步。這也是老夫一點私心,照顧門生而貽誤軍機。現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設若變故發生,有人就會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於被動挨打之中。與其讓別人來涮這個潲水鍋,倒不如自己先整治乾淨。至於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若硬頂住不用,別人就會數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為朝廷進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之間紛爭很大,原也在用與不用兩可之間。我現在起用他,一則可以杜塞政敵之口,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個銀樣?槍頭,對不起,我就得先禮後兵,新賬老賬一塊算!」

  高拱伸手一揮,做了一個「砍」的動作,臉上也擺出騰騰殺氣來,魏學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處置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對這種工於心計一石三鳥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生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場老鬥士!」魏學曾心中嘖嘖稱嘆,趁勢又問:「聽說元輔指示戶部,在殷正茂造出的軍費預算上多加上二十萬兩銀子,明著讓他貪污,此事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高拱點點頭承認。

  魏學曾立即表示反對:「這樣做有乖政體,下官不敢苟同。當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貪墨成風,元輔如此做,等於是推波助瀾,縱容天下官員貪贓枉法。」

  「好你一個魏大炮,輕輕鬆鬆的就給老夫定了天大一個罪名。」高拱手指差點戳到魏學曾的鼻樑上,嘴裡噴出笑聲,滿屋子嗡嗡迴響,一部連鬢長須抖動如風中秋草,「你這個人,優點在於嫉惡如仇辦事幹練,但稍嫌不足的,則是遇事不肯在腦子裡多轉幾個圈。你就不想一想,這二十萬兩銀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輔既公開給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問得好——好就好在『公開』二字。」高拱由於興奮,已是一頭熱汗,他隨便撩起一品仙鶴官袍上綉有四爪金龍的長袖舉到額頭一陣亂揩,然後湊過身子,雙眸炯炯盯著魏學曾問道,「古往今來,你何曾見過哪一位官員敢公開貪墨?」

  魏學曾也神經質地揩了揩額頭——其實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問話中藏有玄機,倉促答道:「古往今來也沒有哪一位首輔,敢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讓人貪墨。」

  「看看,你又說出這等人云亦云的話來。我多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是真,但咨文上詳示仍是軍費,並沒有一個字說明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啊?」

  魏學曾驚詫地睜大眼睛,隨即懊悔自己怎麼忽略了這一細節,和元輔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著說道:「殷正茂敢私吞這裡面的一兩銀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來元輔多撥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個圈套?」

  「你以為是什麼?我高拱作為柄國之臣,難道是那種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員們私下謠傳,說是你親口說的,多撥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我是說過,那是故意說給張居正聽的,我就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傳出來。但是,口說無憑,以字為證。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軍餉?」

  「如果殷正茂既打贏了這一仗,又鯨吞了這二十萬兩銀子,元輔你如何處置?」

  「送大理寺鞫讞,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著臉一沉,不安地說,「我所擔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貪墨,而是怕他不貪墨。你也知道,他和張居正是骨頭連著皮的關係。殷正茂出的問題越大,張居正的干係也就越大,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個辦法,搬!」

  聽完高拱的連環計,魏學曾已是驚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裡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殺機,使得他對高拱的陰鷙有了更深的領教。話既說到這一步,憑著他對首輔忠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飛往慶遠府,把那一張二十萬兩銀子的單票硬塞進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師相的一番苦心。

  「萬一殷正茂有所警覺,不貪墨也不要緊,」瞧著魏學曾怔忡不語,高拱又顧自說道,「老夫還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腳剛走,我就密札給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緊查實殷正茂在江西任內貪墨劣跡。總之,慶遠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贏了,我有罪治他,打輸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裡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收盡餘暉,值房裡光線朦朧起來。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門密語,吏部一應官吏也就不敢離開。衙役又進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值日官退下,魏學曾也起身告辭。

  「啟觀,你就別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學曾以為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邁出值房門檻的一隻腳抽了回來,規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

  高拱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個元配夫人與之長相廝守。因沒有兒子,又未  
曾討妾,一年四季家中總顯得冷冷清清。

  「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吃起了長齋,我回家等於進了廟,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曾表態,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來。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吃?」

  「回老爺,是薰風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後就到。」

  高福應喏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曾換了兩乘便轎,朝位於燈市口的薰風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錦衣衛暗中保護。

  卻說到了薰風閣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店老闆親自出店迎接,巴結不盡地把他們領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凈面之後,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也就在頃刻間擺了滿滿一桌。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裡,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闆喊了進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麼製做的?」

  店老闆回答:「啟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裡頭的豬頭肉,都是熏制出來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產,但煙氣太重,老夫並不喜歡吃,你店裡這個熏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誇讚,有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嘗,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

  店老闆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辭不達意。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熏制豬頭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闆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秘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歸等藥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腌三五日,然後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它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乾,再吊在熏籠里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隻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

  高拱饒有興趣,邊吃邊問:「為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了,因為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熏煙炙進去,從裡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去。」

  「唔,有道理。」

  高拱點頭稱讚,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卻無人伸筷子。高拱吃得興起,對店老闆說:「你把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裡咱們專吃這個。」

  店老闆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著門縫兒朝里窺探。魏學曾眼疾,大喝一聲:

  「誰?」

  「是我,」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身著七品官服的人應聲推門而入,於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

  來者是高拱內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裡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

  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撕開臉面了。」

  「落轎——」

  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一色張府號衣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里。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帘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裡,張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衚衕。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衚衕就在燈市口大街進口不遠。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陞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於是,就託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這裡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大院佔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後院,後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台樓閣,不失為居家勝景。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眼看就要當「閣老」的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二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后,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可是北京城裡,樹枝兒才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里瀰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它。他勾頭穿過庭道,徑直走到後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佈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在後院客廳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七歲的允修、五歲的靜修兩個。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裡用茶,品茶時,他讓書僮把管家游七喊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

  只見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硃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縣三林塘出產的青色標布製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裡的淺幫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與張居正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復官,就把游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從那以後,一晃過了十六年。游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游七謹守主僕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這游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

  「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游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麼,你看出什麼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張居正苦笑了一下,問,「這一段時間,家中有什麼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託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

  張居正「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保。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明太祖起事時,張關保也跟著當了一個兵士,後來在大將軍徐達的麾下當了一名下級軍官。明朝立國之初,朱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麼功績,死後葬在宜都。張關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小時候,張居正曾跟著祖父張鎮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後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峰寫過一信,說過「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閑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葯,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於是說道:

  「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遲疑了一下,囁嚅著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分,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

  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仆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麼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說情陞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遊歷官場,想做經邦濟世的偉業,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麼把柄。因此,他的經濟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為了節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僮,內院的丫環,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的。在這麼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錢」字兒。幸虧游七是個能幹人,由於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候,張居正也風聞游七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麼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目稍大的禮金,游七也決不敢擅自作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裡有數。

  「用度吃緊,節省就是。」張居正慢悠悠地說,接著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門房進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游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不一會兒,游七領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因剛才自家人講話,書房裡只秉了一根蠟燭,光亮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僮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佈道袍學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裡話。」張居正一面讓坐還禮,一邊回道,「剛才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

  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

  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得好,一張白凈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就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唔——就是和高鬍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麼來著?」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風,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傳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

  馮保著實把那女子抬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游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

  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著。善於見風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斗琴那天,京城風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讚之聲,那氣韻風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麼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眾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抬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眾人仍不放過,這些獃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斗琴的。蔣心蓮說什麼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獃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調攝停當,然後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哇,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鼓琴了。』說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直去了。」

  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痴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為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太監卻有閑心來斗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為讚歎:「蔣心蓮的琴藝讓眾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眾人痴,何為高手,何為大師,區別就在這裡。」

  馮保雖骨子裡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馮保悄悄兒引過話題,接著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

  「這是什麼?」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

  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立軸,游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竟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岳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著秦篆字韻的「大伴」。

  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於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裡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鬚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讚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

  「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馮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於先生的奏疏條札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游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里拉扯閑話去了。書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僮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來吃,一邊吃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保回道:「先生真會說笑話,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行強國富民之術,「馮公公,你認為在下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口氣懇切不容置疑。

  張居正腦海里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此中已透露出馮保的驅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張居正故意低調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裡,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症。」

  「絕症?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開始在東暖閣批摺子嗎?」

  「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太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裡,皇上又命孟沖把帘子衚衕里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

  「事情不僅於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衝進乾清宮,從萬歲爺的龍床上拉下那個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

  「後來呢?」

  「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麼話不能說,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張居正已經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他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問道:「聽你這麼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覆?」

  「不是反覆,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皇帝。」

  張居正心中一格登: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馮保關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點火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

  「何事?」

  「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鬍子給皇上的密折,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著是為了擠兌你。」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已當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據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里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著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現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隻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進內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說道:「我說過,高儀為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了內閣,也不可能有什麼越格的舉動。」

  「高儀如何是高儀的事,高鬍子如此做,卻完全是為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麼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馮保工於心計,不但看出內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都瞭然於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閣,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個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兩人心思已經融合一處,當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秘事,並討論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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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5 06:16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五回 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

  這幾天,駐紮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裡頭卻亂成一鍋粥。廳房過道屋裡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儘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裡頭什麼滋味都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親兵侍衛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路。這李延本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遊覽灕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幺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地婦女  
把頭髮揪到一邊歪著盤一個大花髻的髮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制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李延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消魂散」來,每日里讓那四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倒應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彈指就是三年。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沒逮住幾個,總督行轅里卻多了兩個哭鬧的嬰兒,這是那個幺姑和儺戲人家的女兒「屙」出來的。「后搭船先上岸,足見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軍帳內接見三軍將領,曾這麼自豪地說過。誰知樂極生悲——如今削職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傷風餐露宿回歸故里,這些「消魂散」連帶她們的產品頓時都成了累贅。

  卻說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裡監督兩名師爺清理官文書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毀,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有的文書一自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師爺從專裝信札的櫃屜里翻出三張田契來,一張來自浙江湖州,另一張是江蘇無錫,各載明水田一千五百畝,還有一張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內的一千畝麥地。三張田契均把畝數、塊數、界樁連屬情況記載詳細明白,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高福。梁師爺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卻也不知這三張田契的來歷。他朝在另一側整理書牘的董師爺擠擠眼睛,董師爺湊過來,梁師爺把那三張田契遞給他,低聲問道:「高福是誰?」董師爺搖搖頭,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被李延看見了,喝問一聲:「你們兩人搗什麼鬼?」

  梁師爺趕緊從董師爺手中抽回田契,遞到李延面前,說道:「在下看到這三張田契,不知如何處置。」

  「啊,是這個,」李延接過田契覷了一眼便趕緊藏進袖中,「這個不與你們相干,忙你們的去。」

  話剛落音,忽聽得院子里一個女人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天殺的賤貸,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不就仗著老爺喜歡你的?肥,才敢這樣放肆么。」

  「你呢,一條騷狗,一天到晚褲襠里流水,又是什麼好東西。」另一個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頓時勃然變色,拔腿就往門外跑。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門口守護的侍衛眼明手快,趕緊上前一攙,才不至於摔個嘴啃泥。

  「成何體統,呃,你們成何體統!」

  李延剛剛站穩,就朝兩個吵架的女人大聲喝斥。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從廣州帶來的二姨太,另一個是那個儺戲人家的女?兒——?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齡二十,高挑個兒鴨蛋臉,一雙滴溜滴溜大眼睛,兩片微微上翹的薄嘴唇,給人印象是既嬌嗔,又潑辣。原來她最為得寵,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時總愛別過臉去不肯讓李延親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膩味起她來。這四姨太古銅色的皮膚,身材豐滿,胸前兩隻鼓嘟嘟的大奶子,後頭一個磨盤樣結實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前頭一突一突,後頭一翹一翹,處處散發出那種勾人的魅力。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海鮮」,這四姨太則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鄉隨俗,竟覺得「山珍」更合口味。為此,兩個女人常常爭風吃醋,口角一番還嫌不過癮,隔三岔五還免不了花拳繡腿較量一回。

  李延開口大罵時,只見四姨太怒目圓睜,雙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邊,二姨太則歪坐在地,一隻赭紅色的馬桶壓住了拖地的八幅羅裙。十幾位幫忙打點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熱鬧,見總督大人跑出來發怒,都慌忙閃開,干各自營生去了。看到這幅景象,李延氣不打一處來,惡聲罵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機重地哭鬧,你們吵什麼?說,為什麼吵?」

  兩個女人一個站著咬嘴唇,一個坐著抹眼淚,都不答話。

  「你們聾了,啞了?」李延唾沫亂飛,接著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爺,小的在。」李忠從一堆碼得高高的行李後轉出來。

  「他們為什麼吵?」李延問。

  李忠囁嚅著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開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東西,一件也捨不得扔下。收拾下來,把個內院竟堆得滿滿的。從慶遠街出柳州,都是盤旋山道,運輸負重全靠馬匹。李忠把集中起來的捆紮物件粗略統計一下,大約要一百匹馬馱運。便稟告李延。李延覺得用一百匹馬馱運行李太過張揚,指示李忠一定要壓縮到八十馱。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個個勸說,把不太緊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來,二姨太和四姨太卻頂著不辦。李忠好說歹說,四姨太終於答應把不滿周歲小兒子專用的澡盆撤了一個下來。輪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裡頭有一隻馬桶,李忠建議把這隻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睜,一桿笛樣叫起來:「喲,那怎麼使得,這隻馬桶是檀香木製的,我從廣州千里迢迢帶過來,越用越舒服,如果換了一隻馬桶,我就拉不出屎來,扔不得,扔不得。」她這裡犟住了,李忠搖頭,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連寶貝兒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隻穢氣衝天的馬桶有什麼捨不得的?」心到手到,這四姨太立馬就衝過去,把守護在行李馱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順手扯起那隻用油紙包好的馬桶,發狠摜到地上。

  李忠陳述時,兩位姨太太依然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衝過去廝殺。這總督行轅,原是慶遠街千總衛所,地方局促。前院辦公,後院為官廨,兩院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間房子。姨太太們住在後院,平日也還是講些規矩不來前院攪和的。現在皆因搬家,她們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寬敞些的前院,為了清點物件,她們才來到這裡。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如今兩個姨太太當著師爺軍校侍衛管家這麼多下級僚屬的面,為了一隻馬桶打起架來,李延面子上擱不住。再仔細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這二姨太一向嬌貴,經這一摔,站都站不起來了。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來,沒好氣地對她數落:「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甭說是一個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制的,該扔時也得扔。」說著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李延在這邊罵,那邊大姨太已領著這幾位「消魂散」退到後院里去了。李延看著院子里堆積如山的行李,對李忠說:「看來八十馱還是太多,減至五十馱吧。」

  回到值房,相跟著看了一回熱鬧的兩位師爺先已回來繼續整理文冊。這兩名師爺也是李延從廣州帶過來的,梁師爺四十多歲,主管總督府一應章奏文牘,董師爺比他小了四五歲,主管錢糧往來冊簿,都是李延的辦事心腹。「先歇歇吧。」李延招呼他們。「文件太多,怕一時整理不完。」梁師爺回答。

  「殷正茂來了恐怕還得交接幾天,來得及的。」李延說著,吩咐堂差備茶。

  三人在值房裡分賓主坐定,飲了一會兒茶后,李延說道:「常言道落毛鳳凰不如雞,我如今就成了一隻落毛鳳凰,你們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霉,害得你們也丟了飯碗,這也是我不情願發生的事,還望兩位先生海涵。」

  梁師爺生性憨直,見李延傷感,連忙安慰道:「我們入幕這幾年,東翁待我們不薄,該照顧的也都照顧到了,人非草木,東翁的這份情,我們永遠記得,董師爺,你說呢?」

  「梁兄說得是。」董師爺隨話搭話,「這幾年我們跟著東翁,也得了一些好處,即使從此散席,也決不至於為生計犯愁。」

  兩位師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跟著李延,每年撈的外快也不下四五萬兩銀子。李延也懂得他們的意思,但依然從袖子里摸出兩張銀票,一人手裡遞了一張,說道:「這是一萬兩銀票,回到廣州即可兌現,你們拿去收藏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費用。」

  兩位師爺免不了遜讓辭謝一番,但還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著說道:「兩位先生手頭掌握的文件,務必清理乾淨,不要讓後來人看出破綻來,特別是董師爺,你那些賬目,能抹平的就盡量抹平。」

  董師爺會意,與梁師爺略一注目,說道:「這個東翁盡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處置。該掩飾的我都已掩飾過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緊的賬目,恐怕難以抹平。」

  「什麼賬?」

  「就是兵士的空餉。」董師爺蹙了蹙眉頭,小聲說道,「這三年來,我們給兵部具文,報的都是五萬兵士,實數其實只有三萬,其間有兩萬兵士的空額,新的總督來,我們斷斷交不出五萬名兵士來。」

  「是啊,這也是我最最擔心的事。」

  李延說罷站起身,在值房裡「橐橐橐」踱起步來。卻說三年前李延來到慶遠街,不出一月,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大的生財之道,這就是吃兵士空額。一名士兵每月馬草糧秣例銀衣被等各項開銷加起來是三兩銀子,慶遠前線本來只有三萬士兵,李延求財心切膽大妄為,竟然謊報成五萬。那子虛烏有的二萬兵士,一年下來就給李延帶來了七十多萬兩銀子的進項。李延入駐之日經過籌劃,認為不出一年,韋銀豹、黃朝猛等數千蟊賊即可盡行撲滅。但李延為了多吃空額,並不認真追剿,在給朝廷的邸報中,往往還誇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滿四年空額之後,再活捉韋銀豹獻俘北京,這樣就可名利雙收。私囊大飽不說,還可加官晉爵。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三年來他不斷派人進京,花重金打點吏部兵部戶部等要緊衙門的官員,加之又有「高拱門生」這一塊金字招牌,他滿以為按計劃行事,可以高枕無憂,誰知中途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職的原因,難道就為那一份縣城失守的邸報?須知過去這樣的邸報已經送過十幾份,從不曾出什麼問?題……?

  這時院子里一片闃寂,臨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白熾得炫人眼目。忽然,一隻烏鴉飛臨院中的那棵女貞樹上,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李延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你們兩個也知道,這些銀子也並沒有進我一個人的腰包。」李延又轉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道,「身邊的人不說,好處自然都得了,還有京城幾個部衙門的要緊官員,也都禮尚往來,領了我的獻芹之心。只不知為何平地一聲雷,皇上來了這麼一道旨意。」

  兩位師爺都是久歷江湖玲瓏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李延自己不提,他們不好說破就是。現在見東翁有討教的意思,幾天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話也就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梁師爺清咳一聲,首先說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內,哪能知道這慶遠街上的事。何況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內閣票擬,依在下陋見,東翁這次致仕,問題還是出自內閣。」

  李延垂下眼瞼思量一會兒,狐疑說道:「這就奇了,內閣首輔高拱是我座主,我對他執門生禮,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難道他會整我?前年廣西道御史上摺子彈劾我,說我排斥戚繼光,剿匪不力。結果皇上頒下旨意把戚繼光調到薊州,高閣老親來信札對我安慰有加,雖然也要我慎思篤行早傳捷報,但口氣十分體己。自后彈劾摺子還上過幾道,都被高閣老一一化解。這迴風雲突變,真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說畢,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臉,兩手撫著腮幫,顯得煩躁不安。董師爺接著說道:「東翁這幾年花大把的銀子,把京城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照理不會落到這般結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兩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這裡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們干過的事怎麼治罪都不過分,但事在人為,京城裡那些得過東翁好處的高官為了自身安全,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只要躲過這一劫,東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動起複,在下平常也讀點雜書,略通相術,東翁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官運好像不會到此為止……」

  董師爺一向話多,好耍點小聰明,眼看他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擺龍門陣,李延一揮手粗暴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你那個相術我不止聽過一百次,不要說了,你只說說,如今這一劫怎麼度過。」

  受此搶白,董師爺也不氣惱,他反正看慣了東翁的臉色,知道如何應付。當下答道:「度過難關,就用那七個字,解鈴還得系鈴人。」

  「你指的是高閣老?」梁師爺插問。

  「正是,」董師爺轉向李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東翁這兩三年花在京官們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五六十萬兩,可是,你卻沒有在高閣老身上花過一厘一毫,東翁恕我冒昧,您這是失了門生之禮啊。」


  李延苦笑了笑,說道:「董師爺你這見識就差了,不是我李延不懂規矩,而是天下官員無不知曉,高閣老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潔之臣,我若送錢給他,豈不就是備了棺材送禮。」

  董師爺不以為然搖搖頭,嘻嘻一笑回道:「東翁見識差矣,天底下我還沒見過不吃魚的貓,高閣老愛不愛錢,通過一件事可以得知。海剛峰海瑞大人,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廉臣,在嘉靖皇帝手上差點掉了腦袋。他在高閣老手上復官並升任蘇州巡撫,可是剛剛一年,海瑞頭上這頂還沒戴熱的烏紗又被高閣老摘了。你想想,高閣老如果真的不愛錢,他能罷海瑞的官么?」

  「是啊,老董言之有理,」這時梁師爺也插進來附和,「常言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單看高閣老門下那幫親朋門生,一個個都是在錢窟窿里翻筋斗的人物,就知道高閣老的真正為人。」說到這裡,梁師爺突然意識到李延也是高拱的門生,自覺失言,又連忙拿話來掩飾,「總歸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聽說這次來接任的殷正茂,見了錢,連喉嚨管里都會伸出一隻手來抓。」

  兩位師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李延默然坐聽,忽然間有了主意,心裡一輕鬆,便打了一個呵欠說道:「今天暫且議到這裡,下午,你們隨我去一趟西竺寺。」

  兩位師爺退出值房,李延從袖子里抽出那張田契,又反覆看了一遍,接下來是小心翼翼地折起又打開,打開又折起,一時間又心亂如麻,獃獃地出起神來……

  這三張田契上的五千畝地,是他為座主高拱置辦的一份厚禮。儘管兩位師爺認為高拱不愛錢是假,但李延知道高拱平素的確很少收人禮物。這位性格倔犟的首輔大人,對自己的門生呵護有加,但一旦門生做出越格非分之事,他的臉色也變得極快。李延心裡清楚,沒有高拱就沒有他的官運財路。他有心報答,卻找不到表達心意的最好方式。送銀票不敢,送別的又顯不出孝敬。思來想去,他才想到乾脆出銀子為座主添置些田產。主意一定,他連心腹師爺都信不過,差了管家李忠帶十萬兩銀票去湖州、無錫、涿州三處秘密購置五千畝上等田地。買主名字填的是高拱大管家高福——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買好田產之後,他並沒有立即送給高拱,他是想等高拱致仕之後,再把這三張田契送過去。到那時高拱祿位盡失,為桑榆晚景著想,大致再不會申斥拒收。他自認為這個主意並不差,但現在事情有了變數,殷正茂一旦接任兩廣總督,立刻就可以從賬目上發現那個天大的窟窿……思來想去,李延決定冒險給高拱寫封信,坦白告訴他為之購買田產的事。高拱不愛錢是真,但兩位師爺的分析也並不是全無道理。一千兩銀子他不要,一萬兩銀子五萬兩銀子他也可以不要,如果是十萬兩呢?面對這麼一大筆數目高拱設若還不動心,那就是天要滅我李延,只好引頸認命。但是,如果高拱肯收下這三張田契,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這邊問題暴露有人上摺子彈劾,高拱仍會一如既往竭力維護,那麼多得過好處的官員更會看首輔眼色行事援手相救。這步棋雖險,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不走這步棋,事情就會弄到一團糟不可收拾,甚至死路一條也尚未可知。李延想暈了腦袋,終於橫下一條心來,提筆給高拱寫了一信,告知代置田產一事,他本想把那三張田契隨信附上,但臨時又動了個念頭:信件終究不太穩當,田契還是親手交上為好。故又從信封里把那三張田契抽了出來然後親手封上火漆,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採用八百里快報投遞方式,日夜兼程,把這封信送往北京。

  忙完這件事,不覺午時過半,李延就在值房裡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想到兩位小妾為馬桶打架的事,也沒有心情去後院歇息,就著值房裡的藤椅,把一雙腳擱在茶几上小寐了一會兒。醒來已交未時,正說喊過兩位師爺一起前往西竺寺,忽然侍衛進來稟報:「大人,參將劉大奎求見。」

  「他回來了?請他進來。」李延吩咐。

  七天前,李延收到快報,言殷正茂已從江西南昌出發,取道柳州前來慶遠府接任。柳州距慶遠有三百餘里路程,一過三岔鎮,便是崇山峻岭的慶遠地面,為了安全起見,李延命令參將劉大奎率一千兵馬前往三岔鎮等候迎接。如今既然迴轉,想必新總督也隨軍來到了,李延正準備整衣出門迎接,只見一個七尺鬚眉黑臉大漢挑簾進來,單腿一跪,兩手抱拳高聲言道:

  「參將劉大奎叩見總督大人。」

  「起來,新總督呢?」李延問。

  「回大人,末將沒有接到新總督。」

  「這怎麼會呢,按日程計算,兩天前他就該到了。」

  「可是末將猶如痴漢等丫頭,就硬是等不來他。」劉大奎一臉焦急,說道,「我如今把一千兵馬留在三岔鎮,單騎回來請示,我是繼續等還是撤回來。」

  「會不會出了意外?」李延嘴上這麼說,心裡頭卻並不著急,對劉大奎說,「你立即回到三岔鎮一直等下去,不接到新總督就不能回來。」

  「是,末將遵命。」

  劉大奎抱拳一揖,又風風火火退了出去。聽得他的馬蹄聲得得而去,李延這才吩咐備轎,帶了兩個師爺,在刀兵馬隊重重護衛之下,威風八面來到城西兩里地的西竺寺。

  這西竺寺乃是唐朝天寶年間修建的一座古寺。初名西明寺,宋元?年間重修時改名西竺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歷史。比起中原沃野黃河兩岸的那些恢宏巨剎以及江南春水秋山之間的瑰麗梵宇,這西竺寺就顯得規模狹小不成氣勢,但在慶遠街它卻是名列榜首的古迹文華之地。當地僮瑤?各族土著,雖然兇悍異常卻都虔誠信佛,因此這西竺寺才能七百年香火不斷。李延甫將離任心境?惶,仍不忘來一趟西竺寺,其目的一不是拜佛,二不是遊玩,而是專門跑來抽籤的。西竺寺的靈簽本也遠近聞名,而李延更是親身體驗過。

  記得是三年前李延初來乍到慶遠街,一日得暇便動了興頭來西竺寺遊玩,同行人告訴他西竺寺的簽靈,他也就隨喜抽了一支,抽的是第五十一簽,簽文是:

  朝朝暮暮伴嬌鶯雖敗猶榮拱近臣

  忽然一陣大風起金是沙來沙是金

  這是一支平簽,解簽也有四句話:急水狂浪,不可妄為,定心求佛,待時無憂。

  李延一看這簽文不妙,總督剛剛上任,還未開仗,就冒出個「雖敗猶榮」,心中老大不舒服,順手把那支簽往地上一丟,不屑一顧地說:「什麼靈簽,都是些模稜兩可不三不四的話,我偏不信它。」

  西竺寺里有一個老和尚叫百凈,最會解簽。大凡抽籤之人都會請他講解一番,經他點撥,這簽文中暗含的玄機就會一一弄個明白。李延既不滿意這支簽,又拿著總督大人的架子,自然不肯屈尊去請教百凈。過了兩年,兩個師爺有一次陪著李延吃酒,趁著酒興,董師爺舊話重提,對李延說:「東翁,您初來時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簽,還是很靈的。」李延不以為然,一臉稀鬆地說:「簽文說的什麼,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董師爺答道:「東翁當時扔了那支簽,梁老兄把他撿了回來。」接了董師爺的話,梁師爺起身去值房找出了那支簽,李延接過又仔細看了一遍,頓時沉默不語。梁師爺覷著東翁臉色,謹慎說道:「前些時,俞大猷的兵在荔波吃了個敗仗,東翁自劾,邸報到京,皇上不但沒有責怪,反而諭旨安慰,我就想到,這不就是簽上講的『雖敗猶榮』么?」李延一聽有理,愣怔一會兒說道:「這頭兩句倒是靈驗了,三四兩句是何意思呢?忽然一陣大風起,什麼大風?金變沙來沙變金,倒來倒去又有什麼玄機?」三個人就在酒桌上推測來推測去,也沒有個滿意的結論。董師爺說:「東翁要想參透玄機,看來還得去找那個百凈老和尚。」李延當時答應下來,但日後手頭事情一多,這件事又擱下了。直到這次免職,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陣大風起」的含義,心裡頭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見那位百凈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門前落轎,步出轎門。但見日頭已經偏西,四周山色蒼翠如黛,寺前兩棵高大的鴿子樹上如絹白花開得正旺。寺中闃無一人——在李延到來之前,早有軍士前來清場,轟走一應閑雜人等。李延步入寺中,應景兒也在大雄寶殿敬了三炷高香。兩個小沙彌站在法案之側,在李延敬香時為之敲動鐘磬,完成這一儀式后,李延問小沙彌:「你們的百凈師傅呢?」

  「在方丈室裡頭。」小沙彌答道。

  董師爺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彌喝道:「兩廣總督李大人到,你們師傅為何不出山門迎接。」

  小沙彌朝董師爺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師傅年事已高,不見客已經一年多了。」

  董師爺還欲逞威,李延咳嗽一聲,對小沙彌說道:「煩請小師傅進去通報百凈老和尚,就說前兩廣總督李延求見。」

  小沙彌跑進去即刻又回來,說道:「我家師傅請施主李大人過去。」

  李延跟著小沙彌走出大雄寶殿後門,來到緊掩的方丈室門前。兩位師爺欲同李延一起進去,卻被小沙彌擋住了。

  「我家師傅只肯見李大人一人,請兩位施主留步。」小沙彌說罷,又是一禮。

  兩位師爺無法,只得回到客堂吃茶等候。

  卻說李延走進方丈室后,只見當中藤椅上坐了一個身穿大紅袈裟、鬚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臉頰瘦削,雙目炯炯有神,彷彿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稱奇,這等地老天荒瘴癘夷蠻之地,竟還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氣焰頓時矮了一截,抱拳一個長揖,說道:「李延叩見百凈老師傅。」

  「李大人免禮請坐。」

  百凈一開口說話,聲音雖不大卻脆如銅磬。小沙彌給李延搬過椅子沏過茶後退了出去。百凈接著問道:「李大人來見老衲,可是為三年前抽的那支簽?」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話:「這簽中有許多玄機,還望方丈指點迷津。」說罷從袖中摸出那支簽來。

  百凈並不接簽。問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簽?」

  「對,就是五十一簽。」

  「請問李大人今年貴庚?」

  「五十一歲。」

  「正好與簽數相符,這也是巧合。」

  百凈平淡說來,李延越發覺得深不可測,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於是身不由主地把椅子往百凈身邊挪近一步,急切地說:「此中玄機,還望方丈明示。」

  百凈目光如電,在李延身上掃了一下,緩緩說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負氣把簽摔到地上,而是移過幾步,讓老衲給你開示如何趨吉避凶,情形也不至於糟到現在這種地步,臨時抱佛腳,恐怕為時已晚?。」

  幾句話說得李延驚悸十分,口氣也就變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籤,李某心氣太盛犯了糊塗,如今如何補救,只要方丈指點出來,即使破財毀家,李某也在所不辭。」

  李延急得像烏眼雞,百凈看在眼裡,笑在心裡,仍是不急不慢地說:「解簽十六個字,最要緊的是『不可妄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慶遠三年,是做盡了妄為之事,而心中全無佛界,事既至此,你還要問什麼?」

  「請教老和尚,金變沙來沙變金是何含義?」

  「妄為金變沙,向佛沙變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處,」李延自我寬慰說,「我現在捐五萬兩銀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凈搖搖頭,一口回絕:「李大人,你捐的銀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這是為何?」

  「你的銀子來路不正,都是橫財。」

  百凈此語一出,李延一下子臉色通紅,兩隻魚泡似的大眼袋,竟漲出了黑氣,他在心裡罵了一句「老禿驢」,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凈。但從百凈的眼色中,他彷彿看到自己已經大限臨頭,於是強壓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難乃佛家根本,老師傅既已看出李某有災,總不至於袖手旁觀吧。」

  百凈閉目沉思一會兒,又睜開眼來死盯著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發涼,這才開口說話:「風流才子唐伯虎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禪』饒有興味,李大人可回去認真參悟。」

  李延覺得百凈這一指點太玄,正欲問得再仔細一點,忽聽得方丈室的大門被擂得山響,董師爺在外頭高喊:「東翁,李大人!」

  「什麼事?」李延應聲詢問。

  「新總督已經到了行轅。」

  李延一驚,心中忖道:「剛才劉大奎還說沒有接到,怎麼一下子就到了行轅?未必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也顧不得細想,起身朝百凈作了一揖,說道:「李某告辭,另外再尋日子向方丈討教。」說罷閃身出門,起轎回衙。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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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5 06:16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六回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

  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後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裡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呆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後後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里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古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里進行。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  
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弔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麼,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係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八面,清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只當是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吏員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啟程回鄉?」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著人家,也只得乾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里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裡去柳州,還有兩百多里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乾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現。」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背著羅盤,喬裝打扮成風水先生,一路這麼逍遙走來。過三岔鎮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

  殷正茂說得輕輕鬆鬆,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便趁機問道:「不知兄台為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只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乾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麼做,原是為了察看這裡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台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殷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裡?」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裡就由我作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台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著,乾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從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脫身出來,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複用你。」

  「兄台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麼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已經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落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賬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台,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麼,李老弟真的以為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裡哪裡,兄台別誤會……」

  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額銀兩,還可繼續「吃空額」大發橫財,何樂而不為呢?本以為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裡,想道:「殷正茂與我素無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託,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吃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賬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誇大其辭,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並非我一人獨吞。兄台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頭來,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摺子彈劾你。」

  殷正茂說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裡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

  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註地聽著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辭。其實,殷正茂如此做,並不是出於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為自己的根本利益著想。接到皇上聖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為。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為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本事卻後台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度之前,他決不肯貿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核邸報來往冊檔,發現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額的證據,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簽?」

  李延心中一驚: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鑽,連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說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麼?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慄,「百凈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閑話,咱們現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腆著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台賞臉。」

  「不能收。」殷正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為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幫你,決不把這裡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經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給你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做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著,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說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解除,遂跟著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眾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卸,為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袂出行,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之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麼像一隻猴兒?」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地土著說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竄出一人,閃過崗哨,衝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

  「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鬆了手,那小民又衝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小民唧里哇啦說了一通,只因是「鳥語」, 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尋來一個當地籍貫的小校翻譯,這才明白了意思:這小民叫覃立本,就在魁星樓旁邊開了一間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裡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實在應付不來。今兒下午,又有四個兵士進店裡飽餐一頓,臨走時,覃立本要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覃立本痛打一頓,還砸壞了店裡的東西。覃立本慪氣不過,便斗著膽子攔街告狀。

  慶遠街自設立兩廣總督行轅以來,由於軍紀鬆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生,白吃白喝明搶暗偷的現象已是司空見慣。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氣吞聲關門關店。因此,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這也是韋銀豹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雖然只來幾天,但在明查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已決定一俟李延離開就立即整頓軍務,嚴明紀律,沒想到瞌睡來了遇枕頭,出了個覃立本攔街告狀。他當即也不忙著進魁星樓吃飯了,當街站定,問覃立本:「下午那四個吃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

  「認得。」覃立本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來,去把那幾個兵士找來。黃火木,帶一隊人隨他前往。」

  「是,末將遵命。」

  黃火木橫刀出列,正欲帶領兵士隨覃立本前往抓人,覃立本卻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中說道:「總督大人,也不用興師動眾了,眼前就有一個。」說著,抬手指向在魁星閣門口站崗的一個魁梧大兵。

  「你過來。」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丟了手中砍刀,過來跪在覃立本旁邊。

  殷正茂打量這位大兵,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雖然面對眾多長官,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好一個勇士!」殷正茂心中讚歎,但臉上卻冷若冰霜,一聲厲喝:「你好大膽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沒有吃。」大兵犟著頸子亢聲回答。

  「覃立本,你沒有認錯人?」

  「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牛瘋子,就是他帶頭砸了我的店子。」

  覃立本是個機靈人,看出這位新總督有給他撐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牛瘋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缽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本眼前晃動說:「你敢誣衊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

  「大膽狗才,你再敢放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殷正茂一聲怒罵,牛瘋子收斂了一些。殷正茂又問覃立本:「你說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證人?」

  「有。」

  覃立本指了幾個,有當兵的,也有街坊。但他們有的出於袒護,有的害怕報復,都不肯出來作證。牛瘋子得意了,跪在那裡呲著牙笑。

  殷正茂面對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說道:「李老弟,今晚上這頓為你餞行的宴會,看來要耽擱一些時候。」接著,他雙手往背後一剪,兩道眉往上一弔,睜大了三角眼,喝道:「來人,搬幾把椅子來,今天,本總督要在這大街上把這個案子審個清楚明白。」

  斯時天色黑盡,幽邃天幕上綴著疏星朗月,魁星樓門口也點亮了兩盞燈籠,兵士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十幾把松明點燃,星光月光燈光火光搖曳輝映,鵝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過椅子坐定,問覃立本:

  「這幾個兵士,在你店裡都吃了些什麼?」

  「麂子肉,還有兩隻野兔。」

  「你,」殷正茂指著牛瘋子,問道,「在這個老覃的店裡,吃沒吃這些東西?」

  「沒有。」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吃沒吃?」

  「沒有,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雞巴都未曾見到。」

  因為沒有人敢站出來作證,這牛瘋子越發肆無忌憚。殷正茂很欣賞牛瘋子這股子野性,但也斷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雙小眼睛,兩道寒光直射牛瘋子,彷彿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臟。

  「黃火木。」殷正茂喊了一聲。

  「末將在。」黃火木又閃身出列。

  「中軍帳前侍衛,可有刀法嫻熟之人?」

  「回總督大人,中軍帳前侍衛,個個刀法嫻熟。」

  「好,叫上幾個來。」

  「是。」

  黃火木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大砍刀的威武兵爺。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瘋子一指,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牛瘋子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就把他的上身剝個精光。

  「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牛瘋子嚎叫起來。

  殷正茂冷冷一笑,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證。給他開膛剖肚!」

  「這……」

  真的要動手,那四個兵爺也怔住了。跪在一邊的覃立本本想告狀弄回幾個小錢,眼看要鬧出人命,也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磕頭如搗蒜替牛瘋子求情:

  「總督大人,求你饒這兵爺一條命,這頓飯錢小人情願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凶神惡煞,獰笑一聲說道:「家有家規,軍有軍法,這事再不用你覃立本賣乖。你說牛瘋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瘋子又拒不承認,我現在只好給牛瘋子開膛剖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里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得。如果找不出什麼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四個兵爺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無轉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見一個兵爺橫刀一劃,接著是聽得扯布似的一聲響,牛瘋子撕肝裂膽的喊叫也同時響起,過後悄無聲息,牛瘋子已被開膛,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

  眾位旁觀的將軍雖然殺人如麻,但眼前這一慘烈場面依然令他們股慄不已。李延更是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衝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噁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

  惟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腸子里可有證據?」殷正茂問。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顫聲回答。

  「哼,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條命。」

  四個刀兵抬著牛瘋子飛奔而去。盯著地上的一攤鮮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本!」

  覃立本早已嚇得癱倒在地,昏死過去。殷正茂命人用涼水把他潑醒,說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相信這種事今後再不會發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在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本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把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乾嘔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麼會有親戚跑到這裡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佈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著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那胖子迴轉身來,殷正茂這才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吃一驚,喊道:「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來。

  殷正茂由驚詫變為激動,兩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搖,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裡收購藥材,聽說你也陞官到了這裡,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說罷喊過一名侍衛,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度,行轅內的侍衛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值房之後,當值聽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團轉,為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並不是殷正茂什麼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士。因他是荊州府應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秘密來到慶遠,正是肩負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裡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熱茶,在同僚中,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麼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制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麼闊氣。」李義河指著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吃敗仗還發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於是問道:「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麼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麼會有這麼多?」

  「怎麼就不會有這麼多?」聽差反問,接著指了指窗外遠處的崇山峻岭,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裡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卻有一種特別功效,吃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後,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採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兩百多人。果子採回來后,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製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罈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藝兒,李大人準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後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麼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其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吃這玩藝兒,人就變成了發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門來,湊趣說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三湘的按台大人,怎麼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裡?」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摺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札,卻是應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為不明就裡,殷正茂不敢貿然表態。現在見到李義河,知道個中蹊蹺可以解開,於是急切問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麼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麼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隻卧虎。我大明帝國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養實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捲鋪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乾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來續上一壺,接著說道,「所以,太岳兄擔心的不是怕你吃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鬍子的當。你剛才不是說到陷阱嗎,高鬍子真的就給你設計了一個陷阱!」

  「什麼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並放出風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養實兄,你怎麼處置?」

  「這個請你轉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名義撥出,我為什麼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著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為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麼,太岳兄也認為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擔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裡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太岳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讓我設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到慶遠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預感到京城大內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於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為的是調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為。一走一來,也就是前腳後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決沒有京城都察院追著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御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么?」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願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心理,頓時三角眼內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猴耍。」

  「如今他已經在耍你了。」李義河補了一句。

  「那就看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磣人,「我手裡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麼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王牌,到時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說「王牌」就是李延送給他的那一張二十萬兩銀票,他雖然並不懷疑李義河確實奉張居正使命而來,但他覺得李義河所說之事有一些尚待證實,因此仍存了一點戒備心理,不肯道出實情。李義河也看出這一點,心裡頭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辭。

  「怎麼就要走,好歹要住一個晚上。」殷正茂看出李義河不滿,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李義河朝值房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總督行轅,還有不少李延舊人,設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對你我、太岳兄都不利,還是快走為妙。」

  「這麼說,我也不強留了。」殷正茂說道。

  兩人在轅門前拱手別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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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6 14:57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七回 斗機心閣臣生齟齬 信妖術天子斥忠臣

 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走進了內閣院子。辰進申出,這是內閣鐵打不動的辦公時間,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屋子裡辦公。后屢經擴建,才形成今日的規模。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檐,宏敞富麗,為閣臣辦公之所;院子東邊的小樓為誥敕房,西邊為制敕房,南邊原為隙地,后因辦公地方不夠,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於此造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都遷來這裡。


  閣臣的辦公樓,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著文宗聖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閣臣四套值房,門都開在游廊上。樓上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首輔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著卷棚,張居正的值房在其對面。自從趙貞吉與殷士儋兩位閣臣前年相繼致仕后,值房就一直空著兩套,門上落著鎖。值房一套一進兩重,共有六間,機要室、文書室、會客室等一應俱全。現在,高拱隔壁的一套門已被打開,兩個雜役正在房中收拾。張居正知道,那是預備高儀入閣辦公了。

  張居正剛在值房裡坐定,內役還沒有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起身過去,只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擺了幾份翻開的摺子,顯然都已看過。高拱指著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

  「太岳,昨夜睡了個安生覺吧?」高拱側過身子,擺了擺官袍問道。

  「回家頭一個晚上,反倒失眠了。」張居正答。

  「總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動,揶揄道,「你向來風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時?」

  張居正聽出高拱話中譏刺之意,想到會不會是高拱知道了馮保昨夜來他府中潛訪之事,頓時多了一份警惕,裝糊塗說道:「前些時因為擔心皇上病情,心緒不寧,一時還沒調整過來。」

  高拱並不知曉馮保潛訪的事,說這幾句話無非是尋個話頭開場,其實他一門心思還在張佳胤送來的邸報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擺在案桌上那份黃絹封面的邸報,臉色一沉,出氣也不勻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個頓,把話引上正題,「安慶駐軍嘩變的事,如何處置?」

  三月間,安慶駐軍指揮張志學縱兵圍攻與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與官邸守軍發生戰鬥,打了好幾天,直到應天巡撫張佳胤帶兵前往彈壓才得以平息。當時,邸報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內閣沒有會議此事。張居正便給應天府尹張佳胤去信,著他全權處理。府軍關係緊張甚至交惡已屬司空見慣,每年各地間有發生,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張居正致信張佳胤后再也沒有過問,現在見高拱惱著臉問起,便猜想其中生了變故,於是謹慎說道:

  「事發之後,仆責成張佳胤調查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尚未收到邸報。」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報推到張居正面前,張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來:

  ……此次安慶兵變,首惡為駐軍指揮張志學,此人性在厲直,失在激訐;質在堅勁,失在溷濁。為報個人讎隙,置朝廷綱紀而不顧,竟縱兵圍攻安慶府官邸,導致軍士死九人,傷二十一人,無辜市民亦有五人死於流矢亂刃之中……

  查安慶府尹查志隆,於此次兵變,亦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平日會揖駐軍將領,不行謙恭,處處頤指氣使;府軍合辦之事,雖在微末,亦行刁難。此次兵士嘩變之起因,實乃為查志隆調撥軍糧,以次充好。府倉陳米幾近糜爛,鼠屎沙礫亂布其中。遂招致張志學怒不可遏,引來一場血戰。下官勘查之中,發現查志隆尚有種種貪墨劣跡,故決定將張志學、查志隆一併鎖拿,下刑部鞫讞……

  讀完邸報,張居正意識到張佳胤這下闖了大禍。這張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清廉,是有名的幹練之臣。張居正很欣賞他,正是由於他的鼎力推薦,隆慶五年,張佳胤才由兵部職方郎中出任應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慶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處理安慶兵變,本是他職權分內之事。從邸報中列舉事實來看,這種處置算是秉公而斷並無錯處。但張佳胤卻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門人,事前不作任何通報,徑將查志隆鋃鐺下獄,這豈不是蔑視首輔權威?

