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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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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3 10:58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六回 說白猿故人悲失路 論大捷野老析疑雲 文 / 熊召政

??半上午時分,一乘八人抬大轎行進在新鄭縣通往高家莊的鄉間泥路上,大轎里坐著的是張居正。他是昨天夜裡趕到新鄭縣的。從河南府南下南陽府,新鄭縣並不在必經之路上。張居正之所以繞來這裡,為的是拜會他內閣多年的同事,於隆慶六年因觸怒李太后而被迫致仕的首輔高拱。這高拱與張居正曾經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後來又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敵。打從隆慶六年秋,張居正在京南驛設宴為高拱餞行,兩人不歡而別後,一晃六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世事推移星回斗轉,當年的恩怨已淡為雲煙。如今,已穩穩踞坐在首輔寶座上的張居正,常常在不經意間想起高拱。畢竟,他們曾經惺惺相惜。去年冬,他的兩個兒子敬修與嗣修南下奔喪,他曾囑他們兩人代他到新鄭縣參拜高拱並贈送禮物。後來,他接到敬修的來信,言已去過新鄭見過高世伯,只覺他音容憔悴,身體非常不好。得到這個消息,張居正更是動了惻隱之心。這次南歸葬父,他決計親自到高拱的故鄉走一趟。?
??昨天趕到新鄭縣時,天已盡黑。張居正遵循當地「夜不訪客」的習俗,遂在驛店裡安頓下來。今天一早,他便把大隊儀仗兵馬留在縣城,只帶了簡單隨從,望高家莊迤邐而來。?
??不知不覺已經離京半個多月了。再過幾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山河大地愈是蔥蘢可愛。這中州地面,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已是青苗沒膝。青青的麥浪上敷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那是郁厚的地氣在升騰。陽光穿過白霧,空氣中浮漾出若有若無的淡紫。在這如夢如幻的色彩中,小精靈一般的鳴禽們在充當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嘯著鑽入青空,??貼著麥穗掠翅兒飛行時,總是顯得有些拘謹,它們的活潑還不如蜻蜓呢。鵪鶉在土壟間漫步,斑鳩在開著槐花的樹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啼叫……?
??穿行在這樣如詩如畫的風景中,張居正卻無心欣賞。自那天夜裡,他在真定府舉辦的接風宴上收到第一份內閣傳給他的急件,茲後幾乎每一天他都要收到一大包各種各樣要他閱處的文件。現在,他的轎子里還放著那一顆萬曆皇上賜給的銀印哩。這銀印上鐫刻著「張首輔印」四字。凡他傳回北京的函札,只要蓋上這方銀印,都必須六百里加急送呈御前,這樣的密奏之權也是特例。張居正既為之高興,亦為之心煩。最讓他棘手的,還是皇上要從太倉調用二十萬兩銀子的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皇上一貫嚴於律己深明大義,凡有吃不準的事情,總是事前徵求他的意見,然後再按他的建議下旨。卻沒想到他離京才不到十天時間,皇上就擅自主張向戶部要錢,而且口氣強硬不容商討。張居正立刻感到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皇上開始自己作主了。因在旅途中,他無法就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作出全面的判斷,亦不能寫揭帖請求皇上召見,當面向他說明太倉銀不可隨便調用。但憑著多年的執政經驗,他知道此事不可與皇上硬抗。他畢竟已離開了京城,這時候若得罪了皇上,旁邊再鑽出什麼人來攛掇幾句,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紫禁城中了。而且,呂調陽雖傳來聖諭,卻沒有隻言片語申述自己的態度,這本身就說明問題——內閣中的輔臣,一個個肩膀都是歪的,沒有誰肯承擔責任。思來想去,他決定先讓戶部劃撥十萬兩銀子出來給寶鈔庫,以滿足皇上的要求。餘下事情待他回到北京后再作處理。?
??人在旅途,心在朝廷,一天到晚總有些不順心的事縈於腦海中,張居正想輕鬆也輕鬆不起來。但今天情形又有些不同,畢竟要與暌違六載的「故友」見面,再大的麻煩事也得暫時擱置。?
??高拱所住的高家莊,距縣城不過二十來里地,轎夫腳快,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中州麥野一馬平川,偏這百十戶人家的高家莊周圍有一些小丘陵。離莊子大約還有半里地光景,張居正吩咐停轎,這剩下的一段路,他想走進去。剛走不幾步,便見一個人飛奔似地跑來。他趕緊停住腳步,打量這人是誰。?
??那人跑到他跟前,撲通跪下,口中稟道:「張大人,小人高福有失遠迎。」?
??「你是高福?」一聽這名字,張居正記起他是高拱的管家,但眼前這位鬚髮班白滿臉皺紋的半老之人,卻與當年在京城見到的那位臉上總掛著微笑的精明漢子完全不同,遂上前把他扶起,吃驚地說,「幾年不見,你都變成兩個人了。」?
??高福木訥地搓著雙手,笑道:「咱現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你家老爺呢?」?
??「喏,村口站著的那位老人就是。」高福迴轉身朝村口指了指,說,「老爺腿腳不方便,走不動,只能在村口迎接張大人。」?
??張居正循聲望去,只見村口站了一大堆人,最前邊的一位老人正朝他搖動著雙手,從他揮手的節奏以及站立的姿勢,張居正一眼就認出這位老人正是高拱。他內心頓時泛起一陣異樣的感情,闊別的情懷促使他信步跑了過去。?
??「元輔!」?
??大老遠,張居正就高聲喊了起來。?
??「太岳!」?
??高拱也用他略微沙啞的嗓音銳聲喊道。兩人都向前快跑幾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才跑出兩步就差點摔倒,張居正緊趕一步把他扶住。?
??「元輔!」?
??「太岳!」?
??兩人又都忘情地喊了一聲。在激動的淚花中兩人行揖見之禮。張居正仔細觀察高拱,只見他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佈道袍,頭上戴著諸葛巾。那一部硬楂楂的大鬍子如今已是全白,襯得他的臉色似乎比當年更黑。不過,這種黑色讓人感到的不是健康,而是一種讓人擔憂的病態。他眼角的魚尾紋還是那麼深刻、僵硬,眼光雖然渾濁了許多,但仍然讓人感覺到它們的深沉有力。行禮之後,高拱又伸手拉著張居正,這隻手是那麼的瘦削、冰涼。張居正雖然對高拱的衰老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一看到這副風燭殘年的樣子,他仍感到十分難過。他撫摸著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噓起來。?
??兩人相見時的真情流露,所有在場的人看了無不動容。?
??還是高拱首先從夢寐狀態中驚醒,他鬆開張居正的手,凄然一笑,言道:?
??「太岳,六年不見,你也蒼老了許多。」?
??「機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這滋味,你高閣老又不是沒嘗過。」張居正不想一見面就說沉重的話題,他拭了拭眼角的淚花,問道,「元輔,你這高家莊是不是新鄭縣最好的風水寶地。」?「太岳,你不要再叫我元輔了,今日朝廷的元輔,是你不是我。」?
??「喊慣了,改不過口來。」張居正笑著解釋。?
??「你方才說到高家莊的風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覺得這兒好嗎?」
???「岡巒起伏,沃野千頃,有形有勢,當然好啊!」?
??「真像你說得這麼好,為何會出咱這樣一個貶官?」高拱脫口說出這句牢騷話,馬上感到不妥,又連忙掩飾道,「看看,咱倆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來就打嘴巴官司,不說了,太岳,咱們進屋去。」??
??高拱屬於耕讀世家,是當地的望族。他家雖然住在鄉下,但一進五重的青磚瓦房,在莊子中顯得鶴立雞群。張居正跟著高拱走進這座老宅子的大門,剛繞過照壁,忽見院子右角荼?花架下,跑出來一隻通體雪白的老猿。他一下子撲到張居正跟前,齜牙咧嘴,似乎對新到的客人不歡迎。?
??「白猿?」張居正一驚,白猿是傳說中的瑞獸,因存世極少很難見到。嘉靖皇帝時,凡民間捕獲白猿、白龜、白鹿、白鸚鵡之類,地方官員都會立即護送至京城獻瑞。隆慶皇帝登極后此風漸止,但將白獸視為祥瑞卻是沒有改變。張居正第一次見到白猿,不免饒有興趣地問,
??「高閣老,你府上怎的會有這等瑞物?」?
??「老夫歷來不相信祥瑞之類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溫順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腦袋,接著說,「不過,這隻白猿卻是別有來歷。」?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客堂分賓主坐定,僕人忙著擺茶。白猿隨高拱一起進來,挨著他蹲在腳下,一雙眨個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著張居正。?
??「高閣老,這白猿有何來歷?」?
??「老夫說出來,你太岳兄不要見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這隻白猿,是一位大俠客送給咱的。」?
??\「誰?」?
??「邵大俠。」?
??「是他?」張居正禁不住驚問。?
??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目光在張居正身上掃過,喘了一口粗氣,沉重言道:?
??「去年,戚繼光部的棉衣事件,邵大俠作為替死鬼,被秘密處死在揚州漕運大牢。他被抓之前,讓家中的僕人給老夫送來了這隻猴子。」?
??「邵大俠不能算是冤死。」?
??張居正感到高拱有意刺他,便立即辯解。高拱反駁道,「邵大俠弄了劣質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貼銀錢辦這件事,真正貪墨的是武清伯李偉,中飽私囊者穩踞高位,倒貼銀錢者反而命喪九泉,你說,這還不是千古奇冤?」?
??高拱揭人傷疤還像當年一樣無情,張居正心中掠過一絲不快,但此時不便發作,只得敷衍笑道:?
??「元輔窮追事理,仍如身在機樞。」?
??「看看,毛病又犯了,」高拱自嘲地搖搖頭,「咱還是說說這隻白猿吧,邵府僕人告訴我,這隻白猿是一個華山老道士帶到揚州的。開頭,它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華山猴兒。邵大俠好交方外之友,華山老道士來揚州不久,就和邵大俠成了忘年交。第二年,華山老道士在揚州開元觀里無疾而終。邵大俠趕去收殮,卻突然發現,蹲在老道士床前的這隻頑皮猴子,竟一夜之間,通身毛髮都變成了白色。邵大俠分析,這是極度悲哀所致。從此,他收留了這隻白猿,視為寵豢。『棉衣事件』發生后,他自忖必死無疑,遂將這隻猴子千里迢迢送來新鄭,贈予老夫。」?
??關於高拱與邵大俠之間的傳聞,張居正聽過不少,這也是他要處死邵大俠的原因之一,但他沒有想到邵大俠到死都對高拱抱有一份感情,不免心生醋意,問道:?
??「邵大俠是有心之人,他千里送白猿,必有說法。」?
??「邵大俠知道老夫是屬猴的,故以這隻白猿相贈。」?
??「不會這麼簡單吧。」?
??「猴生性好鬥,屬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類的角色。邵大俠擔心我這隻老猴子秉性不改,送這隻白猿來大概是想提醒咱。這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其實他這個提醒是多餘的,咱一個村夫野老,還能跟誰斗呢?」?
??高拱出言吐氣句句話都帶「刺兒」。他自隆慶六年秋被逐出京城,這六年時間,他蝸居在高家莊,幾乎是足不出戶,每日以談論桑麻著書立說為樂事。但對六年前的「內閣之變」,他始終耿耿於懷,他一直認為這是遭了馮保與張居正的暗算。因此老想著尋機報復。怎奈事過境遷,擅於掌權的張居正,早把政壇社稷侍弄得風調雨順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張居正匠心獨運的治國才能;另一方面,他又為自己的飲恨離京而難以釋懷,因此,他對張居正的感情極為複雜:論治國之道,兩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論朋友之情,兩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敵。當高拱聽說張居正要特意繞道前來拜會他時,他的心情是既高興又憤懣,由於處在感情的兩極。所以,在行為上,便表現出一會兒涕淚縱橫,一會兒又劍拔弩張。?
??高拱的這種態度,完全在張居正的預料之中。他雖心藏不悅,但還不至於怒目相向。聽了高拱由白猿而引發的高論,張居正裝做聽不明白,善意地謔道:?
??「高閣老再要發什麼無名火,就發給這個老猴兒聽,興許它能給你安慰。」?
??「這猴子懂人話,倒真是個好伴兒。」?
??說罷,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張居正在高家莊一盤桓就是兩個多時辰。中午,高拱吩咐廚下燒了幾樣家常菜,兩人對酌起來。高拱因犯老年哮喘的毛病,早已遵郎中所囑戒了酒,但今天「故友」重逢實屬難得,他也破例小飲了幾杯。席間二人的談話,再也不存心思斗什麼機鋒,而是真正暢敘了六年的闊別之情。張居正詳細詢問了高拱的飲食起居日常情況,同時也半真半假地講述了自己當首輔后的種種苦惱。高拱借著酒力,突然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太岳,皇上和李太后,還生老夫的氣么?」?
??張居正嘆一口氣,點一點頭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瞼,傷感地說:?
??「看來,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見皇上與太后回心轉意的時候了。」?
??「元輔,你不要過於灰心……」?
??「太岳,你不用勸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頭,言道,「咱清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活了將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認命,富貴禍福皆由天定,人生太無常了!今有兩事相托,不知太岳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請講。」?
??「第一,咱高拱一生沒有子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沒有續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兒,將有何面目見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個繼子,現有幾個高姓子弟願意承祧,究竟哪一個合適,還望太岳兄幫老夫審查定奪。」?
??「這個不難,第二呢?」?
??「第二件事嘛,可能要棘手得多,」高拱遲疑了一會兒,才道,「老夫隆慶六年被逐出京師,說是致仕,其實是罷官,至今都沒個說法兒,活著咱也不爭這口氣,但死後卻不能不討個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氣,你太岳兄能否奏請皇上,為老夫恢複名譽?」?
??「元輔,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這話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說。」高拱又執拗起來,瞪著張居正說道,「太岳,當今小皇上,還有李太后,他們母子二人對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見。你若肯下決心幫忙,興許異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
??「元輔,你這話見外了。為你恢複名譽,是不穀分內之事,何談是為你幫忙。」?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到此,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看看時候不早了,張居正欲起身告辭,高拱忽然又伸手將他一攔,沉吟了一會兒,又道:?
??「還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講出來,又怕太岳說咱干擾政事。」?
??「元輔但講無妨。」?
??「聽說今年春節期間,在遼東團山堡,張學顏與李成梁將來犯的韃靼虜匪斬殺了八百多人?」
??「實有其事。」?
??「朝廷怎麼處置這件事情?」?
??「李成梁晉爵一級,張學顏升任戎政總督,兵部與內閣官員,或賞賜增俸,或蔭子晉爵,都各有所賞。」?
??「呂調陽呢?」?
??「進太子太傅,蔭一子。」?
??「張四維呢?」?
??「進太子少傅,蔭一子。」?
??「你自己呢?」?
??「皇上恩旨,准不穀進上柱國勛銜,蔭一子。不穀再三懇辭,皇上終於同意。」?
??「你為何不肯獲此賞賜?」?
??
??「團山堡大捷,不穀手無寸功,若獲頒賜,恐怕會引起朝野非議。」?
??「太岳,你到底是聰明人,」高拱瘦削的臉頰痙攣了幾下,「這些封贈,有可能成為燙手的山芋。」?
??「啊?」張居正聽出話中有話,急忙問道,「元輔,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老夫沒聽到任何風聲,但自聽到團山堡大捷的消息,就一直心存疑惑。」?
??「你疑惑什麼?」?
??「太岳,你也曾在隆慶年間主管過兵部,你可曾聽說過韃靼在數九寒天時騷擾邊境?」?
??「……沒有。」?
??「遼東邊境,一過霜降就寒風凜冽,立冬之後更是冰天雪地,這時候韃靼人都縮在氈房裡躲避嚴寒,怎麼可能犯邊呢?」?
??「你是說這裡頭有詐?」?
??「依老夫判斷,肯定有詐!而且,捷報說斬獲虜首八百餘級,殺了這麼多人,肯定是一場很大規模的戰爭。既然是一場大戰,事前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太岳,開仗之前你可收到遼東方面傳來的加急情報?」?
??「沒有。」?
??「捷報傳來之後,你是否派人去檢查過虜匪的首級?」?
??「派人清點過。」?
??「咱說的不是清點,是檢查!」?
??「檢查?查什麼?」?
??「查這些首級,到底是不是韃靼戰士。」高拱說著突然站起身來,眼眶裡射出的光芒刀子一樣鋒利,「太岳,老夫擔心這些首級中會不會有婦女兒童,或者是像咱這樣的糟老頭子。」
??論及政事,高拱依然保持了當年那種思路敏捷洞察幽微的宰輔風範。張居正不禁被他的氣勢所震懾,對他的分析也深深折服。他心中忖道:「這位高鬍子,雖蟄居鄉間僻壤,卻依然心存魏闕。朝廷一應大事,孰優孰劣,哪一件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他為寰宇之內還有這樣的「山中宰相」而高興,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瞅了瞅高拱枯草一樣的灰白鬍子,說:
???「元輔,你對團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不穀馬上派人前往遼東密查此事。」?
??「老夫只是提出疑惑,該怎麼處置,是你太岳的事了。」?
??張居正點點頭。茫茫九州,如果說現在還有什麼人能夠令他心存敬意的話,大概就是眼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他正要向高拱表示謝意,忽見高福一臉緊張地跑了進來,匆匆稟道:
???「老爺,出事兒了!」?
??「啥事兒?」?
??「白猿,那隻白猿……」高福欲言又止。?
??「白猿怎麼了?」?
??高拱問了一句,竟忘了腿腳不便,轉身就向門外跑去。院子里圍了一群人,見高拱跑來又趕緊散開。只見那隻白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它怎麼了?」?
??高拱蹲下來,一邊撫摸著白猿,一邊銳聲問道。一應僕役見主人發怒,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只有高福湊攏來,硬著頭皮回答:?
??「白猿在老爺用午膳時,自個兒踱到那邊花牆下曬太陽,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牆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壓在裡頭了。幾個僕役趕緊上前施救,待扒開爛磚頭,白猿就是這個樣子了。」?
??高拱扭頭看了看,院子東邊的花牆果然垮了一段,再回頭看看地上的白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高拱愣怔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挺身站了起來,用腳踢了踢白猿的屍體,用那種大限臨頭的口氣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
??「老猴兒死了,這是天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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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七回 孝棚內會見三台長 墓道前驚聞風雨聲 文 / 熊召政

??四月十三日下午,位於江陵城南部六里許的太暉山上,放眼望去但見萬頭攢動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紙人紙馬安靈屋金銀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兒擺了好幾里路——待會兒要在這裡舉行首輔令尊大人張文明的下葬儀式,只等執事官一聲令下,這些物件兒全都得焚燒。?
??卻說張居正自三月十一日離京,四月九日就到達了故鄉荊州。二千多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天時間,真箇是曉行夜宿行旅匆匆。這一路張居正可謂風光佔盡,其顯赫之勢,已是達到了人臣之極。他因為在真定府吃了一頓錢普精心準備的淮揚大菜而胃口大開,導致各地官府都紛紛拿重金聘請善於烹制江南食饌的庖廚,按時人的議論,是「一時間南菜高手召募幾盡」。他乘坐著錢普為他特製的巨型輿轎,沿途所經,當地守臣皆率屬下長跪而迎,撫、按大吏一個個越界迎送,概莫能外。巨轎經過南陽府,受封於此的唐王出城迎接,並設精美大宴招待。到了襄陽,居於城中的襄王更是出城三十里接駕,其禮敬比之唐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按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規矩,凡文武百官入境見各地藩王,一律以臣禮覲見,哪怕是一品人臣也不能例外。可是現在事情卻顛倒了過來,朱元璋的後代子孫——這些天潢貴胄不但不接受張居正的頂禮膜拜,反而紆尊屈駕大老遠地跑出城去迎接這位不苟言笑的宰輔,只覺著能夠和他聯袂而行便是莫大殊榮。對這種大有僭越之嫌的「異禮」,張居正雖然遜謝再三,卻沒有誠惶誠恐地拒絕。?
??卻說他抵家前幾日,荊州城中已是轎馬塞道高官雲集,湖廣道各衙門數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後趕來恭候張居正的尊駕。先期趕來的,還有南北二京的勛貴臣僚等顯要人物派來的代表,他們仿效皇上以及兩宮皇太后,遣人致祭敬奉哀儀。對這些外地官員的接待,名義上由張居正的兩個弟弟張居易與張居謙負責,實際上辦事兒的,全是荊州府的吏員,上百號人連日為此一事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張居正自然不知曉這些瑣碎之事。其實,對這一路上的鋪排場面,百官們倒履相迎的熱情,張居正心下也不甚樂意,但罵走了唱戲的,又回來了打鑼的,總之是曠野地上的毛狗,趕是趕不開了。他也就索性「入鄉隨俗」,隨這些地方官員們抓紅搶綠地鬧騰,他也正好趁此機會,摸摸各地官員的「水性」。
??一入荊州地界,張居正就卸下官袍換上孝服,儘管數百名官員聚集在荊州城外跪迎,他的大轎連停都沒有停,他甚至撩開轎簾兒同官員們招招手都不肯,就徑直望城中東門的張大學士府肅儀而去。打從嘉靖三十三年他告病回鄉乞養三年,嘉靖三十六年再度入京,不覺已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載寒暑中的人事浮沉,真是一言難盡。當年他歸鄉時,只是一個翰林院的六品編修,二十年後再歸故里,他已變成了手掌乾坤身系社稷的宰揆。回到家中,他的感覺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一種拂之不去的惆悵。父親的靈堂尚在,櫬棺厝置。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靈堂祭奠。咫尺之間,生死茫茫,懷想這麼多年來雖然成就了移山倒海的偉業,卻不能對白髮高堂侍湯用藥略盡人子之情,如今撫棺一慟,怎能不淚雨滂沱!?
??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三,從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奪,都是欽天監的官員奉敕操辦。四月初十、十一、十二這三天,張居正披麻戴孝在靈堂為父親守靈,除了家中親屬,不見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來荊州的官員都像是撞昏了頭的麻雀,雖揸著翅兒卻不知道往哪裡飛。四月十三日一大早,盛著張老太爺遺體的楠木棺材抬出了張大學士府。作為長子,張居正親自執紼前導。兩個時辰后,出殯隊伍來到了太暉山。江陵屬於平原,太暉山說是山,其實是一個稍稍隆起的土阜。此時,安置張老太爺棺槨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時辰定在下午未時三刻,這中間還有一大段時間。張居正到了太暉山後,先到墓井看了看,詳察周圍形勢,向執事的欽天監孔目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在弟弟張居謙的引領下,一頭扎進土阜下的孝棚。這孝棚一溜有幾十間,備為會葬官員臨時休憩之用,雖是臨時建築,桌椅板凳茶水點心倒也樣樣置辦得周全。張居正前腳剛邁進棚門,後腳就跟進來一個人,在他身後撲通跪下,口中高稟一聲:?
??「元輔大人。」?
??張居正回身一看,只見跪著的人穿著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繩,這是典型的孝子打扮。由於改了裝束,張居正一時沒有認出這「孝子」是誰,便問道:?
??「你是?」?
??跪著的人頭一揚,又稟道:?
??「卑職陳瑞,叩見元輔大人。」?
??「啊,你是陳撫台?」張居正馬上想起此人就是上任了一年多的湖廣道巡撫,不免驚道,「你怎麼也披麻戴孝?」說著上前將他扶起。?
??也不知是緊張還是累的,陳瑞滿頭滿臉的汗,此時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輔,只凄惶答道:?
??「老太爺仙逝,卑職五內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換,卑職願以一己芥末之身,換回老太爺無量壽福。」?
??一聽這明顯諂媚的話,張居正心生反感,但人家畢竟從省城四百里奔喪而來,張居正也就原諒了他。分賓主坐定后,張居正問道:?
??「你何時到的?」?
??「比元輔早一天到達荊州。」?
??張居正其實早從二弟張居謙口中知道陳瑞等一干官員的行蹤,但此時仍不免追問:?
??「你來了五天了?」?
??「是。」?
??「聽說湖廣道的官員來了不少。」?
??「除極少數因公事牽扯走不開的,基本上都來了。」?
??早上出殯,天才麻麻亮,加上張居正心存哀慟目不斜視。他只覺得人多,但究竟浩大的送殯隊伍中有哪些人,他倒沒細看。這會兒,他對陳瑞客氣說道:?
??「陳撫台,多謝你遠道趕來會葬。不穀因歸家后,即刻守孝三日,以略盡人子之情,故免見一切客人,這一點,望陳撫台見諒。」?
??「元輔大人對封君之孝,可鑒日月。」?
??「封君?」張居正稍稍一愣。?
??「這典故,元輔大人應該知道,」陳瑞說著諂笑起來,突然意識到這是失態,忙又掩了口道,「卑職到任不久,就聽說有位官員在慶賀老太爺七十大壽時,寫了一篇絕妙的祝頌之詞,卑職記得這樣一段,『嘉靖初年,上帝南顧荊土,將產異人,以元輔寄之封君。或稱元輔為眾父,封君為眾眾父,眾父父者,蒼蒼是也。』這篇祝壽文比喻貼切,一經出手就洛陽紙貴。卑職到任后,也曾專程從武昌到荊州城中拜望封君,一睹封君超塵脫俗的風采,也想寫一篇頌文,但因有前面這篇文章,倒讓卑職生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嘆。」?
??對於兩年前家父七十大壽就近官員為之賀慶的事,張居正早就知道,但他沒有聽說過這篇祝頌文。大約是吹捧太過,沒有人向他傳話。此刻聽了,他也沒什麼反應,只繼續問:?
??「湖廣三台長官都來了?」?
??所謂三台,即巡撫、巡按、學政。三個都是三品衙門,巡撫管民事行政,簡稱撫台;巡按執刑事讞獄,簡稱按台;學政管教育科舉,簡稱學台。是一省中三個級別最高的長官。儘管級別相同,因巡撫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
??「都來了。」陳瑞答。?
??「居謙,」張居正吩咐一側侍坐的弟弟,「你去把撫台與學台二位,請來這裡坐一坐。」?
??少頃,居謙領了兩名官員進來,走在頭裡的是湖廣道巡按御史王龍陽,跟在他後面的是湖廣學政金學曾。這金學曾於萬曆二年出掌荊州稅關,挖出了荊州知府趙謙這一條鯨吞國家巨額稅銀的蛀蟲,使荊州稅關的榷銀收入從全國倒數第一躍進為全國第四,僅次於蘇州、揚州、北京通州張家灣三處。金學曾本來就是官場聞人,這一下更是聲名大震。今年初,他三年考滿,吏部咨文,擢升他為湖廣道三品學政。對這種安排,熟悉官場路數的人至為驚訝,一省三台長官,最清閑的莫過於學政。同撫台、按台兩個衙門前的車水馬龍相比,學台的府邸雖說不上門可羅雀,但常年的清冷蕭瑟被人視為正常。因此,有人戲稱金學曾這次遷升是「從熱鍋跳進了冷灶」。有了祿享千鐘的級別,卻失去了炙手可熱的權力,在官場上,這也是排除異己的手段之一,名之曰「清榮供養法」。但無論從何種角度講,像金學曾這樣深得首輔張居正信任的干臣,都不應該成為清榮供養的對象,可是他偏偏卻被清榮供養了起來。老官場都覺得這是一個謎。金學曾也感到事有蹊蹺,但他還是高高興興辦了移交手續,離了荊州到武昌赴任。張居正這次歸鄉葬父,合省官員都趕來會葬,金學曾也不能例外。他人雖然來了,但卻不像陳瑞那樣事事出頭,充其量只是讓人感到他是一個跟班而已。?
??且說此時王龍陽與金學曾進了孝棚后,三台長官一起與張居正重新行過揖見謝座之禮。自萬曆二年離京,除萬曆四年金學曾進京述職,張居正召見過他一次之外,又有兩年時間兩人沒有見過面了。簡單的敘話之後,張居正便問金學曾:?
??「你從稅關改授督學,職責完全不同,上任也有幾個月了,是否習慣?」?
??金學曾欠身回答:「卑職第一天到任,第二天就習慣了。」?
??「這麼快?」?
??「事情犯到頭上,想慢也慢不下來啊。」?
??「什麼事?」張居正追問。?
??金學曾便道:「卑職一到衙門,便置辦了一桌酒席,宴請學政衙門的屬官,其意是聯絡感情,大家彼此熟悉。誰知一位教諭上了席面,卻不肯動筷子,我問他為何不吃,他答道『孔聖人不得其醬不食,我輩聖門之徒,焉敢造次?』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位冬烘先生成心跟我搗亂。我猜他心裡想的是『你一個收稅的,兩隻眼珠子整天價搭在算盤上,一身銅臭熏死了子曰詩云,有啥資格當我學政衙門的堂官?』他這話一講,在座的官員都放下了筷子,一起拿眼看著我,那頓酒食的確沒放醬碟。這不是疏忽,我素來不大喜歡吃醬。但不吃醬不等於不懂醬,教諭先生既然挑刺兒,我若是忍了,他們就會真的譏笑我胸無點墨,日後這學台大人還怎麼當?於是我抹了抹嘴,反唇譏道,『五經之《禮》中,記有醢醬、卵醬、芥醬、豆醬,用之各有所宜。孔聖人無醬不食,蓋源於此。此後,制醬種類越來越多,桓譚《新論》載有?醬,漢武帝有魚腸醬,南越有?醬,宋孝武詩中有匏醬,漢武帝宮廷內還有連珠雲醬,玉津金醬;《神仙食經》中有十二香醬;今閩中有蠣醬、鱟醬、蛤蜊醬、蝦醬,嶺南有蟻醬、魚籽醬,各地醬產不一而足。今市面上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醬為重,北地則是熟面醬。這麼多料醬,孔聖人未必都食用過。食不食醬,本屬個人愛好,喜歡食醬的人中,也有不少男盜女娼作姦犯科之徒。不吃醬的人,亦不乏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我大明王朝,就有洪武與正德兩位皇帝不喜歡吃醬,你能說,他們不是聖人?』我這一番話,雖有強詞奪理之嫌,不過,還真管用,那位教諭先生臉紅紅的,支吾了一句『學台大人博學,卑職欽佩。』便拿起了筷子。」?
??金學曾這一番話繪聲繪色,逗得張居正破顏一笑。陳瑞早聽說過這個故事,此時湊趣兒問道:?「聽說,這位教諭從此得了一個美名,叫醬先生?」?
??「是的,不過,醬先生倒是老實人,這回會葬,他也跟著來了。早上出殯,他一瞧見老太爺的楠木棺材抬出來,竟不住大放悲聲,一路上,就他的哭聲最響。」?
??金學曾本意是調笑,可陳瑞聽了卻覺得他是巧妙地向首輔表功,其含意是「你瞧瞧,咱衙門裡的人對首輔多麼忠誠!」內心頓時上了醋意,板下臉來說道:?
??「醬先生如此乾嚎,有悖於《周禮》,士君子哭祭聖哲,必有錐心之痛,痛極而力竭,力竭而聲啞,安能大放悲聲!」?
??金學曾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陳瑞這個馬屁精,也不便反駁,只佯笑道:?
??「陳大人言之有理,落空兒,我會把陳大人的教導向醬先生傳達。」?
??「傳達就不必了……」?
??陳瑞還想借題發揮,卻見張居正眼眸一動,似有說話的意思,便趕緊打住話頭。張居正已從剛才撫台與學台的對話中,聽出兩人之間似乎存有閑隙。官員間能力與性格上的差異,執事人的利益衝突,導致衙門間的齟齬,這種事司空見慣,原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張居正不想
??判是非,他心中裝有另外的問題,此時他清咳一聲,緩緩言道:?
??「不穀今日在這孝棚里接見三位,原意是不談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辭世,距今日已整整七個月了,這七個月里,你們為不穀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勞。如今合省官員又前來會葬,在你們,是一種禮節,是對家父的感情,但在於我,卻是一種巨大的心理負擔。這麼多官員齊聚荊州,就其接待問題對荊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負擔?這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誤了政事。倘若這時候哪裡發生了大事,而因沒有官員把持掌握而釀出禍端,我張居正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鑒於此,今日會葬完畢,明兒一早你們三位帶頭離開荊州各自回衙,並請你們轉告所有會葬官員,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擱。這是不穀今天要講的頭等大事,拜託三位務必執行。」?
??張居正說話時神色嚴峻,三位官員知道他絕不是說客套話,因此都慌忙表態:?
??「遵首輔明示,卑職們明日一早離開。」?
??「如此甚好,」張居正鬆了一口氣,又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陳撫台說,合省重要官員全都來了?」?
??「是……」陳瑞稍愣了愣,又答道,「不過,還是有一個未曾前來。」?
??「誰呀?」?
??「襄陽府巡按御史趙應元。」?
??「啊?到底還是有一個不隨俗流,」張居正眼波一閃,又問,「如果不穀記得不錯,這趙應元的襄陽巡按,還是待候吧。」?
??「是,」陳瑞小心翼翼回答,「趙應元托襄陽知府帶了一封手札給我,說是他因病不宜出行,故不能來荊州參加張老太爺的會葬,要告假。」?
??「原來如此……」?
??張居正還欲說什麼,卻見張居謙進來稟告說下葬的時辰已到。他遂站起身來扯了扯孝服,出門向墓井旁走去。?
??欽天監風水師為張文明選擇的入土安斂的吉辰是下午未時。墓井從正月元宵節后開始挖鑿修築,數百民?耗時近三個月,如今早已修好。遠看是一座碩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崗石圍牆,前面的神道青磚鋪地,兩邊的石人石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連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條長約十幾丈的坑道。張文明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時辰一到,民?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後再將這坑道掩土平整,葬儀就算結束。?
??張居正一行剛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聽得近處什麼地方傳來「嗵、嗵、嗵」三聲炮
??,這是報告吉辰已到。本來還有些喧鬧的現場,突然間變得鴉雀無聲。這太暉山地形開闊,土阜下面的曠地上可以容納數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滿滿囤囤的。曠地四周站滿了擔任警戒的軍士,在警戒線之外,更是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孝子如潮哭聲震野,幡旗簇擁旌表如雲。如此盛大的葬禮,荊州府的百姓,就是從上十八輩兒數下來,也沒有誰開過這等眼界。除了嘖嘖稱奇,還是嘖嘖稱奇。?
??說怪也怪,卻說炮響之後,本是響晴響晴的天,忽忽兒就起了烏雲。張居正抬頭一看,正好有一隊雨燕橫過頭頂,它們盤旋著,鳴叫著,愈來愈強的南風將它們遠遠推去。破絮般的鉛雲越壓越低,雲的穹窿里,彷彿有黑厲厲的山鬼鼓翼而來。張居正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虛啊!」一語未了,早有執行官「?」的一聲敲響銅鑼,接著響亮喊起:?
??「恭送封君入冥宮——」?
??喊聲一停,早有侍者將一碗還是溫熱的雄雞血遞到張居正手中。楚地風俗,為死者封墓之前,須得先將雄雞血灑於墓道中,其意是祛邪,靈魂安息於此,不至於有雜神擾亂。灑雞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親之人。張居正作為長子,擔此重任責無旁貸。他接過雞血碗,走在楠木
??棺材前面,一路把雞血灑到墓井口。當最後一滴血灑落地上,他按規矩將大磁碗猛力擲向棺蓋擊碎,隨著這一聲碎響,執事官又高聲唱道:?
??「拜送封君——「?
??這聲音雄壯又有些凄涼,曠地上數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張府遠近親疏各房親戚,一下子像是暴風吹過的幼樹一般,齊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貼在地上,像一團團放大了的白色菊花,一齊朝著墓道口搖曳。?
??「二拜——」?
??「拜」字餘音尚在耳邊繚繞,平空突然響起一聲石破天驚的沉雷,接著豆粒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猛砸下來。?
??「三拜——」?
??風聲、雨聲,被吹拂著的旗聲,被撕裂著的幡聲,襯映著曠野上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軀,顯得是那樣的肅穆、冷峻。?
??灑完雞血后,張居正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畢,他仍長跪不起,淚水和著雨水在他
??瘦長的面頰上流淌,楠木棺材入穴后已經安置妥當,?役們都退了出來。數十把鐵鏟都一同揚起,往坑道里填土。就在這一刻,張居正忽然意識到這是他最後一次為父親盡孝。去冬「奪情風波」發生以來,他所承受的所有詈罵、侮辱、傷害和誤解,都一齊湧上心頭。百感交集,他再也隱忍不住,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所有送葬的官吏,這些濫竽充數的「孝子賢孫」們,此時一個個呆若木雞,首輔的篤孝深情,給他們以巨大的震撼。?
??也不知過了多久,后場忽然有了一陣騷動,官員們扭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府綢道袍的癯然老者,領了一群府學生走上了神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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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八回 何心隱顛狂送怪物 金學曾縝密論沉痾 文 / 熊召政