  「好一個張佳胤,這樣大的舉措,竟然事先不同內閣通氣!」見張居正放下邸報,高拱冷峻說道,「這樣下去,政府威權何在?」

  張居正心底清楚,高拱所指的內閣實際就是他自己。他也不想爭執,只是息事寧人地說道:「仆今日就給張佳胤去信,查證這件事。」

  「查證什麼,人已關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了。」高拱一拍桌子,鬍子也戟張起來,「我只問你,張佳胤如此處置,是否向你請示過?」

  這一問真的讓張居正犯難:若回答沒有請示,以高拱狹隘心胸,輕而易舉就會給張佳胤定一個「怙權失察,信讒助虐」的罪名,輕則降職,重則免官;若說張佳胤請示過,則明顯是引火燒身。而且從高拱出言吐氣來看,他已懷疑自己與這件事有牽連。

  「元輔,」張居正不管高拱怒火燃胸,依舊口氣平和親親熱熱喊了一聲,接著說道,「張佳胤把張志學與查志隆兩人一同捉拿下獄,並沒有向我請示,但仆以為,張佳胤有權這樣做。」

  「有權?誰給他這大權力?」高拱逼問。

  張居正仍是不緊不慢說道:「仆上次給張佳胤信中,責成他全權處置,這實際上已經授權於他。」

  高拱感到張居正明顯在袒護張佳胤,心火一躥,氣昂昂地說道:「如此說來,捉拿查志隆,你也是贊同的??」

  逮住高拱的話尾巴,張居正正色答道:「張佳胤公心辦案,僧面佛面都不看,把查志隆拿下了。仆知道查志隆是元輔門生,張佳胤未必曉得,不知者不為罪,我這就寫信,讓張佳胤放了查志隆,元輔你看如何?」

  張居正外示關切內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待張居正話音一落,他立刻反唇相譏:「查志隆是我門人不假,但張佳胤是你幕客,也是朝野之間人所共知的事。俗話說,打狗欺主,太岳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臉皮與老夫作對了。」

  「元輔,此話言重了……」

  張居正還欲解釋,卻一眼瞥見乾清宮大?張貴急匆匆走了進來,遂打住話頭。張貴來傳旨,讓高拱去文華殿候見皇上。張貴退出后,高拱喊住準備離去的張居正,余怒未消地說道:「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說罷,踅身來到文華殿。

  文華殿在左順門之東,離內閣最近,沿會極門側磚道前行不過數百步,即是文華殿的正門文華門。該殿永樂中建,但長期閑置,歷屆皇帝都不曾臨御。嘉靖皇帝踐祚之初,諭旨將文華殿鼎新修建,易以黃瓦。從此,文華殿就成了皇上齋居經筵及召見大臣的地方。

  高拱走進文華門,早有文華殿當值太監迎上來,把高拱領進殿西側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見,太監給高拱沏上用上等朱蘭窨出的西湖龍井,笑吟吟說道:「高閣老寬坐些兒,萬歲爺還沒有駕臨呢。」

  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見的進退之所,原也是高拱坐慣了的地方,屋子裡的古董擺設,牆上的字畫匾對,無一樣不熟悉。這時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藥,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陽光下無不顯得婀娜多姿不勝嬌羞。高拱已喝了兩盅茶,皇上仍未蒞臨,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賞這些開得正旺的紫煙朱粉,忽然,他瞥見一個人正順著恭默室前的磚道上匆匆走來。「這不是姚曠么,他來這裡幹啥?」高拱心下疑問。姚曠是張居正值房裡當差的吏員,平時最得張居正信任。待姚曠走到跟前,高拱喊住他。姚曠勾頭走路,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高拱,心裡一慌張,開口說話便不自然:「啊,是首輔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輔大人會在這裡。」

  高拱見姚曠手中拿著一個已經緘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問道:「你手上拿的什麼?」

  姚曠乾笑了笑,說:「是張閣老讓我送給司禮監的。」

  「啊?送司禮監?怕是送給馮公公的吧!」高拱厲聲一喝,「姚曠你說實話。」

  姚曠站在原地不作聲,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認了。

  「寫的什麼?」高拱追問。

  「首輔大人,小的的確不知。」

  高拱揮揮手,姚曠飛也似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高拱懊惱萬分心緒煩亂……

  打從嘉靖二十年考中進士並被選為庶吉士后,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渦之中。明朝內閣輔臣幾乎清一色都由大學士擔任,而大學士又必須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會試中放榜的進士,只有極少數被主考官看中的雋才,才有可能進入翰林院當庶吉士。庶吉士雖然也算是一個九品官,但並無實職,只是留院研究歷朝經籍典故,治國用人之術,以備日後晉陞為侍讀侍講,作為皇帝顧問的儲備人才。因此,一旦被選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說的點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選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閣,但自永樂皇帝至隆慶皇帝這一百多年間,進入內閣的八十一位大臣,絕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與張居正,以及即將入閣的高儀,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開國之初,承襲元朝政體,設中書省及丞相之職,后因丞相胡惟庸謀反,朱元璋藉機誅殺「胡黨」近七萬人,並決定廢除中書省,永遠撤消丞相之職。同時下旨說「今後誰敢言設丞相者,殺無赦」。撤了中書省,總得有人給皇帝辦事,於是,內閣就應運而生。內閣起初只是作為皇帝的一個顧問機構存在。入閣的學士,官階不得超過五品。至仁宗朝後,由於閣臣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顧,受寵日深,仁宗遂讓他們處理朝中大事。閣臣操持權柄,就此開了先河。內閣首輔從此已成柄國之臣,與宰相無異,只是名義不同罷了。作為權力中樞的內閣,也就成了爭權奪利刀光劍影之地。閣臣們雖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為專權,不惜陷同門同種於死地。遠的不說,二十多年前,次輔嚴嵩設計構殺首輔夏言就是一例。那時,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職,對那一樁震驚朝野的冤案,他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對被腰斬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鬥爭的殘酷,但他並沒有因此退卻,相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入閣的決心。堂堂七尺鬚眉,既入仕途,不入閣,不當首輔,又怎能把自己的滿腹經綸用來報效皇上報效國家呢?經歷幾番風雨,幾次坎坷,總算如願以償。從隆慶四年開始,高拱擔任內閣首輔併兼吏部尚書,兼朝政、人事大權於一身。加之隆慶皇帝厭對政務,諸事對他倚重,讓他放手去干,這給他施展才幹提供了極好機會。兩年來他經天緯地,頗申其志;責難陳善,實乃獨裁。滿朝文武,進退予奪,無不看元輔顏色。但春風得意之時,亦是隱憂醞釀之日。高拱初任首輔時,內閣中除張居正外,尚有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這三人資格均在張居正之上,與高拱差不多。除陳以勤有長者之風遇事忍讓,趙貞吉、殷士儋兩人都同高拱一樣恃才傲物,得理不讓人。俗話說,一個圈子裡拴不住兩頭叫騾子,何況有了三個。內閣從此成了爭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氣火爆的殷士儋,好幾次為了丁點小事,竟與高拱老拳相向。趙貞吉雖然恪守「君子動手不動口」的古訓,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經常與首輔叫板,罵得唾沫星子亂飛,聲音響徹內閣大院。機樞重地,成何體統!高拱恨得牙痒痒的。他畢竟在京城官場歷練三十多年,「窩裡斗」一整套學問爛熟於胸,應用起來嫻熟自如。首先,他把張居正團結起來——兩人多年交情,關鍵時候,張居正幫高拱說話。陣腳既穩,然後瞅準時機各個擊破,暗中搜集趙貞吉和殷士儋的劣跡,發動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彈劾。皇上那一頭聽信高拱一面之辭。因此,兩年時間內,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相繼致仕。除陳以勤是自己看著沒意思上本請求回鄉外,另外兩位都是被高拱趕出內閣的。所以,到了隆慶六年,內閣就只剩下高拱與張居正兩人了。內閣算是平靜了幾個月,自從隆慶皇帝得病以後,宮府形勢又頓時變得撲朔迷離。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的高拱,突然發現真正的對手不是什麼殷士儋和趙貞吉,而是自己昔日的摯友、現在位居次輔的張居正!平心而論,高拱覺得張居正的才能,不但遠在趙貞吉和殷士儋之上,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的所有閣臣,也沒有幾個人的才能蓋過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高拱更感到猛虎在側,威脅巨大,也就特別注意張居正的一言一行。那一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他與馮保爭吵起來。張居正出面解勸,貌似公正,實際上卻在偏袒馮保。幾乎就在那一刻,高拱在心中作出決定,一定要把張居正趕出內閣,而且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高拱不愧為鐵腕人物,就在內閣入值的這二十多天里,他就辦妥了增補高儀入閣的一應事宜。高儀是他的老同事,此人清心寡欲,淡泊處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並不是合適的閣臣人選。但高拱一時情急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個盟友進來,對張居正多一份掣肘總是好的。與此同時他又故伎重演,布置自己的門生及言官,搜集張居正的材料伺機上本彈劾。他的這一舉動,也曾引起一些門生故舊的擔心,他們都知道張居正非等閑之輩,一旦讓他知曉,內閣中就會狼煙滾滾,高拱即使能贏,也是元氣大傷。但高拱主意已定,不聽勸告。現在,通過查志隆被捉拿下獄一事,他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張居正覬覦首輔之位,早已暗中動手了……

 高拱在恭默室里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過去差不多一個時辰,仍不見皇上到來,這種事往常從來沒有發生過。皇上下旨候見,最多也等不了半個時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見張貴又滿頭是汗跑進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禮,說道:「皇上讓奴才來通知高閣老,今日的召見取消了。」

  「為何取消?」高拱一驚,顧不得禮貌,直愣愣問道。


  張貴面有難色,但經不起高拱一再追問,於是低聲說道:「你是閣老,告訴你也無妨。萬歲爺剛才還好好的,跟奴才有說有笑。卻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噴嚏之後,那臉色頓時就變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兒,鬧騰起來了。」

  高拱頓覺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覆。於是吩咐張貴:「你快回宮照顧皇上,我這就回內閣,給皇上上札子問安。」

  說罷,兩人離開恭默室,張貴一溜煙跑回乾清宮,高拱快步走回內閣。過了會極門,剛要跨進內閣大門,忽見樹蔭下竄出一個人,一迭聲喊道:「老爺,老爺!」

  高拱停下腳步一看,喊話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詫異地問:「你跑來這裡幹啥?」

  高福神色極為詭秘,四下里瞧瞧,見沒有人,便壓低聲音說:「邵大俠來了。」

  「邵大俠?」高拱心頭一緊,問道,「他進京幹啥?」

  「他要我儘快告訴老爺,他有緊急事找老爺商量。」

  「他現住哪裡?」

  「棋盤街蘇州會館。」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蘇州客棧陪一陪他,酉時過後,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聲叮嚀:「告訴邵大俠,京城人多口雜,凡事務必謹慎,尤其不要暴露身分。」

  高拱剛回到值房,正欲寫一便札給司禮太監孟沖,讓他打聽今日姚曠送往司禮監的究竟是什麼札子。剛提起筆來,忽聽得大堂里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聽說皇上來了,高拱與張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駕,剛跨出遊廊,只見隆慶皇帝已站在門道過廳里了。兩人趕忙趨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小樓各房間里一干屬官胥吏,也都涌了出來,在兩位閣老的後面,黑鴉鴉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張居正於此接駕。」

  高拱伏地喊了一聲,隆慶皇帝也不答應。大堂中出奇地寂靜,只有皇上的登龍靴,在磚地上發出「橐橐」的響聲。

  皇上不發話,跪著的人也不敢起來。高拱心中納悶:「皇上不是發病,取消了在文華殿的會見么?怎麼事前也不發旨,就突然跑到內閣來了?」他抬頭朝皇上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皇帝穿著一件玄色?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閑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

  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時,張居正也朝皇上覷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讓他感到奇怪之外,他還看清皇上略微浮腫的臉上,泛著飄忽不定的青色,這是久病傷元的特徵。

  高拱與張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時候,隆慶皇帝沒有什麼表示。這時,張貴氣喘吁吁從外頭跑了進來,他找皇上來了。他從恭默室與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宮時,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並移步到西暖閣養正軒,聽司禮監當值的秉筆太監讀了兩份奏摺,忽然一擺手說:「不讀了,備轎,朕去慈寧宮看看太子。」一乘杏黃色的四人暖轎立刻抬了過來,隆慶皇帝升轎,剛出乾清門,隆慶皇帝突然撩開轎窗帘兒,銳聲喊道:「快,追上她!」四個抬轎的內侍被這一聲喊弄糊塗了,一時都收住了腳步。「大膽奴才,這邊!」隆慶皇帝指著左崇樓方向,在暖轎里急得直跺腳。內待瞧著左崇樓前的御道上空無一人,卻也不敢分辯,只得抬起暖轎沿著御道向文昭閣的方向飛奔。「快!快!」隆慶皇帝拍著轎杠嚷道。內侍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累得腳不點地。過了會極門,隆慶皇帝手朝內閣大門一指,喊一聲「進去!」暖轎便抬進了內閣。

  轎還未停穩,隆慶皇帝就跳下轎來,高喊了一聲「奴兒花花」,就跑進了內閣小樓。

  「奴兒花花?」

  內侍們一聽這個名字,嚇得一伸舌頭,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卻說隆慶皇帝登基之後,成了九五至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無恐。後宮佳麗,美眷如雲。開頭兩年,他倒也顛鸞倒鳳,樂此不疲。但時間一長,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鮮,侍寢味同嚼蠟。去年,深諳皇上嗜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暗地裡差人送信給被隆慶皇帝封為順義王的韃靼首領俺答,請他進貢幾個塞外異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辦好了這件事,一下子貢上來十個。孟沖神秘兮兮把她們弄進紫禁城,隆慶皇帝看后,頓時龍顏大悅,照單全收。其中有一個波斯美女,叫奴兒花花。深瞳碧眼,膚如凝脂,從身材到臉蛋,沒有一處不叫人疼愛,沒有一處不讓人銷魂。隆慶皇帝看見她,當時就挪不開步。偏偏這奴兒花花生性大方,輕佻放達,顰笑嗔怒,盡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讓人耳目一新。隆慶皇帝遂命在乾清宮后北圍廊的遊藝齋中傳膳,只要奴兒花花一個人陪他飲酒。御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肴,御酒房送來自釀的並已窖藏多年的竹葉青酒。杯箸都已擺好,箸是銀箸,杯是宮中銀作局用純金鍛造的做工極為精美的龍鳳杯。為了接待波斯美女,隆慶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慶皇帝正要舉杯相邀,奴兒花花嫣然一笑,嗲聲嗲氣說道:「萬歲爺,這樣不好!」

  「有何不好?」隆慶皇帝問。

  奴兒花花烏黑髮亮的眼珠一閃,指著酒杯說:「這酒杯不好。」

  「這是龍鳳杯,朕親自選的,取游龍戲鳳之意。」

  「不好,」奴兒花花搖頭,「應該用櫻桃杯。」

  「櫻桃杯?」隆慶皇帝思索一回,搖搖頭說,「沒見過。」

  「在這哪。」

  奴兒花花指指自己猩紅的嘴唇,隨之,只聽得珠喉嚦嚦,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滿屋飄蕩。

  「嘴?」隆慶皇帝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萬歲爺,漢人不是有『櫻桃小嘴』這句話么?」

  「哦,好一個櫻桃杯。」

  隆慶皇帝恍然大悟,也大笑起來。

  「萬歲爺,我要用嘴喂你。」

  「好,好,用你的櫻桃杯。」隆慶皇帝色迷迷伸出兩個指頭,在奴兒花花猩紅的嘴唇上輕輕擰了一把。

  於是,奴兒花花喂一口,隆慶皇帝就接一口。反之,隆慶皇帝喂一口,奴兒花花也接一口。隆慶皇帝酒量很大,喂酒的時候,他總是滿滿地含一大口,奴兒花花也不含糊全數吞下。只不過吞下去后,總是嬌嗔地瞪一眼隆慶皇帝,故作生氣地說:「萬歲爺用的不是櫻桃杯,而是大燒鍋。」隆慶皇帝高興得渾身打顫。那一頓飯,他吃什麼都是香的。

  那一夜兩人如膠似漆播雲行雨不必細說,一完事兒就想睡覺的隆慶皇帝,竟然一個晚上瞌睡全無。第二天他宣旨讓孟衝進宮,把孟沖大大地嘉獎了一番,併當著孟沖的面情不自禁說道:「這奴兒花花,真是無上妙品!」

  從此,奴兒花花這位波斯美女幾乎填滿了隆慶皇帝生活的全部空間。飲酒調琴,插科打諢,花前月下,耳鬢廝磨,須臾不肯離開,真不知今夕何夕。此情之下,後宮雖然表面上平靜如常,但暗地裡已經是劍拔弩張,殺機四伏了。隆慶皇帝貴為一國之主,誰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奴兒花花就不同,一個異國女子,萬里迢迢孤身來到大內,雖然得到了皇上的專寵,但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部得罪。可憐這些花容月貌之人,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衾之苦。第一個對她恨之入骨的,自然是太子朱翊鈞的生母李貴妃。她是一個端莊賢淑的女人,哪裡能容得這麼一個妖冶放蕩的騷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顛倒,晝夜不分。一天她曾找來馮保,秀眉一豎氣咻咻說道:「我看皇上被這狐狸精纏落了魂,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再這樣下去,千秋百年之後,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因為奴兒花花,孟沖在皇上跟前更是得寵。馮保心中一直暗藏怒氣,這一下找到知音,兩人遂秘密計謀一番。幾天後,隆慶皇帝在文華殿接見大臣歸來,發現奴兒花花死在御花園的窨井之中。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除了皇上和孟沖,宮廷內外的人都因奴兒花花的死而大大鬆了一口氣。隆慶皇帝雖然風流本性,卻是一個懦弱之人。「無上妙品」一死,雖然在氣頭上他也說幾句狠話,過些日子,他也就不再提起奴兒花花了。只是他變得比過去更加沉默寡言。有時一個人還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流幾滴眼淚。過罷上元節,由於長期酒色過度,加之奴兒花花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他終於病倒。手腕生瘡,一股子黃水流到哪兒,瘡就長到哪兒。宮中暗地議論,皇上長的是「楊梅瘡」。關於這瘡是怎麼長上身的,說法不一:一說這瘡是奴兒花花帶給他的,一說是皇上在孟沖的陪同下微服私訪帘子衚衕惹下的。但不管怎麼說,皇上因這瘡變得喜怒無常,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剛才,他本說得好好兒的要去慈寧宮,可是一出乾清宮,他就分明聽見奴兒花花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萬歲爺」,掀開轎簾兒,他看見奴兒花花婀娜身影在御道上向著文昭閣方向奔跑。於是他雙腳一跺轎板,命令抬轎的內待一股勁兒地跟著奴兒花花的背影窮追不捨,直直兒地就進了內閣院子。

  早有小火者飛快報知張貴:暖轎出了乾清門,沒有向右去慈寧宮,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樓文昭閣一線去了。張貴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撒鷹似的追趕過來。

  「萬歲爺!」

  張貴顧不得擦去滿頭汗水,「撲通」一聲跪倒在皇上腳前。

  「你來幹什麼?」

  皇上朝張貴呵斥一聲,這是他走進內閣后說的第一句話。

  張貴心裡清楚皇上病又犯了,於是囁嚅著說道:「奴才來接皇上回宮。」

  「朕不回去!朕明明兒看見奴兒花花跑進來,怎麼就不見了,朕一定要找到她。」

  皇上連連跺腳,走到高拱跟前,高聲喊了一句:「高拱!」

  「臣在!」高拱伏地回答。

  「張居正!」皇上又喊了一句。

  「臣在!」張居正同樣回答。

  「你們平身,和朕一起去找奴兒花花。」

  「謝皇上。」

  兩位閣老從地上爬起來,高拱朝跪著的吏員們揮揮手命令道:「你們全都退下。」

  吏員們謝恩,都退回到各自房間去。大堂里只剩下隆慶皇帝,高拱與張居正,張貴四人。張貴朝兩位閣老偷偷地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皇上犯病了。他不做手勢,兩位大臣心裡也明白。皇上當著一幹吏員的面,要他們去找奴兒花花,使他們頗為難堪。高拱心中思忖:如今第一等重要之事,是要讓皇上從迷迷瞪瞪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皇上眼神遊移不定,猶自天上地下東張西望地亂看,高拱突然厲聲高喊:

  「皇上!」

  聲音炸雷一般的響,皇上嚇得一哆嗦,向後踉蹌幾步。張貴趕緊上前扶住他。這一招還真管用,皇上頓時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裡?」皇上問。

  「啟稟皇上,這是內閣,臣高拱與張居正在此候駕。」說罷,兩位閣臣又跪了下去。

  「平身。」皇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大堂空空蕩蕩,凳子也沒有一隻,高拱請隆慶皇帝進樓上的朝房稍事休息。於是張貴留在樓下等候,兩位閣臣隨著皇上到了樓上的朝房。

  皇上的情緒顯然還沒有安定下來,坐在椅子上不安生,來回地挪動。這時早有一位小太監泡了一碗參湯上來,皇上呷了一口,忽然又連聲嘆氣,高拱觀察皇上的一舉一動,小聲地問:「請問皇上,要不要起駕回宮?」

  皇上搖搖頭,說道:「這會兒好多了。」他起身走了兩步,嘆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勉強問道,「你們兩位閣臣,有何事奏來?」

  高拱本有許多事情要向皇上面陳,但因礙著張居正在身邊,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問道:「殷正茂的謝恩摺子,昨日送進宮中,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隆慶皇帝答道:「昨日孟沖挑了幾份摺子給我看,沒有殷正茂的,他謝什麼恩?」

  見隆慶皇帝壓根兒忘掉了這件事,高拱奏道:「上次皇上讓臣下票擬,起用殷正茂替代李延任兩廣總督,聖旨發下已經一個多月。殷正茂到慶遠接任后,給皇上寄來謝恩摺子。」

  「啊,」隆慶皇帝點點頭,問道,「李延呢?」

  「已經致仕回家了。」高拱答道。

  隆慶皇帝的眼珠子有氣無力翻動幾下,說道:「這個李延,眼睛中完全沒有朕這個皇帝,早就該撤職了。」

  隆慶皇帝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兩位閣臣大吃一驚。高拱警惕地瞟了張居正一眼,他疑心是不是張居正背著他在皇上面前說了李延什麼壞話。

  「皇上,」高拱陪著小心說道,「李延愚鈍無才,不堪重任,但對皇上,卻決不敢存有二心。」

  「你吃過李延送的果脯么?」隆慶皇帝問道。

 「果脯,什麼果脯?臣沒有吃過。」

  「你呢?」隆慶皇帝又問張居正。

  「回稟皇上,臣也沒有吃過。」張居正恭敬答道。


  隆慶皇帝乾巴巴地一笑,說道:「如此說來,這個李延不但眼中沒有皇上,也沒有內閣啊。」

  高拱奏道:「皇上所言,臣等實不明白,還望皇上明示。」

  「李延秘制的果脯,滋陰壯陽有特等功效,他每年都做了幾十罈子送人。你們查查,都送給誰了?朕吃不上,首輔吃不上,次輔吃不上,都是哪些人吃了,呃?」

  隆慶皇帝說著說著就動了怒氣。高拱生怕他又氣出了「妄症」,趕緊奏道:「李延的果脯實乃區區小事,皇上聖體要緊,大可不必為此動怒。」

  「我是病了,但我得的並不是絕症。」隆慶皇帝聽高拱說他病了,越發生氣。發了一通脾氣后,又傷感說道,「你們兩位,都是朕裕邸舊臣,應該知道朕的病起因為何。」

  兩位閣臣腦子中幾乎同時想起奴兒花花,但誰也不敢明說。正在愣怔間,隆慶皇帝又開口說道:「昨日孟沖領了一個老道進宮,這老道深諳陰陽大法,是世外高人,看過我的病後,獻了一個方子,朕覺得這個方子比太醫的方子好。」

  「請問是何方子?」高拱問道。

  「老道說朕並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節令交替,導致體內陰陽失調而已。他說可為朕秘制丹藥治療,這丹藥叫陰陽調和散。取十二歲男童子時尿液和十二歲女童初潮經水,這經水也一定要取自午時,然後將它們混合配以中藥煉製而成。因為劑量要大,所以童男童女各要一百,朕想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一百童男童女也不多,或許京城裡頭就可找齊。朕就讓孟沖辦理此事。」

  隆慶皇帝輕鬆說來,張居正的心情卻越聽越沉重,忖道:隆慶皇帝的父親嘉靖皇帝一生篤通道教方術,終日在西苑內齋醮煉丹,導致國事糜爛,政風頹敗。現在眼前這位九五之尊又要步其父親的後塵,聽信妖道之言,再行讓大臣嗤鼻讓百姓詈罵的虛妄之舉……想到這裡,張居正忘記了個人安危,脫口說道:

  「皇上,臣以為此事要三思而行。」

  「為何?」隆慶皇帝問。

  張居正肅顏奏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萬民垂範,決不可妄聽妖道之言。」

  「高拱,你說呢?」

  高拱內心贊同張居正的看法,但出於政治需要,卻違心答道:「臣認為老道言之有理,試試但也無妨。」

  隆慶皇帝長出一口氣,對高拱投以信任的一瞥,然後惱著臉怒斥張居正:

  「張居正哪張居正,你雖是朕裕邸舊臣,卻全然沒有愛朕之心!」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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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6 14:58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八回 江南大俠精心設局 京城鐵嘴播弄玄機

  出東華門不遠,緊挨著皇城有一片熱鬧非凡的街市,這便是棋盤街。有一首詩單道棋盤街的繁華:「棋盤街闊靜無塵,百貨初收百戲陳。向夜月明真似海,參差宮殿涌金銀。」這棋盤街在元朝就是京城裡第一等繁華之地。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在元代大內的太液池之東,新修了當今的這座皇城,其規模氣派不知超過了元城多少倍。元城周圍的市廛店肆也遷走了不少,但是這棋盤街卻留了下來。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它一頭靠著皇城宮禁,另一頭連著富貴街。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等重要政府衙門,都在那條富貴街上。棋盤街得了這寸土  
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熱鬧那才叫怪。天下士農工賈,無論是來京述職交差,還是經商謀事,都得到這棋盤街上落個腳兒,溜個圈兒。因此,這一條四圍列肆、百貨雲集的棋盤街,每日里馳馬傳牒,肩摩轂擊,喧喧嘩嘩,一片錦繡豐隆之象。

  蘇州會館就坐落在棋盤街上。它當街的門面並不宏闊,但卻顯得格外富貴。大門之上的騎樓,裝扮得朱梁畫棟,錦幔宮燈,一看便知是紙醉金迷之地。門裡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著是一進五重的樓閣,都是安頓旅客的房間。嘉靖年間,北京時興建立會館。各個地方的士紳商賈,為了進京旅居方便,有一個固定的居停場所,供同鄉朋友宴集,於是會館便應運而生。什麼順天會館、山西會館、四川會館、福建會館、揚州會館等等,北京城中驟然間就冒出百十來座。就是這棋盤街上,也有十幾座之多。蘇州乃江南膏腴富饒之地,文華藻渥之鄉,因此建在北京的會館,比起別的州府,自然也就要勝出一籌了。

  昨夜到京的邵大俠,就下榻在蘇州會館。因旅途勞累,當夜休息無話。一大早,他就讓僕人把帖子投到高府,原想趁高拱赴閣之前就能看到他的帖子,沒想到高拱走得更早,管家高福知道邵大俠的來頭,也不敢怠慢,親自跑到內閣送信。高拱立即約定今晚見面。

  這邵大俠究竟何許人也,就連權傾天下的高拱也不敢馬虎,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邵大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應天府丹陽縣人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鄉坤,雖算不得望族,倒也是一個書香門第。邵老先生一妻二妾,生有三個女兒,兒子就邵大俠這麼一根獨苗。因此邵老先生對邵大俠疼愛有加,期望他認真讀書,將來博取功名光耀門庭。偏偏邵大俠興趣不在「之乎者也」上頭,雖聰明過人,卻毫無興趣讀書。硬著頭皮讀完《四書》,應景兒的吟詩作對也學會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書房中當那咬字的書蟲。他整天在街上胡鬧,一會兒拜這個師傅學螳螂拳,一會兒拜那個師傅學太極劍。這一陣子研究風水符卦,下一陣子又研究房中秘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天天都是閑人,卻又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他本名邵方,久而久之,人們見他使槍舞棒,裝神弄鬼,便都改稱他邵大俠,倒把他的本名忘記了。父親見他如此胡鬧,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卻又束手無策。那一日見他又跑出去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恨他不過,在院中照壁上寫了一句話罵他:「賭錢吃酒養婆娘,三者備矣。」邵大俠看過一笑,拿起筆來,在那句話下邊又添了一句:「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兩句相疊,正好是絕妙的一聯。邵老先生看了,這才發覺兒子心中還藏有一股奇氣,也就只好聽之任之了。

  長大成人後,這邵大俠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兒,師爺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內廷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統統交往。這作法,竟有點像水泊梁山的及時雨宋公明了,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應天府地面掙下偌大名氣。

  卻說隆慶二年,當時的內閣首輔徐階因諫止隆慶皇帝不要游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隆慶皇帝的不滿,加之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在一旁煽風點火,徐階便被隆慶皇帝下旨致仕,回了松江老家。在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階的排擠而在家賦閑。普天下皆知這是兩位最有本事的閣臣。繼徐階之後擔任首輔的李春芳,是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當首輔的第一天就在內閣宣布,他並不貪戀這個位子,隨時準備讓賢。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覬覦首輔這個位子。那時張居正雖已入閣,才能也夠,只是資歷尚淺,尚沒有競爭首輔的可能。扳著指頭數一數,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還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個人。

  邵大俠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一番權衡之後,邵大俠覺得自己有能力讓徐階或高拱東山再起,重登首輔之位。經過周密策劃,他於隆慶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會徐階。他剛說明來意,徐階就一口回絕。這位老謀深算處事謹慎的退位首輔,怎麼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噓的所謂「錦囊妙計」呢?他決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邵大俠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不領情,只在心裡頭罵了一句「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便又一躍上馬披星戴月趕往河南新鄭拜會高拱來了。

  高拱致仕回家,不覺已閑居兩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無日不在盤算如何重登三公之位,在皇上身邊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他本因徐階而致仕,現在徐階這隻攔路虎走了,他的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濃似一日。邵大俠此時來訪,正是人到病時,遇上郎中。但高拱畢竟久歷官場,心情再迫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與邵大俠素昧平生,答應不答應,先摸摸他的底細再說。這正是高拱與徐階不同的地方。徐階不問情由,一拒了之。而高拱則不顯山不顯水,先把客人好生款待一番。一連兩天,高拱把邵大俠好吃好喝地招待,還讓高福帶著邵大俠到附近的莊園跑馬遊樂,到三十裡外的古德禪寺燒香拜佛,就是不談正事。不過,他暗地裡囑咐高福,要密切關注邵大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處要及時稟報。兩天下來,高福說邵大俠風流倜儻,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看樣子是有些來頭。高拱這才決定與邵大俠接談。

  當晚,高拱在客廳里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

  酒過三巡,高拱問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營生?」

  邵大俠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兒」一口乾了杯中酒,笑嘻嘻說道:「不瞞高太師。」因高拱擔任過太子太師一職,故邵大俠如此稱呼,「說來慚愧,我邵大俠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人家,但卻視功名如畏途。」

  「為什麼?」

  「我的性格,天生受不得挾持。說來太師不信,我這個人很有一些怪癖。」

  「說與老夫聽聽。」

  也不等高拱斟酒,邵大俠自己把酒壺提過來,自斟自飲,浮了一大白之後,朗聲說道:「人喜歡詩詞歌賦,我喜歡刀槍棍棒;人喜歡鳳閣鸞樓,我喜歡荒村古寺;人喜歡上林春色,我喜歡夕陽簫鼓;人喜歡走馬蘭台,我喜歡浮槎滄海;人喜歡溫文爾雅,我喜歡插科打諢;人喜歡溫情脈脈,我喜歡嬉笑浪謔。總之,恨人之所愛,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現在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兒。」

  邵大俠音韻鏗鏘的一番表白,逗得高拱一樂,也就打趣問道:「你這不是故意和人鬧彆扭嗎?」

  邵大俠瞅著高拱悠然一笑,饒有深意地說道:「太師,恕後生狂言,人生的學問,都從這鬧彆扭處得來。」

  高拱頻頻點頭,頓時對邵大俠有了幾分好感,於是轉入正題問道:「你如何想到要讓老夫重回內閣?」

  邵大俠隱瞞了先去徐階家這一情節,卻把他那好弄玄虛的江湖性格表現出來,神色莊重地說道:「我看太師的氣色,根本就不是賦閑之人。」

  「啊,你還會看相?」高拱問道,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麻衣與柳庄都翻過幾頁,也受過二三高人指點,故略知一二。」邵大俠頗為自負,自斟自飲說道,「太師雙頤不豐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頎長,長頰高顴,眉揚如劍,十足一副騰搏萬里的餓鷹之相,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沉穩中露出一股虎氣。如此大貴之相,世間少有。形主命,氣主運。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氣者,說明已時來運到,內閣首輔歸之太師,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俠說得怦然心動。數年前,還在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一天去京城白雲觀遊玩,門口一個擺攤兒看相的老頭就說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詞兒,與這邵大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擔心被人誆騙,略一沉思,說道:

  「邵先生從丹陽來時,並不知曉老夫長的何等模樣啊!」

  「是的,」邵大俠點頭承認,應付之辭也來得極快,「我當時只是分析朝政,從道理上看,偌大一個中國,能榮登首輔之位的只有兩人,一是松江徐相國,再就是你這位卧龍新鄭的高太師了。及至我來到貴府,看過太師的相,就認定新任首輔,必是太師無疑了。」說到這裡,邵大俠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了一句吊胃口的話,「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師這邊無意問鼎,我就立即趕赴松江去找徐相國,現在看來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師你確實有宰相之命。」

  邵大俠言辭懇切,高拱仍是將信將疑問道:「你打算如何操辦?」

  「解鈴還得系鈴人。我認識幾個宮中的大?,他們都是李芳線上的紅人。」

  李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階去位,眼下是惟一能在隆慶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高拱清楚這一點。

  沉思半刻,高拱追問道:「你所說的那幾個大?,都是哪幾個?」

  邵大俠狡黠地一笑,說道:「請太師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同時也可以在這裡給太師打個包票,這件事我出面來辦,保證萬無一失,你就坐著等皇上的聖旨吧。」

  說到這裡,邵大俠好像已經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來就要給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擋,問道:

  「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天下蒼生,為大明社稷。」

  「你要什麼代價?」

  「代價?你指的是什麼?」

  「銀子。」

  「銀子?」邵大俠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放下酒杯,兩手撐著飯桌說道:「太師也忒看扁人。如果為了銀子,我邵某不會千里迢迢趕來新鄭,在順天府,我隨手就能撈到大把大把的銀子。」

  如果邵大俠開口要錢,高拱就會端茶送客。江湖騙子太多,騙錢伎倆也是五花八門。邵大俠既說不是為錢而來,高拱這才放下一直狐疑著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幾十年,知道辦這種事,上下打點,要花不少的銀子。」

  「花多花少,太師全不用費心。」邵大俠大包大攬豪氣十足地說道,「這點銀子我還拿得出。」

  「不為錢,那你為什麼?」高拱有些納悶,又把邵大俠打量一番,說道,「事成之後,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俠回答乾脆。

  「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圖個啥?」

  高拱倒真是捉摸不透了。

  邵大俠一邊談話,一邊飲酒。一壺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他毫無醉意。這會兒他又滿飲一杯,開口說道:「我若說什麼也不為,太師反而會疑神疑鬼,以為我邵大俠要在太師身上設個什麼局。既如此,事成之後,太師要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講。」

  「請太師向隆慶皇帝講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邵大俠點出的這幾個人,高拱全都認識。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訪求長生不老之術,把這幾個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開爐煉丹。但吃了他們煉出的丹藥后,嘉靖皇帝不但沒有延年益壽,反而一命嗚呼了。嘉靖皇帝賓天之後,首輔徐階就下令把這五人抓起來問成死罪。鞠讞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時間,到了隆慶二年,還沒有等到秋天問斬的日子,徐階就致仕回籍了。這幾個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平心而論,高拱對這幾個人也深惡痛絕。當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會把這五人問成死罪。但這事恰恰是徐階辦的,高拱尋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新入主內閣,首先就得把徐階經辦的大事悉數推翻。

  見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俠激了一句:「怎麼,太師感到為難?」

  高拱一掀長髯,朗聲笑道:「這有什麼為難的,只要我能入閣,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請法司改議!」

  「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第二天,邵大俠就告別高拱,束裝入京。其時已是楓葉紅、蘆花白的殘秋十月。兩個月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推薦,隆慶皇帝下詔,命高拱入閣主政,併兼吏部尚書,集首輔與冢宰於一身。

  當高拱在新鄭高家莊接旨的那一剎那,他不得不驚嘆邵大俠的通天手段。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一絲隱憂:萬一這事張揚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豈不要遭人唾棄?

  邵大俠已經猜透了高拱的這層心思,所以自從在高家莊見過一面,也再不露面。只是在高拱履行諾言,奏明皇上將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為流放口外之後,邵大俠差人給高福送來了一張紙條,請他轉給高拱。紙條上並未署名,只寫了一副對聯:

  賣劍買牛望門投止

  吹簫引鳳從此無言

  聽說高拱要到晚上才能見他,吃罷午飯,邵大俠閑著無事,便上街閑逛來了。


  出蘇州會館向左一拐,一片琳琅滿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綢緞、珠寶店為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聳著一座鐘鼓樓的十字街口。由此向東向南向北,三條大街皆是店鋪。彩旗盈棟金匾連楹,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邵大俠並不買什麼東西,只想尋個清靜地兒打發這半日光景。按高福的意思是連街也不想讓他上,但他受不住憋,還是走出來???? 。邵大俠站在街口看了看,便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遠,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橫街。街口第一家是一間兩層樓的茶坊,門口掛著布帘子,屋內支著四五隻茶爐,都燒得熱氣騰騰的。靠街窗戶裡頭擺了十幾張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看街景。樓上還有七八間雅室,傳出吹簫弄笛之聲,想是什麼公子王孫在裡面品茗聽曲。邵大俠本想坐下來喝杯茶,一看還是鬧哄哄的,又挑簾兒走了。往橫街里走過了七八家,邵大俠這才看出橫街瀰漫著一股子風雅。家挨家的小鋪子,門臉兒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極有韻致。門上泥金抹粉的牌匾書著這個軒那個齋的,牌匾兩旁的門柱上,都懸挂著黑底綠字兒的板書對聯。這些對聯亦莊亦諧,於店鋪的營生都極為切合。邵大俠挨個兒看下去。

  賣膏藥的鋪子門口懸的是:

  神妙烏須葯,一吃就好

  祖傳狗皮膏,一貼就靈

  隔壁是一間中藥鋪,對門是一家專營杭州綢緞的店子,對聯也很切題:

  去對門買一匹天青緞

  來敝舍吃六味地黃丸

  再過去是一家裝裱店,兼著做藥材生意,廣告詞來得貼切:

  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

  自運雲貴川廣南北道地藥材

  接著是一間小小的酒肆:

  勸君更進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肆的下家最為逼仄,僅能容下兩張椅子的過廳里坐著一個幫人修腳的老頭兒,門口竟也懸了一副:

  足下功夫三寸鐵

  眼前身價一文錢

  一家家看過來,邵大俠心中忖道:「京城天子腳下,氣象畢竟不同。就這麼一條小衚衕,似乎也是藏龍卧虎之地。」這麼想著,又來到一家鋪子跟前,抬頭一看,掛著的一副對聯便覺得有些奇妙:

  賺得猢猻入布袋

  保證鯰魚上竹竿

  邵大俠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抬頭一看,橫匾上寫著「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看相,打卦抽籤這一應事兒,邵大俠本來就喜歡。心想反正沒事,一抬腿就走了進去。廳堂不大,兩廂里擺了一架古董,幾缽盆花。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迎面的香案之上,掛著一幅峨冠博帶的神仙像,兩旁還有一副對聯:

  幫庶民求田問舍

  許國士吐氣揚眉

  「客官,請坐。」

  邵大俠剛一進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戴著程子巾的年輕人就滿臉堆笑地迎過來。

  「你就是李鐵嘴?」邵大俠問道。

  「啊,不是,我只是這裡的堂官,」年輕人給邵大俠遞了一盅茶,說道:「客官可是要測字,我這就去喊先生出來。」

  不一會兒,堂官就領了一個老者出來,看他有六十掛邊的年齡,精神矍鑠,幾綹山羊鬍子,平添了儒者風範。一出內門,他就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地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

  邵大俠還了一禮,寒暄幾句,他指著畫上的神仙問李鐵嘴:「請問老先生,這是哪一路神仙?小人不才,竟沒有見過。」

  「啊,這是本主神仙,字神倉頡。」

  李鐵嘴朝牆上端望一眼,樣子極恭敬。邵大俠見李鐵嘴還有一點仙風道骨,便有心找個字兒讓他測一測。先就李鐵嘴的話開了個玩笑:

  「倉頡是造字之人,何時成了神仙?」

  李鐵嘴白了邵大俠一眼,語氣中略含教訓:「耍斧頭鋸子的魯班成了神匠,抓藥看病的扁鵲成了神醫,倉頡能造字,為什麼就不能當神仙?玉皇大帝,如來佛爺,上至九五之尊,王公貴戚,下至芸芸眾生,只要能開口說話的,就離不得倉頡。」

  邵大俠一笑,說道:「幫有幫規,行有行主,我隨便說說而已。請問李老先生,這測字兒的生意可興隆?」

  「托客官的福,偌大的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

  李鐵嘴外表謙恭,內里卻頗為自負。

  「請客官報個字兒,試試老朽的本事,若說得不準,你出門去把『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砸了。」

  「好,」邵大俠起身去掩了大門,回頭在八仙桌邊坐下說,「我測字兒,不喜歡有閑雜人進出。你測得好,我多給賞銀。」

  「請客官報字。」李鐵嘴遞過紙來。

  邵大俠略一思忖,就在紙上寫了一個「邵」字。

  李鐵嘴接過紙問:「請問客官問什麼?」

  「問一個朋友的禍福。」

  李鐵嘴點點頭,把個「邵」字端詳了半天,又眯著眼睛把邵大俠好生看了一回,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像啊。」

  「你說什麼不像?」

  李鐵嘴說:「這個『邵』字兒裡頭隱含的天機,與你不像啊。」

  邵大俠被李鐵嘴吊起了胃口,性急地說:「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麼來就快講。」

  李鐵嘴驚訝地說道:「你這客官,不顯山不顯水,竟有這大的朋友作靠山。」

  「多大?」邵大俠不露聲色。

  「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邊的大臣,是不是?」

  「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看,」李鐵嘴指著「邵」字兒說道:「召字左邊添一個『言』旁,就是『詔』字,皇帝的旨意稱為詔。你的朋友在皇上說旨的時候,只能出耳朵聽而不能動嘴說,所以無『言』而有『阝』。從這一點看,六部尚書都還不夠資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內閣裡頭。」

  儘管邵大俠自己也是一個預測陰陽的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李鐵嘴斷字如神。他盡量不讓李鐵嘴看出他的吃驚,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麼叫鯰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倒還真的名不虛傳,胡謅得有滋有味,請往下說。」

  儘管邵大俠極力掩飾,但李鐵嘴見多識廣,哪裡又瞞得過他?李鐵嘴知道邵大俠已經折服了,於是趁著性兒,越發說得神乎其神:「至於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何以見得?」

  「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面前無言,但對待下官,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還有皇上護著,聽說隆慶萬歲爺病得重,一旦賓天,你這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隨身,危在旦夕。」

  「危險來自哪裡?」

  「這『阝』旁之左,加『氏』為『邸』,加『良』為『郎』,當官不見邸,是罷職之象,問政不從良,必招天怒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

  李鐵嘴從容道來,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模稜兩可的話。邵大俠的心情,卻是越聽越沉重,不禁雙手按著八仙桌,發了好一陣子呆。李鐵嘴瞧他這樣子,便在一旁捋著山羊鬍子,自鳴得意說道:

  「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

  這一問倒把邵大俠問醒了,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解得好,不愧是鐵嘴。」

  李鐵嘴心中暗笑:「又一隻猢猻入我的布袋了。」嘴中卻說道,「倉頡神造字,暗藏了許多天機……」

  不等李鐵嘴說完,這邊邵大俠從懷裡掏出五兩一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摜,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

  趁李鐵嘴被搞得懵里懵懂、不知所措時,邵大俠早已閃身出門,揚長而去了。

  罵歸罵,李鐵嘴的一番話,猶如一塊石頭塞在邵大俠的心窩裡,要怎麼難受有怎麼難受。他這次進京,又是為高拱的事專門而來。兩年半前的那個秋天,通過他成功的遊說,高拱重新入閣榮登首輔之職,且還兼任主管天下官員進退升遷的吏部尚書,頓時間由一位管領清風明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為朝中第一權臣。高拱精明幹練,在任時政風卓著。對於知情人來說,他之重返內閣本不值得驚奇。大家感到驚奇的是,他這次回來,竟然兼首輔冢宰於一身,真正是一步登天。本來平淡無奇的士林宦海,竟被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激得沸沸揚揚。一些好事之徒免不了到處鑽營打聽這件事情的根由始未。儘管高拱本人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刺探別人隱私的能人高手,又全都在皇城內外的官場裡頭。很快,有人探明了事情的真相,許多人都知道了邵大俠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不要說別人,就是高拱自己,也覺得邵大俠高深莫測,屬於異人一類。他原以為事成之後,邵大俠會登門拜見,並從此纏著他,提無窮無盡的要求。誰知等來等去,只等來那一張寫著一副聯語的字條,聯語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從此不見面了。看著字條,高拱鬆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邵大俠這般辦理,也有他的理由:在新鄭縣高家莊的會面,從言談舉止,他已看出高拱心胸並不開闊,而且猜疑心甚重,雖屬治國能臣,卻非社稷仁臣。這種人很難交往,何況靠陰謀獵取高位,本為天下士林所不齒。高拱要洗清這一事實,遲早也會構害於他。這一手,邵大俠不得不防。再加上自己的目的也已達到,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五位羽巾方士也都被隆慶皇帝赦免死罪,放出天牢。這五人在江湖上黨徒甚眾,勢力不可低估,除王金與他交往甚深,其餘四人都未曾謀面。但同在江湖,義氣為重,救命之恩,焉能不報。於是,幾個人湊齊了五十萬兩銀子送給邵大俠,邵大俠堅辭不受。但經不住幾個人的一再感謝,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為高拱復職,他巨額賄賂李芳、孟沖、滕祥等一幫隆慶皇帝身邊的寵宦,總共也花了十來萬兩銀子。現在加倍回收得到這一筆大大的財喜,也犯不著再去高拱那裡討什麼蠅頭小利。思來想去,邵大俠遂決定從此不見高拱,便差人送了那一張字條。但經歷了這件事,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就變得如雷貫耳。他用王金等人送的那一大筆錢,在南京城裡開了七八處鋪號,夥同內宦,做一些宮中的貢品生意,兩年下來,竟也成了江南屈指可數的鉅賈。無論是在商業,還是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中,他都是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頭面人物。由於在內宦、官場中有許多眼線,他雖然住在南京城中,卻對北京城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次隆慶皇帝的病情,他知道的內情,比北京快馬送來南京的邸報上寫的還多。宮廷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以及南京各部院一些浮言私議,讓他意識到皇城中又在醞釀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高拱無疑又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之一,而他的競爭對手張居正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謀國之臣。雖然其資歷、權勢都不及高拱,但其心計策略卻又在高拱之上。兩人爭鬥起來,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邵大俠憑自己的感覺,任性負氣的高拱一定不會把張居正放在眼裡,果真如此,必定凶多吉少……儘管邵大俠對高拱一直迴避,但事到臨頭,他發覺自己對高拱感情猶在。在這撲朔迷離陰晴難料的節骨眼上,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赴京一趟,就近給高拱出點主意。

  這趟來京,除了十幾個家人充當隨從,他還帶著平日養在府中的四五個家妓,雇了一艘官船,沿運河到通州上岸,然後換乘馬車入城,把蘇州會館的一棟樓都給包下了。下午,他命令所有隨從都留在會館里休息不準出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上閑逛。不想在李鐵嘴的測字館中,花錢買了個天大的不愉快。

  出了測字館,邵大俠又重新走回北大街,正兀自悶悶不樂地走走停停,忽然聽得迎面有一個人說道:「喲,這不是邵大官人嗎?」

  邵大俠抬頭一望,只見說話的人三十歲左右,方頭大臉面色黧黑,耳大而無垂珠,一雙雁眼閃爍不停,穿一件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頭上戴一頂天青色的馬尾巾,巾的側面綴了一個月白色的大玉環。偏西的陽光,把這隻大玉環照得熠熠生光,十分搶眼。邵大俠看這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嗨,邵大官人可是把我給忘了,」來人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寶和店的錢生亮。」

  這一說,邵大俠立馬就記起了,這錢生亮是寶和店的二掌柜。去年春上,曾跟著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去南京採辦綢緞,與邵大俠開的商號有生意來往。邵大俠陪著孫隆在南京、蘇州、揚州玩了十幾天,這個錢生亮一直跟著。

  「啊,是錢掌柜。」邵大俠趕緊抱拳一揖,「瞧你這一身光鮮,我都不敢認了。我還說明天去看望孫公公,順便也看你。」

  錢生亮答道:「多謝邵大官人還惦記著我,不過,小人已離開了寶和店。」

  邵大俠一怔:「寶和店這樣一等一的皇差你都辭了,跑到哪兒發達了?」

  錢生亮看了看過往的路人,小聲說:「小人現在武清伯李老爺家中做管家。」

  武清伯李偉,李貴妃的父親,隆慶皇帝的岳丈,皇太子朱翊鈞的外公。算得上當今朝中皇親國戚第一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邵大俠頓時眼睛發亮,當下就拉著錢生亮,執意要找個地方敘敘舊情。錢生亮說出來幫武清伯辦事,不可耽誤太久,要另約日子。邵大俠不好強留,當下約定讓錢生亮引薦,過幾日到武清伯府上拜謁李偉。

  當街與錢生亮別過,邵大俠從測字館中帶出來的懊喪心情頓時被沖淡了許多。他簡直覺  
得這個錢生亮就是上天所賜,通過他牽上李偉這條線,再讓李偉影響女兒李貴妃。即使隆慶皇帝龍馭上賓,高拱失了這座靠山,李貴妃還可以繼續起作用保高拱的首輔之位。「這是天意,高拱命不該絕……」邵大俠一路這麼想來,走到方才路過的那座茶坊門前,冷不防後面衝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蹌幾步站立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抓住一根樹枝才不至倒下。他抬頭看見撞他的那個人跑到街口一拐彎不見了,正說拔腿追趕,忽然後面又衝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拿鐵鏈子把他綁得死死的。

  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

  「你們憑什麼拿我?」邵大俠問道。

  內中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瞪了邵大俠一眼,惡聲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著。」

  聽這一說,邵大俠一笑說道:「差爺,你們想必看錯人了。」

  這時一位老漢跑來,差頭問他:「老漢你看清,在流霞寺強姦你黃花閨女的,可是這漢子?」

  老漢只朝邵大俠瞄了一眼,頓時一跺腳說:「是他,正是他。」說著就要撲上前來毆打。

  差頭把老漢隔開,對邵大俠說道:「好歹你得隨爺們走一趟了。」

  說著,也不聽邵大俠解釋,將一個先已預備好了的黑布頭套住邵大俠頭上一籠,推推搡搡,把邵大俠押往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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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7 11:21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九回 密信傳來愁心戚戚 死牢會見殺氣騰騰

內閣散班,高拱沒有如約去蘇州會館與邵大俠相會,而是吩咐轎班徑直抬轎子回家,並讓人通知魏學曾速來家中相見。高拱到家不過一刻時辰,魏學曾就趕了過來。

  「吃飯了嗎?」高拱問。

  「接到通知,我就從吏部直接趕了過來,哪還顧得上吃飯。」魏學曾答。


  高拱當下喊過一個家人,說道:「你去通知廚子,熬一鍋二米粥,烙幾張餅,直接送到書房來。」說罷便領著魏學曾進了書房。

  這時天已黑盡,書房裡早已掌起燈來。剛落座,高拱就急匆匆說道:「啟觀,出大事了。」

  「啊,究竟何事?」魏學曾也緊張起來。

  高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學曾接過一看,正是李延數日前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給高拱送來的那封信。魏學曾讀過,雖對李延這種作法鄙夷,但也看不出這裡頭會有什麼禍事發生。正沉默間,高拱怒氣沖沖說道:

  「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只不過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他背著老夫,竟做出這等貓膩之事。」

  魏學曾知道高拱素來廉潔不肯收人財物,發這一頓脾氣原也不是假裝,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話相勸:「李延做的這件事,雖然違?了元輔一貫的做人準則,但作為門生,李延對座主存這點報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輔既不肯污及一世廉名,把這五千畝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為這區區小事動惱發怒呢。」

  「小事?如果真的是小事,老夫會這麼十萬火急把你找來?」高拱煩躁不安,挪動一下身軀,繼續說道,「下午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同你想法一樣,後來我又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兩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綻。按信上所說,李延是在出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老夫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可是,為何過了一年多時間才來信告知?他陳述的理由是,本來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後才把田契送給我,這理由也還說得通。說不通的是,他為何在撤官之後,又動用八百里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穩時不急著送田契,現在丟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趕緊申說此事。啟觀,你不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嗎?」

  「首輔洞察幽微,這麼一說,李延這封信里,倒還真有名堂。」魏學曾說罷,又把擱在茶几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來閱讀。

  這時廚子抬了一張小飯桌進來,擺好了二米粥、煎餅和幾碟小菜。高拱瞅了瞅煎餅旁邊的一碟醬,問道:「這是哪裡的醬?」

  廚子回答:「回老爺,這是御膳房的醬品,有名的金鉤豆瓣,還是過年時皇上賜給您的。」

  「不吃這個醬,口味淡吃不慣。你還是去把老家送來的麥醬送一碟子上來。」說著,高拱拿起那碟金鉤豆瓣就要讓廚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對魏學曾說道,「也許你喜歡吃,留下吧。」

  接了剛才的話題,兩人邊吃邊談。

  「這信你又看過一次,應該看出問題來的。」高拱嚼著一口煎餅,說話聲調便有些改變,「李延字體你也熟悉,往常送來的摺子或信札,一筆小楷個點個明,很有幾分趙孟?的功夫。這封信卻寫得相當潦草,幾處明顯的筆誤,像把『涿』州寫成『琢』州,也沒有發現,可見他寫信時心緒煩亂。」說到這裡,高拱盯了魏學曾一眼,問道:「李延沒有給你行賄?」

  「他進京述職時,曾來我家拜訪,聽說我女兒出嫁,他大包大攬說『令女的嫁妝就包在我身上』,被我一口回絕,此後便不再提起此事。」

  「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身,說的就是這個理,」高拱笑過一回,又問道,「那麼,他是否給你送過果脯?」

  「果脯?」魏學曾一愣,訝然笑道,「北京到處都是果脯,哪容得著他千里迢迢送什麼果脯。」

  「此果脯非彼果脯也!」高拱似笑非笑,接著就把上午隆慶皇帝的話述說一遍。

  「皇上深居大內,怎麼知道李延的果脯?」魏學曾感到納悶。

  「這正是我擔心的理由,」高拱面無表情,其實心裡頭像翻開了鍋,「別看皇上平常對政事並不關心,但他耳朵靈透得很。你想想,馮保管著東廠,暗地裡專門監視百官動靜,這幫王八蛋,一天到晚泥鰍似的四處亂竄,什麼事情打聽不到?前幾天,一個工部郎官逛窯子喝醉了酒,回來從馬上跌下來,摔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上午皇上就問我這件事,我還不知道呢。馮保這閹豎,每天都有大把的訪單送給皇上。」

  「提起東廠,百官們又恨又怕,世宗一朝多少大獄,都是因為東廠興風作浪造成的。」魏學曾對東廠從來都深惡痛絕,故憤憤不平說道,「馮保提督東廠,不知給皇上進了多少讒言,元輔應該想想辦法,儘早把他收拾了。」

  「這是后話,」高拱緊接著說道,「眼下李延之事如果處理不好,讓人家拿到證據,我們就會讓人家給收拾了。」

  「果真有這麼嚴重?」

  「有!」

  高拱說著打了一個響嗝,這是方才吃飯太急的原因。他喝了一口茶順順氣,正欲講下去,忽然門房來報,說是韓揖求見。高拱蹙眉說道:

  「他來湊啥熱鬧,讓他進來。」

  韓揖灰頭灰臉進來,看見魏學曾在座,越發顯得局促不安。

  「你有何事?」高拱問道。

  「有點小事,不過……」韓揖看了一眼魏學曾,吞吞吐吐說道,「不過,也不甚要緊。」

  「不甚要緊你跑來幹啥,」高拱毫不客氣地訓斥,「你沒看見,我和魏大人談事。」

  韓揖弄了個面紅耳赤,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想走。魏學曾看出韓揖的意思是想和首輔單獨談事,於是起身說道,「韓揖有要緊事稟報,我暫且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你且坐下,沒有什麼事好瞞你的,」高拱這麼一說,魏學曾只得又坐下。高拱又對韓揖說道,「有啥事就說吧,魏大人不是外人,聽聽無妨。」

  韓揖遵主人之命,一躬身尋了把椅子坐下,訥訥說道:「首輔大人,我還是想來和你說那一萬兩銀子的事。」

  「啊,原來你是為這個而來。」高拱點點頭,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不明就裡,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向他述說一遍。

  下午看過李延信后,高拱獨自一人在值房沉思,這時恰好韓揖送公文進來。這韓揖雖只是一個七品小官,但因在首輔身邊當差,又深得信任,因此六部堂官封疆大吏等一應朝中大臣都不敢馬虎他。韓揖儘管在外頭拉大旗作虎皮招搖充大,但在高拱面前卻顯得謹慎小心,永遠都是那一副克勤克儉虔敬有加的樣子。高拱除了煩他事無巨細一概請示彙報這一條外,餘下的也都滿意,在心中也就把他當成了家臣。

  卻說韓揖放下公文之後,磨磨蹭蹭還不想走,高拱問他:「你還有啥事?」

  韓揖打了一躬說道:「方才孟公公差人送了兩盆花來,都是大內御花園培植的異品芍藥。一盆白色,叫霓裳舞衣,一盆猩紅,叫秋江夕照。卑職三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嬌艷美麗之花。現請首輔大人示下,這兩盆花是擺在這值房裡呢,還是拿回家中欣賞。」

  隆慶皇帝舊病複發跑來內閣尋找奴兒花花,以及李延來信這兩件事,正攪得高拱心亂如麻,吃飯都味同嚼蠟,哪裡還有閑心來賞花?韓揖話音一落,高拱就沒好氣地吼道:「閑花閑草這等小事,也值得你嚼舌頭請示?下去!」

  「是。」

  本想討個彩頭的韓揖,只得唯唯諾諾退下。這時高拱忽然動了一個念頭:「這韓揖平日在老夫面前幫著李延說過不少好話,這麼做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處?」疑心一起,他又把韓揖喊了回來,問道:「李延這個人,你覺得他到底如何?」

  剛挨過訓斥的韓揖,不敢貿然回答,因為李延給首輔的信是他半個時辰前送進來的。首輔看罷信后心情不好,卻不知為的什麼。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慶遠剿匪連連失利,落下個撤官的處分也不算重,但慶遠乃西南崇山峻岭蠻瘴之地,李大人在那裡呆了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琉璃蛋的話等於沒說,」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過來,說道,「你與李延並不熟識,你來我值房辦事,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就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可是,你為何老是在我面前幫著李延說好話?你現在解釋一下這其中原因。」

  高拱催問甚急,韓揖眨巴眨巴眼睛,又說了一句滑頭的話:「我想著李延是首輔的門人,因此就放心地為他說幾句好話。」

  「放屁!說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頭戳到韓揖的鼻樑上,喝道,「你現在老實交待,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首輔大人……」

  韓揖喊了一聲卻沒有下文,高拱看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已經明白這一「詐」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詐到底,他撿起李延那封來信在韓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說道:「好你個韓揖,吃了豹子膽,竟敢瞞著老夫收受賄賂,事到臨頭還敢抵賴。」

  韓揖真的以為李延信中談及此事,頓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著哭腔說道:「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共一萬兩。」

  「你收了?」

  「卑職……收了。」

  高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把韓揖踹出門去。韓揖跟了高拱兩年,從未見過高拱如此盛怒,嚇得面如土色,貼身? 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彎伏地不起,哽咽說道:

  「卑職一時財迷心竅,辜負首輔栽培之恩,還望首輔念在卑職犬馬之忠分上,饒我這一回,從今以後我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韓揖送進都察院鞫讞問罪,但顧忌著「家醜不可外揚」,他又強咽下怒火,長嘆一聲說道:「你起來說話。」

  韓揖瑟縮著爬起來,也不敢落坐,只篩糠似的站在那裡。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樣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里也無人進出,但仍壓低聲音問道:

  「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

  韓揖知道幾位大臣都得過李延的「孝敬」,但他斷不敢攀連別人,搖著頭說道:「李延做這種事情,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職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問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銀子,這錢從哪裡來?」

  聽這問話的口氣,好像李延並沒有在信中交待什麼。韓揖不免後悔這麼快「坦白」,但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為了求得高拱原諒,又不落下個「賣友」的罪名,韓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樣斂財,卑職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兵部駕部郎官杜化中知曉。」

  「你現在就傳我指示,命杜化中速來內閣。」

  不到一個時辰,杜化中就氣喘吁吁走進高拱值房。他本也是高拱門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示,不敢怠慢,便騎了一匹快馬跑來。高拱又如法炮製,「詐」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來的禮金三萬兩銀子。並從杜化中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額」貪污巨額軍費的事實。

  ………

  魏學曾聽過這段敘述之後,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頓時鎖到了一堆,看著眼前這位韓揖畏畏縮縮的樣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也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你這個韓揖,一萬兩銀子就讓人買走了靈魂。前幾日,元輔還與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擔任吏科都給事中,這個官職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這下可好,鯉魚不跳龍門,卻跳進了鬼門。」

  韓揖羞愧難當,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扭捏一陣子,方開口說道:「魏大人,下午首輔當頭棒喝,猶如巨雷轟頂,卑職已知罪了。晚上卑職冒昧前來,為的是退還這一萬兩銀子。」說著,從袖籠里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遞給高拱。

  高拱並不伸手去接那銀票,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嘉?年間刻印的《貞觀政要》,翻到中間《貪鄙篇》一段,遞給韓揖,說道:「你把這一段念一念。」

  韓揖接過書,磕磕巴巴念了下來: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厚,一年所得,其數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萬。一朝彰露,祿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詩》云:『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斷韓揖,奚落說道:「你也是鄉試會試這麼一路考過來的進士出身,《貞觀政要》這部書難道過去沒能讀過?」也不等韓揖回答,又接著說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勞思政,魏徵、房玄齡、蕭?等一班干臣,廉潔奉公。如此君臣際會,才開創出盛唐氣象。當今聖上雖不像唐太宗馬上得天下,但克己復禮,始終守著一個廉字。他本喜歡吃驢腸,自聽說每天御膳房為他做一盤驢腸就得殺一頭驢子,他從此就再也不肯吃驢腸了。這樣的好皇上哪裡去找!可是你這作臣子的,輕輕鬆鬆就貪了一萬兩銀子。皇上從牙縫裡省下來的錢,都被你們這幫混賬東西化為己有,皇上豈不寒心?百姓豈能不恨?芻蕘豈能無怨?『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這是至理明言啊!」

 高拱說這番話時,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論理,句句動情。聽得出,講到後來他都喉頭有些發哽了,在坐的魏學曾與韓揖無不大受感動。韓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道:「聽了首輔這席話,卑職已無地自容,明天我就給皇上上摺子,自劾請求處分。」

  「這倒也未必。」高拱盯著韓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只要你有這份認錯的心,老夫就原諒你這一回,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哭喪著臉,讓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  
什麼虧心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講講,該幹啥就幹啥,不要心事重重,讓人看出破綻。」

  高拱一改刻毒態度,突然變得這麼寬容,韓揖始料不及,繼而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與魏學曾還有事談,連忙知趣告辭。

  「回來,」高拱喊住韓揖,指著韓揖放在茶几上的那張銀票說,「這個你先拿回去,怎麼處理,等有了章程后再說。」

  韓揖走後,魏學曾喟然嘆道:「首輔嘴上如刀,卻原來還是菩薩心腸。」

  高拱自嘲地一笑,說道:「不這樣,又能何為呢?據老夫分析,李延這幾年給京城各衙門送禮不在少數,兩萬名士兵的空額糧餉,夠他送多少銀子?你想想,他會送給誰?各衙門堂官,再就是要緊部門的郎中主事,這些人又有幾個不是經你我之手提拔起來的呢?我高拱經營多年,總算有了現在這一呼百應的局面,眼下正值與張居正較勁的節骨眼上,總不成讓人一網打盡吧。」

  高拱擔心的這一層,魏學曾也想到了,這時憂心重重說道:「李延貪墨數額如此之大,賬簿上不可能了無痕迹,如今殷正茂接任,會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這宗大案來?」

  「是啊!」高拱附和,接著分析道,「這裡頭有兩種可能,一是殷正茂難改貪墨本性,同李延一樣張開鯨魚大口,當一個巨貪,再就是他有所警惕,鐵心跟著張居正,揭露李延,如果是這樣,局勢就岌岌可危了。」

  「早知李延如此,悔不該讓殷正茂去接職。」

  魏學曾心直口快,又放了一「炮」。高拱心裡頭雖也有些後悔,但他從來就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愣了愣,他說道:「殷正茂前幾日寄給老夫的信,意在感謝拔擢之恩,字裡行間既不親近,也不疏遠,看得出來他還在觀察風向。這個時候我們再拉他一把,興許就能收到化敵為友的功效。李延是以僉都御史一銜領受兩廣總督,這殷正茂我看就提他一級,以右副都御史領銜兩廣總督,你明天就寫一份公折送呈皇上說明此意,我即行票擬,這兩天就發出去。」

  魏學曾一聽高拱對殷正茂的策略有些改變,立即問道:「監察御史已到了南昌,殷正茂在江西任上的事還查不查?」

  「查!不但要查,而且還一定要查出他的貪墨劣跡來。」高拱斬釘截鐵回答,「如果他萬一揭發李延,我們手中也必須攥住他的把柄。先給他糖吃,不吃糖,再給他兜頭打一悶棍。」

  「如此兩手準備,不失為萬全之策,」魏學曾思慮變被動為主動,也只能如此行事,接著說道,「殷正茂升遷公文,我明日到部即行辦理。但李延一人身上,系著眾多官員的安危,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張。」

  一番計議,不覺夜深,魏學曾告辭回家。

  魏學曾前腳剛走,高福後腳就跨進了書房。高拱有些疲倦,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事情辦妥了?」

  「回老爺,辦妥了。」高福畢恭畢敬回答。

  「沒難為他吧?」

  「沒有,老爺沒指示下來,刑部裡頭那幫人,任誰也不敢胡亂行事。」

  「備轎,我現在過去。」

  「老爺,夜色已深,是不是明天再去?」

  「此刻路斷人稀,正好出行,再說,人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咱也不好太冷落。大轎子就不坐了,你去備一乘女轎。」

  「是。」

  高福退出。高拱去內室換了一身道袍,然後到轎廳里上了女轎,趁著夜色朝刑部大牢迤邐而來。

  他此行前往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南京專程趕來與他相見的邵大俠。

  卻說上午高福跑來內閣告知邵大俠到京的消息后,高拱讓高福帶信給邵大俠諸事小心,慎勿外出。想想又不放心,又派人把高福找回來,囑咐他去刑部找幾個捕快暗中跟蹤邵大俠,若他出街閑逛,就尋個由頭把他弄到刑部大牢關押起來。高拱下這道命令,原也存了一份心思,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邵大俠弄死。出任首輔之後,他對邵大俠這個人一直放心不下。后差人暗訪,邵大俠在南京一門心思做生意,從未談起過幫助他東山再起這段往事,因此他便收了殺人滅口之心,決定放他一馬,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挨。去年邵大俠託人進京找上門來幫胡自皋說情,他內心便不愉快,雖然給面子免了胡自皋處分並升了個南京工部主事,但對邵大俠已經淡下來的提防之心又重新收緊。這次邵大俠突然來到京城並說有急事相見,高拱憑直感就知道他又是為摻和政事而來,因此心中老大不高興。他本來就想讓邵大俠無蹤無影永遠消失,現在既然送上門來,焉有任其逍遙之理?高福深知主人心思,因此辦這件事也特別賣力。當邵大俠被抓進刑部大牢后,他又跑來內閣報信,請示下一步該如何處置。此時高拱正在被李延來信攪得心緒不寧,只說了一句:「先打入死牢秘密關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暫時也不要給他加刑。」高福去后不一刻時辰,高拱便起轎回家與魏學曾相見,一番深談之後,關於如何處置邵大俠,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高拱來到刑部大牢時,差不多已是一更天氣。斯時更鼓沉沉,萬籟俱寂,剛剛鑽出天幕的下弦月,灑下點點寒光,朦朦朧朧照得大牢門前一對石獅子,更顯得面目猙獰陰森可怕。砭人肌膚的春寒峭風在闃無人跡的巷道上掃掠而過,更讓人產生那種陰陽未判大限臨頭的恐懼。一交酉時,戒備森嚴的刑部大牢就把大門關閉,夜間辦事公差都由耳門進出。知道高拱要來,管理大牢的獄典一直不敢離去。這會兒見高拱一身便裝從女轎下來,先是一愣,接著跪迎自報家門,高拱讓他頭前帶路,獄典起身要把高拱領進朝房。

  「人關在何處?」高拱問。

  「在死牢里。」獄典回答。

  「那就直接去死牢,不進朝房了。」

  「回首輔大人,死牢里鬼氣森森,連只凳子也沒有,大人你還是去朝房升坐,我吩咐捕快去把那人帶來。」

  獄典是擔心死牢里關押著犯人會把首輔嚇著,故委婉阻攔。高拱覺得朝房仍有閑雜人等,不如死牢里安全,故不領情,說道:「別?嗦了,快前面帶路,去死牢。」

  獄典無法,只得命人扛了凳子,一行人拐彎抹角往死牢走去。

  雖是深夜,死牢門口依然布滿崗哨。守牢的錦衣衛兵士盔甲護身持刀而立,如臨大敵不敢有些微鬆懈。獄典命兵士卸下死牢門杠,親自開鎖,領著高拱踏進死牢甬道。走了大約十幾丈遠,便看見甬道兩旁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單人牢房,除向著甬道一邊是厚重木柵之外,剩下三面牆壁都是一尺見方的石頭壘砌而成。隔兩三丈遠,甬道上就掛著一盞風燈。火光昏昏,暗影幢幢,站在甬道之上,真有一步踏入地獄之感。

  高拱平生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乍一聞到令人作嘔的霉臭味與血腥味,頓時不寒而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許是聽到他們腳步聲的緣故,一片死寂的牢房忽然起了小小的騷動。雖單禁一室猶刑具加身的死囚們都昂起頭來看這一幫人沓沓走過,不知深更半夜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高拱隨著獄典剛走過三四個房間,突然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叫罵:

  「我操你八輩子奶奶,你們看看,這隻老鼠一尺多長,把老子的腳啃得只剩下骨頭了。」

  出於好奇,高拱停下腳步,朝傳出罵聲的牢房看去,只見一個囚犯躺在窄小的土炕上,被鐵鏈鎖得死死的動彈不得,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趴在他的腳背上啃噬著腐肉,看見人來,那隻老鼠閃了一下身子,卻也並不逃走,只瞪著綠熒熒一雙豆粒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木柵外的人影。被它啃過的腳背,真的露出了白厲厲的骨頭,這凄慘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不給他松一鬆綁?」高拱問道。

  獄典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冷漠回道:「這是等待秋決的犯人,原也不值得同情的。」

  高拱「哦」了一聲,便挪動腳步。獄典領著他一直走到最裡頭,又見一道鐵門,並有兩名獄卒把守,獄典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名獄卒掏出鑰匙打開鐵門,走進去兩三丈遠,又見一扇小門。高拱走進這扇小門,才發現這裡原來是一間四面沒有窗戶密不透風的石頭密室。

  這本是囚禁欽犯之地,邵大俠就關在這裡。

  高拱進來時,邵大俠正蜷縮在土炕上,背對著小門睡得迷迷糊糊。獄典放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裡只留下高拱高福主僕二人。見邵大俠猶自酣卧不醒,高拱便清咳一聲。

  邵大俠一動,轉過臉來,揉揉眼睛,一看是高拱,連忙翻身坐了起來。

  「太師!」

  邵大俠這一喊真是百感交集。高拱假惺惺裝出關切的樣子,急忙問道:「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怎麼沒有為難?」邵大俠憤然作色,慪氣說道,「平白無故誣我強姦良家婦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一鏈子鎖到這裡來,這是個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一路走來,怎會不知道這是何處?」

  「我怎會知道,他們扭住我,便往我頭上套了個黑布罩子,牽狗似的弄進這間屋子,才把頭罩卸下。」

  邵大俠一邊說一邊比劃,十分窩火的樣子。高拱故作驚訝說道:

  「原來如此,這麼說,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師,現在咱們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這裡才是萬無一失安全之地。」

  「這是在哪裡?」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俠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有餘悸說道,「虧得太師及時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還無人知曉。待老子出了這個門,一定找刑部這幫捕快算賬。」

  高拱說道:「這事怨不得他們。」

  「那怨誰?」

  「要怨就怨我,此舉實乃是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話撲朔迷離,聽得邵大俠如墜五里霧中。高拱接著說道:「看你這樣子,想必晚飯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獄典弄桌酒席來,我就在這裡陪邵大俠喝幾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裡只剩下高拱與邵大俠兩人。邵大俠狐疑問道:「太師為何要把我弄進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這密不透風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著說道:「京城天子腳下,既是寸寸樂土,也是步步陷阱。東廠、錦衣衛,還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都是一些無孔不入的傢伙,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特務?你住在蘇州會館這麼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棟樓,如此揮金如土之人,還不被人盯死?」

  幾年未見,邵大俠沒想到高拱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心裡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懊惱,怏怏說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說,京城百萬人口,能認得我邵某的超不過十人。」

  「但幾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說這話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從眼神中掠過。燈光昏暗,邵大俠沒有察覺,但從高拱語氣中,他依然聽到某種可怕的弦外之音。為了進一步探明高拱心思,他悻悻說道:

  「太師覺得不便相見,讓高福告訴我就是,又何必這樣風聲鶴唳,把我弄到死牢來受這份窩囊罪呢?」

  「若說不便相見,倒也不是推託之辭,」高拱屈指敲著自己的膝蓋,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勢,想必你也知道。自從隆慶皇帝犯病以來,政府中兄弟鬩牆,張居正謀奪首輔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進京,大概也是為此事而來。」見邵大俠頻頻點頭,高拱接著說道,「古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三年前我高拱榮登首輔之位,你邵大俠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新鄭一別,除了你差人送來那一副對聯表明心跡外,卻從來不登我的家門,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作風,僅此一點,我高拱對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見之理?不要說你主動來京城見我,你就是不來,我還要派人去把你請來相見。在這非常時期,我的身邊就需要你這種不為功利只為蒼生的義士,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朋友……」

  說著說著高拱竟然動了情,眼角一片潮潤泛起淚花。如果邵大俠對高拱之前還心存疑懼,現在見高拱與他促膝談心,出口的話誠摯感人,那一點狐疑也就煙消雲散,不免也動情說道:

  「自從三年前在太師故里相見,從此我邵某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太師,只是因為太師在朝為柄國重臣,邵某在野為閑雲野鶴,身份懸殊不便相見。誠如太師所言,現在隆慶皇帝的病牽動兩京朝野百姓萬民之心,宮府之間內閣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漸為外人所知。邵某雖然身處江湖,但偶爾在官場走動,也聽到一些傳聞,因此很為太師擔心。這才又斗膽跑來京師,原是想投到太師門下,在這一場紛爭中盡一點責任……」

  邵大俠話匣子打開,正欲就宮府內閣的紛爭發表意見,高拱卻把他的話頭截斷,說道:「你對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領,多餘的話也不用說了,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老夫的氣數是否已盡?」

  邵大俠腦海里次第閃過李鐵嘴和錢生亮的形象,下午見到的這兩個人,可謂一憂一喜。邵大俠篤信神靈命運,想了想,答道:「氣與數是兩回事,氣中有命,數中有術。命不足之  
處,當以術補之。」

  高拱聽罷大笑,說道:「好一個以術補之,好,好!命由天定,術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氣數未盡?」

  「是的,」邵大俠一半恭維一半真誠說道:「只是要提醒太師一句,一定要注意術,就像在棋枰上,務必要下出套住大龍的妙手。」

  「說得好,邵大俠真乃是無雙國士也。」高拱一番稱讚,使邵大俠眉宇之間神采飛揚,高拱見火候已到,趁機說道:「老夫現在倒想了一術,不過,若要完成它,還得仰仗邵大俠的妙手。」

  「太師請講,只要邵某能做到,萬死不辭。」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著,便從袖籠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俠接過讀罷,不解地問:「這是門生對座主的孝敬,這麼絕密的私人信件,太師為何要讓邵某過目?」

  「讓你看,就因為方才講的那一個『術』,就由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進袖籠藏好,然後把李延以吃空額方式貪污巨額軍餉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講了一遍。

  邵大俠聽罷,也深感問題嚴重,憂心說道:「若讓張居正知道這件事,太師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門,恐怕都會一時間人去樓空。」

  「你說,這件事如何辦理?」

  高拱緩緩地捻動鬍鬚,反問道:「依邵大俠之見,此事應該怎樣處理才是?」

  邵大俠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擊掌,面露凶光說道:「只有一個辦法,殺掉李延,以堵禍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雙賊亮的目光,定定地瞅著邵大俠,半晌才搖著頭說:「不行,這樣做太刻毒。」

  「太師,江湖上有句話,無毒不丈夫……」

  邵大俠還想據理力爭,但高拱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李延畢竟是我門生,他如此貪墨固然可恨,但讓我置他於死地,又有些於心不忍。」

  「那,太師打算如何處置?」

  「我想讓你辛苦一趟,前往廣西見一見李延,一來向他要回那兩張田契,二來帶老夫的口信給他,我可以對他既往不咎,但條件是他必須守口如瓶,避居鄉里,再不要同官場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這個?」

  「就這個。怎麼,邵大俠感到為難嗎?」

  「這點小事,有什麼為難的。」邵大俠拍著胸脯說,「太師放心,我邵某一定把這趟差事替你辦好,把口信帶過去,把那兩張地契帶回來。」

  高拱看著邵大俠的神態,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錯了,連忙解釋說:「我要那兩張地契幹啥,你把它燒掉就是。」

  「也好,太師你說何時啟程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啟程。」

  「這麼急?」

  「真的就有這麼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慶一朝最大的讞獄就會從他嘴中吐出來。」

  「既是這樣,我這就走,只是我帶來的一幹家仆,都還在蘇州會館。」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已差人把他們全都送往通州,你現在可以趕去和他們見一面。明天一早,他們沿運河乘船回南京,你則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廣西而去。」

  「僕人中,有三四個功夫不錯,我得帶上,」說到這裡,邵大俠一拍腦門,叫道:「哎呀,差點忘了,我這次來京之前,給太師在南京物色了一個十六歲的良家小姐,叫玉娘。雖非天姿國色,倒也有閉月羞花之貌,我本說當面交給太師,現在只好讓高福給你領回去了。」

  「你怎麼想到這個,」高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領來一個一十六,像什麼話!」

  「上次去新鄭,就聽高福講,太師一生不曾納妾,老夫人又沒生下兒子。我當時就留了心,一定要給太師物色一個合適的好女子,給太師生個兒子傳宗接代。」

  邵大俠說得懇切,高拱卻不動心,搖著頭說道:「心意我領了,人還是讓她回南京。」

  「太師,你總得給我邵某一點面子。」

  邵大俠說著就沉了臉。高拱雖然心裡不樂意,但不肯讓這等小事誤了大事,只得應承下來,說道:「好吧,我讓高福去通州,把這位玉娘接回來。」

  「如此甚好。」

  邵大俠騰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開路。

  「慢著,」高拱攔住他,說道,「我們的酒席還沒吃呢,這個高福,弄了這半夜,酒席還不知道在哪裡。」

  「老爺,酒席在這裡。」

  話音未落,高福和獄典兩人便推開門,抬了酒席進來,原來酒席早就備好,高福見裡頭兩人正談得火熱,生怕打擾,就靜靜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俠看看一桌已經涼了的酒菜,也沒有什麼胃口,說道:「方才太師進來時,我肚子的確感到餓,現在又什麼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點,」高拱說著拿起酒壺,斟了滿滿兩杯,舉了一杯說道,「三杯通大道,來,邵大俠,既是為你接風,又是為你送行,我們來滿飲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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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7 11:21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回 王真人逞凶釀血案 張閣老拍案捕欽差

張居正讓姚曠送給馮保的信札,談的仍是張佳胤處理安慶駐軍嘩變的事。他感覺到高拱又會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向馮保說明事情原委,希望他注意高拱近期的奏摺,方便情況下通報一聲。大約兩天後的下午,趁著高拱去吏部上班,馮保約張居正來恭默室相見。剛一坐下,馮保就打開隨身帶來的小紅木匣子,拿出三份摺子來遞給張居正。這三份摺子中,張佳胤的那一份張居正已在高拱值房裡看過,餘下兩份,一份是查志隆的申訴,一份是高拱對於此事的處理意見。


  高拱的摺子對張佳胤措詞嚴厲,認為他逮捕查志隆是「奪皇上威權以自用,視朝廷命官如盜賊……國朝兩百年來,撫按兩院台長出巡,雖懲治巨奸大滑,猶須事前請得君命。未有如張佳胤者,盡棄綱紀,擅作威福。何況查志隆雖有小過,卻非大劣……如此處置,豈不長叛將凶焰,而令天下士人,對皇上齒冷?伏請皇上,頒下聖旨將張佳胤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張志學、查志隆一案移交三法司審理……」

  這封奏摺蓋了內閣的大印,顯然是高拱領銜呈上的公折。看罷摺子,張居正的不愉快已是不消說得:既是公折,張居正就有權知道。何況這份摺子事涉兵部,按常理,他這個分管兵部的次輔應該是這份公折起草之人,可是如今摺子已送進了大內,他卻不知不曉。可見在高拱眼中,他這個次輔早已成聾子的耳朵——擺設了。

  「這三份摺子,皇上看過了嗎?」張居正問。

  「沒有,」張居正讀摺子時,馮保百無聊賴伸出十個指頭在茶几上練指法,這會兒聽到問話,便收了手回道,「摺子今天上午才送給司禮監,正好我當值,記著你的吩咐,就先沒有讓人看。"

  張居正表示了謝意,接著問:「依公公之見,皇上看到這幾份摺子,會如何處置?」

  馮保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了一個彎子說道:「那一天,萬歲爺從內閣回來,不知為何,把高鬍子大大稱讚了一番,對先生的態度,卻好像有些不客氣,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因為我冒犯了皇上。」

  張居正說著,就把那日內閣中發生的事情述說了一遍。馮保聽罷切齒罵道:「高拱這頭老狐狸,最會看皇上眼色行事。」

  張居正沒有馮保這麼激動,但他開口說話語氣中便充滿鄙夷:「其實高拱對這些妖道也恨之入骨。嘉靖皇帝駕崩后,當今皇上褫了龍虎山張天師的封號。去年,張天師到京活動想恢復爵位,找到高拱,他一口回絕。這次他也不是真的相信那妖道的什麼奇門偏方,而是為了取悅聖心以博專寵。作為柄國大臣,應該是『主有失而敢分爭正諫』,如果曲意奉上,倒真的要讓天下士人齒冷了。」

  張居正如果不是對馮保絕對相信,斷然不敢說出這番「罵在高拱,譏在皇上」的話,馮保聽了卻默不做聲。這裡頭另有一層張居正並不知曉的隱情,去年張天師到京時,曾託人找到馮保送上一萬兩銀子,希望他在恢復爵號問題上也幫著在皇上面前說說話。馮保滿口答應,正是因為高拱作梗,這事兒才沒有辦成。如今張居正舊事重提,馮保內心頗有一些難堪,沉默少許,他便引開話題:

  「先生剛才問皇上對張佳胤的態度,我看十之八九還是老規矩,發回內閣票擬。」

  張居正苦笑了笑,「還票擬什麼,高閣老的態度,已在摺子上表明了。」

  「是啊,張佳胤頭上的這頂烏紗帽,戴不了幾天了,」馮保嘆息著說道,「萬歲爺這兩年,從沒有駁回過高拱的擬票。」

  「可憐了張佳胤,一世廉名,秉公辦事,反遭了這等削籍的下場。」

  張居正說著站起身來,踱到正牆上懸挂的「勵精圖治」四字大匾之下——這是嘉靖皇帝的手書。反剪雙手,長久地凝視不語。

  馮保理解張居正此時的痛苦心情,在一旁以同情的口吻說道:「聽說這張佳胤是當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寫得一手好詩,寫得一筆好字,官又做得清正,卻不成讓高拱給害了。張先生,你看我們想個什麼法子,把張佳胤搭救搭救?」

  張居正迴轉身來,坐回到椅子上,看著高拱的奏摺,緩緩說道:「救,就不必了。」

  「先生,這是為何?」馮保不解地問。

  「我猜想高拱,正是想到我一定會上摺子疏救,這樣勢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可以趁機請旨,把我擠出內閣。」

  馮保覺得張居正分析有道理,但仍不無憂慮地說:「聽說張佳胤如此處置,原是得到了先生令他全權處理的批示,現在問題既出,先生又袖手旁觀,豈不讓那些好生是非的官員,有了嚼舌頭的地方?」

  「這正是高拱的陰險之處,」張居正無奈地搖搖頭,喟然說道,「救吧,就會得罪皇上,不救吧,又會得罪同僚,馮公公,此情之下,你想得出兩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嗎?」

  馮保想了想,說道:「看來,先生也只能隔岸觀火,丟卒保車了。」

  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如果丟了我這一隻車,能把張佳胤這一隻卒保下來,我也就豁出去了。問題是人家設計好了的圈套,是想讓車和卒同歸於盡啊!」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先生能穩坐釣魚台,張佳胤這隻卒就有東山再起之日。」馮保溫聲撫慰。

  「惟願如此,」張居正長吁一口氣,接著問道,「皇上最近病情如何?」

  「時好時壞,」馮保臉色陡地沉下來,說道,「今兒下午,萬歲爺把孟沖叫進乾清宮西暖閣,關起門來說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說些什麼?」

  「會不會與那個妖道有關?」張居正問。

  「不清楚。」

  「那個妖道叫什麼?」

  「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

  「這麼說他是從崆峒山下來的?我原還以為是張天師手下的人。」

  「這個人跟張天師沒什麼關係。」馮保趁機替張天師辯解幾句,「張先生有所不知,張天師這人還正派,約束手下一幫真人道士,不搞這些邪門歪道的法術。」

  張居正不置可否,思路仍在那妖道身上,說道:

  「三五天之內,要在京城裡頭找到兩百個童男童女,談何容易。聽說京城有孩子的人家聞到風聲,都把孩子送到鄉下藏起來了。」

  張居正口氣中充滿反感,臉上也怒形於色,馮保盯著他,詭秘說道:「什麼陰陽大丹,都是誑人的鬼話,這又是孟沖的餿主意,每夜裡,都要弄一對童男童女給萬歲爺伴睡。」

  「皇上真的不要命了?」

  「我看不長了,」馮保意味深長,接著拖腔拖調低聲說道,「張先生,咱們熬吧。」

  張居正乘坐的綠呢錦簾帷轎抬出東角門時,日頭已經偏西,被門樓的飛角重檐挑起的瓦藍天空,這時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這幾日天氣燥熱,剛過仲春時節的北京城,彷彿一下子進入到火燒火燎的夏季。街上一些店家,開始擺賣起涼透了的大碗茶,而蒲扇涼席夏布汗衫背褂等一應消夏物品也立馬走俏起來。坐在轎中的張居正,雖然感到悶熱,卻也懶得掀開轎窗上的黃緞絲幔透透氣。他仍在為張佳胤的事情感到煩躁。與馮保道別從恭默室出來,他又回到內閣值房給張佳胤寫了一封信,告知可能發生的事情,讓他早作準備。還有慶遠那邊的事情他也一直牽挂在心。李義河自慶遠回到長沙后,給他來過一封信,說到殷正茂似乎有「腳踩兩邊船」的意思,他並不贊同這一說法。殷正茂雖然為人一向刁鑽,但也講究情義,君道臣道友道分得一清二楚,不是那種賣身投靠之人。他尋思殷正茂之所以不肯對李義河口吐真言,一是擔心李義河口風不嚴,二是對京城這邊局勢不甚了解,所以不肯貿然行事。昨日,吏部給皇上的公折發回內閣票擬,要提拔殷正茂掛右都御史銜,寸功未見先陞官一級,這有違朝廷大法。明眼人一看便知,高拱是想藉此籠絡人心,把殷正茂從張居正的陣營中奪走。秉公而論,張居正想阻止這件事。但一想又不妥,高拱一意孤行,加之聖眷正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且還會白白得罪朋友。事情到這種地步,也只能聽之任之了。不過,他相信以殷正茂的精明,不會看不出高拱這種「欲擒故縱」的伎倆……

  一路這麼想來,忽然,張居正感到轎子停了不走。「李可,怎麼回事?」張居正收了手中緩緩搖動的泥金摺扇,撩開轎門帘問轎前護衛班頭——一個身著橙色軟甲的黑靴小校。不用李可回答,張居正已自瞧見轎前千百人頭攢動,喧騰鼓噪攔住去路。這是在王府井大街南頭二條衚衕口上,距張居正府邸紗帽衚衕只有幾步路了。

  「大人,小的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我這就前去驅散他們。」

  李可說罷,還來不及挪步,就見人群像潮水般向大轎這邊湧來。唬得李可一聲令下,幾十名錦衣侍衛一起拔刀把大轎團團圍住。張居正定眼一看,圍上來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一個個面含悲戚。頭前一位老人在兩個青年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過儀仗扈從奔大轎而來,李可恐生意外,提刀就要上前阻攔。

  「李可,不可胡來!」

  張居正一聲銳喊,李可收住腳步,眾侍衛也閃開一條通道,放了三人進來。

  走近轎門,三人一齊跪下,當頭那位老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說道:

  「請張大學士給小民伸冤。」

  這老人約摸六十開外年齡,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標佈道袍滾了不少泥漬,腳上?著的一雙黃草無後跟涼鞋也被弄掉了一隻,情形極為狼狽。張居正看這老人面善,開口問道:

  「老人家有何冤屈,可有揭帖?」

  老人回道:「小民沒有揭帖,我的兒子被官府人打死在路上。」

  「哦?」

  張居正一驚,走下轎來,順著老人所指方向看去,只見人群已朝兩邊散開,幾十丈遠的地面上影影綽綽躺了一個人。

  老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事情原委。

  老人叫方立德,就住在東二衚衕口上,家中開了一爿雜貨鋪。前面開店,後頭住家,小日子過得殷實。方老漢的兒子叫方大林,幫助料理店務,負責一應採購事宜。這方大林膝下生有一女,叫雲枝,生得嬌嬌滴滴,出水芙蓉一般。衚衕里人家對方大林生了這麼個好女兒,有的羨慕,有的嫉妒,說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方家裡也把雲枝視作掌上明珠,真箇是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一心巴望她長大找個功名舉子的女婿光耀門庭。但人算不如天算,前幾日忽然從紫禁城中傳出風來,說是當今皇上頒旨又要選宮女了。望子成龍,望女進宮——千百年來天底下的父母,都期望自己的兒女有這兩樣花團錦簇的前程。可是,京師地面天子腳下的百姓人家,想法卻不一樣。養了兒子,巴望他讀書作官出將入相這個沒有改變。但生的女兒,卻是沒有幾個父母願意把她送進皇宮。偌大一座紫禁城上萬名宮女,幸運者只是極少極少數,大多數宮女的命運都非常凄慘。青絲紅顏燦爛如花的少女一旦走進紅牆碧瓦的皇宮深院,從此就暌違永隔親情難覓,哪怕熬到白髮雞膚老態龍鍾,也決不可能離開宮門一步。因此一聽說有了選宮女的旨意,凡是養了閨女的京師百姓人家無不慌張。今年的旨意特別,只選一百個十二歲女孩子,而且還要配上一百個十二歲的童男。這是個什麼章程?人們納悶之餘便四處打聽,終於得到確切消息。原來是要用這兩百名童男童女為皇上配陰陽大補丹。十二歲男童的尿一屙就是,這十二歲女童的月經可不是想有就有的。聽說那個叫王九思的妖道先用什麼法術把女童迷鎮,不出一天就來了初潮。傳得神乎其神,養了女兒的人家聽得心驚膽戰。

  雲枝的爺爺方正德和父親方大林聽到這消息,更是慌得手搓麻繩腳轉筋——因為雲枝今年正好十二歲。爺兒倆一商量,便把雲枝女扮男裝,方大林連夜把她送到鄉下親戚家藏起來。虧她走得及時,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順天府的公差走來二條衚衕,在方家門口貼了一張蓋了順天府關防的空白紙條,初時方家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到后便知凡家中有十二歲女童者,門口就貼上一張白紙關防,凡家中有十二歲男童者,就貼一張紅紙關防。早飯後,就有三人一隊的衙門皂隸按紙條到家取人。

  卻說三個皂隸來到方大林家撲了一個空,家中女流躲在後屋,就方老漢一人在前堂招待。

  皂隸翻看隨身帶來的冊簿,問道:「你就是方正德?」

  「是的。」方老漢滿臉堆笑點頭應承。

  「你有一個孫女叫雲枝?」

  「是有一個。」

  「人呢?」

  「走了。」

  「走了?」皂隸臉上肌肉一扯,問道,「走哪兒去了?」

  「回差爺,俺孫女嫁了。」

  方老漢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謊話陳說,只因說的是謊話,臉上表情就極不自然,懷裡也像揣了只兔子。

  皂隸嘿嘿一笑,回頭對兩個同伴說:「你們聽聽,他十二歲的孫女兒嫁了!」接著瞪了方老漢一眼,吼道,「嫁給誰了?是嫁給了風還是嫁給了雨,你給我交待清楚。」

  「實不相瞞,俺孫女八歲上就訂了親,今年過罷春節,她婆家就把她接過去了。」

  「成親了?」

  「過去了。」

  「過哪裡去了?」


  「差爺,遠著呢!那地方叫什麼來著?」方老漢假裝記不清了,拍著腦門子說道,「啊,是了,開封府。」

  皂隸不言聲,把方老漢雙手端上的蓋碗茶抿了一口,又問:「知道我們為何而來嗎?」

  「回差爺,小老並不知曉。」

  「難怪你推三搪四,卻不知我們三人,是給你送一個天大的喜事而來?」

  「你們別誑我小老兒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會有什麼喜事從公門送來。」

  「誰誑你。」皂隸滿臉訕笑,說道,「方老漢你養了個好孫女,萬歲爺看上了,我們是奉命前來,領她進宮的。」

  「進宮?」方老漢朝著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爺你是說,皇上看中了俺孫女雲枝?」

  「正是,方老漢,好歹我們也得蹭一頓喜酒吃了。」

  皂隸們接著就起鬨,方老漢搖搖頭,哭喪著臉說道:「這樣的好事怎麼去年就不說,現在遲了,俺孫女雲枝嫁了。」

  皂隸們這才感到方老漢是一塊牛皮糖,那為首一個將信將疑問道:「你孫女真的嫁了?」

  「嫁——了,去了開封府。」

  「他娘的,十二歲就開了封,也忒早點兒,」皂隸涎皮涎臉,油腔滑調說道,「這麼說,喜酒也沒得吃了?」

  「只怪俺孫女沒這福氣,但總不成讓差爺空報一回喜,這點孝敬,你們就拿去吃杯水酒。」

  方老漢說罷,就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二兩碎銀拍到皂隸手中。皂隸嫌少,看看這爿小雜貨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著臉收下,拍拍屁股走人。

  皂隸這一走,方老漢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無比歡欣,慶幸只花了二兩碎銀就輕鬆渡過難關。

  誰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個皂隸又轉了回來。

  一踏進門檻,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來:「方老漢,你竟敢糊弄公門,不要命了!」

  方老漢慌忙把這些差爺請到堂屋坐定,賠著小心說道:「我的好差爺們,小老兒縱然吃下十顆豹子膽,也不敢糊弄你們。」

  皂隸冷笑一聲:「哼,還在耍賴,有人親眼看見前天夜裡,你兒子方大林領著雲枝女扮男裝出了城。」

  方老漢心裡一沉,暗自罵道:「這是哪個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長了疔瘡。」為了應付過去,也只能搜腸刮肚把謊話編下去,「差爺,您說的也不假,前些時雲枝是回門住了幾天,但就在你們來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別他娘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這一衚衕人,啥時候見過你家辦喜事?」

  「這……」方老漢一時語塞。

  「這、這、這個雞巴,」皂隸粗魯地罵了一句,接著逼問,「你兒子方大林呢?」

  「送雲枝尚未回來。」

  「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

  三個皂隸再不搭話,一個個翹起二郎腿。方老漢被晾在一邊,心裡頭雖然窩火,卻又不得不強打笑臉,忙不迭地獻茶、上點心。看看到了午飯時間,皂隸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方老漢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搭訕道:

  「差爺,要不就賞個臉,中午在小老兒家裡吃頓便飯。」

  皂隸眼一橫,鼻子一哼,刁難道:「爺們嚼幹了嗓子,要吃燕窩滋潤滋潤,你家有嗎?」

  方老漢賠笑說道:「爺們真會說笑話,我方老兒活了這一把年紀,還沒見過燕窩是個啥東西。」

  「那,魚翅也行。」

  「這,這個也沒有。」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請我們吃什麼?」

  「反正到了吃飯時間,好歹對付一頓。」

  「就是要對付,也不能在你家對付,從這裡出衚衕口,向左拐百十丈遠,就是京華樓飯莊,咱們就去那裡對付一頓。」

  皂隸輕悠悠說來,方老漢知道這又是敲竹杠,心想蝕錢免災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橫,去雜貨店裡用木托盒托出幾吊錢來。說道:

  「差爺,這是小老兒孝敬的飯錢。」

  皂隸瞥了一眼,不滿地問:「怎麼都是銅的?」

  方老漢忍氣吞聲答道:「俺小本生意,一個銅板賣只篦子,兩個銅板賣只海碗,平常收不來銀錢。」

  「哭什麼窮,咱爺們又不是乞丐!」皂隸吼罷,又兀自靜坐,不吭聲了。

  方老漢無法,只得返回雜貨鋪,抖抖索索地從錢櫃里摳出一兩碎銀,回來遞給皂隸,噙著淚花說道:「差爺,這是俺小店的本錢,就這麼多了,你們好歹拿著。」

  「誰不知曉你們生意人,錢窟窿里翻跟斗!」

  皂隸悻悻然奪過銀子,連帶著把木托盒上的幾吊錢也收起裝了,然後揚長而去。

  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興了,而是提心弔膽生怕還有意外發生。當天晚上方大林從鄉下回來,聽父親講述這兩天家中發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幾句,氣沖沖說道:「你何必那麼小心,公門裡的人,喉嚨管里都會伸出手來要錢,喂不飽的狗。明日再來,俺就不搭理,看他們咋辦。」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也平安無事。下午剛過申時,坐在雜貨店裡的方老漢,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轎從衚衕口裡抬了進來,儀仗裡頭,除了一對金扇,還有了六把大黃傘。這顯赫規模,連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漢在天子腳下住了一輩子,不消打聽,就是揀耳朵也聽熟了,朝廷各色官員出行的轎馬輿蓋都有嚴格規定,任誰也不敢僭越。瞧眼前這撥子轎馬,除了官轎稍小,用的扇傘卻如同王公勛爵,更有特殊之處,那一對金扇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兩尺多長的素白絹面大西瓜燈籠,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這是哪一路王侯,怎麼就沒有見過?」方老漢正在納悶,卻見那乘官轎停到了自家門口。走上前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帘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兩次來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皂隸。

  「王大真人,請!」

  隨著皂隸一個「請」字,一個約摸有四十多歲的蓄鬚男子從轎門裡貓腰出來。只見此人身著黑色府綢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白葛布襯底,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方頭布鞋,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忠靜冠,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中搖著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徹。此人就是領命為隆慶皇帝煉製「陰陽大補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這就是方家?」

  一出轎門,王九思就拿腔拿調問道。皂隸連忙回答:「正是。」

  王九思看到站在雜貨鋪里的方老漢,又問道:「你就是當家的?」

  方老漢一時緊張,張著口卻沒有聲音,那皂隸又搶著回答:「他就是方老漢,這雜貨店的掌柜,雲枝就是他的孫女兒。」

  王九思點點頭,靠著櫃檯說道:「方掌柜的,聽他們講,你把孫女兒給藏起來了。」

  「回……」方老漢不知如何稱呼王九思。

  「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皂隸介紹。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漢打了一個長揖,小心說道,「俺已稟告過這位差爺,俺的孫女兒雲枝,已經出嫁了。」

  「出嫁到開封是不是?」王九思聲音突然一冷,眉心裡聳起兩個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漢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怎麼能夠把姻緣牽到開封?連編謊話都不會,快說實話,把你孫女兒藏到哪裡去了。」

  打從京城鬧騰起徵召童男童女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著名人物。京城裡那些養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詛咒多少遍。其實,這王九思也並非真的就是什麼崆峒道人,而是隴西地面上的一個混子,年輕時曾在家鄉的一處道觀里學過兩年道術,因在觀里調戲前來敬香的婦女,被師傅趕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賭無所不能。在這京城裡也混了幾年,終是個偷雞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結上大太監孟沖,這才時來運轉,成了部院門前騎馬、紫禁城中乘輿的顯赫人物。這次隆慶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徵召兩百個童男童女煉製「陰陽大補丹」。他原以為聖旨頒下,在偌大一個京城徵召兩百名童男童女應該不是難事,孰料他把這事想得過於簡單。一聽到風聲,各戶人家都把兒女藏起來了,一幫皂隸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幾天,才找上來二十幾個。皇上那邊又催之甚緊,王九思這才急了,決定親自出馬,他別出心裁製作了一對「欽命煉丹」的大燈籠,放在儀仗前頭招搖過市,趕馬混騾子地就來到了方家。

  方老漢雖然每天都會見到達官貴人的出行儀仗,但從未打過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轎子歇在他家門前,並咄咄逼人說他撒謊。方老漢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方大林從裡屋三步並作兩步趕了出來。

  「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問道。

  「你是誰?」王九思反問。

  「這是犬子……」

  方老漢賠笑介紹,方大林搶過話頭,硬聲硬氣答道:「我叫方大林。」

  「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問身邊皂隸,「他的女兒叫什麼來著?」

  「雲枝。」

  「方大林,你把女兒藏到哪裡了?」

  「送回開封府了。」

  「娘的,你爺兒兩個都是鴨子死了嘴硬,小心別惹得爺生氣。」王九思獰笑著,收了手中扇子朝燈籠一指,「這上面的字,認識么?」

  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認得。」

  「認得就好,」王九思雙手往後一剪,一邊踱步,一邊玩著紙扇說道,「欽命煉丹,你是京城裡頭的百姓,自然知道什麼叫欽命,徵召你家女兒雲枝,這就是欽命,你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

  王九思擺譜說話時,左鄰右舍過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個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方大林見有這麼多人看熱鬧,也不想裝孬種讓人瞧不起,於是亢聲答道:

  「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但小人並沒有違抗君命。」

  「你把女兒藏了起來,豈不是違抗君命?」

  「皇上頒旨徵召童男童女不假,可聖旨裡頭,並沒有點明要徵召我家雲枝。」

  「你,」方大林這一狡辯,竟讓王九思一時搭不上話來,頓時惱羞成怒,恨恨罵道,「你這刁鑽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

  「在!」

  眾皂隸一起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得山響。

  「把這小子鎖了。」

  「是!」

  立刻幾個皂隸上前扭住方大林,拿住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

  「你們憑什麼拿我?」方大林扭著身子反抗。

  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犟頸驢子,進了大牢,站站木籠子,你就老實了,帶走!」

  看著王九思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方大林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也顧不得危險,竟「呸」地一聲,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臉上。

  這一下闖了大禍。

  「打!」

  王九思接過皂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凈痰跡,一聲怒喝,早見眾皂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方大林頓時被打翻在地一片亂滾,滿頭滿臉是血。

  「打,往死里打!」

  王九思猶在狂喊。其時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滾出衚衕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眾皂隸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過,一路追著打過來,可憐方大林頃刻之間皮開肉綻,七孔流血便已斃命。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圍觀的人群可不依了。他們把欲登轎離去的王九思團團圍住。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當兒,張居正的大轎抬了過來。

  聽罷方老漢的哭訴,張居正感到事態嚴重。心中忖道:「兩天前我曾為這妖道之事挨了皇上的訓斥。現在如果再管這件事,要麼就為王九思開脫,這樣就會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罵。要麼就秉公而斷,嚴懲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為。如此來又會引火燒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次輔地位恐怕就更是難保了。」正在左右為難之時,恰好巡城御史王篆聞訊趕了過來,他本是張居正的幕客,平日過從甚密,被張居正倚為心腹。

  王篆知道張居正的難處,故一來就大包大攬說道:「先生您且登轎回府,這裡的事留給學生一手處理。」

  「這樣也好。」

  張居正點頭答應,轉身就要登轎而去,方老漢眼見此情連忙膝行一步,抱住張居正的雙腿,哀哀哭道:「張老大人,你不能走啊,這王大真人口口聲聲說是奉了欽命而來,巡城御史恐怕管不了他啊!」

  接著方老漢的哭訴,漸次圍上來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來,叩地呼道:

  「請張老大人做主。」

  面對男女老幼一片哀聲,張居正已不能計較個人安危了,只得長嘆一聲,與王篆一道走到了衚衕口。

  這時王九思一行尚被圍觀人群堵在方家雜貨鋪門前,王九思雖然仗著自己有皇上撐腰,弄出人命來也感到無所謂。但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且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心裡頭還是難免發怵。這時在一片喧嘩聲中,王九思得知張居正來了,頓時如得救星。他雖然從未與張居正打過交道,但根據「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相信張居正一定會設法把他救出困境。

  「張閣老,你看看,這些刁民要造反了!」

  看到身著一品官服的張居正走進人群,王九思便扯起嗓子嚎了起來。

  張居正瞅著一身黑氣的王九思,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誰?」


  王九思一聽這口氣不善,心中一格登,答道:「在下就是隆慶皇帝欽封的大真人王九思。」

  「你就是王九思?」張居正目光如電掃過來,彷彿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臟六腑,接著朝路上躺著的方大林一指,問道,「這個人是你打死的?」

  「他抗拒欽命。」

  「什麼欽命?」

  王九思指著侍從手上的燈籠,驕橫說道:「我奉欽命煉丹,要徵召童男童女,這方大林違抗君命,把女兒藏了起來,本真人今日親自登門討人,他不但不知錯悔過,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亂棍打死,死有餘辜。」

  「好一個欽命煉丹,」張居正厭惡地看了一眼那兩盞燈籠,義正辭嚴說道,「你煉丹奉了欽命,難道殺人也奉了欽命?」

  「這,是他咎由自取。」

  「當今皇上愛民如子,每年浴佛節以及觀音菩薩誕辰,他都要親到皇廟拈香,為百姓萬民祈福。你這妖道,竟敢假借煉丹欽命,當街行兇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饒你!」

  張居正話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發一片歡呼,有人高喊:「張閣老說得好!殺人償命,把這妖道宰了。」

  王九思本以為來了個救星,誰知卻是個喪門星。頓時把一張生滿疙瘩的苦瓜臉拉得老長,與張居正較起勁來。只聽得他冷笑一聲,悻悻說道:

  「張閣老,看來你成心要跟我王某過不去了,別忘了大前天在內閣,你因反對煉丹,被萬歲爺罵得面紅耳赤。」

  圍觀者一聽這話,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著的張居正,眾多眼神有的驚奇、有的疑惑、有的憤懣、有的恐懼。張居正腦海里飛快掠過高拱、孟沖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沖頭頂氣滿胸襟,忍了忍再開口說話,便如寒劍刺人:

  「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錯了事,說錯了話,皇上以聖聰之明,及時指正,這乃是朝廷綱常,有何值得譏笑?倒是你這妖道,非官非爵,出門竟敢以兩把金扇、六頂黃傘開路,儀仗超過朝廷一品大員。不要說你殺了人,就這一項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腦袋搬家,王大人!」

  「在!」

  王篆朗聲答應,從張居正身後站了出來。張居正指著王九思,對他下令:「把這妖道給我拿下!」

  「你敢!」王九思跳開一步,吼道,「眾皂隸,都操傢伙,誰敢動手,格殺勿論!」

  幾十名皂隸聞聲齊舉水火棍把王九思團團圍住,而王篆帶來的一隊侍衛也都拔刀相逼。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廝殺難免。

  「都給我閃開!」

  張居正一聲怒喝,緩步上前,伸手撥了撥一名皂隸的水火棍,問道:「你在哪個衙門當差?」

  「回大人,小的在順天府當差。」

  「啊。」張居正點點頭,說道,「順天府三品衙門也不算小,你也算見過世面,你認得我身上的官服么?」

  「小的認得,是一品仙鶴官服。」

  「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後這位王真人穿的幾品官服。」

  皂隸扭過頭看看,回身答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

  「既然他沒有官袍加身,你們為何還要聽他的,反而還要違抗我這一品大臣的命令,嗯?」

  張居正這一問聲色俱厲,眾皂隸頓時殺氣泄盡,紛紛把舉著的水火棍放下。

  「上!」

  王篆一揮手,持刀侍衛早已一擁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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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7 11:22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一回 慈寧宮中紅顏動怒 文華殿上聖意驚心