??神道上雜沓的腳步聲,亦將張居正從悲痛中驚醒,他剛把眼睛睜開,一旁站立的侍者就遞了一塊面巾給他擦臉,爾後又把他攙扶起來。剛才一場急驟的陣雨,將他的粗麻孝服淋得透濕,他想進到孝棚里換換衣服,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轉身瞧去,不覺一愣,只見一二百名年輕人,一色的府學生裝束,正步履沉重地朝他走來,打頭的一位老者,鬚髮皆白,走路的姿態讓他覺得眼熟。他正猜疑間,那老者搶走幾步,向他彎腰一揖,說道:?
??
??「宰揆大人,還記得老漢么?」?
??一聽這聲音,張居正猛然記起這人就是隆慶六年夏在天壽山見過一面,此後就銷聲匿跡的何心隱,不免大吃一驚,問道:?
??「你是柱乾兄?」?
??「在下正是。」?
??「你怎麼會來這裡?」?
??「湖廣合省官員一個不拉地全都湧來荊州,會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貴省講學,聽得消息,焉敢不來。」?
??何心隱說罷,徑自走到墓門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莊重地行了三拜大禮。趁他行禮的當兒,張居正就近觀察,發現何心隱同六年前相比無甚變化,只臉上的顴骨比過去顯得更加突出,讓人約略感到他的桀驁不馴。?
??待何心隱行過禮後站起身來,張居正問他:「這些府學生都是跟你一起來的?」?
??「是的。」?
??「一個府才二三十名學生,這一二百名學生,該來自多少個州府?」?
??「大約七八個州府吧。」?
??「他們怎麼來的?」?
??「我在當陽講學,他們都是趕來聽我講學的,聽說我來荊州,他們又跟著我來了。」?
??「沒想到柱乾兄,號召力如此之大。」?
??「當年孔子弟子三千,傳為美談,其實算得了什麼,我何心隱的弟子,三萬都不止。」何心隱的口氣頗為自負。?
??「都跟你學陽明心學?」張居正問。?
??「是的。」?
??「聽人說,你自稱是當代聖人?」?
??張居正的口氣中充滿嘲弄,何心隱雖然聽出來了,但他並不在乎,而是擺出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派頭,躊躇滿志地答道:?
??「每一代都應該有聖人,就像每一朝都應該有宰相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原也不足為怪。」
??「好哇,柱乾兄,祝賀你成為青年士子的追隨者,記得當年你在京城落榜后的題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如今你雖然仍處江湖,卻是一點也不落拓了。」?
??何心隱不願意在這肅穆的葬禮中,與張居正針尖對麥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開張居正的機鋒,說道:?
??「宰揆大人,老漢今日前來,是給令尊大人送一點祭儀,略表心意。」?
??何心隱說罷,轉身招招手,便見幾個府學生抬了一對漢白玉的石雕走上前來。只見這對石雕狀似巨型蜥蜴,昂著三角形癟頭,鼓著一雙蛤蟆眼,長長的尾巴捲曲著,塌在兩條後腿之間。在場的官員們個個都感到好奇,紛紛擠上來,爭著想看看這對怪物。張居正抬頭朝人群掃了一眼,那些朝前擠搶的腳步又都嚇得縮了回去。?
??「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漢送的是什麼?」?
??何心隱一口一個「老漢」,張居正聽了心底窩火,加之他對這對面目猙獰的石雕也沒什麼好感,於是沒好氣回道:?
??「請柱乾兄告訴不穀,這是什麼?」?「??。」?
??何心隱嘴中重重吐出兩個字。站在張居正身邊的張居謙聽罷,不禁失聲問道:?
??「什麼,趴下,是誰趴下了?」?
??何心隱睨了張居謙一眼,見他長得與張居正有些相像,猜著是張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問:?
??「承教,你是居易還是居謙?」?
??「居謙。」張居謙自覺失言,下意識朝後站了一步。?
??何心隱搖搖頭,嘆道:「你讀書不博,我也不能怪你,這個??,不是你說的趴下。蟲旁一個八字,是為?,蟲旁一個夏字,是為?。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麼神物?」張居謙受了謔,心有不甘地問。?
??「這說來就有典故了,」何心隱並不看張居正越來越嚴峻的臉色,兀自滔滔不絕講道,「昔鴟?氏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們就讓他飾守大鐘,你們見到的鐘鈕就是他;二兒子叫鴟吻,生了一根長頸子,有事無事好作?望狀。人們便讓他站在屋脊上,你們見到的屋檐上的吻頭就是他的演變;這三兒子叫,生下來就好飲,一條江的水,他頃刻就可喝乾。今大江大河上的閘口兩旁,都讓他站崗守值。」?
??「你說這怪物是人變的?」張居謙又問。?
??「??怎地會是人?鴟?氏本就是神,神之後代,不稱兒子稱什麼?神龍火鳳,跳蚤臭蟲都有後代,兒子只是借稱而已。」?
??「柱乾兄,你為何要將這一對??送來?」?
??這次問話的是張居正,何心隱感到這聲音寒磣磣的有一種威懾的力量,不禁震了一下,但旋即又提高嗓門答道:?
??「??是鎮水良獸,老漢我請名匠雕刻一對送來,權作令尊大人的鎮墓獸。」?
??「鎮水則鎮水,為何要扯上鎮墓?」?
??「荊州平原古稱澤國,大堤十年九潰,無??在此,恐令尊大人陰宅難安啊!」?
??張居正聽出何心隱話中有話,便追問了一句:「把你剩下的半截子話也講出來。」?
??「你聽出來了?」何心隱冷冷一笑,「大凡權勢中人,生前處處受人趨奉,死後難逃水厄。」
??「放肆!」張居謙跺腳吼了一句,他不了解何心隱與張居正的關係,以勢壓人說,「你一個陋巷窮儒,你知道你是在跟誰說話?」?
??「我怎麼不知道,」何心隱反唇相譏,「你以為老漢得學習這些朝廷官員,見了宰揆大人周身股慄,腿都站不直?孟子說過說大人則藐之,凡見一有爵位者,須自量我胸中所有。若不在其人之下,何為畏之哉!你哥哥如今手掌乾坤,如日中天,他充其量得到的只是官心,而我何心隱,得到的卻是道心,天道地道人道神道,道道無窮,我有什麼可怕的!」?
??聽到這一番「瘋話」,張居正腦海里又清晰地回憶起六年前在天壽山與何心隱秉燭夜談的情景。深深感到此人沉湎於陽明心學已經走火入魔。人之才能,是為人世所用還是與人世相忤,原也只在一念之間。他不想在家父的新冢前,當著數百名官員的面同這位「聖人」斗學問
??的機鋒,他捋了捋鬍鬚上掛著的水珠,慍色說道:?
??「柱乾兄,家父葬儀剛剛完畢,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找你來,專門承教。」?
??此言既出,一直按劍在旁須臾不離左右的護衛班頭李可,立刻搶步上前,推開擋在道上的何心隱,一大隊虎賁勇士簇擁著張居正來到孝棚前面,頃刻間起轎而去。??
??當天晚上,剛交戌時,金學曾應約走進了張大學士府,他雖然當上了學台大人,但畢竟在荊州城住了三年,滿街都是熟人,特別是稅關的差吏,聽說老堂官回來了,一窩蜂地跑來非要拉他去喝酒以示孝敬。盛情難卻,金學曾被生拉硬拽上了一品香酒樓,正喝得酒酣耳熱,忽見張府家丁帶著隨張居正南下的內閣書辦前來找他,說是首輔緊急召見,要他即刻前往。一聽說是緊急召見,金學曾心裡已猜出了七八分,肯定是為下午太暉山上何心隱突然出現的事,他當即一推碗筷,朝老部屬們拱拱手道一聲「對不起,多謝諸位酒飯。」便隨著張府家丁噔噔噔下樓,半炷香工夫就跨進了張大學士府的門檻。?
??這座氣宇軒昂的張大學士府邸,金學曾以前來過幾次,有兩次是被張老太爺請來聽戲的。當時的感覺是嘈雜得很,張老太爺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因此,家裡佣役說話也是一個哈哈三個笑,一點規矩都沒有。今晚上可不同了,雖然里裡外外依然是花團錦簇燈火通明,但迴廊間少有人影,就是偶爾有當差走過,也都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響聲來。金學曾到此又重新感到了張居正的威嚴——這威嚴不是那種板起面孔不苟言笑,而是舉手投足慢言細語之間,一個人整個兒向外散發的那種震懾力量。?
??張大學士府的第三重正房,面闊三間,原是張文明的書房以及會見重要人物的內客堂,現在被臨時改作張居正的值房。金學曾被書辦領到這裡時,張居正早已坐在裡頭,正埋頭看一份奏摺。每天,京城裡都有奏摺、咨文以及邸報等重要文件傳來,他不但要看,還要擬票或批複——這是皇上特意規定的。朝廷大事必須由他處置,他雖然感到累,但心裡覺得踏實。?儘管金學曾腳步很輕,張居正仍然聽到了響動,他在緊連著客堂的書房裡問道:?
??「是學台大人到了嗎?」?
??這話雖然有些調侃,但語調親切,站在客堂里的金學曾心中涌過一股暖流,答道:?
??「回首輔,是卑職金學曾。」?
??「進來呀!」?
??金學曾整了整官袍,抬腿邁過了門檻,張居正放下手中正在看著的一份奏摺,往後推了推椅子站了起來,笑模笑樣走到金學曾跟前,打量著他說道:?
??「今天下午,你講的那位醬先生很有意思,你這位金學曾哪,做什麼事都猴頭猴腦的。」?
??張居正此時的和顏悅色,與下午在孝棚里會見三台長官時的冷峻恰成鮮明的對比。金學曾知道首輔欣賞他,但仍不敢造次,正琢磨詞兒回答,偏嗓子眼不爭氣,喉結一滑,竟噴出一個響亮的酒嗝。張居正微微退了一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問:?
??「怎麼,喝酒了?」?
??金學曾喝酒不上臉,這一下卻騰地紅成了落鍋的蝦子,他雙手捏著官袍的下擺,局促不安地說:「卑職孟浪,被稅關的老同事拉到酒樓上灌了幾口貓尿。會葬期間,這是大不敬的事,卑職請首輔治罪。」?
??「治什麼罪呀,辛苦了一天,下午又在太暉山淋了雨,本就應該喝點酒驅驅寒氣,我回到府中,也讓人熬了薑湯喝下一碗。啊,幹嗎老站著說話,來,坐下來。」?
??張居正不在客堂而在書房裡會見金學曾,實際上已是把他當成了心腹。這一點,金學曾自己心底也清楚。所以,剛一落座,他就小心翼翼問道:?
??「首輔連夜找我,不知有何急事。」?
??張居正拿起書案上的蓋碗茶,一邊撥弄著浮葉,一邊斂了笑容問道:?
??「你知道我為何要向皇上舉薦,讓你當湖廣的學台?」?
??「不知道。」金學曾謹慎回答。?
??「你都上任幾個月了,別人怎麼看你?」張居正又宕開問了一句。?
??「官場上的人,本來就好嚼舌頭根子,就咱的任職,說什麼話的都有,有說我從熱鍋跳進了冷灶,有說我在荊州清稅時,到底還是得罪了首輔大人。」?
??「啊,怎麼得罪了我?」?
??「將趙謙送給張老太爺的一千畝荒田清理了出來,這事兒,沒有首輔大人的支持,卑職斷然不敢胡作非為。但外頭人不知曉內情,故捕風捉影亂說一通。」?
??「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這些不要去管它。」張居正說著又回到先前的問題,「你真的不知曉我薦拔你出掌湖廣學政的用意?」?
??金學曾本想用一句「不知道」搪塞過去,見首輔一再追問,只得言道:「卑職也曾就這件事反覆揣摩,好像摸到了一點,又怕是錯的。」?
??「你講講看。」?
??「首輔大人是不是想整頓學校?」?
??張居正兩道吊額眉一揚:「唔,講下去。」?
??「首輔自隆慶六年夏上任,欲造大明王朝的中興氣象,一直在大力推行改革。首先是整飭吏
??
??治,裁汰冗員。再就是讓六科監督六部,內閣稽查六科。如此考核制度的建立,使內閣真正成為了權力中樞,首輔也就能夠理直氣壯地擔負起替皇上總攬朝局調理陰陽的責任。茲后,從萬曆二年開始,首輔又整頓驛遞、稅關、鹽政、漕政與馬政,一直到子粒田徵稅,事無巨細一一釐清。將過去許多不合理的制度一一改正,幾年下來,國家財政已是根本好轉。過去是二年之收入,只夠一年之支出,現在是一年收入,可供三年之費用。去年冬,首輔又敦請皇上頒旨在全國開始清丈田地,首先在山東試點。此役用三年時間完成,一旦大功告成,每年之賦稅又會增加許多。屆時,國富兵強,物阜民豐的太平盛世必將來臨。?
??「士有報國之途、農有可耕之田、工有一技可用、商有調劑之才。如今之天下,野無餓殍而朝有賢臣,是大明王國自永樂皇帝以來最好的局面,但也有不盡人意處……」?
??說到這裡,金學曾酒勁兒上來嗓子眼幹得冒煙。他將侍應送上的茶水猛咕了幾口,抹了抹嘴角的余滴,繼續言道:?
??「咱說的不盡人意處,便是現在的學校,洪武二年十月,高皇帝下令在全國各府縣建府學、縣學。十五年四月詔天下祀孔子,賜學糧,增加師生廩膳。凡入府學縣學的學生,一律由國家負擔費用,並免生員一家賦稅。當時國朝初創,人才匱乏,故高皇帝歷年增加廩膳生員名額並給予殊恩優撫,至宣德三年,有感於廩膳生員設置太多太濫,已成各府縣之負擔,始創定額,一時削減了不少生員數額。此項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機會,這些人就鼓搗著恢復舊制。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極,為收攬人心,又將生員定額取消。成化三年,生員再次定額,當時主其事者是禮部左侍郎姚?。京師士子便編了一首順口溜罵姚?,『和尚普度,秀才拘數,禮部姚?,顛覆國祚。』正德十年,武宗皇帝再次放開生員編製,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許多人削尖腦袋往府學縣學里鑽。一入學校,穿上了寬袖皂邊的五色絹布衫,就等於跳了龍門。哪怕一輩子考不上舉人進士,但只要佔著生員名額,照樣優免課賦,享受朝廷配給的廩膳。高皇帝當年創設學校,其意是為朝廷培養人才,體現朝廷的養士之恩,可是發展到現在,這養士之制早就變了味兒。府學縣學里雖仍有認真讀書博取功名的人,但大多數士子卻是不肯鑽研經邦濟世的實際學問,而是一味地標新立異,將一些空洞無物的玄談狂思視為圭臬。因此,朝廷每年花費大把的銀子,養的卻不是士,而是一幫狂徒!」?
??「說得好。」張居正就知道金學曾干一行鑽一行,出任學政幾個月,就把這裡頭的弊端弄得一清二楚,他滿意地點點頭,又問,「你知道現在天下的廩膳生員是多少嗎?」?
??「不知道,」金學曾不是沒有打聽過,而是因為不在北京,無從查獲確切的數據。他回道,
??「卑職知道正德九年的全國廩膳生員數字是三萬五千八百人。」?
??「正德九年距現在已過去了六十多年,廩膳生員的數額早翻了一倍多,現在是八萬七千多名,相當於全國領取俸祿的文官吏員的總和。」?
??「太多了!」?
??「是啊,本輔上任之始,裁汰官場冗員,三年共裁去一萬多名。至今還有人罵我此舉是奪皇上的威福,是寡恩,是與士林作對。但不能因為人家反對,咱就縮手縮腳不敢做事,我薦拔你出任學政,就是要你整頓學校。」?
??「卑職感謝首輔的信任。」?
??金學曾想站起來表示謝意,張居正抬手示意叫他別動,接著說:「今天下午三台會見時,我發覺你有難言之隱。所以,就想著今晚上單獨召你來見面,想聽聽你在整頓學校方面有何創議。」?「整頓學校,是兩個方面的問題,」金學曾說話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在琢磨說話的分寸,「一是裁汰生員,這裡頭主要是清除兩種人,一是害群之馬,二是那些實在是開不了聰明孔的老童生,從黃髫少年讀到鬍子拖雞屎,還在那裡懵里懵懂地學別人的策帖,這類人……」說到這裡,金學曾忽然意識到首輔大人剛剛下葬的令尊正是這樣一個老不爭氣的「府學生」,不禁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想說「這類人一律裁汰」,便臨時改了口,言道,「像這類人,因人而異區別對待……」?
??「什麼區別對待,一律裁汰,」張居正看出金學曾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說,「家父也曾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五十多歲,他就退出了府學,不再讓朝廷供養。」?
??「老封君高風亮節,不愧是讀書人楷模。」金學曾說了一句拍馬屁的話,頓時感到臉上發燥,他連忙拿起茶杯喝水以圖掩飾。「方才說的是對於府縣兩級的官學。其實,這些年講學風盛,各地辦起的私學,亦廣招生員,這樣一些學校,危害尤烈。嘉靖年後在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泰州學派,在民間極為活躍,其代表人物如何心隱、羅近溪等,四處收徒,每到一處,年輕人趨之若鶩,這些私立學校的山長其影響力,不單超過朝廷親授的教諭或學正,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與之抗衡。」?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張居正接過金學曾的話頭,怒形於色說道,「不穀這裡有一份密帖,你不妨看一看。」?
??張居正說著從案頭卷宗里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金學曾。這是安徽太平府知府龍宗武寫給張居正的密件,金學曾埋頭看了下去:??
??近查府學生員吳仕期,聞貶曹鄒元標過境之消息,邀約府縣生員及私學之子計約一百餘人,步行數百里至鎮江與之會面,尊元標為濟世之雄。鎮夜轟飲擾亂治安,攘臂歡呼譏刺時局。辱罵元輔為一世奸雄,不孝有如芻狗。且視簪纓貴族如草芥、視謙謙士人為群氓;若不除之,國禍無窮云云。此輩之張狂,於此可見一斑。惟嘯聚三日後,吳仕期率眾回歸府學,又密寫揭貼數十張,假借致仕蘇州知府海瑞之名攻擊元輔,且於府治到處張貼。?
??愚職於上月十九日密拘吳仕期一干人犯,親自讞審,偵知吳仕期輕薄狂妄,實有所本。他自認平生最景仰之人物,乃江西吉安何心隱,貶曹湖廣平江艾穆之?輩……??
??這封密札很長,金學曾仔細看過一遍,半晌沉吟不語。張居正摩挲著臉頰,盯著金學曾緩緩言道:?
??「嘉靖以來,講學之風盛於宇內,如果只是切磋學問探求道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但如今各地書院之講壇,幾乎變成了攻訐政局抨擊朝廷的陣地,這不僅僅是誤人子弟,更是對朝局造成極大的危害。像太平府這個吳仕期,只是狂妄之輩的一個代表而已。聖人有言,『一則治,雜則亂;一則安,異則危。』如今,各地書院已成對抗朝廷新政的堡壘,這是絕不允許的事情。書院為何能夠如雨後春筍般興起,說穿了,就是有當道政要的支持。講學之風,在官場也很興盛,一些官員對朝廷推行的各種改革心存不滿,自己不敢站出來反對,便藉助何心隱羅近溪之流的勢力,來與朝廷對抗。講學講學,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張居正說著說著就上了火氣,金學曾到此才明白首輔厭惡講學還有這麼深刻的原因,便道:
??「講學之風,如今已成沉痾之病,官員們不管出於何種動機,反正有不少人樂意襄助此事。
??下午,撫台陳瑞講到襄陽府巡按趙應元不來參加會葬是因為有病,據卑職所知,真正的原因
??是羅近溪到了襄陽,在卧龍書院講學,趙應元要留下來陪他。」?
??「看看,這又是一例。」張居正輕蔑地笑了笑。又道,「如今全國講學之妖風,已是甚囂塵上,其中又以南北兩京、浙江、江西、湖北數省為最。我之所以要舉薦你出任湖廣學政,就是要你先在湖北捅一捅馬蜂窩。」?
??「卑職一定不辱使命,」金學曾臉色莊重地表態,接著說,「前不久,鄖陽府發生了一次械鬥,鄖陽府知府徐顯謨到任后,支持何心隱在那裡興辦書院,為了解決校舍,徐顯謨命令駐紮在鄖陽的千戶衛所騰出一半房子來,導致軍士嘩變,竟把府衙包圍了起來。」?
??「這樣的大事,怎不見上奏朝廷?」?
??「當地官員擔心考績過不了關,故多方隱瞞。」?
??「真是豈有此理!」?
??張居正惱怒地罵了一句,還欲說什麼,卻見書辦進來稟報:「大人,荊州知府吳熙求見。」
???「有何事?」?
??「吳熙說,他把何心隱抓起來了。」?
??「為何?」?
??「何心隱下午在太暉山侮辱了首輔大人,還送那一對怪物到葬禮上,這都是戲弄。吳熙看到大人發怒,一回到荊州,就派人把何心隱抓了。」?
??「胡鬧!」張居正霍地站起,厲聲說道,「你去轉告吳熙,叫他迅速把人放了。」?
??「是!」?
??書辦一溜煙跑走了,張居正踱到窗前,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對石雕??醜陋的形象,不免又自言自語道:?
??「何心隱啊何心隱,天底下,就你這一隻叫雞公了!」?
??金學曾一旁觀察,突然明白了首輔「投鼠忌器」的矛盾心理,他忽然靈機一動,想了一個替首輔解憂的辦法,莞爾一笑,便躬身告辭離開了張大學士府。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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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九回 糧道街密議簽拘票 寶通寺深夜逮狂人 文 / 熊召政

??由於地勢低洼,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夏天,武昌城就熱得如同蒸籠。白日里來風去浪,雖然熱,往陰涼地兒一站,倒也還能透口氣兒。奇就奇在一到夜晚,風都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一絲兒也不肯吹出來。整個兒一座城不單是蒸籠,簡直就成了烤紅薯的紅爐鐵桶。丁門小戶人家,多半是雜物堆積擁擠不堪,三伏天窩在家裡,摸什麼物件兒都覺得燙手。如此天氣,呆在家裡還不把人悶死!於是,太陽一落土,家家都把竹制的涼床搬出來,不管怎麼說,躺在大街上乘涼,到底比在屋子裡吐泰得多。多少年下來相沿成俗,市民們乘涼便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景兒——男的只穿一條大褲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露著渾圓玉臂的小褂,床挨床人挨人一街二巷睡了個滿。搖著大蒲扇說笑話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響的;小姑娘聞著鄰床的臭汗睜著眼睛數星星的;小孩兒摸出年輕媽媽的奶子當眾吮吸的——這都是司空見慣的畫面。這時候,你若是講求「非禮勿視」,除非把眼球兒摘下來。?
??但人畢竟有尊卑之分,一城之中,能看到這道奇景兒的,只能是千家街保安街等窮人集居之地。在蛇山北側的糧道街卻很難見到——這條大約有兩三里路長的一條街,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尊貴大戶。三台衙門裡的官員,住在這條街上的就有不少。?
??此時已是酉時過半,糧道街上燈火闌珊。巷子里時而走過巡邏的軍士和做小買賣的生意人。
???「酸梅湯——嘞!」?
??「西瓜嘞,不甜不要錢!」?
??小販的叫賣聲悠悠忽忽,對於燥熱的夜行人來說,這是一帖最具誘惑的清涼劑。?
??「賣酸梅湯的,過來!」?
??喊話的是坐在四人抬轎子里的金學曾。此時轎子剛在一所大宅門前停下。金學曾一腳跨出轎門,從趕過來的小販手中拿過木瓢,伸到酸梅湯桶里滿滿舀了一瓢,咕嗵咕嗵一口氣喝乾,然後掏了一把銅錢扔給小販,把木瓢遞給抬轎的班頭,說道:?
??「你們在這裡盡情地喝,等我出來。」?
??說話的當兒,早有穿著衙門皂衣的侍轎長隨去敲大宅子的門。?
??「誰呀?」裡頭有人應聲。?
??「咱衙門裡的學台金大人。」?
??「啊,是金大人。」?
??裡頭的人趕緊打開大門,金學曾一步跨進門檻,對開門的班役說:?
??「煩你趕快稟報,我有急事要見撫台大人。」?
??「小的已稟告進去了,請金大人稍候片刻。」?
??班役把金學曾領到客廳。金學曾打量這廳里的陳設,只見牆上貼了些蘇畫,桌上擺著一隻博山爐和兩把宜興茶壺,景窯彩瓶中插了些時花,雖是些不值錢的玩器,倒也布置得熱熱鬧鬧。心中忖道:「這個陳瑞,雖然沾了愛財的名頭,倒也懂得收斂。這個二房的家裡,倒見不著刺眼的富貴氣。」按理,陳瑞應住在撫台衙門裡,只因他寵愛的二房與大夫人擱不攏,二房不肯受夾板氣,硬是要搬出來,陳瑞只得由她,在這糧道街覓下一處住房另住。陳瑞不愧是七尺鬚眉堂堂大丈夫,一碗水端得平,訂下規矩來,逢單日與大夫人住在衙門官邸,逢雙日就過糧道街這裡來陪陪如夫人。衙門同僚都知道他的這種安排,故逢雙日有事,就逕自到糧道街來找他。?
??由於院子里有一棵大桂花樹,白日里替房子擋了陽光,所以這客廳夜來還稍稍有點涼氣,但金學曾依然感到悶熱,皆因他穿得太齊整,一件七成新的三品孔雀夏布補服套在身上,裡頭還穿了一件擋汗的背心。由於一路走得急,額頭上汗漬漬的,補服上也滲出了幾塊汗斑,他正搖著摺扇心急火燎地等待時,忽見門簾兒一晃,身穿一件湖青輕薄府綢道袍的陳瑞抬腿兒走了進來。?
??「陳撫台,」金學曾站起來,收起摺扇行禮。?
??「坐坐坐,」陳瑞一邊還禮,一邊說道,「這麼熱的天,你還要官箴體面,彼此都是老熟的人,何必呢?」?
??陳瑞說著,便命堂役扯動懸在廳樑上的大布扇,廳堂里頓時起了涼風,感覺舒坦得多。?
??金學曾抹了抹臉上的汗,笑道:「武昌城素有火爐之稱,一到夏天,滿城的人,都變成了蒸籠里的饅頭。」?
??「都是餿饅頭,」陳瑞沒好氣地接了一句,咕嘟著埋怨道,「小時候老聽人家說吳牛喘月,
??還以為吳越之地是天底下最熱的地方,來到武昌才知道此言大謬,什麼吳牛喘月,應改作楚牛喘月才是。」?
??「你是北人,特別怕熱。」金學曾附和著。?
??「是啊,」陳瑞哭喪著臉,「一到夏天,咱就像悶昏雞似的,坐在衙門裡竟值不了事。方才你未來之前,我坐在後院書房裡,弄了一大桶井水,把雙腳泡進去才感覺舒坦一些,你看看,這都過成了什麼樣子。這次首輔回江陵葬父,咱曾向他當面提過請求,能否把我調回京城去,不求遷升,只求離開這座火爐。」?
??「首輔答應了你嗎?」?
??「他哼了一聲。」?
??「哼了一聲就是記住了。」金學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詭譎地一笑,「陳撫台,你若想能儘快調離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徑。」?
??
??「怎麼走?」此話一問出口,陳瑞便有些後悔,他知道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同時又是一個軟硬不吃的「鬼難纏」,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麼把柄落到他手裡,就等於自己給自己支了一口油鍋。於是又連忙掩飾道,「咱是正常遷轉,哪用走什麼捷徑。金學台,今夜裡勞你大駕光臨,究竟有何急事?」?
??金學曾知道陳瑞對他存有戒心,也不計較,只是不動聲色地問道:?
??「今日吏部傳來的咨文,撫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陳瑞點點頭,又明知故問,「是不是給鄖陽知府徐顯謨和襄陽巡按趙應元兩人處分的事?」?
??「是的。」?
??卻說吏部這道咨文傳諭明白:鄖陽知府徐顯謨因強令衛所駐軍騰出營房創辦學校,導致駐軍嘩變,遭監察御史彈劾,官降兩級,謫調泰州同知;襄陽府巡按趙應元候代期間,每託病不到衙視事,終日悠遊山水吟詩作賦,頗遭物議。亦被都察院風憲官糾彈,給予削籍處分。
??這兩人與陳瑞雖無私交,但畢竟是本省下屬官員,一體舉勘到部黜敘,成了風聞全國的大事。作為一省撫台,本省官員出了這大的事,陳瑞仍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
??「吏部對這兩人的處置都過於苛嚴,」陳瑞毫不掩飾對這道咨文的不滿,言道,「那些風憲官一味取悅於上,揪住一點小事無窮放大。多少官員的仕宦前途,就這樣被他們白白葬送了。」「徐顯謨與趙應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學曾盯著陳瑞,一臉的微笑高深莫測。陳瑞意識到自己說話走了板,忙改口說:?
??「當然,這兩個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撫台大人認為他們犯的什麼事?」?
??「這還用說嗎?」陳瑞憤然答道,「首輔葬父,合省官員都趕往江陵會葬,偏這兩個人都找理由告假不來,這還不把首輔得罪了。」?
??「按撫台之見,首輔是公報私仇。」?
??金學曾這句話說得尖刻,陳瑞如聽得一聲炸雷,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忙不迭聲地解釋:?
??「金學台,你話可不能這樣講,咱陳瑞對首輔之忠心,可鑒日月……」?
??陳瑞如木偶一般揮動雙手,那樣子很是滑稽,金學曾笑著打斷他的表白,言道:?
??「撫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我是說,徐顯謨與趙應元所受處分,並不是因為他們沒到江陵參加會葬。」?
??「啊?」?
??「這兩人受到黜處,都是為的同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講學。」?
??「講學?」陳瑞又緊張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將信將疑問道,「為了講學處分人?」?
??「是啊,」金學曾答道,「近些年講學風起,在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泰州學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勢。時下讀書人,若是口頭上謅不出幾句陸王心學的語錄,同儕們就會瞧他不起。在這種情勢下,府縣兩級官學的生員對程朱理學再也沒有興趣。紛紛自發地把一些講述陸王心學的人請到學校去演講。官學畢竟數量有限,這幫人惟恐陸王心學傳之不廣,又紛紛創立書院。現在,這些一哄而起的書院,在全國怕有數百座,其生員已是大大超過了省府縣各級官學的學生。這些年輕人再不熱心科舉,而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標新立異。朝廷創設學校,原意是為管理國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動朝野的心學大師們創設書院,想的卻是按他們的意願調唆青年士子,如何與朝廷分庭抗禮。如果聽憑這些人胡鬧下去,若干年後,朝廷豈不成了一個空架子?」?
??金學曾娓娓道來,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但陳瑞聽了仍感受得到電閃雷鳴。關於「講學」這裡頭的弊端,陳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覺得這事兒屬學台管轄,自己不必硬擠進去操一份閑心。不管怎麼說,跑到別人的河裡去抓魚摸蝦,終是官場大忌。金學曾當了學台大人已有半年多,兩人雖曾多次會揖,但金學曾從不肯主動向他表達學政問題,他也懶得問。今晚上,金學曾猴兒巴急地跑來,卻一改常態與他大侃特侃「講學」的邪風,憑他的直覺,這隻精狗子肯定是聞到了什麼葷腥。他頓時多了個心眼兒,決定採用拔草尋蛇之法,把這位學台大人的心裡話套出來。?
??「聽金學台這麼一說,下官才明白『講學』禍患無窮,徐顯謨與趙應元,都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如果從這方面考慮,給他倆的黜處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讓下官糊塗的是,吏部咨文為何不把這真實的理由說出來呢。」?
??「據我猜想,這是首輔的策略。」?
??「啊?」?
??「以首輔一貫的思路,他對無關社稷蒼生的空談玄理始終深惡痛絕,他初任攝政之時,首先要解決吏治與財政兩大問題,幾年下來諸事已見成效。他也就能夠騰出手來治理講學了,但講學之風,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來又有所演變,即朝廷中因循守舊的反對改革的官員,往往與涉談命理的陸王追隨者一道,借書院之講壇,攻擊萬曆新政。這一變化,尤為首輔所注目。因此,依我猜測,首輔肯定要對講學之妖風行使雷霆手段了。這件事,因牽扯到天下讀書人,最易引起非議,吏部處理徐顯謨與趙應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咨文一出,先聽聽士林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的舉措。」?
??「以你之見,首輔下一步的舉措會是什麼?」陳瑞的態度認真起來。?
??「查封全國的私設書院。」?
??金學曾說得很懇切。陳瑞眯眼兒一想,覺得金學曾的話有幾分道理,但這事兒與自己關係不大,便松下心來笑道:?
??「金學台分析得頭頭是道,反正你是個熱鬧人,走到哪裡,都會弄得山呼海嘯的,這回查封書院,你又要力拔頭籌,創立奇功了。」?
??陳瑞的語氣中既含有嘲諷,又含有羨慕,金學曾早把陳瑞一肚子雜碎看了個對心穿——這人是個老官場,誰在台上就認誰。吃准了這一點,他就對症下藥:?
??「陳撫台,這回力拔頭籌的,恐怕不會是我。」?
??「那是誰?」?
??「你。」?
??「我?」?
??「對,是你!」金學曾瞅著陳瑞一張發愣的臉,神秘言道,「我剛才講過,首輔查封書院,恐怕會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們這些學官有能力做得出來的。」?
??「你是說……」?
??不知不覺,陳瑞已把身子湊近了金學曾。金學曾見他已入瓮,心中甚為高興,問道:?
??「你說,查封書院應從什麼地方做起?」?
??陳瑞懶得細想,性急地說:「金學台,你乾脆說了,如何是雷霆手段。」?
??「一句話,擒賊擒王。」?
??「這還是個啞謎兒,」陳瑞撇了撇嘴角,擺了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式,「你說,何為賊,何為王?」?
??「撫台這麼一問,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學曾略一思慮,又道,「這麼說吧,若要拆廟,先得搬神。」?
??「廟是那些私立書院,神呢?」?
??「各個書院的山長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現就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誰?」?
??「何心隱。」?
??「這個瘋漢,」陳瑞立刻記起何心隱在太暉山與首輔見面時的張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便道,「論理,這個人早就該抓起來,但誰又敢動他呢?」?
??「為何不敢動他?」?
??「你忘了,四月份在江陵,荊州知府吳熙把他抓起來,首輔卻下令把他放了,聽說他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首輔雖是鐵面宰相,但朋友之間,他還是抹不開面子。」?
??金學曾搖搖頭,說道:「陳撫台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當時首輔的父親剛剛下葬,何心隱大老遠跑來送那兩隻??,雖有愚弄之嫌,畢竟是參加葬禮來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來,就顯得首輔太沒器量。所以,首輔要吳熙放了他。現在卻不同了,首輔五月底動身回京,已離開湖廣地面二十多天了,這時候再抓何心隱,我可以肯定,首輔再也不會指示放人了。」?
??陳瑞想一想覺得金學曾的話有道理,便狐疑地問:「是不是首輔走之前,額外有話吩咐你?」?「沒有。」?
??「既沒有吩咐,這首輔的心意兒你怎麼知道?」?
??「今日戶部傳來的咨文,就透露了首輔的心思,」金學曾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又道,「陳撫台,首輔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這倒是,」陳瑞估摸著這件事如果真像金學曾所說,倒是巴結首輔的一次絕好機會。但心裡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猶豫地問,「萬一抓錯了人,怎麼辦?」?
??「抓不錯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金學曾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說道,「再說,為官一任,要想做成幾件大事,總還得冒幾分險。當初,我任荊州稅關巡稅御史時,揭發趙謙拿公田做人情送給張老太爺,多少人都認為我這是自己給自己捅刀子,結果怎樣?首輔天下為公,滅私情而懲貪官,我金學曾不但沒有引火燒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獎。」?
??說了一晚上,就這幾句話最打動陳瑞的心,他一咬牙,說道:「就依你的,咱們即刻動手,把何心隱先逮起來再說。」?
??「好,請撫台大人迅速給捕快下令,今夜裡就將何心隱捉拿歸案。」?
??「你是說今夜裡?」?
??「是呀,事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好,我這就簽發拘票。」?
??武昌城大東門外五里許,有一支小山脈叫小洪山。山上蒼岩峻峭古木參天,石泉飛瀑禽鳥相親,原是省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處。山中建有不少富貴人家的別業。如今,這山上又多了一座名聞遐邇聲震江南的洪山書院。?
??小洪山上最古老的建築,當數始建於唐代的寶通禪寺。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禪院,如今已是省城最為有名的巨剎,禪院後山的七層洪山磚塔,亦成為一方名勝。大凡來武昌城遊覽的人,第一站必定會到蛇山上登臨黃鶴樓,俯瞰拍天而去的萬里長江和城中煙雨樓台十萬人家,接下來就會到洪山寶通禪寺燒香禮佛,爾後沿寺后盤磴古道,登臨洪山寶塔,憑欄騁目,看芰荷滿地田陌縱橫的江南勝景。?
??距寶通禪寺約有半里之遙的半坡上,有一處石牆圍砌的大宅院,俗稱半山堂。原是省城中一個大綢緞商的別墅。兩年前,這位綢緞商附庸風雅,把這座大別墅捐出來改建為洪山書院。
??從此,這座禪鍾悠揚的小洪山,又成了莘莘學子聚居之地。洪山書院因臨近省城,加之環境
??清幽,一俟建立,便招募到許多學生。上個月,書院山長因請到名滿天下的何心隱前來主講,洪山書院更是聲名大噪,本來只可容納二百多名學士的書院,一下子湧來六百多人。何心隱有一個觀點,認為士未必高貴,農工商賈並不低下,人人都應是自己的主人,都應能成為聖人。「凡人皆可成聖」雖假借於禪宗六祖的「凡人皆可成佛」,但對於社會底層庶民,似乎更有吸引力。因此,他每到一處講學,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子弟聞風歸附。?
??且說這天晚上,河漢橫陳月華如水,儘管洪山書院裡頭還是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可是與之毗鄰的寶通禪寺,卻是大門緊閉寂靜無聲,惟有方丈室里還有一盞孤燈熒熒煢照,燈下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廟裡住持無可禪師,一個便是洪山書院的主講何心隱。?
??六年前何心隱在北京天壽山見到張居正時,曾向他介紹過無可禪師的來歷。無可出家之前名叫初幼嘉,是張居正的總角之交。嘉靖二十六年與張居正一起去北京參加會試,張居正金榜題名,初幼嘉與何心隱卻愴然落第。從此,三個人天各一方,初幼嘉下第的第二年就剃度出家。十幾年後,便成了臨濟宗的傳人,禪門裡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正是由於他的努力,本已破落的寶通禪寺終又變成了宏麗的叢林巨剎。這麼多年來,他與張居正早就失掉聯繫,但與何心隱還常有過從。張居正從何心隱嘴中打聽到初幼嘉的下落後,也曾託人帶信給他,意在恢復聯絡。當年的初幼嘉——如今的無可禪師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還是不要互通信息為好。當年,他已通過何心隱帶了一首偈詩給他,該說的「玄機」都已說了,何必還要破除佛戒重續塵緣呢?這次聽說張居正回鄉葬父,有可能要召他一見。以張居正現在的顯赫身份,與他相見,無異於請來了一位活菩薩,寶通禪寺亦可藉此沾光,使臨濟宗再次名重天下。但無可禪師一向把與官府結交視為「魔道」,他不肯攀援權貴而自損宗風。為了避免和故友相見,他便提早離開了寶通寺,前往九華山普陀山等處菩薩道場參拜。這一趟耗去了半年多時間,前幾日才回到寶通寺。何心隱來洪山書院講學已經一個多月了,聽說無可禪師游腳歸來,便約定今天夜裡前來拜會。?
??老朋友相見,原也沒什麼客套。無可禪師拿出從普陀山帶回的無花果招待何心隱,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無可笑著問:?
??「柱乾,聽說你最近在洪山書院講學,越發的離經叛道了,你說你現在是無父無君,可有此事?」?
??「實有其事。」何心隱滿不在乎地回答。?
??無可駭然說道:「你如此說,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異端邪說?」?
??「我的學問的確是異端,但並非邪說,」何心隱頗為自負地答道,「父子君臣關係,在孔夫子提出的五倫中,最為束縛人心。在家事父,出門事君,一輩子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你說,一個人一輩子如此活著,哪裡還有什麼樂趣?」?
??何心隱擺出一個論戰的架式,但無可並不同他爭論,而是轉了一個話題問道:?
??「聽說你去江陵見到了叔大?」?
??「見到了,合省官員為了拍他張居正的馬屁,都一窩蜂趕到江陵參加會葬,老漢也帶著幾百名學生,前去湊了一回熱鬧。」?
??何心隱接著就把那日在太暉山與張居正見面的情形繪聲繪色講述了一遍。?
??無可禪師雖然不肯與張居正見面,但畢竟兩人是年輕時的摯友,他覺得何心隱前往太暉山會葬的方式有些古怪,於是不解地問:?
??「你送那一對??,究竟是寄託哀思呢,還是故意弄的惡作劇?」?
??「兩者兼而有之。」?
??「啊?」?
??見無可禪師一臉疑惑,何心隱便解釋說:「畢竟張居正與我曾經是朋友,他的令尊大人去世,我不前往祭奠,於友道說不過去。所以,前往太暉山一拜,是寄託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對??,給張居正一個提醒。」?
??「提醒他什麼?」?
??無可問話剛出口,便見一個小沙彌進來,請老和尚出外低聲說了幾句話,無可禪師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嚴峻,何心隱問他:?
??「有什麼事?」?
??無可答道:「小沙彌說,寺廟外頭有兩三個形跡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廟裡有什麼值得他偷的,終不會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隱說了一句笑話,旋即陰下臉來,嘆道,「如今這世道,有幾個小偷原也不足為奇,眼下的情勢是,官宦人家,一個個是飽暖思淫慾,底層百姓,一個個都是饑寒起盜心。」?
??無可搖搖頭,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當政以來,這幾年民困大有紆解。老衲這次出外遊方半年,倒聽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說他的好話。」?
??「當年在天壽山,我設計見到張居正,向他提了三條建議,第一是清除朋黨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輔六年來,一直按照這三條推行改革。」何心隱說著,鬍子一翹一翹地激動起來,竟提高了調門,憤然言道,「但是,畫虎畫皮難畫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畫骨之功。」?
??「啊?」?
??「我期望他推進改革,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幾年下來,他已深深讓我失望,他滿腦子的改革舉措,只為一個字:錢!只要能為太倉里多弄到一兩銀子,他什麼都幹得出來。」?「多年以來,朝廷積貧積弱,叔大欲行富國強兵之道,原也無可厚非。」?
??「但是他對讀書人太苛刻,對士林中人,以極盡羞辱為能事,這一點,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規矩本應回家守制,他不守制也罷,還把反對他守制的人,使用最嚴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鎮壓。從這一點看,他為了固守首輔威權,不惜與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
??「阿彌陀佛!」無可禪師雙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幾句經文,又道,「大概就為這件事,你就給張居正送去了一對??。」?
??「是的。??是鎮水良獸,我將它送給張老太爺鎮墓,是為了讓老人的靈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惻惻,」何心隱不知是為同類傷悲還是別有所思,反正臉色已是黯淡下來,「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為災咎,為橫禍。人既死了,何來災咎與橫禍?所以,老漢把??抬過去,名義上是送給張老太爺,實際上是提醒張居正,再這樣下去,必定水厄難免。」?「但願叔大心有靈犀!」無可凄然一嘆,隨即望著何心隱清癯的面頰,心想歷來結怨於朝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隱一愣,他明白無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門生滿天下,誰還能把我怎麼樣?那天在江陵,荊州知府吳熙認為我在太暉山的舉動得罪了張居正,竟然下令讓人把我抓了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又把我放了。」?
??「為何?」?
??「聽說是張居正發了話,他畢竟是聰明人,怎肯背黑鍋處分我這種人。吳熙這小子,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叔大身為宰相,畢竟還念舊情。」?
??無可說著,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華流轉北斗已淡,周遭萬籟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對何心隱說:?
??「柱乾兄,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書院安歇了。」?
??何心隱談興正濃,但見無可已站起身來送客,只得告辭。兩人走到院中,何心隱記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腳步,對無可禪師說道:?
??「差一點忘了一件事,前幾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從雲南姚江寄來的一封信。」?
??「李卓吾?」無可斂眉一想,問,「可是那位同你一樣,裝了一肚子怪學問的李贄?」?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禮部衙門做官么,怎麼跑到雲南去了?」?
??「他本是禮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張居正特薦他出任雲南姚江知府。一下子給他官升兩級。」?「這種人本不能為官,張居正能夠擢升他,可見宰相肚裡能撐船。」?
??無可一再稱讚張居正,何心隱聽了心裡感到彆扭,卻又不好反駁,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個瘋漢,張居正雖然善待他,他卻並不領情,他雖然到姚江上了任,但不肯認真理事。他聽說境內雞足山有一位禪師有百丈遺風,便跑去知會,把個知府的大印掛在衙門大堂,誰需要蓋印,就自己蓋去。」?
??無可聽了,捻著佛珠一笑:「這瘋漢是個好人物,卻不是一個好官。」?
??「他本來就厭惡當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雞足山中參禪,寫了一首詩叫《缽盂庵聽經喜雨》,你想不想聽聽?」?
??何心隱說著,並不等無可答覆,就顧自吟誦起來:?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禪。?
??林壑生寒雨,樓台罩紫煙。?
??清齋孤磬后,半偈一燈前。?
??千載留空缽,隨處是諸天。?
??吟罷,何心隱又評論道:「卓吾兄一門心思要當游腳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頭犟牛也拉不回。」?
??無可心裡頭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對他來講,應是解脫。」?
??「他從我這裡,知道你無可禪師的大名,便想掛印而去,到湖北來拜你為師,剃度出家。」
???「什麼,拜我為師?」?
??「是的。」?
??「這哪兒能成,」無可搖搖頭,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隨處是諸天』,何必跑到我這個痴漢門下,領一件破袈裟。」?
??說畢,無可親自為何心隱打開了寺中的側門,拱手將他送出門外。斯時月明星稀,寺前的樹林里清風習習,螢火明滅。何心隱走出寺門大約百十丈遠,忽然從路邊茅草窠里跳出幾個人,一擁而上將他撲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剛一張嘴,就有一團破布塞進去堵了個瓷瓷實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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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回 救友顯和尚菩薩道 危難見學台烈士心 文 / 熊召政

??沒有不透風的牆,何心隱被省撫台衙門秘密逮捕的事,不出一天就在武昌城內外傳得沸沸揚揚。近兩三年來,何心隱一直在湖北講學,全省比較有名的私立書院,大概有二十多座,幾乎全都留有他的講席。如今,用「桃李滿天下」來形容他的聲譽,是一點也不為過。何心隱名氣如此之大,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卻說各地的官辦學校,額有定數,大一點的縣學,在籍學生不得超過三十人,小一點的縣學通常只有十人左右。由於名額太少,導致入官學的門檻兒極高,除了考試嚴格,還有一大堆諸如請客送禮沾親帶故的貓膩難以對付。在這種情勢下,私立書院應運而生,這些書院倒是都有點「有教無類」的聖人教育之方,只要有錢肯付束?,什麼人都可以進來。如此一來,許多渴望進學讀書又請託無門的平民子弟便紛紛湧進書院,加上何心隱所宣揚的反對三綱五常,人之慾望可引導而不可摧殘,人人皆可成聖等等宏論,與朝廷提倡的「存天理、滅人慾」的程朱理學恰如針尖對麥芒,聽了讓人耳目一新。
??因此極能博得平民子弟的歡心,只要他一登講壇,遠近青年士子都蜂擁而至。各地書院認準何心隱是一棵搖錢樹,紛紛出重金禮聘他前來主講。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夜之間,這位普天下青年士子心中的偶像,忽然成了湖廣巡撫的階下囚,還有什麼事能比這件事更能刺激人心?一時間,不單閭巷之間駔儈之流就此事夾七夾八說短論長,就是青樓酒館衙門值房,這也成了最熱門的話題兒。且說這天上午,金學曾端坐在大成路湖廣學政衙門的值房內,正在接見省學的監正。這位監正也是為何心隱的事兒而來。何心隱被抓后,省學的學生們反響激烈,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課。昨兒下午,更有人把教諭從講台上轟了下來。教諭按禮部通過的教義授課,學生們說他滿口謅出的全是陳芝麻亂穀子,沒有一點新鮮玩藝兒,嚷著要把何心隱請上講台,監正擔心出事,故跑到學政衙門請示。?
??金學曾剛聽完監正的具稟,還來不及指示,衙門堂役又來報告說寶通禪寺的無可禪師前來拜會,人已在大門口候著了,問他見還是不見。金學曾心裡頭嘀咕了一句:「眼下都是烈火躥上樑的時候了,這老和尚跑來湊什麼熱鬧。」嘴上卻說,「哦,無可禪師來了,快請,快請!」堂役領命而去,趁這空兒,金學曾對監正布置說:?
??「國有國法,學有學規,先把帶頭鬧事的揪幾個出來,張榜訓戒,若再敢亂來,乾脆開除幾個,處理這種事情,決不能心慈手軟。」?
??\「可是……」監正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
??「鬧事兒的不是一個兩個,如今的廩膳生員個個都是刺兒頭,法不責眾啊!」?
??「什麼法不責眾,」金學曾皺著眉頭斥道,「常言道,走脫了大貓,就該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趕緊把大貓請回來。」?
??「什麼大貓?」監正迂板地問。?
??「大貓,大貓就是你為朝廷辦事的忠心。」說到這裡,金學曾聽得門口響起????的腳步聲,知是無可禪師到了,便對監正說,「你趕緊回去,學校里若鬧出什麼大事來,我拿你是問。」?監正誠惶誠恐退了出去,在門口同無可禪師打了個照面。監正平常喜好說佛談禪,每每去寶通寺參謁,這會兒卻沒有心思向無可禪師討教性命圭旨,只舉手行了一揖,便匆匆挪步而去。無可禪師看他神色有些不對頭,正自納悶時,金學曾已迎出門來,滿面春風打招呼:?
??「久聞老和尚大名,一直想去寶通寺拜謁,卻聽說老和尚游腳去了,幾時回的?」?
??「四天了。」?
??無可禪師說著,隨金學曾進了值房,金學曾的大名,他早有耳聞,但一直未曾見過。眼下兩人對面坐著,無可感覺到這位循吏儘管表面上溫文爾雅,但骨子裡頭卻有著一股子桀驁不馴的潑辣勁兒,便暗自忖道:「難怪這人能得到張居正的賞識,從他身上,倒可以看出幾分張居正年輕時的精神氣兒。」正琢磨著如何開口說話,卻見金學曾捧了一隻茶杯遞給他,言道:?
??「今日天氣太熱,看老和尚一身衲衣,都汗濕了,這是一杯攤涼了的苦丁茶,請老和尚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
??「多謝了。」無可接過茶杯淺飲一口,只覺一股子濃澀濃澀的苦味透入心脾,遂道,「金大人,聽說你是一個不尚空談,卻能夠辦實事,做大事的官員,老衲今日登門拜訪,實有一事相求。」?「老和尚不說,下官也猜著了,」金學曾淺淺一笑,他早知道無可與何心隱是好朋友,心中已猜准他是為何心隱被拘一事而來,但他不肯貿然點破,只是言道,「聽說老和尚平生足跡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事。」?
??「老衲為何心隱的事而來。」無可爽直言道。?
??「老和尚想為何心隱說情?」?
??「是啊!」無可嘆道,「前天夜裡,何心隱來寶通寺拜會老衲,出門即遭逮捕。老衲想問學台大人,何心隱究竟犯了什麼法?」?
??無可雖然慢言細語,但話風中已露出明顯不滿。金學曾支吾道:「何心隱現關在撫台衙門大牢里。」?
??「這個老衲知道。」?
??「官府從不會平白無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隱,就一定是何心隱觸犯刑條。」?
??「他觸犯什麼刑條?」?
??「這個嘛,待我問過撫台陳瑞大人,再轉告老和尚,你看如何?」?
??無可長吁一口氣,說道:「金學台,你也不用繞彎子了,老衲剛從撫台衙門來,陳瑞大人讓老衲前來找你。」?
??「陳大人讓你來的,他怎麼說?」?
??「他說,何心隱人關在撫衙大牢里,但他犯的是學案,讞審由你金學台負責。」?
??「陳瑞這個老滑頭,遇事就推卸責任。」金學曾心裡頭罵了一句,嘴上卻道:「陳大人說的不差,何心隱犯的是學案。」?
??「犯了什麼學案?」?
??「他利用各地書院的講堂,大肆鼓吹無父無君的歪理邪說,言詞間每每辱罵朝廷,譏刺當道政要,他的所作所為,比照《大明律》條例,叫蠱惑人心聚眾滋事,犯此條者,重者可以大辟,輕者也得流徙口外。」?
??金學曾對何心隱一番嚴厲的譴責,讓無可禪師聽了很不舒服,他想到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句話,但他不想與金學曾爭辯,只以息事寧人的口吻說道:?
??「何心隱畢竟名滿天下,處分他可能後患無窮,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惡人呢?」?
??金學曾笑著問:「承教老和尚,這事該如何處置?」?
??「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給學台大人出主意。」?
??「常言道當局者迷,你是局外人,興許看得更清楚。」?
??見金學曾似有誠意,無可想了想說道:「何心隱在湖北講學,的確風聲太大。學台大人抓起何心隱來,原也是要保一省學問的平安。其實,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隱請來吃一頓酒,然後禮送出境,這樣兩得其便,豈不更好?」?
??金學曾聽罷腦袋一搖,仍舊笑道:「老和尚這番教誨,下官實難從命。」?
??\「為何?」?
??無可取下胸前掛著的佛珠,拿在手上捻動起來。金學曾實不忍傷害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法不容情,他繼續言道:?
??「何心隱近幾年主要在湖北講學,我若禮送出境,豈不是以鄰為壑。」?
??「依學台大人之見,何心隱一定要在湖北讞審?」?
??「是的。」?
??無可捻動佛珠的節奏快了起來。等了一會兒,他又疑惑地問:?
??「聽說首輔張先生回江陵葬父,何心隱也曾去了太暉山,在首輔面前言語有些孟浪,荊州知府據此把何心隱抓了起來,卻被首輔放掉了,可有此事?」?
??「有。」?
??「首輔都不肯抓的人,你這個學台大人,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老和尚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金學曾將正在搖著的摺扇收起來朝手心一搗,慷慨言道,
??「首輔柄一國之政,管的是官。周天子創一國之制,是陛下管三公,三公管百官,百官管萬民。當今皇上,只需管好兩個人,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另一個就是首輔張先生。馮保須得替皇上管好內廷二十四監局,而首輔要管的卻是天下文武百官。邊境不寧匪患猖獗,首輔不可能自己提兵打仗,他只需對總兵都督布置戰略發號施令;江淮泛濫河堤潰口,首輔
??
??不可能親往堵塞,他只能拿治河總督是問;某省遭受天災人禍,首輔亦不能親自前往賑濟,他只能指令該省官員安撫百姓敉寧地方。若官員玩忽職守,首輔則通過風憲官糾察之。總之是有多少方面的國事,就有多少方面的官員。若每個官員都能各負其責各盡其職,則一國之政事就風調雨順,反之必定國事蜩螗。首輔的職責是選賢任能,制定大政方針。我們這些執事的官員,則是竭心儘力將大政方針付諸實施。具體到我這個學官,要管的事情就是學校與鄉試,為朝廷管好一省之學政。下官年初上任,經過幾個月的明查暗訪,已確切得出結論,何心隱是本省學政方面的害群之馬。首輔讓荊州知府吳熙放掉何心隱,是因為吳熙抓捕何心隱的理由不當,吳熙認為何心隱在太暉山冒犯了首輔,故下令將他逮捕,吳熙如此做,豈不是陷首輔於不仁不義之中?首輔對這種濫用權力的行為,一貫切齒痛恨。所以把吳熙申斥一番要他放人。我這次抓捕何心隱,卻是因為他宣揚異端擾亂學政。同樣是抓,理由卻完全不一樣。我是正當行使公務,履行學官職責。不知下官這一番話,老和尚能否體諒。」?
??金學曾條分縷析,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剖析明白,無可禪師聽了半晌默不作聲。他本懷揣希望而來,如今卻碰了個硬釘子,心情的焦灼與沮喪可想而知。以金學曾敢作敢為的秉性,他知道再說下去——哪怕再說它十籮筐好話也沒有一點用處,只得長嘆一聲,念一聲「阿彌陀佛」,遂起身告辭。金學曾把他送到門口,頗為負疚地說:?
??「老和尚,下官知道您與何心隱是多年的至交,而且,你們兩個年輕時都與首輔交情不薄
??特別是你,與首輔曾是總角之交。但在這件事情上,下官不能廢朝廷大法而循私情。這一點,務必請老和尚諒解。」?
??無可禪師聽了,搖頭苦笑道:「公門與空門,本來就勢同水火。多餘的話,金學台就不必講了。只可憐了何心隱,公空二門都進去不得,折騰了大半輩子,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卻把自己折騰進了牢門。六道之中,一切皆為苦厄,惜哉,惜哉!」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瞧著他的踽踽而去的背影,金學曾蹙著眉頭思索,他最後留下的這幾句話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當日無話,第二天上午,陳瑞派人送了帖子來,請金學曾到撫台衙門會揖。這也是規矩——一省政情出了大事,三台須得及時會揖。撫台作為召集人,會揖便在他的衙門裡進行。金學曾接了帖子后立即趕往撫台衙門,兩衙相距約有兩里地,也不過一刻功夫就趕到了。值事官把金學曾領到陳瑞的值房,卻見巡按御史王龍陽已先他而到。按台衙門與撫台衙門只隔一堵牆,早到也是情理中事。?
??金學曾一進來,陳瑞就急切問他:「金大人,你來的這一路上,與往日可有什麼不同?」?
??「熱,」金學曾站在扇門大開的南窗下,抖了抖汗漬漬的官袍笑道,「路上見了幾條狗,都把舌頭伸得老長的。」?
??「狗舌頭散熱。」王龍陽隨話搭話。?
??「不說狗,說人,」陳瑞說著,突然聽到南窗外邊的院子里,那棵濃陰匝地的大樟樹上傳出刺耳的蟬鳴,便對正在給客人倒涼茶的堂役說,「去去去,快去想辦法讓那些可惡的知了閉嘴,這些蠢物一叫,本官的背上就熱汗直淌。」?
??堂役不敢怠慢,趕忙放下茶壺跑出值房,不一會兒,便見三四個雜役拿著長竹篙在大樟樹濃密的枝丫間一片亂戳,見這情景,金學曾又開起了玩笑:?
??「嘉靖朝南京禮部尚書焦啟芳,平生最怕蟑螂,每日到衙升堂,先得讓雜役角角縫縫裡找一遍,看是否有蟑螂入侵。因此,時人笑他是蟑螂尚書。隆慶朝北京工部右侍郎李宗田,怕的是烏鴉,只要聽到烏鴉一叫,他立時臉色慘白。凡他住家與值事的地方,都一棵樹不留,為的是不讓烏鴉有落腳之處,人稱烏鴉侍郎。如今,陳大人這麼怕知了,倒正好與蟑螂尚書烏鴉侍郎一道,可稱為知了巡撫了。「?
??金學曾捉弄人從來都是高手,一開口說話便滑稽可笑。一席話講完,王龍陽已是笑得一口茶噴了出來,陳瑞也忍俊不住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堆,自嘲道:?
??「咱不是怕知了,是怕熱。」?
??「說到怕熱,前幾日我又聽到一個笑話,」金學曾仍一本正經說道,「說是某人死了,這人在世時是個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壞角色,小鬼將這人捉到閻王面前,閻王知道他生前劣跡斑斑,便道:『將這廝下油鍋』,那人也不慌張,竟自向油鍋走去。閻王好生奇怪,喝問道,
??『這廝怎的不怕油鍋?』那人答道,『小的是土生土長的武昌府人,怕什麼油鍋。』閻王這才恍然大悟,立馬對判官說道,『素聞武昌城乃火爐之地,此地生民個個都是熱不怕,今日眼見為實。今後,凡武昌府拘拿犯人,炸油鍋這一項就免了,改用其它大刑。』你們聽聽,這武昌城的熱,在閻王那裡也是掛了號的。」?
??金學曾把這故事講得繪聲繪色,撫台按台兩位大人早已笑得前仰後合,陳瑞抹著眼淚,喘著粗氣言道:?
??「什麼話到你金大人嘴裡,講出來都能把人笑岔了氣,什麼時候你開個堂會,專講一場笑話。」?「那不行。」?
??「為何?」?
??「只要一開講,只怕狗也會笑出尿來,那會多不雅相。」?
??金學曾又抖了一個噱頭。陳瑞覺得他陰損,回道:「今兒個你金大人是怎麼了,繞來繞去總扯到狗身上,咱還是那句話,你先甭說狗,說人。」?
??「說啥人?」金學曾問。?
??「你來的路上,人多不多?」?
??「多,」金學曾瞅了陳瑞與王龍陽一眼,納悶地說,「這麼大一座省城,常年都是人多,這有什麼稀奇的。陳大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瑞笑容一斂,臉色立刻就很難堪,他說道,「咱是問你,路上人是不是比平常多。」?
??「這個……」金學曾略一思索,「下官倒沒有作比較。」?
??「沒有人攔你的轎子?」?
??「沒有,」金學曾聽出話中有話,連忙問道,「陳大人,發生了什麼事?」?
??「何心隱一抓,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得了訊兒,都紛紛從各地湧進了省城。」?
??「怎麼,這些人想鬧事?」?
??「巡捕房的密探得到消息,這些人以洪山書院為據點,正商量著如何營救何心隱。」?
??卻說那天晚上陳瑞被金學曾說動,當即簽了拘票將何心隱秘密捉拿歸案。第二天一到衙門,便有一些部屬前來向他打探此事。這些部屬中也有一些何心隱的崇拜者,因此說起話來向燈的向燈,向火的向火,倒把本來在興頭兒上的陳瑞說得心神不定了。陳瑞甚至有些後悔不該一時頭腦發熱簽發了拘票。在衙門裡坐一天,前來為何心隱說情的人踏破了門檻兒,這其中就有無可禪師。但人既然抓了,放是不能放的,不放又總得說個理由,陳瑞於是盡把責任推給金學曾。頭天晚上何心隱一入大牢,陳瑞就要金學曾立即用六百里加急方式向尚在歸京路途上的張居正稟告此事。陳瑞之所以自己不肯出面上奏,原也是留了個心眼兒,一旦這件事做錯了,責任就該由他金學曾一人獨自承擔。若做對了,他的一份功勞自然也埋沒不了。他取了這種可進可退的態度,原也是久歷官場練得爐火純青的騎牆術。但是,這兩三天來,何心隱事件在省城引起軒然大波,不單那些私立書院的學生醞釀鬧事,就是省府兩處官學以及一些衙門裡的普通官員,甚至販夫走卒甲首皂隸,也都憤憤不平夾槍夾棒地發表議論,本來平安無事的省城,這一下反倒弄得黑雲壓城山雨欲來。陳瑞擔心局勢驟變,便把按台學台兩位找來會揖,商量應對之策。?
??巡按御史王龍陽因為事先沒有參與此事,雖然參加會揖,也只是帶了兩隻耳朵來,並不肯主動發表意見。金學曾向來不知道「害怕」二字,對形勢的估計不像陳瑞那樣擔心。這時候,見陳瑞哭喪著臉,他反倒安慰道:?
??「陳大人,你不用擔心,何心隱的徒子徒孫,都是一些半尷不尬的貨色,做不成什麼大事。」?「千萬不可掉以輕心,」陳瑞覺得金學曾的樂觀沒來由,加重語氣說道,「咱們千萬不能打虎不倒反為所傷。王大人,你意下如何?」?
??「是啊,不要留下疏失。」王龍陽附和著說。?
??「金大人,給首輔的揭帖,發出了嗎?」陳瑞又問。?
??「當天夜裡就發出了,按您的意思,六百里加急。」?
??「已經三天了,」陳瑞扳著指頭算,「再過一兩天,首輔才收得到,他如果急時回件,最快還得要七天,咱們才看得到。這七天,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咱們也得撐過去。」?
??金學曾見陳瑞完全一副泰山壓頂的感覺,心裡甚為鄙夷,便譏道:?
??「陳大人,你若真的怕出亂子,倒有一個十分便捷的解決之方。」?
??「什麼解決之方?」?
??「把何心隱放了。」?
??「你這話是脫了褲子放屁,倒是鬆脫,」陳瑞沒好氣地回答,「人是你叫抓的,現在又說風涼話,若不是你寫帖子六百里加急向首輔稟告了這件事,咱真的就把何心隱放了。」?
??眼看兩人頂起牛來,王龍陽趕緊站出來和稀泥:「金大人,你本是開個玩笑,陳大人卻當了真,算了算了,大家還是來談正事。」?
??金學曾順勢笑道:「我的確是說一句玩笑,陳大人卻跟我較上勁兒了。陳大人,你放心,抓何心隱是我金學曾的主意,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把責任推給您。」?
??「咱今天請你來,不是跟你談責任,是商量應對之策,」陳瑞也盡量壓下火氣,言道,「你不要看輕了何心隱的影響,時下人心浮躁,一幫調皮搗蛋的青年學子,再加上那些終日遊手好閒的浮浪子弟,二者一結合,就有可能鬧事,這一點不可不防。」?
??「陳大人說得對,恐怕得同駐軍聯繫,安排幾營軍士進城,以備不虞之需。」?
??「這個我已作安排,昨日就同城防兵馬司會揖過,他們調集了一個衛所的六百名兵士,今兒上午就進城。」?
??「既有六百名兵士,事情就更好辦了。」金學曾插話說。?
??「怎麼好辦?」陳瑞問。?
??「依下官之見,對付尋釁鬧事的人,不能一味地採取守勢,要儘可能搶佔先機,爭取主動。」?「你的意思是?」?
??金學曾兩道疏眉一揚,說道:「我建議將這六百名兵士開赴小洪山,立即查封洪山書院。」
??王龍陽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但他不肯表態,在這關鍵時候,要看撫台的臉色行事。陳瑞聽此言后,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查封洪山書院,只會激起更大的事變,這件事不能做!」?
??金學曾見陳瑞辦任何一件事情都畏首畏尾,心裡頭感到窩火,但權在人家手上,發脾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只得搖搖頭,暗自長嘆一口氣。?
??陳瑞覺得主要事情已經說完,此時日頭向午,他正準備開口留二位共進午膳,席間再談枝節問題,忽見一名捕快納頭撞進門來,匆匆喊道:?
??「撫台大人!」?
??「何事?」陳瑞一驚。?
??「一幫不法之徒,包圍了學政衙門。」?
??「有多少人?」?
??「約摸有上萬人。」?
??「都是什麼人?」?
??「私立書院的學生,省學府學的學生,還有城裡頭的浮浪子弟各色人等。」?
??「看看看,擔心出事果然就出事了,」陳瑞扭頭欲問金學曾,卻見金學曾已大步流星出了值房,「金大人,你去哪裡?」?
??「回衙門。」金學曾頭也不回答道。?
??陳瑞嚷道:「去不得,這些人就是要找你!」?
??見金學曾不答話,步子卻越走越快,陳瑞命令捕快上前把金學曾攔住,他隨後跑上前來言道:?「金大人,你不要送肉上砧。」?
??「陳大人,身為朝廷命官,遇事豈能閃躲。這些歹徒既然包圍學政衙門,身為學政堂官,我豈能顧及一己安危,而溜之大吉呢。」?
??「那,你回去又能怎麼辦?」?
??「我要看看那些人想怎麼辦?」?
??「如果他們一旦行兇……」?
??「大不了一個死,縱然被他們撕成碎片,我金學曾也決不會辱沒朝廷。」?
??說罷,金學曾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撫台衙門,登轎急速而去,陳瑞擔心他會出事,忙對身邊的捕快說:?
??「快去護城兵馬司衙門,傳我的話,讓他們迅速撥二百名士兵趕往學政衙門,保護金大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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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一回 品魁龍珠皇上給賞 逛西瓜攤客用使壞 文 / 熊召政