巳牌時分,在乾清宮重帷深幕的寢宮中酣然高卧的隆慶皇帝朱載?才迷迷糊糊醒來。
??
??自從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顆色如琥珀軟如柿子且毫無異味的藥丸子,隆慶皇帝又嫌夜晚太短時間不夠用。此前他一直都在吃太醫的葯,太醫每次把脈問診,總要婉轉告誡「皇上須得以龍體為重,暫避房事為宜」。其實不用太醫規勸,朱載?已經這樣做了。不是他心甘情願,而是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他整日里兩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王九
??思的陰陽大補丸他只吃了兩天,就感到腿上有勁,食慾大增,當晚就弄來一對金童玉女快活一番。王九思把他配製的藥丸子說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對童男童女的尿液經水,再加進十幾種秘不示人的藥粉一塊熬煉成糊狀,然後再做成三顆蜜棗大的藥丸,讓隆慶皇帝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陰陽大補丸吃滿一百日,隆慶皇帝就會病體痊癒。如果吃藥之初,隆慶皇帝對王九思的話還將信將疑,那麼現在他則是言聽計從深信不疑。最讓隆慶皇帝感到快慰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醫那樣要他「禁絕房事」,反而教給他「采陰補陽」的房中大法,把男歡女愛巫山雲雨之事當作治療手段,於快樂逍遙中治病,這是何等的樂事!
??
??在貼身小太監的服侍下盥洗完畢,隆慶皇帝脫下杏黃色的湖綢睡袍,換上一件淡紫色夾綢襯底的五爪金龍閑居吉服,系好一條白若截肪色澤如酥的玉帶,這才踱出寢宮,來到陽光燦爛的起居間中坐定。剛要吩咐傳膳,忽見孟沖急匆匆進來跪下。一看見他,隆慶皇帝就想到吃藥。這王九思的丹藥並不是一次煉好,而是煉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時前煉好三顆,交由孟沖親自送進乾清宮。
??
??「葯呢?」隆慶皇帝問。
??
??「回萬歲爺,小的該死,今天沒有葯。」
??
??孟沖哭喪著臉,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隆慶皇帝驚愣地盯著他,問道:「為何沒有葯?」
??
??「王九思被張居正下令抓了。」
??
??「啊?」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急聲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
??孟沖於是把事情經過大致述說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節一語帶過,而著重渲染張居正如何飛揚跋扈抓走王九思。
??
??「反了,簡直反了!」
??
??聽完孟沖奏報,隆慶皇帝怒不可遏,一挺身離開座榻,本來就浮腫發暗的臉頰頓時變成了豬肝色。一直候在門外的張貴眼見此景,生怕隆慶皇帝又犯病,連忙跑進來跪下奏道:
??
??「請萬歲爺息怒。」
??
??隆慶皇帝怒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來?他兀自吼道:
??
??「張居正人呢?他人在哪裡?」
??
??孟沖答道:「他人大概在內閣,一大早,他就親自到皇極門外,給皇上遞了一個摺子。」
??
??「摺子呢?」
??
??「在。」
??
??孟沖從懷裡掏出一份奏摺,雙手呈上,隆慶皇帝卻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座榻上,陰沉說道:「念。」
??
??「是。」
??
??孟沖打開奏摺,磕磕巴巴地念起來:???
??
??仰惟吾皇陛下,臣張居正誠惶誠恐伏奏:
??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經王府井二條衚衕口,見千百圍觀民眾堵塞路途,並有老漢名方立德者攔轎哀哭告狀,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下令皂隸用亂棍打死,伏屍街頭。臣遂下轎勘問,見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圍困。
??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欽差之名,強索方老漢孫女雲枝……
??
??「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
??隆慶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搬過一隻春凳,讓隆慶皇帝一雙腿擱上,替他按摩揉捏。
??
??孟沖身軀肥胖,跪得久了,膝下雖墊了套著錦緞的軟棕蒲團,雙腿仍感酸麻,他趁機扭了扭腰,挪動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頓念了起來:
??
??……查王九思並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跡京師,與妖言邪術惑亂先皇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結納,沆瀣一氣。陶王之流被聖上裁旨流放塞外終身不赦,王九思避禍潛蹤,斂跡六年。但穢行不改,依舊招搖撞騙。去年秋季重返京師,倚陶王之餘黨,交接大?,再以陶王之亂術,進讒邪於聖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經水煉製陰陽大補丹,在藥理則荒誕不經,在民間則怨聲載道……
??
??臣謹記,陛下踐祚之初,對陶王奸佞之流惑亂先皇之事,切齒痛恨,並親降旨意一體擒拿。問讞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斬首西市。后依內閣首輔高拱計議,遵從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後,陶王陰魂重返,大內再起邪煙……
??
??「不念了。」
??
??隆慶皇帝揮揮手,孟沖如釋重負地放下摺子,他兩手伏地,替跪麻了的雙膝撐撐力,抬頭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慶皇帝,只見他閉著眼睛,臉色黃中泛黑已是十分難堪。
??
??「王九思現在何處?」隆慶皇帝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仍是閉著眼睛問道。
??
??「還關在刑部大牢里。」孟沖伸著頸子,眼巴巴說道,「請萬歲爺降旨放王九思出獄,回去趕緊煉丹,不可耽誤萬歲爺今天的吃藥。」
??
??隆慶皇帝並不答話。趁這空兒,張貴小心奏道:「萬歲爺,早膳已備好。」
??
??「送上。」
??
??「傳膳——」
??
??隨著張貴一聲吆喝,早有兩個御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飲食進來,在座榻之前擺好。張貴上前扶起隆慶皇帝,看到面前一應打開的熱氣騰騰的食盒,隆慶皇帝胃口全無,他伸手指了指盛著燕窩紅棗粥的瓷缽,張貴會意給他添了一小碗。
??
??隆慶皇帝一邊喝粥,一邊對孟沖說:「你去傳旨,著高拱文華殿候見。」
??
??「大伴,這兩個皇帝的字,你說哪個的好?"
??
??在慈寧宮的東披檐里,傳出一個孩子脆脆的問話聲,這是太子朱翊鈞。按規矩,太子應住在乾清宮左手東二長街的鐘祥宮裡,但因年紀太小,便隨其生母李貴妃住在乾清宮右手的西二長街的慈寧宮中。為了照顧太子的學習方便,便把宮後院的東披檐改建成一間大大的書房。除了每月規定出閣講學的日子到文華殿聽翰林院的學士們入值講學之外,平常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東披檐的太子書房裡溫書習字。今天,又是他跟馮保練習書法的日子。剛過辰時,馮保就進了慈寧宮,來到東披檐指導太子的書法。
??
??文華殿的中書房裡,珍藏了許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鈞觀賞臨摹過不少。今天,馮保又從中書房借來了梁武帝的《異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兩帖,請朱翊鈞鑒賞。
??
??朱翊鈞雖然是十歲的孩子,但已跟著馮保練了五年書法,加之還有內閣制敕房的幾位書法高手的指點,書法造詣自然也就不同凡響,一筆字寫出手竟看不出什麼孩子氣。這會兒,他小大人似的眯縫了兩隻眼,把展在面前的兩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後,似乎是捉摸出什麼道道兒來了,這才開口問侍立在身邊的馮保。
??
??馮保兩道稀疏的淡眉一挑,儘管他心中有事,表面上卻仍樂呵呵說道:「太子爺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爺呢。」
??
??「你考我?」朱翊鈞小嘴巴一噘,頗為自信地說道:「這兩個帖,比起王羲之、懷素的字來,都差了一截。王羲之號為書聖,一部《蘭亭集序》,其書法之精微,可與孔聖人的半部《論語》相抗衡。你看他寫的一個『永』字,把筆劃間架用到最簡潔、最神妙的地步。還有他寫的一個『鵝』字,一筆寫就,那氣勢,那融會貫通的能力,都無人企及。還有懷素,人稱草聖,隨手寫來,每個字皆有法勢。他的字狂,但狂得有規矩,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厭。這兩個皇帝的字,雖然也都中看,但還算不上書法神品。」
??
??「太子爺好眼力。」馮保嘖嘖稱讚,接著話鋒一轉,「不過,王羲之、懷素這些人的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這兩幅字的主人,可都是前朝的萬歲爺啊。」
??
??朱翊鈞抬杠問道:「按大伴的話說,能當萬歲爺的人,就一定是書法大家?」
??
??「這倒也未必,」馮保尷尬一笑,指著面前的這兩幅字帖說道,「不過,這兩帖字,的確也可圈可點。」
??
??「萬歲爺天生龍種,這兩幅字必然也都是鐵划銀鉤了。」
??
??站在一邊侍奉紙墨的孫海,這時湊上來誇了一句。由於朱翊鈞很喜歡孫海和那隻「大丫環」白鸚鵡,前幾日,陳皇后便把孫海和鸚鵡一併賞給了朱翊鈞。孫海本是慈寧宮一個弄鳥兒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貼身太監,行頭立刻就變了。一件豆青貼里的?衫換成了圓領曳衫,懸在腰間的荷葉頭烏木牌子也換成了用篆文書刻的牙牌。
??
??馮保對孫海並不怎麼了解,這時候聽他說這一句話,心想這個小人物還是個機靈鬼,於是頷首一笑,接著說:「孫海這小奴才說的是,只是比喻不恰當,鐵划銀鉤,只能是臣子的字,萬歲爺的字,是龍翔鳳舞。」
??
??「龍翔鳳舞?」
??
??朱翊鈞重複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面前的兩幅帖和書案上幾大摞已經寫過的宣紙,那都是自己練字留下的。
??
??「大伴,」朱翊鈞遲疑地問,「寫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當好皇帝?」
??
??沒人回答。朱翊鈞抬頭一看,馮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寧宮精舍那邊窺探。
??
??「大伴,你看什麼?」朱翊鈞不滿地追問。
??
??「啊?沒看什麼,」馮保又趕緊回過頭來,賠著笑臉問道,「太子爺方才問的什麼?」
??
??朱翊鈞又把問話重複了一遍。
??
??「這個是一定的,」馮保口氣堅決,「一個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樣樣來得,這文治裡頭,書法是第一招牌。」
??
??朱翊鈞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我看不見得,漢高祖、唐太宗,還有我大明開國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麼就沒看見他們的字兒留下來?」
??
??這一問讓馮保心頭一驚,他沒想到十歲的太子會想得這麼深,腦瓜子一轉,立刻答道:「太子爺問得有理,依奴才之見,大凡開國之君,都是武功為主。方才太子爺點出的都是開國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則是以文治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
??「梁武帝有什麼功績?」
??
??「奴才小時候讀唐詩,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之句,這寫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績。他一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廟。」
??
??「那宋太宗呢?」
??
??「太宗當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祥和,老百姓安居樂業,真是一片歌舞昇平的好景象,太宗本人潛心學問,大規模擴大科舉取士,讓天下的讀書人都有晉陞之道。他還把朝中最有學問的人組織起來,編纂了一部大書《太平御覽》,這部書有一千卷,編成后,太宗只用一年的時間就讀完了。」
??
??「他怎麼讀得這麼快?」
??
??「他一天讀三卷,一天也不間隔地讀。」
??
??馮保雖然從容對答,但仍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在一旁侍候筆墨的孫海,也是急得抓耳撓腮。原來昨天夜裡,他曾告訴太子,御花園靠近更鼓房的地方,那棵枝柯蔽天的老柏樹上,結了一個鳥窩兒,春天來了,那窩兒里肯定有鳥蛋。太子當時就來了興趣,約定今日巳時一過,就一起去御花園裡掏鳥蛋。可現在午時都快到了,太子好像忘記了這事兒。情急之中,孫海看到了掛在窗外游廊上的那隻白鸚鵡「大丫環」。他便輕手輕腳走到窗前,隔著窗子,對「大丫環」扮了一個鬼臉。正迷迷盹盹蹲在純金鍛制的橫柱兒上無事可做的「大丫環」,頓時一個機靈,撲了撲翅膀,伸著頸子,朝屋子裡婉轉喊了一聲:
??
??「太子爺!」
??
??朱翊鈞尋聲一望,見是「大丫環」在朝他撲棱著翅膀,孫海趁機朝他做了一個爬樹的動作。他頓時記起去御花園爬樹掏鳥蛋的事兒,於是對馮保說:「大伴,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
??馮保頓時如釋重負,連忙作拱打揖辭謝出來。穿過游廊,對站在那裡的一名女官說:「煩請通報李娘娘,說馮保有急事求見。」
??
??女官進去不消片刻,便出來通知:「李娘娘請馮公公花廳相見。」
??
??李貴妃篤信佛教,剛剛抄了一遍《心經》,這會兒正坐在花廳里休息。穀雨之後,京城裡艷陽高照,春深如海。宮裡頭各色人等早就換下了厚重的冬裝,這時李貴妃穿了一件以緋綢滾邊的玉白素色長裙,盤得極有韻致的發鬏上,斜插了一支「鬧蛾」這是自嘉靖年間才興起的宮眷頭上飾物。所謂「鬧蛾」,就是逮蝴蝶。有時鬧蛾也用真草蟲製成,中間夾成葫蘆形狀,豌豆一般大,稱作「草里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貴妃這身裝束,讓人感到既端莊又嫵媚。馮保進來,只匆匆一瞥,便覺得李貴妃今日如芙蓉出水,儀態萬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頭跪下請安,李貴妃吩咐宮女搬了一隻凳兒賜座,她坐在綉榻上,手裡正在撥弄著一串念珠。馮保覷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他前日孝敬的「菩提達摩佛珠」。
??
??「馮公公,」李貴妃慢悠悠開口說話,聽得出,她並不把馮保當「奴才」,語氣中顯示出尊重,「太子今日學的什麼?」
??
??馮保畢恭畢敬回答:「回娘娘,奴才讓太子爺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
??「梁武帝?」李貴妃揚了揚手中的念珠,「可是這串佛珠的第一個主人。」
??
??「正是。」
??
??「你上次說,這個梁武帝一生修建了數百座寺廟?」
??
??「是。」
??
??
??「這是無上功德啊。」李貴妃感慨地說,「皇上化育萬民,正好藉助我佛慈悲。」
??
??「娘娘所言極是,」馮保此時想看看李貴妃的表情,又不敢抬眼睛,「奴才相信,當今皇上,還有太子爺做下的功德,將來必定超過梁武帝。」
??
??這個馬屁拍得既得體,又中聽,李貴妃心下歡喜,但一想到皇上的病,臉色又陰沉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問道:「皇上這兩天都在做些什麼。」
??
??「回娘娘,這些時,萬歲爺在吃王真人的丹藥。」
??
??「哪個王真人?」
??
??「此人叫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是孟沖把這個王真人引薦給萬歲爺的。」
??
??李貴妃眉頭一蹙,生氣地說道:「又是孟沖,王真人給皇上吃的什麼葯?」
??
??馮保搓著手,囁嚅說道:「奴才不敢隱瞞娘娘,但又不好說。」
??
??「有什麼不好說的,直說好了。」
??
??馮保便把王九思通過孟沖取悅皇上煉丹治病的經過大致說過。李貴妃住在慈寧宮中,除了帶太子去慈慶宮向陳皇后問安之外,很少去別處走動,所以對宮中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聽了王九思這件事,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達摩佛珠」朝手邊茶几上一摜,恨恨罵道:
??
??「這個王九思,明明是一個禽獸不如的妖道,皇上萬乘之尊,怎麼就會上他的賊船。」
??
??馮保一心想把李貴妃的火氣撩撥起來,便添油加醋說道:「這個王九思煉製的陰陽大補丹,萬歲爺吃了很有效果。」
??
??「有何效果?」
??
??「自上次萬歲爺發病,跑到內閣去尋奴兒花花,一連十幾天在乾清宮獨處,從沒有點名讓嬪妃侍寢。可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藥,萬歲爺竟長了好大的精神,晚上不但招了童女,有時還招童男去侍寢。」
??
??「有這等事?」
??
??「奴才的話句句是真。」
??
??李貴妃杏眼圓睜,咬了銀牙半晌不吭聲。花格窗外的庭院里花樹交柯,鳥鳴啾啾。李貴妃踱到窗前站定,她並不是欣賞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借入室薰風來清醒頭腦,穩定情緒。待她重新說話時,又恢復了平日的沉穩:
??
??「馮公公,依你之見,這個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丸,究竟是什麼葯?難道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經水真能治病?」
??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經水,只不過是掩耳盜鈴,」馮保憤然答道,「其實真正起作用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藥粉。」
??
??「啊?」
??
??李貴妃迴轉身來盯著馮保,用她憂鬱焦灼的眼神催促馮保說下去。馮保一進門就被李貴妃美麗的丰姿震懾,這會兒更不敢迎向她逼視的目光,只自垂著頭,遲疑答道:
??
??「依奴才之見,王九思給萬歲爺煉製的陰陽大補丹,八成兒是春藥。」
??
??「春藥?」李貴妃臉色倏然一紅,隨即鎮定下來,咬著嘴唇說道,「這王九思果真有這大的膽子?」
??
??「這種妖道,什麼事做不出來?」
??
??「看來,皇上是鬼迷心竅了,這樣下去,他的病……」
??
??李貴妃說到這裡打住話頭,她的心頭已經升起了不祥之兆。長嘆一聲,眼睛里噙起晶瑩的淚花。
??
??一直眯著眼睛察言觀色的馮保,這時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離了杌子跪到李貴妃面前,哀聲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見,還有一事相求。」
??
??「什麼事?」
??
??「請李娘娘搭救張居正。」
??
??「張居正,他怎麼了?」李貴妃一驚。
??
??馮保接著就把昨日發生在王府井二條衚衕口的事說了一遍。李貴妃聽罷,不由得感嘆稱讚:「滿朝文武,就張先生一人秉持正義,以耿耿忠心對待皇上。」
??
??「難為娘娘如此評價,張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盡,」馮保說著竟哽咽起來,「只是好心人不一定會得到好報,張先生現在的處境,已是十分危險。」
??
??其實不用馮保挑明,李貴妃也慮到這一層,略一沉思,她問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
??
??馮保答道:「皇上態度我還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來到司禮監,就聽說張先生為此事專門給皇上上了手本。孟沖急得貓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宮跑了五六遍要面奏皇上,只不過我來時,皇上尚未起床。奴才這頭在想,王九思是孟沖引薦給皇上的,他見皇上,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
??李貴妃點點頭,吩咐說道:「你現在回去,看皇上那邊如何處置,再速來告。」
??
??「謝娘娘。」
??
??馮保叩謝而出。
??
??文華殿西室中,隆慶皇帝與高拱君臣間的一場對話正在進行。
??
??隆慶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緊急約見高拱,是想向這位多年的老師及首輔討教,此事應如何處理。其實,昨日這件事發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這一消息。當時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與魏學曾討論一批候缺官員的補職。乍一聽說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綁了,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一下張居正闖了大禍,不由得幸災樂禍說道:「咱們正在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對付這個張居正,沒想到他自惹其禍,捅了這個馬蜂窩。」魏學曾聽了這話,愣愣神,以譏誚的口吻問道:「元老,你如何看待王九思這個人?」高拱脫口答道:「這傢伙顛三倒四糊弄皇上,也不是個好東西。」魏學曾說:「這就對了,張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人心的事。他若因這件事下台,必將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聽不再說話。當夜回到家中,便聽說京城不少官員聞訊都趕往張居正府邸看望。今天早上,兵部尚書楊博與左都御史葛守禮這兩個素負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來到內閣看望張居正,又是稱讚又是安慰,直讓高拱覺得這些「戲」是做給他看的,人心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時的心情是既忌妒又惱怒。平常聽說皇上召見,他總是滿心喜悅,可是這一回卻不同,從內閣到文華殿那幾步路,雖頂著四月的溫煦陽光,他卻走得周身發冷頭昏眼花。
??
??待高拱看過張居正的手本之後,隆慶皇帝問道:「你看這件事應如何處置?」
??
??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猶豫不決。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想保全王九思懲處張居正,又顧忌滿朝文武官員的言論,所以下不了決心。其實高拱一門心思也在這個難解的矛盾上頭。皇上向他討計發問,他一時答不上來,只含糊說道:「依愚臣之見,還是先把王九思從牢里放出來。」
??
??隆慶皇帝顯然不滿意這個答覆,他伸手摩挲著蠟黃乾枯的臉頰,陰沉說道:「放王九思,朕一道旨下去就解決問題。但張居正上這道摺子,口口聲聲說王九思是個妖道,我若沒個正當理由放人,滿朝文武豈不罵我是個昏君?」
??
??隆慶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要高拱給他找個放人的理由。高拱儘管官場歷事多年,滿腦子都是主意,但這時仍不免有黔驢技窮之感。搜腸刮肚思忖半刻,說道:「皇上,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臣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是否可請高儀、楊博、葛守禮等幾個大臣前來廷議,商量一個策略?」
??
??「這麼一件小事也值得興師動眾?」隆慶皇帝看出高拱有推諉之意,故不滿地申斥,「又不是薦拔部院大臣,討論朝中大政,為何要廷議?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意就成。」
??
??挨了幾句罵,高拱心裡頭有些窩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噥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並無私事!」
??
??「啊?」隆慶皇帝略略一驚,重複了一句,「天子並無私事,我患病,找人給我配藥,這不是私事?」
??
??「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論,「皇上以萬乘之尊,一言一行,皆為天下垂範。皇上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洪福,聖躬欠安,天下祿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弔膽。以皇上一人之病,牽動百官萬民之心,怎麼能說是私事?」
??
??高拱的這幾句話,隆慶皇帝雖然聽了心裡舒服,但依然感到不著邊際,因此順水推舟說道:「愛卿所言極是,你既把事體剖析明白,這件事就交由你來辦。第一,王九思要立即釋放,繼續為朕煉丹。第二,張居正此舉是蔑視皇權,要嚴懲。究竟如何懲處,你擬票上來。」
??
??隆慶皇帝說罷旨意,再也不肯與高拱多言,便命起駕回宮。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太監攙扶登轎望御道而去,這才怏怏地從地上爬起來,魂不守舍返回內閣值房。斯時張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彈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迴避,不必入值辦公而在家聽候旨意處理。高拱吩咐吏員把新入閣的高儀喊了過來。移時,只見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子走了進來。這人便是高儀。他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年紀也與高拱相仿,只是臉色憔悴,看上去要比高拱蒼老許多。
??
??待高儀打橫坐定,高拱便向他傳達了皇上在文華殿接見時的旨意。然後兩手一攤,懊喪說道:「你看看,這麼一件滿手扎刺的事體,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權處理。」
??
??高儀並不答話,只垂下眼瞼,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茶盅出神。
??
??與高拱相比,高儀是官場的另一種楷模。雖然官運亨通,但他卻更像一位優雅的學者。嘉靖四十五年,擔任禮部尚書的高拱入閣,高儀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升調北京,擔任高拱空下的禮部尚書一職。甫一接任,高儀就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大事: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弄了很多方士進宮。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掛職領取俸祿,這幫人自恃皇上恩寵,平日里為所欲為,甚至凌辱朝官。高儀早就看不過眼,調查取證后,便給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員四十八人,並開列了應被裁汰的名單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員」,幾乎全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這是一個誰也不敢捅的馬蜂窩,偏偏被這個有名的「好好先生」給捅了。一時間大家都對高儀刮目相看,也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這份奏摺,嘉靖皇帝的確震怒非常,但他也只當高儀是個書獃子,倒沒有怎麼特別為難他。不久,嘉靖皇帝去世,隆慶皇帝登基,一應大典禮儀,事無巨細,都由高儀斟酌擘劃,上承祖制,下順聖心,沒出半點紕漏。大臣們都交口稱讚高儀是最為稱職的禮部尚書。隆慶二年,隆慶皇帝詔令取光祿寺四十萬兩銀子給宮中后妃採購珠寶首飾。高儀是禮部尚書,國庫銀錢歸戶部管轄,本沒有他的事兒。但他覺得國家財政空虛,便上疏力諫勸穆宗收回詔令。穆宗不聽,高儀便以生病為由,連上六疏,請求辭去禮部尚書一職。穆宗無奈,只好同意他致仕。養了三年病,沒想到高拱又推薦他擔任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公。儘管他有心推辭,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開不了口。但入閣不到一個月,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家中養病。
??
??高儀久居北京,長時間位於九卿之列。對高拱與張居正都有相當的了解。兩人都有經世之才,都是善於籠絡人心,不願與別人分權的鐵腕人物。所不同的是兩人的性格,高拱急躁好鬥,一切都寫在臉上;而張居正城府甚深,喜怒不形於色。隆慶初年,高拱正是由於他的這種偏狹性格而被首輔徐階排擠出閣。隆慶四年他重新入閣並擔任首輔,僅兩年時間,內閣中先後就有三名大學士因與他難以相處而紛紛致仕回家閑住。但是,隆慶皇帝對他的寵信卻一直不曾衰減。這一來是因為隆慶皇帝本來就不喜歡過問朝政,二來高拱也的確是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在他柄政期間,國家沒有發生任何動蕩,政府也沒有一件積案。正因為如此,高拱才變得越來越跋扈,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對張居正,他過去一直比較信任,但自從內閣只剩下他們兩人之後,高拱這才發現,張居正又成了他的最大威脅。由於高拱比張居正大了十幾歲,又是老資格,在他眼中,張居正根本不是什麼次輔,而只是一個「幫辦」而已。因此對張居正說話從不存什麼臉面,頤指氣使,常常弄得張居正難堪。這一點,各部院大臣早就看了出來。他們並不奇怪高拱的作派,卻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忍耐與退讓。但是,細心的人也看得出來,張居正是綿里藏針,表面上對高拱唯唯諾諾,從不抗爭。但在許多問題上卻有自己的看法,並且巧妙地與高拱周旋,常常弄得高拱顧此失彼,進退維谷。自高儀入閣后,兩人都在拉攏他。張居正明知道他是高拱推薦入閣的,卻仍對他顯出相當的尊重和熱情。他內心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雅量,但平心而論,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著更深一層的感情。一入內閣,他就陷在「坐山觀虎鬥」的尷尬位置上。他本來就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一輩子淡泊名利,埋頭學問。加之身體不好,從禮部尚書的官位上申請致仕后,已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了。不想被高拱挖掘出來,推薦皇上補了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參贊機務。這在別人是夢寐以求,而在他卻是一個天大的負擔。他實在不願攪進兩位閣僚的爭鬥,但又想不出脫身的方法,故抱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想法,諸事敷衍不肯拿什麼主意。對他的這種想法,高拱早就看出來了,但高拱引薦高儀入閣,本來就是為了兩票對一票,哪肯讓他去當「好好先生」。所以無論大事小事,還是事先找他通氣並商量對策。
??
??見高儀長時間沉默不語,高拱急得嚷起來:「南宇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像個扎嘴葫蘆!」
??
??高儀勉強一笑算是歉意,接著慢條斯理問道:「玄兄,如果昨天發生在東二衚衕的事,不是張居正,而是恰好被你碰上了,你將如何處置?」
??
??
??這一問倒真把高拱問住了,想了想,答道:「也只好像張居正這麼做了。」
??
??「是啊,凡朝中秉節大臣,都會這麼做的,」高儀說著氣憤起來,「光天化日之下,亂棍打死人命,身為朝廷命官,豈能袖手旁觀!張居正此舉深得民心,深得官心。玄兄,不用愚弟說明,這一點你也是清楚的。」
??
??「又遇到一頭犟驢子了。」高拱心中暗暗叫苦,正想著如何措詞說服高儀為他分憂,只聽得高儀繼續說道:
??
??「嘉靖四十五年,我剛接任禮部尚書時,給世宗皇帝,也就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上一道摺子要求裁減太常寺冗員,目的就是要趕開世宗身邊那四十五個妖道方士。張居正昨日所行之事,比之當年我之所為,更顯得激烈慷慨,他的這股子勇氣魄力,愚弟十分敬佩。」
??
??高儀的話句句是實,但高拱句句都不願聽,因此拉長了臉,悻悻說道:「南宇兄,張居正昨日所為,的確並無挑剔之處。但皇上為此事震怒非常,一定要懲處張居正,這件事放在你會怎樣處置。」
??
??「我辭職,不當這個首輔。」
??
??高儀斬釘截鐵地回答,一下子把高拱噎住了,隨即氣憤地頂回一句:「為區區小事而撂挑子不幹,這豈不是婦人之舉。」
??
??高儀長嘆一聲說道:「玄兄,我看你是鐵了心要懲處張居正了。」
??
??「南宇兄,你不要栽到我頭上,懲處張居正是皇上的意思。」
??
??「但部院大臣們都知道,你和張居正早就在鬧意氣了,這件事如果處置不當,你就有落井下石之嫌。」
??
??這場談話又是不歡而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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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7 11:24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二回 太子無心閑房搜隱 貴妃有意洞燭其奸

朱翊鈞跟著孫海,從慈寧宮的後門溜了出來,七彎八折,來到了承光門后的御花園,興沖沖地跑到那棵老柏樹下,抬頭一望卻傻了眼。昨日看到掛在樹梢的那個鳥窩,此時卻已不見,回頭看看地上,有被打掃過的痕迹。孫海沮喪說道:「到底還是來遲了。」
??
??「什麼人這麼大膽,我問問人去。」朱翊鈞一跺腳,準備去找人。
??
??
??孫海喊住他,說道:「太子爺,依奴才看不用問了,說不定就是有人知道太子爺要掏鳥窩兒,故意先叫人掏了。」
??
??「一年也難得找一回樂事,又樂不成了。」說著,朱翊鈞悵悵地望著柏樹梢,一臉的不高興。
??
??此時的御花園中,奼紫嫣紅,百花齊放,水清葉翠,鳥語花香。溫暖的陽光直射下來,連平常顯得陰鬱冷峻的假山,這會兒也變得生機勃勃,明媚可愛。但朱翊鈞已經沒有了遊玩的興緻,和孫海一前一後,怏怏地離開御花園。沿途,不時有路過的太監避向路旁,恭恭敬敬給太子爺請安,朱翊鈞也懶得搭理。為了避人,他踅向乾清宮西五所,決定從平常很少有人走動的永巷回慈寧宮。
??
??「孫海,你走上來。」
??
??剛拐進乾清宮西五所的甬道,朱翊鈞就回頭喊。孫海身為奴才,哪敢與皇太子並肩行走。儘管緊走兩步,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但仍拖拖地不肯上前。朱翊鈞見孫海還掉在後頭,索性停住腳步,扭過頭惱怒地問:「你怎麼不上來?」
??
??「奴才不敢。」孫海低聲說。
??
??「我要問你話兒,你掉在後頭,我怎麼問?」
??
??見太子爺發了怒,孫海只得硬著頭皮跨步上前,和太子爺並肩走著。
??
??「你今年多大了?」朱翊鈞問。
??
??「十五歲。」
??
??「你比我大五歲。」
??
??「是,太子爺。」
??
??「你哪一年進宮的?」
??
??「隆慶三年,已經三年了。」
??
??朱翊鈞突然停住腳步,抬頭望了望白雲悠悠的天空。問道:「宮外有什麼好玩的嗎?」
??
??說到「玩」,孫海眼睛一亮,平日訓練出來的那種拘謹一下子不見了。說話的嗓子也提高了:「回太子爺,宮外好玩的東西,確實太多了,太多了!」
??
??「啊,是嗎?」朱翊鈞艷羨地瞪了孫海一眼,「你說說,有哪些好玩的。」
??
??「趕廟會、看社戲、玩獅子、踩高蹺、打炮仗、放河燈、斗蛐蛐、過家家……」
??
??孫海如數家珍,說得有板有眼,接著又說了每一種「玩」的方法和樂趣。把個朱翊鈞聽得心花怒放,驚嘆不已。待孫海落了話頭,朱翊鈞又接著問道:「現在這時候,外頭都玩些什麼?」
??
??「放風箏。」孫海張口就答,「我還只有五歲的時候,爺爺就教我唱會了一首歌。」說著,孫海就小聲唱了起來:
??
??乍暖還寒四月天
??
??東風好像一支鞭
??
??抽得大地百花吐
??
??依喲喂,呀依喂
??
??抽得俺的蜈蚣咿呀嗨嗨
??
??抽得俺的蜈蚣咬著蜻蜓尾巴飛上天
??
??孫海唱得很是投入,唱罷,怕朱翊鈞不懂,又解釋說:「蜈蚣、蜻蜓都是風箏名兒。俺爺爺手巧,凡昆蟲百獸,都能扎製成風箏,放到天上去。」
??
??朱翊鈞興奮地說:「走,我們也回去扎個風箏放一放。」
??
??孫海搖搖頭,說:「放風箏要好大好大的空地兒,宮中到哪兒放去?就皇極門裡的那片廣場還可以放,但皇極殿是萬歲爺開朝的地方,威嚴得很,怎麼能讓人放風箏呢。」
??
??朱翊鈞一聽泄了氣,不無傷感地說:「孫海,宮外頭有那麼多好玩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進宮來。」
??
??孫海嘆口氣說道:「太子爺,奴才家窮,進宮是命中注定的。」
??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
??主僕二人這麼走走停停說話,不覺已把永巷走了一半。忽然,他們聽到咸福宮后一排小瓦房裡,傳出嚶嚶的哭泣聲,兩人便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朱翊鈞說:「走,去看看。」兩人尋著哭聲,推開一間小瓦房的門。
??
??屋裡,一個眉發斑白的老太監坐在杌子上,一個約莫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太監跪在地上,正抽抽搭搭地哭。看見朱翊鈞推門進來,慌得老太監趕忙滾下杌子,伏跪地上請安。
??
??「你是幹什麼的?」朱翊鈞盛氣凌人地問。
??
??「回太子爺,奴才是教坊司里打鼓的。」老太監哆哆嗦嗦地回答。
??
??「啊,宮中戲園子的,我看過你們的戲。」朱翊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問老太監,「你為什麼欺負他?」
??
??老太監頭也不敢抬,小聲解釋說:「奴才不敢欺侮他,是他犯了錯兒,奴才按規矩懲罰他。」
??
??「他犯了什麼錯?」
??
??「這小雜種吃了豹子膽,竟跑到御花園裡掏鳥窩兒。」
??
??「啊,原來鳥窩兒是你掏的,」朱翊鈞一聽也生起氣來,朝跪著的小太監屁股上踹了一腳,恨恨地說,「該打!」
??
??小太監沒提防這一腳,頓時往前摔了個嘴啃泥。本想放聲大嚎,但一看這位太子爺來頭不善,忍住疼痛,又爬起來跪好。
??
??屋子裡空落落的,只有那一條杌兒。孫海抽過來,請朱翊鈞坐了。
??
??「鳥窩兒里有什麼?」朱翊鈞把臉湊過去,問跪著的小太監。
??
??「有鳥蛋。」小太監瑟縮地回答。
??
??「有幾個?」
??
??「四個。」
??
??「蛋呢?」
??
??小太監把手伸進?衫,掏出四隻蠶豆大的鳥蛋來,雙手托著送到朱翊鈞面前。
??
??朱翊鈞拿起一隻,還是溫熱的,他把蛋舉到陽光下照了照,問:「你掏鳥蛋幹什麼?」
??
??「喂蛤蟆。」
??
??「喂什麼?」朱翊鈞沒聽清。
??
??「喂蛤蟆。」小太監一字一頓回答。
??
??這莫名其妙的回答,倒讓朱翊鈞給愣住了:「喂蛤蟆,喂蛤?蟆……」?他念叨著,感到不可理解。
??
??孫海站出來喝道:「大膽小奴才,敢誑太子爺,罪不輕饒。」
??
??老太監跪在一旁說道:「請太子爺息怒。這小雜種沒有欺騙太子爺,他真的養了兩隻癩蛤蟆。」
??
??「你養癩蛤蟆幹什麼?」
??
??「好玩。」
??
??小太監回答,他雙手仍托著鳥蛋。看來他才入宮不久,還不懂什麼禮節。
??
??「怎麼個玩法,你玩給我看看。」
??
??朱翊鈞頓時來了興趣,見小太監仍跪著不動,禁不住伸手去拉他。
??
??「快起來,」孫海喝道,「這麼不懂禮貌,還要太子爺牽。」
??
??小太監這才起身,把四隻鳥蛋依舊放回懷裡揣了,跑進裡屋,提出一隻布袋和兩隻竹筒來。他先從布袋裡倒出兩隻蛤蟆來。只見那兩隻蛤蟆茶盅托盤那麼大,一隻背上點了紅漆,另一隻背上點了白漆。兩隻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撲了一撲,然後頭朝小太監,挨著站成一排。小太監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兩隻癩蛤蟆的腦袋,又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朱翊鈞,說了一句:「給太子爺請安!」只見那兩隻癩蛤蟆車過身子,朝向朱翊鈞,把兩隻前爪直直地伸著,齊齊兒地把腦袋往前探了兩探。這看似笨拙卻又極通靈性的動作,惹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畢了又嘖嘖稱奇。剛看到癩蛤蟆滾落地上的時候,朱翊鈞還有些害怕,經過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變得樂不可支。他指著仍向他趴著的蛤蟆問孫海:「它們是不是蛤蟆精?」
??
??孫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監努努嘴,說:「你回答太子爺。」
??
??「回太子爺,它們不是蛤蟆精,它們的動作是奴才訓練出來的。」小太監回答。
??
??「癩蛤蟆還能訓練?」朱翊鈞黑如點漆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充滿了迷惑,「它們還能表演什麼?」
??
??「請太子爺往下看。」
??
??小太監說著,又把那隻竹筒搬了過來。在蛤蟆兩邊分開倒著擺好,竹筒口相對,中間隔著兩尺多寬的空地。小太監一擊掌,紅背蛤蟆便爬向左邊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邊的竹筒口。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朝著竹筒口鼓腮起跳,一連進行了三次。然後緩緩挪過身子,靠著竹筒趴下,腦袋都對著竹筒前的空地。這時間,只見竹筒里竟爬出了兩隊螞蟻。紅背蛤蟆這邊爬出了紅螞蟻,白背蛤蟆那邊爬出了白螞蟻。兩隊螞蟻直直地爬成兩條線,一紅一白,比墨斗線彈得還直。小太監又一擊掌,兩隻蛤蟆在竹筒邊又鼓腮跳了一跳,而這兩隊螞蟻也像得了號令,急急地往對方線陣上爬,頓時隊形大亂。只見紅白螞蟻各自捉對兒廝殺起來,昂頭拱腿,抵角相撲。搏戰了一會兒,白隊的螞蟻顯然抵擋不住,開始潰敗。紅隊螞蟻則越戰越勇,乘勝追擊。這時,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開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廝殺的兩隊螞蟻也趕忙鳴金收兵,各自歸隊,一溜線兒地回到兩隻竹筒中,那兩隻蛤蟆依舊如前樣,頭朝著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兒。
??
??不要說年僅十歲的太子,就是那個六十多歲的打鼓的老太監,都沒有見過這等蹊蹺事。一時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
??「太子爺,好玩嗎?」小太監天真地問。
??
??「好玩,好玩,」朱翊鈞如夢初醒,意猶未盡地問道,「這叫什麼遊戲?」
??
??「癩蛤蟆指揮螞蟻兵。」小太監說。
??
??「誰教給你的?」
??
??「我爺爺。」
??
??朱翊鈞望了望小太監,又望了望孫海,大惑不解地說道:「怎麼你們的爺爺都這麼能幹,一個會扎風箏,一個會訓練蛤蟆螞蟻。」
??
??小太監受了表揚,頓時興奮起來,拍著巴掌說道:「我爺爺真是能幹,就因為他會這遊戲,要飯的時候總不會空著手兒。」
??
??「你胡說什麼?」老太監喝住小太監,又朝朱翊鈞賠著笑臉說,「這小雜種才進宮,什麼規矩都不懂,請太子爺多擔待些。」
??
??朱翊鈞心裡已經很喜歡這個小太監了,便問他:「你叫什麼?」
??
??「客用。」小太監答。
??
??「在宮中做什麼?」
??
??「分在鐘鼓司。」老太監搶著回答。
??
??「什麼鐘鼓司?」客用迷茫問道。
??
??孫海一樂,嘻嘻說道:「連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這個太監怎麼當的?」
??
??「我不是太監。」
??
??客用此話出口,一屋子人莫不都大驚失色。須知重門深禁大內之中,除了皇上和未成年的皇子,任何男子擅入其內都得杖殺。
??
??「你不是太監,怎麼進來的?」朱翊鈞問。
??
??「前幾個晚上,他們給我穿了這套衣服,塞進一乘小轎,抬進來的。」
??
??「他們?他們是誰?」
??
??「我不知道,」客用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指向老太監,說道,「你問他。」
??
??「你說,他們是誰?」朱翊鈞又追問老太監。
??
??老太監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此時跪在地上身子篩糠一般,瑟瑟答道:「孟公公只是交待,讓奴才把這幾個小子看管好,別的奴才一概不知。」
??
??「啊,還不只客用一個?」朱翊鈞朝屋裡睃尋一遍,問道,「還有的呢?」
??
??「在隔壁屋子裡頭。」
??
??「走,過去看看。」
??
??太子發話,老太監不敢怠慢,領著朱翊鈞出門,掏鑰匙打開隔壁房間門鎖,朱翊鈞探頭朝里一看,只見有三個年紀與客用相仿的小男孩,瑟縮在屋子一角,一起用驚恐的眼光看著面前這一位滿身華貴的太子爺。
??
??太子年紀小,但宮內規矩大致還是知曉:是誰帶進這些男孩子呢?他正想問個明白,孫海卻搶先道:「俺去稟告貴妃娘娘。」
??
??片刻,一乘杏黃色的女轎停在咸福宮小瓦房門前,李貴妃走下轎來,問隨轎跟來的太子:「鈞兒,可是這裡?」
??
??「正是。」朱翊鈞回答。
??
??一排小瓦房已是鎖扃緊閉。隨行太監把每扇門都敲遍,也無人應答,李貴妃下令把門踹開,只見空蕩蕩寂無一人。
??
??「這麼快都逃了?」
??
??李貴妃秀眉一挑說道。原來朱翊鈞回到慈寧宮后,立即向她報告了在這咸福宮后小瓦房裡發生的事情。她頓時意識到,這幾個小男孩極有可能是孟沖暗地裡替皇上物色的「孌童」,因此決定抓個把柄,把孟沖狠狠整治一番。不想這位老太監行動飛快,不出片刻時間,就把人轉移得無影無蹤。此時接到李貴妃口信的馮保也帶了一群太監飛快跑來,見李貴妃動怒,連忙說道:「請娘娘回宮歇息著,這件事交給奴才來辦,他們就是鑽了地縫兒,奴才也把他摳出來。」
??
??李貴妃想了想,說道:「也好,你這東廠提督,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
??
??按下李貴妃帶了朱翊鈞乘轎返回慈寧宮不表,單說馮保當即對隨行東廠一位掌作太監下達命令:「你作速調集人員封住大內各個出口,每一個出門太監,無論大小,不管是掛烏木牌還是牙牌的,都給我嚴加盤查。不許漏走一個可疑者。」掌作太監領命而去。馮保又叫過一位內宦監牙牌大?,令他去找教坊司掌作,查出那個打鼓老太監的行蹤。那位牙牌大?稍許猶豫,表露出為難的樣子。馮保看在眼裡,臉色一冷,厲聲斥道:「你磨磨蹭蹭幹什麼?我告訴你,這可是皇貴妃和太子的令旨,你辦出差錯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牙牌大?再也不敢延挨,飛跑而去。
??
??馮保諸事分派妥當,回到司禮監值房剛剛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見那位牙牌大?領了教坊司掌作太監李厚義急顛顛跑了進來。兩人剛跪下施禮,馮保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人呢?」
??
??「回馮公公,你要找的那個打鼓老太監,叫王鳳池,不知為何,已在鐘鼓司后的閑屋裡上吊自盡了。」
??
??答話的是李厚義,馮保聽了並不吃驚,只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死得正是時候,走,去看看。」
??
??
??說罷起身,一行人又來到御花園之側的鐘鼓司院內,走進背旮旯那間堆放破鼓爛鍾等雜物的閑屋,只見王鳳池老太監頸子上系了一條鍾繩,直挺挺掛在屋樑上。馮保命人把王鳳池解下來,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又起身圍著屍體兜了兩圈,突然對同行的兩個東廠黑靴小校下令:「把李厚義給我綁了!」
??
??李厚義慌得往地上一跪,哀求道:「馮公公,小的委實沒做什麼錯事,不知為何要綁我?」
??
??馮保指著屍首,殺氣騰騰說道:「大凡弔死的人,舌頭都伸得老長,為何這個王鳳池卻牙關緊咬?看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子,這是掐的,看來有人存心要殺人滅口,你是教坊司掌作,第一個脫不了干係。」
??
??「馮公公,我這是冤枉。」
??
??「冤枉不冤枉,進了東廠便知,綁了!」
??
??馮保一揮手,兩個小校把李厚義撲翻在地,雙手反剪綁了起來,李厚義還自扭捏著反抗,嘴裡殺豬似的乾嚎。
??
??正在這時,又有一群太監一涌而進,打頭的一個身著小蟒朝天的玄色曳衫,只見他身材矮胖,挺胸凸肚,滿是贅肉的臉上,一隻酒糟鼻子很是扎眼。
??
??此人正是大內主管——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
??孟沖也是五十多歲的人,論進宮的年頭兒,和馮保前後差不多。但晉陞沒有馮保快,馮保東廠掌印時,他還只混到尚膳監屬下的西華門內里總理太監的位置。嘉靖末年,馮保已擔任秉筆太監好幾年了,孟沖才成為尚膳監主管。這尚膳監負責皇上及後宮的伙食。在內監衙門中,雖不顯赫,卻也極其重要。孟沖生就一副憨相,在內書堂讀書時,成績就沒有好過。但一談起吃喝玩樂,他就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特別是吃,他顯得特別有研究。給他一頭羊,他可以給你弄出二三十道色香味風格各異的菜來,什麼冷片羊尾、爆炒羊肚、帶油腰子、羊唇龍鬚、羊雙腸……吃過一次的人,都會念念不忘。因此,讓他出掌尚膳監,倒也是再合適不過了。孟沖憨歸憨,小心眼還是有的。隆慶皇帝登基以後,孟沖服侍得格外小心。每次用膳,他都親自傳送,侍立在側,看皇上吃什麼菜,不吃什麼菜;什麼菜只夾了一筷子,什麼菜連吃了好幾口。他都默記在心,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口味,每次傳膳,皇上都吃得很有胃口。甜酸鹹淡,都恰到好處。皇上免不了總要誇讚幾句,孟沖更是殷勤有加。一次,皇上提出想吃果餅,讓孟衝去宮外市面上買些進來。孟沖哪敢怠慢,兩腳生風地跑到棋盤街食品店,買了十幾盒松、榛、??等送進乾清宮。皇帝邊吃邊問:「這些值多少錢?」孟沖答:「五十兩銀子。」皇上大笑說:「這些最多只要五錢銀子,不信,你去東長安街的勾欄衚衕去買。」原來皇上登基前住在裕王府,閑來無事時,偶爾也逛到勾欄衚衕買甜食吃,因此知道價錢。孟沖本想多報一些銀子,貪污一點銀兩,沒想到皇上對價錢如此熟悉,頓時嚇得面如土色,伏地請罪。幸好皇上並不計較,仍是笑著說:「京城裡頭的奸商也沒有幾個,偏讓你這個憨頭碰上了。日後注意就是。」有了這次經歷,孟沖再不敢在皇上面前耍小心眼,而是在庖廚內盡數使出他的十八般手藝,討好皇上的胃口。這樣過了兩年,這位大廚師忽然時來運轉,搖身一變成了司禮監掌印。應該說,他的這次升遷完全得力於高拱,前任司禮監掌印陳洪因觸怒皇上而去職,按常例應由當了多年的秉筆太監馮保繼任,但高拱對馮保是瞧哪兒哪兒不舒服,硬是推薦孟沖把馮保頂下來。皇上雖然知道孟沖愛貪點小便宜,但「憨得像個大馬熊,尚有可愛之處」,也就同意了高拱的推薦。孟衝上任之後,由於善於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從進貢奴兒花花開始,專為皇上挑選俊女美男供其享樂,因此深得皇上信任。這次把王九思推薦給皇上,本來又是一個極討彩頭的事,但沒想到張居正橫槍殺出,事情頓時攪得難以收拾。卻說上午皇上與高拱在文華殿會見之後,又令他立即去刑部大牢放出王九思。他剛把王九思安頓妥當讓他火速煉丹不誤皇上吃藥,不想宮裡頭又出了這樣的大事,便連忙趕了過來。雖然他是大內主管,是權勢熏天的「內相」,但對於馮保,他也不輕易得罪。儘管他現在的職務在馮保之上,但無論是資歷和心機,馮保都壓他一頭。因此大小事情,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凡馮保想做的,他從不阻攔。
??
??李厚義被兩個小校推搡著正要出門,一眼瞥見孟沖,李厚義頓時像遇見救星,大聲嚷道:「孟公公,請救我。」
??
??按規矩,在大內之中捉拿太監,不要說李厚義這樣的牙牌大?,就是一個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沒有他孟沖點頭,也是絕對不允許。孟沖眼見五花大綁的李厚義,頓時感到自己權力受到挑戰,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悻悻問道:「馮公公,李厚義犯了哪樣大法,值得這樣捆綁?」
??
??馮保也知道自己這是越權行事,但他自恃有李貴妃撐腰,說話口氣也硬:「他有殺人滅口之嫌。」
??
??「什麼殺人滅口,就這個?」孟沖指著地上王鳳池的屍首,「嗤」的一笑,說道,「馮公公,咱倆進宮的時候,這王鳳池就在教坊司里打鼓,最是膽小怕事。上次給皇上排演《玉鳳樓》,老是把鼓點子打錯,氣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李厚義趕緊跪下替他求情,才免了這一災。當時你也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王鳳池七十多歲年紀,不要說三十大板,就是三板子下去,也就拔火吹燈了,李厚義若想要他的命,當時為何還要救他?」
??
??「此一時,彼一時也,」馮保抄手站立,並沒有被孟沖的氣勢嚇著,而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回答,「孟公公你大約也知道了,這王鳳池領進四個野小子擅入大內,這是犯了殺頭的禁令。他王鳳池正如你孟公公說的一樣,樹葉子掉下來怕砸破了頭,哪有這等勇氣?不巧這件事被太子爺無意中撞上,露了底兒。如今貴妃娘娘令旨嚴查。不過片刻功夫,王鳳池就一命嗚呼,那四個野小子也被藏得無影無蹤。孟公公,你說,這是不是有人想殺人滅口?」
??
??孟衝心氣再憨,也聽出馮保口氣不善,忍了忍,問道:「就算有人想殺人滅口,你怎麼就斷定,這人一定是李厚義?」
??
??「他是教坊司掌作,王鳳池歸他管帶,第一個值得懷疑的當然是他。」
??
??馮保話音剛落,李厚義跟著又嚷了一句:「孟公公,我冤枉啊!」
??
??孟沖用眼掃了掃屋內,大約有二十多名大小太監。如果當著他們的面,讓馮保把李厚義帶走,自己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今後說話還有哪個肯聽?何況那四個「孌童」正是他弄進大內交給王鳳池看管的。他素來不肯與馮保結仇翻臉,現在來看已顧不得這些了,心一橫,說話便用了命令的口氣:
??
??「馮公公,李厚義你必須放了!」
??
??孟沖一貫溏稀,陡然間態度一硬,馮保始料不及,略微一愣,回道:「我可是奉了貴妃娘娘的令旨。」
??
??「我有皇上的旨意!」
??
??孟沖騎著老虎不怕驢子,腆著肚子朝馮保吼了一句。屋子裡氣氛本來就十分緊張,這一下更是如臨大敵,在場的大小太監眼見大內二十四監中兩個最有權勢的人物頂起牛來,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
??馮保聽得出孟沖這句話的分量,皇貴妃的令旨比起皇上的聖旨來,簡直是芥末之微不在話下。這口氣忍不得也得忍。馮保眼珠子咕嚕嚕一轉,把滿臉殺氣換成佯笑,說道:「孟公公既是奉了聖旨,這李厚義就交給你了。」他朝黑靴小校揮揮手,頓時給李厚義鬆了綁。
??
??孟沖佔了上風,乘勢朝著在場的太監們吼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動手把王鳳池收拾收拾,抬到化人場去。」
??
??眾太監得了吩咐,一時間都亂鬨哄忙碌起來,孟沖怕留在原處與馮保糾纏,提腳就出了門,偏是馮保不舍,追出門來問道:
??
??「請孟公公示下,那四個野小子到底找還是不找?」
??
??「不……」孟沖本來想說不找,但一想不妥,又改口說道,「這事兒,我去向皇上請旨。」
??
??隆慶皇帝自文華殿見過高拱回到乾清宮,正自百無聊賴,躺在西暖閣的卧榻上,一邊讓身邊侍候的小太監揉捏雙腿,一邊與張貴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閑話。
??
??「張貴,你看朕的氣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
??張貴本來已被賜坐,聽到皇上問話,又一咕嚕滾下凳子跪了,覷了皇上一眼,答道:「奴才看萬歲爺的氣色,竟是比先前好看多了。」
??
??「哦,你天天跟著我,最知底細,你再仔細看看。」隆慶皇帝欠欠身子,由於興奮,臉上果然露了一點浮光。
??
??張貴剛才是隨口說的恭維話,其實他眼睛亮堂:皇上的臉色已是深秋落葉一樣枯黃——這是病入沉痾的表現。他這幾日之所以亢奮,是因為吃了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丹」。張貴也知道這王九思為皇上配製的是「春藥」,雖然心裡頭擔心,但人微言輕不敢表露,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拿了,張貴心裡頭暗暗高興。以為這樣皇上就沒有「撞邪」的機會,仍舊回頭來吃太醫的葯,病情才有可能真正好轉。
??
??「你怎麼這樣看著朕?」
??
??張貴怔怔地望著皇上,其實在想著自己的心思。隆慶皇帝這麼一問,張貴驚醒過來,違心答道:「回萬歲爺,奴才方才認真看了,萬歲爺的氣色真是好了許多。」
??
??「唔,」隆慶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又把頭靠回到墊枕上,愜意說道,「王九思的葯有奇效,你是證人。」
??
??張貴跪著沉默不語。
??
??正在這時,西暖閣當值太監進來稟報孟沖求見。「快讓他進來。」隆慶皇帝一挺身坐了起來,精神立刻振作了許多。
??
??隨即就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穿過游廊,孟沖剛一進門就跪了下來,氣喘吁吁說道:「奴才孟沖叩見皇上。」
??
??「怎麼弄得這樣驢嘶馬喘的?」隆慶皇帝溫和地責備了一句,接著就問,「王九思接出來了?」
??
??「回萬歲爺,奴才已把王九思送回煉丹處,王九思讓奴才轉奏皇上,未時之前,他就把今日的丹藥煉好。」
??
??「如此甚好。」
??
??隆慶皇帝讚賞地看了孟沖一眼,吩咐賜坐,孟沖謝過,瑟縮坐到凳子上,拿眼掃了掃張貴。張貴明白孟沖有事要單獨奏告皇上,礙著他在場不好啟齒,故知趣地跪辭離開西暖閣。
??
??待張貴的腳步聲消失,孟沖這才小聲奏道:「萬歲爺,宮中出了一點事。」
??
??「何事?」
??
??「太子爺不知為何閑?到了咸福宮後頭,碰到了那四個小孌童。」
??
??「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
??隆慶皇帝不以為然地笑笑,待聽孟沖把整個事情經過述說一遍,隆慶皇帝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他雖然風流好色,卻生性懦弱,這會兒嗔怪說道:「你也是,幹嗎要一次弄進四個來,如今倒好,捅了這大的漏子。」
??
??「奴才辦事欠周詳,實乃罪該萬死,」孟沖縮頭縮頸,一副委瑣的樣子,嘟噥道,「奴才本意是想多弄幾個,一是備皇上挑選,二是以應不時之需。」
??
??「這四個孩子如今在哪裡?」
??
??「還在宮中,馮保吩咐把住了各處宮門,是只螞蟻出去,也得看清是公是母。」
??
??「那個老太監怎麼死的?」
??
??「辦事人怕露餡對皇上不利,就大膽把他處理了一下,這馮保氣勢洶洶,一定要把李厚義綁走,是奴才把他保了下來。」
??
??「內閣出了個張居正,大內又出了個馮保,他們是成心和朕作對啊!」
??
??隆慶皇帝說這話時,口氣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傷感。那副頹唐的樣子,彷彿不是九五至尊,手中並不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孟沖聽罷覺得凄涼,懇求道:
??
??「請皇上降旨,把馮保布置的各處宮禁全都撤掉。」
??
??「好吧,你去作速辦理。」隆慶皇帝揮揮手,孟沖跪謝正欲退出,隆慶皇帝又補了一句,「王九思那頭的丹藥,你也去催催,朕還等著吃哪。」
??
??「是,奴才記著。」
??
??孟沖唯唯諾諾退出,隆慶皇帝有些餓了,吩咐傳膳。二三十道菜擺了滿滿一桌,一看這些佳肴,隆慶皇帝又胃口全無。侍膳太監添了一小碗香噴噴的鸚鵡粒米飯給他,他扒了一口,竟像嚼木屑似的全無味道,又放下碗,揀了一塊芝麻煎餅吃了。這頓午膳就算對付了過去。
??
??飯桌撤去,隆慶皇帝正對著小太監拿著的水盂漱口,外頭又有太監來奏報:「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位娘娘求見。」一聽此話,隆慶皇帝一口水全都噴到了小太監臉上。孟沖跪奏之事弄得他心神不寧,情知兩位后妃來見不是什麼好事,本想傳旨將她們拒之門外,一時又下不了決心。正猶豫間,陳皇后與李貴妃輕移蓮步,雙雙走進了西暖閣。
??
??「臣妾給皇上請安!」
??
??陳皇后與李貴妃一齊說道,又一齊跪了下去。隆慶皇帝上前親自將她們扶起,吩咐太監搬來軟墊綉椅坐了。隆慶皇帝看著眼前這兩位多日不曾召見的后妃,只見陳皇后穿著一襲織金鳳花紋的荷葉色紗質裙,由於怯寒,又披了一個紅綃滾邊的雲字披肩,臉上也薄薄地敷了一層用紫茉莉花實搗仁蒸熟製成的珍珠粉,看上去越發的雍容華貴。李貴妃還是上午會見馮保時的那身裝束,只是脫了腳下的?絲軟靴,換了一雙綉了獸頭的「貓頭鞋」。鞋面由紅緞製成,襯著白色長裙,很是新穎別緻。隆慶皇帝目不轉睛地盯著李貴妃,雖然與她耳鬢廝磨十幾年了,卻從未發現她像今天這般美麗動人,頓時就產生了想和她親熱的念頭,只是礙著陳皇后在場不好表露,便指著李貴妃腳上的鞋說:「你這雙鞋很好看,往日朕不曾見你穿過。」
??
??「蒙皇上誇獎,」李貴妃起身施了一個萬福,答道,「這鞋叫『貓兒鞋』,是蘇樣,妾的宮裡頭有位侍寢女官,是蘇州人,手兒很巧,這雙鞋的樣式是她傳出來的。」
??
??「我看鞋頭上繡的不像是貓頭。」
??
??「這是虎頭,自古貓虎不分家。蘇州地面女子穿這種鞋,本意是為了避邪。」
??
??
??「避邪?」隆慶皇帝下意識地反問一句,「避什麼邪?」
??
??李貴妃沒有作答,只是瞟了陳皇后一眼。陳皇后這時也正拿眼看她,四目相對,一股子相互激蕩的情緒都在不言之中。原來,李貴妃自咸福宮歸后,便來到慈慶宮,把發生的事情向陳皇后講了。陳皇后正陪著李貴妃一塊兒生氣。馮保又趕過來稟報王鳳池之死以及孟沖專橫阻撓搜查的種種情狀,更把李貴妃氣得七竅生煙,她吩咐馮保:「你儘管搜查去,一定要把那四個小孽種找出來,出了事由我和皇后擔當。」李貴妃知道孟沖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是因為有皇上撐腰。這事兒既然已經鬧開了,必定要見個山高水低,因此決定拉上陳皇后一塊擔待。卻說馮保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轉回坤寧宮奏道:「啟稟皇后和貴妃娘娘,那四個小孽種躲在浣衣局的庫房裡,被奴才搜出來了。」「人呢?」李貴妃問。「關在內廠,請娘娘放心,螞蟻都銜不走。」東廠設在大內的分衙,稱作內廠,這是專門監督和懲處內宦太監的機構。李貴妃一聽放了心,對陳皇后說道:「皇后姐姐,我們現在一塊去見皇上吧。」陳皇后雖然怕事,但一想到「孌童」,心裡頭的一股子怒氣也是消釋不下,於是頷首答道:「也好,咱姐妹兩個一塊,去皇上那裡討個說法。」於是乘輿來到西暖閣。
??
??隆慶皇帝見后妃兩人對眼神,心裡頭便開始打鼓。他畢竟做賊心虛,連忙轉移話題問李貴妃:「鈞兒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
??「他在溫書。」李貴妃欠身回答,接著又望了一眼陳皇后,說道,「再說臣妾和皇后想向皇上啟稟一件事情,太子在場不好說話。」
??
??「有什麼話改日再談吧,朕今日有些累了。」
??
??隆慶皇帝支吾一句,就想打發她們走。李貴妃趕緊跪下,奏道:「臣妾所言之事,只是幾句話。」陳皇後跟著也跪了下去。
??
??隆慶皇帝本想迴避,見后妃刻意糾纏,心裡頭便不高興。他本可以強行逐客,怎奈他又缺乏這種魄力,無奈之下,只好哭喪著臉,又坐回到綉榻上。
??
??李貴妃知道皇上不高興,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劈頭問道:「孟沖弄了四個小孽種藏在大內,不知皇上可曾知曉?」
??
??「有這等事?不會!」隆慶皇帝矢口否認,想一想如此武斷恐為不妥,又道,「這件事可把孟沖叫來一問。或許是新來的小太監,大家不認識也未可知。」
??
??「絕對不可能是新來的小太監。」李貴妃斷然說道。
??
??「你怎麼就敢斷定?」
??
??「那四個小孽種已在浣衣局庫房裡搜出,如今關在內廠。」
??
??「哦!」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裡頭埋怨孟沖辦事不力,脫口問道,「誰抓的他們?」
??
??「馮保。」
??
??「那四個……嗯,那四個孩子說了什麼?」
??
??「暫時尚未審問。」
??
??隆慶皇帝大大鬆了一口氣,遮掩說道:「你們暫且回去,待馮保審問明白,再讓他前來奏朕。」
??
??隆慶皇帝再次暗示逐客,李貴妃直欲弄個水落石出,故意問道:「臣妾實不明白,這孟沖弄幾個小孽種進宮作甚。何況宮裡頭暗中傳著的一些閑言閑語,也不利皇上。」
??
??「有何閑言閑語?」
??
??「有人說,孟沖弄來的這幾個小孽種,都是為皇上準備的。」
??
??「為我?為我準備做甚?」
??
??隆慶皇帝裝糊塗,陳皇后沒有李貴妃那樣玲瓏心機,說話不知婉轉,這時忽然插進來冒冒失失說道:
??
??「前些時就有傳言,說孟沖偷偷領著皇上去了帘子衚衕,皇上的瘡,就是從那裡惹回來的。」
??
??「胡說!」
??
??隆慶皇帝一聲厲喝,忍耐了半日的怒氣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了。他氣得渾身打顫,伸出手指頭,指點著跪在面前的陳皇后和李貴妃,哆嗦著說道:
??
??「你們……你們給、給……」
??
??他本想說「給朕滾出去」,但一句話竟未說完,就因怒火攻心、血涌頭頂而雙腳站立不住,頓時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在綉榻之上。
??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陳皇后與李貴妃嚇壞了,她們趕緊起身奔到綉榻旁,只見隆慶皇帝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兩手握拳,身子抽搐,已是人事不省。
??
??「快來人!」李貴妃喊道。
??
??門外守值太監搶步入內,見此情狀,慌忙去喊日夜在皇極門外值房裡當值的太醫。
??
??太醫匆促趕來,一看隆慶皇帝的狀況,便知已深度中風。但他還是裝樣子拿了拿脈,然後對陳皇后與李貴妃跪下哽咽奏道:「皇上要大行了。」
??
??一聽此言,皇后與貴妃一起大放悲聲。這時張貴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來,伏在綉榻之前失聲痛哭起來。
??
??「張貴,你不能在這裡哭了,」李貴妃強忍悲痛,擦著眼淚說道,「你快去通知內閣成員來乾清宮,不要忘了通知張閣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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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你看得比較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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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2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三回 皇上駕崩閣臣聽詔 街前爭捕妖道潛蹤