??一大早,大內紫禁城的東長街,就棚挨棚攤挨攤熱鬧非凡。蓋因萬曆皇帝朱翊鈞聽了孫海的建議,要在大內展現棋盤街的商業繁華,讓深居大內的上萬名男女內侍學著做買賣。這本是一件好玩兒的事,兩宮皇太后平常都閑得無聊,一聽這建議立馬就產生了興趣,並催著趕緊籌辦。馮保擔心這樣一來,把一座大內紫禁城弄得亂七八糟不好管理,心裡委實不贊同。但既然兩宮太后和皇上都執意要辦,他也就不好說什麼,命手下秉筆太監張宏領著內官監幾個管事牌子具體操辦此事。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備,便選定了在東長街搭蓋棚屋等臨時建築,定於六月十日開街。頭一日,馮保在張宏的帶領下,先往各家「店肆」視察,見各色鋪面琳琅滿目貨物齊全,從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到布疋綢緞骨董字畫,應有盡有,再看那引客的夥計,坐店的朝奉,個個像模像樣。馮保便去乾清宮向皇上稟奏,皇上聽了高興。第二天起了個早床,親自步行到慈寧慈慶兩宮,請出仁聖慈聖兩位皇太后,一起來東長街看集市。?
??一行人走到東長街的街口,猛一見到參參差差的店鋪,各種各樣的招牌旗旆,萬曆皇帝朱翊鈞一下子興奮起來,問跟在身邊的孫海:?
??「你看看,這兒像不像棋盤街?」?
??「有幾分像。」孫海答。?
??「這就是說,棋盤街比這兒還要熱鬧?」朱翊鈞接著問。?
??「那當然,」孫海嘻笑著答道,「這裡畢竟是臨時的搭景兒,棋盤街可是京城第一街。」?
??「走,進去看看。」?
??朱翊鈞一言未了,早聽得張宏跨前一步扯著嗓子大喊一聲:「皇上駕到——」?
??頓時間,嘈嘈雜雜的東長街一下子安靜下來,穿著各色衣服的「夥計」「朝奉」以及買客看客都一起當街跪了下去——內侍們見了萬歲爺,沒有一個敢造次的。?
??「這是幹什麼呀?」朱翊鈞驚愣地問。?
??「奴才們都恭迎皇上,恭迎兩宮皇太后。」馮保一臉諂笑解釋說。?
??「忒多禮,」不待朱翊鈞表態,李太后搶先斥道,「今日個咱們是來逛集市,找樂子解悶兒的,都這樣死板板的分出個尊卑,還有什麼看頭?馮公公,傳話下去,叫大家各自盡責,照顧好各店的生意。」?
??「是。」?
??馮保答應一聲,朝張宏一努嘴。張宏立刻布置下去,片刻之後,東長街又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喧囂起來。內侍們不單單是為皇上服務,他們自己也趁這機會買東賣西,既撿便宜又湊熱鬧。?
??卻說朱翊鈞陪著兩位聖母走進街中,打頭兒的第一家,是一間茶室,門前竿子上挑了一面幡,上書「魁龍珠」三字。李太後站在幡下面,把那三個字端詳良久,心裡頭喜歡這名兒充滿吉氣,正說要招呼兒子一起進去坐坐,卻見一名穿著對襟短褂,頭戴一襲逍遙巾,腳上穿著一雙平口布鞋的小廝從店裡跑出來,當街打了一揖,笑道:?
??「太後娘娘,萬歲爺,賞個臉,到咱店裡喝杯茶吧。」?
??「好呀。」?
??李太后爽快地答應一聲,打頭走進了茶室,一行人便都跟著她走了進來。只見裡頭擺了兩三張桌子,櫃檯裡頭木格架上,擺了各種各樣的茶葉和茶具,地上墊了幾塊磚,磚上坐著一隻泥爐,炭火正旺,煮著一銚子開水。?
??「萬歲爺……」?
??店家剛一開口,朱翊鈞就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說道:「今兒個不要叫萬歲爺,外頭茶樓里,管客人叫什麼?」?
??「叫客官。」?
??「對,你就喊咱客官。」?
??「奴才遵旨,」店家欠身打了一拱,立馬遞上一份茶牌,對朱翊鈞說,「請客官點茶。」?
??「母后,你想喝點什麼?」朱翊鈞問李太后。?
??李太後轉向陳太后,笑道:「今日咱們兩個當娘的,該享享兒子的福了,看他這位客官點什麼茶,咱們就吃什麼茶,姐姐,你看如何?」?
??「這敢情好,操心的事,讓鈞兒做去。」陳太后說著笑起來。?
??兩位皇太后在說逗趣兒的話,朱翊鈞聽了高興,他掃了一眼手中的茶牌,一筆工整的小楷抄了幾十道茶名兒,打頭第一道茶,就是這店名「魁龍珠」,便道:?
??「咱們要喝魁龍珠,你儘快斟上。」?
??「好嘞,客官稍坐。」?
??店家收了茶牌,與小廝兩人一陣忙碌。片刻就把幾件精美的細瓷茶具燙熱了,小廝把沏好的一大壺茶端上來,每人面前倒了一盅。?
??白瓷盅里碧綠的茶湯十分搶眼,聳鼻子一聞,溫馨的茶氣中還滲著一股淡淡的蘭香。李太後端起茶盅小心品了一口,滑爽滑爽的,口感極好,不免贊道:?
??「這茶倒真是好茶,比平日御茶房裡的茶,味道還要清雅,店家,這茶叫什麼名兒?你說叫魁龍珠?」?
??「對,叫魁龍珠。」?
??「魁、龍、珠,」李太后一字一頓念了一遍,又問,「為何叫這名兒?」?
??「啟稟娘娘,這魁龍珠的名兒可是大有來歷,」店家眉飛色舞地介紹道,「這道茶實際由三種茶合泡而成。它們是浙江杭州獅峰產的龍井,應天府茅山產的珠蘭,以及皖南黟縣產的魁針。三種都是綠茶,但香氣與味之厚薄都有差異。將它們摻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魁針之魁、龍井之龍、珠蘭之珠,合起來就是魁龍珠。老茶客都贊這魁龍珠是一水沖三省、香透九重天。萬……啊,不,諸位客官,你們品過之後,感覺如何?」?
??「好,好極了,」朱翊鈞忘情地嚷道,「香透九重天,今兒個倒不是虛言。」朱翊鈞說著瞧了一眼李太后,一說「九重天」,他便想到了自己,因此十分得意。他摩挲著茶盅,又問,「店家,你說老茶客都贊這魁龍珠,老茶客都是哪些人?」?
??「小的說的老茶客,都是順天府南京城內的富貴人家。」?
??「怎麼都在南京城內?」?
??「因這魁龍珠產在南邊,南京城中的富貴人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為何偏是富貴人家?」朱翊鈞一問追一問咬著不放。?
??「因魁龍珠價碼兒高,一般小老百姓,哪裡喝得起。小的說老茶客在南京,還有一樁原因。」?「講。」?
??「好茶配好水,這是千古不移的定規,凡我中國之大,好泉好水卻多半出自江南。什麼茶配什麼水,也是大有講究,比如說,峨嵋山上的雪芽茶,須得樂山三江口的水沏泡方見醇正。太湖洞庭山上產的春筍,用無錫惠山泉來沖沏,味道又不一樣。這魁龍珠茶,最服的泉水就是南京靈谷寺的琵琶泉。」?
??「琵琶泉?」朱翊鈞瞧了一眼母后,問道,「這琵琶泉有何特點?」?
??店家一邊給眾「客官」續茶,一邊繼續介紹:「這琵琶泉流自孝陵院牆內,許是沾了靈氣,才特別甘洌。琵琶泉又名八功德水,顧名思義,這泉水有八大功德,它們是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凈、七不噎、八除病。」?
??「嗬,聽你這麼一擺乎,這琵琶泉倒成了神水了。」李太后抿嘴兒笑了起來,偏過頭去對陳太后說,「南京那麼好,可惜咱姐妹沒去過。」?
??「是呀,天底下好地方就是多,什麼時候,咱們也出去耍耍,見識見識。」?
??兩位太后說著笑話兒,又把魁龍珠品了一小盅。這時,朱翊鈞又開口問馮保:?
??「大伴,魁龍珠這好的茶,怎麼咱宮裡頭就沒有?」?
??「啟稟萬歲爺,宮裡頭每年的貢茶,都是前朝定下來的,比如龍井,就是貢茶,杭州府每年上貢一千斤。因這魁龍珠是用三種茶攙和而成,故不在貢品之列。」?
??「那這茶是哪兒來的?」?
??「是老奴從家裡頭拿過來的。」?
??馮保得意地回答。朱翊鈞聽了,心下忖道:「這位老公公,說是我的奴才,天下的美味倒比我這個當皇帝的還嘗得多。」但表面上他卻打哈哈道,「鬧了半天,原來這魁龍珠茶肆真正的店家,是你馮公公。」?
??「馮公公是有心人,」李太後跟著贊道,「今兒個一開街,先品了魁龍珠,這是吉兆。」?
??是啊,」朱翊鈞雖「與民同樂」,但始終不忘自己是天下至尊,此時頤指氣使地說,「店家雖然是馮公公,但這坐店的夥計也委實口齒伶俐,稱得上茶博士,今天,朕要賞他。」?
??「謝謝萬歲爺,」店夥計興奮得臉放紅光。?
??「從明天起,你就到御茶房當值,專門給朕沏茶。」?
??「這個……」店夥計欲言又止,約略有些失望。?
??「這個怎麼了?」朱翊鈞問。?
??「奴才本來就在御茶房當值。」?
??「啊,原來這樣,難怪你說起茶來頭頭是道,」朱翊鈞說著自己也笑起來,「朕本說量才而用,沒想到卻是白下了一道旨,不過,朕還是要賞你,孫海!」?
??「奴才在。」?
??「付茶錢,另外給這店家多賞一些碎銀。」?
??朱翊鈞說罷,便領著兩位母后跨步出門。此時的東長街,到處都充滿了叫買叫賣的吆喝聲。朱翊鈞平生第一次見到這種繁華的商業景象。若不是顧及萬歲體面,加之要謹慎奉陪兩位聖母,他恨不能一口氣從街頭跑到街尾,先讓眼珠子過一回癮,然後再一家一家地仔細觀賞。這會兒辰時過半,陽光漸漸毒辣起來,一幫內侍替皇上一行撐傘的撐傘,打扇的打扇。東長街雖然寬敞,但因蓋了棚屋,留給行人走的道兒便變得逼窄,皇上這一群人過來,道兒便被擠得水泄不通。馮保急得要派手下人前去清場,李太后喊住他,說道:?
??「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氣,就咱們幾個人逛街,有啥意思?何況咱們皇上,難得這麼擠一回,正好練練身子骨兒,你說呢,鈞兒?」?
??「母后說得是,咱今天權且當一回老百姓,該怎麼擠就怎麼擠。」?
??朱翊鈞說著,不覺走到一家賣字畫的店鋪跟前,店夥計迎上來,作揖打拱言道:?
??「皇上,咱這店裡賣的,都是古字畫。」?
??「古字畫好哇,朕正好可以賞鑒前人的筆法。」?
??朱翊鈞說著走進店裡頭,踱到牆根,看畫架上掛著的一幅四尺山水。畫面是數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風雪中。筆意放蕩不羈,卻又謹嚴乾淨,一看就是大家手筆。?
??「這畫兒是誰作的?」朱翊鈞問。?
??「倪雲林。」?
??「倪雲林是什麼人?」朱翊鈞攢著眉。?
??馮保站出來回答:「倪雲林是武宗皇帝時的大畫家,蘇州人,一生有潔癖,與唐伯虎齊名。他在世時就名氣很大,即便當道政要,想求他一幅畫也非常不容易。」?
??「元輔張先生講過,大凡文人都有怪癖,所謂潔身自好,其實是另一種沽名釣譽。」朱翊鈞一心要在兩位太後面前表現自己的主見,因此臧否人物隨心所欲,他伸手將那幅畫摸了摸,又道,「不過,倪雲林的這幅畫,倒是很有一點看頭。」?
??「萬歲爺,這是倪雲林生平最得意之作,叫《十萬圖》,總共是十幅,這只是其中的一幅。」?「哪十幅?」陳皇后忽然插進來問。?
??「這十幅是:萬笏朝天、萬竿煙雨、萬丈空潭、萬壑爭流、萬峰飛雪、萬卷書樓、萬林秋色、萬枝香雪、萬點青蓮、萬歲龍松,這裡掛著的是第五幅萬峰飛雪。」?
??「嗬,以萬笏朝天開始,以萬歲龍松壓卷,倪雲林的這十幅畫,好像專為萬歲爺畫的。」?
??馮保幾句討好的話,朱翊鈞聽了開心,他問陳太后:「母后,你喜歡這畫兒?」?
??「是呀,」陳皇后答道,「這麼大熱的天,瞧著這幅畫兒的點點飛雪,身上就覺得涼爽。」
???「店家,這畫兒是從哪裡來的?」朱翊鈞問。?
??「從棋盤街查記骨董店裡借來的。」?
??「既是借的,就不能賣??」?
??「能賣,店主人講好了的,碰上好買主就出手。」?
??「要多少錢?」?
??「一幅畫五十兩銀子。」?
??「十幅畫就是五百兩銀子,」朱翊鈞盤算著,又問,「這畫兒該不會是贗品吧。」?
??「絕對不是,你看這宣紙成色,印泥的特點,都分明是正德朝的舊物,假不了。」?
??「這五百兩銀子,也是要價太高,你如今報個實價兒,多少銀子能賣?」?
??「四百五十兩。」?
??「只降這一點?」?
??「咱降的一成,是畫主給的水錢。萬歲爺要買,這一成水錢五十兩銀子,奴才就不要了。」
???「還是太貴,再降五十兩。」?
??「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貼了。」?
??朱翊鈞在討價還價中得到一種快感,見眾人愣瞧著他,也就越發較真兒:「你倒不倒貼不關咱的事,反正咱出四百兩銀子,買下這十幅畫來。」?
??「萬歲爺真的要,奴才就是賠本也樂意。要不,咱把其餘的九幅都打開,請萬歲爺過目?」
??「不用了,你把十幅畫都收拾好,送到慈慶宮。」接著對陳太后說,「母后,兒瞧著您喜歡倪雲林的畫,就買下來孝敬你。」?
??朱翊鈞的這份慷慨,倒叫陳太后始料不及,她連忙說:「咱只是隨便問問,鈞兒倒當了真,四百兩銀子買幾張舊畫兒,不值不值,千萬別買了。」?
??李太后一旁看了,對兒子的細心與孝心非常滿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辭,難得鈞兒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
??陳太后還想堅持,又怕掃了朱翊鈞的興頭,只得笑納。心裡頭卻是比喝了一碗蜂蜜水還要滋潤。一行人還在骨董店裡翻看其它物件兒,但見一個頭戴麥秸草帽,光著兩隻腳片子的少年站在門口喊道:?
??「諸位大客官,恭喜你們做成了四百兩銀子的大生意,到咱的瓜攤上吃片瓜吧。」?
??見這少年虎頭虎腦,眼瞳里有一股靈氣,李太后倒生了幾分憐愛,遂上前問道:?
??「你的瓜攤在哪?」?
??「就在隔壁。」?
??「好,咱們過去嘗個鮮。」?
??李太后說著,已是帶頭出了門。少年的瓜攤挨著骨董店的右牆根兒,兩隻板凳上支了一塊板子,上面擱了十幾片切好的西瓜,都用白布蓋著,三兩隻蒼蠅繞著白布飛來飛去。?
??「看看看,蒼蠅吃過的瓜,叫咱們怎麼吃?」孫海首先站出來挑刺兒。?
??少年白了孫海一眼,譏道:「瓜攤上沒蒼蠅,就像廚房裡沒有灶馬子,你做得到么?」?
??「吃食兒不幹凈,拉稀怎麼辦?」朱翊鈞問。?
??「不幹凈的瓜,咱不會拿給萬歲爺吃,」少年說著,從板子底下的籮筐里搬出一隻約有十幾斤重的大西瓜,操起片兒刀攔腰一劃,瓜汁兒濺了一板子,再看那瓜瓤兒,都蔫耷耷挺不起來。
??「這什麼瓜,瓤都倒了!」馮保蹙著眉頭說。?
??少年也感到不好意思,又抱出一個來,切開一看,還是瓜色晦暗。他看了看瓜臍,自言自語道:「看這瓜臍又大又圓,凹得像只盅兒,按道理是上等的沙瓤好瓜,怎麼會這樣?」說罷,又切開一隻,還是倒了瓤的敗瓜。?
??「都像你這樣賣瓜,豈不成了窮光蛋!」孫海得了理兒,說話越發尖刻。?
??朱翊鈞也覺得有些敗興,準備挪步走開。少年急得滿頭大汗,央求道:?
??「萬歲爺別走,咱再殺一隻。」?
??「別殺了,把你的兩筐瓜殺完,也都是一些敗瓤。」一言未了,便聽得一陣得意的笑聲。?
??眾人尋聲望去,卻見也是一副小販打扮的客用不知何時站在了人群裡頭。?
??「客用,看你這樣子,一身衣服倒像是偷來的,」朱翊鈞一向喜歡客用,這會兒咯咯咯笑起來,指著少年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的瓜都是敗瓜?」?
??客用咧嘴一笑擠到前頭來對少年說:「你看看籮筐底下,有什麼東西沒有?」?
??少年連忙彎下身子去籮筐翻揀,須臾間竟摳出一把碎骨頭和一些米粒兒。?
??「這是哪兒來的?」少年一臉茫然。?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客用詭譎地問。?
??「是什麼?」?
??「這些小碎骨都是王八骨頭,那米粒兒都是陳年的糯米,這兩樣都是咱偷著放進籮筐裡頭的。」?「你弄這些東西幹什麼?」?
??「咱小時候,也跟爺爺一起賣過瓜。」客用叉著手,不無炫耀地說,「那時候,賣瓜的人多,互相搶生意。為了戰勝別的瓜攤兒,爺爺就教了我這個絕招兒。「?
??「這是個什麼絕招兒?「?
??「也不知是啥緣故,再好的瓜,只要一挨上王八骨頭,一個時辰就敗,若再加上糯米,就敗得更快,咱試了多少次,次次都准。」?
??「你為啥要害我?」?
??少年一臉慍怒,繞過木板架子要過來和客用評理,客用見他認起真來,連忙說道:?
??「這一擔瓜的錢,咱賠給你。」?
??「賠錢是小事,」少年不依不饒,「咱同你一無冤二無仇,你為啥要害我?」?
??「不是成心害你,是逗樂子。」客用瞧了一眼萬歲爺,又道,「再說,生意場上,本來就是狼對狼,虎對虎,一個人若不見竅放竅,哪能賺得回大把的銀子。」?
??「看不出,你這個客用倒是一隻精猴子。」李太后笑道。走了這半日,她感到有些乏了,便對朱翊鈞說,「都快晌午了,咱們先回宮歇息歇息,待用過午膳,睡個瞌睡兒,下午再來瞧瞧。」?朱翊鈞遊興正濃,哪肯離開,便說道:「要不,兩位母后先回去,咱還想繼續轉轉。」?
??李太後點點頭,正欲邀陳太后離去,卻聽得客用說道:「前面幾步路,就是老神仙飯莊,要不,兩位太後娘娘去飯莊吃頓便飯再回去?」?
??「有什麼好吃的?」李太后問。?
??「太後娘娘去了便知。」?
??客用說罷,先自一溜煙跑去老神仙飯莊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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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二回 萬歲爺初嘗神仙宴 小太監薦賞春宮圖 文 / 熊召政

?客用說得很誘人,李太后便臨時改變了主意,跟著朱翊鈞,走了十幾丈遠,進了老神仙酒樓。比起別的店肆,這老神仙酒樓的門臉兒要闊氣得多,燙金的沉香木招牌,花格窗上懸著的遮擋陽光的湘簾,瞧哪兒都吐著富貴氣象。及至進得門來,但見八仙桌兒官帽椅兒,甚至屋角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都是一色的黃梨木製作。東牆下立著敞門的四角鑲銅的大酒櫃,下兩層放著兩隻可盛六斤酒的金鑲沉香桶,盛四斤酒的雕花大面爵,上層擺了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鈿、緬玉等質地的酒杯。南牆上,掛了一個裝裱得極為考究的行書立軸,筆意有點像趙孟?的,圓潤中透著飄逸。李太後母子和馮保,都是喜歡書法的,一時都湊趣兒走近前來觀賞,立軸上寫的是:
??老神仙醉鄉十宜??
??醉花宜畫、醉雪宜夜、醉月宜樓、醉山宜幽、醉水宜秋;醉佳人宜微酡、醉文士宜按琴賡古韻、醉俠士宜舞劍發浩歌、醉將軍宜策馬鳴鼉,醉皇帝誰奈我何!
??仔細斟酌這《醉鄉十宜》,倒也不是什麼謹嚴的警句,反而覺得隨意性很大。?
??「這是哪位醉漢謅出的文詞兒?」李太后問。?
??「若說這位醉漢,可也是天上的龍種。」店裡的「掌柜」回答。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黃臉漢,單看光溜溜的下巴,就知道是個「水貨」。?
??「龍種,」一聽這兩個字,朱翊鈞警覺起來,問道,「那是誰呀?」?
??「武宗皇帝爺,論輩分,該是您這個萬歲爺的曾祖父呢。」?
??「啊,是他?」朱翊鈞笑道,「先朝的皇帝爺,就他敢變著法兒找樂子,這《醉鄉十宜》出自他的口,也就不奇怪了。『醉皇帝誰奈我何』,你們聽聽,就是醉了,也是君臨天下的氣勢。」?李太后對武宗皇帝沉溺豹房尋歡作樂的荒唐事早有耳聞,她生性不喜歡這種胡鬧的人,問道:「這些酒具,想必是武宗皇帝爺的舊物?」?
??「是的,」掌柜的恭敬回答,「紫禁城裡開集市,這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兒。昨日馮公公指示,索性造一家酒肆,讓萬歲爺和兩位太後娘娘見個新鮮。」?
??李太后朝馮保一笑:「原來是你的主意,為何將這酒家取個老神仙的名兒。」?
??「這名兒也是武宗皇帝爺取的,」馮保解釋說,「有一年,武宗皇帝爺領兵到了大同,進了一家酒店,花兩千兩銀子吃了三菜一湯,他說那是他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頓飯。能吃這種飯,也算是老神仙了。從此,那家酒店便改了名兒,叫老神仙酒家了。」?
??「原來這裡頭還有典故,」朱翊鈞一臉疑惑,追問道,「武宗皇帝爺吃的那三菜一湯,都是些什麼餚食兒,能值兩千兩銀子,該不是讓人坑了吧。」?
??「哪裡有人敢坑皇帝爺?」馮保故弄玄虛地回答,「三菜一湯,實打實要兩千兩銀子。」?
??朱翊鈞鬧不清楚兩千兩銀子的實際價值,鼓著腮幫子想了想,又問:?
??「一兩銀子能不能買一隻雞?」?
??「哪有這麼貴的雞,」李太后笑道,「早年的價碼兒咱知道,一兩銀子能買八隻雞左右。現在能買多少,咱也不太清楚了,掌柜的,你說能買多少?」?
??「大概十隻雞吧。」?
??「唉呀呀,這我就明白了,」朱翊鈞兩手一拍,大著嗓子嚷起來,「一兩銀子十隻雞,兩千兩銀子就是兩萬隻雞,武宗皇帝爺是個什麼肚皮兒,一頓能吃那麼多?」?
??屋子裡爆發出一陣笑聲,一幫貼身內侍嘰嘰喳喳誇讚萬歲爺精明。馮保覺得受到了奚落,但他不氣不惱,仍笑模笑樣地解釋:?
??「如果是吃雞,當然用不了兩千兩銀子,但人家武宗皇帝爺,吃的不是雞呀。」?
??「那吃的是什麼?」?
??「一盤豆腐,一盤瓜籽仁,一盤青菜,一碗湯,就這清清爽爽的幾樣。」?
??「再清爽,也不值兩千兩銀子呀?」朱翊鈞仍不服氣。?
??馮保笑道:「萬歲爺,您別和老奴抬杠,你若不信,現就在這老神仙樓里烹出一頓,你吃著試試,如何?」?
??「這臨時搭蓋的酒家,能做這樣精緻的菜肴嗎?」這次問話的是陳太后。?
??馮保答:「酒家雖是臨時搭蓋的,但真正執事的還是御膳房的大廚。」?
??「母后,咱們就在這兒見識見識吧?」?
??「也好,」李太後點了點下巴頦兒,笑道,「兩千兩銀子一頓飯,不要說吃,咱聽都沒有聽說過。」?
??李太后一發話,陳太后便無異議,兩人走到八仙桌邊對面而坐,朱翊鈞不敢僭越坐上主位,而是在下首叨陪末席。一時間,除了馮保留下侍候,餘下的內侍都躬身退了出去。?
??大約一盅茶功夫,掌柜的從裡屋掇出第一道菜來。一盤熘得紅紅的圓型薄肉片兒,上面撒了些翡翠蔥花,樣子很是好看,朱翊鈞問道:?
??「這是什麼呀?」?
??「瓜籽仁呀。」站在李太後身後的馮保,笑著答道。?「這肉片兒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籽仁。」李太后說著,便邀陳太后舉筷,她挑著吃了一口,不免驚呼道,「這是什麼肉呀,這麼滑爽。」?朱翊鈞大嚼了一口,也稱讚道:「味道真是不差。大伴,這是什麼肉呀。」?
??「八哥的舌頭。」馮保答。?
??「八哥的舌頭?」朱翊鈞小心翼翼挑了一片「瓜籽仁」放到眼前細看,詫道,「八哥的叫聲最好聽,這一盤小舌頭,全是八哥的?」?
??「全是。」?
??「那得要多少只八哥呀?」?
??「一千多隻。」?
??「這麼多,上哪兒找去?」?
??「到樹林子去逮呀,」馮保耐心解釋,「這一盤舌頭,大概要幾十號人忙乎半個月呢。一隻八哥最精華的部分就是舌頭了,取了舌頭,八哥肉就沒啥吃頭。」?
??「啊,難怪價碼兒高。」朱翊鈞感嘆。?
??第一盤菜上來就讓太后與皇上胃口大開,掌柜的趁機問道:「太後娘娘,你們還喝點什麼?」?「你是說喝酒?」李太后問。?
??「是呀。」?
??李太后對朱翊鈞管教極嚴,十六歲之前連酒杯都不讓他碰,滿了十六歲后,允許他一年三節喝一點御酒房自釀的補酒,但也僅是一小杯而已。今日「逛集市」找樂子,她決定破一回例,便拿眼掃了一下酒櫃,問道:?
??「都有些什麼酒?」?
??「六月伏天,喝不得燒酒,奴才這裡準備了幾種甜酒,不傷脾胃的。」?
??「最好的是哪一種?」?
??「芙蓉液,」掌柜的說著從酒櫃里抱起那隻雕花大面爵,「這是御酒房剛從民間覓得的秘方釀成的,主要的原料是蓮花,既清香,酒味兒還挺濃的。」?
??「好,你且給咱們一人斟一小杯來。」?
??隆慶皇帝生前喝酒是海量,他的兒子朱翊鈞得其遺傳,一聞酒味兒就心蕩神馳。今天他很想痛飲,但在兩位母後面前不敢造次,他端起面前剛剛放好的象牙杯,品了一口芙蓉液,說道:?
??「酒味兒太薄。」?
??李太后睨了他一眼,哂道:「嘗嘗是個意思,你還真的想學武宗皇帝爺,弄到『醉皇帝誰奈我何』的地步?」?
??「兒不敢。」朱翊鈞臉一紅,趕緊收斂了。?
??這時,掌柜的掇出第二道菜來,一盤雪白雪白的豆腐,配了幾片切得極薄的玉蘭片。?
??「這一看就是豆腐,裡頭未必也有機關?」李太后笑吟吟地問。?
??「太後娘娘嘗嘗便知。」?
??「姐姐,你先嘗。」李太后恭請陳太后。?
??陳太后道:「不必客氣,一起嘗吧。」?
??盤中的豆腐看上去都成塊兒,但因為太嫩,筷子一挑就爛,三人只得用羹匙舀來吃。陳太后吃飯素來精細,她舀了一小塊豆腐放在嘴中,感覺鮮膩到極致,用不著咀嚼,只舌頭輕輕一抿,這豆腐就滑下了肚。食管里留下一種清涼的感覺,她好生詫異,便問:?
??「馮公公,這是什麼豆腐呀?」?
??「畫眉的腦髓。」馮保答道,「一隻畫眉的腦髓大概比一滴露珠還少。」?
??「那這盤豆腐要多少只畫眉的腦髓才做得出來?」?
??「大概兩千多隻吧。」?
??「哎呀,真虧人家想得出來。」?
??說話間,第三道菜也端上了桌,是一盤細若松針的綠茸茸的青菜,這回不待主子發問,馮保主動介紹:這菜叫雪龍鬚,采自西域昆崙山的千仞雪壁之上。以每年十月採擷為宜。這雪龍鬚有一個特點,就是任何時候都保持碧綠的顏色。因昆崙山常年風雪迷漫無路可走,采雪龍鬚的人十去九不回,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雪崩壓死。惟其如此,雪龍鬚的價值才大大超過銀子,一斤銀子只換得回一兩雪龍鬚。?
??聽馮保這麼一說,三人大為驚奇,一盤雪龍鬚,不一會兒也被吃得光光的。?
??最後上來的是湯——說是湯,其實是一碗透底兒的清水,熱氣騰騰地盛在蛋青色薄胎海碗里。朱翊鈞用湯匙舀了一點試試口味。?
??「怎麼樣?」李太后問。?
??朱翊鈞咂著舌頭說:「看似清水,其實鮮美得很,大伴,這湯又有什麼講究?」?
??「這是用雄鯉魚製作的,」馮保眯眼兒瞧著薄胎海碗,說道,「這道湯用料雖然普通,但做工卻很特別,先把一隻瓦罐支在明火爐上,裡頭放的是清水。瓦罐頂上有一根繩子垂下來,下端安一隻勾子。待瓦罐里的清水煮沸,廚師就將一條活蹦亂彈的雄鯉魚捉起,用鉤子勾住鯉魚的尾巴,讓它的頭對著瓦罐,魚嘴隔滾水大約一寸距離。瓦罐里的熱氣衝上來,鯉魚燙得難受,扳動之中,嘴裡便會有涎水滴出。須知這涎水是鯉魚的命汁兒,若不是遇熱扳命,這涎水是決計滴不出來的。如此折騰不了幾下,鯉魚就會氣息奄奄,此時它的命汁兒也所剩無幾了,廚師便把這條鯉魚換下,再勾上一條新鮮的。待這條魚的命汁兒滴得差不多了,再換上一條,如此換上換下,像這樣一碗湯,大約總得二三百條雄鯉魚。「?
??「這麼說咱現在喝的,差不多全是雄鯉魚的命汁兒了?」朱翊鈞問。?
??「正是。」馮保舔了舔嘴唇,回道,「先前一罐水,都變成了氣,剩下的全是魚汁兒,也不用給什麼佐料,只稍稍給一點點鹽。」?
??「這湯叫什麼湯?」李太后問。?
??「龍泉湯。」?
??「湯的味道好,名兒也雅緻。」?
??「如今三菜一湯都用完,太后與萬歲爺評評,值不值兩千兩銀子?」?
??「值!」朱翊鈞興奮地說,「朕還擔心,兩千兩銀子,做不做得出來呢。」?
??「馮公公,咱們娘兒仨吃了個酒足飯飽,你還餓著肚子,」陳太后似有歉意地說,「這樣的三菜一湯,你吃過嗎?」?
??「老奴哪有這口福。」馮保嘿嘿笑著。?
??朱翊鈞心中忖道:「你沒吃過,能說得這樣頭頭是道?鬼才相信。」但表面上他卻關心地說:「大伴,餓客難當,你還是吃點東西吧。」?
??「多謝萬歲爺關心,老奴不餓。」?
??馮保奉事惟謹的樣子,深得李太后賞識,她端起掌柜呈上的熱面巾輕輕擦了擦嘴,心滿意足地說:?
??「今天還得多謝馮公公,讓咱吃了一次稀罕。鈞兒,諒你私房錢不多,這頓飯錢娘來付。」
??「今兒逛集市,哪能讓母后破費,不就兩千兩銀子么,兒吩咐孫海,從內廷供用庫中支取。」?「不用不用,」馮保連忙站出來說,「這頓老神仙宴,就算老奴孝敬兩位太后與萬歲爺。」
??「你付錢?」朱翊鈞問,旋即得意地笑道,「也好,今天咱們吃大戶。」??
??從老神仙酒家裡出來,已過了午時,此時烈日當空,路上似有火苗在躥。兩宮太后受不住熱,便在馮保的陪同下分別回宮歇息去了。朱翊鈞萬乘之尊,也不是耐熱的主兒,但他畢竟是生平第一次逛集市,哪肯舍了這喝五吆六爭七扯八的購物樂趣,而跑回乾清宮去躲避呢?遂在孫海客用一幫貼身內侍的簇擁下,依舊在這東長街上遛達。看看兩位太後走遠,孫海便附在朱翊鈞的耳邊,悄悄說道:?
??「萬歲爺,太後娘娘和馮公公一走,捆在你身上的三根索子都沒了,這下子您會玩得更開心。」?「還有啥開心的?」朱翊鈞饒有興趣地問。?
??孫海說:「方才萬歲爺吃神仙宴時,奴才滿街跑了一圈,發現前頭還有家骨董店,有好東西賣。」?「什麼東西?」?
??「奴才不好說,」孫海故意賣關子,「還是請萬歲爺自己前去一看。」?
??說罷,孫海頭前帶路,領著朱翊鈞招招搖搖走向一家骨董店。在店門口,孫海攔住眾位隨行的內侍,讓他們在門外守候,只和客用兩人陪朱翊鈞走進店中。?
??這店中的小廝生得眉清目秀,見朱翊鈞來了,竟愣在那裡,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不喊呀?」孫海指著小廝的鼻子斥責。?
??小廝囁嚅著說:「咱不知道該是喊客官還是喊萬歲爺。」?
??「?,好不知相,」孫海一副仗勢欺人的架式,「在店外頭,咱們扮戲喊客官,如今進了店,你就喊萬歲爺。」?
??「奴才明白了,」小廝轉而向朱翊鈞高打一拱,說,「多謝萬歲爺賞臉,進了咱這小店。」
??「聽說你店裡有稀奇物件兒?」朱翊鈞一邊落座,一邊問道。?
??小廝回道:「稀奇物件兒有一些,只不知萬歲爺要看哪一種。」?
??孫海插話說:「咱方才看過的那兩件,拿出來給萬歲爺過目。」?
??小廝點點頭,便從博古架底下的抽屜里,拿出兩面銅鏡,他先遞給朱翊鈞一面,這面銅鏡高約八寸,一邊是凈面,積下的銅垢顯然已經磨拭過,散發著幽幽的光芒。另一面澆鑄的是一幅春宮圖,一位盤髻少女赤身裸體俯卧著,撅起渾圓的屁股,另一名裸體男子以跪姿面對少女,手舉陰莖刺入少女的牝戶。朱翊鈞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男女交媾圖,頓時眼睛發直。他畢竟當新郎倌才幾個月,對雲雨之事興趣正濃,頃刻之間,褲襠里已是挺起了一根硬物。夏日衣裳薄,他怕奴才們看出破綻,便假裝撓癢,把手伸到下邊去按住。孫海機靈,忙替朱翊鈞拿過銅鏡,又說道:「萬歲爺,還有一面哪。」?
??「啊,拿來看看。」朱翊鈞說著,臉騰地一紅,這發窘的樣子,倒不像是一個皇帝。?
??小廝又將另一面銅鏡拿過來,直接把陰面展示給朱翊鈞看,鏡面正中是一個方形鼻紐,上面有「春月樓制」四個篆字。鼻紐四周,刻了以下文字:
??男女情動交頸相偎?
??嬌聲低語女情大悅?
??玉戶開張瓊液浸潤?
??莖物堅硬久刺不止?
??女興男欲美快之極?
??朱翊鈞饒有興趣把這幾句順口溜看了兩遍,這些文字歪歪扭扭,顯然是銅鏡買來之後,某個促狹鬼別出心裁刻上去的。朱翊鈞雖然對這兩面銅鏡極有興趣,但礙於皇帝的尊嚴,他卻板下臉來,瞪著眼睛訓斥道:?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也忒膽大,竟敢將這些誨淫誨盜的物件兒,拿來污朕眼目。」
??小廝不知就裡,頓時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哭腔哭調地求告:?
??「小的只是一心想著學棋盤街的買賣,沒想到宮裡頭的禁忌,還望萬歲爺恕罪。」?
??「你是說,棋盤街上賣這物件兒?」朱翊鈞問話的口氣仍然嚴厲。?
??「是。」小廝戰戰兢兢回答。?
??孫海知道皇上很喜歡那兩面銅鏡,突然發火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正在想著如何轉寰,卻聽得客用在一旁嘰咕道:?
??「棋盤街上的店家,一個個都是捉豬上板凳,騎驢過紙橋。甭說賣這種銅鏡,就是人肉,只要你肯吃,他也敢賣給你。」?
??「客用說的倒是實話,」孫海嘻嘻一笑,解釋道,「這兩面銅鏡,說它誨淫誨盜也不假。但它們之所以能放在店裡售賣,則因為它們是骨董。」?
??「骨董,它們是骨董?」朱翊鈞將信將疑。?
??「是呀,這兩面銅鏡,都是宋朝舊物。」?
??「既是這樣,你拿過來朕再看看。」?
??朱翊鈞終於有了欣賞銅鏡的「正當理由」,小廝也很知竅,忙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捧過銅鏡,朱翊鈞邊看邊摸,腦子裡忽然閃現出他的新娘子——王皇后玉體橫陳的誘人景象,頓時有了「意淫」的感覺,不免感嘆道:?
??「宋代怎麼會有這種銅鏡?」?
??小廝答:「聽說是青樓上的用品。」?
??「青樓,什麼叫青樓?」朱翊鈞眨著眼睛,不解地問。?
??孫海回答:「青樓就是妓女群集之地。」見朱翊鈞似懂非懂,孫海又補充說道,「妓女都專事賣淫,男人要找樂子,就上青樓。眼下京城裡,就有好多處青樓。」?
??「你去過嗎?」朱翊鈞好奇地問。?
??「奴才們哪能去那兒。」?
??「為何不能去?」?
??「萬歲爺忘了,奴才們都是沒根的男人。」?
??孫海說罷,勉強擠出一張笑臉。朱翊鈞這才記起眼前的三個人都是挑了卵袋兒的假男人,不由得一笑,便又把話題兒轉到銅鏡上頭:?
??「這兩隻銅鏡,是北宋還是南宋的?」?
??「北宋南宋?」孫海平常不讀書,哪有朝代的概念?便望文生義胡扯下去,「依奴才看,這銅鏡肯定產自宋朝的南邊。萬歲爺您看看,這交歡的一對男女,身架兒都不大,不似北人,婆娘的屁股都大過磨盤。」?
??孫海驢胯扯到馬胯的一番高論,逗得朱翊鈞捧腹大笑。多少年來,太后與張居正馮保三人,對他管束極嚴,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放鬆過。他忽然感到每日批覽奏摺會見大臣的生活是多麼枯燥。笑夠了,他又問小廝:?
??「這銅鏡是從哪兒弄到的?」?
??「是棋盤街上借過來的。」?
??朱翊鈞記起上午在另一家字畫店裡買的倪雲林的《十萬圖》,也是取自棋盤街,便道:?
??「怎麼這東長街集市上好一點的貨物,都是從棋盤街上借來的。」?
??小廝答:「棋盤街上的店家,聽說咱大內紫禁城要辦集市,個個都主動把貨物送過來寄售,都瞧著萬歲爺是個大買主。」?
??「原來是這樣,」朱翊鈞又用手指頭彈了彈銅鏡,「這兩隻鏡子,要多少錢?」?
??「二十兩銀子一面。」?
??「貴倒不貴。」?
??「萬歲爺,要不你買下?」孫海趁機慫恿。?
??朱翊鈞有心收藏,但又怕母後知道了惹下禍事,如果退回給棋盤街又覺得可惜,便道:「孫海,朕看你喜歡,你就買下來吧。」?
??孫海一怔,道:「萬歲爺,奴才怎敢收藏這個?」?
??「朕准了你收藏,你還怕什麼?」?
??見門簾兒一響,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跑進來稟報:?
??「啟稟萬歲爺,方才通政司送來順天府快遞,首輔張先生回京,今兒個申時就可以到達京南驛。」?
??一聽到這個消息,朱翊鈞心裡頭頓時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方面他慶幸首輔歸來,又可以替他把握朝政處置疑難大事;另一方面,這三個多月的無拘無束的生活,看來又要告一段落了。但不管怎麼說,對師相的感情,讓他高興大於沮喪,他當即下令:?
??「傳旨元輔張先生,今晚上他不必進京,就住在京南驛。明天一早,命百官出城相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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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三回 談度牒巧使系縻術 說玉娘觸痛離別情 文 / 熊召政

?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張居正又車馬喧闐地回到北京,此次離京三個月零四天,張居正沿途會見地方官吏,考察風土民情,雖然累一點,但心裡感到充實。畢竟看到了許多在京城裡想都想不出來的實情。通過五年來的整飭吏治與財政改革,各府州縣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觀。這次回家,他原計劃將老母接來北京奉養,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過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熱,張居正便想把歸期往後推兩個月,待秋涼后再陪母親上道。畢竟有二十年沒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風物想從頭看過,又有多少父老鄉親延門佇望,想與他暢敘闊別之情。他向皇上寫了條陳請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時間返京。北京南京兩都的部、院、寺卿、給事、御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紛紛上折請求張居正及早還朝視事。即便這樣,皇上還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參加張文明祭葬的太監周佑留下來護送張母秋涼啟程來京外,另派錦衣衛指揮使翟汝敬馳傳往迎張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張居正只得倉促上路。到達京南驛后,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軍都督府大帥朱希孝便趕來京南驛,恭請張居正前往正陽門外閱兵。五千名京營的兵士早已在那裡束裝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兒在那裡候著了。張居正換上綉蟒吉服登上閱兵台,觀賞將校們步陣與馬戰的精彩表演。按理說,只有出征將帥班師回朝或皇帝出行歸來,才可舉行閱兵儀式。現張居正享受這一殊典,實乃也是萬曆皇帝特賜的殊榮。閱兵式結束后,皇上特遣大使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設宴為之洗塵,兩宮太后亦各遣大?宣諭慰問,賜八寶、金釘川扇及御膳餅果醪醴茶物。酒足飯飽,張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鼓吹導引回到了紗帽衚衕。到家不一會兒,又有太監前來傳旨,皇上念他旅途勞累,讓他在家休養十天再入閣值事。?
??說是在家休息,張居正卻是一天也不得閑,畢竟出去了三個多月。他首先需要了解的是這期間的朝局有哪些變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詢問了解,另一方面主動前來找他稟報的官員也不在少數。因此,每天到他家來拜謁的人,就像是走馬燈似的去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一日晚間,內閣輔臣張四維登門造訪,因是要緊的客人,張居正便吩咐在書房會見。?
??
??張居正離京這幾個月,張四維實打實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頒發和尚度牒。因為要奉送人情並從中謀利,張四維讓呂調陽領銜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個名額。此事雖然已經辦成,但張四維害怕張居正回京過問此事,查出其中的貓膩來,因此心裡頭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決定先來張府,一來向首輔表示離別渴念之情,二來——如果能逮著機會,就把度牒的事當面解釋清楚。?
??內閣四位輔臣,那天都一齊去正陽門外迎接張居正歸來,但登門拜謁,張四維還是第一個。張居正因此格外顯示出親熱來,他命游七給張四維泡了一杯從老家帶回來的綠茶。張四維品了一口,贊道:?
??「這茶真香,茶湯綠幽幽的,也極好看。」?
??張居正說道:「這是不穀老家夷陵州產的鄧村茶,鄧村地處高山,終年雲霧繚繞,因此,這茶味清香厚實。」?
??「是呀,」張四維其實不懂茶,但此時不得不裝內行,「咱品這味兒,倒是覺得強過西湖龍井。」?「難得你喜歡,」張居正笑道,「不穀這次帶了不少,待會兒讓游七拿兩罐給你。」?
??「多謝首輔。」?
??張四維是嘉靖三十一年的進士。父親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鹽商,舅父王崇古,同鄉楊博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也是庶吉士出身,辦事通達幹練,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輔時,就對他非常器重。論年齡,他只比張居正小三歲,但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上去倒像是個晚輩。張居正見怪不怪,扯過閑話后,便破題兒問道:?
??「聽說呂調陽給皇上遞了摺子,請求致仕?」?
??張四維沒想到張居正一上來就問這個,閣臣之間向來關係微妙,他只得謹慎答道:?
??「確有其事,首輔離開的這三個月,呂閣老向皇上遞了兩道摺子。」?
??「他的決心挺大嘛!」?
??「呂閣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現在大熱天也犯,坐在那裡就像扯風箱似的,每每開口說話,先聽得喉嚨里一片痰響。」?
??「呂閣老有六十二歲了吧?」?
??「大概是。」?
??「依我看,呂閣老請求致仕,原是有心病。」?
??「心病?」張四維眼神里露出驚詫。?
??「是啊,心病!」張居正臉上雖掛著笑容,射向張四維的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穀父親去世,皇上要不穀奪情,惹起一場風波。不穀在家守制,翰林院那幫年輕詞臣,穿著大紅袍子涌到內閣,要呂閣老坐上正位取代不穀。這是一場鬧劇,責任在那些詞臣而不在呂閣老。但這件事發生之後,呂閣老見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穀從來就沒有責怪他。呂閣老是老實人,我猜他請求致仕,當由這件事而引發。」?
??張居正一番表白,張四維心裡頭不敢贊同,他知道翰林院詞臣擁戴呂調陽取代首輔的事,張居正聽說后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後來到內閣,見了呂調陽還是臉色鐵青,幾天都不說話。嚇得呂調陽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申,想表明心跡又找不到辦法。但首輔現在卻如是說,這也是一種姿態——大凡勝利者,對無力反抗的弱者總是表現得寬宏大量。從內心來講,張四維同情呂調陽,但他審時度勢,覺得與其得罪張居正,還不如得罪呂調陽。想了想,他趁機挑撥說:?
??
??「首輔對呂閣老的評價,極為允當,但依下臣看來,呂調陽此次請求致仕,還另有所因。」
???「啊,還有什麼原因?」張居正問。?
??「這次首輔回鄉葬父,呂閣老猜想可以臨時執事,那幾天,看他臉上還掛著些喜氣兒。後來,皇上給內閣發來聖諭,一應大事仍須首輔酌處裁定。呂閣老聽了,什麼也沒說,就寫了奏摺,申請致仕。」?
??「皇上要這樣做,並不是不穀本人的意思,呂閣老又何必多心?」張居正蹙著眉頭,言語中頗有責怪之意,接著又說,「呂閣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來,也有推卸責任之嫌。皇上要從太倉調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這是明顯不合規矩的事,不單呂閣老,就是你們餘下三位輔臣,也都不置一詞,難道這也是無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張居正唇槍舌劍,雖然責備的是呂調陽,卻把張四維等另外三位閣臣也捎了進去,張四維臉紅紅的,低聲支吾道:?
??「呂調陽是次輔,他不表態,咱們站出來說東道西,豈不有越俎代庖之嫌?」?
??張居正聽了這句話,半晌不吭聲。通過幾天的了解,對於三個月來京城發生的一些大事,他多少心裡有底。四位閣臣中,呂調陽倒有一多半時間不入閣當值,餘下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三位,雖然每日準時到閣辦公,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碰到稍稍有些棘手的事情,要麼六百里加急把公文傳到江陵,要麼就暫時壓置等待他回來處置。張居正雖然對閣臣們擅權始終抱有警惕之心,但對他們這種遇事推委不擔責任的做法卻是更為惱火,他決定趁機將張四維敲打敲打,便言道:?
??「這三個多月來,內閣真正辦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你主持的度牒發放了。」?
??一聽到「度牒」兩個字,張四維眼皮子一跳,乾笑道:「這是件小事兒,下臣做起來,倒也不費周折。」?
??「周折倒不費,但卻壞了朝廷的規矩,」張居正口氣嚴厲起來,「你們說大事須得由我裁奪,一下子增加一千份度牒,這件事情大不大,為何事先不讓我知道,嗯?」?
??張四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增加度牒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已經六年沒有發放度牒了,各地涌到京城來希望得到度牒的僧人,怕有上萬人。不少當路政要幫著說話,原定度牒數額實在不夠,下臣便就近請示次輔呂閣老,由他具名上奏皇上,皇上也就開恩,准了呂閣老所請,多給了一千個名額。」?
??
??張居正冷笑一聲,言道:「你不是說呂閣老不肯擔責任嗎,這一回怎麼如此積極?」?
??「呂閣老大概想著這是件小事。」?
??「你呢,你也認為是小事嗎?」?
??「是的。」張四維聲音很低。?
??
??張居正雖然對這件事不高興,但在他急需要處理的事情中,這的確是一件拈不上筷子的小事。他之所以要在今晚上特別提出來,目的是給張四維一個訓示。此刻他瞅著一臉緊張的張四維,語重心長地說道:?
??「入閣之前,你也當過禮部尚書,應該知道發放度牒究竟是不是小事。自古以來,僧道兩教,既不可絕情剿滅,也不可慫恿提倡。我大明開國的洪武皇帝,雖然當過三年和尚,但柄國之後,對和尚道人梵緇之輩採取的國策是限制。唐宋元三朝,基本上都有大和尚或大道士被皇帝聘為國師。惟我明朝,決沒有這類怪事發生。龍虎山道教,在前朝被奉為張天師這名號被洪武皇帝革掉,改為真人。他說,『天至高至貴,安得有師?」這一問真是振聾發聵洞徹肺腑。自洪武之後,和尚道士各有一個得到了一品人臣的崇隆之位。和尚是姚廣孝,他位極人臣並不因為他是和尚,而是因為他是永樂皇帝的軍師,是第一號靖難功臣。第二個是道士陶仲文。世宗皇帝晚年好齋譙,不但滅佛,還把道教捧到天上。陶仲文以丹符方術取得世宗信任,竟然當到了禮部尚書,並襲一品少師勛銜。這陶仲文是湖廣黃州府人,說起來,還是不穀的同鄉。他得寵時,不穀正在國子監任司業,曾同他見過幾次面。他那時極得世宗信任,就連首輔嚴嵩都畏他三分,多少無恥官員都紛紛巴結討好他,想他在世宗面前幫忙說好話,以圖陞官。不穀則對他沒有任何好感。心想此等妖孽列於公卿之上,實乃是朝廷的不幸。世宗去世前兩年,這陶仲文病死在任上。世宗皇帝居然給了他賜祭九壇的殊榮,並繼續寵信他的黨羽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之流。直到世宗駕崩,時任首輔的徐階才把這五個人緝拿歸案問成死罪,一時間士林莫不拊手稱快。穆宗皇帝即位,便降敕收了前朝皇帝賜給龍虎山張真人的二品銀印,改為六品提點。去年,張真人跑來北京活動,希望恢復二品待遇,連李太后都被他說動,不穀則向太后陳述厲害,不同意更改穆宗旨意,遂罷。「?
??說到這裡,游七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張居正便停下話頭問他:「你有何事?」?
??游七答:「湖北學台金學曾有急信送來。」?
??「信呢?」?
??「在這裡。」游七說著走進來遞上一封信札。?
??「知道了,你去吧,」張居正隨手把信放到書案上,看到游七躡手躡腳離去,他瞄了瞄一直
??在凝神靜聽的張四維,又接了方才的話頭繼續言道:?
??「不穀舉了前朝的兩個例子。其意是說明釋道兩教,若能善自引導,則有補於國事。若任其泛濫,勢必成為大患。姚廣孝雖享有國師之名,但他外釋內儒,從沒有以一己之權而為緇衣羽流之輩謀取任何私利。因此,後世當道者仍對他尊崇有加。陶仲文則不一樣,此人邪術進讒,惑亂聖主,把一個垂治天下的朝廷搞得烏七八糟。古言道,『楚王好細腰,吳娃多餓死』,就因為陶仲文攛掇著世宗皇帝燒灶煉丹,導致整個一座京城烏煙瘴氣。不單鐘鳴鼎食的王侯將相之家,就是一些升斗小民,為了向皇上看齊,也都爭相仿效。一時間,不單酒樓茶肆,就是部院衙門廟堂之上,人們津津有味談論的,都是荒誕不經的齋譙之術。一心為民勤於政事者得不到拔擢重用,而那些迎合世宗皇帝呈獻祥瑞探研青鳥之術者,反而都能服蟒腰玉。那些年,大明王朝真是露出了衰敗之象。?
??「好在穆宗警醒,在徐階高拱等幹練大臣的主持下,一掃妖氛。釋道兩教才恢復正常。不穀汲取前代教訓,認為這世道既不可無和尚道士,又不可太多和尚道士,既不可作賤和尚道士,又不可追捧和尚道士。總之得有一個度。所以,我們既不學世宗滅佛,亦不學唐肅宗佞佛。做到這一點,首先要控制的,便是和尚道士的人數。不穀出掌內閣之後,改度牒發放三年一次為六年,每次只發度牒兩千份,這本來已成定規,你們照辦就是。誰知道這第一次的度牒發放,就讓你們破了規矩,一下子增加了一千名!」?
??張居正大處著眼一番宏論,張四維覺得有些小題大作,但也只能呆著臉痴??地聽,待張居正住了口,他連忙屈一屈身子說道:?
??「下臣督辦度牒的事,原只想人情太多,各省都有人幫著說情,故向呂閣老請示,能否上摺奏明皇上多要一千個名額,卻沒有想到這裡頭牽扯到朝廷的大政方針。首輔方才高屋建瓴的一席話,讓下臣如灌醍醐。說起來,這事也不能全怪呂閣老,下臣也有責任,跟著首輔辦事,下臣每每感到力不從心,常有綆短汲長之虞。」?
??張四維明裡是承擔責任,暗裡卻是向張居正表示忠心。張居正看穿了他這點小把戲,言道:
??「在世人眼中,你張四維也是一個能臣,綆短汲長之虞,你倒不應該有。你主要的問題是患得患失,心裡頭小九九太多,不穀這麼說,也許言重了。」?
??「不重不重,」張四維紅著臉答道,「下臣將度牒的事辦砸了,愧對首輔的信任。」?
??「這事情若是認真追究,你倒沒有主要責任,上有呂閣老,下有褚墨倫,這也是你張四維的精明之處,點子是你出的,但責任卻由別人來擔,」張居正談笑之間說出了問題的要害。在張四維癱了氣性如坐針氈之時,他又話風一轉言道,「不過,這件事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飯,拿了度牒的和尚們已回到各省,若是推倒重來難度太大。如果糾錯,也只能等到六年之後,下一次頒發度牒了。因此,你盡可放心,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不過,你要轉告褚墨倫,叫他好生辦事,再有差錯,必定新賬老賬一起算。」?
??最後這幾句話,明裡點的是禮部度牒司主事褚墨倫,實際上是說給他張四維聽的。張居正採用軟硬兼施又拉又打的辦法系縻人心,讓跟著他的人既有盼頭又有怕處。如此一來,身邊的閣臣縱然經綸滿腹,卻也只能唯唯諾諾。?
??一番談話,張四維悶出了一身臭汗,他感到見皇上也沒有這麼緊張過,好在首輔終於有了個態度——度牒之事不予追究。他心裡如釋重負,剛說站起來告辭,張居正把他攔下,說道:
??「不穀約了萬士和來,你乾脆多坐一會兒,一同見見。」?
??萬士和是新任禮部尚書,他原是南京禮部堂官,北京禮部尚書馬自強入閣后,張居正便將他調來北京接任。張四維猜想張居正約見萬士和是為湖廣學政金學曾捕捉何心隱一事,此事在北京已是傳得沸沸揚揚。但張居正既不挑明,張四維也不敢多嘴來問。這時,小書童端上兩小碗蓮子羹請兩人品嘗。張居正一邊喝著,一邊漫不經心言道:?
??「呂閣老看來是鐵了心要致仕了,子維兄,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
??張四維正要誇讚蓮子羹,卻沒有想到張居正談這麼緊要的話題。他頓時一愣,琢磨著該如何回答:呂調陽比他早入閣三年,因此論資排輩坐在次輔的位子上。如果呂調陽一致仕,那麼這次輔就非他莫屬了。再往下推理,一旦首輔有個三長兩短,接替首輔的第一人選便是次輔。當年嚴嵩取代夏言,徐階取代嚴嵩,高拱取代徐階,張居正取代高拱,莫不都是從次輔的位置上扳倒首輔而代之……從內心深處講,張四維巴不得呂調陽早一天離開京城,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登上次輔之位。但這樣一種心情又怎能在張居正面前表露?他咽下一口蓮子羹,擺出一臉為難的神色,言道:?
??「首輔,容下臣冒昧提一個建議。」?
??「你說。」?
??「千萬不要讓呂閣老致仕。」?
??「為何?」?
??「呂閣老這六年來協助首輔辦事,總還是盡心盡意,加上他這人生性淡泊,從不招惹是非,僅這一點就為他人所不及,實屬難得。」?
??張居正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他隨便拈出這個話題,本是想試試張四維的心術。
??「看來,他還不是那種過河拆橋見利忘義之人。」張居正心下忖道,遂悠悠一笑說:?
??「呂閣老是書生意氣,他既然患病,就讓他在家多療養一段時間,致仕的事,皇上是何態度?」?「皇上把呂閣老的奏摺留中,據下臣推測,皇上也是等首輔回來處理。」?
??「呂閣老不能致仕,至少我不能同意。」張居正回答得堅決。?
??「首輔寬宏大量,」張四維說著拿眼覷著張居正,見他臉色和緩已不似方才那般嚴峻,便斗膽說起「體己」話兒來,「首輔,有一件事情下臣一直想告訴你,卻又難於啟齒。」?
??「什麼事,值得你這麼神神道道的?」張居正笑著問。?
??張四維車過腦袋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通連書房與花廳的過道上寂寂無人,他才小聲言道:?「下臣聽到了一點關於玉娘的消息。」?
??「什麼,玉娘?」?
??張居正一聽玉娘這個名字,頓時渾身打了一個激凌。去年秋天,玉娘不辭而別,張居正曾令積香廬主管劉朴到處尋找,均無結果。奪情風波發生后,玉娘曾託人送來祭奠的哀詩一首,也是來無影去無蹤。玉娘初初離開的那段日子,張居正真正品嘗到了唐玄宗那種「遲遲更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凄苦之情。隨著時間推移,他才逐漸擺脫頹廢的心緒。但一人獨處時,玉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嬌羞身影總還是在腦海里浮現。這份時間逾久發酵逾濃的思念之情,他很難與別人道及。現在,張四維竟然主動說起他的「隱私」,怎不讓他大吃一驚。?
??「下臣也是偶爾聽說玉娘的消息的,」張四維一副討好的樣子,莊重地說,「她已離開了京城。」?「去了哪裡,是不是回到了江南?」張居正急切地問。?
??張四維點點頭,答道:「今年春上,有人在應天府丹陽縣見到了她。」?
??「丹陽縣,她跑到丹陽縣幹什麼?」?
??「去年因棉衣事件被處死的邵大俠,就是丹陽縣人氏,」張四維說著頓了頓,見張居正表情無甚變化,又接著言道,「邵大俠死後,他的家人將他的遺骸運回丹陽老家安葬,玉娘去那裡,就是為了去邵大俠的墳前祭奠。」?
??張居正半晌默不作聲,忽然長嘆一聲言道:「玉娘雖為小女子,卻不避厲害知恩必報,真乃有巾幗英雄之風。」?
??關於玉娘和邵大俠的關係,張四維早有耳聞。此時見首輔的樣子似乎有些傷心,便勸慰道:
??「玉娘畢竟是小女子,雖知恩必報但不識大體。邵大俠將她在青樓贖身,這是恩。但首輔以一人之下,萬民之上的顯赫身份,對她如此珍愛,更是結草銜環也難以回報的大恩。玉娘為了報邵大俠的小恩,而辜負了首輔的大恩,這於常理上說不過去,再說,邵大俠是朝廷的欽犯,她前往祭奠,豈不是與首輔作對?」?
??張居正不同意張四維的議論,駁道:「子維兄剛才數落了玉娘一大堆的不是,豈知這正是玉娘的可愛之處。她的腦子裡面只有情,只有恩,卻沒有首輔、欽犯這些概念。比起官場的勢利眼來,玉娘才算真正的超凡脫俗。」說到這裡,張居正情緒激動起來,他起身踱到窗前,眺望深邃的夜空,彷彿要從茫茫河漢里找到玉娘的行蹤,「玉娘出走,是因為不穀傷了她的心。她聽說邵大俠被抓,曾央求我設法救他,不穀知道邵大俠是玉娘的恩人,但我怎麼能因私情而廢公理呢?因此斷然拒絕了玉娘的請求。後來,她聽說邵大俠已被明正典刑,於是對我徹底失望,顧自離開了積香廬。」?
??往常,首輔的這份「隱私」雖然有不少官員私下議論,但多半只當是緋聞。今天,張四維眼見到張居正對玉娘一往情深的表情,內心不免受到了感動,他言道:?
??「首輔,要不,下臣派人去把玉娘找回來。」?
??張居正猛地一轉身,目光灼灼盯著張四維:「玉娘如今像浮萍一樣,你能找得到她嗎?」?
??「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裡?」張四維笑道,「順藤摸瓜,沒有找不到的道理。」?
??張居正垂下眼瞼,撫了撫飄然長須,不無惆悵地說道,「李商隱寫過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玉娘既然絕情而去,也許,我和她的緣分就到此結束了。從此天各一方,重逢又有什麼意義!」?
??「玉娘可能是一時衝動,下臣相信她對首輔肯定還有刻骨銘心之愛,只要能找到她,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不必了,」張居正搖搖頭,「既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張四維仔細看時,只覺張居正的表情,已從「柔情丈夫」變成了「鐵面宰相」,他越發感到張居正的高深莫測。兩人一時無語,正當書房陷入難堪的沉默時,游七又匆匆進來稟告:?
??「老爺,禮部大宗伯萬士和大人到了。」?
??「走,子維兄,我們去客廳見萬大人。」?
??張居正說著,從書案上拿起那封金學曾急遞來京的信函。張四維瞅了瞅信封上赫然蓋著的湖廣學政衙門的關防,便趁機小心問道:?
??「首輔,見了萬大人,咱們議什麼?」?
??「議一議查禁全國私立書院的事。」?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但張四維卻感到驚雷貫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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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4 08:53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十四回 金學曾智布黃蜂陣 陳督撫深析宰揆心 文 / 熊召政

??自從抓了何心隱后,武昌城中爆發了幾次大的騷亂。第一次是洪山書院的六百名學生髮動,全省就近私立書院的大批學生蜂擁而至,就連城裡省府兩所官學的學生也都響應參加,約摸有上萬人,將大成路上的學政衙門圍得水泄不通。城裡頭的一些地痞流氓等不法分子也趁機起鬨搗亂,砸搶了幾家店鋪。甚至焚火燒毀了一些房屋。陳瑞一看這緊張局勢大有蔓延之勢,便當機立斷採取措施。除先前調入的二百名軍士外,又將駐紮在孝感衛所的一千名兵士迅速調入省城進行彈壓。城中各大衙門以及主要街道都有兵士日夜巡邏。局面雖然控制住了,但問題並沒有解決。卻說數千名學生圍困學政衙門的那一天,金學曾不聽陳瑞勸告,硬是要火急火燎往回趕,斯時學政衙門前人山人海,平素溫文爾雅的莘莘學子,這時候早把子云詩云溫良謙讓等書生功課一古腦兒拋諸腦後,只見他們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有的捶胸頓足看似瘋漢;有的齜牙咧嘴如同怒目金剛;有的呼天搶地如喪考妣;有的攢眉擰目,倒像是吃了幾斗黃連水。總之是「狼奔豕突」群情激憤。這些人打聽到抓捕何心隱是學台大人金學曾的主意,便互相串連邀齊了前來學台衙門找金學曾興師問罪。他們中也不乏潑皮式人物,一來就擺開架式要往學衙的儀門裡沖。省里的三台衙門都是密勿重禁嚴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崗。這會兒見有人要以身試法,值守的兵士一個個如臨大敵一起橫槍護住大門,領頭的哨官喊道:「誰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槍戳了他!」秀才們雖然有心鬧事,但見了橫肉面生的兵爺,心裡頭還是懼怕三分。數十人衝上了儀門前的台階,又都嚇得退了回去。衙門既不敢沖,他們也決不甘心就此散去,便吵吵嚷嚷要金學曾出來回答為何要抓何心隱——他們並不知道金學曾不在衙門裡,衙門裡的人更不會據實奉告。?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不知誰嚷了一句:「看哪,學台大人的轎子抬過來了!」學生們回頭一看,果然見一乘油絹雲頂大涼轎從東面的玉馬街匆匆而來。頓時,圍在衙門前的學生們,又像潮水般朝轎子那廂涌去。此時坐在轎子里的金學曾面對萬頭攢動的場面,心裡並不驚慌,他吩咐轎夫把轎子抬到廣場中間停下,他抬腿下轎,立馬就有人朝著他大聲喊叫:「
??你憑什麼抓何心隱?」一言未了,不知誰領頭喊了一句口號:「還我何心隱!」廣場上便響起了一陣一陣的狂吼。待口號聲停了,金學曾環顧周圍一張張憤怒的臉,冷笑著斥道:「你們不好好念書,跑到這裡來吊什麼嗓子,嗯?你們問本學台為何要抓何心隱,這麼亂鬨哄的,本學台怎麼回答?你們現在選幾個代表隨我進衙,我給你們竹筒倒豆子,一二三四講個清楚明白。」說畢,金學曾抬腿就往衙門裡走,膽小的學生紛紛給他讓道兒,卻也有幾個捺橫撒潑氣勢洶洶地站出來擋住去路,高聲說道:「憑什麼讓你回衙?要說,就在這裡說清楚!」金學曾瞅著這幾個人,三角眼一弔,斥道:「瞧你們這樣兒,都是存心要和我搗蛋。好哇,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同你們一起熬!」一言未了,便一撩官袍,雙腿盤地坐了下去。
??他這樣一來,倒叫學生們沒了主張。正當他們嘀嘀咕咕商量下一步對策時,不知是誰殺豬似地嚎叫起來:「哎喲,我被螫著了!」眾人尋聲望去,一時都大驚失色,只見頭頂上嗡嗡嗡飛起一大片黃蜂。這些可惡的小飛蟲彷彿著了什麼魔法,見人就螫,尖利的毒刺一紮入皮肉,立刻就會腫起大包疼痛難忍。本來還同仇敵愾眾志成城要向學台大人討個公道的學生們,頓時亂了陣腳,左躲右閃抱頭逃竄,廣場上一片嗷嗷亂叫,趁著這一片混亂,衙門前守值的兵士連忙跑過來把金學曾接回了衙門。儘管金學曾眼明手快,突圍時仍然被黃蜂狠螫了一口。?此後幾天,金學曾一直呆在衙門裡。在這騷亂尚未平息的非常時機,儘管身無鎧甲手不執戈,他仍然有一種統兵打仗的感覺。這天上午,他收到張居正急遞過來的信函,便想送給陳瑞過目,於是鳴炮三聲乘轎出衙,在一隊兵士的護衛下,旗牌森嚴地往撫台衙門威儀而來。?這一回,陳瑞破例挪步到大門口迎接,瞧著金學曾下轎,他迎上去把學台大人上下左右看了個遍,直看得金學曾不好意思,狐疑地問:?
??「陳大人,你看什麼呀?」?
??陳瑞說:「不是說你被大黃蜂螫了一口么,螫哪兒了,怎地瞧不著痕迹?」?
??「呶,螫的是這兒。」金學曾指了指自己的左臉頰。?
??陳瑞湊過去看,不相信地搖搖頭,言道:「大黃蜂螫一口,少說也得腫七天,你那臉上光溜溜的,哪裡螫過?」?
??「螫是真的螫了,不過,半日就好了。」?
??「怎麼這麼快?」?
??「我有奇方。」金學曾擠了擠眼睛,笑道,「不知從哪本閑書上看到一則故事,說的是一個人若遭蜂螫,就趕緊找來蚯蚓糞,用井水調和敷到被螫之處,一敷就好,我就試著辦理。」
???「閑書上的記載大多荒誕不經,你怎地相信這個?」?
??「這回還真的不是騙人的。」金學曾摸了摸臉頰說,「我敷上蚯蚓泥后,大約半日就好了。」?
??說話間,陳瑞領著金學曾穿過前院,走進了緊連著值房的寬敞的客廳,堂役端上西瓜,兩人一邊吃瓜,一邊仍在扯閑話,陳瑞半是責怪半是關切地說:?
??「金大人,你那日不聽勸阻,執意要回衙門,實在是莽撞之舉。要不是那一群大黃蜂幫了你,還不知那幫無賴要把你撕成個咋樣。」?
??金學曾接過堂役遞上的面巾胡亂擦了擦嘴角的瓜水,答話中嚴肅又摻著幾分詼諧:「陳大人,你總要記住那一句話,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話是這麼說,但年輕人腦子一熱,湊在一起互相攛掇,殺人放火的事也不是做不出來。水泊梁山的好漢,不就是這樣鬧出來的?」說到這裡,陳瑞瞅著金學曾,又道,「有一件事,我至今仍覺蹊蹺,你學台衙門前的廣場,空蕩蕩的連棵樹都沒有,怎麼會突然飛出一群黃蜂來。」?這幾天來,不斷有人問及此事,金學曾總是不置可否。其實,在廣場上螫人的並不是什麼大黃蜂,而是一群蜜蜂。卻說那天金學曾離開撫衙趕回學台衙門的路上,看到路邊一戶人家屋檐下掛了兩隻蜂桶,便靈機一動,吩咐隨行僕役將其買下,取下桶內歇滿蜜蜂的格扇,小心翼翼地裝進一隻大布袋中,並交待僕役,若是他在廣場遭困,就將這些蜜蜂偷偷兒放出來。一到廣場,僕役見金學曾果然被學生們團團圍住不得脫身,便依計行事,將布袋口朝下猛地一抖,已是悶了半天的蜜蜂正在焦躁之時,突然重見天日,頓時四散而逃。學生們猝不及防,突見蜂群飛來,便揮手驅趕,蜜蜂受此挑釁,便狠命螫人,頓時間一場人蜂大戰便爆發開來。現在,面對陳瑞的提問,金學曾覺得對他沒什麼好隱瞞的,就據實講了事情的經過。不過,他還是隱瞞了一點,沒有說自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而將一切「功勞」歸之於僕役。陳瑞聽了,咧嘴一笑言道:?
??「你那個僕役倒是有捷才,借蜂救主,也算出了奇兵。這種人應該提拔重用,不過,即使沒有蜂群救你,本撫緊急調派的兩百名軍士也趕到了。」?
??金學曾回道:「對學生們,弄一群蜜蜂嚇唬嚇唬就足夠了,完全用不著請那些兵爺來。」?
??「你這話本撫不同意,」陳瑞反駁道,「鬧事的是學生,但鬧起來了就不僅僅是學生的問題。那幾天,一些歹徒趁騷亂之際青天白日搶劫商家店鋪。若聽其發展,這幫烏龜王八蛋,就該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了。」?
??金學曾明顯感到陳瑞對待學生滋事生釁的態度同前幾次談話相比,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過去是優柔寡斷不肯擔當責任,如今卻是大打出手殺氣騰騰,他覺得這其中必有原因,又想著自己前來會揖的要務,便道:?
??「陳大人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終是封疆大吏的氣度,在下欽佩。今天上午,在下收到了首輔的來信,便想著趕緊送過來請撫台一閱。」?
??金學曾說著打開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張居正的來信,陳瑞接過來展開一讀:?
??學曾見字如晤:?
??六月初三急件收悉,何心隱以聖人自居,終是狂狷一流。講學只當平居講明,朋友切磋,至於招延黨羽,創設書院,徼名亂政,罪之尤者。今之講學,舍正學不談,而以禪理相高,浸成晉代之風。若任其泛濫,必成國蠹而遺禍社稷。人在旅途,車駕旋迫,匆草數語以釋爾念。君為朝廷效命,不計厲害,深慰鄙念,張居正又及。?
??讀罷這封信,陳瑞把箋紙小心還給金學曾,又起身走到裡間拿出一封信來遞給金學曾說:?
??「下官也收到了首輔的來信,你看看。」?
??金學曾抽出箋紙,一看到首輔行雲流水的墨跡,便覺十分親切,他字斟句酌讀了下來:?
??藩台陳公如晤:頃接學台金學曾急件,知公欲除書院弊蠹,力排異議而將何心隱逮捕歸案,
??此舉怯積習以去頹靡,振紀綱以正風俗,實有利於社稷。?
??講學之風,誠為可厭,夫昔之為同志者,不穀亦嘗周旋其間,聽其議論矣。然窺其微處,則皆以聚黨賈譽,行徑捷舉。所稱道德之說,虛而無當。莊子所謂嗌言者若哇,佛氏所謂蝦蟆禪耳。而其徒侶眾盛,異趨為事。大者搖撼朝廷,爽亂名實;小者匿蔽丑穢,趨利逃名。嘉隆之間,深被其禍,今尤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憂也。?
??明興二百餘年,名卿碩輔,勛業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勁節,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講學者每詆之曰:「彼雖有所樹立,然不知學,皆意氣用事耳。」而近時所謂知學,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樹立,又遠出於所詆之下。將令後生小子何所師法耶??
??我朝以來,講學之風湖廣尤烈,嘆我桑梓士習人情,深被其害。公以雷霆手段,先於湖廣禁毀書院,功莫大焉。?
??不穀此番回籍扶櫬,公率僚屬前來會葬,在此致謝。公在江陵面告,稱不耐武昌苦熱,欲求遷轉於北地。待不穀回到北京,再與吏部商量,一俟京職出缺,當為公謀之。
??與寫給金學曾的寥寥數語相比,張居正寫給陳瑞的這封信,可謂洋洋洒洒。首輔對於講學風氣的批判,可謂有理有據。兩相比較,似乎張居正對陳瑞更為推心置腹,陳瑞自己也是這樣理解的。但金學曾心底清楚,這正是張居正的高明之處:若要在湖廣禁毀書院,其關鍵人物不是他金學曾而是撫台大人陳瑞。因為在江陵,張居正曾單獨召見金學曾,秉燭夜談面授機宜,該說的話已經說得很透徹。倒是這位陳瑞,讓張居正放心不下,此人能辦事,但有見風使舵的毛病,因此需得仔細叮囑。?
??瞧著金學曾讀完了信,陳瑞開口說道:「金大人,今天你就是不來找我,我也要發帖子請你。沒想到,你我同時收到了首輔大人的來信。」?
??「首輔對於講學的看法,已在兩封信中闡釋明白,」金學曾言道,「陳大人先前總還有點擔心,怕做錯了什麼事,這回該吃了定心丸吧。」?
??這話如果從別人口裡說出來,陳瑞肯定會生氣。但金學曾又當別論,因為從首輔的來信中,可以推測得出,金學曾在給首輔的信中,替他講了好話。因此他只是得意地一笑,回道:?
??「咱們為官之人,辦任何事都講究一個有法可依。不瞞你老兄說,抓了何心隱后,引起這麼大的騷亂,咱心裡頭直打鼓。心想上頭如果不體貼下情怪罪起來,你我便吃不了兜著走。有了這層心思,咱做事就甩不開手腳。現在好了,有了首輔這封信,咱們就去了後顧之憂,怎麼干就怎麼幹了。」?
??「那你說,現在該怎麼干?」金學曾問。?
??陳瑞眉毛一擰,惡狠狠地說:「我已下令調集了營兵,今夜裡,就把洪山書院封了。」?
??「好,」金學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接著又問,「那,何心隱怎麼辦?」?
??「這個嘛,本撫也有一個主意。」?
??陳瑞詭秘地一笑,在書案上拿了一張紙遞給金學曾。只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瘐」字。
???「瘐?」金學曾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臾之字義,是片刻的意思,須臾之間喻時間之短,臾從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
??「你的意思是,讓何心隱……」?
??金學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陳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陳瑞猜著了他的心思,笑道:?
??「怎麼,金大人,你不敢說出來?乾脆,我來說明了,我的意思是,讓何心隱瘐死獄中。」
???金學曾急切地說:「陳大人,讓何心隱死掉,恐怕也非首輔的本意吧。」?
??「是的,首輔沒有在信中交待如何處置何心隱。但我可以斷定,首輔決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人逍遙於世。」?
??「你怎麼知道?」?
??陳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問道:「金大人,你知道當年嚴嵩是如何下台的么?」?
??「不是徐階策劃讓人寫摺子彈劾嗎?」?
??「大家都這麼說,其實並不是。」陳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據我所知,這事與何心隱有關。」?「啊,這個我倒沒聽說。」金學曾驚訝說道。?
??「官場上多的是蹊蹺事,你哪能樣樣都能聽到,」陳瑞說了句擺譜的話,接著言道,「嚴嵩在嘉靖皇帝面前獲寵二十年而不衰,這是個奇迹。多少人想扳倒嚴嵩,結果如何?從夏言到楊繼慎,一個個都被斬首西市。提起這些冤案,至今都讓人心驚膽顫。何心隱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談國是,因在家鄉建立『和萃堂』,糾集族人合力抗稅,結果被江西巡撫派人前往捉拿歸案打入監牢,偏偏這巡撫又是嚴嵩的親信。那是何心隱的第一次牢獄生涯,后經友人營救,雖然出獄,但他從此就和嚴嵩結下冤讎。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嚴官員的經歷,認為這些官員都是意氣用事,是拿腦袋撞南牆,而不擅於使用四兩撥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隱看準嘉靖皇帝酷愛齋譙,迷信方術的弱點,花重金買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寵信的道士藍道行。
??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關外的虜患把藍道行請來扶亂。藍道行預先已知道嚴嵩也要就此事前來覲見,便道,『待會兒會有一個身穿蟒衣的花白鬍子老漢要來與陛下談這件事,此人雖幹練有才,但下巴翹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對皇祚不利。』嘉靖皇帝聞聽此言,心下悶悶不樂。半個時辰后,太監來報嚴嵩求見,嘉靖皇帝准他進來,當嚴嵩進來跪下磕頭時,嘉靖皇帝定睛看這嚴嵩,果然是身著蟒衣鬍子花白,下巴翹起來如危崖聳峭。嚴嵩在內閣呆了二十多年,三天兩頭就會入宮覲見,嘉靖皇帝雖對他了如指掌,偏偏卻忽略了他這個下巴。想起藍道行的促膝密談,嘉靖皇帝頓時心下駭然,一聲不吭揮手讓嚴嵩退了下去。就從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誅除嚴嵩的決心。當時的次輔徐階察言觀色,發現嚴嵩已經失寵,遂密囑手下趕緊上折彈劾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摺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將嚴世蕃抓進詔獄,最後也被問成死罪棄首西市。兒子一死,老嚴嵩即刻就被削職,然後抄家,清剿嚴黨。在內閣慘淡經營二十年的嚴嵩,就這樣吹氣泡一樣完了。」?
??陳瑞講的這個故事,特別是藍道行一節,金學曾從來沒有聽說過。雖是陳年舊事,聽來仍不免驚心動魄,金學曾嘆道:?
??「嚴嵩倒台,大家都把功勞歸之於徐階,卻沒想到起關鍵作用的,竟是這個何心隱。」?
??「是啊,」陳瑞深有感觸地評論道,「徐階雖是當今首輔的恩師,但平心而論,耍手腕斗心機,他還不是嚴嵩的對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藍道行的話,縱然有十個徐階綁在一塊兒,也不可能扳倒嚴嵩啊!」?
??「這倒是,」金學曾點頭承認,又問:「這麼絕密的事情,你怎麼知道?」?
??「沒有不透風的牆嘛。」陳瑞不肯說出消息來源,故賣了個關子。?
??「首輔知道嗎?」?
??「徐階知道,首輔就一定知道。」?
??陳瑞今日一改平素說話閃爍其辭的毛病,每句話都口氣篤定。金學曾這才感到往日輕看了這個陳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后怕虎,做事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看上去像個草包。卻沒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讓外人半寸也不得窺伺,金學曾自嘆弗如,遂又討教問道:?
??「你是說,首輔想除掉何心隱,不是因為他講學,而是因為他這段秘聞。」?
??陳瑞脫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
??「何以見得?」?
??「金大人,你還記得去年冬天發生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
??「處死了什麼人?」?
??「邵大俠。」?
??「你知道邵大俠這個人的來歷嗎?」?
??「知道,傳說高拱下野以後,又東山再起重登宰輔之位,就是邵大俠設計的奇局。」?
??「這就對了,」陳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長言道,「邵大俠製造棉衣以劣充優,致使戚繼光部的兵士凍死十九人,僅這一條,就該殺。何況他以一介布衣混跡朝廷,竟能在宰揆任免這樣的大事上縱橫捭闔,就更該殺。何心隱的情況同邵大俠一樣,論講學,他可殺,論干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殺!」?
??「陳大人言之有理,」金學曾贊同陳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過,這何心隱畢竟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
??「李世民為了當皇帝,連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殺,別的就不用說了。」陳瑞越說越來勁,「這就叫政壇無朋友可言。金大人,將心比心,如果換成你我坐在首輔的位子上,你願意讓別人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中么?」?
??金學曾答道:「以首輔之才,邵大俠與何心隱都不可能對他造成威脅。」?
??「但這兩人,的確是廢掉了一個宰揆,又扶起了一個宰揆。這種人留著終是禍害。如今,有大俠之名的那一個已經命赴黃泉,有聖人之名的這一位,也該打發他上路了。」?
??「取他性命,首輔信中並沒有暗示啊!」?
??「響鼓不須重槌,」陳瑞說著又從茶几上拿起張居正的信,在金學曾面前晃了晃說,「首輔的信上,有『講學之風,誠為可厭』這八個字,有這句話就夠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隱,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這次除掉何心隱,卻輪到我催你了。怎麼樣,今晚上送他上路?」?
??金學曾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咕噥道:「邵大俠與何心隱,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獄連起手來,說不定可以再做一個奇局,把閻王弄下台來,自己取而代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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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4 08:53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十五回 唱葷曲李閻王獻醜 禁書院何聖人斃命 文 / 熊召政