  馮保堵住宮門在大內搜查四位孌童的事情,早有人報知內閣。高拱心知此事又會引發一場波瀾,弄得不好,孟沖就會地位不保,馮保早就有心取而代之,這一下給他創造了可乘之機。高拱感到事態嚴重,便把高儀喊進值房就此事磋商。兩人還沒商量出個頭緒來,就接到了隆慶皇帝病危的報信,要他們會聚張居正一同進乾清宮。

  高拱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問前來傳旨的乾清宮太監:「皇上到底咋樣了?」


  「小人不知道,」太監氣喘吁吁地答道,「張公公差我速來傳旨,我就跑來了。」

  「走,去乾清宮。」

  高拱說著抬腳就要出門。太監卻不挪步,小聲說道:「高老先生,旨意說得明白,要等張先生一起進宮。」

  「張先生在家裡,何時能到?」

  「宮中已差人快馬前去傳旨,想必不會耽擱多久。」

  高拱想到上午皇上在文華殿召見他時,還對張居正恨意難消,如何現在卻又執意要他入宮覲見?如果皇上真的病危,那麼此番前去,必定就成為皇上託付後事的顧命大臣。既如此,張居正逮捕王九思引起聖怒的事,豈不就一風吹了?高拱感到形勢變化太快,便問太監:

  「要張先生一同入宮,是皇上的旨意嗎?」

  「不,是皇后的懿旨,貴妃娘娘的令旨。」

  「啊?」高拱又是大吃一驚,追問道,「皇上為何不發旨意?」

  「皇上已不能說話了。」太監回答,他見高拱有繼續追問的意思,生怕失言,趕緊說道,「兩位閣老寬坐些兒,我到院子裡頭候著張先生。」說罷退了出去。

  高拱有片刻間腦子一片茫然,他用手掐了掐額頭,定了定神,喊進一位在值房當差的典吏,吩咐道:

  「你迅速前往刑部,向劉尚書傳我的指示,火速捉拿王九思,重新收監。」

  典吏領命而去。一直坐在一旁一聲不吭的高儀,這時問道:「玄兄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

  高拱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如此嚴重地步,就是這個王九思煉的陰陽大補丹在作怪。」

  「這麼說,張居正是對的了?」

  面對高儀的追問,高拱苦笑了笑,答道:「我們作大臣的,第一件美德就是要忠君,愛皇上所愛,恨皇上所恨。」

  高儀聽出高拱的話意是為自己的言行作婉轉解釋,但他是個書生氣十足的人,仍執意問道:「你怎麼就知道,皇上現在突然改變主意,不喜歡這個王九思了呢?」

  高拱重新捉拿王九思,原是應付突變的一步棋:如果皇上真的一病不起,捉拿王九思既可以得到民心,又可以討得新皇上的歡心。如果皇上有驚無險,還可以向皇上說明,此舉是動蕩之際保護王九思的一項舉措。這一招可謂費盡心機。偏遇上高儀這個書獃子,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高拱不想兜這個底,只得悻悻答道:

  「這件事情就這麼做了,如果皇上怪罪下來,由我一人擔戴。」

  說罷起身來到了院子。

  卻說張居正接到旨意,也是須臾不敢怠慢。急匆匆乘轎來到內閣,剛抬腳邁出轎門,就看見高拱已站在面前烏頭黑臉埋怨他來得太遲,也不及細說,三位閣臣跟著傳旨太監一溜小跑進了乾清門。

  早已守候在門口的張貴,把三位內閣大臣領進乾清宮,來到隆慶皇帝的寢殿東偏室中。這東偏室如今沉浸在一片凄涼之中,已從東暖閣搬回這裡的隆慶皇帝,躺在卧榻上昏迷不醒,身子時不時地抽搐幾下。此時他眼睛緊閉,大張著嘴,嘴角泛著白沫,一名小太監跪在旁邊,不停地絞著熱毛巾替他擦拭。

  御榻內側,懸起一道杏黃色的帷簾。陳皇后與李貴妃坐在帷簾裡頭,緊靠著隆慶皇帝的頭部。皇太子朱翊鈞緊挨著李貴妃,不過,他是站在帷簾之外的,靠近隆慶皇帝的身邊。他盯著不停抽搐的父皇,既驚恐又悲痛,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御榻外側,隆慶皇帝的腳跟前,還站了一個人,這就是馮保。

  高拱一行三人匆忙走進東偏室,連忙跪到御榻前磕頭。高拱一進門就發現氣氛有點不對頭,第一不見太醫前來施救,第二作為大內主管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在場。

  「皇上!」長跪在地的高拱,輕輕喊了一句,他的喉頭已發硬了。他轉向陳皇後奏道,「請皇後下旨,火速命太醫前來施救。」

  陳皇后滿臉驚恐,哽咽答道:「太醫施救過了,剛剛退了出去。」

  「哦!」

  高拱答應一聲,便把雙膝挪近御榻,看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隆慶皇帝,一時間心如刀絞。他伸手去握住皇上露在被子外頭的手,彷彿握住的是一塊冰。

  「皇上!」

  高拱抑制不住悲痛,一聲大喊,頓時老淚縱橫。

  此時,只見得隆慶皇帝眼皮動了動,他彷彿有所知覺,微微張了張嘴。這一微小的變化使在場的人都感到驚喜,他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皇上,屋子裡死一般地寂靜。但過了不一會兒,皇上的身子又開始抽搐。

  「皇上!」

  這次是張居正與高儀一同喊出,兩人不似高拱這樣忘情,而是吞聲啜泣。

  面含憂戚的李貴妃一直沉默不語,這時開口說道:

  「請諸位閣老聽好,馮保宣讀遺詔。」

  馮保趨前一步,將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黃綾揭帖打開,清清嗓子喊道:

  「請皇太子朱翊鈞接旨。」

  朱翊鈞倉促間不知如何應對,李貴妃從旁輕輕推了他一把,他這才醒悟,從御榻後頭走出來,面對隆慶皇帝跪下。

  馮保念道: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 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並 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 保守帝業。

  念畢,馮保把那軸黃綾揭帖捲起紮好,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手上。朱翊鈞向父皇磕了頭,依舊回到李貴妃身邊站好。

  馮保又抖開另一軸黃綾揭帖,說道:「這是皇上給內閣的遺詔,請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閣臣聽旨。」

  三位長跪在地的閣臣,一齊挺腰肅容來聽,馮保掃了他們一眼,接著念道: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託。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讀罷遺詔,馮保把那黃綾揭帖遞給了高拱。高拱抬眼望了望命若遊絲的隆慶皇帝,充滿酸楚地問道:

  「皇上給太子的遺詔,以及給我們三位閣臣的遺詔,都提到司禮監,為何司禮監掌印孟沖卻不在場?」

  馮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聽出高拱的弦外之音是沖著他來的,便下意識拿眼光瞟向李貴妃。李貴妃也正在看他,眼光一碰,李貴妃微微頷首,開口說道:

  「馮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他在也是一樣。」

  「秉筆太監畢竟不是掌印太監,孟沖不來這裡聽詔,似乎不合規矩。」高拱犟氣一發,便顧不得場合,由著自家思路說下去。話一出口,意識到頂撞了李貴妃,又趕緊補充說道,「皇上厚恩,臣誓以死報。東宮太子雖然年幼,承繼大統,臣將根據祖宗法度,竭盡忠心輔佐,如有人敢欺東宮年幼,惑亂聖心,臣將秉持正義,維護朝綱,將生死置之度外。」

  高拱這番話說得蕩氣迴腸,但話中的「刺」,依然讓李貴妃感到不快。略停了停,她說道:

  「高閣老的話說得很好,就照說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

  「老臣記住貴妃娘娘的令旨。」

  高拱本意是巴結討好李貴妃,但由於說話口氣生硬,李貴妃更是產生了「孤兒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覺,她頓時眼圈一紅,一下撲到隆慶皇帝身上,淚流滿面地哭訴道:

  「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啊,皇上……」

  也許受了這哭聲的驚擾,隆慶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嚨里一片痰響,臉色憋得發紫。

  「太醫——」

  「皇上!」

  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乾清宮裡,頓時亂作一團。

  這當兒,馮保與張居正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雖然也都面罩哀戚,但淚花後頭都藏了一絲旁人看不透的如釋重負的眼神。張居正抬起手背揩揩淚眼,跪身說道:

  「請皇后與貴妃娘娘節哀,皇上正在救治,需要安靜。」

  聽了這句話,東偏室里的哭聲戛然而止,李貴妃抽噎著,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馮保努努嘴,示意兩個在場的太監把仍伏在御榻前抽泣的高拱架出乾清宮,張居正與高儀也隨後躬身退出。

  卻說刑部尚書劉自強接到高拱的命令后,立即派出一隊捕快,由一位名叫秦雍西的專司緝捕的員外郎帶隊,前往崇文門跟前的王真人府,剛拐進衚衕口,便見另有一隊捕快已把王真人府圍得水泄不通。秦雍西命令手下跑步前進。先來的捕快,看到又來了一班荷刀執槍的皂隸,又連忙分出一隊來,各各亮出槍械,攔住了捕快們的前路。

  「什麼人如此大膽!」

  秦雍西策馬上前,大喝一聲。皂隸卻並不買賬,其中兩人挺出槍來,逼住他的馬頭,唬得秦雍西一收韁繩,那馬咴咴一叫,原地騰起,磨了一個旋差點把秦雍西摔下馬來。秦雍西正欲發作,忽聽得有人說道:「秦大人,受驚了。」秦雍西定眼一看,不禁吃了一驚,說話的竟是巡城御史王篆。原來,到紗帽衚衕給張居正傳旨的太監是馮保派去的,因此張居正已知道隆慶皇帝病危的確切消息。進宮之前,他派人送信給王篆,要他立即帶人重新逮捕王九思。王篆接信后立即行動,終於搶在秦雍西之前包圍了王真人府。

  一見是王篆,秦雍西心略寬了寬。論官階,二人級別一樣,都是四品官。但因王篆開府建衙,是堂上官。而秦雍西是刑部職司屬官,官場上的鋪排威風,卻是比王篆差了許多。秦雍西跳下馬來,朝王篆一揖,笑道:「啊,原來是王大人,你怎麼來了這裡?」

  王篆還了禮,也有些驚詫地問道:「我正要問你,帶了人馬來這裡作甚?」

  秦雍西回答:「奉首輔高大人之命,我率隊前來逮捕王九思。」

  王篆又是一驚,問道:「高閣老下令逮捕王九思?這不大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你看,我有捕票在手。」秦雍西說著,掏出捕票來遞給王篆看,又問道:「卻不知王大人帶了這麼多的皂隸來,又是作甚,該不是保護王真人吧。」

  「保護?」王篆一聲冷笑,說道,「秦大人不要忘記,這王九思正是下官奉張閣老之命捉拿歸案的,要不是從你們刑部大牢放出,也省得我又來一遭。」

  「這麼說,王大人也是來逮捕王九思的?」

  「正是。」

  「這就奇了!」秦雍西看看手中的捕票,問王篆,「請問王大人奉何人之命?」

  「張閣老。」

  秦雍西聽了一笑,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氣,說道:「如此說來,這件事就用不著王大人勞神了。捉拿一個王九思,哪用得著兩撥子人馬。」

  「秦大人說得也是,依下官之見,還是你們回去。」

  「我們回去?」秦雍西立刻擺出了大衙門頤指氣使的辦事派頭,回道,「高閣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辦案,我們才是正差。」

  秦雍西這段話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高閣老是內閣首輔,當以他的指示為主;第二,刑部是一等一的辦案大衙門,你巡城御史職責是維護京城治安,雖然也可以稍帶著辦理一些有違治安的案件,但卻沒有下發捕票的權利。王篆鬼精鬼精的一個人,哪能聽不出秦雍西的話意?心裡頭雖然慪氣,表面上卻不慍不火,訕笑說道:

  「秦大人總不至於忘記,這王九思正是下官昨日一手捉拿的吧?」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王大人,你可是看清了,捉拿王九思的捕單在我手上。」

  「秦大人也不要忘了,巡城御史衙門,也有捉人的權利。」

  「你那權利,僅限於維護京城治安。」

  「王九思當街打死人命,正是破壞了京城治安,捉拿他原在下官許可權之內。」

  「人你已經捉了?」

  「秦大人一來,就跟下官歪掰了半天,我哪有時間動手。」

  「既未動手,還望王大人閃開些個,讓我的人馬過去,捉拿這個妖道。」

  「秦大人為何一定要與下官爭搶呢?」

  「高閣老指示到刑部,人若是讓你捉了去,我如何交待?」

  「人若是讓你捉去,張閣老處我又如何交待呢?"

  兩人就這麼爭執不下,原都是爭功心切。正在這時,忽見得王真人府內有濃煙竄了出來。王篆再也顧不得與秦雍西爭論,命令手下喊開緊閉的朱漆大門。

  幾位兵士把大門擂得山響,裡面卻毫無動靜。王篆與秦雍西均感不妙,王篆命人撞開大門。兩撥人馬一擁而入,發現庭院里杳無一人,那頂藍呢大轎以及一應金扇儀仗,全都靜悄悄擺放在轎廳里。庭院正中擺了三個大銅爐,那是王九思煉丹的工具,其中一隻尚在燃燒,濃煙便從其中冒出。王篆走近一看,爐子里燒著的是一塊焦肉,發出刺鼻的臭味,地上還丟了一張血淋淋的貓皮。王篆頓覺不妙,揮揮手大喊一聲:「搜!」

  秦雍西生怕落後,也向他的手下發布命令:「旮旮旯旯都給我搜到,一個人也別放走。」

  頓時,只聽得踹門踢杌兒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亂響。這王真人府原是隆慶皇帝欽賜的,分前後兩院。前院搜了個底朝天,人影兒也不曾見到一個。一伙人又湧進後院,依然是扇扇房門上了大鎖。依次砸開來都是空蕩蕩的,最後砸開了一間庫房,只見裡頭關了十幾個童男童 
女。這些孩子被王九思拘禁在這裡,本來就嚇驚了魂,這會兒又見得一下子湧進來這麼多舞槍弄棒的兵士,都嚇得大哭起來。王篆與秦雍西聞聲走進來,命令兵士捕快們離開屋裡,然後想方設法哄得孩子們不哭,向他們詢問王真人的去向。怎奈這些孩子們打從關進這間屋子就再也沒出去過,所以也是一問三不知。王篆與秦雍西正急得沒頭緒,剛走出庫房,只見兩個捕快又不知從何處拎出一個乾巴老頭兒來。

  「你是這裡的什麼人?」王篆問道。

  老頭兒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想必是挨了兵士的揍,這會兒見到戴烏紗帽的官員,連忙撲通跪了下去,戰戰兢兢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僱用的火?。」

  「火??」王篆打量著老頭兒,頭髮髒亂,面色黧黑,渾身上下沒個看相,不由得狐疑地問,「你當哪門子火??」

  「替王真人燒那三隻爐子。」

  「啊,原來那三隻爐子是你燒的。」秦雍西頓時來了興趣,追問道,「本大人剛從前院過來,看見一隻爐子里濃煙滾滾,好像在燒一塊焦肉,地上還有一張血淋淋的貓皮,這是怎麼回事?」

  「回大人,王真人把一隻貓活剝了皮,然後把還沒有斷氣的剝皮貓丟進大號爐里,命令小人多加柴炭,把那隻貓燒焦。」

  「他為何對這隻貓如此痛恨?」

  「不止這隻貓,凡是貓他都痛恨?」

  「卻是為何?」

  「回大人,王真人是屬鼠的。」

  「怕貓捉老鼠?」秦雍西禁不住撲哧一笑,側過頭來與王篆開了個玩笑,「王大人,你我都成了貓了。」

  王篆勉強一笑,接著又冷下臉問那老頭兒,「王真人哪裡去了?」

  「回大人,一個時辰前走了。」

  「走了,去了哪裡?」

  「說是進紫禁城,給皇上送丹藥去了。」

  「騙人的鬼話,這王九思出門最好講排場,既是給皇上送葯,為何大轎儀仗都擺在轎廳里不用。」

  「這……小的就不知曉了。」

  「不知曉?」王篆雙手一剪,吊起兩道短蹙的疏眉,厲聲喝道,「瞧你這副腌?相,竟敢糊弄本官,你若不交待王九思的去處,我就剝了你的皮。」

  「大人饒命,小的真不知曉……」

  老頭兒磕頭如搗蒜,忙不迭聲地討饒。王篆看出這老頭兒講的是實話,卻又不肯便宜放了他,便命令道:「把這老傢伙綁了,帶回去細細拷問。」

  兩個捕快把老頭兒押解出去,王篆對秦雍西說:「秦大人,差事辦砸了,我們各自回去復命吧。」

  「也只得如此了。」

  秦雍西說罷,便領了捕快回刑部交差。王篆當即下令嚴守各處城門,萬萬不可讓王九思溜走。

  三位閣臣剛從乾清宮回到內閣,就有太監從乾清宮跑來報信:隆慶皇帝已經龍賓上天。這是隆慶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申酉時牌之交。雖然已是預料中事,三位閣臣仍不免聚在朝房裡嚎啕痛哭一番。接著抹乾眼淚,議出三項決定:一、立即八百里傳郵,把訃告發布全國;二、隆慶皇帝一應喪事禮儀由禮部遵祖制訂出方案,呈上皇太子批准執行;三、治喪期間,在京各衙門堂官一律在朝房值宿,不得回家。全國各地衙門就地設靈堂致祭,不必來京。商量既定,內閣中書便按閣臣的意思斟酌詞句寫好告示,蓋上內閣關防。命人送往京城各大衙門,傳郵的事則指示兵部施行。把這些要緊事忙完,已是掌燈時分。值日官進來請三位閣老到膳食房用餐。抽這空兒,張居正回自己的值房一趟。來到膳食房時,只見他已換下一品錦繡官袍,穿上了一襲青衣角帶的喪服。瞧他這副打扮,兩位依舊穿著吉色官袍的閣老頓時渾身不自在。議事前,他們已差人回家拿衣包去了,卻沒想到張居正已是隨身帶來。高儀心裡頭只想著張居正的精明,而高拱卻從這件小事中看出蹊蹺:皇上今日是突然發病,他張居正為何就知道皇上一定會死?

  胡亂吃過晚飯,三位閣老各自回值房安歇。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內閣院子,如今各個樓座門口都掛起了燈籠——當然不是慣用的綉有內閣二字的大紅宮燈,而是貼了一個黑色「奠」字的白紗西瓜燈。皇上死得突然,一應喪儀祭品還來不及置辦周詳。這幾對燈籠本是庫房舊物,值日官翻檢出來略加修飾就掛了出去。慘白的光芒襯出那幾個黑色的「奠」字,院子里頓時充滿了肅穆悲涼的氣氛。

  高拱剛回到值房,心緒煩亂,正想喝盅茶穩穩神,管家高福推門進來。他專為送衣包而來。高拱立即踅到內閣換好喪服,走出來正欲對高福說話,卻發現值房裡又多了一個人。

  「元輔。」

  那人喊了一聲,便朝站在門口的高拱跪了下去。高拱認出這人是秦雍西,便吩咐平身賜坐,問道:「你有何事?」

  秦雍西答道:「下午元輔下到刑部的手令,要將王九思重新逮捕收監。尚書劉大人把這差事交給下官辦理。」

  高拱心亂如麻,差一點把這件事給忘了,這會兒見秦雍西提起來,連忙追問:「人拿到了?」

  「沒有。」

  「怎麼回事?」

  高拱的臉色頓時就不好看。秦雍西這是第一次面謁首輔,心裡頭緊張得不得了。也不敢看首輔的臉色,只垂著眼瞼,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述說一遍。

  聽說王篆也率人前往拘捕王九思,高拱心裡頭清楚張居正這是在鉚著勁兒與他鬥法。惱怒之餘,聽說雙方都沒有捉到王九思,又多少有一點快慰,隨口罵道:「便宜了這龜孫子,竟讓他跑了。」

  秦雍西揣摩首輔的口氣,似沒有更多責怪的意思,於是問道:「下一步如何處置,還望元輔大人示下。」

  「你看咋辦才好?」高拱盯著秦雍西問。

  秦雍西想了想,答道:「依下官之見,可讓刑部發出緝報,著各地捕快嚴密布控,務必將此妖道捉拿歸案。」

  高拱點點頭,讚賞地說:「此舉甚好,你回去和劉大人講,以刑部名義上一道摺子,奏明王九思種種欺君害民的不法行為,請旨拿辦。」

  「元輔指令明確,下官回去奏明劉大人照辦就是,只是……」

  秦雍西欲言又止,高拱追問:「你還有什麼疑慮?」

  秦雍西小心問道:「皇上已經龍賓上天,摺子抬頭應該向誰請旨?」

  「啊,這個嘛,」高拱覺得秦雍西很是心細,這一問題問得很好,斟酌一番,他指示道:「新皇上還未登基,這摺子就寫給皇后和皇貴妃,請她們降旨。」

  「是,下官明白。」

  秦雍西告辭走了。兩人談話時,高福退到外間迴避,這會兒又走了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高拱。說道:「這是邵大俠的來信,下午收到的。」

  高拱「啊」了一聲,急忙拆開來看。信寫得簡單,只寥寥數語,告之已到廣西地面,所託之事稍安勿躁,數日後必有佳音傳來。看罷信后,高拱把它揉成一團,就著燈火燒了,高福上前把紙灰收拾乾淨。高拱一邊品茶,一邊喃喃說道:「這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九天,想必邵大俠已經得手了。」

  「如果不出意外,過不幾天就該有佳音傳給老爺。」高福剛說完,又覺得此話不妥,趕緊又補充說道,「邵大俠一貫膽大心細,做事不會出差錯的。」

  高拱眼珠子一轉,問:「你真的這麼相信他?」

  「真的相信,」高福一半真心,一半為了討好主人,言之鑿鑿地說道,「小人跟老爺這麼些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官場上的人對老爺好,那是有所求。邵大俠卻不一樣,這人有俠肝義膽,幫老爺卻是不求回報。」

  高拱長嘆一聲,頗有感觸地說道:「你的話言之有理。如今皇上駕崩,朝廷政局可謂風雲變色。稍一不慎,就會授人以柄。這時候,李延的事情千萬不可讓人知道。」

  高福理解主人的心情,看到主人擰眉攢目的勞心神情,也只能拿些寬心的話來安慰。雖然高拱對皇上駕崩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他依然感到太突然。皇上在世時對他諸多依賴,君臣感情非比一般。如今皇上大行,他突然覺得失去了支撐,心裡空落落的,有著說不盡的惆悵和苦澀……

  見高拱兀自愣神,高福小聲說道:「老爺,不知你還有何吩咐,若沒有啥事情,小的這就先走了。」

  「再呆會兒吧,高福,你坐下。」

  高福給高拱的茶盅里續上水,打橫坐在杌子上。高拱靜靜地眯著眼睛,好一會兒才問:

  「高福,皇上駕崩,外頭都知曉了么?」

  「回老爺,都知曉了,我從府里過來的路上,看到有些店鋪已掛上了白燈籠。」

  「啊,你可聽到一些什麼話來?」

  「我急著趕路,又是坐的轎子,所以不曾聽得什麼話。」

  「你自家怎麼看呢?」

  「我?」高福一愣,老爺從不和他討論公事,這會兒卻和他嘮嗑這天大的事情,想了想,斗膽說道,「皇上死得太突然了,今兒個上午,皇上還在文華殿接見了老爺。」

  「你聽誰說皇上接見了我?」

  「我方才進來時,在會極門口碰到韓揖,是他告訴小人的。」

  「是啊,這裡頭肯定有蹊蹺。」高拱起身踱到窗前,看著對面卷棚前掛著的慘白燈籠,把這兩天紫禁城內外發生的事情連到一塊兒來想,隱隱約約感到張居正與馮保已經聯手,處處都在製造陷阱與殺機。而他們的後面,還有一個極有主見的李貴妃。對這個皇上的寵妃,他一向都不曾攀附。因為他認為,不管皇上如何寵她,她畢竟只是一個貴妃,而且皇上御座六年,也從未聽說過她干政的事。現在看來,他的這個想法錯了。回想起下午在乾清宮皇上座榻前李貴妃對他說的那幾句話,看似褒獎,實際上已隱含了老大的不滿。如今皇上一死,十歲的太子即皇帝位,宮中說話最有影響力的當然是這位太子的母親了……高拱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裡頭更是七上八下,不由得喃喃自語道,「看來,老夫又失算了一步棋。」

  候在一旁不敢出聲的高福,以為高拱是在和他說話,又沒聽清高拱說的什麼,只得囁嚅著喊了一句:「老爺。」

  高拱一轉身,方才還掛了一臉的愁容突然不見了,並且恢復了固有的傲慢與自信。他猛地一掀鬍鬚,走到高福跟前,謔聲罵道:「高福,你也忒稀鬆,老夫我這邊嘆口氣,你那邊就手腳冰涼了。你放心,天塌不下來。你現在回去,讓咱府上人都穿上孝服。弔唁皇上,咱家也做個好樣子給人看看。」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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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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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2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四回 訪南嶽時黜官受窘 極高明處孤鶴來臨    文 / 熊召政  



  李延一行從慶遠出發,不過十日就到了桂林。殷正茂看他家眷眾多,行李繁重,便給了老大的面子,派一名裨將率五百兵士護送。到了桂林之後,那位裨將帶了人馬回去復命,留下一名小校率三十名兵士,吩咐他們一直把李延護送到廣州。從桂林到廣州,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南下南寧,再從那裡到廣東地面的廉州,從廉州乘海船回到廣州。這條路近,但風險甚大,近年來海盜猖獗,殺人越貨的事屢有發生,李延不敢冒這個險。另一條路是由桂林往東取道韶州到廣州。這條路雖是通連桂粵兩省的官道,但穿行於崇山峻岭,路面也不見得十 
分安全。李延與兩個師爺商量斟酌一番,決定從桂林到衡州,再從衡州過郴州抵韶州,這條路雖然要繞道幾百里地,但沿途州縣相連,人口密集,走起來比較放心。主意既定,李延也無心在桂林盤桓,只稍事休整了三日,讓三姨太回去和家裡人團聚一回,便又匆匆上路。一路上轎馬浩蕩,前有軍士開路,後有軍士壓陣。雖沒有了兩廣總督的威嚴儀仗,這威風卻依然了得!因此常引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嘖嘖連聲稱嘆。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來天,一行人馬平安抵達衡州。衡州知府王東升親自出城迎接,並安排李延一行住進驛站。因為驛站是官家旅店,專為接待陞官復任公行辦差的過路官員,只要住進來,吃喝拉撒睡一應開銷甚至各種應酬費用都由驛站包下,臨走時還會奉送一筆禮金。因此,住驛站便成了官員的特權。但是手中如果沒有兵部發給的勘合,就沒有資格住進驛站。李延手上本有一本勘合,但隨著職務的撤消,這本勘合也就自動失效。李延與王東升並無私交,見他如此善待,心中自是感激不盡,免職上路后的愁苦心情也暫時得到舒展。在晚間的接風宴席上,聽王東升介紹府城近前的南嶽衡山,頓時動了游山的興緻。第二天一早,留下管家李忠照顧家眷,自己帶了兩個師爺,乘三乘暖轎,揀十名軍士護衛,為了不致招搖,讓軍士們也都換上了便服,一路朝衡山迤邐而來。

  卻說盤桓於湘中大地的南嶽衡山,逶迤八百餘里,七十二峰峰峰皆秀,其主峰祝融峰高聳入雲。相傳唐堯虞舜來此祭祀社稷,巡疆狩獵。大禹曾在此殺白馬祭告天地,得「金簡玉書」,立治水豐碑。就憑這些記載,南嶽的名聲就響徹寰宇。加之山上古木參天,幽徑重重;白雲飛瀑,宛如仙界。遊人到此,莫不心曠神怡,有超凡拔俗之想。

  李延一行來到山下南嶽鎮已近午時,在鎮子里參拜了南嶽大廟,用過午膳,便開始登山。斯時節令已過了夏至好幾天,湘南大地驕陽似火,熱浪滾滾。李延坐在轎子里,時有涼爽的山風吹來,倒並不感到炎熱。只是苦了那四個轎?,空手走在陡峭的石板路上尚且吃力,何況肩上還壓了一根沉重的轎杠。走上山路不過片刻工夫,一個個身上便沒有一寸干紗。李延上山心切,掀開轎簾催促:「你們快點,早點上山,我有大把的賞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不假,轎?聽說有賞錢,便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扯號踩點子地登高疾行。不覺又兩個時辰過去,衡山上已是日頭偏西,強烈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投射到松林間淡淡的雲煙里,讓人感到周遭是難以言喻的詩情畫意。李延轎簾兒撩得開開的,貪婪地看著四圍山色,一時陶醉得很。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喊:「停下!」唬得他打一個激靈,差一點跌出轎外。

  三乘轎子停了下來,頭一個鑽出轎子的是董師爺,他見攔在李延轎子前頭的是一個穿著錦衣衛軍服的黑靴校官,便湊上前來,用摺扇指著校官的鼻頭問道:「你這廝,何事攔路喧嘩?」

  董師爺忘了自己眼下的布衣身分,仍拿出兩廣總督府上師爺的架式跟人說話。那校官後退一步,把董師爺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件象牙色的錦囊葛直裰,頭上戴了一頂染青魚凍布質地的逍遙巾,腳上蹬了一雙黃草心鞋,內中還塞了一雙玄色絲襪。一看這副打扮,就知是個有錢的主。那校官又勾頭看看頭乘轎子里的李延,也是腦滿腸肥,一身光鮮。心想不過是個白衣財主,平日在鄉里橫行慣了,如今連我兵爺也不放在眼裡。這念頭一閃,校官就惡向膽邊生,搶步上前劈手奪過董師爺手中的那把價值二兩銀子的泥金摺扇,三把兩把撕得稀爛,扔在地上,還用腳踩了幾下。

  「你?」董師爺白凈臉皮氣成了紫豬肝,戳著指頭罵道,「你這兵痞子,也敢太歲頭上動土。」

  校官伸手又摑了董師爺一巴掌,獰笑著說道:

  「你敢罵我兵痞子?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何方太歲,來人!」

  「到!」

  立時,路邊竄出五六個錦衣衛兵士。

  「把這?太歲給我拿了!」

  校官手一揮,幾個兵士如狼似虎撲搶上來。

  「慢著!」

  隨著一聲厲喝,只見護衛在李延轎子跟前的一身短衣布褂打扮的壯漢走到校官跟前,抱拳一揖說道:「兄弟不要誤會,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校官盯著壯漢,疑惑問道:「你們是哪裡的?」

  壯漢從殺在腰間的寬布帶里摳出一個腰牌,遞給校官說:「請兄弟過目。」

  校官接過一看,那腰牌上寫著:

  兩廣總督行轅護衛親兵校官李武

  「你就是李武?」校官問。

  「在下正是。」

  「聽說兩廣總督行轅駐紮在廣西慶遠剿匪,你為何跑來這裡?」

  「我有公幹在身。」

  「既是公幹,為何不穿軍服?」

  「老兄倒像是審案子的。」

  李武把校官拉到一邊,把自己的公差大致述說一遍,校官朝仍在轎子里坐著的李延掃了一眼,低聲問道:「他就是卸任總督李大人?」

  李武點點頭:「正是。」

  校官便趨身過去,朝李延打了一揖,說道:「錦衣衛衡山衛所把總姜風拜見李大人。」

  李延微微頷首,抬手招了招,說道:「近前說話。」

  姜風走近轎門,李延問他:「你為何要攔我轎子?」

  姜風答道:「回李大人,明日有欽差上山進香,卑職奉命清道。」

  「欽差進香?哪個欽差?」

  「聽說是京城大內來的一位章公公,奉聖命來衡山拜香,為皇上祈福。」

  「啊,有這等事。」李延略一沉思,又問:「這位章公公今在何處?」

  「聽說今日到衡州,明日一早上山。」

  「如此說來,明日就得封山了?」

  「正是,」 姜風指了指曲折而上的蒼茫山道,說道,「現在就封山了,各條路口上都有人把守。」

  「這麼說來,我慕名而來,現在只能掃興而歸?。」

  李延說罷踱下轎來,伸展了一下坐僵的身軀。他畢竟久居高位,儘管卸了官袍,但舉手投足仍還有一股大官派頭。姜風也是見風使舵之人,這時便用巴結的口氣跟在李延身後說道:「卑職奉命封山清道,辦的也是欽差,但李大人畢竟是官身之人,不算閑雜人等。你照舊遊山就是,只是明日若碰上章公公的拜香隊伍,稍稍迴避些個。」

  儘管李延心中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但姜風畢竟給了他台階,讓他面子上還過得去。他當即喊過董師爺吩咐:「你給這幫弟兄們拿點銀子,折算我李某請他們喝頓酒。」

  董師爺剛剛遭到羞辱,心裡還有氣,回到自己轎子里拿出一錠十兩的紋銀,拍到姜風手上,悻悻說道:「兵爺,往後做事,別把眼珠子搭在腳背上。」

  姜風咧嘴一笑,答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是常有的事,還望董師爺原諒這一遭。」

  說話間,已是金烏西墜,晚霞滿天,歸巢的雀鳥一陣陣飛過頭頂。李延手搭涼棚,遙看一座鐵青色的峰頭被萬山推出,直插雲霄。便問姜風:「那最高峰是哪裡?」

  姜風回答:「那正是南嶽最高峰祝融峰。大人來朝南嶽,一定要到那裡的祝融殿抽一支南嶽靈簽。」

  「靈嗎?」

  「靈驗得很。當今的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十五年前在那裡抽過一支簽,解簽的老道說他不出十年就要當大學士,張居正只當是玩笑話,把那支簽摔到地上,哪知道十年後,老道士說的話果然印證了。」

  李延聽了吃驚,說別人他不知曉,這張居正可是當今內閣次輔,官場中有名的鐵腕人物,代替他接任兩廣總督的殷正茂正是張居正的同年好友。頃刻間他覺得世事真是如同這山間白雲,去來無跡,卷舒無定。他心中默算了一下,十五年前正是嘉靖三十五年,已經隔了一個年號,便問姜風:

  「張居正抽籤的事,你怎麼知道?」

  姜風聽出李延的懷疑,便指著周圍一些看熱鬧的山民說道:「李大人以為我姜風吹牛皮,不信你問問這些山裡人,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人群中立刻嘰喳一片:

  「姜總爺說的是真話。」

  「祝融殿那個老道士還在,不信你去問他。」

  …………

  眾人的話把李延的情緒撩撥了起來。他再次望了望祝融峰,剛才還歷歷在目的蔥翠山脈頃刻間被浩浩白雲吞沒,只剩下一座突兀的峰頭,在絢麗的晚霞中發散出閃閃熠熠的光芒,不由興奮地說道:

  「走,上山,今夜裡,我就去會會那位老道士。」

  姜風趕緊阻止說道:「李大人不必性急,從這裡到山頂,還有二十來里山路,天馬上就黑了。從這裡上南天門,山路陡得很,抬轎子危險。你不如就此住一個晚上,天明再出發。」

  李延想想也有道理,抬眼把周遭看了一遍,除了三五間茶棚食肆,再也不見一幢像樣的房舍,便問:「這周圍哪有旅店?」

  姜風答道:「旅店沒有,但近處有一座福嚴寺,卻是可以入住的。」

  「我們一行這麼多人,住得下么?」

  「住得下,李大人有所不知,這福嚴寺是南嶽第一古剎呢。當年張居正大學士上山,第一夜也是住的福嚴寺,如今寺裡頭還留了他的一首詩。」

  「既如此,我們就去福嚴寺。」

  「好,我給李大人帶路。」

  姜風說罷,先派了一名軍士飛跑福嚴寺報信。李延又重新登轎,不過一盅茶工夫,拐過一個山嘴,便看見半坡之上,古樹叢中露出一道低矮的紅牆,牆內幾重斗拱飛檐的大殿,福嚴寺到了。

  接了軍士的報信,福嚴寺長老覺能親出山門迎接。姜風剛把雙方介紹過,只聽得一陣得得馬蹄聲急驟馳來,尋聲望去,一名軍士已在山門前滾鞍下馬,喊道:「姜總爺,李大人請你火速去南台寺。」

  「何事?」

  「小的不知,只是要你快去。」

  姜風不敢怠慢,朝李延一揖說道:「李大人對不起,卑職公務在身,不能奉陪了。還有一個李大人等著我。」

  李延本想問一句「又是哪裡的李大人?」,想想不妥,一個閑人怎好問別人的公務,只是還了一揖在山門別過,隨長老覺能進了寺院。

  乍一見到覺能和尚,李延就想到了慶遠街西竺寺的百凈和尚。所不同的是,百凈和尚乾瘦冷峻,而這位覺能和尚體態肥胖,慈眉善目,活像彌勒再世。知客僧把這一行客人安頓妥當,又領他們吃過齋飯,爾後各自散去休息,只把李延和兩個師爺帶到方丈室與覺能和尚敘話。

  覺能和尚首先向客人介紹了福嚴寺的歷史,他首先講了山門上的對聯:「六朝古剎,七祖道場」。「六朝古剎」是說該寺由慧思和尚建於南朝陳光大元年,慧思是佛教天台宗第二祖,對《般若經》、《法華經》很有研究。他創建於南嶽的這第一座寺廟,初名般若寺,到了唐先天二年,禪宗七祖懷讓來般若寺住持,辟寺為禪宗道場,一時僧徒雲集,聲震江南,這下聯的「七祖道場」即指這一段歷史。後來到了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有一名叫福嚴的高僧來寺中任住持。在原般若寺基礎上增修擴建,較之從前規模更大,遂無論從影響到建置,都無疑成了南嶽第一巨剎。後人為了紀念福嚴和尚的功德,便把般若寺更名為福嚴寺。如今寺中僧眾一百餘位,每日來寺中敬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旺時達一千多人。

  覺能和尚如數家珍向李延介紹情況,李延卻心不在焉。一到這種求神拜佛的地方,他就想到自家的榮辱禍福,耐著性子聽覺能把話說完。他就問道:

  「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凈和尚這個人,不知師傅知道否。」

  「從未謀面,但聽說過,」覺能和尚笑了笑說,「聽說他從不住城市和名山,而且練出了天眼通,能知人吉凶。」

  李延眼皮子跳了一下,想到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簽以及百凈的解釋,說道:「老師傅身為南嶽第一古剎的住持,想必也是知人吉凶的。」

  覺能搖搖頭,說道:「人之吉凶,畢竟是六道輪迴之事,老衲一心向佛,不研究這個。」

  李延聽出這話有搪塞之意,心裡有些不舒服,感到話不投機,便想告辭回屋休息,偏在這時候,董師爺冷不丁冒了一句問話:

  「請教老師傅,聽姜風講,張居正十五年前來過衡山,第一夜就住在福嚴寺,可是真的。」

  「這倒不錯,也是老衲接待的。」

  「聽說他還留了一首詩在寺裡頭。」

  「是的。」覺能眯眼兒看著董師爺,語氣中充滿自豪,「施主想看看?」

  董師爺看著李延。本來已生了睡意的李延一聽有了新鮮事兒,當即答道:「還請老師傅拿出來,讓我等見識見識。」


  覺能當即命在一旁侍候茶水的小沙彌去裡屋取出一個立軸來,董師爺上前幫著抖開,展在李延面前。燈光不甚明亮,李延湊近細看,是一首七律:

  蘇耽控鶴歸來日,李泌藏書不仕年。

  滄海獨憐龍劍隱,碧霄空見客星懸。

  此時結侶煙霞外,他日懷人紫翠顛。

  鼓棹湘江成遠別,萬峰迴首一凄然。

  詩題為:贈沈山人次李義河韻書為福嚴寺覺能上人補壁張居正。

  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看過好幾份兵部轉來的張居正的親筆批示,因此對這立軸上的字跡是熟悉的。這位大學士的書法藏靈動於風骨之內,寓冷峻於敦厚之中,原也是別拘一格。眼前這幅字除了上述特點,似乎還添了一點超然物外的煙霞之氣。李延讀了一遍詩后,接著欣賞書法,最後又把詩再三玩味。自認為已悟透了這首詩的底蘊,於是問兩位師爺:「你們兩個,平常也好哼哼唧唧作詩,看出這詩的意思么?」

  董師爺一向以才子自居,這會兒見主人考問,便乾咳一聲,頗為自信地回答:「在總督府辦差時,我看過一份吏部咨文介紹閣老們的履歷,首輔高拱今年六十一歲,次輔張居正今年四十八歲,據此推算,張閣老寫這首詩時,實際年齡只有三十二歲。我不知道那時張閣老在何處為官,怎麼有空游衡山。」

  覺能長老插話:「那時張居正不在任上,他因病從翰林院編修的官位上退下,回到湖廣荊州府老家養病,這期間他上了衡山。」

  董師爺伸指頭戳著立軸上「李義河」三字,說道:「這個李義河想必就是當今的湖南按察使李大人了。」

  覺能長老點頭答應:「正是,這個李義河是張居正的同年,又是同鄉,那時也恰好在家養病,二人就結伴上了衡山。」

  董師爺弄清這些細節,接著就習慣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開始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發表高見:

  「這詩中的第一句,蘇耽控鶴,用的是《神仙傳》中的故事,說的是桂陽人蘇耽,一日有白鶴數十隻降於門,載他而去,蘇耽如此就成仙了。第二句李泌藏書,用的是衡山的故事,唐人李泌,當過玄、肅、代、德四朝宰相。出仕之前,他在衡山隱居了十年。他隱居的住所叫端居室,室內藏書上萬冊,韓愈有詩寫道『鄴侯家多書,架插三萬軸』,這個鄴侯就是李泌,是他當宰相后的封號。我還聽說過李泌在衡山『食芋得相』的故事。據說有一天李泌到附近寺院聽和尚念經,他從念經的聲音中聽出有個和尚與眾不同。便暗暗打聽這個和尚的底細,弄清楚他法號明瓚,白天干苦力,晚上睡牛棚,每天早午兩頓飯,吃的都是別人留下的剩飯剩菜,除了做事、念經,他從不和人交言。也不講整潔,邋邋遢遢的,和尚們背地裡都叫他為『懶殘和尚』。李泌從見懶殘和尚第一眼開始,就認定這是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一天深夜,李泌偷偷摸摸來到懶殘和尚獨居的牛棚,自報姓名,並恭恭敬敬向懶殘和尚行禮。懶殘和尚好半天不搭理,突然一抬頭,把一泡痰吐到李泌臉上。李泌也不氣惱,只默默把痰抹掉。懶殘和尚仍不搭理他,只自顧從火灰中扒出一個煨熟的泥芋,灰也不打、皮也不剝就這麼吃起來。吃著吃著,瞟了一眼李泌,見他仍畢恭畢敬站著,沒有走的意思,就嘆了一口氣,把手中吃剩的半個泥芋遞給李泌,說:『吃下這半個芋頭,也勿多言,下山領取十年宰相去吧。』李泌吃下這半個芋頭,聽懶殘和尚的話下山去了,到了京城,果然當了十年宰相。覺能長老,我的這個故事有沒有講錯?」

  「沒有。」覺能和尚早就坐回到椅子上,一直閉目斂神來聽,這會兒睜開眼睛,微笑答道:「這個懶殘和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到衡山就在福嚴寺掛單,那時還不叫福嚴寺,叫般若寺。」

  李延聽得出神,這時插話驚問:「懶殘和尚後來哪裡去了?」

  「走了,」覺能和尚肅敬地說,「當時廟裡僧人,誰也不知道懶殘和尚怎麼走的,李泌當了宰相后曾回來找過,也是怏怏而歸。」

  「衡山聚五嶽之秀,真是藏龍卧虎之地啊!」

  李延免不了一番感嘆。董師爺見眾人情緒都被他調動,越發得意,繼續說道:

  「張閣老這第二句詩,李泌藏書不計年,實乃是全詩的關鍵,說明他當時的心境,覺得入仕為官沒有意思,想終老林泉。這也難怪,十五年前,正是奸相嚴嵩一手遮天,天下士人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許多為官之人,都有歸隱之思……」

  董師爺口若懸河,扯起黃瓜根也動,李延知道再讓他說下去,一個時辰也打不住,便揮手打斷他的話頭,轉而問一直不吭聲的梁師爺:「老梁,你有何高見?」

  梁師爺是個悶嘴葫蘆,雖然也偷偷摸摸做幾句詩,卻從不在人面前炫耀。主人問話,他愣住一會兒,木訥說道:「只不知這個沈山人是誰。」

  李延一笑,說道:「這算是問到正題兒了,要理解這首詩,沈山人是關鍵。」

  覺能和尚說道:「這個沈山人,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人物。他曾在我們福嚴寺借居了兩年,也是很少同人搭話,除了看書靜坐,就是登山涉水。張居正來寺中住宿,沈山人正在寺中,不知為何,兩人一見面就有許多話說,秉燭夜談一直到天亮,然後就有了這首詩。」

  耐不得寂寞的董師爺,立即接了覺能和尚的話說:「這個沈山人,該不會是第二個懶殘和尚吧。」

  覺能婉轉回答:「福嚴寺是七祖道場,天下法院,常有不可思議事發生,也是常事。」

  李延對覺能的話很是信服,說道:「我看這個沈山人,定然是世外高人。世上先有黃石公,後有張良;先有懶殘和尚,後有李泌。沈山人借居福嚴寺,想必是要在這裡等候張居正,為他指點迷津的。」

  覺能和尚頻頻點頭,答道:「老衲也曾這麼想過,自兩人那次見面之後,一晃十五年,衡山上再不見沈山人的蹤跡。」

  李延此時心境突然變得蒼涼起來。說到李泌,可以作為一則歷史的美談來欣賞。說到張居正,就無法擺脫個人的恩怨及利害關係來作局外人了。高拱與張居正兩人,儘管當年也曾風雨同舟,肝膽相照。但隨著局勢演變,為了爭奪宰輔之權,當年的這一對朋友無疑已成了水火不容的生死冤家。上衡山之前,李延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張居正的事情。他總以為高拱聖眷甚深,總攬朝綱多年,上至皇上,下至百官萬民,莫不對他多有依賴,真可謂是具有移山心力的威權人物。張居正比起高拱,無論是資歷還是影響都遠遜一籌,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但現在看來,事情比自己想象要複雜得多。如果張居正果真有高人指點,得佛光庇護天地造化之機,那麼他取代高拱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他想到張居正曾三番五次推薦殷正茂接替他出任兩廣總督,都因高拱阻梗而作罷。這次得以實現,是高拱突然改變主意呢,還是張居正的影響力在上升?他因遠離京城不明情況而無從判斷。但離任一個多月來,卻沒有收到高拱的隻言片語,究竟是座主對他生氣還是有難言之隱呢?這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日京城大內章公公奉聖旨上山敬香祈福,這也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大凡只有國家遭受大災或皇上病重才有此舉。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他因讀不到邸報而不知曉確切消息。但憑多年的為官經驗,他知道京城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儘管被撤職,他對高拱依然一往情深,他堅信只要高拱在位,他還會有東山再起之日。但是,如果張居正取而代之呢?他想起自己在兩廣總督任上貪污百萬兩銀子軍費之事,頓時心驚肉跳。儘管他用二十萬兩銀子塞住了殷正茂之口,但如果形勢變化,殷正茂還會不會守口如瓶,不揭他隱私呢?思來想去,他隱約感到,張居正上台之日,就會是他滅頂之災到來之時。他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慈眉善目的覺能和尚,忽然覺得他深不可測,很想與他單獨交談,便對兩位師爺說道:「你們兩位且回房歇息,我與長老再閑聊會兒。」

  兩位師爺起身告辭,方丈室內只剩下覺能與李延兩人。已交亥時,寺院一片寂靜,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宿鳥的啼喚,更增添了山中的神秘感。忽然,一陣穿堂風吹來,把李延座旁燭台上的蠟燭吹滅,屋子裡物件影影綽綽,只覺能手中捻動的佛珠閃動著幽幽的微光。這情形李延駭怕,不由自主地併攏雙腿攥緊拳頭,待小沙彌重新點燃蠟燭,李延虔敬問道:

  「覺能長老,你覺得張居正真的有宰輔之命么?」

  覺能已看出李延神情恍惚,似有難言之隱。心想這在失意之人在所難免,但為何總要圍繞張居正談話,倒叫他費解。略作思忖,答道:

  「張居正現在不已經是閣老了么?」

  「閣老與宰輔還不一樣,宰輔是首相,如今的宰輔是高拱,張居正只是一個次輔而已。」

  李延一番解釋,覺能聽得無味,只依自己的思路回答:「當年沈山人與張居正究竟談了些什麼,老衲無從知道。但張居正在祝融殿里抽的那支簽,倒有人把那簽文抄來送我。」

  「簽文如何說?」

  覺能想了想,念了四句詩:「一番風雨一驚心,花落花開第四輪。行藏用舍皆天定,終作神州第二人。」

  李延仔細聽過,說道:「這籤詩倒是明白如話,只是不知藏有什麼玄機。」

  覺能回答:「玄機在第二句與第四句上。人生十二年逢一個本命年,即一輪。四輪加起來是四十八歲,這是第二句中的玄機。第四句其實也沒有什麼玄機。神州第一人是皇帝,在皇帝一人之下,萬民之上的是宰相,就是本朝的首輔。神州第二人即是首輔。」

  李延驚詫地說道:「張居正今年正好四十八歲,難道他要當首輔了?」

  覺能目光一閃,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這是天意。」

  李延頓時覺得周身冰涼。覺能看到李延臉色大變,也是疑惑滿胸。但他謹守出家人本分,無心打探別人隱情,倒是李延按捺不住,沉默一會兒后說:「覺能師傅,你看在下近期內是否有災?」

  覺能歉然一笑,答道:「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經說過,塵世間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預測。」

  李延以為覺能推諉,仍央求道:「覺能師傅若能為在下指點迷津,也不枉我到福嚴寺走這一遭。何況佛家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覺能停止撥動手中念珠,盯著李延說:「李大人此話言重了,你如今解甲歸田,好端端作天地間一個閑人,如何要人救命?」

  李延長嘆一聲,欲言又止。覺能接著說:「今夜月白風清,不知李大人可否有興趣,陪老衲出去走走。」

  「去哪裡?」

  「我們這寺院後門外,擲缽峰上有一個檯子,是當年李泌登高遠眺之地,那裡至今還留有一塊大石碑,鐫刻著李泌親書的『極高明處』四個大字。」

  「極高明處?」

  「對,極高明處!」覺能說著站起身來,探頭看了看窗外月色,悠悠說道,「到了那裡,你就明白李泌為何會寫這四個字。」

  李延深深吁一口氣,說道:「我隨你去。」

  兩人走出寺院後門,沿著院牆一側迂迴而上不過百十來步,便看到幾株盤龍虯枝的古松,挺立在空?皎潔的月色之中,古松之旁,是一個兩丈見方的平台,有一方石桌和四個石凳。

  「這就是極高明台?」李延問。

  「這就是極高明台。」覺能和尚說著伸手朝上一指,「你看,那就是李泌留下的石碑。」

  李延順手看過去,果然看到挨著岩壁立了一塊大碑。也就在這時候,幾乎兩人同時都看到了,碑底下盤腿坐了一個人。

  「咦,有人!」

  李延一聲驚叫,連著後退幾步。覺能和尚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站在原地說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深更半夜坐在這裡,嚇著了我們寺中遠道而來的施主。」

  那人盤腿坐在原地不動,開口說話,聲音中充滿不可抗拒的誘惑:

  「請覺能上人恕罪,我專在這裡等候你們寺中這位遠道而來的施主。」

  「你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我是天地間一隻孤鶴。」

  「孤鶴?」

  「那就叫我孤鶴吧。」

  憑感覺李延覺得眼前這個人並非歹徒。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來問覺能:「你不認識他?」

  覺能搖搖頭。

  「孤鶴」又開口說話了:「李大人,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李延小心答道:「我不認識你。」

  「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裡,我想與李大人在這極高明處,作披星戴月之談。」

  談了一晚上的奇人奇事,李延卻是沒想到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他甚至覺得這位「孤鶴」就是沈山人一類人物。覺能把他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讓他獲得「極高明」的人生韜略。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興奮,便問覺能:「覺能師傅,依你之見呢?」

  覺能感到這個人來得突然,只含糊回答一句:「一切隨緣。」

  「孤鶴」緊接著覺能的話說道:「覺能上人說得很好,相見即是緣分。」

  李延問:「孤鶴先生,你要和我談什麼?」


  「談解脫法門。」

  李延一聽這是佛家語言,便相信真的遇到高人了。嘴上沒說什麼,屁股已坐到石凳上了。覺能見狀,道一聲「阿彌陀佛」,當下辭過兩人,依原路折回寺中。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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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2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五回 李按台坐鎮南台寺 邵大俠月夜殺貪官    文 / 熊召政  



  姜風在福嚴寺山門前與李延一行告別,隨報信的武弁即速來到南台寺,在這裡等他的「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

  五月初,皇上接受李貴妃的建議,派出大內中貴分別前往五台山、峨嵋山、普陀山、九華山、青城山、武當山、崆峒山以及衡山等八大佛道名山敬香祈福。歷來,這種大型的皇室活動,雖不關涉國計民生,內閣也得積极參与,協助辦理。接到旨意之後,內閣照會禮部以 
及欽天監選派了八名官員陪同大內中貴一同前往。又從兵部選派八名官員,各領一隊錦衣衛,負責沿途的保衛和接送工作。這八支隊伍選了吉日,一同離了京城浩浩蕩蕩前往各處名山。給皇上辦差,那領隊的中貴頤指氣使飛揚跋扈自不必說,就是一般的隨行人員,也都驕焰逼人。這八支敬香隊伍一路行州過縣,都有地方官員過境接送。那些頭頂烏紗身穿官袍的官員,都是飽讀詩書的進士出身。雖然打心眼兒里瞧不起皇上跟前那一群「沒根」的男人,卻又得罪不起。敬香隊伍到了自家管轄地界,好酒好肉款待不說,還得以孝敬皇上置辦「香火錢」的名義,大大送上一筆銀子。卻說來衡山敬香的這一支隊伍,領頭是內宦監太監章公公。他人還沒有離開京城,張居正就寫了一封信給李義河,告訴這位章公公原是李貴妃所居慈寧宮的管事牌子,希望李義河慎重對待。就是沒有這封信,李義河也不敢怠慢,有了這封信,他更是把它當頭等大事來辦。在長沙接到章公公一行,為之大排筵席接風,著實熱鬧了一番。爾後,趁著章公公在長沙還和其他官員有些應酬,李義河又先行動身來到衡山,就地指揮安排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事宜。在李延上山的頭一天,李義河就住進了衡山南台寺。衡山上有福嚴寺、方廣寺、丹霞寺、南台寺四大叢林,均是唐朝以前的古剎。其中以南台寺周圍的風光最好,而且為施主準備的住房也最為精緻,李義河選中這裡作為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的居留之所。

  這李義河也的確是一個能上能下的角色,一個官居四品的堂堂按台大人,親自指揮一應雜役清理打掃寺院客舍。哪裡該擺一隻椅子,哪面牆上該掛幅畫兒,他都要親自發話。最後還與方丈一起制訂出接風「素筵」的菜譜。忙活了一天,人也有些乏了。回到客舍躺在竹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忽然聽得寺院里傳來喧嘩,命人前去詢問,告之說是前來投宿的香客,已被寺中的知客僧回絕了。李義河由此想到眾多的游山客身份不明,若讓他們滯留山上,其中如果藏了歹徒驚擾為皇上祈福的「欽差」,那自己的十分殷勤也就會全都泡湯。想到此,他便命人火速去找姜風,要他連夜派兵前往各寺院道觀,把留宿山上的游山客一律清下山去。

  卻說姜風氣喘吁吁跑來南台寺,叩見李義河領取指示后,當即面有難色。

  「看你臉上有犯難之意,究竟有何事情?」李義河坐在躺椅上,斜睨著垂手站立的姜風。

  姜風一介武夫,說話直捅捅的:「我這個把總,管帶一百來名兵士。這山上各處寺觀住宿的遊客,多則上千,少說也有幾百人,如何一時清得乾淨。」

  「做一點事就叫苦,這成何體統!」李義河說著就惱下臉來,申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花大把銀子養著你們,就指望這時候派上用場,你莫給我低眉落眼做臉色,反正今晚上要把遊客清理乾淨。」

  姜風知道拗不過,便說:「李大人,這任務卑職接下,但我也得討個章程。」

  「說吧。」

  「如果遊客不肯走呢?」

  「攆!」

  「攆也攆不走呢?」

  「你這個把總執行公務,有隨機處置之權,這樣簡單的事,還須問本官?」

  「按台大人,我當然得問。卑職手下兵士,個個手執兵器,如果和遊客推搡扭打起來,說不定就會鬧出人命。」

  「你想嚇唬本官?」

  「卑職沒有這個意思,按台大人不要誤會。」姜風忙不迭聲解釋,「去年八月南嶽香市,一天上山敬香的遊客就有一萬多人,卑職手下人維持秩序,就和一些愣頭髮生衝突,雙方動起刀來,還真的鬧出了人命。」

  「既是這樣,碰到蠻不講理的人,不等他動手,先拿枷把他鎖了。」

  「這也是個話。」

  姜風本是領會的意思,但話說得不得體,李義河也就產生了「秀才遇到兵」的懊喪。姜風還欲問什麼,廟裡的知客僧走了進來,說是方丈請李義河過去。

  李義河隨知客僧走過一個過堂,到了對面廂房,這裡也是一排客房,方丈站在一間客房門口,朝迎面走來的李義河施了一禮,說道:「依李大人的意思,我們用碧紗籠把這首詩罩了,不知合不合意,還請李大人過目。」

  李義河跨進房間,這是寺中最好的客房之一,預備給章公公住的。只見雪白的牆壁上安置了一個製作精巧的碧紗籠。內中罩著的是書在白粉牆上的一首詩:

  一枕孤峰宿暝煙,不知身在翠微巔。

  寒生鐘磬宵初徹,起結跏趺月正圓。

  塵夢幻隨諸相滅,覺心光照一燈燃。

  明朝更覓朱陵路,踏遍紫雲猶未旋。

  落款九個字:宿南台寺,張居正並書。

  李義河偏著腦袋盯著牆壁出神,方丈也不知他是在欣賞詩呢還是欣賞碧紗籠。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后,小聲問道:「李大人,這碧紗籠你看做得如何?」

  「很好,很好!」李義河略一點頭,掃向方丈的眼風,也就顯得格外的興奮,「十五年前,我與張居正結伴來游衡山,那時他從翰林院編修職位上退下來養病,我從戶科給事中的位子上退下來養病。兩個六品官,都三十啷噹歲,養病在家。無官一身輕,遊山玩水,真是不亦樂乎。我們游衡山的第一夜,住在福嚴寺,第四夜就住進南台寺。那時,你還不是這裡的方丈。那夜裡,我們兩人在寺里就著齋菜喝了一點酒,趁著酒興,張居正隨口吟了一首詩,並讓小沙彌拿來筆墨,把這首詩寫到牆上。那時候,張居正滿腦子裝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十五年了,我二度上山,見到這首詩如見故友。張居正已由六品編修躍升為一品內閣大臣,再也沒得空閑做當年那種出家夢了。不過他的詩留在南台寺牆上,真的成了南台寺的珍寶。明日讓章公公住進這間房,他一定也很高興。」

  李義河提起的這段往事,現在的南台寺方丈雖不是當事人,但老早就聽說了。他對張居正留在牆上的這首詩,還是精心保護,只是不曾想到應該弄個碧紗籠罩起來。

  「方丈師傅,這間房平時鎖起來,只有像章公公這樣的欽差或者封疆大吏來了,才打開讓他們一住,你看如何?」

  一直點頭應承卻不說話的方丈,見李義河問上臉來,只得答道:「李大人提議極好,老衲照辦。」

  一直跟來看熱鬧的姜風,這時冷不丁插上一句:「聽說張居正要當首輔。」

  「你聽誰說的?」李義河問。

  「祝融殿的老道人,十五年前,張閣老在那裡抽了一支簽,按台大人不是跟在一起么?」

  李義河聽了這句話儘管心裡頭熱乎,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板起面孔訓斥:

  「你大小也算是吃皇糧的人,怎好如此信口開河?啊,真是的,你為何不去執行公務,卻跟來這裡?」

  姜風又是抱拳一揖,說道:「回按台大人,卑職還有一事須得請示。」

  「請講。」

  「清理山上遊客,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律開趕呢,還是有所分別。」

  「一律開趕。」

  「如果遊客中也有官身,怎麼辦?」

  「哦,這大約不會吧。」

  「眼下就有一個。」

  「誰?」

  「剛剛卸任的兩廣總督李延。」

  「李延?」李義河大吃一驚,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追問一句:「你說是從廣西慶遠卸任的那個李延?」

  「正是。」

  「他現在何處?」

  「福嚴寺。」

  姜風接著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講述一遍,李義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約兩個月之前,他奉張居正之命秘密去了一趟慶遠街,儘管殷正茂閃爍的態度令他不滿,但他仍從別人口中探到李延貪墨的一些蛛絲馬跡,如今在朝廷敬香隊伍到來之際,李延又突然出現在衡山,這究竟是趕巧兒的事呢,還是李延要來這裡同什麼人接頭?李義河頓時多了一份警惕。思忖一會兒,他突然一改對姜風的生硬態度,拍拍他的肩膀,親熱地說:「走,回到我房間去,就這件事情,我們再好好談談。」

  聽著覺能老和尚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寺院後門吱?響了一下,接著復歸於靜。「孤鶴」這才起身沿著檯子周邊的石欄杆走了一圈,然後揀了一個石凳,與李延隔著石桌相對而坐。覺能和尚走後,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雖然他求訪異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這個人出現得過於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著孤鶴散步之時,他偷偷打量,見他身穿一件三梭佈道袍,月光下分不清道袍的顏色是青還是黑。頭上戴了一頂很有仙家氣韻的忠靜冠,腳上穿著白布襪,蹬了一雙麻耳草鞋。雖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紀,但從下巴上那三綹長須來看,恐怕也是五十歲開外的人了。

  剛坐定,孤鶴先開口說話:「李大人,你從慶遠一路走來,恐怕老是提心弔膽吧。」

  這第一句話就讓李延心裡發怵。但他畢竟是當過兩廣總督的人,穩穩神,便用半是不滿半是試探的口吻說道:「先生怎好這樣說話。」

  孤鶴一笑,譏刺道:「常言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李大人現在也算是落難之人,怎麼能夠還像兩個月前那樣,對人頤指氣使?」

  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問:「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方才已經說過,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叫我孤鶴好了。」

  「孤鶴先生,你好像對我的情況很熟悉。」

  「是啊,」孤鶴目光閃爍,讓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高拱是你座主,這是天底下人都知曉的事。如果不是有這層關係,兩廣總督這樣的要職,怎麼會輪到你?」

  這等於當面摑人的耳光,李延臉上掛不住,惱怒說道:「孤鶴先生,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怎好這樣當面羞辱別人。」

  孤鶴答道:「忠言逆耳利於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邊有我這等人向你說真話,你就不會自恃有高拱這樣的後台,而為所欲為不顧後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場。」

  李延一怔,覺著這位高人說話雖然難聽,但句句是實。不免長嘆一聲,接著問道:「依先生之見,往後我的禍福如何?」

  「大人自己怎樣看呢?」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曉,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禍福,都連在恩師座主身上。」

  孤鶴點點頭:「此話不假。」

  「可是,我現在擔心的是,座主首輔之位難保啊。」

  「大人為何會有這層憂慮?」

  「或許這裡頭有天意。」

  李延接著把在福嚴寺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孤鶴聽得仔細,接下來說:「天意難違這話不假,張居正與高拱,一個是太師,建極殿大學士,一個是少師,文淵閣大學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一入內閣,就算是應了天意。至於他們兩人往後誰為首輔,這要看當時的造化。」

  「依我之陋見,所謂造化,就是人事浮沉,聽說明日要來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為皇上消災祈福,說明皇上病情不輕……」

  李延說著把話頭打住,他發現孤鶴把頭扭向那塊「極高明處」石碑,似乎在傾聽什麼。

  「孤鶴先生?」李延喊了一句。

  孤鶴「哦」了一聲,把頭掉回來,說道:「我聽到石碑後邊有????的聲音,似乎是只野兔子。請李大人繼續說。」

  斷了這一下,李延突然覺得方才說的都是閑話,於是言歸正題,問道:「先生說過,今夜你要為我開釋解脫法門。」

  「是的。」

  「何為解脫法門。」

  「就是一了百了,萬事皆休。」

  「這種話我聽過。」

  「啊?」

  「是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凈說的,話頭不一樣,但意思差不多。我離開慶遠之前,曾向他請教吉凶,他讓我讀一首唐伯虎的詩。」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風流才子,百凈讓你讀他的哪一首詩?」

  「漫興十首中的第三首。讀是讀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沒有解透詩中的玄機。」

  「還記得那首詩么?」

  「記得。」

  李延說著,便用手指叩著石桌,低聲吟哦起來:

  倀倀暗數少時年,陳跡關心自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應不悔,衲衣乞食院門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會百凈回來,李延從唐伯虎詩集中找到這首詩,閑來無事就吟哦幾遍。因此這短短五十六個字早已爛熟於心。此時此地再次吟誦,竟止不住滿腔酸楚。念罷詩句,已是喉頭哽咽,不能自已。

  「唐伯虎這首詩,果真充滿了傷感。」孤鶴撫著三綹長須,喟然嘆道,「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李大人,這兩句詩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脫法門啊!」

  「啊,請先生開釋。」

  「本來,高閣老已經為李大人安排了一個錦繡前程,怎奈先生財迷心竅,貪墨巨額軍餉 
,這不是『前程兩袖黃金淚』又是什麼?至於『公案三生白骨禪』嘛,先生是明白人,難道非得讓我點明么?」

  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麼知道我貪墨軍餉一事?」越發覺得這位孤鶴神秘莫測。事既至此,也顧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調地說道: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還望指點迷津。」

  孤鶴搖搖頭,眉頭緊緊擰住,半晌不作聲。這副神情讓李延產生了大禍臨頭的感覺,他起身繞過石桌,竟撲通一下跪倒在孤鶴面前,嘴中連連哀求:「還望先生施行大德,拯救李某。」

  孤鶴並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抬頭望天,只見一輪明月掛在星空,極高明台旁邊,幾棵古松的枝葉反射著細碎的銀白色的光芒,遠處黑簇簇的峰頭像一團團起伏不定的烏雲。孤鶴彷彿受到了什麼啟示,鐵青的臉色稍稍鬆弛一下,緩緩說道:

  「李大人,你且起來。」

  看到李延艱難地爬起來坐回到石凳上,孤鶴接著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李延睜大了眼睛。

  「實話告訴你吧,我姓邵,人稱丹陽邵大俠。」

  「邵大俠?」李延一陣驚愣,問,「你就是那個為高拱謀取了首輔之位的邵大俠?」

  「正是。」

  李延頓時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他一把扯住邵大俠的手,激動地說:「李某久聞邵大俠大名,沒想到能在衡山見到你,實乃三生有幸。」

  邵大俠推開李延的雙手,陰沉說道:「李大人,先不要說這些不見油鹽的屁話。我說過,我是來為你開啟解脫法門的。」

  「多謝多謝。」李延一下子變得神采飛揚,說話也暢快起來,「邵大俠真是神機妙算,掐准了今夜我要來這極高明台,事先就來這裡把李某候個正著。」

  邵大俠勉強一笑,答道:「李大人過獎了,我邵某可不會什麼神機妙算,從桂林開始,我就偷偷跟著你,一直跟到這衡山。」

  「你跟了我半個月?」

  「是啊,確切地說,是十七天。」

  「你為何要跟著我?」

  「奉內閣首輔高拱之命。」

  「是座主讓你來救我?」

  「救你?也算是吧,」邵大俠看到李延眼神里充滿了期望,內心不禁產生些許憐意,但一閃即過,接著委婉說道,「正是你的座主,讓我來向你傳授解脫法門。」

  「何為解脫法門。」

  邵大俠盯著李延,鄙夷地說:「你這是第二次問,我再回答一次,一了百了,萬事皆休,就是解脫法門。」

  李延仍然胡塗,他搔了搔額頭,自言自語道:「一了百了,怎樣才是了呢?」

  邵大俠見李延執迷不悟,也不想再同他繞彎子,乾脆明了說話:「雙眼一閉,兩腳一伸,不就一了百了?」

  李延一聽大驚,失聲叫道:「怎麼,你要殺我?」

  邵大俠冷笑著回答:「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自尋死路。」

  李延嚇得面如土灰,訥訥問道:「為何是我自尋死路?」

  「為的就是你貪墨太甚,辜負了高閣老對你的薦拔之恩。」

  邵大俠說話的聲調雖然不高,卻像寒劍一樣刺來。李延兩股戰慄,結結巴巴地分辯道:

  「不會,一個月前我還專門給座主去了一信。我李某雖然能力有限,但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你給高閣老的信,說的什麼?」

  「這……」李延欲言又止。

  「說呀!」

  邵大俠一再威逼,李延長嘆一聲,說道:「既然你和老座主這等關係,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了,我想老座主年紀也不小了,為了他日後的歸田計,我為他在南北兩處購置了五千畝田地。老座主對我多年提攜,信任有加,這也算是在下對老師的一點心意。」

  聽罷李延的剖白,邵大俠又是冷冷一笑,譏道:「如果沒寫那封信,你興許還有一條活路,正是這封信,這世上才留你不得。」

  「怎麼,是老座主要殺我?」

  李延戰戰兢兢,說話聲調都變了。邵大俠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要冤枉了高閣老。他這次差我邵某前來會你,只是要我傳話給你,好好兒回老家呆著,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並一再交待要我不要難為你。但我邵某跟了你多日,看你一路上的鋪排光景,覺得如果留你性命,終究是給高閣老留下了禍口。」

  「邵大俠,你?」

  「李大人,我邵某明人不作暗事,像你這等貪墨的昏官,我實在不肯放過。要恨你就恨我邵大俠。」

  至此,李延已是汗流浹背,求生的本能讓他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地說道:「邵大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待我?」

  「為了高閣老的前程,我邵某隻能借你這顆頭顱了。」

  李延一聽這話,從地上爬起來拔腳就跑,卻不知何時鑽出兩個人來,提著明晃晃的砍刀封住去路。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著李延的喉管,低聲喝道:「你膽敢喊叫一聲,立馬叫你腦袋搬家。」

  李延見狀,又迴轉身來跪到邵大俠腳下,苦苦哀求道:「邵大俠,我與你無冤無仇,還望饒過李某一命。」

  「你不死,高閣老的首輔之位就真的難保,你若死了,事情或可還有轉圜餘地。李大人,百凈和尚要你一心向佛,你就留在福嚴寺,修你的白骨禪去吧。」

  「不——」

  李延撕肝裂膽一聲尖叫,但只叫出半聲,就被那位橫刀客伸手卡住喉嚨。另一位更是手腳麻利,把砍刀朝石桌上一放,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根白綾,打了個活結,往李延脖子上一套,再把另一頭系在樹上一拉,李延立馬懸空。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雙腳亂蹬一氣,越蹬脖子上的繩套越緊,不一會兒,這位曾經聲名顯赫的兩廣總督大人,就伸出舌頭咽氣了。

  望著掛在樹上還在微微晃動的李延的屍體,邵大俠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扯掉用來偽裝的那三綹長須,對兩位手下人說:

  「走,即刻下山!」

  李義河得知李延的死訊,已是三更天氣。深更半夜山路陡峭模糊,既不能騎馬也不能乘轎,李義河只得在幾位兵士的護衛下步行前往。南台寺距福嚴寺雖然只有三里地,但一色的上山路,李義河又身軀肥胖,待走到福嚴寺山門前,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周身汗濕。早在山門前候著的姜風上前單腿一跪,算是迎接。李義河氣喘吁吁問他:「李延怎麼突然死了?」

  「卑職也覺得蹊蹺,一聽說出了事,我就急速派兵士前去報告大人。」

  姜風如此回答,李義河也不再追問什麼,跟著姜風往極高明台走去。天煞黑時,李義河得知李延住在福嚴寺后,把姜風叫到房間問了細微末節。然後拿了一張名刺給姜風,讓他去福嚴寺交給李延,並轉告他的意思,讓李延在福嚴寺寬住三天不要出門,待章公公一行敬香完畢下山後再出來遊玩,並說等自己把公務料理完后再到福嚴寺請李延吃飯,以盡地主之誼。李義河這麼做原是有兩層意思,一是防止李延和欽差見面,二是把他留在山上「軟禁」幾日,讓姜風派人監視他的動靜,看他是否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算盤雖然打得好,但誰知不到三個時辰,就有這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發生。

  走到極高明台,只見李延仍懸著白綾掛在樹上。隨行軍士燃了幾支火把,借著火光,李義河看到李延伸著舌頭兩眼圓睜的慘像,不禁一陣噁心,他別過臉喊道:

  「怎麼還掛在樹上,快放下來。」

  「卑職是想讓大人過目,呃,你們把他放下。」

  姜風一揮手,一個兵士跳起來揮刀砍斷白綾,只聽得撲通一聲悶響,李延的屍首跌落在地,兩個士兵把他抬到高台里側,拿來一個床單蓋了。李義河瞅了一眼,問道:

  「李延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上吊?」

  姜風回答:「回李大人,依卑職來看,李延並非自己上吊,而是他殺。」

  「啊,你如何知曉?」

  「聽覺能老和尚所言。」

  姜風遂把覺能老和尚領李延到極高明台碰到「孤鶴」的事說了一遍。

  「這麼說,那個自稱孤鶴的人是殺害李延的兇手?」

  「極有可能。」

  「他人呢?」

  「早跑得無影無蹤,卑職看過現場的腳印,似乎還不只孤鶴一個人,大人請看這個。」

  姜風說著拿出一掛用馬尾製成的三綹長須,李義河瞥了一眼,問道:「你把老生唱戲用的長須拿來作甚?」

  「這是在現場撿到的,據覺能和尚辨認,正是那個孤鶴掛在下巴上的。」

  「這麼說,孤鶴是化過裝的?」

  「正是。」

  李義河問了個大概,心裡頭盤算這起兇殺案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仇殺,二是謀財害命。若論仇殺,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所結的仇家,無非就是叛民匪首黃朝猛與韋銀豹。他們若派人追殺李延,早在廣西地面就動手了,何至於千里迢迢追到衡山,因此仇殺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大。姜風已講過,殺人現場不只孤鶴一人,會不會是李延身邊的人勾結外來的殺手干成這件勾當?常言道家賊難防,李延貪墨軍餉聚斂大筆財富的事情,雖可以瞞過天下人,但卻不可能瞞過身邊心腹。如此推理,李義河頓時興奮起來,他覺得趁機拷問李延身邊之人,說不定可以牽出一個轟動朝野的貪墨大案來。

  「姜風。」李義河大喊一聲。

  「卑職在。」

  「李延身邊有哪些人?」

  「兩位師爺,一個姓董,一個姓梁,還有一個叫李武的小校帶了十名軍士,另外就是十二個抬轎的轎?。如今卑職已把這些人全數拘禁,連廟裡的和尚也都嚴加管制。」

  「你做得很好。」李義河大聲稱讚,接著布置,「你作速在寺院里找一間空房,把那兩位師爺弄來,我要連夜審問。」

  「是。」

  姜風轉身要走,李義河又把他喊住,指了指床單蓋著的屍首,說道:「這位李延,好歹也做到兩廣總督位上,是個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落得如此悲慘下場,誠為可嘆。你派人到山下大戶人家尋個上等棺木,把他收斂了。隆重交給他的家人,也算有個交待。」

  姜風領命而去,李義河也走進福嚴寺,到方丈室拜會了覺能長老。十五年前,李義河與張居正同游衡山,宿福嚴寺見沈山人都在一起,與覺能也算是故友重逢了。只是重逢得不是時候,李延之死給整個福嚴寺籠上恐怖的氣氛。覺能神情怏怏,與李義河應酬幾句,便再也不肯說話。李義河猜想覺能是怕擔干係,因此好生安慰。正在兩人喝茶磨工夫時,姜風進來告知已找到空房。

  「你們找空房做甚?」覺能問。

  「做臨時公堂,把李延身邊的人叫來審問。」

  「阿彌陀佛。」覺能雙手合掌,緩緩說道,「佛門乃清凈之地,出了命案,已屬不幸,萬不可再作公堂,擾得佛祖不安。」

  「那……」李義河知道在寺院裡頭不好擺官場威風,只好低聲商量道:「覺能師傅,李延的命案不連夜突審,恐怕就會讓歹人有脫逃之機,深更半夜,不在寺廟裡審,哪裡會有房子呢?」

  「沒有抓住孤鶴,審這些無辜之人做甚?」

  「不審這些人,又哪裡去尋孤鶴?說不定這些人裡頭,正好有孤鶴的幫凶。」

  「罷罷,佛門公門兩不相挨,老衲管不了公門之事,只是懇求李大人,不要把寺院當作公堂,褻瀆佛門清凈之地。」

  「褻瀆」兩字一下子惹惱了李義河,他頓時沉下臉來,譏刺道:「古人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這福嚴寺並非化外之境,也屬王土範圍,我李某不才,也是皇命在身,有保境安民之責,李延命案出在福嚴寺,不在這裡審結,叫我還去哪裡?」

  覺能長嘆一聲,也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捻動著手中佛珠。李義河朝他抱拳一揖,說道:「覺能師傅,不是李某成心要得罪你,公務在身,實屬無奈。」說罷轉身隨姜風出來,走到那間暫作為公堂的知客堂,只見權當衙役的兵士已在兩廂站定。李義河踱到方桌前坐下,姜風問道:「請大人示下,先帶哪一位進來?」

  李義河問:「你看那兩位師爺,哪一位刁鑽些個?」

  「姓董那一位。」

  「好,就先帶上董師爺。」

  「帶董師爺——」

  姜風一聲銳喊,不但打破了寺院的寧靜,就連寺院門口那棵千年老銀杏樹上的宿鳥,也被驚得翅膀一陣撲棱。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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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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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3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六回 后妃定計桃僵李代 首輔論政水復山重    文 / 熊召政  



  已經日上三竿。白熾的陽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節令已到仲夏,廣袤的華北平原已是暑氣蒸人,可是乾清宮裡,依舊涼風習習,清爽宜人。比之幾天前,乾清宮已是煥然一新,許多陳設都已更新,最顯眼的,是西暖閣中那幾架春宮圖的瓷盤盡數撤下,換上的是幾架圖書。而且,宮中的太監宮女也換掉了多半。乾清宮掌作太監張貴如今去奉先殿臨時管事,隆慶皇帝的梓宮放在那裡,一切祭奠如儀,都由張貴負責。接任乾清宮掌作太監的是原慈寧宮管事牌子邱得用。這些變化皆因乾清宮又有了它的新主人——明朝 
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鈞。

  卻說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全國各地所有官員一律換成青服角帶的喪服。在京官員每日到衙門辦事之前,一律先到會極門外參加一連七日的跪祭儀式。與此同時,皇太子朱翊鈞的登基大典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國不可一日無君,何況又有先帝的付託。接到這道遺詔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新進內閣輔臣同時還兼著禮部尚書的高儀就按儀式所規定上了《勸進儀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並將禮部擬就的另一份《登基儀注》隨疏附上。接著,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以及軍民代表都來到會極門上表勸進。這都是「一應禮儀」中的程式。雖空洞無物,卻得一絲不苟地進行。皇太子接到《勸進表》,也按禮儀作了諭答,這諭答也由內閣代擬:「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於哀痛之切,維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準。」

  這樣反覆了兩個來回,到了六月二日,朱翊鈞身著?服來到文華殿,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勸進。當皇帝固然是萬人欽慕的一件樂事,但對於一個還沉浸在喪父之痛中的十歲的孩子來說,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縟節,實實在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坐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朱翊鈞聽宣讀官讀完百官所獻的第三道深奧艱澀的《勸進表》,便召內閣、五府、六部等大臣進殿,煞有其事地商議一番,然後按內閣票擬傳出諭旨:

  卿等合詞陳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況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從所請。

  太子終於答應登基了,根據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六月十日,朱翊鈞舉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禮。一大早,朱翊鈞就派出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駙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分別前往南北郊、太廟、社稷壇祭告。他自己則來到父親的梓宮,祭告受命后,又換上袞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隨後又叩拜父親的靈柩和兩位母親。這一應大禮完畢,他來到中極殿,在一片山呼萬歲鼓樂聲中,接受百官的朝賀。並遣使詔告天下,宣布明年為萬曆元年。

  登基前三日,朱翊鈞即按規定入住乾清宮。因為他年紀太小,一切都不能自理,因此他的母親李貴妃便也一同搬來。當中極殿那邊的禮炮聲、奏樂聲、唱誦聲以及震耳欲聾的三呼萬歲聲越過層層宮禁傳進乾清宮時,新皇帝的嫡母與生母——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人,正坐在乾清宮西偏室外的小客廳里。李貴妃如今住進了西偏室,陳皇后依然住在慈慶宮。小皇帝上朝後,李貴妃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了過來。兩人剛坐下來,便有一群宮女,大約有七八個,一齊涌了進來,打頭的便是李貴妃的貼身侍女容兒。她們都穿著大紅的吉服,髮鬢上插戴著蜜珀鑲金的團花,一個個梳妝整齊,喜氣洋洋。她們一進屋,不等李貴妃反應過來,就齊刷刷跪了下來,喊道:「奴婢給皇后和貴妃娘娘道喜。」

  看到宮女們心花怒放的樣子,李貴妃也是滿臉笑容,她指著跪在地上的容兒,側過頭對陳皇后說:「皇后姐姐,你看看這群喜鵲,全沒個安分的樣子。」

  陳皇后勉強地一笑,說道:「新皇上登基,沒有喜鵲才不熱鬧呢。」

  「你以為她們真的是道賀呀,她們是見著你來了,一齊尋個由頭兒,找我們兩個討賞來了。」

  「啊?」陳皇后這才恍然明白,連忙說道:「新皇上登基,後宮女官照例是有封賞的。」

  「這些鬼精,就知道有這些規矩,所以等不及了,你說是不是,容兒?」

  李貴妃故意板起面孔。容兒深知主人這會兒正在興頭兒上,便也不怕她,望著主人噘著小嘴說:「娘娘把奴婢看扁了。我們跟著娘娘,已經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還在乎什麼封賞。我們姐妹這會兒邀齊了進來,原是為了要送一份禮物給娘娘。」

  「什麼禮物?」

  容兒向前膝行幾步,把隨身帶來的一隻錦盒打開,拿出一方刺繡遞上。

  李貴妃接過抖開一看,原是一方長約五尺、寬約兩尺的刺繡觀音大士像。她命兩名宮女起來把那方刺繡舉起來看,這是一方宮內織染局製作的海天霞色錦,錦上用鵝子黃的絲線綉了一尊手執凈瓶的觀音,這幅觀音像與真人般大小,且端莊秀美,栩栩生動。李貴妃一看就非常喜愛,問道:「這是從哪裡請來的?」

  容兒頑皮地眨眨眼睛,笑著作答:「回娘娘,這尊觀音,是奴婢們從心裡頭請出來的。」

  「啊?」

  容兒咯咯地笑起來,說道:「我們姐妹幾個,花了三天時間,綉出了這尊觀音。」

  「你們自己繡的?」李貴妃再次端詳著這幅刺繡觀音,高興地說,「難為你們這片孝心,手藝也巧。」

  容兒又說:「請娘娘仔細瞧瞧,這觀音娘娘像誰?」

  乍一看這幅繡像觀音時,李貴妃就覺得她豐腴大度,秀美端莊,樣子也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像誰,便問陳皇后:「皇后姐姐,你看像誰?」

  陳皇后看了看觀音繡像,又看了看李貴妃,笑著說道:「我看這幅觀音繡像誰也不像,就像你。」

  「像我?」李貴妃大吃一驚,拿眼睛盯著容兒。

  容兒回答:「啟稟李娘娘,皇後娘娘看得很准,奴婢們正是依據李娘娘的形象,綉出這幅觀音的。」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李貴妃雙手合十念叨,但眉宇之間依然洋溢著一股喜氣,接著說道,「我本來很喜歡這幅觀音,你們這樣一講,我反而不敢收了。」

  「娘娘這是謙虛,」容兒嘴巴甜甜的,「宮裡頭的人早就傳開了,說娘娘是觀音再世。」

  「越說越不像話,我何德何能,敢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

  李貴妃嘴裡雖這麼說著,仍吩咐貼身女婢給容兒幾個姐妹每人賞了五兩銀子。待她們退出后,李貴妃側耳聽了聽中極殿那邊的動靜。只聽得鼓樂仍時時作響,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道:

  「鈞兒才十歲,如今要當皇帝。天底下該有多少事情,他如何應付得了。」

  打從隆慶皇帝駕崩,陳皇后頓覺自己的地位下降了許多,雖然名分上她仍高過李貴妃,但因李貴妃是朱翊鈞的生母,宮裡上上下下的人,無不變著法子巴結她。陳皇后受到了冷落,好在她一向遇事忍讓,不與人爭短論長。再加上她也覺察到李貴妃對她的尊重一如既往。因此倒也沒有特別感到難過,這會兒接了李貴妃的話頭,她答道:

  「鈞兒年紀雖然小,但坐在皇帝位子上,還有誰敢不聽他的?穆宗皇帝在世時,就說過這樣的話,要想把皇帝當得輕鬆,只要用好兩個人就行了。一個是司禮監太監,一個是內閣首輔。」

  李貴妃點點頭,沉吟著答道:「這話不假,只是現在的這兩個人,有些靠不住啊。皇上在世時,他們不敢怎麼樣,現在情形不一樣了。鈞兒年小,你我又都是婦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你又能怎樣?」

  「這倒也是。」說到這裡,陳皇后忽然記起了什麼,又問道,「馮保捉住的那四個小孌童,如今怎麼處置?」

  「還沒處置呢,馮保說,等新皇上登基了,再請旨發落。」

  「馮保倒是忠心耿耿的。」

  「是呀,他是鈞兒的大伴,對鈞兒的感情,除了你我之外,第三個人就算是他了。昨日,我與他嘮磕子,說到對鈞兒的擔心,他倒出了一個主意。今天把你請來,就是要和你商量這件事。」

  「什麼事?」

  「馮保說,佛法無邊,慈航普度,新皇上登基,若能一心向佛,求得菩薩保佑,這龍位就一定會坐得穩當。」

  「理是這個理,但總不成讓皇上一天到晚念經吧。」

  「不單念經,還要出家。」

  「出家?」陳皇后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急忙說道,「讓大明天子放下江山社稷不管,去當和尚,豈不荒唐。」

  李貴妃笑著搖搖頭,答道:「姐姐理解錯了,馮保的意思不是讓鈞兒去當和尚,而是為鈞兒物色一個替身去出家。」

  「哦,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物色的對象,一定要可靠才是。」

  「這個自然,我看事不宜遲,這事兒就交給馮保,讓他儘快辦理。」

  「好。」陳皇後點頭答應,接著又問道,「那四個小孌童究竟如何處置,務必讓馮保回話。」

  李貴妃答道:「不單那四個小孌童,還有那個妖道王九思,也被馮保捉拿歸案了,如今一併關在東廠大獄。」

  提起王九思,陳皇后余恨未休,忿忿地說:「我看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著馮保迅速審理,從重處罰。」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皇后姐姐說的是,只是馮保現在做事還放不開手腳。」

  「為何?」

  「皇后姐姐忘了,馮保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太監孟沖啊。」

  「啊?」

  陳皇后一時沉默不語,李貴妃覷著她臉色,試探地問:「姐姐你看,是不是把孟沖換了?」

  陳皇后稍稍一愣,問:「你看這事兒,應該由誰來做主?」

  「自然是皇上。」李貴妃立即回答,接著又說:「鈞兒才十歲,內閣那頭高鬍子也靠不住,這件事就只能我倆拿主意了。」

  陳皇后想了想,覺得李貴妃的話也有道理,於是點頭首肯。

  新皇上登基大典完畢,高拱從中極殿回到內閣,剛說在卧榻上休息片刻,就聽到外面什麼人在跟值班文書說話,聲音急促,似乎有要緊事。從隆慶皇帝賓天到萬曆皇帝登基,這二十多天,高拱一直寢食不安。國喪與登基,本都是國之大事,禮儀程式繁冗複雜,況且事涉皇家權威,每一個環節上都馬虎不得;再加上一應軍政要務,全國那麼多州府行轅,每天該有多少急件傳來,雖說通政司與六部六科都會按部就班分門別類處理這些問題,但凡需請旨之事,都須得送來內閣閱處。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雖然也都是幹練之臣,但都知道高拱專權的稟性,凡敏感之事都絕不插手,里裡外外的大事要事煩心事,都讓高拱一個人攬著。因此,在皇權更替的這段時間,高拱忙得腳不沾地,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這會兒剛眯眼,外頭的說話聲又讓他睡不著,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推門出來,卻只見文書一人坐在那裡。

  「方才和誰講話?」高拱問。

  文書慌忙站起來回答:「回首輔大人,是韓揖。」

  「韓揖?他人呢?」

  「他說有急事要向大人稟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讓大人睡一會兒,就讓他走了。」

  「韓揖這麼說,肯定有十萬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來。」

  文書答應一聲「是」,飛快而去。片刻時間,就把韓揖領了回來。韓揖上個月離開首輔值房,升任為吏科都給事中。與韓揖一起來的還有戶科都給事中雒遵。

  兩人來到高拱值房,行過官禮,韓揖就迫不及待說道:「元輔,馮保這個閹豎,竟然讓我們向他磕頭。」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高拱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兩人的臉色一片憤懣,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幾句:「我看你這個韓揖,還是一個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卻是為何行事還如此草率,說話也不成條理,到底發生何事,仔細道來。」

  經這一罵,韓揖不再那麼躁動了,而是正襟危坐畢恭畢敬把所要稟告的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極殿舉行登基大典,朝賀百官按鴻臚寺官員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覲,輪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這一列言官進去朝賀時,發現馮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鈞的御座之旁。言官們向皇上伏拜三呼萬歲,馮保也不避讓,而是滿臉奸笑,與皇上一起享受言官們的三拜九叩大禮。

  「有這等事?」高拱問。

  「回首輔大人,此事千真萬確,」雒遵接過韓揖的話回答說,「我們科道官員,參加朝賀的有八十多人,個個都可以做證。」

  聽兩人如此一說,高拱當時就想發作。但轉而一想,又忍住了。這些時,有兩個人影總在他腦子裡打轉,一個是張居正,另一個就是馮保。隆慶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雖然暫時沒有什麼變化,但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較勁。張居正每日到內閣上班,不哼不哈,倒沒有看出他有什麼惹人注意的反常舉動。但馮保則不然,這些時他上躥下跳,氣焰不可一世,據孟沖告知,馮保深得李貴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寧宮好幾次。他知道馮保早就覬覦司禮監太監之位,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孟沖,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馮保的對手。正是因為這一點,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鬱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馮保與張居正結成政治聯盟,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他總是在心裡頭盤算,怎樣出奇制勝,能夠一下子把馮保置於死地。

  看到首輔在低頭沉思,韓揖和雒遵兩人不敢再出聲,也不敢提出告辭,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尷尬。斯時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陽光,讓人看一眼就頭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樹上突地響起刺耳的蟬鳴,透過紗窗傳進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驚醒,他揉了揉兩隻發脹的眼睛,看到眼前這兩位得意門生一副緊張的樣子,頓時抑住重重心事,勉強一笑,問道:


  「二位怎麼不說話了?」

  韓揖與雒遵對望一眼,韓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於是謹慎說道:「就方才稟告之事,我們特來向首輔討個主意,應該如何處置。」

  高拱反問:「你們說,如何處置才叫妥當?」

  雒遵本是個細心人,除每日政務處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說話論事,多引經據典,務必有根有據,這會兒答道:「武宗一朝,司禮太監劉瑾由於深得皇上寵信,也是為所欲為,氣焰囂張。皇上讓他代祭家廟,他竟敢獨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嚇得面如土灰,但懾於劉瑾淫威,誰也不敢吭聲。後來劉瑾失寵伏誅,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當理由。今日馮保之舉動,比之劉瑾,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瑾只不過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這馮保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這件事發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時。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項,馮保就該凌遲處死。」

  「唔,」高拱點點頭,向雒遵投過一瞥讚許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對這件事表示具體態度,又轉問韓揖,「依你之見呢?」

  韓揖揣摩著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見,若不趁機把馮保除掉,必將後患無窮。」

  「就是這個話。」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話題議論下去,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尖著嗓子喊了一句:「皇上聖旨到——」話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監走進高拱的值房。韓揖與雒遵兩人趕緊踅進隔壁文卷室里迴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監抖開一卷小巧的黃綾橫軸,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從即日起,解除孟沖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著馮保接任,並繼續兼掌東廠。內閣知道。欽此。

  乍一聽到這道中旨,高拱彷彿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按照成憲,皇帝的詔令都應經過內閣票擬。「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這句話,是大臣們耳熟能詳的史實。除了內閣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也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這本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章程,但是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政事日見糜爛。對於皇權的監察,並不能認真履行。有時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讓內閣掣肘,便直接下達手諭到內閣。這種手諭習慣上稱為中旨。