??傍晚時分西北角天空起了烏雲,一霎兒工夫瀰漫過來,又是扯雷又是打閃,接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滿世界亂砸。半個多月響晴響晴的天,曬得樹葉打蔫地皮起捲兒,這會兒雨點剛落,滾燙的鵝卵石街面如同燒鐵淬火,都???地冒著青煙。不過半個時辰,路上已是積水成河。一場豪雨解了暑氣,武昌城裡的居民,終於獲得了一個盼望已久的涼爽之夜。?
??酉時的驟雨只下了大半個時辰,街坊人家吃過夜飯,天上的密雲就已散開,一交戌時,又現出疏星淡月。若在平時,這樣清風如拂的夏夜,城裡頭早該是青樓酒館人影幢幢,燈火樓台處處笙歌了。眼下因剛剛爆發過騷亂,街上實行宵禁,到處都是巡邏的兵士,商鋪關門小販歇業,街面上不單比平日顯得蕭條,更還透出一股子風聲鶴唳的氣氛。此時,在藩司衙門直接管轄的大牢里,尤為讓人覺得陰森恐怖。券門巷道上掛著的防水的油絹燈籠,光芒搖曳不定,遠遠看去,倒像是曠野上飄浮的鬼火。從高牆外頭到拘禁犯人的牢房,里三層外三層布的都是崗哨。平常,這裡就是盤查極嚴的禁區,自從何心隱被抓羈押於此,這裡更是重兵把守,閑雜人等一概都遠遠迴避。?
??大凡進了這座牢門的人犯,先甭管犯了啥法,一進門就得趕緊用錢物孝敬鎖頭禁子。若是一副肩膀抬張嘴兩手空空進來,禁子們落不下便宜,他們就會隨便找出個什麼理由,搬出大刑來好好兒把你「侍候」一番。待一身血污進了牢房,牢頭獄霸照樣伸手要見面禮。你若敢說一聲沒有,「窩心饅頭」「倒掛金鉤」「猴子上樹」等花樣翻新的自創土刑,又會把你盡情款待。甭管你身子骨兒多麼健朗,經過這兩道「鬼門關」,任誰都得癱軟在地。?
??不過,何心隱進來倒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一來他是撫台親自簽發拘票抓來的人犯,人還沒進來,就有撫衙的刑名師爺前來打招呼:「誰敢沾何心隱一個指頭,撫台大人就剁他一隻手!」這話說得太絕,鎖頭禁子們雖然貪財,卻也不敢造次。二來何心隱在武昌城中名氣大,無論是看牢的差人還是坐牢的犯人,幾乎個個都知道他是當今的「聖人」。他一來,差人犯人都忘記了「侍候」這一道手續,個個點頭哈腰忙東忙西,那情景,倒像是迎接什麼貴賓似的。?
??因此,何心隱坐牢一個多月,不但沒有受到皮肉之苦,反倒每日肥酒大肉地享受。何心隱一貫認為,農工商賈並不比讀書人低賤。越是販夫走卒市井屠兒,他見了越是親切,在一起稱兄道弟嘮叨家常,譏笑官府里的人是貓頭公事狗臉親家。正是這種叛逆性格,導致大耳朵百姓都敬慕他喜歡他——這也是他坐牢不受虐待的原因之一。?
??卻說今兒個晚上下雨之後,何心隱正在單間牢房裡踱著方步,忽然聽得門上鎖鏈一響,接著板門吱嘍一聲,只見兩個人推門進來,頭前一個人提著燈籠,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個普通禁子,跟在他後頭的人雖然穿的也是皂衣,但圓領上多了一道白?邊——?這就是等級,穿這種衣服的人是看牢的小頭目,名曰鎖頭。這鎖頭大名李黑子,生得一臉橫肉,黑油黑油的,彷彿在醬缸里泡過。因為兇狠,犯人們背地裡喊他李閻王。這會兒,李閻王見了何心隱,忙把腰一哈,恭恭敬敬笑著問:?
??「何先生,用過晚膳了嗎?」?
??何心隱眼一橫,開口罵道:「吃什麼?一碗糙米飯倒有半碗沙子,像是餵豬的。老漢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閻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慣這牢食兒,走。」?
??「上哪去?」?
??「老規矩,上咱值房,咱請你喝酒。」?
??李閻王雖然兇殘,但他卻敬仰何心隱的大名,隔三岔五,他就會把何心隱請到自己值房搓一頓,何心隱也從不嫌他猥瑣,採取的策略是逢請必吃。李閻王的值房緊挨著牢房,裡面的酒席已經擺好,何心隱一進去,也不謙遜徑自坐了首席。也許是餓急了,他拿起筷子揀起一顆黃燜圓子就往嘴裡送。瞧他這副饞樣兒,李閻王笑道:?
??「何先生,今兒個下了雨,難得有了個涼爽,所以你的胃口好。」?
??「下不下雨,跟我有何關係?」何心隱沒好氣地說,「這牢房的牆都是用大石頭壘起來的,住在裡面像呆在山洞裡,再熱的天,也是涼颼颼的。」?
??談話間,李閻王已給何心隱斟上了酒。兩人推杯把盞,酒過三巡,何心隱問:?
??「李鎖爺,今晚上,你怎麼這麼晚才請我吃飯?」?
??「臨時有公事,總得虛應。」李閻王答話時好像有點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兒,又道,「何先生,你答應咱的事兒,今晚上總該兌現了吧。」?
??「什麼事兒?」?
??「看相呀,你答應給我看一次相,卻一直沒看。」?
??除了舉偏發微闡釋陽明心學自成一家外,何心隱還懂得不少諸如風水堪輿推命看相等雜學。在庶民百姓中,他這方面的名氣甚至蓋過了他的正學。因此他一入牢房,就有不少禁子求他推命看相,這李閻王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求過幾次,何心隱總是搪塞,現在他又提出來,何心隱?兒一聲一盅酒下肚,言道:?
??「日不嫖妓,夜不探寶,這叫幫有幫道,行有行規,李鎖爺你說到看相,也還是有它的禁忌。」?「有何禁忌?」?
??「喝酒不看相。」?
??「這是為何?」?
??「看相者醉眼朦朧看不真切,被看者紅臉紅痴氣色全變,這相還看得准嗎?」?
??「那……」李閻王有些懊喪,咕噥道,「早知如此,先不該讓你喝酒。」?
??何心隱嘿嘿一笑,說:「年輕時,我喝酒從不知醉,如今雖年過花甲,興趣來時,喝上個半斤八兩也還不成問題。眼下才喝了不到兩三盅,這一點酒,還不至於霧裡看花,只不知你李鎖爺酒量如何?」?
??陪坐在旁的禁子代為回答:「咱們李爺,喝半斤燒酒只當是喝了一盅茶。」?
??「好酒量!」何心隱贊道,「這麼說,今晚上給李鎖爺看相不成問題。」?
??「那就有勞何先生了。」?
??李閻王說著挺了挺身子,又把臉搓了一把,何心隱瞅了瞅李閻王,說道:?
??「聽說李鎖爺好講個葷故事,可是真的?」?
??「這個嘛,」李閻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不是我愛講,都是別人喜歡聽。」?
??「這個也可以理解,古聖賢都講過『食色,性也』的話,何況凡夫之輩。」何心隱借題發揮言道,「世上千般苦,人都不愛吃。惟獨一種苦,個個都樂此不疲。」?
??「什麼苦?」?
??「被窩裡打勤勞。」?
??「何先生這話說到了根本,」扯上這個話題,李閻王舌頭便靈便多了,「昨天,咱這裡又來了一個犯人,是個劫色的花案。那廝跑去逛窯子,狂嫖一宿竟賴賬不肯給錢,被鴇母差人扭送到了官府。關到咱這牢里,那廝還嘴硬,說什麼那東西恁怎麼用也不會磨損,憑什麼收那麼多的錢?即使真的用壞了,把皮匠找來縫幾針就是,也不至於漫天要價訛人呀。他還感嘆道,世人都道搖錢樹好,卻不知道搖錢樹全長在?裡頭。何先生你聽聽,這廝說的是何等的渾話。」?李閻王講得繪聲繪色,何心隱笑得抹了把眼淚,接話道:「大約這大牢里,關過不少花案,我住的那間牢房裡,牆上刻了四句順口溜,『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齊動,快樂無窮』,想必就是這類人的傑作。」?
??李閻王頓了頓,突然問了個溜尖的問題:「何先生,聽說你年輕時也喜歡逛窯子嫖妓女,此事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何心隱爽快地回答,見李閻王表情異樣,又道,「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你即使學富五車,還不是一個人?我年輕時不但逛窯子,還喜歡弄雙飛燕,兩妓相擁,左如瑤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歡樂!」?
??何心隱一副陶醉的樣子,李閻王看了覺得開心,趁何心隱在興頭上,又說道:「何先生,該給咱看相了吧?」?
??何心隱搖搖頭,說:「你還得給我再講幾個葷段子,讓我老漢徹底放鬆了,看起相來方見效果。」?李閻王抓耳撓腮,正想著說個什麼,旁邊的禁子又開了腔:「何先生,咱們鎖爺不但會講葷故事,更會唱葷曲兒。」?
??「唱葷曲兒,那豈不更好?李鎖爺,你現在唱上一曲,既要葷,又要文詞兒好,我老漢聽得過癮了,立馬給你看相。」?
??何心隱吵吵嚷嚷顯出了瘋態,李閻王支吾不開,只得說道:「前些時,咱在戲園子里學了一支曲兒,要不,現在就給何先生學學。」說著就唱了起來:??
??雨初霽、海棠嬌,?
??賽過胭脂鮮俊。?
??俏佳人摘一支試問郎君:?
??你看這花容勝,?
??還是奴的容顏勝??
??郎君故意道:花容好。?
??佳人聽說怒生嗔。?
??將花揉碎灑郎身。?
??夫君啊,今夜你就同花去寢。?
??我再不與你相交頸。?
??這支曲子本應是二八佳人扭扭捏捏唱將出來,嬌聲一放,便是那種令人骨軟筋麻的調情味兒。如今聽這鐵塔似的李閻王一開腔,不但粗聲大氣侉聲侉氣,且還黃腔走板,聽了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一曲終了,何心隱用手按了按耳門子,譏笑道:?
??「多謝李鎖爺,聽你這一吼,我這耳朵里堵了多時的耳屎,竟被震了出來,一下子舒坦多了。」?李閻王卻認真回答:「這曲子咱剛學,所以唱得不圓潤。要不,咱再換一支唱唱。」?
??「別,別,」何心隱連忙擺手阻攔,「你的唱功,老漢我已經領教,現在,我給你看相。」
??何心隱剛說完這句話,忽見一個禁子推門進來,手上拎著一包東西。?
??「這是什麼?」李閻王問那禁子。?
??「是寶通禪寺的方丈無可老和尚送給何先生的。」禁子說著就地打開包袱,一面翻揀一面說道,「幾本禪宗語錄,一本無可老和尚自編的禪詩。」?
??李閻王勾頭去看,不屑地說:「什麼撈什子,幾本破書既當不得吃,又當不得喝,還不如送一塊鹵牛肉來。「?
??「蠢物!」何心隱一拍桌子,拉下臉來罵道,「看你這副臭皮囊,除了裝酒裝肉,還能裝什麼?無可老和尚送來的這幾本書,都是寶物!」?
??「寶物?」李閻王一個愣怔,旋即恍然大悟,賠笑道,「咱雖然不讀書,但記得一句古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大概老和尚送來的書中,藏有這兩件寶物。」?
??正在生氣的何心隱,聽到這兩句話竟破顏一笑,嘆道:「蠢人令人生厭,但蠢到極致反而可愛。」接著又問,「李鎖爺,你肚臍眼上一寸的地方,是否長了一顆痣?」?
??「這個?」李閻王忙解開皂衣低頭看自己的肚皮,回道,「是有一顆,咦,何先生你怎麼知道?」?「你人中那兒長了一顆痣,對應到肚臍眼相應部位,肯定也有一顆。」?
??「原來是這樣,」李閻王急切地問,「這顆痣是好痣還是壞痣?有無妨礙?」?
??「這是你的福痣,」何心隱言道,「不然,像你這樣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的人,怎的能當鎖爺。」?
??李閻王啐了一口痰,不服氣地說:「咱姑父是撫台衙門裡的師爺,不是有他這個後台,咱肚臍眼上長顆金痣都不管用。」?
??「沒有這顆痣,光有姑父頂屁用。」何心隱正準備伸筷子夾一塊肉吃,一聽這話,當即把筷子朝桌上一放,瞪了李閻王一眼,斥道,「你把我當成江湖賣膏藥的,一張嘴朝天誇,專門哄人是不是?」?
??李閻王見何心隱有起身走人的意思,忙滿臉堆下笑來,說道:「不不不,何先生你別生氣,咱只是說鎖爺的來歷,哪是不信你,請你繼續指點。」?
??何心隱鼻子哼了一聲,方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言道:「你的父親已經死了。」?
??「是的,死了四年了,你怎麼知道?」李閻王一臉驚詫。?
??「不要問我怎麼知道,說了你也不懂。」何心隱有些盛氣凌人,那樣子,好像他是鎖爺而李閻王是囚犯似的。他摸了一把山羊鬍子,繼續說,「你兄弟兩人,還有一個妹妹。」?
??「是的。」?
??「兄弟兩人你是弟弟,在你三歲的時候,你哥哥摔了一跤,跌斷了腿,從此成了跛子。」?
??「這個也千真萬確。」?
??「你老娘有痛風的毛病。」?
??「這……」?
??「怎麼了?」?
??「咱娘痛風都好幾年了,何先生,你真是神仙!」?
??「這些事兒都在你臉上擺著,一看便知,原也不足為奇。你還有一個毛病。」?
??何心隱說著就打住了,他這是故意賣關子,李閻王已是誠惶誠恐,連忙追問:?
??「是什麼毛病?」?
??「你克妻。」?
??「克妻?」?
??「對,克妻!」何心隱盯著李閻王發青的鼻翼,決斷地說,「你第一個老婆只跟你過了一年,就蹬腿兒走了。」?
??「是的,生孩子生不出來,在床上叫了三天三夜,娘兒倆一起走了。」?
??李閻王說著眼圈兒紅了,背過臉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淚。何心隱也不瞧他,只拿起酒壺來自斟一杯,接著問:?
??「你的第二個老婆呢,怎麼死的?」?
??「咱喝醉酒把她揍了個鼻青臉腫,她一時想不開,一根繩子弔死了。」?
??「你現在還是光棍吧。」?
??「唉!」?
??「嘆什麼氣呀,」何心隱見李閻王一副沮喪的樣子,忽然產生了快感,言道,「常言道,吃什麼補什麼,缺什麼想什麼,你李鎖爺一天到晚講葷段子,扯著鴨公嗓子唱葷曲兒,為的什麼,不就是想女人嗎?」?
??李閻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問:「何先生,你看咱什麼時候能找到老婆?」?
??「等著吧,你要多做善事?」?
??「善事做了一堆,總不見效果。」?
??「你做了什麼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買烏龜到寶通寺放生,逢年過節,總是給乞丐賞幾個餅子。」?
??「?,這叫什麼善事。」何心隱嘴一癟,反唇相譏言道,「我看你作孽太多。」?
??「咱作了什麼孽?」?
??「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為樂,這不是作孽?」?
??「這……」李閻王眉頭一皺,回道,「這不算作孽,鎖頭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對羈押的人犯,你不狠一點給他顏色,他還不翻了天?」?
??「你總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用刑哪!」?
??「好人能進咱這大牢嗎?」李閻王振振有詞地反問,「既然能進這裡來,就不會是好東西。」?「混賬!」?
??何心隱起身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趕緊把他抱住。李閻王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聲地道歉:?
??「何先生,咱說的壞人不包括你……」?
??又勸又哄,何心隱總算又平靜了下來,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閻王覷著他,搖頭嘆道:?
??「何先生,你看相一口一個準,真是得了大神通,就憑這個吃飯,你也掙得下金山銀山。你何必非要搞什麼講學,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
??何心隱傲慢答道:「這是大道理,你一個鎖頭哪裡懂得?」?
??「咱不懂講學,但咱懂得不能拿雞蛋碰石磙。」李閻王生怕說錯了話惹惱了何心隱,故小心地問,「何先生,你在這大牢里呆了一個多月,可知道外頭的局勢么?」?
??何心隱聽了默不作聲。他雖然坐在牢里,但還是有不少耳報神向他傳遞外面的消息。學生們為營救他而鬧事遭到彈壓,大致情況他都知道。他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分析一番,認為與張居正這次回家葬父有關。張居正一貫反對講學,這是國內人所共知的事情。今年年初,張居正把他最為信任的干臣金學曾從荊州稅關巡稅御史的任上升調為湖北學台,似乎就是一個信號。有人猜測,張居正這是要弄一個「屠夫」來,對講學的先生們開刀了。何心隱不是沒有警惕,而是認為不值得警惕。他一貫我行我素,從不把官府衙門放在眼裡,就連無可禪師這樣的好朋友的勸告都聽不進去。現在,既然已經身陷囹圄,他對自己的前景就不抱樂觀,甚至作了最壞的準備。?
??「何先生!」見何心隱半晌不吭聲,李閻王又喊了一聲。?
??「唔?」何心隱抬起頭來,又讓禁子給他斟了一盅酒。?
??「咱問你,知不知道外頭的局勢?」?
??「有什麼不知道的,」何心隱故意顯得漫不經心,「我何老漢桃李滿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奔走呼號,甚至圍攻衙門,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何先生認為自己會是個什麼下場?」?
??「大不了一死。」?
??「嗬,何先生倒是個明白人。」李閻王說著嘆了一口氣,又道,「千不該萬不該,你何先生不該得罪了咱撫台大人。」?
??「小小一個撫台,得罪了他又怎樣?」?
??「他有生殺大權哪!」?
??
??「他有生殺大權又怎麼樣,你以為他能殺我?」何心隱不屑地說,「多年前我就講過,徐階、高拱、張居正一連三位宰揆,對講學的態度是一人一個樣。徐階提倡講學,但他沒有能力讓講學之風大行天下。高拱反對講學,但他也沒有能力將講學之風盡行剿滅。唯獨張居正,這兩方面的能力他都有。他若提倡講學,我輩當會位列公卿;他若反對講學,我輩也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你以為你們撫台大人是什麼?他只不過是張居正門下的一條狗,他安敢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
??「咱聽說,你與張居正曾是年輕時的朋友,既有這層關係,他為何不保你?」?
??「他保我?」何心隱勉強一笑,深有感觸言道,「高處不勝寒,甭管什麼人,坐到這個位子上,要想坐穩,都得六親不認,更不用談什麼友情了。」?
??「是嗎?」李閻王雖然顢頇,但知道在這種話題上不能附和,於是換言道,「待會兒,這牢里就不清靜了。」?
??「為何?」?
??「傍晚下大雨的時候,從孝感調來的那一營兵士,已是冒雨出了大東門。」?
??「幹啥?」?
??「查封洪山書院。」李閻王頓了一頓,又道,「咱們這裡也接到憲令,要騰出幾間牢房來,預備學生們反抗,就統統抓起來關到這裡。」?
??「果然動手了?」何心隱臉色一下子陰暗下來,長嘆一聲痛苦言道,「書院的大限之日到了。」?「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兒暫不去管它,來喝酒!」?
??李閻王說著,命禁子撤掉何心隱面前的小盅,而換成了大茶杯,篩得滿滿的請何心隱喝。此時的何心隱已是五神迷亂,竟也不推辭,拿起來就往嘴裡倒,酒喝得急,加之心情不好,一連幹了數杯,何心隱已是爛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閻王趕緊上前架著他,問禁子:
???「都安排妥帖了?」?
??禁子點點頭,李閻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隱扶回牢房。此時大牢里漆黑一片,禁子剛把羈押何心隱的牢房門打開,裡頭忽然就出來一個人,把何心隱拽進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騎到何心隱身上,雙手緊緊扼住何心隱的咽喉。黑暗中,只見何心隱雙腿先是不停地亂蹬,接著就叉開腿伸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這前後也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可憐名聞天下心雄萬夫的何心隱,就這樣被人活活地掐死了。禁子一直守在門口看完這一幕,此時一聲不吭,便把那人帶回到李閻王的值房。?
??卻說下大雨那段時間,撫台衙門裡的刑名師爺急匆匆來到大牢,向李閻王傳達了處死何心隱的憲命。李閻王心中對何心隱頗有好感,但又不敢違抗憲命,思來想去,便想出一個辦法,讓當值的禁子找一個命案在身的重刑犯來,如此這般交待一番,條件是事成之後就免他死罪。殺人犯也不知道要掐死的是誰,就稀里糊塗答應了下來。趁李閻王請何心隱喝酒的當兒,禁子便把那死囚犯偷偷帶進了何心隱的牢房。?
??正在值房裡焦急等待消息的李閻王,看到禁子領了死囚犯進來,便迫不及待地問:?
??「事情辦了?」?
??「回鎖爺,辦了。」禁子答。?
??「是不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這回是死囚犯回答,「我見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
??「胡扯,黑糊糊的你哪看得見。」李閻王白了死囚犯一眼,道,「掐死一個醉漢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本鎖爺還是給你記功,來,這杯酒你喝下。」?
??李閻王說著,指了指桌上已擺好的一杯酒,死囚犯受寵若驚,端起來一揚脖子喝了。頓時間,他感到喉嚨里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燒。他一面伸手去抓撓,一邊大張著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卻是吐不出一個字兒。?
??瞧著死囚犯痛苦的樣子,李閻王獰笑著說:「日你娘,叫你喝酒你就喝,這是生漆酒,喝了就變啞巴!你狗日的有命案在身,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顆腦袋也留不住了,小張子,將這苕貨押進死牢,鐐銬侍候。」?
??「是。」?
??那禁子回了一喏,朝門外喚了一聲,立刻進來三位獄差,將那嗷嗷亂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聽著雜雜沓沓的腳步聲走遠,李閻王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悵然若失。他雙手抱著腦袋痛苦了半天,才對禁子說:「小張子,天一亮,你去給我買一筐烏龜來。」?
??「怎麼,鎖爺要打牙祭了。」禁子樂嗬嗬地問。?
??「屁,你一張毛嘴就知道吃,」李閻王惡狠狠瞪了禁子一眼,「明天,爺要到寶通寺去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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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六回 給事中密訪殺降事 大宰揆情動老天官 文 / 熊召政

?轉眼之間已經立秋,樹上的蟬鳴不再沒完沒了地聒噪著惹人心煩了。這天上午,張居正乘轎穿過棋盤街,來到了富貴街上的吏部衙門。因事先已經知會,吏部尚書王國光早在門口侯著了,轎子一到,王國光就迎上去接著,幾句寒暄話后,雙雙聯袂進了一塵不染秩序井然的衙門朝房。?
??張居正回京一個多月,接連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湖廣武昌城學生鬧事,天天都有急報傳來。最後一份由陳瑞簽發的藩台移文到閣,稟報已查封洪山書院,並言關在大牢里的何心隱,被一個突發狂症的死囚活活掐死。因何心隱是名聞天下的學者,他的行蹤格外引人關注,先前被抓的消息傳到京城,就有不少人為他鳴不平,一些熱衷講學的官員甚至給皇上寫摺子,要求湖廣巡撫衙門放人。正當這些人鉚足了勁兒四下活動,突然又聽說何心隱暴斃獄中,便都覺得其中有詐,要求調查事情真相。張居正將這件事強行壓下,並說服萬曆皇帝頒下詔旨,一下子查禁了全國七十五座私立書院,並講明這還只是第一批,剩下的書院,一律限期解散。此後有誰敢私創書院擅自講學者,堅決嚴懲不貸。此令一出,全國輿論嘩然。但議論歸議論,卻是沒有誰有膽量敢公然違抗,蔓延了幾十年屢禁不止的講學之風,終以何心隱之死而劃上了一個悲慘的句號。這件事的首功雖然是金學曾,但真正得到好處的卻是陳瑞。皇上查禁書院的詔旨頒布不久,吏部的移文就到了武昌城撫台衙門,調陳瑞到京任禮部右侍郎。
??同時被升任的還有真定府知府錢普,他奉調進京,升任工部右侍郎之職。對這兩人的升遷,一些官員頗有腹誹,但懾於張居正的權勢,卻是沒有人敢公開議論。?
??第二件大事是高拱的去世。自那次張居正回籍葬父路過新鄭縣特意到高家莊拜訪之後,高拱的身體就迅速垮了下來。張居正走後不過半個月,高拱就卧床不起。儘管地方官員在張居正的囑託下,為高拱請了高明郎中精心救治,終因風燭殘年鬱火攻心,導致氣血兩虛而病入膏肓,最後藥石不進,喝一口水都吐了出來。六月底,這位倔犟的褫職宰輔,終於帶著無盡的憤怒與傷心撒手塵寰,永遠地閉上了那一雙不肯認輸的眼睛。六天後,張居正得到了噩耗,他不禁潸然淚下。他想起高拱臨分手時的囑託,便立即入宮覲見皇上,希望皇上看在高拱是隆慶皇帝藩邸舊臣的面上,能夠給他恢復生前職位並賜謚號。萬曆皇上還記得六年前高拱說出的「十歲孩子如何能當皇帝」這句話,他是一個記仇的人,他對高拱的憤怒並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而消亡。現在高拱死了,他仍然拒絕寬宥這位老臣。雖然在張居正的一再懇求下他作了讓步,卻也只肯給予半葬的優恤,至於恢復職位並賜謚號,則堅決不允。所謂半葬,即是由朝廷負擔一半的喪葬費用。一個有功於社稷忠誠於皇室的柄國大臣,死後如此凄涼,張居正心下惻然。在那一剎那間,他的腦子裡閃現出「君王寡恩」這個詞兒。但面前的這位少年天子,畢竟是他嘔心瀝血調教出來的,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學生」想得太壞。?
??處理過這兩件大事,張居正忽然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覺。他上任宰輔以來所作所為,幾乎沒有一件事是不得罪人的。回想這一路風風雨雨,他真是深有感觸,在一個貪墨成風積弊太深的官場,想做成一件事情,哪怕是一樁小小的改革,都充滿了巨大的阻力。廓清政治開創太平盛世,唱幾句高調可以,若要身體力行義無反顧地推進,讓大明江山固若金湯,讓天下蒼生盡被恩澤,則實在是太難太難。他今天來吏部衙門,就是因為有另外一件更為棘手的事,要與王國光單獨面談。?
??卻說王國光把張居正領到朝房,兩人是老朋友,見面便省去不少客套。剛坐定,張居正一眼瞥見王國光坐椅前的茶几上擱了一把極品的紫砂壺,他不想一上來就談溜尖的問題,於是指著紫砂壺笑問:?
??「汝觀,你也學著喝茶了?」?
??在張居正的記憶中,王國光從不喝茶。這大約是山西人的習慣,張居正記得他的老友,同為山西人的原任吏部尚書楊博,雖然著有《粥譜》一書,家中卻很少見到茶具。此時,王國光一手拿起紫砂壺,另一隻手提了提壺蓋,朝張居正擠了擠眼睛,回道:?
??「咱這茶壺裡裝的不是茶,你猜猜裝的什麼?」?
??「酒?」?
??「哪能在朝房裡喝酒。」王國光說著端起紫砂壺對著壺嘴咕了一口,故意咂咂嘴津津有味言道,「叔大兄,實話對你說吧,咱喝的是醋。」?
??「醋?」張居正嘴裡立刻湧起一股子酸味兒,「汝觀,你把醋當水喝?」?
??「是呀,」王國光接著就說,「去年秋上,咱脾胃突然不好,不但每日噎氣腹脹,夜裡一覺醒來,嘴裡每每發苦。舌苔也老厚老厚的,吃啥都沒有味道。找幾個郎中看過,甚至太醫院的院正也為咱開過湯頭,吃了均不見效。正苦惱著,有一次,張四維來敝府看望,言談中知道了咱的病情,便告訴我一個土方子,要我用紫砂壺盛老陳醋,有事無事咕幾口,只當是喝水的。第二天,他還讓人給咱送來了這把紫砂壺。咱想喝醋也不是什麼難事,一日三餐,咱山西人頓頓都離不開醋,於是咱就按他說的辦理,喝了一個多月,脾胃真的就好了許多,夜裡睡覺嘴也不苦了,嘴裡也想吃東西了。從此,這把紫砂壺每天就跟著咱,早上離家上衙門值事,咱帶它上轎,晚上散班又帶回去。」?
??張居正聽了,回道:「老陳醋多酸哪,拌菜多放一點都難吃,當水喝,也只能是你山西人。」?王國光笑一笑,又道:「用這紫砂壺喝陳醋,還有一種功效,卻是事先沒想到的。」?
??「什麼功效?」?
??「壯陽。」?
??「啊,還有這回事兒?」張居正眼睛一亮。?
??「是呀,」王國光摸了摸油亮亮的鬍鬚,興奮地說,「一連喝了三個月的老陳醋,明顯感到腎囊充溢。」?
??「紫砂壺裡裝陳醋,原來還是一味春藥,」張居正說著大笑起來,又指著紫砂壺問,「你說這紫砂壺是張四維送給你的?」?
??「是呀,四維兄家裡是山西省最大的鹽商,可謂富甲全省,有的是錢,送個把極品的紫砂壺算得了什麼。」?
??「沒想到你汝觀兄的心裡,也有這種吃大戶的思想,」張居正雖是譏笑,卻並無惡意,「不過,你要記住那句話,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
??王國光是細心人,聽出話中有話,便道:「張四維是閣臣,用不著來巴結我,他送這把紫砂壺來,純粹出於鄉誼。」?
??「汝觀兄曲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之間互贈禮品,不應列在行賄受賄之列。」張居正說著話風一轉,「不過,最近有件事情,確實牽扯到張四維,還有老兄你,也有份兒。」?
??「什麼事?」王國光警覺地問。?
??張居正瞟了王國光一眼,斂了笑容問道:「汝觀兄還記得年初遼東大捷的事情么?」?
??「遼東大捷怎麼了?」?
??「這裡頭可能有詐。」?
??張居正就把那一次回鄉途中去新鄭縣高家莊,高拱就遼東大捷提出疑問的事說了一遍。王國光聽了嗤地一笑,言道:?
??「高拱的懷疑不無道理,但終無實據。」?
??「實據已經有了。」?
??「啊?」?
??張居正迎著王國光驚訝的目光,又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卻說那次在高家莊與高拱談話之後,張居正感到事情重大,決定立即派人前往遼東秘密調查。但究竟派誰去擔此重任呢,經過反覆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給事中光懋。此人在隆慶朝就是言官,由於行使彈劾糾察之權不避權貴,曾深得高拱賞識。張居正出掌內閣之後,曾將六科言官撤換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幾個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獨行,從不參與官場的黨派紛爭,但碰到不法之事,卻能恪盡職守慷慨建言。這便是張居正將他留任的理由。於是張居正在新鄭縣城連夜給光懋寫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遼東。光懋接信后,便以調查遼東屯田的名義出了山海關,在遼東呆了一個多月,從李成梁、張學顏這樣的藩臬鎮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側擊撥草尋蛇作了詳盡調查。茲后得出的結論與高拱的懷疑完全一致:團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虜寇來犯。其真相是:韃靼一支小的部落,因與大首領俺答的兒子黃台吉發生衝突,這支小部落的首領懼怕嗜血成性的黃台吉前來剿滅,便帶著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餘人冒雪沖寒前來團山堡乞降,以尋求明軍的保護。守堡的將領是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松。他見那麼多人趕騾子騎馬的沖關而來,誤以為是虜酋率眾來犯,便趁敵騎未穩,大開關門掩殺過去。前來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紛紛四下里逃竄。雙方剛一接陣,李如松就感到不對勁,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個個如猛虎撲羊見人便殺,制止已是來不及了,不到半個時辰,可憐八百餘名男女老少就這樣死於非命。事情既到這個地步,與其因濫殺無辜受到懲處,倒不如將錯就錯向朝廷報功。由於李如松的膽大妄為,北京城裡,便有了那個令龍顏大悅百官歡忻的遼東大捷。?
??聽完這段故事,王國光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便擔心地問,「光懋的摺子,是否已遞給聖上?」?「還沒有,」張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將摺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時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
??「你打算怎麼辦?」?
??「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事情很難辦,」王國光蹙著眉頭言道,「這一次遼東大捷,發生在皇上大婚之前,無論是皇上,還是兩宮太后,都把這次大捷視為難得的吉兆。不但開壇祭告祖廟,而且還大量賞賜群臣。如果現在要從頭追究,第一個面子上過不去的,不是別人,而是新婚燕爾的皇上。」?
??「這個我也知道,」張居正微微頷首,沉吟著說,「皇上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真正反對的,恐怕還是那些得了賞賜的大臣。」?
??張居正一語中的,王國光渾身一震,朝房裡陷入難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間,皇上就遼東大捷賞賜群臣,除從太倉劃撥十萬兩紋銀給遼東總督行轅用於參戰將士的論功行賞外,還給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各進秩兩級,直接指揮戰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將晉陞為正四品的衛指揮僉事。遼東方面,加官晉級的文武官員有三十多人。京城裡,內閣、吏、兵、戶、工等與軍事有關的衙門,當事官員也有數十人獲得賞賜。如內閣,三位輔臣,皇上給予的賞賜是各進秩一級,蔭一子。除張居正堅決辭掉外,呂調陽與張四維都已上表謝恩實際領受。這次進秩,呂調陽由從一品晉陞為正一品,張四維由正二品晉陞為從一品,兩人各有一個兒子獲得恩蔭。按朝廷規矩,正一品官員的恩蔭,其子可授正六品的尚寶司卿,從一品和二品官員,則只能授予正八品的內閣中書舍人之職。除此之外,吏、兵、戶、工四衙門的堂官獲得的賞賜與內閣輔臣一模一樣。四部之中,王國光早就是從一品,現晉秩一級變成了正一品,餘下三位堂官都由正二品變成了從一品。萬曆皇帝登極六年,如此大規模的加官晉秩,這還是第一次,可謂是吉慶連來皆大歡喜。現在,如果將遼東大捷定為殺降冒功,則所有的加官晉秩都必須取消,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都沒有發生過的驚天動地的醜聞。?
??王國光頓覺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強咽一口唾沫,問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將遼東大捷重新作出結論?」?
??張居正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顯得痛苦。?
??王國光端起那把鑲金的紫砂壺,送到嘴邊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張居正。張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灼然如電。王國光苦笑一下,言道:?
??「叔大,咱在想,高拱一個風燭殘年之人,臨死前,為何要同你談遼東大捷的事。」?
??「這個不難理解,」張居正答道,「高拱雖然去職離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沒有一天不關注朝廷大事。」?
??「這個咱不否認,」王國光終於想起來咕了一口老陳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認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計。」?
??「用何心計?」張居正一愣。?
??王國光問道:「你想想,因遼東大捷而加官晉秩的,都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不都是當事官員么?」?
??「當事官員不假,」王國光提高嗓門加重語氣,提醒說,「更重要的,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啊?」?
??「你與高拱共事多年,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飭吏治。你的眼裡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於朝廷的事,你一定會追查到底。」?
??「對呀,這難道有錯嗎?」?
??「就因為沒有錯,才看出高拱的高明。」?
??「汝觀,你的話,我怎麼越聽越糊塗。」?
??「糊塗糊塗,這叫當局者迷,」王國光長嘆一聲,索性捅穿了說,「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個百孔千瘡的爛攤子,再加上滿朝都是高拱的黨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來掣肘。從胡椒蘇木折俸到京察,到後來的驛遞改革子粒田徵稅等等,所有這些舉措,雖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將它們付諸實施的是誰呢?不都是在遼東大捷中得了一點好處的這些官員嗎?」?
??王國光說著說著竟霍地站起身,手拽著銀腰帶在朝房裡急速地踱起步來。?
??張居正從來沒有見到王國光如此激動過,對這位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的政友,他不願有一絲半點兒的傷害。而且他內心也承認,王國光說的都是事實。為了這次談話,他作了充分的考慮,但事到頭來,他仍不免感到為難。他想替自己辯解,剛開口喊了一句:「汝觀……」?
??不容他往下說,王國光伸手攔住了他,氣咻咻地說道:「正是這些得了一點好處的官員,六年來不避利害不計險阻,掖著腦袋跟著你披荊斬棘得罪人。呂調陽雖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針上,從來都與你保持一致,還有張四維,你叫他往東他絕不往西。六部堂官,個個都與你同心同德。再說遼東總兵李成梁,這位李大帥,同薊州總兵戚繼光成犄角之勢拱衛京師。
??六年來邊境綏靖虜患絕跡,兩位大帥功不可沒。外人都道這兩位大帥是你深為器重的軍事奇才,你如今要拿李大帥開刀,要讓所有追隨你的干臣良吏臉上無光,這豈不是自毀長城,做下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么!」?
??
??「罵得好!」王國光話音一落,張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觀,聽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說高拱使了反間計?」?
??
??「是啊,生薑還是老的辣!」王國光耷拉著臉,懇切地勸道,「叔大,你千萬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罵他何益?」張居正面對老朋友劈頭蓋臉砸來的牢騷話,盡量和緩地回答,「不管高拱出於何種動機說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處,就一定要查,查出問題來,就一定要糾正。」?
??「叔大……」?
??「你先別說,你說了這麼多,不穀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現在聽聽我的想法。」張居正一收臉上尷尬的笑容,盯著王國光,兩道眉棱聳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點的這些人,的確都連著萬曆新政,都是整飭吏治開創新局的功臣,他們與我張居正,是骨頭連皮的關係,於皇上,都是股肱之臣,這一點假不了,也沒有人否認。」?
??「你記住這一點就好。」王國光悻悻插話。?
??「不穀豈但記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張居正不慍不火,總是一個眼波深沉,「但是,汝觀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記了你我年輕時立下的理想。那時候,你在戶部當主事,我在翰林院里當編修,都還只是個下等官吏。當時的宰輔是嚴嵩,他利欲熏心,挾威權以自重,大肆賣官鬻爵。各衙門當道大臣,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祿秩,幾乎有一多半趨炎附勢,與之同流合污。以至黑白顛倒,政事窳敗。有一次,記得是個大雪天,你我湊在一塊兒喝悶酒,議論政事心情敗壞,然後是你提議,我倆一道頂著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腳下,尋找那一座早已破爛不堪的鐘馗廟。對著泥胎剝落的鐘馗塑像,我倆焚香禱告,期望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臨人間,以掃除政壇妖氛,還我清明吏治。汝觀,你還記得這件事么?」?
??「……記得,」王國光臉上肌肉痙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聽說那座鐘馗廟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間的鬼太多,鍾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屬當然。」張居正一番感嘆,又語重心長地講下去,「汝觀兄,現在你我兩人,一為宰揆,一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當謹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員,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如果我們又作師公又作鬼,遇到這種天大的醜聞,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糾正,而是千方百計遮掩起來,豈不墮落到跟嚴嵩一模一樣?你難道保證沒有年輕官吏像你我當年一樣,也跑去鍾馗廟長歌當哭,罵我們昏庸無道,採用卑劣手法,竊取朝廷的祿秩?」?
??「這……」王國光彷彿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訥訥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來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聽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張居正說著稍一斂神,接著言道,「北宋慶曆年間,主管進奏院的集賢校理蘇舜卿與本衙屬官中秋聚會,還請了歐陽修、梅堯臣等一幫名士參加。聚會的費用來自兩部分,一部分是將衙門過時的文紙賣掉,不足部分由蘇舜卿貼補。當時京城汴梁,存在著革新與守舊兩股勢力,蘇舜卿的岳父杜衍擔任樞密使,也就是宰相。兩個副樞密使,一個是范仲淹,一個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領袖。守舊的反對派一直想把這幫改革官員趕下政壇逐出京城,可是總也找不到機會。這一下他們從蘇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須知北宋吏治極嚴,私賣作廢文紙得來的錢只能充公,若用來私人打牙祭,便是觸犯國法,反對派的骨幹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劉元瑜等立刻給宋仁宗上折彈奏此事,請求嚴懲。仁宗皇帝架不住反對派的輪番劾奏,加之對蘇舜卿狂放的文人習氣一直心懷不滿。於是下令將蘇舜卿撤職投入詔獄,枷掠嚴訊。過了兩個月結案,判蘇舜卿監守自盜,減死一等科刑,被貶到蘇州,永不許再回京城。參加那次宴會的十幾位名士幾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貶出京,就連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連,降職外調。一時間,守舊派捲土重來彈冠相慶,用他們的話說,改革派被「一網打盡,京城中名士一時俱空!」就這麼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導的改革毀於一旦。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汝觀啊,歷史的教訓我們不可不汲取。」?
??張居正講述的這一則歷史故事,在王國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問道:?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不是這時候寫下的?」?
??「是的,《岳陽樓記》開篇第一句話『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記述的就是這件事。一場改革失敗,倒是留下了兩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講到的《岳陽樓記》,另一篇是客死蘇州的蘇舜卿寫的《滄浪亭記》,本都是柄國大臣,最後淪落為一介文士,豈不悲哉!」
???「因小失大,可見官場殘酷。」?
??「這就是我決心揭露遼東大捷一事真相的緣由,」張居正到此時才亮出底牌,「一連六年的改革,我們得罪了多少勢豪大戶?這些人無時不在虎視眈眈伺機反撲。遼東大捷這樣大的事,終究要露餡,你想想,紙怎麼能包住火呢?與其讓他們揪住這件事把我們一窩端,倒不如我們自己糾正,不給反對者以任何可乘之機。」?
??聽了這一番剖析,王國光終於明白了張居正的良苦用心。他不禁為自己剛才的冒失頂撞而懊悔,訕訕一笑言道:?
??「叔大兄,聽你這一說,咱倒是想通了。但是,處理這件事,牽涉的人太多。咱還要提醒你,千萬不要治好一隻眼睛,又戳瞎一隻眼睛。」?
??張居正點點頭,他為王國光的態度轉變而高興,處理遼東大捷一案,是要處分人的,如果吏部尚書不配合,則簡直無法進行。他為老朋友的深明大義而感動,於是開玩笑說:?
??「我今天來已是作了準備,要讓你這隻山西騾子踢幾腳。」?
??「你放心,該踢的時候,咱絕不留情。」?
??「你踢不著我!」?
??「你甭吹。」?
??「不是吹,你沒聽到京城裡傳了兩句順口溜,『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這是罵我的話。既是九頭鳥,不等你山西騾子尥蹄兒,我早就拍翅兒飛走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起玩笑話,朝房裡傳出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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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七回 細論醜聞君臣晤對 拘拿紈?馮保誅心 文 / 熊召政