  看重權力與責任的高拱,對繞過內閣的中旨一向不滿。何況萬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來了這一道提拔馮保的中旨。此風一開,往後內閣豈不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越想越生氣,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聖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監又尖著嗓子喊了一句,高拱這才不情願地伸手接過那個黃綾橫軸。按慣例,他應該答覆「臣遵旨」,但他沒有說這三個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把黃綾橫軸隨手擱在桌案上。牙牌太監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不由得問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繳旨?」

  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監滿臉訕笑中,藏了那種「騎著驢子不怕老虎」的神氣,滿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

  「中旨,哼!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老夫倒要弄個清楚明白。皇上才十歲,年齡小得很呢?他知道什麼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們做的,遲早要把你們趕走!」

  牙牌太監出宮傳旨,頤指氣使慣了,那裡見過這等架勢。瞧著高拱烏頭黑臉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論,如一隻受驚的兔子逃出內閣。

  韓揖與雒遵兩人,從文卷室的門縫兒里,把值房中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憑直覺,他們感到高拱這下闖了大禍。待牙牌太監走遠,他們從門後頭走出來,高拱怒氣未消,問他們:「方才的事你們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兩人小聲回答。

  值班文書這時進來,遞給高拱一條擰過水的毛巾。高拱接過隨便揩了揩滿頭的大汗,又端起茶盅里的涼茶漱了漱口,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他嘆一口氣,說道:「老夫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遊宦三十多年,歷經嘉靖、隆慶兩朝,見過了多少朝廷變故,勝殘去殺的人事代謝,早就看膩了。其實,六十歲一滿,我就有了退隱之心。悠遊林下,有泉石天籟伴桑榆晚景,何樂而不為?怎奈先帝賓天之時,拉著我的手,要我輔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圖永固。我若辭闕歸里,就是對先帝的不忠。這顧命大臣的神聖職責,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學古之聖賢,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誰能體諒老夫這一片苦心呢?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了,皇上繞過內閣,頒下中旨,讓馮保接替孟沖。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給你任何轉圜的機會,你們說,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有這樣的頭腦么?提起前幾十年,大內出了王振、劉瑾這樣兩個巨奸大滑,擾亂朝綱,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如今這個馮保,比起王振與劉瑾兩人,更是壞到極致,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如果讓他當上大內主管,他就會處處刁難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驅使。這等局面,又有誰願意見到!」

  高拱掏肝剮肺說完這段話,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著臉,看著彩繪的屋頂出神。韓揖與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門生,對座主霹靂火樣的脾氣,都多有領教,但從未見到他像今天這樣傷感。兩人頓時也都心緒黯然,一時間誰都不肯開腔,值房裡死一般寂靜。

  「元輔,」愣怔了許久,雒遵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你是朝廷的擎天柱,馮保算什麼,充其量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著房梁,不發一語。韓揖接著雒遵的話,說道:「馮保是一條狗,這話不錯。但這條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貴妃娘娘。俗話說,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礙著這一層,元輔能這樣憂心如焚么?」

  「內廷與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爭個輸贏,這會兒又搬起了理論,「本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看到前朝這一弊政,便訂出了大明律條,凡內宦敢於干政者,處以剝皮的極刑。太祖皇帝治法極嚴,在他手上,就有幾個太監被剝了皮。」

  雒遵話音一落,韓揖就頂了過去:

  「你說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後,你聽說還有哪個太監因為干政被剝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這一條律令,也沒有廢止啊!」

  「廢則沒廢,空文而已!」

  聽到兩人的爭論,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師椅上坐正,雙目如電掃過來,疾聲問道:

  「為什麼成了空文?你們兩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這個問題,思慮過沒有?」

  雒遵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於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

  「說得好,」高拱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順手指向韓揖,「為何政事糜爛,韓揖,你說說。」

  韓揖想了想,答道:「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沒有執法之人。」

  高拱微微頷首,說道:「這些道理你們都懂,部院大臣都是執法之人,也都行使著糾察之權。如今的政府,也可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但是,我們的政事為何還是糜爛如故呢?」

  「積重難返。」雒遵咕噥了一句。

  「這是原因之一,」高拱決斷地說,「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我們方才所議,都屬於臣道,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爛,那才叫怪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韓揖與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並不理會兩位門生已經產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軸「中旨」,輕蔑地說:「你們說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可是現在呢?咱們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當日,退朝不過一個時辰,就發出了這麼一道中旨,這是咱們臣子的不幸呢,還是咱們臣子的大幸?」

  說到這裡,高拱打住話頭,很顯然他想聽到兩位門生的回答。韓揖覷了一眼雒遵,見他勾頭坐在那裡沒有答話的意思,便小聲回了一句,「當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錯,但這是常人之理。」高拱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那種剛毅的神情,「不幸與大幸,其分別原也只在一念之間。唐太宗一代明主,曾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謹慎,若便驕逸,必致喪敗。』如今朝廷,還遠遠談不上喪敗,只不過出了一二奸佞,但若任奸佞蒙蔽聖聰,喪敗也就為時不遠。如今皇上,以十歲沖齡,又深居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就是見了天下事,一時也不能明辨是非。先帝看到這一點,才讓老夫領頭來當顧命大臣。凡有聖上不明白之事體,放旨有乖於律令者,我這個顧命大臣,就有責任正詞直諫,以裨益政教。當然,犯顏忤旨,並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桀殺關龍逢,漢誅晁錯,都是犯顏忤旨的後果。但作為皇上的耳目股肱,焉能為了一己安危,而不顧社稷傾危,盡忠匡救乎?」

  高拱一番慷慨陳詞,又讓兩位言官看到了他們心目中的首輔風範,韓揖趁機說道:「我們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商量就今日馮保高踞御座之事,分頭上摺子彈劾,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高拱略一思忖說:「就這一件事情彈劾,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皇上生母李貴妃寵著馮保,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我看,棋分兩步走。第一,我們政府雖然以天下為公,但落實到具體事情,也須得變通處理。如今紫禁城裡頭起關鍵作用的,既然是李貴妃,我們就得設法贏得李貴妃的支持。第二,馮保這些年來,劣跡穢行一定不少,你們應儘快派人分頭搜索,對這條毒蛇,不動則不動,一動就必須打在它的七寸上。」

  「元輔安排極為妥當,學生當儘快去做。」

  韓揖說罷,便與雒遵起身告辭。走到門口,高拱又把他們喊了回來,吩咐雒遵道:「你去告知戶部張大人,讓他再從太倉銀中撥出二十萬兩銀子,送到李貴妃處。」

  「這……」雒遵一臉狐疑,愣了一會兒,才謹慎答道,「送到李貴妃處,總得有個名目。」

  「虧你還是諳熟典故之人,這個名目還不知曉,」高拱笑道,「大凡新皇帝登基,都得訂製一批頭面首飾,分贈後宮嬪妃。如今皇上是個孩子,但這個禮儀也不可減去,就讓皇上的生母來主持。」

  雒遵心知此舉是為了討好李貴妃,但他不便點破,只是遲疑地說:「昨日,我還去戶部拜訪了張大人,他對我訴了半天的苦,言先帝賓天與新皇上登基這一應禮儀,共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銀子,現在,國庫已經空虛,若再不開源節流,官員們的俸銀都無法支付了。」

  「戶部的難處我知道,」高拱臉色陰沉,蹙著眉頭說,「但這也是一筆必須花費的銀錢。你去告訴張大人,大家務必和衷共濟渡過這個難關,往後出了什麼事,有我高拱扛著,誰也難為不了他張大人。」

  「是。」

  雒遵答應著,與韓揖一起退出了值房。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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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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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4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陳五事 淺唱里夏月冷三更    文 / 熊召政  



  散班后,高拱回到家中,沒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進得家門,高拱卸去官袍換上便服,剛在書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過一封信,雙手遞給高拱,低聲說道:「老爺,這是邵大俠派人送來的信。」

  「哦!」


  高拱答應一聲,立忙接過那封緘口的密札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來看,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李花南嶽謝去

  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已約略猜出這兩行字中的「玄機」,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問高福:「邵大俠人呢?」

  高福答道:「聽說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個人送來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趕緊補充道:「送信人說,李延已在衡山福嚴寺後頭的極高明台上自盡了。」

  「什麼?你說什麼?」高拱連連追問,他彷彿沒聽清楚,或者說聽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複了一遍。高拱一時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半晌,又撿起案台上的那張信箋看了看,說道:「李花南嶽謝去,大概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送信人說,李延是怎樣自盡的?」

  高福略作遲疑,答道:「送信人並未詳細敘說,只說是弔死在一棵老松樹上。」

  「什麼弔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俠幹掉的,這個邵大俠,做事也忒狠毒。」

  說這話時,高拱一臉沮喪。不由得回憶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與邵大俠秘密會見時的情景。當他說明請邵大俠幫忙時,邵大俠就明顯流露出殺人滅口的意思。他雖然表示了反對,但因沒有想到邵大俠這種江湖人士的行事風格,故釀成今日這種後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殺害李延的間接兇手,高拱的心頭便一陣陣發緊。這其中許多謎團只有與邵大俠見面時才能解開,高拱便問:「這個邵大俠,為何不肯來京見我?」

  高福答道:「我問過送信人,他說他家主人離家時間太長,擔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從衡山下到岳陽后,從那裡雇了一條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這樣。難怪信上還有一句話,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說罷,便把那張信箋揉皺燒了。人既然已經死了,怪誰也都沒有用。何況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俠這麼做,也是為了他的徹底安全。心裡頭經過一陣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復了平靜,一門心思又回到了現實:打從隆慶皇帝賓天,宮廷內外局勢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隆慶皇帝在位時,凡事都依賴高拱。現在情形卻不一樣,新登基的小皇帝還不能單獨問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貴妃裁決。這李貴妃對馮保甚為依賴,而馮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對頭。如今馮保已出掌司禮監大印,這無疑使得高拱暫處下風。他最擔心的是,馮保與張居正聯手,這樣就使得他這位「天字一號樞臣」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想到這裡,高拱便記起了隆慶皇帝去世后三日,他與高儀在內閣值房裡的一次談話。

  那天下午,大約未牌時分,高拱正在閱處禮部送來的恭請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勸進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來求見,向高拱報告,刑部張榜通緝的妖道王九思,早被馮保手下暗中捕獲,如今關在東廠牢里。一聽到這消息,高拱心裡頭酸溜溜的,於是踅進高儀的值房,把這消息告訴他。高儀聽了,半晌不做聲。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首輔打算怎麼辦?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東廠要人?」

  高拱嘆一口氣,答道:「捕緝之事,理歸刑部,問讞斷案之責,在大理寺。像王九思這樣轟動朝野的欽犯,理該交三法司處理,只是馮保搶了這個頭功,斷不會放人的。」

  「首輔所言極是,」高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蹙著眉頭說:「我看這個馮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這麼做,主要還是沖著孟衝來的,朝廷內外都知道,是孟沖把王九思這個妖道引薦給皇上的。」

  「偏偏張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儀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說:「我知道首輔要說什麼,偏偏張居正當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輔下令放了。」

  「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賓天,還有誰能夠證明呢?」

  高儀與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說話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有些窩囊。如今被高儀戳到痛處,臉色不禁難堪起來,不由得咕噥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喜歡妖道神漢這一類人,像綠頭蒼蠅一樣,在皇上身邊旋來旋去。」

  高儀點點頭,答道:「首輔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這種辯解已毫無意義。依在下看,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與馮保的關係。」

  「馮保?」高拱像被蠍子螫了一口,厭惡地說,「我為何要和他處理關係?」

  高儀苦笑了笑,說道:「難道首輔你真的沒有看出來,馮保是登極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衝出掌司禮監,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這個趨勢,他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高儀這麼一說,他的心情越發變得沉重,愣了一會兒,不由得感嘆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風雨,留給了你我兩個顧命大臣。」

  高儀沉默良久,嘆口氣說:「天道六十年一個輪迴,此言不虛也。」

  「豫南兄這感慨為何而發?」高拱問。

  高儀緩緩道來:「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劉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時的內閣也是三位大臣,一個是河南人劉晦庵,一個是浙江人謝木齊,一個是楚人李西涯。那三個內閣大臣的籍貫,竟然同我們三人的一模一樣,你說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個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與劉瑾內外勾結,狼狽為奸,一年之內,竟把首輔劉晦庵、次輔謝木齊全部排擠出內閣。」

  標榜「以史為鑒」的高拱,對這段歷史也是相當的熟悉。高儀話音一落,他就補充說:「天道輪迴,也有不盡相同的地方。那時,武宗皇帝繼位時十五歲,而當今太子才十歲。那個李西涯勾結劉瑾,卻還曉得掩人耳目,這個人,」高拱指了指張居正的值房,「與馮保沆瀣一氣,卻是明目張胆的。我在內閣說一句話,馮保那邊立刻就知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高儀感嘆道。

  「依老兄之見,現在應該如何?」高拱試探地問,接著嘆一口氣說,「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儀沉思了一會兒,說:「先皇龍馭上賓,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則有負於先皇之託,這是不忠,做不得。繼續當首輔,又因內外掣肘,難免大權旁落,你也難濟國家大事,做這種官也就沒有意思,你也不肯做。這叫進不得,退不得,兩難啊!」

  高拱見高儀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頓時犟性又發了,說:「公大概不會忘記顧命之時,老夫的慷慨陳詞。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勢不可為,準備以死報效先皇。」

  「元輔既有這等決心,實乃皇上之福,國家之幸。不過,古人明哲保身之訓,元輔還應記取。」

  「張居正與馮保勾結之勢已成,老夫要據正理,存正法,維護朝綱,又怎樣能夠明哲保身呢?」

  高拱這股子勇於任事的氣概,倒是令高儀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褊狹,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虧,故委婉地說:「元輔,你和張居正也曾經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長嘆一聲,說:「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你現在一掌擋雙拳,很難應付,若能和太岳重歸於好,單隻中宮作梗,事情就要好辦多了。」

  高拱當時沒說什麼,但事後細想,覺得高儀的話很有道理。不管怎麼說,張居正畢竟和自己曾經是風雨同舟的盟友。現在,若要兩人捐棄前嫌,修復友誼,看來並非易事。但對張居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心存顧忌,不敢和馮保聯盟,卻還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這幾天,他一改僵硬的態度,又開始籠絡張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復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頓好張居正這一頭,他正在想如何儘快拔掉馮保這顆眼中釘,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中旨頒到了內閣。

  明代的內閣與司禮監,本來就是一個互相制約的關係。如果說內閣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書,那麼司禮監掌印及秉筆太監則是皇上的機要秘書。各府部衙門進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禮監后,按常規都會轉到內閣,內閣大臣拿出處理意見。另紙抄寫再呈上御前,這個叫「票擬」,也叫「閣票」。皇上如果同意內閣的票擬,再用硃筆抄下,就成了諭旨,俗稱「批朱」。司禮監名義上的職權是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內閣擬票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地擴大。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硃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權就落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手中。這樣,內閣的票擬能否成為皇上的諭旨,則完全取決於司禮監掌印。高拱任首輔期間,司禮監先後有陳洪、孟沖掌印,由於他們都是高拱推薦,加之隆慶皇帝對他這位在裕王府擔任了九年侍講的舊臣倚重甚深,所以內閣的票擬,都能夠正常地得到「批朱」。現在卻不同,馮保本是高拱的死對頭,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個孩子,馮保完全有可能為所欲為。高拱因此又聯想到武宗皇帝時的那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由於他深得武宗信任,獨擅「批朱」大權,甚至把章奏帶回私宅,和妹婿孫聰、食客張文冕共同批答。一時間內閣竟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劉瑾成了事實上的皇帝。天下官員與他的關係是順者昌,逆者亡,賣身投靠者飛黃騰達;誰敢對他言一個「不」字兒,輕則貶斥到瘴疫之地,重則杖刑棄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高拱意識到馮保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劉瑾。與其聽任發展,坐以待斃,不如趁他立足未穩,奮力反擊。這樣或可為社稷蒼生除掉一大隱患。

  思來想去,高拱決定給新登基的小皇帝寫一份奏疏。他吩咐書僮磨墨伸紙,自己則在書房中負手踱步,考慮文句。俄頃,書房裡墨香瀰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緻的羊毫小楷,在專用的內閣箋紙上開了一個頭:

  大學士高拱等謹題:為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茲者恭遇皇上初登寶位,實總覽萬幾之初,所有緊切事宜,臣等謹開件上進,伏願聖覽,特賜施行。臣等不勝仰望之至,謹具題以聞:

  寫到這裡,高拱擱住筆,他的腦子裡浮出新皇上一張孩子氣十足的臉。昨日在文華殿接受群臣的勸進時,竟不知如何答對。每逢必須答話時,便從袖子里掏出一疊紙條,一張一張翻揀,找出一張合適的來,像背書一樣念出,這些條子上的語句,一聽都是馮保的口氣。高拱覺得這是首要解決的問題,於是寫道:

  一祖宗舊規,御門聽政,凡各衙門奏事,俱是玉音親答,以見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預也。隆慶初閣臣擬令代答,以至人主玩?,甚非事體。昨皇上於勸進時,荷蒙諭答,天語莊嚴,玉音清亮,諸臣無不忭仰。當日即傳遍京城,小民亦無不欣悅。其所關係可知也。若臨時不一親答,臣下必以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豈不解本若無?今後令司禮監每日將該衙門應奏事件開一小揭帖,明寫某件不該答,某件該答,某件皆某衙門知道,及是知道了之類。皇上御門時,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覽,照件親答。至於臨時裁決,如朝官數少,奏請查究,則答曰:「著該衙門查點,其糾奏失儀者,重則錦衣衛拿了,次則法司提了問,輕則饒他。」亦須親答如此,則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屬人心。伏乞聖裁。

  這一段寫下來,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決定就衙門聽政,設案覽章,事必面奏,按章處事,章奏不可留中,這五件要緊事逐一闡發觀點。由於想到新皇上是個十歲的孩子,他一反過去奏疏那種咬文嚼字的文體,而改用平易的口語。寫到按章處事這一節時,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繞過內閣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於是奮筆疾書:

  三事必議處停當,乃可以有濟,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經議處,必有差錯。國朝設內閣之官,看詳章奏擬旨,蓋所以議處也。今後伏乞皇上,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擬票上進,若不當上意,仍發內閣再詳擬。上若或有未經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當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項陳乞與一應雜本,近年以來,司禮監徑行批出,以其不費處分而可徑行也。然不知推升不當,還當駁正。或事理有欺詭,理法有違犯,字語有乖錯者,還當懲處。且章奏乃有不至內閣者,使該部不復,則內閣全然不知,豈不失職?今後,伏望皇上命司禮監除民本外,其餘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庶事體歸一而奸弊亦無所舛矣。伏乞聖裁。

  這一節的內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剝奪司禮監的權力,不給馮保干政留有餘隙。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多時辰,高拱終於寫完了一篇數千言的奏疏,又反覆看過兩次,覺得所要表述之事盡在言中,這才放下心來,在淡黃的絹絲封面上,恭恭敬敬題上了《陳五事疏》五個字。

  把這一切做完,不覺已到了戌牌時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來甩甩手,這才發現高福一直站在身邊。

  「你怎麼還呆在這兒?」高拱問。

  「老爺這一晌太累,今兒個回來,晚飯都來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寫了這一兩個時辰,老 
夫人不放心,著我來看看。」

  高福說著,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參茶遞了上來,高拱接過呷了一口,這才感到飢腸轆轆。放下茶盅,伸了個懶腰說道:「你去招呼廚師,炒兩個菜,弄一壺酒,就送到這書齋里來。」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從外面跑進來的書僮撞了個趔趄。

  「何事這麼慌張?」高拱問。

  書僮也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過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書僮往門外拉。書僮拗不住,只得扭過腦袋望著高拱。

  「慢著!」

  高拱一聲喊,已經走出書房門的高福只好停下腳步,高拱踱到門口,問書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爺,」書僮畏葸地覷了高福一眼,囁嚅著說,「戶部張大人,在外頭客廳里,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了。」

  「哦,為何不早說?」高拱有些生氣了。

  「這……」書僮語塞。

  高福趕緊搶過話頭回答:「這個不怪他,是我不讓稟報的,老爺太累。」說著回頭斥責書僮,「不是讓你把張大人勸走么,怎麼還沒走?」

  書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說今晚上非見老爺不可。」

  兩人還在爭論著,高拱卻已邁出門檻,搡開兩人,徑自穿過內庭走向客廳。

  「養正兄,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先已傳了進來。正坐在紫檀椅上百無聊賴的戶部尚書張守直,這時站起來拱了拱手面有慍色地說道:「元輔,我唐突造訪,實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說你很累,不想傳達。我對他說,我就是在這裡等到天亮,也要見到元輔。」

  高拱乾笑了笑,歉意地說:「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還望養正兄見諒。」

  張守直看到高拱一臉倦容,發黑的眼圈裡布滿血絲,一副花白的長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心中的那一股子窩火頓時消失,而換為敬仰與憐憫之情。

  「元輔,我知道你這些時的確很累……」

  「養正兄,」高拱揮手打斷張守直的話頭,「你今夜一定要見我,是不是為那二十萬兩銀子的事?」

  「正是,」張守直點點頭,困惑地說,「散班后,雒遵跑來敝舍,說元輔讓他轉告,明日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李貴妃,用來製作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此事當真?」

  「的確當真,是我讓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轉告。」

  高拱回答堅決,張守直吃驚地望著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氣問道:「元輔可還記得前年馬森去職的事?」

  「馬森?」

  高拱一愣,頓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卻說前年的元宵節,隆慶皇帝帶著後宮眾位嬪妃一起在乾清宮前看鰲山燈。瞅准隆慶皇帝看燈看在興頭兒上,坐在他身邊的李貴妃趁機說道:「皇上,你看看眾位嬪妃戴的頭面,是不是都太舊了。」隆慶皇帝扭頭朝眾嬪妃掃了一眼,的確沒有一件頭面是新款,心中也甚為過意不去。這才記起登基四年,還沒有打制頭面首飾賞賜後宮。第二天,便下旨戶部撥四十萬兩太倉銀購買黃金珠寶,為後宮眷屬打制一批首飾。但這件事遭到了當時戶部尚書馬森的抵制。馬森上疏暢言國家財政的困難,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支出卻要四百多萬兩,僅軍費和治河保漕兩項開支,就要三百多萬兩。入不敷出,因拖欠軍隊餉銀而引起兵士嘩變的事也屢有發生。馬森在奏疏中列舉種種困難,希望皇上體恤國家財政困難,收回成命。隆慶皇帝雖然不大喜歡理朝,但對於歷年積存的財政赤字心裡還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節約,比如說嬪妃們的月份銀子比起前朝來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內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賞了兩個小芝麻餅。武宗皇帝也搞過同樣的一次比賽,得獎者最低是五十兩銀子。兩相比較,隆慶皇帝的小氣也創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這次不一樣,隆慶皇帝已在鰲山燈會上向嬪妃們作了承諾,如不兌現,則有失皇帝的尊嚴。隆慶皇帝便駁回了馬森的上奏。馬森實難從命,只好申請乞休,隆慶皇帝准旨。高拱推薦他的同年,時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守直來北京接任馬森之職。張守直一到任,經過盤查家底,也感到實難從命。於是在徵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轉陳述戶部的難處。這次隆慶皇帝作了讓步,主動減去三十萬兩,只讓戶部拿出十萬兩銀子來。張守直還想上疏抗旨,高拱勸住了他,說皇上既已妥協讓步,總得給皇上一個面子。張守直這才遵旨辦理。這筆銀子從太倉劃出之日,也是馬森離京回籍之時。當時在京各衙門官員有兩百多人出城為馬森送行,可見人心向背。

  張守直現在又重提這件舊事,弄得高拱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接過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張守直一眼,慢悠悠問道:

  「養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馬森?贏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張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辯解道:「元輔,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錯了,我倆交情二十多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在下的為人?我是那種貪圖虛名的人么?如果我想當第二個馬森,今晚上就不會來你的府上,我只會明天一早,到會極門外去遞辭呈的摺子。」

  「那你提馬森做甚?」高拱逼問。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張守直喟然一嘆,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給李貴妃撥二十萬兩銀子,如果說不出一個正當的名目來,叫天下士人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問名目的事,現在你還是問這個,難道雒遵沒告訴你?」見張守直垂頭不語,高拱又接著說,「歷來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筆開銷,為後宮嬪妃定製頭面首飾,這是朝廷大法,為官之人,誰不懂這個規矩?」

  「正因為士人都懂這個規矩,所以我才擔心,不要讓人看出蹊蹺來。」

  張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極少與人爭執,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過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彆扭。放在別人,他的炮仗脾氣早就發作了,但因顧忌張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過六旬的人,故一味隱忍,接著張守直的話,高拱又冷冷地問了一句:

  「養正兄,你這話是何意思?」

  張守直體肥怕熱,碰巧這幾天氣溫驟升,客廳的雕花窗扇雖都已打開,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搖著撒扇,腦門子上依然熱汗涔涔。這會兒他一邊擦汗,一邊憂鬱地回答:

  「元輔,你可別忘記了,今天登基的皇上,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哪有後宮嬪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這倒是個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時十五歲,也尚未婚娶,故免了頭面首飾這一項開銷。當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個合適的理由,就會給人留下話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著額頭,陷入沉思……

  「元輔。」張守直又輕輕喊一聲。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張守直壓低聲音說道:「不才雖然愚鈍,但還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過這二十萬兩銀子的頭面錢,去爭取李貴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強一笑,「你是這樣看的?」

  「只要這件事一成現實,京城各大衙門裡頭,都會這樣認為。如今皇上只有十歲沖齡,今年春上才開講筵,哪懂什麼治國韜略,真正當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貴妃。在下早就聽說,這位李貴妃,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她是很有主見,今兒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訴你了。」

  「講了,馮保出掌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權勢熏天啊,他的後台正是李貴妃。元輔要爭取她,原也是為了社稷蒼生,朝廷綱紀。」

  「養正兄能看到這一點,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嘆一口氣說,「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討要二十萬兩銀子給李貴妃,並不存半點私心!至於你剛才說到,新皇上還是個娃娃,沒有後宮眷屬,這是事實。但卻忽略了一點,當今皇上是個孝子,先帝的嬪妃個個都在,為她們定做頭面首飾,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願。當今皇上定做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也是登基儀注題中應有之義。」

  張守直收起撒扇一搗手心,說道:「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基業,講求的就是孝治天下。當今皇上定製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乃是出於孝道,唔,這道理講得過去。只是……」

  高拱指望張守直說下去,張守直卻打住話頭,再也不吭聲。高拱只得問道:「只是什麼?」

  張守直兩手一攤,哭喪著臉說:「元輔,戶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又哭窮,」高拱拉長了臉,說道,「一國財政都在你養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掃箱子角兒,這區區二十萬兩銀子。也還是掃得出來的。」

  「元輔既如此說,在下也沒有辦法。實話對你說了吧,上個月的太倉里,還有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廣西慶遠方面的軍費,解付了六十多萬兩,本來只要四十多萬兩,是你元輔作主,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這個月先帝賓天和新皇上登基,兩個大典各項開銷,又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還有打通潮河與白河的漕運工程,這是為了把通州倉的糧食運來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來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也是先帝御前欽定的。因為財政拮据,只預付了二十萬兩,河道總督朱衡上摺子催要了多次,定於這個月再解付二十萬兩,這道旨意也是內閣票擬上去的。我這裡說的,只是幾個大項,還有一些小項開支,這裡幾萬,那裡幾萬,我就不必細說。總之,戶部手上掌握的,大約還有三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再撥走二十萬兩,不要說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無處著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萬名官吏的月俸銀,也找不到地方開銷出來。」

  論及財政,張守直眉心裡蹙起了兩個大疙瘩,除了訴苦別無他話。高拱也知曉這些情況,平素他對財政收支也極為關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節的鰲山燈,在他的提議和力爭下,就只花了五萬兩銀子,較之往年的十五萬兩例銀,一下子就省了十萬。但這次卻不同,為了爭取李貴妃,這二十萬兩銀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經攤開來講,高拱也不便硬來,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養正兄,你的難處我知道,但現在是大家和衷共濟,共渡難關的時候,朝廷的財政情況一年不如一年,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眼下的政治局勢,比起財政情況,更是亂得一團糟。馮保已經取代了孟沖,還有人對我這首輔之位,也是覬覦既久,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種地步,我的首輔當不成,戶部尚書恐怕也不會再是你養正兄了。」

  高拱如此緩緩道來,張守直卻聽出了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戶部尚書兩年多時間,曾有三份摺子彈劾他,都因高拱從中袒護,他才有驚無險。特別是最近的一份,是廣西道御史孫孝先寫的,言李延為了戶部能及時解付軍餉,曾向張守直行巨賄。摺子送上之時,正值隆慶皇帝病重期間,高拱票擬,以「查無實據,不可妄奏」八個字把此事了結。張守直因此對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嘗不知道,只要高拱這個靠山一倒,他張守直立馬就要離開戶部尚書寶座,捲鋪蓋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態嚴重,」張守直訥訥說道,「方才說了一大堆難處,並不是我張守直搪塞元輔,不肯辦這件事,而是為了讓元輔把事體想得更為周詳妥當,不至讓奸佞之人雞蛋裡頭尋骨頭,找出什麼岔子來。我明天就開出二十萬兩銀票來,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時候,朱衡那邊,還望元輔曉以利害,不要讓他添亂。」

  「這個請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裡由我來說話,其實也拖不過一個月,只要能穩住李貴妃,趕走馮保,事情圓滿結局,去哪裡找不回這二十萬兩銀子?再不濟,一道咨文下到兩廣總督行轅,讓殷正茂把二十萬兩銀子退回來就是。」

  「這個恐怕難!」

  「難在哪裡?」

  「誰不曉得殷正茂愛錢如命,讓他退回銀票,無異於從猴子嘴裡摳棗兒,行不通。」

  高拱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道:「這個就請你養正兄放心,孫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

  兩人笑過,張守直起身告辭。

  高拱與張守直兩人談話時,高福來客廳兩次,他本意是來催主人吃飯,但見兩人談話分外認真,便不敢從中打攪,直急得耍戲的猴兒似的裡外到處亂竄。直到張守直離開,高福這才又前腳趕後腳地走進來,說道:「老爺,酒菜都備好了。」

  由於餓過了頭,高拱這時反倒沒了胃口,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答道:「都子時了吧,還吃個啥,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泡個腳睡覺。」

  高福嘴中答應「是」,卻是不挪腳,高拱掃了他一眼,說:「你還磨蹭個啥,快去呀?」

  高福囁嚅著回答:「老爺,你老這麼餓著,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嗦。」

  高福不管主人煩不煩躁,猶自絮聒下去:「老爺,今晚上這頓飯,是夫人親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廚了?」

  「是呀,夫人見你這些時操勞過甚,過著飢一餐飽一頓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裡親自掌廚,做了幾樣平日你最愛吃的小菜,暖了一壺酒,就等著你品嘗。」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覺得夫人的情意難拂,於是吩咐:「既是這樣,就把酒菜搬到書房裡來,我喝上兩杯,解解乏。」

  高福歡天喜地下去。高拱回到書房不過片刻,便見高福提了食盒子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

  「這個是誰?」高拱指著女子問高福。

  高福避過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來,彎腰向高拱蹲了個萬福,媚聲說道:「老爺,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記不起來在哪裡聽到,於是對玉娘說,「你暫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問高福:「這位玉娘是哪裡來的?」

  高福答道:「老爺,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俠來京時帶來送給你的。」

  「哦!」

  高拱這才記起那檔事情,邵大俠走後,高福把玉娘安頓在一處尼姑庵里,每日里有兩個小尼姑照顧她。高福曾向主人幾次提起,要他抽機會見見玉娘。高拱總是推辭,一來這些時朝廷接連發生大事,的確忙不過來;二來高拱也擔心京城人多嘴雜,在這非常時期,不要招來物議,事情就這麼擱下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玉娘卻在家中出現了。高拱頓時惱下臉來,斥責道:

  「高福,你小子膽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領到家裡來。」

  高福急忙申辯:「老爺可不要錯怪小人了,這件事是夫人的主意!」

  「夫人?」高拱一愣,「我那老婆子,她如何知道?」

  「是,是小人告訴她的。」

  高福於是講出事情經過:昨日,高拱離家后,夫人把高福找來,說道:「我看老爺這些時不但忙得腳不沾地,眉心上攢著的那兩個疙瘩也總不見消除,天曉得他有多少煩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並不把你當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總不成眼看老爺活得如此艱難,而不幫著他找些子快樂。」高福聽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陣,終於鼓足勇氣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稟告了。夫人一聽,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領回家來讓她看看,高福領命,今日把玉娘領進家門,夫人接見說了會子話兒,竟對這玉娘十分地喜歡,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爺。

  聽罷原委,高拱笑了起來,說道:「我家這個老婆子真是開通,居然給老公拉皮條,既是這樣,就叫玉娘進來吧。」

  高福轉身出門把玉娘領了進來,又把食盒子里的酒菜拿出來擺好,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門掩好。

  高拱家中的書房同客廳一樣大,平素夜裡只點一盞宮燈,光線不甚明亮。今夜裡書僮按高福的吩咐把書房裡的四盞宮燈全都點燃,因此屋子裡明亮得如同白晝。借著亮熾的燈光,高拱仔細端詳坐在眼前的玉娘:只見她穿著一襲素白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緻,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讓人產生愉悅。也許是獨自面對高拱的緣故,玉娘有些緊張,微垂著白膩如玉的鴨蛋臉,只讓高拱看到一個梳裹得整齊的用金銀絲線挽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爺。」

  玉娘抬起頭來,只見她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脈脈含情,抿著兩片薄薄猩紅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些許的調皮與天真。面對這麼一位不勝嬌羞的美人兒,高拱不免心旌搖蕩,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玉娘的臉蛋不挪開。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飛起兩朵紅雲,她躲過高拱的目光,站起身來說:「老爺,奴家給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說著,趁玉娘挪步過來斟酒的當兒,伸手把她執壺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膩的牛乳,周身頓時如同遭到電擊。在官場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聞名,可是今夜裡,他也忍不住失態了。

  「老爺,奴才敬你這一杯酒。」

  玉娘雙手舉著酒杯,半是羞澀半是嬌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說話聲調有些異樣:「不是說好,你陪老夫一起喝么?」

  「這是敬老爺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為定。」

  高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玉娘又斟酒兩杯,兩人碰杯對飲。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臉龐更是艷若桃花,光澤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興緻大發,他吃了兩筷子菜,問玉娘:「你和邵大俠是何關係?」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歲因家境沒個著落,被父親賣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上房的使喚丫頭。沒過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轉賣到南京秦淮河邊的玉簫樓,認了一個新的乾媽。那乾媽便教我彈琴唱曲,吟詩描花。五年下來,倒也學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乾媽本是把我當作搖錢樹來栽培,指望日後靠我騰達養老。那一日,邵大俠逛到玉簫樓來,不知談了什麼條件,就把我贖出身來,並把我帶來北京,講清楚了讓我服侍老爺。」

  玉娘一口氣說完自己的經歷,這倒更引起高拱的憐愛,問道:「你那乾媽可還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嚴。」

  「怎麼個嚴法?」

  「我進玉簫樓,從沒見過一個生人,也從不讓我參加任何應酬。」

  「你那乾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著你放長線釣大魚。這不,邵大俠就上鉤了。」

  高拱說罷,先自大笑起來,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飲了一杯。玉娘也賠著笑了。高拱接著問道:「邵大俠是怎麼跟你說的。」

  玉娘兩頰飛紅,抿著嘴唇不語。

  「說呀!」高拱催他。

  「邵大俠說,他給我尋了個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顯赫的人家,讓我來當偏房。邵大俠說的這個人,就是老爺您了。」

  玉娘細聲細氣說完這段話,羞得無地自容,伸出兩支玉手捂住發燙的臉。這副忸怩不安嬌滴滴的樣子,越發逗得高拱開心。這時他已春心蕩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摟進懷裡親她一親,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又尋個話頭問道:

  「你乾媽教你唱了些什麼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會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會唱。」

  「啊,那你就唱它幾支,給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應,出門去拿了一張琵琶進來,調了調弦,問道:「老爺要聽哪一支?」

  高拱平素極少參加堂會應酬,就是偶爾參加,也無心留意曲牌,讓他點唱可真是難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撿好聽的給我唱來。」

  玉娘點點頭,斂眉略一沉思,便輕揮玉指撥動琵琶,隨著柔曼如捻珠般的弦聲,玉娘唱道: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如果單隻說話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個萬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開口一唱,高拱才領會到玉娘原來是一個色藝俱佳的豆蔻佳人。聽她慢啟朱唇剛一開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閉了眼,靜聽玉娘的一曲妙唱。那聲音媚甜處,讓人可以感覺到懷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嬌嗔處,讓人如置畫樓繡閣,聽紅粉佳人的打情罵俏;緊湊處如百鳥投林,飛泉濺玉;悠揚處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簫。字正腔圓,珠喉嚦嚦。高拱聽得痴了,玉娘一曲終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爺,奴家獻醜了。」玉娘說道。

  高拱醒過神來,連聲叫好。望著明眸皓齒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頭,說道:「你方才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滿庭芳》,詞是好詞,只是過於傷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猶自淚花閃閃。」

  玉娘懷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說:「這是乾媽教給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順嘴唱了出來,沒想到惹得老爺不高興,奴家賠罪了。」

  高拱沒想到隨便說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緊張,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道:「我只不過隨便說說,老夫極少聽人唱曲子,你卻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爺,奴家唱點詼諧的如何?」

  「隨你。」

  玉娘又不經意地撥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勢,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劉瑾、江彬,也要柳葉兒刮,

  柳葉兒刮。

  你又不曾金子開花、銀子發芽。

  我的哥羅!你休當玩耍,

  如今的時年,是個人也有三句話。

  你便會行船,我便會走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著你文章;

  彌勒佛,也當下領袈裟。

  唱這支曲子,玉娘好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憂戚一掃而空,換成逗人發笑的頑皮。二八佳人學街頭耍把戲的那種油腔滑調,這懸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鬍子一翹一翹地大笑,笑聲止了,又滿飲了一杯酒,高拱問道:「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爺,叫《鎖南枝》,是一支專門諷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裡閃過一絲不易捉摸的光芒,說道:「老夫聽到了,你唱的曲詞兒中提到了劉瑾、江彬這兩個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這曲子也是你乾媽教的?」

  玉娘搖搖頭,答道:「這曲子是奴家來到京城后才學會的。」

  「啊,跟誰學的?」

  「也沒跟誰學,那一日,在兩個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邊看景兒,在一個小書肆里買回一個唱本兒,上面有這首詞兒。」

  「既是唱本兒,裡頭肯定有許多的詞,你為何單單選中這一首來唱?」

  「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問:「這裡頭難道還有什麼可隱瞞之事?」

  這一問,倒把玉娘唬住了,她連忙答道:「老爺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著老爺,哪有什麼隱瞞的事。奴家揀了這首詞兒來唱,原是想討老爺的歡心。」

  「此話怎講?」

  高拱說話直通通的,口氣很硬。這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習慣,叫一個女孩兒家聽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隱忍了,依舊含笑答道:

  「奴家聽說,老爺很不喜歡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來正準備一飲而盡,一聽這句話又把酒杯放下了,問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打聽老夫官場上事?」

  玉娘說:「也不是特別打聽,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爺不喜歡紫禁城內的一個馮公公,奴家只不過揀耳朵聽來。」

  「因此你就揀了那首詞兒來唱,討我的歡心,是么?」

  「正是,」玉娘黑如點漆的眸子忽閃了幾下,不安地問,「老爺,這有什麼不對的么?」

  「也沒有什麼,」高拱長吁一口氣,說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高拱說著,腦子裡便浮出兩句古詩:「花能解語添煩惱,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家,幹嗎要打聽大老爺們官場上的事情?既留心打聽,誰又能保證她日後不摻乎進來播弄是非?慮著這一層,高拱又聯想到把隆慶皇帝纏得神魂顛倒的那個奴兒花花,她不也是有著傾城傾國之貌么?看來,古人所言不虛,女人是禍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這麼想下去,本來已被撩撥得精神振奮慾火難熬的高拱,剎那間又變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開杯筷,起身走出書房。一直候在書房外頭過廳里不敢離去的高福,見主人走了出來,趕忙滿臉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爺。」

  「唔,」高拱停下腳步,盯了高福一眼,說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聲問道:「送到哪兒?」

  「你從哪兒接來的,就送回到哪兒!」

  高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後堂。高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主人漸漸走遠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斯時月已三更,萬籟俱寂,只書房裡頭,隱約傳出玉娘微微的啜泣。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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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4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八回 勘陵寢家臣傳密札 訪高士山人是故知    文 / 熊召政  



  新皇帝登基第二天,張居正遵旨前往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的寢宮工程。出了德勝門,眼見沃野平疇,青蔥一片,不覺心情一爽。從隆慶皇帝犯病到去世,差不多也有半年時間了,張居正一直鬱鬱不樂,這是因為他與高拱的關係越來越緊張。近些時,雖然高拱屢屢作出和好的姿態,但張居正心底清楚,這只是高拱害怕他與馮保聯手而作出的防範措施,並不是真正地摒棄前嫌,因此也只是表面應付。兩人的矛盾不僅順天、應天兩府的官員們都已知道,甚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員也耳聞其詳了。昨天散朝回家,他同時收到了陳以勤和殷士儋的來 
信。這兩人都曾是內閣大臣,先後與張居正同事,后又同樣因為得罪高拱而被排擠去職,回籍閑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東歷城。他們在信中對張居正的前途表示了關切。張居正滿腹牢騷,本想對過去的同僚一訴,何況這兩人最能理解他目前的處境。但轉而一想,白紙黑字寫出去的東西,若謬傳他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證據。因此落筆回信時便又存了一份小心。殷士儋脾氣暴躁,且經常酒後失言。當年同在內閣,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交談。給他的回信,只是幾句安慰的話:

  使至,知台從已返仙里,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聯云:「山中宰相無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孫。」 前一句,公已得之,后一句,願公勉焉。使旋迫節,草草附復。別具侑柬,幸惟鑒存。

  陳以勤胸有城府,給他的回信,也就談得透徹些。甚至說出了「樞衡之地,屢致臬兀。機辟盈野,鳳翔九霄」這樣露骨的話。在中旨還未頒到內閣之前,他已知道馮保接任了司禮監掌印的職務,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后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讓他來天壽山,使得他得以躲過內閣那難堪的場面。

  時為六月中旬,熾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傾瀉。驛道兩邊的楊柳,葉子都曬得蔫蔫的,躲在濃蔭深處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的嘶鳴,更讓人感到悶熱難挨。剛出城的時候,因為還是早晨,涼風悠悠,陽光也不撒潑,張居正因此心曠神怡。兩個時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馬車,燠熱如同蒸籠一般。車轎的四圍帘子雖都卷了起來,卻一絲風也沒有,旁邊站著的小廝雖不停地給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烏紗黑角帶的穿戴,都已經濕透了。

  車入昌平縣境,昌平縣令已在此恭候多時。路邊臨時搭起的涼棚里,已擺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張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張居正胃口全無,只喝了一碗綠豆稀飯,吃了幾片西瓜,就又催趕著上路了。大約未時光景,張居正一行來到了天壽山的大紅門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縣境內的天壽山,是成祖朱棣宣布遷都北京后,親自選擇的陵地。為選擇一塊理想的「吉壤」,朱棣從全國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風水大師,讓他們跑遍了北京周圍的山巒崗地。這些風水大師們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幾個月,最後遴選了五處山陵,繪出圖樣來讓朱棣圈定。朱棣又讓他最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和大相士袁珙參加意見,多方斟酌,終於把風水大師廖均卿挑選出的黃土山選定為皇陵。朱棣嫌黃土山名兒不雅,遂親改其名為天壽山。

  這天壽山的確是一塊難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脈的一個分支,來脈虎踞龍騰,悠遠有致。東、北、西三面群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好像一個大庭院。「院子」盡頭,有一對小山把門,左邊稱為龍山,右邊稱為虎山。從天壽山正中一處叫康家莊的村子後頭,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迴流過這片三山環抱的平坦腹地,然後從龍山與虎山之間潺潺流出,流向廣闊的平原。無論山形水勢,還是土層植被,均無一點可挑剔之處。朱棣選中這塊陵地后,便把康家莊的村民盡數遷出,在其旁邊修建了自己的陵寢,民間所傳「康家莊邊萬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長陵,自朱棣之後,仁宗朱高熾的獻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的永陵,一共八個皇帝的陵寢都在這天壽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載?的昭陵,是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車轎在龍虎二山之間的大紅門前停下,這是皇陵的正門。所有官、軍人等到此一律下馬,連皇上也不例外。張居正在車轎裡頭另換了一套乾淨的素服下車。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來這裡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和欽天監夏官孔禮,這時導引張居正從大紅門的左門進入陵區,沿著青石長階走上感恩殿,這是皇帝前來祭陵的駐蹕之地。隆慶二年清明,張居正曾隨著穆宗皇帝來這裡祭過一次陵。皇上親祭了永陵與長陵,餘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為祭掃。張居正代皇上祭掃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親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後的陵寢之地。一晃四年過去了,山川依舊,人事全非。當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覺撫髯長嘆,倍感凄涼。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張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禮的陪同下,乘板輿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長陵正好在天壽山與大紅門之間的中軸線上,左右皆是歷代陵寢。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腳下蹬著龍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與永陵隔谷相對,正好對著虎山。當初禮部和欽天監兩家主持為穆宗選擇「吉壤」時,也拿了幾處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現在這塊地方。他說:「百年之後與先帝父皇比鄰而寢,朕心大慰。」穆宗說這句話時,張居正正好侍立在側。當時他覺得欽天監選定的幾塊地中,這地方並不算太好。雖然也在龍脈之上,卻回勢稍差,缺乏逶迤奔騰的氣勢。但皇上自己喜歡,他這位大臣哪敢發言「有悖聖意」呢?四年後,再來看這座將竣工的陵寢,張居正當初的感覺並沒有多大改變。

  在昭陵工地上轉了一圈,聽了王希烈與孔禮兩人的彙報,張居正心中有了底。按欽天監選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宮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還有三個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只須一個月時間就可完全竣工。

  此時夕陽西下,四圍鬱郁蒼蒼的松樹,在陽光的襯照下,翠色很是搶眼。解暑的清風,挾著不遠處依山而下的泉聲,悠悠傳來,令人心曠神怡。張居正便動了走一走的念頭,於是踏上林間的石板道,朝德勝口村的方向走去。這德勝口村同康家莊村一樣,原也是山中一個不小的村莊,因修建皇陵而盡數遷出,只留下一個地名。從一片林子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岩石,張居正看到了埋葬著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這位篤通道教齋醮的皇帝,由於一意修玄,導致大權旁落,首輔嚴嵩專權達二十餘年,次輔徐階也就忍耐了二十餘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輔的機會……沉思中,張居正不自主地轉了一個身,位於德勝口村上頭的埋葬著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漸漸暗淡的夕陽中,散溢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孤凄。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風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裡尋歡作樂,要麼楚館秦樓,要麼放鷹逐犬。朝中大事,竟讓大太監劉瑾一手處理。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竟代秉國政十幾年,社稷綱常,被弄得烏煙瘴氣。封疆大吏的奏摺,劉瑾的門人可以隨意地批答。厚顏無恥的貪吝小人,劉瑾可以隨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大理司事張?,每見到劉瑾就遠遠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連呼「爺爺」。劉瑾開懷一笑,對身邊隨從說:「你們看看,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久,就拔擢張?為吏部尚書。嚴嵩與劉瑾,一個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都是前朝的巨奸大滑,就因為碰上兩個糊塗皇帝,他們才敢為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順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創下大明基業,到現在也兩百多年了,為什麼就出了這麼多貪吏奸臣呢?