??與王國光見面后的第三天,在張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給事中光懋給皇上遞了摺子,詳述了遼東大捷的真相,揭露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串通李如松殺降冒功的黑幕。南邊武昌城的學潮風波剛剛平息,山海關外的北地邊城又爆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醜聞。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機會知曉這一消息的,頓時都產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覺。凡與此事有牽連的官員,心裡頭都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收到光懋奏摺的當天下午,萬曆皇帝朱翊鈞就在平台緊急召見了張居正。當張居正行過陛見之禮剛剛落座,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先生,光懋奏摺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應該是真的。」?
??「光懋怎麼得知真相?」?
??「是下臣差他前往遼東秘密查訪。」?
??「啊,這麼說來,首先是你張先生對遼東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
??「是的。」?
??張居正坦誠以答。朱翊鈞默然良久,方又蹙眉問道:「張先生是什麼時候覺得這裡頭有詐?」?朱翊鈞這個問題問得刁鑽。張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說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廢言,不但不會下旨糾處,甚至還會反其意而行之,將調查者光懋給予嚴懲。若隱去高拱一節,皇上又會在心裡頭責怪他嚴重瀆職,因為遼東大捷傳來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這位新郎倌一高興,決定重賞當事臣工,我當時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如今該賞的賞了,該升的升了,卻平地一聲雷冒出個『殺降冒功』的說法,豈不令皇上難堪?」思來想去,為了既照顧皇上顏面,又使問題能得到解決,張居正便主動承擔責任,他清咳一聲,答道:?
??「皇上,下臣是在離京回鄉葬父之前,才聽到一些關於李如松殺降冒功的傳聞。此時冷靜一想,才感到這裡頭疑竇甚多,遂決定派光懋前往調查。」?
??朱翊鈞嘆一口氣,有些埋怨地說:「張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說調查不對,而是當時……唉,不說了。」?
??張居正回答:「臣猜測皇上的意思,是說當時的獎賞決定太過匆忙。」?
??「是啊!」朱翊鈞嘆道。?
??「這件事情不怪皇上,錯在下臣。」?
??「唔?」?
??「當初,遼東戎政總督張學顏六百里加急傳來團山堡一役的捷報時,本身就有疑竇。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時候,北京尚且鵝毛大雪寒氣逼人,何況山海關外的遼東?那裡更是冰天雪地,這季節韃靼部落全都縮在氈篷里煮茶過冬,按常理決不可能出外尋釁犯邊。韃靼人都是騎馬作戰,正月里路上都結了冰,光溜溜地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難,更莫說打仗。所謂三冬無戰事,幾乎成了鐵例。其二,退一萬步講,韃靼人真的要破例襲侵團山堡,一定經過精心謀划有備而來。李如松所部只有三千人,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餘顆首級?這是最不可思議之處。須知韃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戰著稱於世。常言道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而李如松部竟無一人戰死。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兩點疑竇,本不難看出,但下臣當時一是因為父喪而心志頹唐思路不清,二來一心想著皇上大婚,一讀捷報,腦子裡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天降吉兆為皇上賀喜,根本就沒往它處想。因此,當皇上提出要犒勞參戰將士獎賞當事臣工時,下臣不但沒有制止,反而一味慫恿,這樣才鑄成大錯。」?
??張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鈞聽了心裡略微好受一點,但這種事究竟該如何處理,他心中沒有底,於是問道:?
??「張先生,如果光懋所言鑿實,朕該怎麼辦?」?
??「依臣之見,皇上應收回成命。」?
??「你是說?」?
??「皇上頒贈給當事官員的所有獎賞,一律收回。」?
??「這……」朱翊鈞面有難色,說道,「這樣一來,該有多少官員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遠的不說,就說內閣里的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輔臣,進秩一級要作廢,已經蔭了功名的兒子又要退回去,他們該作何想?」?
??「他們一時肯定想不通,但維護朝廷綱常,本來就講不得半點情面。」張居正說到這裡,見朱翊鈞仍在猶豫,又補充道,「皇上九五至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賞當其功,則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罰當其罪,則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若賞罰不當而不及時糾正,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頻頻點頭,他聽進了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問:「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該如何懲處?」?朱翊鈞這下子問到了關鍵之處。好在張居正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答道:「啟稟皇上,對這父子二人,既要懲罰,又不能太重,終要網開一面。」?
??「這是為何?」?
??「薊鎮戚繼光,遼東李成梁,是當今兩位最有軍事才能的大帥。皇上登極六年,正是有這兩人率部拱衛京師,三千裡邊境才平安無事。各路虜酋,一聽到這兩人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古人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果細數李成梁十幾年來鎮守遼東的功績,則這次殺降冒功只是小過,下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來慶賀皇上的大婚,他事雖做錯了,但卻是一番好心。」?
??朱翊鈞從這番話中,明顯聽出了張居正對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這一點,朱翊鈞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君臣平常交談中,張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輸這樣的用人之道:對於能臣幹吏和胸富韜略的專才,不但要大膽使用,而且要善加保護。特別像軍事將領,不可輕易撤換。一旦立功立刻行賞,若有小錯則善意訓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因噎廢食求全責備,勢必會導致賢人在野庸官滿朝的可怕局面。張居正方才所言正好體現了這種思想。朱翊鈞同意師相的觀點,於是問道:?
??「那究竟該如何懲處李成梁父子呢?」?
??「同所有官員一樣,收回獎賞即可。」?
??「這樣,其餘的官員豈不有意見?」?
??「意見終會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遼東一方平安,滿朝文武,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
??「這倒是,」朱翊鈞覺得張居正處事縝密,把什麼都想好了,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便道,
??「張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朕擬旨。」?
??「臣遵命,」張居正說罷,稍稍猶豫,又道,「皇上,下臣還有一個請求。」?
??「講!」?
??「下臣說過,遼東大捷一事,下臣也犯了考慮不周的過錯,因此要自請處分。」?
??「自請處分?」朱翊鈞搖搖頭,說道,「這個就不必了。」?
??「不自請處分難以服眾。」張居正堅持道,「請皇上降旨,給臣罰俸三月。」?
??「張先生?」?
??
??朱翊鈞欲言又止,看著張居正誠懇的表情,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微微點了點頭。正說要張居正退下,他忽然又記起一件事,便從御座旁的几案上,拿了一張摺疊的御品宣紙,讓小內侍遞給張居正,言道:?
??「光懋的摺子,就依先生說的辦。這張紙上,抄的是《勸學箴》,你看看這格式如何?」?
??張居正打開四尺宣,只見上面亦楷亦行,墨氣淋漓地寫了一篇四言詩:??
??爰有寒泉,惟其深矣。?
??於彼行潦,嘆其乾矣。?
??皇父孔聖,示我周行。?
??繩勉求之,日就月將。?
??敷時繹思,每懷靡及。?
??灼灼其華,其實之食。?
??不稂不莠,如琢如磨。?
??程門立雪,莫知其他。?
??每有良朋,俾汝多益。?
??被其之子,是用不集。?
??我有旨蓄,何用不臧??
??如?如璋,邦家之光。?
??百爾君子,迨其今兮。?
??日月其邁,靜言思之。?
??這篇《勸學箴》,是準備作為聖諭勒石刻碑,安置在全國各地的官學中。卻說武昌城因何心隱事件而引起學生騷亂后,張居正趁勢讓皇上下旨禁毀天下私立書院。但這僅僅只是行政措施。要想清除積弊端正學風,讓全國數萬廩膳生員戒除玄談,重研經邦濟世學問,還得有所提倡。此時,適有南海教諭肖梅東上折提議皇上寫一篇《勸學箴》,以激勵引導天下學人。
??朱翊鈞覺得這主意不錯,便讓張居正替他草擬出這一篇四言偈頌。經過反覆推敲字斟句酌訂正之後,他再工工整整地抄錄下來。?
??張居正仔細看過之後,贊道:「皇上寫下的這篇《勸學箴》,單看筆墨,庄諧並重,可作為天下法書。以此勒石,莘莘學子看了,誰能不惕然深省!」?
??「先生誇獎了,」朱翊鈞對自己的書法一直就很得意,所以一聽表揚就興奮起來,「《勸學箴》為的是訓諭天下學人,所以不敢馬虎。」?
??「臣先讓國子監立即將《勸學箴》刻碑,然後將拓片分贈全國所有學校,依樣勒石。」?
??「如此甚好。」?
??話已談完,張居正告辭出了平台,剛要跨院門而去,朱翊鈞又走出來喊住他,言道:?
??「張先生,朕忽然想到,光懋也是一家之言,作出決策之前,是否還是再派人前往遼東調查核實?」?
??「皇上所言極是,」張居正答道,「臣即刻派吏兵兩部會同都察院衙門一起派員前往遼東。」?
??張居正回到內閣,第一件事就是派員通知吏兵兩部和都察院三衙門的堂官前來會揖,商量選派前往遼東的調查人員。辦完這件事,正說把幾位閣臣找來傳達一下皇上關於查處遼東大捷一事的旨意,忽聽得院子里突然鬧哄哄的。正要詢問,卻見書辦飛快來報,說是馮公公坐轎到了,跟著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被五花大綁。張居正聞言大驚,立忙提了官袍跑出門去看個究竟。?
??他剛走到大門口,便見馮保神色嚴峻負手而來,背後跟了一個身著五品熊羆武官命服的中年漢子,身上被一根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張居正瞟了這位武官一眼,只見他大腦袋短脖子,兩道眉毛濃黑雜亂,緊壓在一雙鼓突突的眼珠子上。此刻只見他噘著兩片厚嘴唇,神情沮喪且還夾雜著怒氣。張居正不認識這個人,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馮保已是瞧見他了。只見他快走幾步,在台階下面朝站在門口的張居正抱拳一揖,勉強笑著言道:?
??「張先生,老夫帶著這孽畜前來負荊請罪。」?
??「這位是?」張居正一邊還禮一邊問道。?
??「這是咱侄子馮邦寧。」?
??一聽這名字,張居正立馬想起來馮保是有這麼一個侄兒,原住在涿州鄉下老家,仗著叔叔的權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后,皇上為籠絡他特恩蔭其家族後人一個,馮保沒有兒子,便薦了馮邦寧來京,在錦衣衛擔任了一個六品的指揮僉事,三年後遷升一級,當上了五品的鎮撫司副使。聽說這個人雖然入了公門,但舊習不改,依仗馮保狐假虎威,在京城裡頤指氣使飛揚跋扈,沒有幾個人敢招惹他。張居正雖知道他的「大名」,但從未見過。這會兒見他這副模樣,不知什麼地方竟長得與馮公公有幾分相像,便吃驚地問:?
??「啊,原來是馮將軍,這是怎麼了?」?
??「你不知道?」馮保稍感吃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見張居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馮保愣了愣,說道:「走,到你的值房去,聽老夫細說緣由。」?
??說著便來到張居正的值房,馮保也不寒暄,一坐下就講了事情經過:?
??卻說今天中午,馮邦寧受人宴請,前往珠市口的一家酒樓吃飯,喝了半醉出來,乘了八人抬大轎回衙。這時,對面路上正好也有一頂八人大轎抬了過來。早在大明開國初期,就傳下了避轎制度。凡官秩低的官員乘轎出行,在路上碰到官秩高的官員,一律得停下轎來避到路邊,待官秩高的官員轎馬過去,方可重新上道。比方說,六部衙門的堂官,在路上碰到內閣輔臣的轎馬,除吏部尚書外,餘下五部堂官一律迴避。吏部尚書與閣臣可以互相掀開轎簾,伸出頭來揖禮而過。下層官員若見了六部堂官,不但要避轎,還得走下轎來,跪在路邊恭送。總之是,什麼級別的官員如何避轎,有一整套完整的規定。正德嘉靖兩朝之後,避轎制度雖沒有宣德年間之前那麼嚴格,但大致規矩官員們還不敢不遵守。像馮邦寧這樣的五品武官,見了王國光這位秩位隆重的正一品吏部尚書,老遠就得把轎子抬到大街旁的小巷中迴避,他自己還得來到大街邊上迎著天官的大轎挺身長跪。但今天中午,一是因為馮邦寧多灌了幾盅毛狗尿,腦子暈乎乎的;二是因為他自恃有伯父馮保這個大後台,任什麼官員,他都不放在眼裡。當轎役看到對面而來的瓜傘儀仗,認出是王國光的轎子,便連忙磨過轎杠,要把轎子抬進就近的小巷。馮邦寧一看轎子變了方向,連忙一跺轎板,吼道:?
??「你們要幹什麼?」?
??班役回答:「老爺,咱們避轎。」?
??「避誰的?」?
??「吏部天官王國光大人。」?
??馮邦寧掀開轎簾兒引頸一望,果見對面有一乘大轎子排衙而來。放在平常,在路上遇到三品侍郎以下的轎子,馮邦寧從來都是當街呼嘯而過,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裡,但若是遇到大九卿的轎子。馮邦寧卻還不敢造次,每次都是悄沒聲兒的蹙到一邊。但今天卻又不同,蓋因他昨晚上到伯父家,聽徐爵嘰嘰咕咕向他傳說新聞,言遼東大捷原是殺降冒功,皇上賜給當事官員的獎賞都得收回來,這裡頭就有吏部尚書王國光。所以,當他一聽說對面來的是王國光的轎子,心想這傢伙恩蔭的兒子還得退回去當平頭百姓,還神氣個啥,於是乾脆把腦袋伸出轎窗嚷道:?
??「你們這些?攮的,把爺的轎抬回街上去。」?
??班役只當馮邦寧發酒瘋,小聲提醒道:「老爺,對面來的是正一品的大天官。」?
??「?,天官又么樣?」馮邦寧眼睛瞪得像個兔卵兒,罵道,「老子今天偏要當街走一趟,正轎!」?班役不敢違抗,忙又招呼著把大轎正了回來。這時候,王國光的大轎與馮邦寧的大轎相距不過二十來丈遠了。王國光此番出行是應張居正之託,前往都御史衙門拜揖左都御史陳瓚。在現任的大九卿中,就陳瓚的年紀最大,遼東大捷受賞,他也是有份兒的人。張居正擔心一旦撤銷封蔭,陳瓚想不通會鬧出事來,故委託王國光先去找他透個信兒作作安撫工作。現正走在半路上,卻見對面抬過來一乘轎與他衝撞。除了張居正,偌大一座京城,還沒有誰的轎子敢與他爭頂。?
??「對面是什麼人的轎子?」王國光問隨轎的護衛小校。?
??小校早看了對方的儀仗,回道:「啟稟大人,是錦衣衛北鎮撫司副使馮邦寧。」?
??王國光一聽,頓時拉下了臉。對於馮邦寧狗仗人勢橫行不法的事,王國光早有耳聞。他只是沒想到,這傢伙肆無忌憚,現在連他的轎都敢衝撞。思慮間,兩乘大轎已是近在咫尺,都當街停了下來,王國光吩咐小校:?
??「叫他滾開!」?
??小校跑到馮邦寧的大轎跟前交涉,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馮邦寧也不下轎,只把頭伸出來大聲嚷道:?
??「王大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邊。」?
??「放肆!」?
??王國光一聲怒喝,這時候街邊上已站了不少圍觀的人。馮邦寧一喝酒便是人來瘋,聽王國光罵開了,他也不甘示弱,??朝地上飈了一口痰,盛氣凌人地回道:?
??「王大人,你憑什麼罵人?」?
??「罵?本官還要懲罰你,來人!」?
??「到!」?
??小校率二十名護轎武士一刷兒站上前來,個個都握著腰間的開鞘大刀。?
??一看這架式,馮邦寧的十幾名護衛也都拔出刀來,按理馮邦寧一個五品官員,撥到他名下聽差的衙役只有六名。但他所在的鎮撫司衙門是「詔獄」所在地,衙門裡要緊官員的護衛自然不能按等級來定。因此馮邦寧每次出行,前呼後擁威嚴直逼大九卿,這會兒見雙方劍拔弩張,馮邦寧樂得把事情鬧大,嚷道:?
??「你不要以為你是天官,就可以仗勢欺人。咱早就知道,皇上馬上就要降旨懲罰你。」?
??「懲罰我什麼?」王國光稍稍一愣。?
??「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你貪領封賞,皇上要盡數追奪,你以為咱不知道?」?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不管是兩家護衛班役還是街邊上的老百姓,無不大驚失色。正月間的遼東大捷是件大事,京城裡的老百姓沒有誰不知道。這麼一件舉國歡慶的勝戰,竟然是殺降冒功,而且連大名鼎鼎的老天官也被牽扯進去,誰聽了這消息都會像猛聽悶雷的婆娘,不打一陣寒噤那才叫怪。王國光此時也深感意外,這事兒尚屬機密,這個二杆子怎麼會知道?轉而一想他是馮保的侄兒,一時間什麼都明白了。他決心殺一殺這位「太歲」的氣焰,便命小校。?
??「護轎前行,阻擋者,格殺勿論!」?
??小校得令,手一揮,八名健壯的轎夫吆喝一聲迅速起轎,二十名護衛更是如猛虎出林。頓時,馮邦寧的轎隊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的那些護衛平常雖然也都是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的惡漢,但眼下畢竟是與天官的護衛對陣,心裡頭有些發怵,因此都不敢真的玩命。當然,也有幾個憨頭擋道胡鬧,廝打中,雙方都有人皮破血流負了輕傷。?
??看著王國光的轎隊走遠,馮邦寧再看看自己屬下的殘兵敗將,藍呢大轎也被戳了幾個洞,自覺丟了顏面,頓時潑婦似的罵起大街來。罵了天官罵班頭,罵了班頭又罵轎夫,穢語滿嘴髒話亂噴。折騰了一陣子,他的酒也醒了。思量一番覺得不妥,便趕緊跑到紫禁城來找他的伯父討主意。?
??馮保聽了,感到馮邦寧闖了大禍,一個五品的武官和一品天官爭道兒,放到哪兒說都是敗理兒的事。這官司如果打到皇上那裡,弄不好,這愣頭青的一身官皮還得扒掉。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王國光是何等人物?他不單是張居正最好的知己,還是皇上與太后深為依賴的股肱之臣。馮保將馮邦寧好一頓臭罵,直到罵酸了嘴,才讓人找了一根繩子來,著兩個太監幫忙把馮邦寧捆了,親自押送到內閣來找張居正。?
??聽清了事情原委,張居正很是生氣:一氣馮邦寧無法無天,竟敢衝撞吏部尚書的轎馬儀仗;二氣這渾小子居然口無遮攔,當街亂嚷,捅出了尚還沒有公布的朝廷機密——這事兒馮公公也脫不了干係,不是他露了口風,馮邦寧又怎能知曉「殺降冒功」的事?如今,馮公公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架式,把馮邦寧五花大綁押進內閣。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堵外廷官員們的口,不讓他們藉此攻擊他驕縱家人橫行無道。但如此一來反倒叫張居正為難:若是秉公執法,給馮邦寧嚴厲懲處,則有拂馮公公的面子,他雖然做了一個高姿態,你可不能當真,誰不知道這位大內主管是有名的笑面虎?若不處理把馮邦寧放了,各衙門官員就會罵他「硬處馱槍過,軟處殺一槍」。?
??躊躇了好一會兒,張居正起了一個念頭想讓書辦去把張四維喊來,把這難題兒交由他去處理。轉而一想又不妥,人家馮公公是沖自己來的,若交給張四維去辦,馮公公肯定知道他這是推委之舉,心裡頭便不高興。既搪塞不開,張居正便睃了一眼馮保,說道:?
??「馮公公,令侄今日之舉,的確太過孟浪。」?
??「是啊,這畜牲只要喝了酒,佛臉上刮金,青樓上擺闊,什麼樣的渾事都做得出來。」馮保說著便連連嘆氣。?
??張居正從馮保的話中聽出了「消息兒」,跟著就問:「怎麼,馮將軍喝了酒?」?
??「是呀!」?
??答話的是馮保而不是馮邦寧。打從一走進張居正的值房,馮邦寧就站在外頭過廳里沒有進到裡屋,這會兒,馮保伸頭朝過廳喊道:?
??「畜牲,還不進來給首輔大人下跪,說個清楚。」?
??馮邦寧聞言慌忙走了進來,因雙手被綁沒有支撐,故下跪時差點摔倒,書辦趕緊過去扶了他一把。?
??「馮將軍,中午在哪兒喝的酒?」?
??「在珠市口。」?
??「衝撞吏部堂官王大人的轎子,你可知罪?」?
??「知罪……」?
??此時的馮邦寧早收了囂張氣焰,他偷覷一眼見首輔臉色鐵青,身子竟嚇得篩糠一般抖動。?
??「你這畜牲,死狗扶不上牆!」?
??馮保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張居正勸道:「馮公公,事情既然已經出了,光罵也解決不了問題。」?「那你說怎麼辦?」馮公公問。?
??「我正要請教馮公公,這類事兒按朝廷規矩,應該如何懲處?」?
??張居正的問話看似不經意,實際上是把這難題兒又還了回去。馮保知道張居正這是和他鬥心眼兒,此時卻又不得不腆著臉回答:?
??「這種事懲罰起來也沒個定規。永樂皇帝時,一個六品主事也是喝醉了酒不肯給禮部尚書讓道,禮部尚書告到皇上那裡,皇上一生氣,竟下令將主事廷杖八十,活活給打死了,這是最重的。也有輕的,被罰俸三月了事。」?
??「既不太輕也不太重的呢?」?
??「也有,」馮保眯著眼,數落著說,「嘉靖四十年就發生過一回,五品御史沖了內閣輔臣的轎馬,被嘉靖皇帝弄到午門前罰跪,整跪了三天。」?
??
??「這個好,」張居正緊接著馮保的話說道,「馮公公,您的令侄今日所作之事,想完全不加處罰恐怕行不通。處罰太輕,人家會說你馮公公袒護,處罰太重,人家又會嚼舌頭罵我張居正落井下石。乾脆,讓您令侄現在就到午門前罰跪去。」?
??「現在就去罰跪?」馮保有些驚詫。?
??「對,現在!」張居正的回答一點也不含糊,「我已約了吏部、兵部、都察院三衙門堂官前來議事,過不了一會兒都會到。王國光肯定憋了一肚子怒火要來告狀,若是他見令侄跪在午門,心裡頭就要好想多了。」?
??儘管張居正是一番「好意」,馮保仍不免感到失望,但一想也只有如此,便道:?
??「張先生這就算開恩了。畜牲,還不謝恩?」?
??馮邦寧一聽說要去午門罰跪,頓時臉色漲得像豬肝,小聲嘟噥道:?
??「還望首輔大人再輕饒一次,跪在午門,那多丟人呀!」?
??馮保見馮邦寧這時候還二三得五地對不上數兒,氣得起身上前踢了他一腳,罵道:?
??「好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朝廷大法還容得你討價還價么,給我滾,到午門跪著去。」?
??說話間,張居正早朝書辦使了眼色。書辦會意,出門去把內閣門口值勤的兵士喊了兩個進來,從地上扯起馮邦寧,踉踉蹌蹌地向午門去了。?
??馮保沒有跟著去,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他回過頭來對張居正悻悻說道:?
??「越是不順心,這畜牲越是給咱惹禍。」?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充滿怨氣,便安慰道:「馮公公,你主動把令侄綁了送來內閣,眾官員知道了,都會誇讚你深明大義,法不容私。」?
??「你以為咱是怕官員們胡??」馮保凄然一笑,搖著頭說,「老夫才不怕他們呢!」?
??「那,你……」?
??「咱是怕皇上,」馮保說著,忽然把聲音低下來,「張先生,自從皇上大婚,太后搬出乾清宮后,皇上少了管束,好像變了一個人。」?
??「啊?」?
??「過去有個什麼事兒,他吃不準,總會問問老夫。現在,凡事他都想自己拿主意,唉!」?
??馮保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張居正突然想到皇上執意要從太倉里劃撥二十萬兩銀錠到內廷供用的事兒,也不免憂心忡忡地說:?
??「皇上長大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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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十八回 建造法壇呂府祈福 接聞聖旨次輔殞命 文 / 熊召政

??呂調陽的府邸位於東單牌樓西側的井兒衚衕。格局雖不宏大,卻也是一進三重的院子,照壁藤牖風檐日晷,一看便是大戶人家。這一日大清早,呂府大門上掛出一通告示:
??設壇祈福,巳時前恕不見客這告示引起過路人的好奇。不少人想佇足觀望,隔著門縫兒瞧個究竟,但呂府門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當值皂役卻不容人停留。他們見人就趕,這更是增加了人們的種種猜測。?
??呂調陽患病在家療養,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在京城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但最近幾天他不但水米不進,且每天多半時間都處在昏迷狀態。不要說一般的人,就是他要好的朋友,也大都不知道內情,他這次病情加劇,為的是「遼東大捷」一事。按理說呂調陽並不是「遼東大捷」主要當事人,但為何偏是他氣得癱倒在床?欲知個中原由,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呂調陽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小兒子均考中了進士,如今都放官外任。惟有第二個兒子呂元?,的確不是讀書的料。連考三場,連鄉試都考不過,如今二十多歲還在晃蕩,雖已成家娶了媳婦,卻是一個沒有功名的白衣秀才。呂調陽每次從內閣回家,一見到呂元?
??在僕人堆里雲山霧罩地瞎扯淡,就禁不住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年初遼東大捷,皇上論功行賞,呂調陽進秩一級並蔭一子。呂調陽對進秩一級倒不覺得興奮,令他欣慰的是恩蔭。不成器的兒子呂元?因此成了太僕寺的亞卿,多少也是一個六品官了。這一下了卻了呂調陽多年的心病,因此內心著實高興了一段日子。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前幾天皇上突然頒旨,言遼東大捷實乃殺降冒功,已經頒發給所有當事官員的獎賞一律撤消。呂元?六品鷺鷥補服穿了還不到四個月,就又生生地脫下來退了回去。那天下午,呂元?從太僕寺衙門回來,怒氣沖沖跑到書房裡找呂調陽,一把抓下頭上的烏紗帽朝地上一摜,吼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
??上午王國光到呂府來拜望,向呂調陽講述了「遼東大捷」的內幕以及被查處的前因後果,因此他已知道兒子的恩蔭將被撤銷的事。這會兒見兒子發脾氣,他也只好忍氣吞聲,指著一隻凳兒說道:?
??「?兒,你且坐下,聽我對你說。」?
??呂元?哪裡肯坐?他窩了一肚子火跑回來,就是要把老爺子當出氣筒。只見他跺著腳吼道:
??「聽你說什麼,你雖然掛著個次輔的頭銜,其實是一個窩囊廢,人家想怎麼捏估你,就怎麼捏估你。」?
??兒子這無情無義的幾句話,像刀子直扎呂調陽的心窩,眼看著他的臉色就變了——打從五月份起,呂調陽就很少去內閣上班,期間他給皇上寫了好幾道摺子請求致仕,明裡的理由是因為哮喘病的折磨,其實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那種奉行故事虛應客套的次輔他實在當膩了。偏偏兒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竟當面指斥他是窩囊廢。你說他氣也不氣?他一生氣犯結巴的毛病,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著兒子斥道:?
??「你、你、怎、怎麼能這、這樣說、說話?」?
??「該如何說話?」呂元?突然歇斯底里狂笑起來,這笑聲讓人聽了不寒而慄。笑過之後,呂元?又咬牙切齒說道,「父親大人,你被張居正耍了。」?
??「我怎、怎地被、被他、他耍了?」」
??「遼東大捷,唯獨一個辭掉獎賞的人,就是他張居正。現在,又是他站出來稟告皇上,說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的大丑聞。把前因後果聯起來一想,這不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張居正下了一個惡毒的大套兒,把你們這些書獃子,全都套了進去。」?
??呂元?雖然讀書懵懂,但捕風捉影亂判陰陽卻是一把好手。京城裡,管這種人叫「侃爺」。呂調陽清楚兒子的德性,平常對他說的話存有戒心,但方才這番分析,他卻覺得有幾分道理。聯想入閣六年來張居正對他的態度,儘管表面上客客氣氣禮敬有加,內里卻頤指氣使,不把他放在眼裡。逢有大事秉斷,他只能順著首輔的意思條陳建白,若稍有分歧,則會頻遭白眼。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此時的呂調陽,心裡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遭人愚弄的羞辱感。他只覺得喉頭一涌一涌的似有烈火噴出,他想喊叫,大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眼看著他一張臉憋得青紫,兩片嘴唇發烏,呂元?這才慌了神,連忙跑過去扶住眼看就要跌倒的父親,大聲嚷著救人。一時間跑進來幾名僕人,捶背的捶背捏腰的捏腰,有的掐人中有的揪熱毛巾敷額頭,折騰了半天,呂調陽總算咳出一口痰來——人雖然沒被憋死,但從此卻倒了床。第二天太醫聞訊前來救治,把了脈后,把呂元?到一邊偷偷吩咐道:「準備後事吧!」呂元?感到父親這次病重是自己惹的禍,心有愧疚。想著既然郎中救不了父親的命,便只有請和尚來做法會祈福了。?
??此刻,在呂府的前院,大約有十幾名身穿袈裟的僧人在緊張地忙碌。他們都是昭寧寺一如和尚的弟子,應呂元?所請,前來呂府作祈福法會。當譙樓上的更鼓報了寅時,他們便在一如師傅的帶領下,踏著熹微的曙色來到了呂府,並立即在前院布置法會。?
??自萬曆元年,李太后前往昭寧寺敬香並贈送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塑像后,這昭寧寺便一下子聲名鵲起,每日前來焚香禮佛印心還願的人,鬧嚷嚷擠破了門檻兒。本來就是高僧大德的一如老和尚,更成了達官貴人爭相攀援的人物。但因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簡出不肯見客,凡應酬的事情一概謝絕,因此能見到他的人極少。由於一如老和尚諳熟佛法並精心訓練弟子,昭寧寺的法會已是遠近聞名。京城裡想做法會的大戶人家很多,一作法會首先想到的便是昭寧寺。因此昭寧寺的和尚們一年到頭忙得不可開交。能請到昭寧寺的和尚做會已屬不易,能請到一如老和尚親自主持更是難上加難。今天,俗歲八十有二僧臘七十又二的一如老和尚親自前來,這多半是因為他素來欽慕呂調陽的人品學問,又顧及他內閣次輔顯赫地位的緣故。?
??法會的布置分像法與壇法,都極為講究,一絲半毫都不能弄錯。?
??首先是像法:?
??祈福法會所用法像為觀世音菩薩,其要求是以白檀香木刻作其像,身高五寸,或二寸半。必須是雍容端莊面如滿月的天女形。面有三眼,頭戴天冠,身著色衣,纓絡莊嚴,以兩手捧如意珠。造好此像后,安置在黃梨木製成的匣子里,再將匣子盛於錦囊之中。待法壇建成,再將錦囊安放其中。?
??其次是壇法:?
??法壇務求方正,以三尺為限,內城方一尺,外城方二尺。造壇之前,先須得將所造之處的穢土剷除乾淨,所謂掘地三尺指的就是這件事。穢土搬走後,再找來凈土鋪填。這凈土的條件是沒受糞便污水所染,一般都去郊外荒地掘取。凈土運來后,再用羅篩篩過,以細膩無渣為宜。然後找來各色花瓣,搗成漿汁,摻以染成五色的米粒兒,和以凈土層層壘起,以高三尺為限。壇上內城正中,要鋪三寸厚的雪白蓮花瓣,將盛有觀世音菩薩像的錦囊面朝東擱置,內城四角,還要安置四個天王座。外城東西南北四方,各點一盞香油長明燈。對應內城四角的天王座,外城四角插有四面楊枝幡,書四大天王的名號。西北角寫的是「毗沙門天座」,東北角寫的是「提頭願叱座」,東南角寫的是「毗樓勒叉座」,西南角寫的是「毗樓博叉座」。?
??今天一大早,和尚們一到呂府,便忙忙碌碌按規矩造壇。至於觀世音菩薩像倒不用操心,昭寧寺平常備下不少。昨日,呂府已派人前去揀最貴的請了一個回來。卯時過半,呂府前院的法壇已是造好,一個小沙彌走進客堂,請坐在那裡與呂元?敘話的一如和尚出來檢驗是否合格。?
??一如師父繞著院子中間的法壇仔細察看了一遍,檢查無誤,便對弟子們道:?
??「可以開壇了。」?
??這時,一步不離左右的呂元?問一如師傅:「老和尚承教,這祈福法會能救咱老父一命么?」?「心誠則靈,阿彌陀佛。」一如合掌答道。?
??這回答模稜兩可,呂元?心裡頭不踏實,又問道:「聽說老和尚為人祈福,經常顯神通,不知今日,能否產生靈異?」?
??「所謂靈異,就是天上出現五彩祥雲,滿院花瓣飄香,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如不打妄語如實道來。見呂元?有些失望,他又補充道,「祈禱乃人避禍之本,既盡其本,兼修其德,則無不應驗。古有禱尼丘山而生孔子,近有禱泰山而生倪岳者,其事至悉,班班可考。不知施主還有何生疑之處。」?
??呂元?聽出一如老和尚話風有些不高興,忙賠笑道:「沒有什麼生疑的,老和尚開壇就是。」?一如道:「開壇祈禱,還得令尊大人配合。」?
??「如何配合?」呂元?痛苦地搖搖頭,說道,「從昨天下半夜起,他已昏迷得人事不知。」
??一如聞聽此言,道一聲「阿彌陀佛」,便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念了一段咒,對呂元?說,
??「令尊大人雖仍在昏迷,但雙手可以動了!」?
??「真的?」?
??呂元?將信將疑,要跑回內院去看,一如喊住他,說道:「你不用去看,老衲不會誑你。」
??說著舉起雙手,一邊比劃一邊言道,「老衲教你一個攝身印,待會兒開壇,不但你要做,令尊大人也要做。你看清楚,以你兩隻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各向外相叉,然後合掌右壓,用右手的大拇指摶著右掌的掌背,對,就是這樣。」?
??一如將攝身印的指法教給呂元?,又讓他進到內院病床前,將這指法教給呂調陽。片刻時間,呂元?喜顛顛從內院奔出來,興奮地說:?
??「真神了,家父雖然昏迷不醒,但拿起他的手來讓他做攝身印,他竟自如得很。」?
??「這是佛力所佑。」?
??一如淡淡地說。接著吩咐呂元?在法壇前的蒲團上跪下,闔府閑雜人等一概迴避。諸事妥帖,一如一搖手中法鈴,頓時間鐘鼓齊鳴,法螺吹響。一如師父隔著法壇,與呂元?對面而坐,只見他手接大三昧印,以金剛正坐之姿,澄定身心,高聲唱道:
??稽首大悲婆盧羯帝,從聞思修入三摩地,振海潮音,應人間世,隨有希求,必獲如意。?
??別看一如耆老之年,乾瘦如一塊片兒柴,他一開口便聲如洪鐘,大有攝人心魄振聾發聵的威力。他剛一住口,眾沙彌便一起振聲頌唱:??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本師阿彌陀佛?
??南無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佛?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
??頌過佛菩薩的莊嚴寶號,一如師父眼皮稍稍一動,他瞥了一眼法壇上供奉的盛著觀世音菩薩的錦囊,領頭放起了焰口:?
??南無白衣觀世音菩薩。前印後印降魔心印。印身印陀羅尼,我今持誦神咒。惟願慈悲,降臨護念。?
??道了這二句三頌,眾沙彌一齊收口,院子里驟然安靜下來。一如老和尚金剛正坐一動不動穩如泰山。轉瞬之間,他將手結大三昧印換成了左手結金剛拳印,右手輕捻佛珠,口上念起了梵文真言:
??南無喝?怛那哆?夜耶南無阿?耶盧羯帝鑠缽?耶菩提薩?婆耶摩訶?婆耶摩訶迦嚕尼迦耶怛你也他?多?多?咄哆?咄出多?咄?娑婆訶。
??聽一如老和尚一人頌咒,實乃一大享受。他那聲音彷彿不是從口中而是從胸腔里直接吐出來的,深沉圓潤字如貫珠,如清風拂面而又極有穿透力。不單是局外人,就連他的弟子們平常也極難聽到,此時個個都聽得痴了。跪在蒲團上的呂元?,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聽著一如口吐蓮花,他產生了那種如沐春風如臨天國的登仙之感。正遐想間,又聽得一如舉起法鈴一搖,口中悠悠唱出三個字:
???——嚙——唄?
??呂元?只覺得好聽,但不懂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是凈法界三字真言。念此真言能除人內外一切障礙。此番祈福法會,由於是一如親自主持,所以一點也不「偷工減料」。念了觀世音神咒后,接著就念這凈法界真言,眾沙彌一見師父音調悠長起了新咒,個個都慌忙伸手結了准提印,和著磬缽法鼓,將「?嚙唄」三個字震天價地唱了七七四十九遍。?
??凈法界真言后,接著唱誦「?麽呢嘛吶哄」六字大明咒一百零八遍。一時間,沙彌們的梵唱之聲,悠揚時如霜天過雁,湊泊處似大浪推沙。呂府中百十口人無論貴賤主僕,一聽這充滿神秘感的頌偈,莫不心枷頓失,性門洞開。六字大明咒在昂揚的鐘呂聲中結束。唱罷最後一遍,眾沙彌跟著師傅將手舉過頭頂散其准提手印。散印時,一如又用梵語將准提真言念了三遍:?
??南無?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
??至此,祈福法會的第一輪宣告結束,如樣進行一共有三輪方告圓滿。法會從辰時開始,不知不覺已耗去大半個時辰。一如師傅收了金剛坐,起身在院子里走動幾步活動活動腿腳。趁這空兒,呂元?一骨碌從蒲團上爬起來,跑到後院去看父親,旋即又跑回來對一如說:?
??「老和尚,家父醒了。」?
??「哦,阿彌陀佛。」一如雙手合十。?
??「丫環給他餵了幾口參湯,他長了一點點精神,這是托你的福。」?
??「是托觀世音菩薩的福。」?
??一如老和尚說著,示意呂元?重新跪到蒲團上,他要開始進行祈福法會的第二輪。正在這時候,忽聽得緊閉的大門被人擂得山響。呂元?還來不及張口詢問,只見門役急匆匆跑到他跟前,稟道:?
??「少東家,有人來訪,轎子已到了巷子口。」?
??「不見,門上不是貼了告示嗎?」呂元?斥道。?
??「這人不見怕是不行。」?
??「誰呀?」?
??「內閣首輔張居正大人。」?
??「他,真是他來了?」呂元?驚問。?
??「真的是他。」門役答道,「內閣值事官頭前趕來報信兒,就在門廊下站著。」?
??「既是首輔來了,這法會只好暫時停止。」?
??呂元?不好意思地對一如老和尚咕噥道。儘管呂元?將自己恩蔭被撤丟了六品大仆寺亞卿這一官職的怨恨盡數兒發泄在張居正身上,但聽說他主動登門看望父親,呂元?仍不敢怠慢。畢竟人家手握重權,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命人安排一如師徒一行去花廳里休息吃茶,自己則跑到大門口去迎接。?
??呂調陽病重的消息,在京城裡不脛而走。一連幾天,來呂府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早幾天張居正就得知這一消息,他當時還沒有想到要來看望,昨天,新入閣的輔臣申時行告訴他,呂調陽已是水米不進,隨時都可能斷氣兒。他這才感到事態嚴重,早上沒有去內閣點卯,邀了張四維直接到了井兒衚衕。?
??呂元?一出門,便見兩乘大轎正在門前落下,衚衕里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顯然是戒嚴了。張居正從第一乘大轎里走下來,呂元?迎上去磕頭迎接。張居正不認識他,正猜疑間,隨他一起來的內閣值事官一旁介紹說:?
??「這是呂閣老的二公子呂元?。」?
??「啊,原來是元?賢侄,起來起來。」張居正說著,便上前把呂元?拉起來,一起走進呂府客堂。坐定之後,張居正關切地問,「令堂大人的病體,今日是否好些?」?
??一聽到張居正喊一聲賢侄,呂元?心中頓時生出了無盡的委屈,他一邊抹眼淚一邊回答:?
??「早晨還昏迷不醒,不過,他的兩隻手,居然還能抬起來做攝身印。」?
??「做什麼?」張居正聽蒙了。?
??「攝身印。」呂元?接著解釋道,「今兒早上,咱接來昭寧寺一如老和尚,為家父做了一場祈福法會,才做一半,首輔大人就來了。」?
??「沖了祈福法會,這是罪過,」張居正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裡的內閣值事官,「呂閣老家今日要做法會,你事先知道么?」?
??「知道。」值事官員欠身回答。?
??「知道為何不告訴我,早知道,我就和張閣老晚來兩個時辰嘛。」?
??值事官沒來由地挨了一頓訓斥,站在那裡木樁子似的一聲也不敢吭。一旁坐著的張四維知道這是首輔作姿態罵給呂元?聽的,便岔開話題說道:?
??「一如老和尚已是很少主持法會了,他親自念經為呂閣老祈福,應該有神通出現。」?
??「神通已出現了。」呂元?興奮地回答。?
??「啊,有何表現?」張居正問。?
??「未作法會之前,家父人事不知,念了觀世音經咒之後,家父居然睜開了眼睛,還喝了幾小口參湯。」?
??「有這等奇事!」張居正感到不可思議,說道,「呂閣老平常敬奉神明,一心向佛。所以在這危難時刻,能夠親見菩提,得菩薩妙諦。」?
??「呂閣老能說話么?」張四維問。?
??「能,只是聲音微弱。」呂元?答。?
??「元?賢侄,你看我們能否到病床前一看?」?
??「這個……」?
??呂元?面有難色。因呂調陽倒床之後已是十分憔悴,臉上五官都變了形,且病房裡氣味難聞,他擔心張居正與張四維見后,會心生厭惡。正躊躇間,忽聽得通連後院的走廊里傳來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只見兩名僕役正架著父親一步一挨地走了過來。?
??卻說一直躺在後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呂調陽,自聽了祈福法會悠揚悅耳的經咒聲,他彷彿聽到了天國的召喚,人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接著他就聞到了一股異香,正閉目養神之際,聽人說張居正與張四維前來探望,他頓時不顧夫人的勸告,執意要撐起身子下床,顫抖著讓人替他披上久已不穿的官服,歪歪倒倒地朝前院客堂而來。?
??「呀,父親出來了。」呂元?一聲驚呼,立馬趕過去攙扶。?
??張居正與張四維也起身相迎。此時呂調陽已被攙到客堂後門口,半尺高的門檻他硬是沒有力
??氣抬腳跨過。還是呂元?伸手抱起他的雙腳,抬到太師椅上半躺著坐下。怕他坐不穩,僕人還弄了一床被子將他偎著。?
??「和卿兄,你病得這麼厲害,何必非得掙扎著下床。」張居正埋怨道。?
??「難得叔大兄還惦記著我這風燭殘年之人,」呂調陽接過丫環遞過的參茶抿了一小口,喘著氣兒說道,「還有子維兄,我還擔心再也見不著你們了。」?
??呂調陽說著,眼角滾下了幾大顆渾濁的淚珠。張居正看了心裡頭很難過,不免雙眼也噙起了淚花,言道:?
??「和卿兄,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病雖然沉重,但還不是不治之症,只要假以時日安心調養,就會慢慢地好轉。」?
??呂調陽輕輕地搖了搖頭,黯淡無光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幾下,回道:?
??「叔大兄不用寬慰我了,以你首輔之身,出行必有規矩,若我不是病入膏肓,你怎麼可能跑來看我!」?
??呂調陽雖然陽神已散,頂門中走了七魄,但此時他的神智卻很清楚。他這一說,倒叫張居正不好回答了。因為朝廷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當了內閣首輔的人,輕易不入他人私宅,見客訪友,都只能在衙門朝房裡進行。這其中的意思是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如果首輔去了哪個大臣之家,必定是該官員出了大事。要麼封侯拜相,首輔代表皇上前往祝賀;要麼是吹燈拔蠟垂死之人,首輔代表朝廷前來撫慰。所以說,首輔到了哪一個官員之家,並非有什麼私情,而是因他的職責權位而履行的一種公務。就像他現在到了呂府,就是要當面向呂調陽詢問他家中有何困難需要朝廷解決,他個人對朝局有何意見需要向皇上轉達。呂調陽久居內閣,當然明白首輔的來意,這既是自己的「待遇」,也說明朝廷已知曉他的病情,在著手為他安排後事了。?
??張居正自看到呂調陽一身憔悴滿臉病容之後,便知他存世的時間只能按天來計算了,因此只想拿好話來安慰他。誰知呂調陽自己把話捅穿了,張居正無奈,只好直截了當地問道:?
??「和卿兄,你有何想法,現在盡可和盤托出。」?
??呂調陽在僕役的幫助下調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說道:「垂死之人,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節后,就給皇上寫了摺子請求致仕,一連寫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准,唉……」?
??「呂閣老,不是皇上不予批准,是首輔執意要留你。」張四維一旁插話。?
??「叔大兄,你要留我這個老朽幹什麼?」呂調陽望著近在咫尺的張居正,像盯著一堵牆,傷感地說,「我昏聵無能,在內閣六年,辦不成一件大事,有負於皇上的厚愛。」?
??「和卿兄,你這樣自責,等於是拿一把刀子剜我張居正的心。你是士林楷模,既不爭權也不逐利,處理朝政大事,我倆從未發生過齟齬。」?
??「不發生齟齬乃是因為我是一個窩囊廢。」呂調陽腦海里想起這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他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兒子,答道:?
??「叔大是伊呂式的人物,你柄持朝政,我這個書獃子,安敢亂置一喙?」?
??一聽這話中的骨頭,張居正心中已生慍意,但他卻不表現出來,只懇切問道:?
??「和卿兄,對朝局你還有何建議?」?
??呂調陽默不作聲,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話我一直悶在心裡,今天再不講,恐沒有機會了。」?
??「請講。」張居正催道。?
??「這次處置遼東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銷所有獎賞,是否操之過急?」?
??張居正知道呂調陽會提這件事,便道:「關於賢侄元?的恩蔭,皇上另有打算。」?
??呂調陽搖搖頭,答道:「首輔如此一說,好像我呂調陽說這件事是出於私心。其實不然,我是為你擔心,當事官員嘴裡不說,心裡頭恐怕會責怪你。」?
??「我想過,在公理與私情兩者之間,我只能選擇公理。」張居正回答。?
??張四維覺得這時候自己必須有一個態度,便道:「首輔處理遼東殺降冒功一事,我是支持的。掌控政府燮理朝局,就得言必信,行必果。」?
??呂調陽對張四維的表態大不以為然,他提了提氣,苦笑著反駁:?
??「孔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為大人,可見至聖亞聖二公,其言相近。一人之言行固然應有信果,但一味追求信果,則於道反有所害。朝廷所有政綱,當以適道為上策。」?
??張居正本不想刺激呂調陽,但這時實在忍不住了,便正色言道:?
??「國家尊名節,獎恬退,雖一時未見成效,然當患難倉促之際,終賴其用。如唐朝安祿山之亂,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風潰逃,只有一個顏真卿獨擋匪焰,這便是尊名節的功效。我輩效命皇上,匡扶社稷,終不能以粱肉養癰而任其敗潰,你說呢,呂閣老?」?
??講道理雄辯,呂調陽從來就不是張居正的對手。但他心裡不服,想了想,又道:?
??「遼東大捷一事,我只是隨便提提,今天我要鄭重講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張居正追問。?
??呂調陽示意僕役把參湯拿過來,他呷了一小口,又艱難地說道:?
??「我認為,你查禁書院一事過於草率,尤其是殺何心隱,恐為後世留下話柄。」?
??呂調陽一直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一幫清談心性玄學的官員都把他奉為老祖宗,許多私立書院的山長也與他過從甚密。這一點張居正早就知道。在處理武昌城學案的時候,呂調陽正好在家養病,張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徵求他的意見,而獨斷專行向皇上請旨。此事處置完畢,倒也沒聽到呂調陽私下發表過什麼異議。張居正還以為他一心歸隱山林,對朝政已失去了興趣,沒想到他卻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時,他會拍案而起,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強自忍抑,只辯解道:?
??「何心隱是被死囚發狂扼死,與我何干?」?
??「叔大兄,這個彌天大謊,撒得並不高明,」呂調陽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裡頭已無顧忌,故放膽言道,「何心隱大名鼎鼎,而且還沒有定罪,怎麼可能和死囚關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隱一代鴻儒,卻不明不白被人弄死,這哪裡還有國法人情可言!」?
??「你!」?
??張居正霍地站起。自當首輔六年來,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當面指責他。看到他臉色鐵青怒形於色,張四維生怕弄僵了局面雙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調停道:?
??「呂閣老,你不要錯怪了人,首輔對你一直有情有義。昨日為了解決你二公子的前程,還專門給皇上寫了條陳。」?
??正在給父親捶背緊張聽著談話的呂元?,一聽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問:「條陳寫了什麼?」?「?兒!」?
??呂調陽大叫一聲,他是覺得兒子太沒骨氣,本想阻止他問下去,由於一時性急突然發力,他頓時兩眼一翻,頭一仰,又昏迷在太師椅上了。?
??「和卿兄!」張居正急忙大喊。?
??「呂閣老!」張四維急得額頭上冒汗。?
??「父親,你醒醒。父親,你醒醒。」?
??呂元?一邊搖著父親一邊哭喊。僕役們一齊擁上來慌手慌腳給呂調陽灌參湯施救,正當屋子裡亂成一鍋粥時,門外又傳來一聲高喊:?
??「聖——旨——到!」?
??話音未了,便見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匆匆走進了客堂。他見張居正與張四維都在屋裡頭站著,以及客堂里凌亂的場面不覺一愣,忙打了個拱向兩位輔臣問安。?
??「張公公,你是來傳旨的?」張四維問。?
??「是的。」張宏躬身回答。?
??說來也怪,一聽到「聖旨」二字,昏厥過去的呂調陽竟突然醒了過來。「父親,張公公來給你傳皇上的聖旨!」呂元?附在呂調陽的耳邊高喊。呂調陽點點頭,掙扎著身子要下地。?
??「躺著不要動!」?
??張居正說著跨前兩步,想把呂調陽按住。呂調陽喉嚨里一片痰響,卻使出吃奶的力氣掰開張居正的手,執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規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決不敢馬虎從事。眾人違拗不過,只得在地上鋪下被子,讓他跪上去。到這時候兒,他哪還跪得下去?人整個兒就趴在地上了。張宏見此情景,只得趕緊展旨宣讀:
??說與內閣輔臣、文華殿大學士呂調陽知道:朕念你秉忠報主,有功於社稷,特頒旨蔭你一子,仍復呂元?太僕寺亞卿之位,著吏部辦理,欽此。?
??張宏一念完,呂元?也忘了照顧父親,竟撲嗵一聲跪下,高聲喊道:?
??「謝皇上大恩!」?
??「快扶你父親起來。」張居正一旁催促。?
??呂元?這才側過身子,同僕役一道來攙扶趴在地上的父親,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漬,低頭一看,父親的褲襠里已是熱乎乎濕了一大片。?
??「哎呀,父親撒尿了。」?
??呂元?急得大叫。待把父親翻過來一看,只見他口吐白沫雙眼瞳仁已散,鼻孔里還有一絲兒出氣,進氣已是全無了。?
??「父親!」?
??緊接著呂元?一聲撕肝裂膽的哭叫,便聽得近處什麼地方傳來如同空靈出穴的頌咒聲:?
??南無?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喃怛你也他??
??「這是誰?」張居正問。?
??「大概是一如老和尚,」張四維驚魂未定地回答,「他在這裡做祈福法會,我們來,他便迴避了。」?
??「我們走吧,讓一如和尚替呂閣老做完法會。」?
??張居正說著,彎下身子摸了摸呂調陽開始變冷的面頰,噙著兩泡熱淚掩面而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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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4 08:59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十九回 朱翊鈞尋歡曲流館 李太后夜闖御花園 文 / 熊召政

??天一煞黑,朱翊鈞在乾清宮裡胡亂用了一頓晚膳,放下筷子就對王皇后說:「咱吃飽了悶得慌,且出去隨便走走。」說罷便命孫海客用兩個貼身內侍隨駕,出了乾清宮後門,穿過坤寧宮進了御花園。這御花園本是皇上與後宮佳麗們休閑散心的場所,建有萬春亭、千秋亭、對弈軒、清望閣、金香亭、玉翠亭、樂藝齋、曲流館、四神祠等建築。此時天已盡黑,御花園裡到處都點亮了燈籠。朱翊鈞站在御花園進口的天一門下,問孫海:?
??「現在去哪兒?」?
??孫海擠了擠眼睛,小聲回道:「曲流館。」?
??曲流館建在御花園最大的假山——堆綉山的西側。山館之間有一個大水池。池上架了一座石拱橋,叫澄瑞橋。朱翊鈞走上橋頭,便見曲流館門口跪了兩名宮女,她們是聽說皇上駕到,特意跑出來恭迎的。?
??朱翊鈞快走幾步到了她們跟前,兩位宮女一起嬌聲說道:「奴婢恭迎萬歲爺駕到。」?
??她們都低著頭,朱翊鈞借著曲流館門口掛著的四盞宮燈,瞧著她們雲鬢上插著的銀件鬧蛾兒和白膩膩的粉頸,心裡頭頓時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說道:?「你們平身吧。」?
??兩位宮女謝恩站起,五個人一起進了曲流館。這曲流館三面環水,當初建它時為的是觀水景看游魚,格局並不甚大,但極有韻致。飲酒休憩的供張設備一應俱全。朱翊鈞為何要在天黑之後偷偷摸摸跑到這曲流館來,事情還得從六月間那一次紫禁城中的集市說起。?卻說那次集市,朱翊鈞「下旨」讓孫海買下那兩隻宋代銅鏡之後,僻靜無人時,便命孫海偷偷拿出來把玩。那一雙男女交媾的動作,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有一天夜裡,躺在乾清宮的婚床上,他實在按捺不住,便拉起王皇后,要依銅鏡上的「播雨」之法進行試驗。王皇後生性靦腆,平素過分矜持,本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名門閨秀出身,一聽朱翊鈞的要求,頓時羞得滿面通紅,說死說活也不肯配合。朱翊鈞天大的興頭兒遭此一盆冷水,對王皇后的呆板大為惱火,卻又隱忍不便發作。孫海在朱翊鈞跟前侍候多年,主子的心性他已是摸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朱翊鈞看過銅鏡后忽然長嘆一聲,似有難言之隱。孫海連忙小心試探道:「萬歲爺,要不要讓奴才找兩位宮女,陪萬歲爺喝喝酒解個悶兒?」朱翊鈞眼睛一亮,問:「能找著嗎?」孫海答:「這有何難,紫禁城中的宮女,有誰不想得到萬歲爺的眷顧?」朱翊鈞想了想,吩咐道:「你得找個僻靜地兒。」孫海依旨行事,於是便有了今夜的這次幽會。?
??一進曲流館,朱翊鈞便在綉榻上落坐,孫海、客用與兩名宮女都站在兩側,朱翊鈞讓他們都坐到凳子上。他這時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兩位宮女,她們大約都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一個長著瓜子臉,五官生得玲瓏勻稱,低眉抬眼之間儘是媚態;另一個長著鴨蛋臉,不但端莊秀麗,且胸脯挺得高高的,往外散發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朱翊鈞心裡頭誇讚孫海會辦事,找來這麼兩位可人兒,他問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在哪裡供差?」?
??坐在頭裡的瓜子臉起身蹲了個萬福,回道:「奴婢叫巧蓮,在尚衣局供差。」?
??鴨蛋臉跟著自我介紹:「奴婢叫月珍,在尚儀局供差。」說著臉一紅。?
??「在尚儀局供何差事?」朱翊鈞問他。?
??「操習典樂。」?
??「這麼說,你是通文墨的。」朱翊鈞轉頭又問巧蓮,「你呢,可識得幾個字兒?」?
??「回萬歲爺,奴婢讀得懂《女誡》。」?
??「寫得下來么?」?
??巧蓮點點頭。朱翊鈞左瞧瞧右看看,覺得兩個宮女都可愛。當了六年皇帝,今天還是第一次避開太后單獨同宮女說話,他覺得很愜意,又問:?
??「你們都入宮幾年了。」?
??月珍回答:「咱倆都是萬曆三年入宮的。」?
??「三年了,宮裡的規矩應該都學會了,」朱翊鈞想輕鬆些,說些調侃的話兒,但多少又有一些緊張,問出的話便顯得枯燥,「你們都是哪裡人?」?
??「奴婢的老家在大同,」月珍膽大一些,故總是搶先回答。又指著巧蓮說,「她是南京應天府人。」?
??「一個來自大同,一個來自南京。一南一北,相距有數千里之遙。」朱翊鈞注視著月珍的明眸皓齒,開始有些意馬心猿心旌搖蕩了。?
??「萬歲爺,您可看出這兩個姑娘的差別么?」孫海趁機插話問道。?
??朱翊鈞又把兩位宮女仔細瞧了一遍,瞧得二人都臉色緋紅,勾著頭坐在那裡緊張地捏弄著衣裳角兒。朱翊鈞嘿嘿嘿地笑起來,說道:?
??「月珍有點大同婆姨的潑辣勁兒,巧蓮低眉落眼的樣子,倒像是南方的小家碧玉。」?
??「萬歲爺說得對,這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孫海一臉諂媚的樣子,接著又問,「萬歲爺,酒食兒已備下了,要不要現在拿上來?」?
??「好吧。」?
??朱翊鈞一點頭,只見客用閃身出門,一會兒便領了兩名抬著食盒兒的小火者進來,將十幾樣精緻的菜肴擺上桌,同時還擺了一大壺酒。?
??孫海揮手讓兩名小火者退了下去,然後恭請朱翊鈞入席。朱翊鈞面南坐在首位,要月珍巧蓮兩位宮女也一同入席陪他喝酒。兩人受寵若驚,便一邊一個打橫坐了。孫海與客用兩個站在旁邊侍候。客用把酒壺提起來,將三隻酒盅斟滿了。?
??朱翊鈞端起酒盅聞了聞,對兩位宮女介紹說:「這酒叫雁來香,是御酒坊釀製的,朕曾經品用過,並不太烈,你們盡可放心品飲幾杯。」?
??「為什麼叫雁來香?」月珍問。?
??「大概是秋天喝的酒,大雁橫天是為秋也。」朱翊鈞文縐縐說了一句。?
??「啟稟萬歲爺,奴婢不會飲酒。」巧蓮?顏奏道。?
??「大膽,」孫海一旁斥道,「萬歲爺賞臉賜酒你喝,你竟敢說不會!」?
??巧蓮嚇得渾身一哆嗦,趕忙站起來囁嚅道:「奴婢冒犯萬歲爺,奴婢該死。」?
??巧蓮這副驚魂失魄的樣子,倒讓朱翊鈞覺得妙不可言,他示意巧蓮坐下,並斥責孫海:?
??「你給朕閉嘴。」?
??孫海偷偷地伸了伸舌頭,退到一邊。朱翊鈞這時候忘了自己是九五至尊萬乘之主,竟舉著酒杯,用討好的口吻對兩位宮女說道:?
??「來,你們陪朕喝下這杯酒。」?
??月珍倒爽快,一揚脖兒喝了。巧蓮煞是痛苦,閉著眼睛像吞毒藥似的,一點一點往下抿。朱翊鈞看了哈哈大笑,戲謔道:?
??「巧蓮,南方姑娘都像你這般扭捏么?」?
??巧蓮漲紅著臉,答道:「我不知道。」?
??三人剛喝完,客用又把酒依次斟滿。朱翊鈞事先聽了孫海的建議,要和宮女們一起飲酒,一來營造氣氛,二來把膽量喝開。但一杯酒落肚,他就感到寡酒難喝,於是又扭頭喊站在身後的孫海,問他:?
??「孫海,你不是說喝酒有酒戲么,你怎麼啞巴了?快說,咱們現在弄個什麼樣的酒戲,讓巧蓮、月珍兩位興奮起來,快樂起來?」?
??孫海平日里到處亂竄,搜求一些奇聞異事,回到乾清宮便講與朱翊鈞聽。長此以往,朱翊鈞便養成一個習慣,大凡找樂子的事情便想到孫海。這會兒又要孫海出主意。孫海抓耳撓腮想了一陣子,言道:?
??「萬歲爺,您不是喜歡對對子么?平日里拉著奴才對,青山對白雲,大黃狗對小白羊,這些奴才還湊合著對得上來,再難一點,奴才就抓瞎了。聽說月珍巧蓮二位是女中才子。你出對子讓她們對,對上了就放過,對不上就罰一杯酒。這樣喝起酒來,誰也不感到吃虧。」?
??「這倒是個好辦法。」朱翊鈞便問兩位宮女,「你們覺得如何?」?
??巧蓮心想對對子總不會每次吃罰酒,仗著自家有幾分詩文底子,答道:?
??「請萬歲爺出對子,奴婢對著試試看。」?
??「好。」?
??朱翊鈞略一思忖,口中便念出了五個字:??
??二人土上坐。?
??「月珍,快對!」?
??孫海一旁叫道,月珍憨厚潑辣的性格很對他的胃口,因此心裡向著她,想讓她中個頭彩。月珍也覺得這上聯出得容易,便隨口答道:??
??一鳥天上飛?
??她話音剛落,朱翊鈞興奮得一敲筷子,嚷道:「瞎對,罰酒一杯!」?
??「奴婢對上了,為何要罰酒?」月珍不解地問。?
??「你這是亂對。」朱翊鈞說,「二人土上坐是什麼?你用心想想,兩個人字加一個土字,連起來就是『坐』字,這叫合字對,你對一鳥天上飛,豈不是瞎對!?」?
??月珍一聽,咕噥一句:「萬歲爺這是故意不說清楚。」說著拿起酒盅一口喝盡了。?
??「萬歲爺,奴婢想了個下聯。」?
??巧蓮說著便念了一句:?
??一月日邊明?
??朱翊鈞蘸著酒水在桌子上一邊划著一邊說道:「日邊之月,正好是『明』字,唔,這下聯對得好,巧蓮不會喝酒,倒會對對子,好,看朕再給你出一個上聯。」?
??朱翊鈞又念出了兩句十個字:??
??半夜生孩子亥二時難定?
??巧蓮並沒有多想,就隨口念了出來:??
??兩家擇配巳酉兩命相當
??朱翊鈞一想,這個下聯也對得十分工整,便一心想把巧蓮比下去,故想了一個刁鑽的上聯,念道:
??禾女委鬼魏?
??這是文字遊戲,卻有一定難度。禾女委鬼組成一個魏字,下聯也必須是四字組成一字。巧蓮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道:?
??束文敕正整
??「咦,朕還難不著你了。」朱翊鈞也不等人勸,自己喝了一杯,問巧蓮道,「你還有什麼好對子,說給朕聽聽。」?
??巧蓮咯咯咯地笑起來,回道:「萬歲爺,你不出上聯,奴婢如何對呀?」?
??「這倒是,朕再給你出一個難的。」?
??朱翊鈞蹙著眉頭苦想,一時竟沒了詞兒。打從進門就成了悶嘴葫蘆的客用,這時插進來言道:「萬歲爺,奴才有一句話,想讓巧蓮對。」?
??「很好,」朱翊鈞只當是解了圍,忙吩咐客用:「你且道來。」?
??客用拖腔拖調念了一句:?
??和尚進洞吐痰即出?
??這是形容男女性事的大葷話,朱翊鈞早已新婚燕爾,所以心領神會,一聽就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指著巧蓮催道:「客用的這個上聯好,你快對。」?
??巧蓮豆蔻年華尚未談婚論嫁,哪裡懂得這話中的實際含義,便道:?
??「這上聯太俗,又無甚意義。」?
??孫海插話道:「你怎麼知道沒意義,你不肯對,立刻就罰酒一杯。」?
??巧蓮怕喝酒,只得勉強對道:?
??毒蛇入穴食氣而眠?
??朱翊鈞一聽,立忙拍手叫好,笑嘻嘻言道:「對得好對得好,朕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懂,原來你什麼都明白。」?
??「奴婢明白什麼呀?」巧蓮一臉茫然。?
??「你對得很好嘛!和尚進洞對毒蛇入穴,既工整又貼切。」朱翊鈞不住口地誇讚。?
??這時只聽得譙樓上報時的鐘聲響起,已是交了亥時。偌大一座紫禁城一片靜謐。御花園內也是燈火朦朧夜色沉沉。唯獨這曲流館內的游宴氣氛,已是達到高潮。巧蓮文思敏捷,深得朱翊鈞賞識,倒是月珍受到了冷落,呆在一邊插不上嘴,孫海有意讓她表現才藝,便道:?
??「萬歲爺,對了這大半個時辰的對子,巧蓮的文詞兒也差不多謅完了。現在,讓月珍唱幾支曲子如何?」?
??「好哇。」今晚的這場娛樂,原是孫海一手安排的。朱翊鈞便順著他的話問月珍,「你會唱什麼曲兒?」?
??「奴婢來宮中學了不少典樂……」?
??不待月珍說完,孫海便打斷她的話言道:「典樂雖好,萬歲爺早聽膩了,今夜裡,你得唱個能讓萬歲爺開心的。」?
??「奴婢不知道萬歲爺喜歡聽什麼曲子?」?
??「這還用問?」孫海點撥道,「良辰美景,萬歲爺召你們來,為的是什麼?」?
??月珍隱約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但女孩兒的矜持讓她有所顧忌,她正思慮著該唱什麼,聽得朱翊鈞又對孫海說:?
??「孫海,你上次溜出大內,學了一支曲兒,何不在這裡唱唱,讓月珍領悟領悟。」?
??「萬歲爺的意思,是讓奴才拋磚引玉。好,那奴才現在就獻醜了。」?
??孫海說罷,一提嗓子就尖聲尖氣唱起來:
??你今番出來遲?
??必有些緣故?
??臉兒紅,氣兒吁?
??竟為的什麼??
??看看你羅衫不整露出花花褲?
??布扣兒都鬆了雲髻似老鴉窠?
??你做了何等的醜事兒?
??不用遮,不用掩?
??且讓咱伸手?
??去你的襠下摸一摸?
??孫海才只唱到一半,兩位宮女便有些坐不住了。巧蓮雙手掩面不敢抬頭看人。月珍雖然大方一些,卻也做出了粉面含羞的樣子。這也難怪,打從隆慶皇帝死後,這大內紫禁城裡就沒一個真正的男人。加之李太后管束極嚴,原來隆慶皇帝在世時的宮女,凡被她認為有失檢點的,都盡行撤換。此後選征進宮的女孩兒,對於男女間打情罵俏的風流韻事,不要說是見識,連聽一聽都是莫大的罪過。所以,眼下她們的表現也是理所當然。?
??孫海一唱完,朱翊鈞已被撩撥得臉色燥赤慾火難挨,他對兩位宮女說:?
??「你們就選孫海這種詞曲兒,一人給朕唱一首,唱得好的,朕有賞。」?
??月珍知道躲不過,便唱了一首:
??明知道那人兒?
??做下虧心的勾當?
??到晚來故意不進奴家的房?
??惱得我吹滅了燈把門兒閂上?
??畢竟我婦人家心腸兒軟?
??又怕他衣衫單薄身上涼?
??且放他進了房來也?
??睡了和他講?
??因是勉強唱的,月珍的十分唱工大約只使出了六分,即便這樣,朱翊鈞也聽得骨軟筋麻,正所謂是曲不醉人人自醉。他將月珍讚揚了幾句,又點名要巧蓮也唱一曲。巧蓮紅著臉先賠了不是,然後說自己不會唱。?
??「你咋不會唱?」朱翊鈞有些不高興地問。?
??「奴婢沒學過這種曲子。」巧蓮囁嚅著。?
??「月珍唱了,偏你說沒學,」朱翊鈞覺得巧蓮掃了他的興頭,便惱下臉來,「你到底唱不唱?」?巧蓮急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左思右想,才幹巴巴地唱了一支曲子:
??姐兒上穿青下穿青?
??腳底下三寸弓鞋也是青?
??小阿奴上青下青青到底?
??見了郎君俏麗一時渾?
??巧蓮是用家鄉方言唱的,朱翊鈞聽不懂吳儂軟語,便認為巧蓮這是故意應付他,心下甚不愉快。只見他?兒又幹了一盅酒,垮著臉問:?
??「你唱的是啥?什麼清呀渾的,聽了倒是讓人起了瞌睡。」?
??巧蓮小心答道:「這支曲子原是小時候奶娘教奴婢唱的。萬歲爺一定要聽那種曲子,奴婢實在沒有。」?
??方才對對子時,孫海覺得巧蓮風頭太過,出言吐氣對他又不甚尊重,心下早就生了嫉恨,這時趁機插話:?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糊弄萬歲爺。」?
??「不是……」?
??「什麼不是,萬歲爺要聽葷曲兒,你卻咿咿呀呀唱兒歌,誰讓你唱兒歌來著?」?孫海陰風一煽,朱翊鈞這才記起自己是一言九鼎的皇上,臉上立刻就起了威顏,他指著巧蓮斥道:?
??「你一個小小的宮女,竟敢抗旨?」?
??巧蓮連忙離席跪到地上,顫聲回道:「萬歲爺,奴婢不敢,奴婢……」?
??「休得多言,」朱翊鈞此時已有了幾分醉意,一跺腳問孫海,「你說,有人抗旨怎麼辦?」
???「回萬歲爺,抗旨就得懲處。」孫海回答。?
??「是得懲處。客用,將這小賤人拉出去斬了。」?
??一聽到「斬」字兒,月珍連忙跪到地上哀求:「萬歲爺,請饒巧蓮一命。」?
??孫海也怕鬧出人命來不好收拾,撲通跪下奏道:「萬歲爺,這巧蓮罪該萬死,但念她還有幾分才情,望萬歲爺准了月珍所求,饒巧蓮不死。」?
??「那……」朱翊鈞還在猶豫,咕噥道:「聖旨既下,哪有收回的道理。」?
??孫海揣摩朱翊鈞的心思,便幫著他找台階:?
??「萬歲爺,您既下旨斬了巧蓮,這聖旨不能收回,奴才倒有一個主意。」?
??「講。」?
??「讓客用尋把剪刀,把巧蓮的一頭長發鉸了,這也就算是斬首了。」?
??「好,客用,照此辦理。」?
??客用也不吭聲,只把哭哭啼啼的巧蓮帶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了三個人。孫海覷了覷萬歲爺的臉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對仍跪在地上的月珍說:?
??「你快起來,繼續陪萬歲爺喝酒。」?
??經過這場變故,月珍再也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向朱翊鈞蹲了萬福,重新入座。?
??朱翊鈞又讓月珍陪他喝了一盅酒,然後問孫海:「那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
??孫海說著從懷裡掏出了那方鑄有男女交媾的宋代銅鏡。朱翊鈞接過來,儘管看過多次,他仍覺得新鮮,此時用手仔細摩挲了一遍,然後遞給月珍,淫邪地笑道:?
??「你看看。」?
??月珍接過去,一看那幅畫面,頓時就閉了眼睛,拿銅鏡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怎麼閉眼睛?」朱翊鈞問。?
??月珍緩緩睜開眼睛,但偏過頭去不對著銅鏡,小聲言道:「萬歲爺,奴婢怕。」?
??「怕什麼?」?
??「怕這銅鏡。」?
??朱翊鈞哈哈大笑,揶揄道:「銅鏡又沒長嘴巴咬你,你怕它什麼?」?
??「奴婢怕上面的畫兒。」?
??「朕今晚上召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這個圖畫。」朱翊鈞說著,竟起身走到月珍的背後,伸手托著她的下巴頦兒,讓她面對銅鏡,說道,「朕要你好好兒看著這幅畫。」?
??月珍哪敢違拗,只得把一雙撲閃閃的杏眼移到銅鏡上,她感到皇上托著她下巴頦兒的手,像火炭一樣發燙。?
??「好看嗎?」朱翊鈞噴著酒氣問。?
??「好……看。」月珍渾身在顫抖。?
??「你在說假話。」?
??「萬歲爺,奴婢不敢說假話。」?
??「你方才說的就是假話,」朱翊鈞的手開始撫摸起月珍的臉蛋,「這銅鏡上的女人,哪有什麼好看的。月珍,你若是脫光了,比她好看得多。」?
??「萬歲爺……」?
??「月珍,把衣服脫了。」?
??月珍身子一震,抬眼一看,孫海不知啥時候溜走了,屋子裡只有她和皇上。?
??「萬歲爺?」?
??「嗯?」?
??「奴婢……遵旨。」?
??「這才是好奴婢。」朱翊鈞說著,便拉著月珍的手,走到窗前的一隻春凳旁邊。?
??月珍到了這個地步,儘管仍在害羞,但更多的是激動和忐忑不安,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嬌聲問道:?
??「萬歲爺,就這隻凳兒?」?
??「你還要什麼?」朱翊鈞也在脫衣服。?
??「它躺不下呀。」?
??「幹嗎要躺著?」?
??「不躺怎麼能……」?
??「你不是看了銅鏡嗎?」?
??「奴婢不明白。」?
??「學銅鏡上的那兩個男女。」?
??「那多丟人呀!」?
??「朕不怕丟人,你一個奴婢還怕什麼?」?
??說話間,兩人已是脫得一絲不掛。朱翊鈞看到月珍美麗的胴體,猶如飢餓的獅子看到瑟縮的羊羔。他正要抖擻精神,仿效銅鏡上描繪的交媾大法行雲雨之樂,忽聽得大門口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來不及詢問,卻見兩個人已急匆匆跨進門來,打頭的是他的母親李太后,緊跟著李太后的,是他的大伴馮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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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二十回 李太后欲廢萬曆帝 內外相密謀恭默室? 文 / 熊召政

??一大清早,李太后就乘轎子離開慈寧宮來到了奉先殿。昨天夜裡曲流館中那淫穢不堪的一幕,讓她深受刺激。自二月份皇上大婚她搬出乾清宮,這幾個月來,她心裡頭一直不踏實。她雖然為皇上長大成人感到高興,但更多的卻是擔心。皇上自出生到成婚之前,就一直在她的監護之中,未曾有一天離開過。她知道兒子的缺點:任性、貪玩。所以一直看管甚緊。兒子登基之後,內有馮保,外有張居正兩相誘導,兒子倒也成器,風雨無阻出席經筵,批覽奏摺勤研政事,漸漸露出那盛世明君的氣象。兒子的每一個微小的進步,都使她得到莫大的欣慰。她衷心希望兒子的千秋帝業不但能馳騖今古,更能垂範後世;不但要超過他的爺爺嘉靖老皇帝,更應該比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大有作為,享祚長久。因此,她搬出乾清宮后,便將對兒子的管教之權,盡數委託給了馮保與張居正,要他們一如既往勸導皇上宵衣旰食勤於國事,萬不可荒恬嬉鬧,生出玩?之心。昨天晚上,當馮保急匆匆來到慈寧宮,向她稟報皇上偷偷溜到曲流館尋歡作樂時,她當下心一沉,立忙起身跟著馮保來到御花園。?
??可想而知,母子在曲流館相遇時的那種尷尬。李太后氣得渾身打顫,朱翊鈞也是驚恐到了極點。李太後背過臉去,讓兒子穿好衣服。她很想當場把兒子罵一個狗血淋頭,但顧及到兒子一國之主九五至尊的體面,她命兩名太監把兒子送回乾清宮。他的兩名貼身內侍孫海與客用,兩名宮女月珍與巧蓮則被留下。她對這四名下人進行了嚴厲的拷問。她首先看到了巧蓮滿頭秀髮被鉸得亂七八糟,只剩下短毛茬子,便問她是何原因?巧蓮據實以答。四個人依次問過之後,差不多已過了子時,她下令將巧蓮放回,其餘三人都收監關押,聽候發落。?
??回到慈寧宮,李太后一宿都不曾合眼。在她看來,兒子朱翊鈞這一次的孟浪之舉,是他登極以來最為嚴重的事件。商紂王、隋煬帝、陳後主等歷史上那些亡國之君的種種驕奢淫侈之事,走馬燈一樣在她腦子裡旋來旋去……她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痛苦。兒子當皇帝六年來,她心中積存的幸福感如陳窖的美酒,哪怕只品飲一小口,也會留下無盡的歡欣。如今——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漫漫長夜裡,她所有的幸福驟然間都被掏空了。悲痛攫住她的心,她禁不住啜泣起來,滾燙的淚水滴濕了衾枕。天一亮,她就命慈寧宮管事牌子周尤備轎,一臉戚容來到奉先殿。?
??這大內紫禁城中的奉先殿,供奉的是大明王朝開國以來歷代皇帝的神位,亦可稱為皇家祖廟。舉凡國家發生征討奏捷災咎祥瑞等大事,或者新皇帝登極更改年號,封後生子等吉慶,皇上都得先到奉先殿祈禱告祭,然後才能陛見大臣詔告天下。李太后一大清早就跑到奉先殿來,不免引起一幫老太監的種種猜疑——因為這不是尋常舉動,如果不是突然發生了什麼大事,除了一年三節的例祭之外,皇上與太后都不會輕易來到這裡。隆慶皇帝在世時的乾清宮主管,如今是奉先殿的管事牌子張貴,剛剛得到消息,也來不及作多少準備,李太后的轎子就到了。他連忙帶著幾個值事的火者跪下相迎。李太後下轎后也不同他搭話,就徑自走進了奉先殿。?天剛剛亮,奉先殿里的一切都還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好在李太后對這裡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從洪武皇帝的牌位開始,一直拜跪到嘉靖皇帝的牌位。然後又來到供列於此的最後一位皇帝——她的死去的丈夫隆慶皇帝的牌位跟前,她長跪在地,捂著臉,爆發出揪心的痛哭。?
??李太后剛一下轎的時候,張貴就感到大事不妙。因為他不但看到李太后愁容滿面,而且還看到李太后並沒有穿太后的命服,頭上也沒有戴鳳冠。她只是穿著一襲黑色長裙,頭髮幾乎是半散著,沒有一件頭面首飾。張貴在大內呆了二十多年,從沒有見到李太后這般形象,心裡頭一著急,便派人迅速去司禮監報信。這會兒聽到太后的哭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奉先殿的門口,張皇失措地搓著雙手,想進去卻又不敢。?
??正在這當兒,一前一後兩乘轎子抬到了奉先殿門口。打頭一乘轎子里走下來的是陳太后,後頭轎子里坐的是馮保。卻說昨夜曲流館的事情發生后,馮保擔心有什麼意外發生,故沒有回家,而是在司禮監值房裡湊合了一晚上。張貴派小火者來司禮監報信,他深感事情重大,便先去慈慶宮稟報陳太后,兩人一起乘轎趕來。陳太後下轎時,李太后還在奉先殿中哭泣。馮保趁去慈慶宮找她的當兒,已三言兩語稟報了昨夜發生的事情,此時她也顧不得細想,回頭看了看馮保,示意他一起走進奉先殿。?
??李太后此時仍跪在隆慶皇位的靈位前,雙手掩面而泣。陳太后輕輕地走到她身後,也在?絲拜褥上跪下了。李太后察覺有人進來,回頭一看是陳太后,頓時更覺傷心,又一次失聲痛哭。?陳太后本來就心下慌亂,李太后這悲聲一放,更讓她緊張得不知所措,頓時間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滾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強自抑制住,哽咽著喊了一聲:?
??「妹子!」?
??李太后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她撂了撂粘在臉上被淚水打濕的髮絲,凄惶地說:?
??「姐姐,昨晚上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馮公公對咱講了。」陳皇后回答。?
??「姐姐,咱養下這樣的不肖之子,真是沒有臉面來見列祖列宗啊!」?
??李太后說罷,又嚶嚶地哭泣起來,陳皇后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勸道:?
??「妹子,事情沒有這麼嚴重,你這樣自責,依我看,是太過分了。」?
??「姐姐,鈞兒發生那樣的事,咱的心裡頭像有一把刀子在?剜……」??
??「鈞兒還是孩子。」?
??「他已當了六年皇帝,怎麼能還是孩子?」李太后說著昂起頭來,對著隆慶皇帝的靈牌高聲哭訴道,「先帝啊先帝,你為何要走得這麼早,不把你的兒子教養成人啊!」?
??一提到朱載?,陳太后馬上想到他生前沉湎酒色的種種行狀,心裡頭便很不是滋味。她長嘆一聲,言道:?
??「妹子,咱相信鈞兒比他的父親要好,他登極六年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他是一個稱職的皇帝。」?
??「六年皇帝作得好,不等於往後就好,」李太后回答說,「那六年,咱住在乾清宮,一步不離左右。所以他能夠循規蹈矩,以求進取。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胡作非為,這怎麼能叫人放心。」?
??「鈞兒這是初犯,咱們作母親的人,還得原諒孩子。」?
??「初犯就如此大膽,若不嚴加懲罰,往後翅膀硬了,誰還管得了他!」?
??「那,妹子打算怎麼辦?」?
??「咱一清早就跑來禱告列祖列宗,請求他們原諒我,並支持我的主張。」?
??「什麼主張?」?
??「廢掉萬曆皇帝。」?
??「啊!」?
??陳皇后聞言大驚失色,身子一陣搖晃差一點摔倒,跪在她身後的馮保見狀伸手扶了她一把。這時,只聽得李太後繼續說道:?
??「鈞兒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經八歲了,讓他接替皇位。」?
??「妹子,你不要太草率……」?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姐姐,古人的教訓,咱們不能不聽啊!」?
??李太后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從?絲拜褥上站了起來。陳太后瞧著她冷冰冰的臉色,不禁心裡頭打起了寒顫,剛剛站直的兩條腿也發起酥來。?
??「妹子……」陳太后還想勸阻。?
??「姐姐,咱們回去議事吧。」?
??李太后說著,掏出手巾拭了拭淚痕。她謙遜一如平常,要陳太後走在頭裡,自己則廝跟著一前一後走出了奉先殿。此時天色早已大亮,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正流金炫紫,開始它新的莊嚴肅穆的一天。那些忙忙碌碌的內侍和正在上衙當值的官員們卻不知道,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正在他們的身邊發生。?
??卻說兩位太后剛走出奉先殿,幾乎同時發現奉先殿前空蕩蕩的廣場上,正有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裡,她們一怔,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聽得跪著的人發出一聲撕肝裂膽的喊叫:?
??「母后!」?
??原來跪在那裡的是她們的兒子——當今的統馭萬方的萬曆皇帝。?
??昨天晚上,朱翊鈞被兩名太監護送到乾清宮安歇。闖出這樣的大禍,他哪裡還有心思睡覺?一晚上也不脫衣服,更不用說上床了。他的夫人王皇后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想解勸卻找不到言語,只得陪著他枯坐。朱翊鈞幾次想去慈寧宮主動請罪,卻又缺乏這個勇氣。這樣痴痴傻傻坐到天亮,正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聽得馮保著人來報母後去了奉先殿,他不敢再猶豫,遂失魂落魄地跑來這裡跪下。看到兩位母后出來,他便狂喊了一聲。?
??這喊聲是如此凄厲如此悲涼,以至兩位太后聽了,頓時都心如刀絞。陳太后此時也顧不得許多,踉踉蹌蹌跑上前,使盡了力氣想把朱翊鈞扯起來。?
??朱翊鈞看到自己的生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掃過來的眼光依然像火一般燙人,他哪裡還敢起來,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威嚴的母親。?
??陳太后沒有辦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鈞緊緊地摟在懷中,滿含凄楚地哭道:?
??「鈞兒!」?
??這場面,局外人看了無不動容。瞧著兒子可憐巴巴的眼神,李太后心裡頭也在滴血。但她盡量剋制自己的感情,決不讓兒子看到她的哪怕是一絲半毫的憐愛之心。她走過去,搖了搖痛哭的陳太后,輕聲說道:?
??「姐姐,你請起來。」?
??「妹子,你得答應我。」陳皇后把朱翊鈞摟得更緊了,好像一鬆手他就會飛掉似的。她央求道,語氣中似乎還含了一點慍怒,「你若不答應我,我今天就跪在這裡不起來。」?
??「我答應你什麼?」李太后睜大了眼睛。?
??「不要廢掉鈞兒。」?
??一聽這句話,朱翊鈞如遭雷擊,他連忙對著母親哭訴:「母后,孩兒知罪了。」?
??「遲了,鈞兒,」李太后說著淚下如雨,「為娘的已禱告了祖廟,咱不能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罵名!」?
??「母后——」?
??「妹子!」?
??看到懷裡頭幾乎昏厥的朱翊鈞,本來就體弱多病的陳皇后此時已是撐持不住。眼看兩人摟在一起就要倒下,馮保正要上前救助,卻見李太后已經俯下身去攙扶。陳皇后趁機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陣粗氣兒后,再次央求道:?
??「妹子,咱只求你這一次。」?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鬆口說道:「姐姐,這事兒畢竟關係到國祚,關係到天下蒼生。廢不廢鈞兒,你說了不算,咱說了也不算。咱們還是聽聽張先生的主意吧。」?
??離辰時大約還差那麼一刻工夫,張居正的大轎剛抬到內閣大院,便見馮保已堵著了轎門。?
??「馮公公,怎麼會是你?」張居正吃驚地問。?
??「張先生,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快隨我來。」?
??馮保說著,便領著張居正匆匆走出會極門,來到文華殿的恭默室。兩人剛坐下,張居正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大事,天大的事!」馮保忙不迭聲地言道,「李太后要廢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麼?」張居正大驚失色,一挺身站了起來,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問,「李太后怎麼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馮保說一句「當然事出有因。」接著就把昨夜發生在御花園曲流館中的事,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發生的事一一講述了一遍。?
??張居正聽罷,第一個感覺是李太后對此事的反應是否過激。朱翊鈞實打實滿了十七歲,這年齡拈花惹草尋歡作樂也是常事。但轉而一想,李太后如此處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雞蛋試手,小事不管,將來釀成痼疾就勢難根治了。心裡頭不禁對李太后的深明大義而至為敬佩。正在他默然沉思之時,馮保又道:?
??「張先生,朱翊鈞能不能繼續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話了。」?
??「馮公公這話從何說起?」出於官場自我保護的本能,張居正立即反駁說,「李太后說的是一句氣話,我們怎麼能當真!」?
??「依老夫看,李太后說的不是氣話。」?
??「何以見得?」?
??馮保斟酌言道:「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宮后,就一直對皇上放心不下,三天兩頭就要把老夫找過去問長問短,囑咐咱一定要多長一雙眼睛,把皇上盯緊點。」?
??「李太後為何不放心呢?」張居正問。?
??馮保意味深長地一笑,答道:「李太后不放心,乃是因為有前車之鑒啊。」?
??「前車之鑒?」?
??「是啊,」馮保眨巴著眼睛,繼續言道,「張先生,你難道忘了,隆慶皇帝是怎麼死的?死前兩天,他還讓孟沖給他找孌童。他死的那一天,東宮娘娘陳太后,西宮娘娘李太后,兩個人不是邀齊了去找他扯皮嗎?」?
??一席話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回憶,他感嘆著說道:「李太后是怕兒子承繼父親的惡習。」
??「對呀!」馮保一拍椅子扶手,加重語氣說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擔心的就是這個!」?
??「你是說,李太后真的想廢掉皇上?」?
??「依老夫來看,李太后這次真的是傷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決心,她能去奉先殿嗎?」?從馮保的言談表情中,張居正發現他有幾分幸災樂禍,便試探著問:?
??「馮公公,皇上在曲流館的事情,是你發現的?」?
??「是。」馮保說著臉上就出現了慍色,「老夫早就看出,孫海客用兩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偏皇上喜歡他們。這可不,皇上最終還是栽在他們手上。」?
??馮保身為大內主管,絕不允許底下有什麼人與他唱反調,或者繞過他直接向皇上邀功固寵。孫海客用兩人得到皇上器重,他早就看不過眼。一直在暗中打主意除掉他們。曲流館事件的發生正好給了他剪除異己的口實。張居正看出這一點,心中也佩服馮保「伺機而動,動必封喉」的治人之術。他不想過問馮保轄權範圍內的事,只是隨便應了一句:?
??「孫海、客用二人,一定要嚴加懲處。」?
??「這兩隻小螞蚱,何足掛齒。」馮保不屑地說。接著言道,「張先生,現在咱倆要拿主意的是,萬曆皇帝,咱們是保他呢,還是不保。」?
??張居正一聽話中有話,假裝不解地問:「馮公公何出此言?」?
??馮保盯著張居正,忽然壓低了聲音,肅容說道:「張先生,這裡沒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兒個,咱們倆得掏心窩子說話。」?
??「你想說什麼?」馮保的表情讓張居正略感驚詫。?
??「你還記得上次咱將侄兒馮邦寧綁來內閣負荊請罪時,說過的那句話么?」?
??「什麼話?」?
??「咱說,皇上長大了,也變了。」?
??「長大了肯定就要變嘛。」?
??「但皇上的變,卻是讓人不放心。他如果僅僅只是貪玩,沉湎酒色倒也沒什麼。但他已學會了剛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個主意,已不把咱這個大伴放在眼裡了。對你張先生,也只是應付而已。」?
??儘管張居正覺得馮保的話言過其實,但出現在朱翊鈞身上的一些苗頭也確實引起了他的擔心。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在他回江陵葬父期間,朱翊鈞強令要從太倉劃撥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庫,作為他賞賜內侍宮女的私房錢。對這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總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與李太后談談,但自李太后搬出乾清宮后,名義上她已經「還政」於皇上。因此張居正想見她再沒有過去那麼容易。現在,聽馮保的口氣,他似乎傾向於撤換皇帝。但這是牽涉國本的大事,稍一不慎就會引發動蕩導致政局不穩。在沒有探明馮保的真實態度之前,他不想馬上表明自己的想法,於是問道:?
??「李太后的意思,是讓潞王接替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有一個同胞弟弟,今年才八歲,去年被封為潞王。如今同李太后一起住在慈寧宮中。?「是的,」馮保答,「張先生,如果換成潞王當皇帝,對你我來講,興許是一件好事。」?
??「唔?」?
??「他比萬曆皇帝小了九歲,小小年紀坐在皇位上,你這顧命大臣的角色,最低還可以當十年。」?馮保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非常露骨。張居正再次感到這隻「笑面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時也巴不得將皇上玩於股掌之中。多年來,張居正一直對這位赫赫內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馮保卻從未有所察覺。眼下,馮保說出這番話來,他知道不能硬頂著唱反調,那樣勢必會引起馮保的猜忌——得罪了這個人,就等於失去了內廷的奧援。此情之下如何應對?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好在張居正處變不驚,再複雜困難的局面,也總能夠應付裕如。接了馮保的話,他回道:?
??「多謝馮公公,凡事都為不穀著想,這份情誼,我是沒齒難忘,但依不穀陋見,廢掉萬曆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裡?」?
??「在於咱們沒有摸清楚李太后的真正心思。」?
??「啊?」?
??張居正接著問:「馮公公,你認為李太后是真心實意要廢掉萬曆皇帝?」?
??「她不真心實意,幹嗎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說得簡單一點,她這是在氣頭上做的事情,等氣一消,想法就變了。若再往深處想,這說不定是李太后在變個法兒試探咱們兩個呢。」?
??「她試探咱們什麼?」?
??「馮公公你不要忘了,六年前隆慶皇帝咽氣兒的時候,命高拱、高儀、你和我四人為萬曆皇帝的顧命大臣。如今,高拱與高儀都已先後去世,顧命大臣就只剩下你我兩個。先帝把當今聖上託付給咱們,咱們卻聯手將他廢掉,千秋後世,將會怎樣看待咱們兩個?」?
??「這……」?
??「萬曆皇帝尋歡作樂,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訓他也是真,但廢除他卻是假。她想藉此試探一下咱倆對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動機。」?
??馮保仔細思忖,覺得張居正的話有幾分道理,不免嘆道:「如果真是這樣,李太后的心機也就太深了。」?
??張居正笑道:「你侍候太后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她作事的風格嗎?」?
??馮保一怔,心有不甘地說:「你我現在就去平台見李太后,咱們先別作什麼結論,一切都見機行事。」?
??張居正不再說什麼,跟著馮保出了恭默室。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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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詔權臣代筆 讀廢帝詩聖上傷懷 文 / 熊召政