  張居正觸景生情,剛剛轉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了。這時,忽然一陣吵鬧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循聲看去,只見守陵駐軍的一名小校正在驅趕一名老漢,眼看老漢被推得跌了一跤,張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過去。這才看清老漢並不老,大約五十歲左右,麻衣麻鞋,雖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卻深邃有力。

  張居正問小校:「你為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閣老張大人,這個人私闖陵區,例該有罰。」

  皇陵有一個營的軍士守護,閑雜人等若私闖陵區,按條例處罰,輕則拘役,重則關押。張居正又掃了那人一眼,只見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沒有俚俗人家的卑瑣之氣。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為大行皇帝致哀?」張居正問。

  「是。」老漢點頭回答,「新皇帝雖然於昨日登基,但他畢竟與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這身麻衣麻鞋,要穿過二十七日的舉喪之期。」

  老漢說話鏗鏘有力,態度也不卑不亢。張居正頓時對他感興趣起來。問道:

  「老人家貴姓。」

  「免貴,賤姓常。」

  幾句答話,張居正已斷定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讀書人。從他的行態舉止,他陡地想起了一個人,兩人很有相似之處。但他不相信有這種巧遇,又問道:「請問常先生,為何要私闖皇陵。」

  「我想來看看正在為大行皇帝修建的昭陵。」

  常先生這一句話,倒讓在場的官員們都吃了一驚。王希烈忍不住插問:「你為何要看昭陵?」

  「看大行皇帝是否葬得其所。」

  「你是風水先生?」孔禮以行家的眼光,把常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點堪輿之學。」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眼光投向了昭陵。

  「你看昭陵的風水如何?」孔禮繼續問。

  常先生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想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

  孔禮看了一眼張居正,感到這位次輔大人也有聽下去的興趣,於是慫恿道:「常先生,你但說無妨。」

  常先生點點頭,說:「這塊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塊吉壤了,但作為天子陵寢,還是有所欠缺。」

  「欠缺在哪兒?」

  「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鑾殿接見大臣時的樣子。皇上坐在寶座上,兩邊有侍從,後面有高大威嚴的屏風,前面有玲瓏的桌案,遠處有列班的朝臣。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昭陵,朝臣與侍衛都有點散亂,其勢已不昌隆了。」

  說到這裡,常先生便指點著昭陵前後左右的山川形勢,一一說明。把這一行官員都聽得目瞪口呆。孔禮供職欽天監,是專司皇陵堪輿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風水大師打交道,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知道今天碰到了高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毛病,換句話說,就是他這位命官的失職。出於自我保護,孔禮說道:

  「你這是一家之言,當年選定昭陵的風水大師都是聞名天下的專家,說的和你可不一樣。」

  論及專業,常先生卻固執起來了:「大人,我先頭已經說過,我一介村夫,不和任何風水大師爭短長,我只說自己的觀點。」

  張居正很欣賞常先生的觀點,同時也理解孔禮的心情,這時候站出來打圓場說:「昭陵這塊吉壤,是大行皇帝在隆慶二年欽定的。」

  「是啊,是皇上欽定的。」孔禮跟著就嚷起來,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常先生搖搖頭,不禁惆悵地說:「如此說來,這是天意啊!」

  「此話怎講?」王希烈問。

  常先生環顧了一下天壽山,這時暮靄飄忽,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是盤旋歸窠的宿鳥。常先生緩緩說道:

  「天壽山水木清華,龍脈悠遠,形勢無可挑剔。唯我中國之大,也是難得的吉壤。但是,望勢尋龍易,須知點穴難。當年永樂皇帝的長陵,點的就是正穴。一處吉壤,只有一個正穴。天壽山的正穴就是長陵,自永樂皇帝冥駕長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這天壽山中,又添了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現在又有了昭陵,總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來看,這裡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為勢,百尺為形。勢來形止,是謂全氣,萬壽山的全氣之穴,只有長陵。」

  常先生一番剖析,說得頭頭是道。但聽他宣講的這一干朝臣,包括張居正在內,卻是誰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誰敢對皇陵的優劣妄加評論?儘管他們內心覺得常先生言之有理,但決不敢隨聲附和。因此竟一時間冷場了。倒是那機靈的小校,看到張居正不說話,猜想他的為難,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來:

  「你個常老兒,盡他娘的胡說八道,還不快走。」

  「我這就走,」常先生朝張居正拱拱手,說,「大人,恕老朽猜測,你們是為視察昭陵而來,天壽山葬了九個皇帝,地氣已盡,為保大明的國祚,必須尋找新的吉壤。」

  說罷,常先生朝張居正一行深深一揖,掉轉頭匆匆下山了。望著他漸漸模糊的背影,張居正忽然醒悟到什麼,他命令那小校:「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攔下來,晚上我還要找他談談。」

  張居正剛回到感恩殿的住所,就有擔任警衛的小校進來稟告,說是家人游七有要緊事求見。張居正心下納悶,離家才一天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便命小校領游七進來。稍頃,只見游七風塵僕僕滿頭是汗地跑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人。兩人一進廳堂,喊了一聲「老爺」,磕頭行禮。這當兒,張居正才看清,跟著游七進來的是馮保的管家徐爵。

    「這不是徐爵嗎?你怎麼來了。」張居正問。

  「我家主人有要緊事向張先生討教。」徐爵恭敬回答。

  兩位管家各覓了椅子坐下。張居正盯著一貫鮮衣怒馬如今卻是一身僕人打扮的徐爵,笑著說:「原來是你家主人有事,我還真的以為是游七有事。」


  「老爺,我真的有一封急信要送給你,」游七連忙插話說明原委,「我正要啟程送信,徐管家來府上說是要見你,於是臨時換了一身衣服,和我一起來了。」

  「路上沒人認出你?」張居正問徐爵。

  「沒有!」游七代為回答,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封,雙手呈上。

  張居正接過來拆封一看,是李義河從衡山寄來的密件。總共有十幾張信箋,詳細述說李延在福嚴寺神秘死去的經過以及連夜突擊審查李延一干隨從的結果。最令人振奮的事情,是李延的幫辦董師爺交待了李延向京城一些部院大臣行賄的事實,並從李延行李中搜出了那兩張寄名高福的五千畝田契。張居正一目十行看過這封信,又看了看隨信寄來的那兩張田契的原件。頓時心花怒放,心裡頭直誇獎李幼滋會辦事。但表面上他卻聲色不露,慢吞吞地把信箋依原樣折好,裝回信封,放在茶几上。然後問徐爵:「你家主人有何事找我?」

  游七不知道信的內容,徐爵當然更無從知曉,因此兩人都猜不透張居正此時的心情。徐爵瞄了瞄茶几上反放著的信封,習慣地眨眨眼,答道:「今兒個上午,有兩封奏摺送到了皇上那裡。一封是刑部上的,講的是妖道王九思的事。說王九思既已讓東廠抓到,就該交給三法司問讞定罪……」

  「該定何罪?」張居正插問。

  「摺子上說,王九思以妖術惑亂聖聰,導致先皇喪命,理當凌遲處死。」

  「唔,」張居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接著問,「還有一封摺子說的什麼?」

  「是禮部上的。說按新皇上登基成例,應從戶部太倉撥二十萬兩銀子,為後宮嬪妃打制首飾頭面。」

  張居正「哦」了一聲,這份奏摺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外。游七觀察主人的臉色,趁機說道:「這道摺子的意圖再也明顯不過,就是他高鬍子變著法子討好李貴妃。」

  張居正臉上勃然變色,他眉毛一擰,瞪著游七厲聲斥道:「狗奴才大膽,你有何資格議論朝政,唔?」

  張居正突然發怒,唬得游七一下子從椅子上跌下來,雙膝跪地,篩糠一般答道:「老爺,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張居正余怒未息,吼道:

  「滾出去!」

  游七連滾帶爬退出廳堂,看到游七惶然退出的窘態,徐爵也渾身不自在。雖然他對張居正家風甚嚴早有耳聞,但如此不留情面還是讓他感到難堪。畢竟,他與游七的身份差事相同,因此感同身受,竟也產生了挨罵的感覺。

  倒是張居正,臉上早已烏雲盡退,好像剛才的事壓根兒沒有發生,他轉向徐爵,和顏悅色說道:「徐爵,你的話還沒說完呢。」

  徐爵頓時感到張居正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心中也就產生了一種敬畏。他又眨了眨眼,說道:「我家主人收到摺子,不敢怠慢,趕忙奏報皇上。皇上沒主意,不知如何批答才好。」

  「按常例,這兩道摺子應該送內閣擬旨。」

  「這個我家主人懂得,只是這裡頭的道理很明顯,」說到這裡,徐爵覷著張居正神色,小心翼翼說道,「方才游七所言,雖然觸犯了張先生的家規,但他道出了個中癥結所在。」

  張居正默不作聲,沉思一會兒,問道:「李貴妃知道這兩個摺子嗎?」

  「知道,」徐爵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她也沒了主意。我家主人看透了李貴妃的心思,對這兩件事情的處理,她都同意摺子上所奏之言。」

  「這正是高拱的厲害之處。」張居正在心裡說道。但他依然不顯山不顯水地問道:「馮公公是怎麼想的?」

  「我家主人感到十分為難,如果擬旨准行,則讓高拱搶了頭功,從此事情就不好辦,如果駁回摺子,又怕得罪李貴妃,日後更難辦事。我家主人苦無良策,只得派我來這裡向先生討教。」

  徐爵本想把事情說得委婉一點,但面對張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亂,因此也就赤裸裸地說出了馮保的為難。其實,他就是不如此直說,張居正也清楚不過。聽罷徐爵的陳述,他伸出指頭,漫不經心地叩動著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著說:「其實,這兩件事都不難辦理。」說著,示意徐爵走近前來,細聲細氣與他耳語一番。徐爵聽罷,不禁眉飛色舞,連連說道:「好,好,依先生之計行事,他高鬍子就會偷雞不成反丟一把米。」

  張居正眉頭一皺,輕輕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醒道:「徐爵,你家主人如今已升任大內主管,你這位當管家的,凡事要緊開口、慢開言,常言道,小心不虧人。」

  徐爵立忙收了興頭,小心答道:「張先生的叮囑是至理名言,小的當銘記在心。還有一件事,我家主人讓我告訴你,今天通政司轉來了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的手本,奏報前兩廣總督李延在衡山自盡。」

  「哦,有這等事?」

  張居正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徐爵幸災樂禍說道:「這個李延,是高鬍子的得意門生,他這一死,高鬍子的陣營里,便少了一條走狗。」

  「李義河的手本還說了些什麼?」

  「其餘倒也沒說什麼,僅僅奏報了李延的死訊而已。」

  聽徐爵如此回答,張居正也就放了心。看來李義河是個有心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告訴了張居正,對朝廷那邊只是敷衍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張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隻空無一字的信封背面,似乎要說什麼,只見小校又敲敲門,進來稟告:「張大人,內閣中書馬從雲求見。」

  馬從雲接替韓揖在高拱值房當值。他為何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張居正眉棱骨一聳,對小校吩咐:「你讓馬大人在外頭稍坐會兒,聽我的傳呼進來。」

  「是。」小校躬身退下。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迴廊上完全消失,徐爵就滿臉狐疑地說道:「馬從雲不是高鬍子的心腹么,他怎麼來了?」

  「你不要管這些閑事,」張居正陰沉著臉說,「此處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吃飯了,你去喊上游七,迴廊這頭,還有一道門出去,你們倆趕緊離開。」

  徐爵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閃身出門邀游七走了。張居正收拾好李幼滋的密札,這才傳話讓馬從雲進來。

  「張大人!」

  隨著這一聲喊,身材頎長穿著六品官服的馬從雲已跪到張居正面前行禮,張居正伸伸手示意他坐下,馬從雲坐在剛才徐爵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一雙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處張望,這一動作引起了張居正的不快,他壓著性子問道:「你怎麼來了?」

  「首輔有急件讓我送給張大人。」

  說罷,馬從雲從隨身帶來的錦囊里抽出了一份黃綾硬面的題本,張居正接過一看,封面上寫了四個鵪鶉蛋大小的蒼勁楷書:「陳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跡。張居正一頁一頁翻讀,嘴中不時叫好,不過片刻讀完,他合上奏摺,問馬從云:「元輔讓你送來,是否是徵求我的簽字?」

  「正是,」馬從雲背書一樣說道:「首輔說,皇上以十歲沖齡登基,於政體多有不熟,先帝彌留之際,曾把三位閣臣召至榻前,親授顧命,現在,三位內閣顧命大臣須得戮力同心,輔佐皇上,廓清政體,明辨國是。」

  張居正心裡頭明白,這份《陳五事疏》是針對昨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那道中旨而來的。連同徐爵剛才提到的那兩份奏摺,都是高拱一手策劃的攻勢。旨在取悅李貴妃,扳倒馮保。平心而論,張居正很是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敵,步步為營,步步都是好棋。對手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而俯首就擒。憑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山雨欲來風滿樓,好戲惡戲都還在後頭。此情之下,他張居正很難做局外人,高拱也不允許他做局外人。這不,大老熱天,讓馬從雲急急如律令把這份《陳五事疏》送到天壽山來讓他簽字,就是要把他拖入這場鬥爭,聯合向馮保發動攻擊。好在張居正早已看清了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把自己在這場鬥爭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審時度勢進退予奪等大事都已思慮清楚,所以事到臨頭並不慌亂。他起身到裡屋,啟開書僮隨身帶來的墨盒,毫不猶豫地在高拱、高儀之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馬從雲拿到簽好字的《陳五事疏》奏摺,也不再耽擱,告辭走出感恩殿,打馬返回京城。

  把這兩撥人接待完畢,不覺已到酉牌時分。王希烈、孔禮一班官員尚餓著肚皮等張居正共進晚餐。因張居正是一品閣老大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來,在這裡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吩咐庖廚準備了豐盛的酒席,要為張居正接風。這種官場酬酢最是耗費時間,但張居正也不好推託,只得把脫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廂房一側的宴會廳,一時間珍饈羅列,舉筷飛觴。張居正顧忌著王希烈是高拱線上的人,因此只是勉強應付,就皇上陵寢工程問題,說了一些獎勵的話。一頓飯吃得氣氛越來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隱約感到張居正這個人不大好侍候,也就草草撤席收場,各自回房間休息。

  卻說張居正一回到下榻處,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來。常先生進來時,張居正已除了官服,並讓書僮給客人沏好了茶水。

  賓主坐定,張居正說道:「下午在先帝陵寢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猶未盡,因此便讓小校把先生留下來,有些事情還想向你討教。」

  常先生坐在明亮的宮燈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間洋溢著一股靈動的生氣。他笑著回答:「閣老大人是名傾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雖胸有點墨,亦難擔當求教之言。」

  張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見得多了,但覺得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種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風道骨。從見他第一眼起,他的腦子中就閃過那副對聯:「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現在見這常先生談吐屬對,既無村夫野老之粗俗,亦無文人騷客的迂腐窮酸,更是肅然起敬,因此問道:「聽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閣老大人說得不錯,在下正是江西人。」

  「聽你談吐,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為何要隱伏草莽,棄絕功名?」

  「當年我也曾進京參加過秋試,只是受了刺激,從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場一步。」

  「你應試過?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揚了揚兩道漆黑的卧蠶眉,盯著張居正說:「閣老大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你是……」

  看到張居正遲疑的神態,常先生悠悠一笑,撫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山羊鬍子,說道:「閣老大人,你還記得初幼嘉么?」

  「初幼嘉?」

  張居正渾身一激靈,這是他年輕時的摯友,一起參加鄉試、京試。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他考中進士,初幼嘉卻名落孫山。為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寫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廣為流傳的七律「燕市重來二月初」,前不久,馮保還專門抄錄了這首詩送他。只是光陰荏苒,自嘉慶二十六年在京城與初幼嘉分別,不覺二十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聽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現在,常先生驟然提到這個名字,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無盡回憶,他連忙問道:

  「你怎麼知道初幼嘉,你是誰?」

  常先生仍舊笑道:「你不記得我,該記得那兩句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

  經這麼一提醒,張居正立刻就想起來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全國各地數千名舉子會聚京師,其中有一江西籍舉子,名叫何心隱,正好與張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棧。這位何心隱為人風流倜儻,同時也頗為自負。彼此熟悉后,一次舉子們聚會,何心隱在桌上說:「我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一聽這話,張居正與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誰也不搭腔。需知朝廷有定規,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取進士數百名,共分三級:一稱賜進士及第,再稱賜進士出身,三稱賜同進士出身。其中一級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數千名舉子多年寒窗苦讀,千里迢迢趕來京城會考,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卻是沒有幾個人敢像何心隱這樣口吐狂言只想躋身前三名。一時間酒席有些冷場,靜了一會兒,初幼嘉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隱一笑,滿飲了一杯酒後,決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卻說半個月京試之後放榜,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同時落榜的還有初幼嘉。本來,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隱與初幼嘉因為聲氣相求就已產生了友誼,現在又雙雙落榜,更是同病相憐,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對這兩個舊雨新知,除了同情與安慰亦別無他法。放榜后三日,兩人聯袂出京返回南方故里。張居正為他們餞行,互相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張居正對何心隱說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負氣,三年後再入京秋闈,甲科榜上一定會虛位以待。」何心隱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我本來就不喜歡,何況上次酒席上我已說過,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張居正雖然對何心隱的狂人作派頗有腹誹,但又欣賞他的任俠豪氣。於是又問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麼呢?」何心隱朝張居正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前天夜裡,趁你們這些新科進士邀齊了去拜謁座主時,我和初幼嘉兩個閑來無事,便去棋盤街旁的槐花衚衕逛了一回。」張居正來京師不久,就聽說槐花衚衕是妓女聚居之地,當即笑道:「你們還真會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銷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銷魂談不上,逢場作戲當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樓上玩得高興時,我哼了幾句歪詩。」說到這裡,何心隱略一定神,接著低聲吟哦起來:「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此身應是逍遙客,肯把浮名換玉脂。」何心隱剛念完,初幼嘉接著說道:「槐花衚衕的女史們,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頓時就捻動琵琶,把柱乾兄的這首情詩按曲兒唱了,眾女史一齊拍手叫好,開玩笑說,謝大人作得好詩,這第一句詩若改成『常記槐花衚衕時』就更好了。柱乾兄說這意思雖好,但改不得,一改就不合平仄。女史們就笑鬧著喊他常先生,意思是讓他常去槐花衚衕光顧。」初幼嘉說罷,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別。不覺光陰荏苒,白雲蒼狗二十六年過去,張居正再也沒有見過初幼嘉與何心隱兩人,但這位何心隱的蹤跡,倒是時有耳聞。聽說他後來因仰慕王陽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學說,師從王艮弟子顏鈞,多少年後,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學者,到處授徒講述王學。張居正一直苦無機會再次見到這位當年在京師結識的狂人,沒想到面前這位私闖皇陵禁區的「常先生」,就是當年的那個風流才子何心隱。

  事情既已捅穿,張居正再仔細端詳坐在面前的故友,除了偶爾表現出來的神采飛揚的氣質,眼前的何心隱,與當年那位風流倜儻的年輕士子實在相去甚遠,不由得感慨道:

  「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說破,我真的認不出你了。」

  何心隱笑道:「二十六年前,我們只在京城一塊呆了三個月,認不出本屬正常。今天, 
我若不知道新皇上命你來視察先帝陵寢工程,也認不出你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來視察先帝陵寢?」張居正警覺地問。

  何心隱臉上浮出詭譎的笑容,盯著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道:「叔大兄,我來此地,原是為了會你。」

  「哦?」張居正平息了故友重逢的激動,又恢復他那深沉練達的習性,平靜問道:「不知柱乾兄會我為的何事?」

  何心隱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叔大兄多年韜光養晦,現在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此話怎講?」

  「叔大兄真的要我說明?」

  何心隱目光突然變得犀利,張居正看了他一眼,蹙著眉緩緩說道:「柱乾兄不要忘記,此處可不敢胡言亂語。」

  「是呀,」何心隱踱到窗前,撩開柔紗窗幔,看著月光下的隱隱山林,感嘆地說,「這裡是大明龍脈之所在,一般人來這裡,除了景仰膜拜,又還能說出什麼!但你我不一樣,你久蓄凌雲之志,要當伊呂一樣的人物,我何心隱也是生於斯世的狂人。選擇這裡來談大明天下,社稷蒼生,正是風雲際會的上乘之地。」

  看著何心隱清癯的背影,張居正忽然感到這位故友身上有著一股磁石般的力量。

  「柱乾兄,你再也不是當年的何心隱了。」

  何心隱回過身來,反剪著雙手說道:「我知道我何心隱在叔大兄的心目中,還是一個尋花問柳的狎客形象。但那個『常先生』早已死去了,這其間的人世浮沉,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些談資且留將日後細細道來。今天,我們還是先談正事。」

  「你究竟有何正事?」

  「談正事之前,我先請你看樣東西。」

  何心隱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份揭帖。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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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4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十九回 解偈語秉燭山中夜 敲竹杠先說口頭禪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抖開那張揭帖,只見上面寫了一首五言四句的順口溜:

  田邊有個人

  踩石捉鷺鷥


  此鳥一展翅

  飛入白雲里

  反覆看了幾遍,張居正也沒看出其中有什麼玄機,只是覺得這字跡似曾相識,便問道:

  「這揭帖是誰寫的?」

  何心隱答道:「就是你的總角之交初幼嘉。」

  「是他?」張居正又是一驚,立忙追問,「他現在哪裡?」

  「他遠在武昌。」

  「在武昌,他在武昌做甚?」

  張居正神態急切,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對自己當年的布衣朋友依然十分挂念。何心隱看到這一點,內心不免感動,於是答道:「初幼嘉皈依佛門已經二十多年了,釋名無可。如今是禪門臨濟宗的傳人,駐錫在武昌府城外小洪山上的寶通寺。」

  「寶通寺?」張居正當年赴武昌鄉試曾去小洪山遊玩過,依稀記得那是一座小廟,「幼嘉既是臨濟傳人,也該住個有名的大廟。」

  「叔大兄此話差矣,」何心隱答道,「幼嘉,也就是現在名震禪林的無可大禪師,曾立下志向,一生要建十座臨濟宗禪門巨剎。這寶通寺是第四座,自從他三年前出任住持,臨濟宗弟子紛紛前來依附,十方施主也紛紛解囊相助,如今的寶通寺,已經是恢宏壯麗的禪佛叢林了。」

  「啊!」張居正一陣激動,心想這人生際遇真是一篇不可記述詳盡的大塊文章,感嘆再三,說道,「你們兩個人,如今一個是大禪師,一個是大學者,用佛家話說,都修成了正果。」

  「比起叔大兄,我和無可禪師,都只能算是邊緣人物了。」

  「柱乾兄何必如此自謙。」

  「不是自謙,我這是掏心窩的話。」何心隱悠悠說道,「大禪師也好,大學者也好,雖然也算是七尺鬚眉的事業,但畢竟無補蒼生,算不得經天緯地的大業。倒是叔大兄,眼看就要登首輔之位,這才是鐵血男兒的偉業啊!」

  何心隱聲音不大,但由於夜靜,句句話都如雷貫耳。張居正雖然知道客廳外頭是長長的迴廊,周圍並無閑雜人等。但他還是擔心隔牆有耳,連忙示意何心隱不要再說下去,並壓低聲音說道:

  「柱乾兄,你是閑雲野鶴,可以由著心性說話,但我可是官身不自由啊,你萬萬不可瞎說。」

  何心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叔大兄,我何心隱是個狂人,天天都在說狂話,但絕對不會說瞎話。」

  張居正不願意與剛剛重逢的故友發生爭執,便掉轉話題,指著案几上那張揭帖問道:「無可禪師寫這幾句順口溜,到底是何用意?」

  「是送給你的。五月初,我遊學武昌,特意到寶通寺拜佛,與無可相會。並說要來京師,有可能還會來見你,問他有何言語捎給你,他想了想,就寫了這四句順口溜。」

  「如此說來,這不叫順口溜,用禪家話說,應該是偈語。」

  「是偈語,」何心隱朝案几上放著的揭帖略一注目,接著說道,「剛拿到手時,我也琢磨不出什麼意思,及至到了京城,看到這裡的局勢,才逐漸理會了其中的奧妙。」

  張居正來了興趣,迫不及待地說:「請柱乾兄快快解釋。」

  何心隱指著揭帖,問張居正:「你看這些偈語中的字,都由哪些偏旁部首組成?」不待張居正回答,他又接著說,「這二十個字中,一共有十個口字,一個石字,三個鳥字,還有一個屍字。」

  張居正又拿起揭貼看了一回,果然含了這麼多部首,便問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何心隱笑道:「奧妙就在這裡頭,屍下有十口,是張居正的居字,很明顯,這偈語透露了天機。」

  張居正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我倒看不出什麼天機來,而且,有居而無正,怎可就證明是寫給我的?」

  「這就是無可禪師的過人之處,」何心隱深不可測的眼神中閃著睿智的光芒,繼續說道,「你雖久居內閣,但一直是次輔而未能榮膺正職,因此這偈語中便隱去了正字。」

  「哦?」

  看到張居正滿臉驚訝,何心隱又說:「雖然正字隱去,但偈語中還是含了正字。唐詩人王維的詩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鷺鷥之於水田,可謂正居之地。我看田邊的這個捉鷺鷥的人,指的就是你。」

  張居正斂眉沉思了一會兒,答道:「如果無可真的是這麼認為,他就曲解了故友的襟抱。」

  「叔大兄,我知道你一直為人謹慎,但在故友面前,你就不必遮掩了。二十六年前,你才二十二歲,就寫下了『環佩相將侍禁廬』這樣的詩句,而且,從那以後,你年復一年,鍥而不捨,憑著堅韌的意志和過人的才智,終於躋身內閣。現在,你離首輔之位,只有一步之遙,難道你真的不想捉這隻鷺鷥么?」

  何心隱一番慷慨陳辭,倒把張居正說得怦然心動,他嘆了一口氣,答道:「當年年輕氣盛,不知人世深淺,故好作妄語,經歷這麼多年,才明白到大業原非人事所及。」

  「叔大兄此話又差矣,」何心隱快人快語,當即駁道,「古人言,天道酬勤,只這一個勤字,便有做不盡的文章。」

  「是嗎?」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即便我是那個想捉鷺鷥的人,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話怎講?」

  「無可禪師的這首偈子,不是已經說明了嗎,那隻鷺鷥沒有捉住,飛到白雲里去了。」

  何心隱哈哈一笑,善意地揶揄道:「我看叔大兄是讓官場的是非弄糊塗了。我且問你,武昌府城另有一個稱呼叫什麼?」

  「古稱江夏。」

  「那是史稱,還有一個呢?」

  張居正搖搖頭。

  何心隱又問:「你登過黃鶴樓嗎?」

  「登過。」

  「登過黃鶴樓,總該記得崔灝的那首詩吧,其中有『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兩句。」

  經這麼一點撥,張居正頓時恍然大悟,連忙答道:「記起來了,武昌府另有一說,稱為白雲黃鶴之地。」

  「這就對了。」何心隱一拍大腿,興奮說道:「鷺鷥飛進白雲,不是飛到了你的故鄉么?這首輔之位,該穩穩地落在你的手裡。」

  聽何心隱如此解釋,張居正甚是喜歡,但嘴上卻說:「這是幼嘉,啊不,這是無可禪師的文字遊戲,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何心隱看透張居正的心思,也不爭辯,想了想,宕開一句問道:「叔大兄,自從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天下,一晃兩百年了,期間有了九位皇帝。依你之見,這九位皇帝中,哪一位可享有太平天子的美譽?」

  張居正回答:「應該是永樂皇帝。」

  「對,是永樂皇帝!」何心隱以激賞的口氣回答,接著說,「洪武年間,永樂皇帝還是燕王,龍潛王邸,住在這北京的燕王府中。聽說有個叫袁珙的相士,相術精緻入微,只是隱居山中,不肯在江湖走動。燕王便派遣特使,恭請袁珙到燕王府中給他相面。袁珙沐浴齋戒後日夜兼程到了北京,擇了一個吉日來燕王府與燕王見面。燕王一見袁珙,仙風道骨,一派大家風範,未及言談就已對袁珙肅然心儀了。這袁珙也肅恭而前,圍著燕王轉了一圈,接著就面對聖容,俯仰左右,幾眼睛就把燕王的相看了個裡外透徹。看完,袁珙先跪下給燕王磕了一個頭,然後再坐起來說:『燕王是太平天子之相,龍形而鳳姿,天廣地闊,日麗中天;重瞳龍髯,雙肘若肉印之狀,龍行虎步,聲亮如鍾,實乃蒼生真主。朱明江山,皇帝事業,文治武功,要在你的身上發揚光大,這正是太平天子的作為。等到你年交四十,一部髯須長過肚臍,即是你高登寶位之時。』一番話說得燕王將信將疑。須知袁珙說這話時,朱元璋已經把皇位傳給了長孫朱允?,史稱建文帝。也許正是袁珙這席話起了作用,促使朱棣揮師南下,從侄兒手中搶得皇帝寶位。等到洪武三十五年壬午六月十七,燕王四十二歲生日這一天,上膺天?,嗣登大寶。這位建下百世之功的太平天子,才相信袁珙所言,絲毫不差。」

  何心隱一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卻不能引起張居正多大興趣。他酷愛讀書,平日留心的雖都是經邦濟世的學問,但像《太清神鑒》、《珞祿子三命消息賦》、《李虛中命書》、《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之類的命理術數書籍,閑來時也讀過幾十本。有了這個根基,再加上何心隱所講的這段野史他也耳熟能詳,所以聽來並不激動。待何心隱講完,他只是敷衍答道:

  「永樂皇帝四十而不惑,知道自己威加四海而情系萬機的龍種天命,國家神器,本屬天機,只不過碰巧被袁珙言中耳。」

  「不是碰巧,而是一言中的!」何心隱聽出張居正口氣輕蔑,遂不滿地反駁,「叔大兄,你我都做學問,臧否古人並無不可,但並不是以半桶水譏笑滿桶水,更不是以無知批駁有知。」

  受此一番搶白,張居正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甚為難堪。好在他久歷官場練出涵養,加之又是故友初次見面,便強咽下極度的不快,勉強一笑說:

  「柱乾兄,我開句玩笑,你反倒認真了,這麼多年沒見,沒想到你多了這麼多學問。」

  剛發完火,何心隱就感到後悔,但話既出口,他決不肯認錯,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賠了笑臉,也就趁勢下台階,說道:

  「我這犟牛脾氣,只怕到死都改不了,還望叔大兄海涵。我方才說到袁珙一節,其實還有下文。太平天子是燕王出身的永樂皇帝,這個沒有異議。但是,本朝的內閣首輔,也就是相當於前朝的宰相一職,自洪武時的解縉起,到高拱這一任,任過首輔一職的有四十多人,但沒有一個稱得上是太平宰相。從李淳風所著的《推背圖》推斷,高拱之後,必然有一位太平宰相出現。叔大兄,據我之見,這位太平宰相,是非君莫屬了。」

  張居正望著面前這一位侃侃而論如同少年的故友,問道:「柱乾兄,你覺得何等樣人才能得到太平宰相之美譽?」

  何心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有口不私言。讓天下黎庶萬民,懷志者得志,懷土者得土,無苛政、無酷吏,國泰民安,疆土永固。國家有此中興之象,必是太平宰相之作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隨即苦笑答道:「依你這番高見,太平宰相只怕是鏡花水月,過去不曾有得,將來也不會出現。」

  「是的,當太平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是,叔大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遇,卻已經出現在你的面前。」

  「何以見得?」

  「明朝的第十四個皇帝,昨日已經登基,是個只有十歲的少年天子,無可的偈子中,出現了十個口,正好暗示了這件事。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麼,治國安民,還不是依靠首輔?所以,這一任首輔,盡可把滿腹經綸用於指點江山,激濁揚清,開創太平盛世。」

  何心隱嘴上所言,正是張居正心中所想之事。他感到這位故友雖然目中無人宏論滔滔的習性沒有改變,但的確不愧是名噪士林的大學者,於是笑謔道:「柱乾兄,你今晚所言,好像都不是陽明先生的心學。」

  「這叫帝王學。」何心隱越發興緻勃勃,不無賣弄地說,「陽明先生是我學問的祖師爺,他創立的心學是知的範疇,而帝王學則立足於用。」

  張居正說:「知行合一本是陽明先生學問的根本,從這一點講,你倒是心學的正宗傳人。我想,你若是生在戰國時代,行合縱連橫之術的蘇秦、張儀,一定在你之下。」

  「叔大兄過獎了,」何心隱表面雖然謙遜,但骨子裡頭仍是不可磨滅的自負,「經邦濟世的學問,對於叔大兄來講,是用,是行,對我何心隱來講,是知,若我倆聯合起來,才叫知行合一。」

  「怎麼,你又回心轉意想做官了?」張居正驚訝地問。

  何心隱一笑,理了理被穿堂風吹得零亂的山羊鬍子,說道:「叔大兄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俗話說,一道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你當太平宰相,我略現匠心,起一點幫襯的作用。不要說做官,我連你的幕僚都不想當,只是在你覺得需要之時,我幫你出出主意而已。」

  「他大老遠趕到天壽山來見我,原來是想當國師。」張居正心中忖道,因此又多了一份警覺,說道: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太平宰相,好像我現在已榮登首輔之位了。」

  「這個是遲早的事。」何心隱的口氣不容置疑。

  張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裡的蛔蟲,怎麼說得這麼有把握?」

  何心隱回道:「這本來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極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冊立太子時,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滿朝文武,在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還有一個高儀,但高儀已是病入膏肓的人。新皇上的大伴是馮保,他已下中旨讓馮保取代孟沖當上了司禮監掌印,下一步,肯定就會讓你取代高拱出掌內閣。」

  張居正心裡頭承認何心隱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這樣的結局。但表面上卻顯得對此事漠不關心,故以提醒的口氣回道:「柱乾兄,妄測聖意不應該是人臣所為。」

  「如果不揣摩聖意,人臣之道又從何體現呢?」何心隱機智地反問了一句,接著說道,「現在來說無可禪師這首偈語中的第三層意思,方才說過,這二十字中,隱含了一個石,三個鳥。」

  「一石三鳥,」張居正立即接腔說道,「無可弄這麼個成語在裡頭,又是什麼天機?」


  「一石三鳥究竟有何意義,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測,應該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輔后應該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當然是廓清政治,開創新風。」

  「請具體講。」

  一論及政治,張居正便有了官場上那種頤指氣使的口氣,何心隱很是聽不慣,但因為下面所要談的是他多年來縈繞於胸的治國大計,便也計較不得態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嚨,從容說道:

  「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進賢用賢,消除朋黨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國之本。百官得人,則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反之則生靈塗炭,國無寧日。縱觀本朝兩百年來,三公九卿祿秩豐隆者,卻是沒有幾個肯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謀求福祉。這是為何?就因為賢人多不在朝。遠的不說,就說嘉靖皇帝時的首輔嚴嵩,這是有明一朝以來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為同年、學生、鄉誼、親戚。朋黨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極。再說近一點,如今還在首輔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憲台,兩京各大衙門,一半官員出自門下。平心而論,高拱是難得的幹練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黨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隱打開話匣子,便收不住勢頭。但他所講述之事,張居正有更深切的體驗。他知道照這麼議論下去,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便打斷何心隱的話頭,說道:

  「柱乾兄,實例就不必舉了,朋黨政治實乃官場的毒瘤,要解決這個問題,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進賢用賢,說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也非易事。有人的確是賢臣,聲名很大,但讓他具體辦事,不是辦糟就是辦不成。」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張居正眸子幽幽一閃,說道,「這倒有些新意,不才願聞其詳。」

  何心隱受到鼓舞,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頭頭是道了:「循吏一詞,本為太史公所創,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官員。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講變通,一味尋章摘句的雕蟲式人物,這些人講求操守,敢與官場惡人抗抵,這是好的一面。但他們好名而無實,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俠氣。大凡年輕士子,甫入仕途,都願作循吏,想干一番偉業。但隨著涉世日深,他們不免兩極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場腐朽之氣,日漸墮落,另一部分人則潔身自好,歸到清流門下,除了空發議論,也就無所作為了。真正堅持初衷,執著循吏之途,則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說得好,」張居正這次的激動是由衷發生,他起身在廳堂里來回走了幾步,在何心隱跟前停下,肅然動容地說,「柱乾兄這番議論,痛快淋漓,切中時弊,這才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在,你且講第三條。」

  「這第三條嘛,」何心隱目送張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說道,「比之前兩件事,做起來恐怕更難。」

  「是嗎?」張居正隨口問道。

  何心隱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你應該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隱說罷,專註地看著張居正的表情,只見他雙眉緊鎖,半晌都不作聲。此時,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濤颯颯。山風過處,已把白日的暑氣吹送凈盡。張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巒,長出一口氣之後,才開口說道:

  「孟子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可是,你卻要我清巨室,這不是自掘墳墓么?」

  「叔大兄,史書昭昭,記載甚詳,歷代衍成社稷禍變者,莫不都是巨室所為。所以,像唐太宗這樣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統統貶為庶民。本朝開國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後巨室生亂,也千方百計剪除乾淨……」

  「別說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張居正,連頭都不回,只是擺手制止何心隱說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來賜教於我,當然會找出許多例子,來說明巨室之害。我只問你,何為巨室?」

  張居正猛地一轉身,兩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隱射來,一絲寒悸突然從何心隱心頭掠過,他頓了頓,答道:「巨室,顧名思義,應是皇親國戚,顯宦之家,只有這幫人,才有可能挾天子以令諸候,巧取豪奪,魚肉百姓。」

  張居正冷冷一笑,說話口氣帶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這麼說,豈不是成心要我與皇上作對么?」

  「可是,這樣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這是書生意氣,算了吧,我們還是不要談什麼帝王學,還是談談你研究多年的陽明心學吧。」

  何心隱本來就是心氣很高的人,一聽張居正的口氣不想再談下去,頓時長嘆一聲,說道:「叔大兄,我遊學京師,懷有一腔熱血來見你,誰知遭你一盆冷水。罷,罷,我們就此別過。」說罷,何心隱起身一揖,閃身就要出門。

  「柱乾兄,且慢!」

  張居正這麼一喊,已走到門口的何心隱又站住了。

  「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張居正問。

  「回京城。」何心隱氣鼓鼓地回答。

  「明日我們一起回去嘛,」張居正顯然有些過意不去,便把一臉冷漠盡數收起,換成笑臉說道,「我們分別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們應該溫一壺酒,作竟夕之談,暢敘別後之情。」

  何心隱原來還有一份期盼,以為張居正回心轉意,叫他回來再共商國是。現在見張居正如此表態,也就不再存什麼指望,於是再次拱手一揖,決然說道:「叔大兄,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還是就此別過吧。」話音剛落,人已抬腳出門。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山門外頭,還栓著我騎來的一頭小驢子。」

  就在張居正與何心隱天壽山秉燭夜談的時候,馮保坐著一乘四人抬藍呢便轎,來到丁香衚衕孟沖家中。其時孟沖從驢市衚衕街北的大慈仁寺請了一位高僧到家裡來為他講解佛法。

  卻說隆慶皇帝死後,孟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便已有心讓位給馮保。新皇上登基前兩天,孟沖就差不多把自己值房裡的東西收拾清楚了。並派人去把馮保找來,恭敬地說:「馮公公,司禮監掌印這把交椅,本不該讓我來坐,論資歷名望,都該是你。只怪他高鬍子推薦了我,沒法子,胡亂當了兩年,也就擋了你兩年的道。現在,我把這把交椅還給你。你看看,這值房我都收拾好了,你隨時都可以搬進來。」馮保一笑,說道:「孟公公也是宮裡頭的老人了,怎講出這等沒規矩的話,你的掌印太監是先帝任命的,又不是什麼私物,可以隨便送人。」孟沖答:「如今先帝賓天,新皇上眼看就要登基,走馬換將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是新皇上的大伴,坐進這值房是遲早的事,我孟沖坐在這位子上,好比是戴碓臼玩獅子,自己累死了,別人還說不好看,何必呢,不如趁早讓給你,我這就去乾清宮向太子跪奏。」孟沖這份主動,倒是出乎馮保意外,儘管他心中高興,表面上還是虛情假意把孟沖勸阻一番。昨日,新皇上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中旨頒下之前,孟沖就已向馮保辦理了交卸手續,然後蔫耷耷地回到了丁香衚衕。這處私宅是隆慶皇帝賞給他的,平日里在宮中辦事,很少回到這裡來居住,就是偶爾來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著趕回宮中。今兒早上,他第一次睡了個懶覺。其實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咕嚕坐起來,正要喚小童服侍穿衣,這才想起現在已是賦閑之身。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兩泡眼淚,又懶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夢,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因此便想到把昭寧寺的高僧請來。

  聽說馮保登門造訪,正在靜心聆聽佛法的孟沖嚇了一大跳,不知是禍是福,便把高僧丟在書房裡,踅身到客廳里來。

  「馮公公,是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孟沖一落座,就一臉奉承地寒暄起來。

  馮保笑了笑,說:「孟公公這麼說,倒有些責怪我的意思了。」

  「哪裡哪裡,我是說你馮公公現在是大忙人,怎麼還有空到我這荒宅子里來。」

  「昨兒夜裡就說來看你,因忙著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開身。故拖到今天。」馮保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四周,又把孟沖打量了一番,接著說,「看你的氣色還不壞。」

  孟沖實人實語:「今兒上午我還悶得慌,請了個高僧到家裡來,為我宣講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塊石頭,總算搬開了。」

  孟沖說著就笑起來,馮保雖也跟著一起笑,卻多了一道心眼,問道:「高僧是哪裡來的?」

  「昭寧寺的。「

  「昭寧寺的?」馮保聳了聳鼻子,書房裡飄出一股檀香味。馮保伸頭朝連著客廳的書房看了一眼,問道,「方才我在門口落轎時,還聽到了木魚聲,是你敲的還是別人敲的?」

  「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經。」孟沖回答,他想把這件事支吾過去,便改了話題說,「馮公公帶來的人呢?」

  「都在轎廳里歇著。」

  「呀,這怎好怠慢。老楊!」孟沖扯著嗓子喊來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馮公公手下班頭好好侍候。別忘了,臨走前每人封幾兩腳力銀。」

  老楊退下辦事去了。馮保不置可否,依舊望著書房,問孟沖:「孟公公,那位高僧還在裡頭吧。」

  「啊,在。」孟沖回答。

  「能否請出來相見,我也正想聽聽佛法。」

  孟沖知道馮保這是多疑,怕裡頭藏了什麼是非之人,連忙起身走回書房,領了一個約摸六十來歲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來。

  老和尚顯然已經知道馮公公的來歷,一進客廳就朝馮保雙手合十行禮,說道:「貧僧一如與馮施主結得佛緣,好在這裡相見。」

  馮保也起身還了一禮,坐下說道:「你就是一如師傅!久仰久仰。聽說你在昭寧寺開壇講授《妙法蓮華經》,京城善男信女蜂擁而至,把個昭寧寺擠得水泄不通,可見一如師傅道行高深。」

  一如答道:「阿彌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貧僧的功勞。」

  馮保轉頭問坐在一如對面的孟沖:「孟公公,你今兒個向一如師傅請教什麼?」

  「一如師傅為我講授《心經》。」

  「《心經》?好哇,講了多少?」

  「講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講了第一句,」孟沖撓了撓後腦勺,想了想,結結巴巴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就這一句。」

  「請問哪五蘊?」馮保跟著發問,見一如和尚準備回答,他連忙擺手制止,笑道,「我是問孟公公的。」

  「五蘊,哪五蘊?我剛才還記得,」孟沖一時記不起來,又拍腦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這木疙瘩腦袋,左邊撿,右邊丟,硬是記不全,只記得第一蘊是個色字。」

  「對,色,想、受、行、識,是為五蘊,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一如師傅?」

  「馮施主說得一字不差。」

  「請教一如師傅,五蘊皆空,這個空當指何講?」

  馮保神情專註地望著一如和尚,彷彿他今晚是特意來這裡請教佛法似的。一如師傅兩眼微閉,悠悠答道:「《心經》里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請教一如師傅,告子所言之色,與《心經》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還是兩回事?」

  「既是一回事,也是兩回事。」一如師傅睜開眼睛看了馮保一眼,又緩緩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經》之色,是乃大千世界諸般物相。亦有『質礙』之意。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觸,皆為色。《心經》之色包涵了告子之色,所以說既是一回事,又是兩回事。」

  「那麼,色為何就是空呢?」

  馮保問話的口氣雖然恭敬,但細心人仍能聽出有考問的意思。但一如師傅並不計較,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從容答道:「五蘊之中,尚分兩法。第一蘊為色法,其餘四蘊皆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諸般物相,心法乃眾生本體感悟之道。五蘊皆空這一句,乃是整個《心經》關鍵之所在。需知大千世界諸般物相,沒有任何一件一成不變,就說馮施主你,童年時的樣子現在已無法追回,入宮前和入宮后也大不一樣,昨日之你與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請問哪一個時間的馮公公是一個真我呢?如果你認為當下坐在這兒的馮公公是真我,那麼過去所有時日的馮公公豈不是假的嗎?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總在變幻之中,這叫無常,無常生妄見。往往我們認為的真,其實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實的體性,所以說,色即是空。」

  一如和尚隱約感到馮保心火正旺,故委婉地借解釋《心經》之機加以規勸。馮保向來心細,哪會聽不懂一如話中的玄妙。一如話音一落,他就說道: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一如師傅這麼一解釋,我馮某也明白了不少道理。」

  一如微微一笑,說道:「馮施主也是有大乘根器的人,若不是這樣,不會對《心經》如此熟悉。」

  「一如師傅這是過獎了,我這點東西,是從主子那兒揀來的。」馮保說著,看著木訥坐 
在一旁的孟沖,又接著說,「孟公公也應該知道,當今皇上的生母貴妃娘娘,在宮裡頭被人稱作觀音再世,她老人家每天早晨起來,必定焚香凈手,恭恭敬敬抄一遍《心經》,如今,她抄過的經文,怕要碼半間屋子。」

  「啊,如此虔敬向佛,必是社稷蒼生的福報,善哉,善哉!」一如由衷讚歎。

  馮保接著說道:「前幾日,貴妃娘娘還把我找去,說是要為皇上找一個替身剃度出家,並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辦。我準備把這幾天忙過了,把京城各大寺廟的高僧都請來共同進行這件事,到時候,還望一如師傅能夠參加。」

  「阿彌陀佛,貧僧願躬逢其盛。」一如答過,他感到馮保夜訪孟沖一定有事,自己不方便再呆在這裡,遂起身告辭。孟沖還想挽留,馮保卻說道:「孟公公有心向佛,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今晚就先讓人送一如師傅回昭寧寺安歇。何時想學了,就坐轎子過去,或者再把一如師傅接過來,也不差這半會兒功夫。」

  孟沖害怕馮保在這裡久坐,故想留住一如牽制。見馮保如此婉轉逐客,也沒了法,遂安排人把一如送回昭寧寺。

  一如剛離開客廳,馮保聽著篤篤而去的腳步聲,回頭來問孟沖:「孟公公不是相通道教么,怎麼又改信佛教了?」

  孟沖一聽話中有話,耳朵立刻豎了起來,緊張地說:「馮公公真會開玩笑,我哪信過什麼道教。」

  馮保冷冷一笑,譏刺道:「你既壓根兒沒信過道教,為何要把那個妖道王九思吹得神乎其神,還推薦給先帝。」

  「這……」

  孟沖一時語塞,他偷偷覷了馮保一眼,心裡頭更是突突地打鼓。剛才在一如面前,馮保春風拂面,謙遜有加。如今雖然還是一張笑臉,但卻是笑裡藏刀,孟沖頓時有了不祥之兆。

  「馮公公,你知道,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我們哪能推諉。」

  「理雖然是這個理,但凡事總得想個後果。」馮保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故意拿腔拿調地說,「孟公公,我今天來這裡,主要是想給你透個信兒。」

  「有什麼禍事嗎?」孟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是不是禍事,我說出來,孟公公你自個兒揣摸。」馮保狡獪地眨眨眼,接著說道,「咱們有什麼說什麼,先帝在的時候,你這個司禮監掌印的確讓先帝滿意,但是,你卻無意中傷害了一個人。」

  「誰?」

  「李貴妃。」

  「她?」孟衝倒吸了一口冷氣,緊張地問,「馮公公,貴妃娘娘她說什麼了?」

  「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宮,數落了你四大罪狀。第一,你把奴兒花花弄進宮來,把先帝迷得神魂顛倒;第二,你偷偷領著先帝喬裝出宮,跑到帘子衚衕找孌童,讓先帝長了一身楊梅瘡;第三,你把四個小孌童化裝成小太監弄進宮來,被太子爺,也就是當今皇上瞧見了,你又指使鐘鼓司殺人滅口,弄死了那個王鳳池;第四,也是貴妃娘娘最不能饒恕的,你把那個妖道王九思引薦給先帝,還弄出徵召一百雙童男童女配製『陰陽大補丹』的鬧劇。先帝英年早逝,就因為你這一系列的餿主意。」

  馮保娓娓道來不見火氣,可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孟沖聽來都如巨雷轟頂。馮保一席話完,孟沖已如木頭人一般,惟一證明他是個活人的,是腦門子上密密地滲出一層豆大的汗珠。馮保見他這副樣子,心中有一種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著嗓門說道:

  「孟公公,你怎麼不回話呀?」

  「啊,」孟沖如夢初醒,定了定神,然後哭喪著臉說道,「馮公公,你也別繞彎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讓你傳旨來了?」

  「傳什麼旨?」馮保一愣。

  「賜死呀,」孟沖撩起袖子往臉上連汗帶淚胡亂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賓天之日我就想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看孟沖這副德性,馮保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說道:「皇上昨日剛登基,還顧不上下這道旨,但我聽李貴妃的口氣,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沖打入十八層地獄。」

  孟沖噙著淚花說道:「事到如今,我也無需辯冤了。不過,馮公公你也清楚,你數落的那四條罪狀,條條款款,都是奉先帝旨意辦的。」

  「孟公公,你若這麼說,只會惹怒李貴妃,真的招來殺身之禍。而且,把四件事全都推在先帝身上,亦與事實不符。」

  「有何不符?」

  「沒有你從中攛掇,先帝怎麼會知道那個王九思?」

  孟沖勾頭不語,馮保又說:「王九思現就拘押在東廠,幾次受刑下來,他把什麼都交待了。」

  「啊,他說了些什麼?」孟沖一臉驚慌。

  「他說的太多了,」馮保欲擒故縱,兜著圈子說,「若把他的口供交到三法司,孟公公,你恐怕十個腦袋也保不住啊。」

  孟沖再也坐不住,起身走進內院抱出一個紅木匣子來,雙手把匣子遞給馮保,失魂落魄地說道:「馮公公,王九思讓我把他引薦給先帝,答應事成後送我十萬兩銀子,後來又給我送過兩張銀票,總共十五萬兩銀票,都在這匣子里了,我現在全都交給你。」

  馮保打開匣子一看,果然躺了三張銀票,他仔細看了看,都是京城頭號錢莊豐隆號見票即兌的一等一銀票。頓時心中一陣狂喜,他今夜前來,要詐取的就是這個。其實,王九思在東廠大牢里屁事也沒交待,馮保憑直覺就斷定孟沖在王九思身上吃了不少好處,就想詐他一詐,沒想到這個憨頭,一詐就靈。銀票到手,抬頭再看看沖一副待剮的狗熊樣兒,頓時又動了惻隱之心。

  「孟公公畢竟是老實人,」馮保假惺惺地嘆口氣說,「但總該記得古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孟衝心裡頭酸楚,咕噥著說:「古訓太多了,我記得還有一條,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現在是寇了,說是寇,這是我孟沖抬舉自己,其實我是被綁到案板上的豬,等著被剝皮。」

  馮保撲哧一笑,打趣說:「誰敢剝孟公公的皮,我馮保不依。」

  「你?」孟沖聽出話中有縫兒。

  「老孟啊,」馮保改了一個親切的稱呼,動情地說,「我們兩個,差不多同時進宮,都四十多年了,平常雖然鍋里不碰碗里碰,鬧些小彆扭。但真正碰到較勁兒的大事,立時間,那份感情就塞滿心窩子。你想想,你眼下這個處境,我馮某能見死不救嗎?」

  孟沖深知馮保的秉性:哪怕明天就要動你的刀子,今天看見你還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絕不讓你看出任何蛛絲馬跡來。現在見馮保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根本不敢相信。但他畢竟是出了名的「憨頭」,言語上兜不了彎子,這時忍不住直通通地問:

  「馮公公此話當真?」

  「我馮某什麼時候說過假話?」馮保信誓旦旦,「我如果想加害於你,今夜裡就不會專門到你府上來通報。」

  「那你說,如何能夠救我?」

  「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我就保你平安無事。」

  「好,那就請講。」

  「第一,對任何人不得講你曾受賄王九思十五萬兩銀子。」

  「這個我一定做到。」

  「第二,不要同閑雜人來往,在眼下這非常時期,最好不要出門。若悶得慌了,就去把一如師傅請來講講佛法,這個做得到吧?」

  「這不是把我軟禁在家嗎?」孟衝心里忖道,嘴上卻回答乾脆:「做得到。從現在起,凡不三不四沒有來歷的人,不讓他踏進我家門檻。」

  「就是有來歷的人,更要提防。」說到這裡,馮保加重了語氣,「老孟啊,你我都是宮中的老人,宮裡的事知道不少。如果你萬一在什麼人面前說漏了嘴,到時候我想幫你也幫不成啊。」

  「馮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怕我孟沖離開司禮監不服氣,人前人後發牢騷。這你就多心了。讓我孟沖把一頭羊拆零打散,做出幾十道菜來,哪樣該燴,哪樣該爆,哪樣該鹵,哪樣該燉,我眼到手到,保證不出一點差錯。可是自從到了司禮監,每天見到那成堆的奏摺,就像見到一堆爛白菜,別提心裡頭多膩味,偏內庭外庭為了這些摺子,每天扯死扯活的,雞眼瞪成驢眼。想起來也真是沒啥意思。老實說了吧,司禮監的那顆印,在我看來,真的不如尚膳監的一把鍋鏟。熘一道菜出來,你還能喝二兩老酒。一顆印蓋下去,卻不知要遭多少人忌恨,這是何苦呢?因此,我早就想離開司禮監,只是先帝在時,我不敢開這個口,這回新皇上頒一個中旨,倒真是遂了我多年的心愿,馮公公你說得對,我從此可以享清福了。」

  孟沖說著倒也真動了情,說完了自個兒發起呆來。馮保覺得他的話有誇張的成分,但基本真實可信。但話既已說到這個地步,索性就說得更通透些。

  「老孟,」馮保聲音更顯溫和,「你的這種心情,我馮某能理解。實不相瞞,你的這顆腦袋,還在掉與不掉兩可之間。現在外頭都在傳,高拱對新皇上不恭,可能有些動作。他若找到你,你可要小心啊!」

  「這個請馮公公放一百二十個心,」孟沖拍著胸脯說道,「他高鬍子真是來了,我雖不敢推他出去,但我可以當個扎嘴葫蘆。」

  看到孟沖犟著脖子發狠,馮保忍不住又是「撲哧」一笑。便故意逗他:「高鬍子如果真的來了,你怎麼辦?」

  「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套路,」孟沖也學著賣關子,「你馮公公猜猜,我會怎麼對他。」

  「閉門不見。」

  「不敢,人家是首輔。」

  「裝病。」

  「好端端的,為啥要裝病?」

  「那……」馮保搖搖頭,表示猜不出來。孟沖說:「我會滿臉堆笑地把高鬍子迎進門,然後讓管家陪他聊天下棋,我則親自下廚,把他平素喜歡吃的糟鳳翅、大蔥爆牛心、紅棗燉驢尾等幾樣家常菜做一桌出來,陪他喝酒。」

  「美酒佳肴,不正好說話么?」

  「不會的,酒不過三巡,高鬍子就會主動告辭。」

  「為什麼?」

  「十年陳滷水,毒性勝砒霜,這句話你該聽說過吧。我會在大蔥爆牛心的那道菜裡頭,微微加點陳鹵。你放心,劑量小死不了人,但吃下去發作得快。不消片刻功夫,屁股底下便像是有條蛇在竄,高鬍子還不會趁早告退?」

  馮保忍俊不住,又一次大笑出聲。指著孟沖一面喘氣一面說道:「這等主意,只有你孟沖想得出。」

  只在這時,孟沖才找回一點自信,湊趣地說:「這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孟公公,今後有空兒,我還會經常來看你,」馮保眼看時候不早,拿起那隻紅木匣子起身告辭,走到院子里又站住對孟沖說,「你現在閑居在家,不比當差時各方面都有照應。一應用度肯定吃緊。我已同內宮監打過招呼,從現在起每月給你這裡送十擔米,另外,明天就過來十個小火者在你這裡聽差。」

  「這……」孟沖一時語塞了。

  明朝祖制,凡宦官私宅閑居,一切用度自行開銷,內宮概不負責。馮保這麼處置,實在是前無先例。孟沖既心存感激,又有些惶惶不安。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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