??馮保與張居正一前一後走進平台的時候,剛剛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裡頭坐定了。此次會見約定的時間是辰時三刻,因馮保與張居正在文華殿恭默室談話多耽誤了一會兒,故來得遲了。張居正一見李太后先到,心裡頭頗為不安,忙施了覲見之禮,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禮了,請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會見外臣,重新戴起了雙鳳翔龍冠,穿起了金絲綉織九龍四鳳十二樹大花的朱羅命服。一見張居正,她的內心升起一股異樣的感情。打從搬離乾清宮半年多來,她就再也沒見過張居正了。此番相見,除了「君臣」之義,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聽到張居正說話,李太后保養得極好的白皙臉龐沒來由地泛起淺淺的紅潮,她答道:?
??「先生國事繁忙,遲到一會兒不算什麼。」?
??「謝太后寬宏。」?
??「昨天夜裡,皇上在曲流館發生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
??李太后說著瞟了馮保一眼。馮保趕緊欠身回答:「啟稟太后,該對張先生講的,老奴都講了。」?李太後轉向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張先生,你看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恭謹回答:「臣想聽聽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眼圈兒一紅,傷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鬧,有傷君王體面,咱想將他廢了,另立潞王。」?張居正立即接話:「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為何?」李太后眼波一閃。?
??張居正答:「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館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責任也不在他。」?
??「你是說,是因為孫海、客用兩個內侍引誘皇上?」李太後主動猜問。?
??「是。」?
??「這是個理由,但往深處究實,卻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后說著情緒激動起來,「咱在乾清宮陪了皇上六年,每時每刻都在教導他端正操守,做一個正人君子,他好像都聽進去了,也的確認真履行。為啥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變了?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咱還健在,他就敢這樣,若長此下去無人管教,他豈不越發驕奢?」?
??說到此處,李太后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張居正心裡頭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對為天下蒼生的福祉而滅私情的李太后肅然起敬。但是,他也從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語中聽出一些難以察覺的矛盾心理:她責罵皇上,是恨鐵不成鋼;但一說到「廢」字兒,口氣便明顯地猶豫……心下一揣摩,他越發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斷,於是言道:?
??「太后,僅僅曲流館一件小事,斷斷不能成為廢謫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為皇上的顧命大臣。六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后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干?」?
??「臣是顧命大臣,作為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干係?」?
??張居正的這個態度,讓李太后大大鬆了一口氣。張居正猜測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確處在兩難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氣頭上的她,真的想到過要把皇上廢掉。但用過早膳后冷靜一想,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草率。畢竟朱翊鈞已當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廢,將如何向滿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時馮公公已帶著她的旨意去了內閣,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平台,擔心張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張把皇上廢掉。然而,她擔心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探明了張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戲真做,板著臉說道:?
??「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
??「太后!」張居正喊了一聲,霍然站起,突然又雙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內閣首輔廢掉。」?
??一直在旁邊冷靜觀察的馮保,這時候也看出了端倪,連忙也跟著張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啟稟太后,老奴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老奴賜死。」?「賜死?」李太后一愣。?
??「對,賜死!」馮保嘴一癟,眼淚說來就來,嗚咽著說道,「皇上被廢了,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李太后此時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兩位老臣對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親自起身上前扶起內外兩位相臣,吩咐身邊內侍:?
??「去乾清宮,請皇上到這裡來。」?
??少頃,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但見滿臉愧色的朱翊鈞誠惶誠恐地走了進來。打從奉先殿前李太后怒氣沖沖乘轎而去,朱翊鈞的一顆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后揚言要廢他,無論陳太后怎樣替他求情,終是一個不鬆口。想到自己剛剛知曉事體,嘗到一點當皇帝的快樂,就要被廢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宮而且要永遠離開京城。這一驚嚇,著實讓他頂門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陳皇后的一再撫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宮,一心等著母后召見張先生商討的結果。如今母后命他來到平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禍是福,所以一進門來就低著頭,不敢看母后的臉色。?
??看到皇上站在門口遲疑不決的樣子,張居正首先站起來肅容言道:?
??「皇上,請到御榻就坐。」?
??朱翊鈞一聽師相的口氣一如平日,對他充滿恭敬,心裡頭忽地一熱,不免抬起頭來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時也正凝定眼神兒看著他。四目相對又倏然分開,李太后冷冷言道:?
??「鈞兒,張先生讓你到御榻就坐,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
??「謝母后。」?
??朱翊鈞頓時如釋重負,他坐上御榻后,張居正立即對他跪下,行君臣覲見之禮。?
??「元輔張先生請起。」?
??朱翊鈞淚花閃閃,恨不能親下御榻把張居正扶起。待張居正回到綉椅上坐好,李太后又道:
???「鈞兒,張先生保你,這皇上的位子,還是由你來坐。」?
??「謝……」朱翊鈞本想說「謝謝張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諛臣的事情小時候做起來,渾然不覺羞恥,但現在既已長大,再這樣做,豈不令他汗顏,想了想,改口道,「謝母后寬宥。」?「寬宥寬宥,」李太后冷笑一聲,「不是張先生和馮公公保你,為娘的決不寬宥。」?
??朱翊鈞渾身一顫,訥訥言道:「兒再不敢胡來。」?
??「再胡來,就誰也保不了你,」李太后秀眉一豎,火辣辣斥道,「做下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懲罰一下,你哪裡會吸取教訓!」?
??馮保這時又想做好人,便道:「啟稟太后,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見,懲罰就不必了。要懲罰,就懲罰孫海、客用他們兩個。」?
??「這兩個如何懲罰?」李太后問。?
??「將他們各杖二十,降為凈軍,發往南京孝陵種菜。」?
??「這處理也不算太重,」李太后頷首同意,又道,「那兩名宮女,都叫什麼?」?
??馮保答:「被客用削了頭髮的那一位,叫巧蓮,另一名叫月珍。」?
??「這兩個,咱看巧蓮還有閨秀之風,就將她調來慈寧宮,在咱的左右侍候。那個月珍,不能再讓她呆在尚儀局,乾脆把她發落到浣衣局。」?
??「太后明斷,老奴遵旨執行。」?
??聽說要把孫海、客用二人貶謫到南京去,朱翊鈞心裡頭十二分的不情願,但此時哪有他說話的份?縱有再大的憤懣,也只能隱忍。偏在這時,李太后又道:?
??「奴才都懲罰了,當皇上的,不說曲流館發生的那種齷齪事,單姑息養奸這一條,就該重罰!張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錯了事,該是如何處置?」?
??張居正雖然保了皇上,但覺得給予薄懲,對糾正皇上的玩?之心有利無弊,因此答道:?
??「前朝不少皇帝,做錯事後都下過罪己詔。」?
??「罪……」李太后沒聽明白。?
??「罪、己、詔,」張居正一字一頓回道,「就是皇帝將自己所犯的錯處,寫成詔示以告天下,以此來警醒自己,表示悔過之心,決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后答應一句,又問朱翊鈞,「鈞兒,你意下如何?」?
??朱翊鈞哪肯將自己做出的醜事兒抖落出來告示天下?但迫於太后的壓力,他只得硬著頭皮回答:?
??「張先生建議甚好。」?
??李太后看得齣兒子的態度勉強,但她深諳「矯枉必須過正」的道理,對張居正說:?
??「張先生,你今兒個回去,就替皇上擬出罪己詔來,明日送通政司,在邸報上登載。」?
??一連數日,乾清宮內一改往日祥和融洽的氣氛。上到皇上皇后,下到宮娥采女小火者,一個個臉上都像是掛了霜。箇中原因不言自明——仍是曲流館事件的餘波。朱翊鈞雖然沒有被廢黜,但馮保卻仰恃李太后的支持,在紫禁城內宮中搞了一次大清洗。凡是平日他看不順眼的內侍,不降即謫。由牙牌太監降為烏木牌火者的有七十多人。被調出內廷前往南京、鳳陽、南海子等處充當凈軍作苦役的,又有五十多人。一百多位在皇上跟前服侍的貂?,轉眼間都成了臭水溝中的蝦子任人撮捏。這是萬曆改元以來內宮最大的一次人事更易,弄得雞犬不寧人人自危。這次撤換最多的是乾清宮內侍,大大小小的管事牌子被撤換了二十多個,討皇上喜歡的奴才,幾乎撤得精精光光。孫海、客用兩個,被打得遍體鱗傷,押解到南京充當凈軍去了。馮保作為司禮監掌印,名義上統轄內廷二十四監局,但對乾清宮的內侍,哪怕是一名小小的火者,他也不敢擅自變動。這皆因乾清宮是皇上機樞之地,所有內侍都由他欽點。馮保這次之所以敢老虎嘴上捋須,皆因皇上犯錯在前。如今安插進乾清宮來的管事牌子,清一色都是馮保精心挑選的親信。皇上雖然還是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但在乾清宮中,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這種處境,怎不令他黯然神傷。?
??還有更令朱翊鈞揪心的事,便是張居正替他草擬的《罪己詔》,詔文用詞尖刻,用自唾其面來形容猶嫌太輕。朱翊鈞讀過一次,頓覺胸悶氣短,他再沒有勇氣來讀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詔》撕個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載在通政司邸報上,通過郵傳發往全國各府州縣。想想自己身為皇帝,卻不得不將這一點點「穢行」公之於眾,讓全國的蕞爾小官都將它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朱翊鈞就恨得咬牙切齒。但所有的怨恨,都只能深埋於心。
??自孫海、客用離開之後,對調入乾清宮來服侍他的這些個陌生面孔,他是一個都不敢相信。
??卻說這一日用過早膳,他踱步到東暖閣,剛坐下啜了兩口茶,聽得門口有人稟道:?
??「奴才張鯨求見皇上。」?
??張鯨是司禮監八個秉筆太監之一。年紀雖然只有三十五六歲,在內廷卻差不多呆了將近二十年。他五歲被閹送入宮中,在內書堂讀了六年書,在太監裡頭,是個難得的秀才。他與時任杭州織造局督造的欽差太監孫隆是好朋友,經孫隆的推薦,他投到馮保門下。馮保賞識他為人謹慎,寫得一筆好字。前年,便將他從御馬監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為秉筆太監。在司禮監,除了張誠,他算是第三號人物了。此人平常言語甚少,口上從不言是非之事。因此,在這次內廷人事變動中,他被馮保挑來每日往東暖閣當值,給皇上送折讀折。?
??聽到張鯨的聲音。朱翊鈞皺了一下眉頭,懶洋洋地說道:「進來吧。」?
??張鯨躡手躡腳走進來,在御榻前跪下了。朱翊鈞瞟了一眼他捧進來的折匣,問:?
??「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摺?」?
??「有內閣首輔張先生的一道疏。」?
??「什麼疏?」?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疏》。」?
??「又是這件事,簡直沒完沒了。」朱翊鈞心裡頭嘀咕了一句,他已是十分厭煩,稍稍愣了一會兒,他吩咐張鯨道,「起來,坐到杌兒上去,念疏文。」?
??張鯨趕緊爬起來,打開折匣,取出張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將起來:?
??自聖上臨御以來,講學勤政,聖德日新。乃數月之間,仰窺聖意所向,稍不如前……?
??讀到這裡,張鯨稍作停頓,偷偷覷了朱翊鈞一眼,見他仰著下巴瞧著窗外的樹影出神,臉上毫無表情,便吞了一口口水,繼續念道:?
??微聞宮中起居,頗失常度;但臣等身隔外廷,未敢輕信,而朝廷庶政未見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恭侍日講,亦曾舉「益者有三樂而損者亦有三樂」,「益者有三友而損者亦有三友」兩章,以勸導聖上。語云:「樹德務滋,除惡務盡」。曲流館之事發生,內廷務必整頓,其各監局管事官,俱令自陳,老成廉慎者存之,諂佞放恣者汰之。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掃宦者四星,宜大行掃除以應天變……?
??「停!」朱翊鈞忽然叫了一聲。?
??張鯨收了口,朱翊鈞盯著問他:「張先生說天象有變,可有根據?」?
??張鯨答:「欽天監幾天前上了一道條陳,言過此事。」?
??「怎麼講的?」?
??「說是天上出現了彗星,尾巴掃著了紫微星座,這種星象是有內侍欺矇萬歲爺。」?
??「胡說八道!」朱翊鈞憤憤地罵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口道,「張先生說的是,咱們這個內廷,是要進行一次大掃除。馮公公不是已經大掃除了么!」?
??「大概張先生還嫌掃得不幹凈。」?
??張鯨隨話搭話,朱翊鈞眼皮子一動,他聽出張鯨話中有話,但他慮著張鯨是馮保的親信,不敢貿然探問,只是朝他揮了揮手,言道:?
??「繼續念吧。」?
??張鯨清了清喉嚨,又一板一眼念將下去:
??臣又聞漢臣諸葛亮云:「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臣等待罪輔弼,宮中之事,皆宜與聞。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與宮?內事,但有所聞,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習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舉祖宗之法,奏請處治。?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聖嗣,節賞賚以省浮費,卻珍玩以端好尚,親萬幾以明庶政,勤講學以資治理。?
??張鯨念完,卻不見朱翊鈞有任何反響。原來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開了岔,他在想著「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這句話。按洪武皇帝訂下的規矩,內廷的太監與外廷的官員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舉是為了保持朝廷的政體清肅,既不讓太監干政,亦不讓外廷官員干預皇室私事。有違例者,輕者貶黜,重者剝皮。如今,張居正在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宮府一體的話,而且申明「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若准了這奏疏,就等於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後果,朱翊鈞不寒而慄。他抬起頭來,才發現張鯨早就收了摺子,便心不在焉地問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張鯨答。?
??「待會兒,把張先生這道奏疏送往慈寧慈慶兩宮,讓兩位聖母過目。」?
??「奴才遵旨。」張鯨停了一下,又試探著問,「萬歲爺,如果太後娘娘問奴才,萬歲爺是個啥態度,奴才該如何回答?」?
??「還是那四個字,依奏允行。」朱翊鈞煩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張鯨收拾好折匣,正要告辭前往慈寧宮,朱翊鈞彷彿記起了什麼,又把他喊住,問道:?
??「朕讓你查的東西,查到了嗎?」?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詩?」張鯨問。?
??「是的。」?
??「奴才查到了。見萬歲爺沒問,奴才不敢主動拿出來。」?
??張鯨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張摺疊起來的灑金箋紙,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的手上。?
??朱翊鈞抖開一看,一筆圓潤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抄了兩首七律:
??風塵一夕忽南侵,?
??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
??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
??山漏無聲水自沉。?
??遙望禁城今夜月,?
??六宮尤望翠華臨。?
??閱罷楞嚴磬懶敲,?
??笑看黃屋寄圍瓢。?
??南來嶂嶺千層迥,?
??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
??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
??惟有群鳥早晚朝。?
??朱翊鈞默看一遍,又吟誦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傷。沉思有時,他忽然從案幾的鎮紙下拿出一張箋紙遞給張鯨,言道:?
??「你看看,朕這裡也有一首。」?
??張鯨慌忙接過,一看是朱翊鈞的手跡:?
??牢落西南四十秋,?
??歸來花發已盈頭。?
??乾坤有夢家何在??
??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前雲氣暗,?
??朝元閣上雨聲愁。?
??新蒲細柳年年綠,?
??野老吞聲哭未休。?
??張鯨讀著讀著,一半被詩中的憂鬱之情所感動,一半出自對朱翊鈞心情的揣摩,竟然兩眼一擠落下淚來,幾滴淚珠打濕了箋紙,他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下乞告:?
??「奴才該死,污了萬歲爺聖跡。」?
??張鯨的這番表演讓朱翊鈞大受感動,但他並不表露,只抬抬手讓張鯨起來,問他:?
??「你為何落淚?」?
??「奴才看到萬歲爺這麼認真地抄錄建文帝的詩,心裡頭十分感動。」?
??「啊,是這樣,」朱翊鈞沉吟著說,「只是還不能斷定,這首詩是不是建文帝所作。」?
??「詩寫得過於凄涼,但依奴才看,應該是建文帝原作。」?
??「你怎麼知道?」朱翊鈞說,「這首詩出自《徐襄陽西園雜記》,只錄了這首詩卻沒提出任何佐證。」?
??「關於這首詩的佐證,在《碧里雜存》一書中有記載,」張鯨接著介紹說,「這書是正德年間一個叫董轂的人寫的。此人是正德年間的進士,當過安義、漢陽兩個縣的知縣。后因事罷官,歸隱林下,遂寫了這本書。」?
??朱翊鈞問:「關於建文帝,書上有何記述?」?
??張鯨答:「對建文帝舊事,書中記載頗詳。說建文帝尚在髫年之時,太祖皇帝夜裡做夢,看到內廷左右楹柱,有黑白二龍纏繞相鬥。左邊楹柱上的黑龍戰勝。天亮后,太祖發現燕邸——也就是後來的永樂皇帝爺,與皇太孫——也就是後來的建文帝,各抱一根楹柱嬉戲,而燕邸恰恰在左邊那根楹柱,太祖心下便起了疑心。后太祖帶著燕邸與皇太孫閱御馬,出了一個上聯讓兩人對,太祖出的上聯是『風吹馬尾千條線』,太孫對曰『雨濕羊毛一片氈』,燕邸對『日照龍鱗萬點金』。太祖一聽,不免心下喟嘆天命不可違。他傳位太孫后,曾封鎖一篋,密召已成為建文帝的太孫說,『你若他日遇到大難,垂死之際,方許開視。遇到小災,則萬不可打開,切記切記。』到了壬午那一年,燕邸從北京發兵,靖難之師圍了南京紫禁城。建文帝危急之中,便打開太祖給他的篋笥。只見裡面惟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紙,剃刀一具而己。建文帝遂連夜削髮,縱火焚宮,從暗溝中逃出。有司便以自焚而奏達於永樂皇帝爺。建文帝這是順天知命,見機保身。至正統年間,距靖難之變不覺已有四十年,有一天,雲南布政司衙門忽然來了一個老僧,杖錫從甬道入正堂,南面而立,曰,『吾即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傳四朝,事即定矣,吾有首丘之懷,故欲歸耳,汝等可為奏聞。』說著就從袖裡掏出詩箋來。藩臣難辨真假,便著人將老和尚禮送來京。其時建文帝時的宮中舊人大都物故,有一個老宦者還活著,他說,『老和尚前身是否就是建文帝,吾能驗之。』說著讓老和尚脫去左腳鞋襪。他一見老和尚的腳板心,便抱腳痛哭。原來這老宦者當年曾在宮中為建文帝侍浴,知道建文帝左腳板心上有一顆黑痣。今老和尚腳上恰恰就有一顆,老宦者斷是建文帝無疑。有了這個鑒定,朝遷也就善待老和尚,留在宮中奉養。不二年,老和尚圓寂,朝廷亦在萬壽山旁,為他立了一座墳墓。」?
??張鯨仔細講了朱翊鈞所抄這首詩的來龍去脈。朱翊鈞覺得這張鯨博覽史籍,還是個有心人,便問他:?
??「你抄的兩首詩,又是個什麼來歷?」?
??「這兩首詩出自《蜀都雜抄》,說是貴州金竺有一座小廟,叫羅永庵,有一天來了個老和尚,在庵內的牆壁間題了這兩首詩,後人有人讀到,認定這是建文帝的手書。」?
??「那老和尚呢?」?
??「題完詩就走了,不知所終。」?
??「這又是一種說法。」朱翊鈞彷彿充滿了傷感,「關於建文帝的下落,朝廷一直沒有明確記載。」
??「野史上倒有不少。」?
??「野史不足為信啊。」?
??「萬歲爺說的太對了,就說奴才方才提到的《碧里雜存》,不少人就譏它是齊東野語。」?
??「朕讓你找建文帝的詩,你可曾對人講過?」?
??「沒有,」張鯨哈著腰答道,「奴才怕下頭人亂猜萬歲爺的心思,連馮公公那裡,都不敢透個口風。」?
??「你做得對,」朱翊鈞緊繃著的臉忽然露了一點霽色,他又問張鯨,「你說,朕為何要找建文帝的詩?」?
??「這……」張鯨倒吸了一口冷氣,囁嚅著說,「這個,奴才不敢亂猜。」?
??「你說,說錯了,朕恕你無罪。」?
??有了這句話,張鯨膽子略壯了些,但他仍不敢看朱翊鈞的臉色,只低頭言道,「奴才猜想,萬歲爺大概因曲流館的事,已是傷透了心。」?
??「唔,接著說。」?
??「因此就想到被永樂皇帝逐出皇宮的建文帝,想到他隱姓埋名,流落民間……」?
??張鯨說到此處,再也不敢往下講了。因為他看到朱翊鈞的雙眼噙滿了淚水。過了一會兒,他
??見朱翊鈞雙手將那詩箋揉皺又撫平,撫平又揉皺,便又輕聲喊了一句:?
??「萬歲爺!」?
??「嗯?」朱翊鈞嘆息一聲,情緒激動地說,「我要是建文帝,既當了和尚,就決不再回這紫禁城。」?
??張鯨猛地跪下,哽咽著勸道:「萬歲爺,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
??「你?」?
??朱翊鈞如夢驚醒,他決斷地把兩張詩箋揉成一團摔到地上,對張鯨說:?
??「張鯨,你好好服侍朕,朕不會虧待你。」?
??「謝萬歲爺!」?
??張鯨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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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訪故友 金侍郎寒夜聽民瘼 文 / 熊召政

?一過冬至,天道日短。剛交酉時,街面上就黑糊糊地啥也看不清。金學曾坐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忽忽悠悠從戶部衙門回到家來,突然看見門洞里瑟瑟縮縮蹲了一個人。這是誰呀?他正納悶,那人見他走下轎來,立忙站起身蹙了過來,雙手抱拳一揖,笑著問道:?
??「你可是金大人?」?
??「在下正是。」金學曾聽出這聲音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是誰,便快走兩步,走近前來臉對臉辨認。一看來者瘦削的臉龐和下巴上乾枯稀疏的山羊鬍子,不免大吃一驚,嚷道,「啊,是李大人,你怎麼突然來了?」?
??這位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金學曾在荊州稅關任職時結識的遠安縣知縣李順。在揭露荊州知府趙謙貪贓枉法的事情上,李順幫過他的大忙,從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萬曆六年,金學曾升任湖廣學政,兩人就極少見面。萬曆八年,金學曾奉調進京再次陞官,任戶部右侍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只聽說李順六年考滿遷升一級,調到河南當上了南陽府同知。只不知為何在這歲暮年關之時,他竟突然在北京城中出現。?
??「金大人,你這家還真不大好找啊。」李順搓著雙手,嘴裡哈出了白氣。?
??「虧你還找得到,有的人不相信我會住在這樣的陋巷,硬是不肯到這窮人堆里找我。」金學曾苦笑著說。又問,「李大人,你既找上門來,為啥不進屋?」?
??「咱進得去么,你看看,鐵將軍把門。」?
??金學曾一看,大門上果然落了鎖。他便從牆縫兒里掏了一把鑰匙出來,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我家那個蒼頭,大概上街買東西去了。」說著把李順讓進屋裡。?
??待金學曾掌了燈,李順四下一瞧,這裡雖然也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有七八間房屋,倒有一多半是空的,里裡外外瞧不著一些生氣,不免狐疑地問:?
??「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員,怎麼還像過去那樣,屋樑上掛棒槌,獨打獨一個?」?
??「當官在外,帶著家眷多累呀。」?
??金學曾雖然說的是玩笑話,在李順聽來,倒有一多半是實情。金學曾打從萬曆三年出掌荊州稅關,一直處在風波之中,每次調任新職,雖然都是陞官,但等著他的差事卻沒有一件是輕鬆的。待他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把一大堆麻煩處理完畢,還沒有松心幾天,又有新的苦差等著他。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金學曾是張居正最為賞識的干臣,卻也最苦最累,一天到晚忙得腳打腚子。所有得罪人的事,張居正都巴不得他掛紅鬍子扛大刀在前頭沖衝殺殺。在這種情形下,金學曾哪裡有心思想到家眷的事。眼下看到金學曾的「官邸」這般窮酸,李順簡直懷疑走錯了地兒,這兒怎麼可能是戶部右侍郎這種有權有勢的高官的住宅?李順還注意到,金學曾身上穿的是一領青色的棉布袍子,而不是讓人眼饞的三品孔雀官服,當下心一沉,急切地問:?
??「金大人,你怎麼穿這身衣服?」?
??「我已不是朝廷的命官了。」?
??「什麼?」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看著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便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家母半個月前去世,我接到噩耗,就立刻向皇上呈了手本,懇請丁憂守制。」?
??「皇上批准了?」?
??「丁憂是常例,皇上有何不批准的,」金學曾臉上充滿憂戚,「昨日我已到吏部辦妥回籍手續,今日到戶部辦了交接,明天一早就離京,回家奔喪。」?
??李順聽此消息,一方面為金學曾大孝在身而悲痛,另一方面又為他的前程因此而受阻感到難過,想了想,問道:?
??「首輔張大人准你離開?」?
??金學曾凄然一笑:「他不讓我回家守制,未必讓我奪情?」?
??「那……」李順一時無話可說。?
??金學曾喟然一嘆,言道:「從萬曆元年開始,這幾年來,該做的事我都做了。這一年多來,
??我感到特別累,現在,也該歇息歇息了。」?
??李順默然不語,他聽出金學曾的話中似乎有幾分頹唐,正猜疑間,金學曾問他:?
??「李大人,你還在南陽府供職?」?
??「是的。」?
??「這次為何來京?」?
??「吏部咨文召咱進京,說是讓咱覲見皇上。」?
??「哦,我知道了,」金學曾一拍腦袋,彷彿突然記起了什麼,言道,「南陽府的土地清丈,是由你這個同知負責。十月間,首輔把吏、戶兩部當事官員叫到內閣交待,說是要在全國範圍內找出十個在清丈田地中功勞最大的官員,把他們請來北京,由皇上親自接見並給予褒獎。我在戶部分管此事,因此在議定名單時,就特意把你列上。」?
??李順一聽,連忙搖了搖頭,自嘲地說:「咱就尋思著,這樣的好事兒,怎麼會輪到我這個窮措大身上,原來是你開了個後門。」?
??「這哪是開後門,你李大人的確做得不差嘛。聽說南陽府田地清丈之後,新增了一萬多頃。」?「增是增加了這麼多,」李順眼光一閃,瞅著金學曾嘆氣言道,「但我李某,真的不想得這個褒獎。」?
??「這是為何?」金學曾頗為詫異。?
??李順低眉落眼半晌不說話,看他那樣子,倒像是裝了滿滿一肚子牢騷。?
??卻說萬曆六年首先在山東開始,繼而推及全國的土地清丈,歷時三年終告竣工。經過勘察核實,總計天下田畝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上一次弘治年間的清丈竟多出了三百萬頃。這多出的部分,勢豪大戶之詭寄、隱匿的莊田差不多佔了大半。勛戚豪強以權謀私大肆鯨吞土地,數量如此之大,連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張居正也深感意外。為了防止這些權貴伺機反撲日久生變,他讓戶部立即制訂配套的法令,加以限制,並說服萬曆皇帝頒旨允行。這道法令是由擔任戶部右侍郎的金學曾起草,張居正最後改定,其中有這樣一段:?
??萬曆九年議准,勛戚莊田,五服遞減。勛臣止於二百頃,已無容議。惟戚臣,如始封本身為一世,子為二世,孫為三世,曾孫為四世,曾孫之子為五世。以今見在官品為始,以今見留地數為準。系二世者,分為三次遞減;系三世者,分為二次遞減;至五世,止留一百頃為世業。如正派已絕,爵級已革,不論地畝多寡,止留五頃,給旁支看守墳塋之人。?
??又題准,勛戚莊田,有司照例每畝征銀三分,解部驗訖。如有縱容家人下鄉占種民地,及私自徵收田賦,多勒租銀者,聽屯田御史參究嚴辦。?
??這道法令一經頒布,立刻在勛戚豪強間引起一片喧囂。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來,勛臣貴族一直是土地的最大擁有者。這些人自恃有朝廷庇護,在地方上擾民害民橫行霸道,老百姓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張居正親自主持制訂的法令,對這些天潢貴胄不僅限田,而且還要逐代減田。如若有誰膽敢以身試法再行橫徵暴斂,一定嚴懲不貸。如此嚴厲地對待權貴,可以說是前所未有。正因為張居正義無反顧地堅持推行「不辨親疏,不異貴賤,一致於法」的治國主張,萬曆王朝終於大幅扭轉了嘉、隆以來的頹敗之勢,瀕於崩潰的國家財政獲得根本好轉。僅清丈新增田畝帶來的收益,每年都可為國庫增加九百多萬兩銀子的進項,真可謂物阜民豐,國力強盛!?
??在此基礎上,張居正認為推行賦稅改革的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再次請得萬曆皇帝的詔旨,在全國統一推行「一條鞭」法。所謂「一條鞭」法,就是將一州一縣的所有田賦、徭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統統並為一條,折成銀兩交納,並官收官解。此前,農民交繳田賦,均是谷麥實物,按田畝所攤的徭役,也必須由種田人親自出差。所以,以至繳賦之日,糧船糧車不絕於道途,各地官倉滿溢為患,由鄉及縣,由縣及府,由府解運各地廒倉,其間不知要耗去多少運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損耗,層層盤剝,糧戶平白增加多少負擔!實行「一條鞭」法之後,一改歷朝歷代實物納賦為銀錢交稅,既便於民眾又利於朝廷,這實乃是劃時代的改革之舉。?
??最早提出「一條鞭」改革設想的,是嘉靖九年的內閣大學士桂萼。他構想「以一切差銀,不分有無役占,隨田徵收。」第二年,屯田御史付漢臣正式疏陳:「頃行『一條鞭』法,十甲丁糧總於一里,各里丁糧總於一縣,各州縣總於府,各府總於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嘉靖皇帝當時准旨先行在南直隸的寧國、應天、蘇州等府,湖廣長沙府、山西平陽、太原二府以及廣東瓊州府的感恩縣等地先行試點。茲后經半個世紀,「一條鞭」法的推行時斷時續,贊同者稱為善政,反對者稱為「農蠹」。不遺餘力的推行者,在嘉靖及隆慶兩朝有蘇州知府海瑞,應天府尹宋儀望,浙江巡撫龐尚鵬以及江西巡撫潘季馴等封疆大吏,最後這些人幾乎全都因為堅持「一條鞭」法而被參究革職。反對者多半都是當道政要,遠的不說,就說萬曆改元后的首任左都御史葛守禮,就是一個堅持不懈的反對者。他認為施行「一條鞭」法是「工匠及富商大賈,皆以無田免役,而農夫獨受其困」。隆慶二年,葛守禮在擔任戶部尚書期間,曾給皇上寫了一道奏摺,要求在全國停止施行「一條鞭」法,竟得到了隆慶皇帝的批准。此後,「一條鞭」法不行於天下州縣達數年之久。早在嘉靖年間,張居正就是「一條鞭」法的熱心提倡者,宋儀望、龐尚鵬、潘季馴等人,也都是他的政友。海瑞於隆慶二年任南直隸巡撫都御史,因行使「一條鞭」法引起了官紳的惶恐和刻骨仇恨,以至被言官戴鳳翔等人攻擊為「沽名亂政」而被迫致仕。當時張居正已是內閣次揆。即使在這樣顯赫的位子上,他也無法為海瑞辯誣,只是在海瑞免官回到老家之後,他去信表示歉意,言道:「三尺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能堪也。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仆謬忝鈞軸,得與參廟堂之末議,而不能為朝廷獎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議,有深愧焉。」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張居正當時的憤懣和無奈。他出掌內閣之後,便有心重新推行「一條鞭」法。但他總結前朝教訓,深知若不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畝,「一條鞭」法的推行的確存在葛守禮所指出的增加小戶農家負擔的問題。所以,在萬曆四年,當朝中的當道大臣再也沒有制肘人物,他決定重新啟用宋儀望與龐尚鵬兩人,在反對「一條鞭」最為劇烈的應天府與福建省兩地再行推廣,積累經驗。到了萬曆九年初,一俟清丈田畝宣告結束,他便立即請旨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從此,這一爭論了半個世紀的賦稅改革,因張居正的鐵腕手段終成為萬曆王朝的正式制度。在中國已經實行了兩三千年的實物田賦,也從此永久地退出了歷史舞台。在經歷了裁汰冗官,整飭吏治,整頓驛遞,子粒田徵稅等一系列改革之後,再加上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的實施,萬曆新政已大見成效,而張居正的聲望亦因此達到了巔峰。從朝廷到民間,從江南到漠北,只要一提到張居正的名字,人們莫不肅然起敬。縱然是村夫野老,也都知道當今聖上萬曆皇帝對他的師相張居正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自大明開國以來,沒有哪一位首輔,能夠像張居正這樣真正握有重整社稷扭轉乾坤的攝政大權。皇上給予他的榮譽和地位,使他達到了人臣之極。比如說,他的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參加萬曆九年的秋闈大典,兩人均中進士,廷試中,皇上親自拿筆圈點,將懋修擢拔為狀元,嗣修為探花。一家兩魁,這是千百年來科舉中未曾發生過的事,士林輿論一時嘩然,然皇上欽定,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緊接著秋闈大典之後,便是例行的京察。
??張居正以九年考滿功績卓著,又被皇上晉為太師,上柱國。兩個勛職均是一個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褒獎。特別是上柱國,在張居正之前的明朝首輔中,有三個人獲得過這種榮譽,但都是在死後得到,惟獨張居正生前受封。因此有位阿諛奉承的官員寫了一副對聯,做成金字送到他的府上,聯曰:「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弟,學冠天人。」張居正得到這副對聯很是高興,將它掛在客廳里,以便前來拜謁的人觀看。?
??
??作為張居正最為信任的循吏,金學曾從萬曆元年的戶部九品觀政,在九年時間裡,竟平步青雲,躍升為三品的戶部右侍郎。許多人都羨慕他攀上了一個最好的靠山,手握靈蛇之珠前途未可限量。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就是不發生家母去世這樣的大事,他的官也做到了盡頭。
??他今日從戶部衙門辦完工作交接,與同僚們作別之後,轎子抬出戶部所在的富貴街,他忽然有了一種走出樊籠的感覺。他想找個僻靜地兒痛哭一場,或者找個朋友一訴衷腸,想想又都覺得不妥。正怏怏地走回陋巷家門,冷不丁碰到李順來訪,他既是驚喜又含悲傷。從談話中,他感到李順閃爍其詞,便斷定他有難言之隱,因此起了念頭要和他秉燭夜談。?
??天色黑盡寒氣逼人,兩人坐在堂屋裡凍得皮猴兒似的。這時聽得大門一響,只見蒼頭肩背手拎大一袋小一袋的雜貨回來,原來他奉主人之命,出門置辦明日離京路途所用的物品去了。
??回家一看來了客人,連忙放下東西,先在客堂里生火取暖。然後,到廚房置辦飯菜。這蒼頭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弄出了幾樣菜肴,恭請主客二人用膳。?
??因為大孝在身,金學曾不能飲酒,兩人胡亂扒了幾口飯,飽了飽肚,復又回到堂屋坐下。金學曾用火鉗撥了撥盆中的炭火,復接了先前的話頭,問李順道:?
??「召你來京覲見皇上,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兒,你為何不高興?」?
??李順並不急著回答,而是將隨身帶來的一張弓遞給金學曾,略含一點詭譎地問道:?
??「你在戶部負責土地清丈,應該認得這個吧?」?
??早在門口見面時,金學曾就見李順背上斜挎著的這張弓,當時他就產生了好奇,只是一時還來不及問,現在見李順主動提起,便疑惑著問:?
??「怎地不認得,這不是丈量田地專用的量弓嗎?大老遠的,你背張弓來幹什麼?」?
??李順皺了皺眉頭,說道:「你不是問我為啥不高興么?為的就是這張弓!」?
??「為它?」金學曾又把量弓仔細看了一遍,看不出什麼破綻來,於是問道,「怎麼為了它?」?「你沒看出這張弓有什麼不同?」?
??「沒有。」?
??「咱且問你,戶部頒下的弓樣,是個啥尺寸?」?
??「三尺五寸。」?
??「可是這張弓呢,你量一量。」?
??金學曾用手?了?弓弦,說:「好像短了點兒。」?
??「短了三寸,」李順接過弓,彈了一下弓弦,說道,「這張弓的長度,只有三尺二寸。」?
??「啊?」金學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們南陽府用這種小弓丈量田畝?」?
??「是的,」李順晃著他乾瘦的指頭說,「一弓剋扣三寸,你想想,這是多大的一筆虛假。」
??丈量土地之初,戶部曾制定出合理的度量制,即以三尺五寸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改用小弓,即三尺二寸為一步,如此丈量下來,一畝田竟變成了一畝一分多,金學曾暗自盤算這筆賬,氣憤地問:?
??「這是誰的主意?」?
??「咱們知府大人呀。」?
??「他怎麼能這樣?」?
??「他怎麼不能這樣?」李順冷笑一聲質問道,「楚王好細腰,後宮多餓死。首輔張大人要清理天下土地,目的肯定是要增加田畝而不是減少,各地官員也就投其所好。這樣一來,既有政績,又能得到首輔青睞,何樂而不為?」?
??「如此說來,你們南陽府多量出的一萬多頃土地,裡頭有虛假成分?」?
??李順點點頭,答道:「咱南陽府,勢豪大戶本來就不多,最大的就是一個唐王,多查出七百多頃。」?
??「也是用小弓?」?
??「對他哪敢用小弓,」李順連連搖頭說,「唐王名下詭寄隱瞞莊田,本來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滿意,這些小弓,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丁門小戶人家。」?
??「真是豈有此理!」金學曾憤憤不平地罵了一句。?
??李順苦笑道:「咱若是想發財,通過這回丈量土地,咱好歹也賺得回一大把黑心銀子。」?
??「是嗎?」?
??「就因為咱手裡有兩張弓,清丈田地是千家萬戶的事兒,誰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報一點,因此人上託人保上托保,紛紛使銀子讓咱高抬貴手用大弓丈量,因此只要你肯用大弓,就會財源滾滾。」?
??「沒想到,這麼簡簡單單的一件事,裡頭也藏了這麼多的貓膩。」?
??金學曾的感嘆,被李順看作是少見多怪,他說道:「你這個戶部右侍郎,管的是全國的土地丈量,只是動口督辦,卻並不做具體事,你哪裡知道這裡頭各種各樣的鬼把戲。」?
??「這也就是你們南陽。」?
??「用小弓可不是咱南陽的發明,」李順提了提嗓子,加重語氣說,「咱南陽知府大人,是從別處取經學來的。」?
??「他從哪裡學來的?」?
??「浙江湖州府。」李順接著介紹道,「湖州府的知府是咱南陽知府的同年,清丈土地一律用三尺二寸的小弓。」?
??「湖州府清田,畝數溢出一萬六千多頃,想必這小弓幫了不少忙。」?
??「若再追查下去,湖州也不是始作俑者。金大人,全國土地,哪些地方溢額最多?」?
??「南北直隸,湖廣、浙江、山東、山西大同、宜府等地,當然,還有你們河南。」?
??「不信你查一查,這些地方用的全是小弓。」李順說著又嘆了一口氣,「朝廷推行『一條鞭』法,新征的賦稅根據新的田畝而定,你方才說的這些省份,不知要平白增加多少負擔。」?
??李順所言之事,也算是一個驚天黑幕。金學曾此時心裡頭倒海翻江。他問李順:?
??「你把這張弓背到北京來,打算怎麼辦?」?
??「覲見皇上,咱把這隻弓背上。」?
??「你想幹什麼?」?
??「向皇上說明真相。」李順擺出一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架式。?
??「李順,你不能這樣做。」金學曾心裡頭一急,竟直呼其名,「你不要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此話怎講?」?
??「你這不是讓首輔張大人難堪么?」?
??「怎麼讓他難堪,他又不知道大弓小弓的事。」?
??「他是不知道。連我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但你不要忘了,清丈田畝是他的決策,也是他給萬曆王朝立下的最大功績。」?
??「啊?」?
??「而且,你所要揭露的事,與清丈田畝的實際意義相比,畢竟只是枝節問題。」?
??「金大人,你這句話,愚職不敢贊同。」?
??金學曾眼看李順臉色漲紅要同他抬杠,便伸手制止他,心平氣和地問:?
??「李大人,你說,這次全國清查田畝,受到打擊最大的是哪些人?」?
??「當然還是那些豪強大戶。」?
??「這不就對了!」金學曾一邊給李順續茶,一面說道,「全國新增土地三百萬頃,據戶部統計,其中屬於勢豪大戶的土地,佔了兩百四十多萬頃。依你的說法,地方州縣衙門,不敢對這些人的莊田使用小弓丈量,那也就是說,此次新增土地的五分之四,還是過得硬的。」?
??「這個咱李某也不反對,」李順仍在犟嘴,數落道,「但你金大人不要忘了,勢豪大戶的大宗田地,是用來收取租課積累財富的,而丁門小戶的農家,幾畝薄田卻是用來養命的。窮人的田地本來就少,如此增重負擔,影響的不是少數,而是千千萬萬戶人家。」?
??「這的確是一大隱患,但也不是所有丁門小戶的百姓吃虧,也有的窮人,在這次土地丈量中
??得到好處。」說到這裡,金學曾頓了頓,又問,「江陵縣的那個陳大毛,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就是萬曆四年在玄妙觀前,與巡攔段升打起來的那個人么?」?
??「就說他家,就得了清丈田畝的好處。他家原有十畝水田,被水打沙壓五畝,只剩下五畝水田,但因戶部的魚鱗冊上載著他家的水田仍是十畝。因此,他家仍得按十畝交稅。這回清丈田地,便給他家減了五畝。從此就可以少交五畝水田的賦銀,像陳大毛家這種情況,在全國也不在少數。」?
??金學曾舉出的兩個例子都很有說服力,李順駁不倒他,只咕噥道:?
??「咱不是說清丈田畝不好,通過清丈田畝懲抑豪強,咱李某舉雙手贊成。但難就難在底下一幫小和尚,把首輔的一本正經念歪了。」?
??「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金學曾感慨系之,勸道,「李大人,無論如何,這大小弓的事情,這次你千萬不要捅到皇上那裡去。」?
??「不捅上去,誰還能替小老百姓申訴冤屈?」?
??「你就是捅上去,小老百姓的冤屈一樣解決不了。相反,你還給首輔幫了倒忙。」?
??「首輔對貪官滑吏,不是一貫深惡痛絕么?」?
??看著李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金學曾是又好氣又好笑,對這樣一位迂夫子,他只有耐心開導:?
??「首輔痛恨貪官滑吏不假,但對於那些給他使絆子打橫炮的人,他整起來也絕不留情。」?
??金學曾這句話已是說得非常露骨,李順不免心裡頭一震,訥訥地問:?
??「你是說?」?
??「你只要把小弓帶上金鑾殿,最高興的,恐怕是那些勢豪大戶,他們早就一個個虎視眈眈盯著首輔,只愁找不到機會把他扳倒。」?
??「這……」?
??「李大人,你千萬不要作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何況你這樣做,也是把自己推進了萬丈深淵。」?
??「咱說實話,何罪之有?」?
??「李大人,官場上的事情,你難道還沒有看透么?」金學曾拿著火鉗使勁戳了戳地,「說真話的人,有幾個能陞官?倒是那些滿嘴假話的人,一個個平步青雲。」?
??李順怎不懂得這個道理?他只是不願接受這個現實罷了,他故意扯筋說:?
??「你金大人始終說真話,不也升了大官么?」?
??「我,只是碰運氣。首輔改革之初,希望有人衝鋒陷陣,當冤大頭,所以選中了我。」?
??李順覺得金學曾今日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心想他可能是因為喪母亂了心志。既然話不投機,他便賭著一口氣,要起身告辭。金學曾剛剛打開話匣子,哪肯放李順走,他一把將李順拽住重新坐下,言道:?
??「我的話才說到一半,你怎麼能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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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二十三回 議時政熱茶酬舊雨 進陋巷首輔慰功臣 文 / 熊召政

??兩人在堂屋裡說話時,蒼頭忙進忙出收拾行李。他抽空兒不斷燒了熱茶送來,又往火盆里加了一些炭。金學曾將李順杯中的殘茶倒掉,重斟了一杯熱茶,自嘲道:?
??「寒夜客來茶當酒,今夜正好是這情境,李大人,你不要嫌我寒磣。」?
??「你一身名士氣,縱是寒磣也風流。哪裡像我,一個十足的鄉巴佬。」?
??李順本想說句奉承話調和氣氛。但因心裡氣不順,話一出口仍覺生硬。好在金學曾並不介意,故意扯起閑話兒來。只見他又揶揄問道:?
??「李大人,嫂夫人的閫政,還像當年一樣嚴厲么。」?
??「一如既往。」李順乾笑道。?
??「你負責丈量土地,那麼多禮盒兒被你卻拒,大概天天都得回家頂燈台吧?」?
??「是呀,」李順老老實實回答,「頂燈台下跪,也強似收受賄賂,咱心裡安哪!」?
??「就沖老哥這句話,我敬你一杯!」?
??兩杯熱茶一碰,兩人還真的咕嚕咕嚕喝乾了。李順抹了抹嘴角的余滴,說道:?
??「金大人,你的話尚未說完。說來也不怕你笑話,咱打從娘胎里出來,這還是第一次到北京。真的讓咱去見皇上,咱連起碼的禮節都不懂,還望你給老哥指點指點。」?
??金學曾沉吟著說:「不懂禮節不要緊,屆時鴻臚寺的傳奉官會向你仔細交待。依我看,你當下最要緊的,是把你那牛脾氣改一改。」?
??李順瞟了一眼放在木桌上的那張弓,問道:?
??「你還是說這張弓的事?」?
??「對。我現在不跟你唱高調,要你為首輔的改革忍辱負重。我掏心窩子跟你說句話,你不要好事做了,又一帚子掃了。」?
??「此話怎講?」?
??「老哥,你從一名錢糧師爺混到今天一個六品同知,容易么?你要珍惜呀!」?
??金學曾這拐彎抹角的提醒,讓李順覺著不對勁,他索性挑明言道:?
??「金老弟,有什麼話你就直講吧。」?
??金學曾慘淡一笑,旋即呆下臉來說道:「這次,你們一共有十名在清丈田畝中有功的官員,要受到皇上接見並給予褒獎。這名單,最後是由首輔親自圈定的。」?
??「咱不該得到這榮譽……」?
??「該不該得由不得你,」金學曾攔住李順的話頭,「你說,若要論功行賞,對於清丈田畝最有功的官員,應該是哪些人?」?
??「這……」李順陷入了沉思。?
??「十個人的名單,想必你都知道。」金學曾又補了一句。?
??「知道。」李順答。?
??「那上面缺了誰?」金學曾見李順仍一臉茫然,便提醒道,「宋儀望和楊本庵兩人,名單上都沒有吧?」?
??「對呀,」李順忽然醒悟過來,迷盹盹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急匆匆言道,「宋儀望大人任應天府尹期間,無論是清丈田畝,還是推行『一條鞭』,都是鐵面無私,極得百姓擁戴。還有楊本庵巡撫,率先在山東清丈田畝,啃下衍聖公孔尚賢和陽武侯薛汴這兩塊硬骨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聽說山東地方上的百姓,議論著要給楊大人立生祠。真是奇怪,這樣兩個人,為何不受褒獎呢。」?
??金學曾長吁一口氣,悠悠說道:「這兩人受到冷落,其因就是他們得罪了首輔。「?
??「怎麼得罪的?」李順驚愕地問。?
??金學曾回答:「宋儀望與首輔大人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他自從被嘉靖皇帝撤官后,一直賦閑在家。萬曆四年,當宋儀望的死對頭,左都御史葛守禮致仕后,首輔大人立即起用宋儀望,並讓他擔任責權重大的應天府尹。這宋儀望與葛守禮並無私仇,兩人之所以勢同水火,其因還在『一條鞭』。葛守禮反對『一條鞭』,撞到南牆不回頭。所以對推行『一條鞭』法不遺餘力的宋儀望盯得很緊。他在位一天,宋儀望就不可能復職。張居正起用宋儀望,其目的也是為了推行『一條鞭』法。宋儀望起複履任之後,果然不負眾望,立刻就在南京各府州縣推行『一條鞭』法,並著手清丈田畝。應天府乃洪武皇帝建都之地,勛臣貴戚比比皆是。這些龍袖驕民,誰見了都繞著彎兒走,不敢硬碰。偏宋儀望不信這個邪,清丈田畝首先就從這些人家開始。誰跟他搗蛋對抗,該抓的抓,該彈劾的彈劾,好在上頭有張居正支持。因此,他僅僅只用了兩年時間,就完成了應天府的土地清丈,並立即推行了『一條鞭』法。兩樣關係國計民生的改革舉措,都在應天府獲得巨大成功。首輔對宋儀望也備加賞識,他不只一次講過,在他的諸多同年中,最能幹的有三個人,一是王國光,二是殷正茂,第三個就是宋儀望。王國光如今仍在吏部尚書位上;殷正茂接替年老致仕的王崇古,當了兩年戶部尚書,正好是我的頂頭上司,今年夏天,也因父死丁憂離任回籍。惟獨這個宋儀望,直到去年致仕,還在應天府尹任上不見升遷。」?
??「這是為何?」李順急切地問。?
??「起因還是為那一年首輔奪情的事,」說到這裡,金學曾禁不住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奪情之始,兩京各大衙門官員輿論洶洶。特別是艾穆、吳中行一伙人上折反對奪情,京城裡鬧得沸反盈天。首輔處此危難時刻,極想得到老友的奧援。王國光、殷正茂、李義河等,都贊同皇上要首輔奪情的諭旨,併到處為首輔奔走呼號。南京方面,有那麼一幫政要高官紛紛上折要首輔回家守制,首輔希望宋儀望出面做一做說服工作。誰知這個宋儀望,在奪情事件的整個過程中,始終不發一語。首輔對他便產生了不滿。半年之後,宋大人治上的太平府,有一個名叫吳仕期的監生,不但邀了幾十名府學生跑了數百里路,趕到鎮江會見遭廷杖遣戍貴州都勻衛的鄒元標,還假託海瑞的大名,寫了一份攻擊首輔奪情的揭帖,在江南到處散發。此事驚動了朝廷,首輔知道后非常氣憤。太平府知府龍宗武揣摩首輔心思,便把吳仕期抓進大牢,對他使用各種刑罰,折磨致死。宋儀望知道這件事後,認為龍宗武矯法罔上,行為不端,便暗中指使言官對其進行彈劾。宋儀望的這一舉動,被首輔看作是以怨報德,從此對他懷恨在心。陞官蔭賞之類的好事,也就再沒有他的份。去年,有一個叫劉應求的言官窺伺到首輔的這種心理變化,便找了宋儀望幾件上斤不上兩的小事進行彈劾。張居正趁機給皇上擬票,將宋儀望開缺回籍,如今,宋大人在家閑住。」?
??李順聽罷事情經過,嘆道:「去年,咱從邸報上看到宋大人致仕的消息,心裡頭還在納悶,宋大人在應天府政績斐然,為何突遭解職,聽你這一說,才知道另有隱情。那麼,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呢,他又是如何丟官的?」?
??「他的情況,與宋儀望大同小異,」金學曾回答說,「去年,朝廷讓各省撫台推薦人才。楊大人鄭重上書,推薦了一名教諭和一名通判。那名教諭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當年為何心隱瘐死在武昌府牢一事,還曾上折請求皇上徹查。另一名通判倒沒有什麼過錯,但有人給張居正寫了密帖,說楊本庵收了此人的賄銀,才具本向朝廷推薦。」?
??「就這兩件小事就撤了一個封疆大吏,是不是太過草率?」李順小聲嘀咕。?
??「這也只是撤掉楊本庵的由頭,」金學曾說,「真正的原因,是楊本庵不同意首輔撤銷私立書院。」?
??「啊?」?
??「首輔借何心隱事件,讓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國七十五座書院,其中就有山東的兩座。一個月後,別省紛紛上奏處理完畢,唯獨楊本庵上折希望皇上格外開恩,保留山東的這兩座書院。」?「在清丈田地上,楊大人是首輔最為得力的股肱,在學政的整肅中,他又不能與首輔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楊大人也被免職。」?
??「如此說來,首輔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變化?」?
??李順向金學曾投以試探的眼光。金學曾神經質地瞧了瞧緊閉的院門,搔了搔腦袋,答非所問地說:?
??「老哥,該說的我都說了。」?
??「不,你還沒有說完,」李順揪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鬍子,忽有所悟地說,「咱今日一見到你,就覺得有些彆扭。當初在荊州,你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不避厲害不計艱險。今日卻感到你神情抑鬱,說話吞吞吐吐,咱還以為你是大孝在身的緣故,現在看起來並不盡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學曾立即辯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對首輔的遠見卓識,以及勇於任事的非凡氣度,我金學曾是永遠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點提防?」?
??李順的問話比錐子還要鋒利,金學曾被「刺」得渾身一顫,愣了愣,方又說道:?
??「自奪情之後,首輔是有一些變化,主要是用人上。過去,凡被他罷黜的官員,不是庸劣無能,就是貪墨懷私,沒有一個是處理錯了的。現在卻不同,除了贓官庸官照撤不誤外,一些與他政見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員,也被他尋隙開除,這是被撤的官。再說被他薦升的官員,過去凡經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為,一心為蒼生社稷著想的干臣循吏。現在卻不盡然,干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須拍馬看菜下飯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真定府知府錢普和湖北巡撫陳瑞。」?
??「首輔畢竟也是人哪,」李順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親的,也希望自己的兒子依頭順腦,何況偌大一個朝廷。」?
??「依頭順腦倒不要緊,怕就怕那些扯白弔謊的小花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問題是,這種人在官場大行其道。」?
??「首輔對這種人一貫深惡痛絕,不知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
??金學曾嘴上雖然這麼問,但他心底清楚首輔的變化之因:經過長達九年的慘淡經營,首輔實際上已經控制了朝局,滿朝文武中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他構成威脅。威權到了極致,往往放鬆警惕。行事做人就不會像當初那樣縝密,《易經·乾卦》中爻辭所言「亢龍有悔」,闡述的就是這個道理。?
??李順並不回答金學曾的問話,而是慶幸言道:?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讓你有機會全身而退。」?
??「是啊,」金學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張弓,感慨言道,「如今,首輔所要推行的萬曆新政,基本上已成氣象。改革中各種艱難險阻都已平安跨過,像我等這樣披荊斬棘的莽夫,就可以歸隱田園,吟詠林下了。」?
??李順腦子中忽然冒出「狡兔死,走狗烹」這六個字,他還沒有說出口,忽聽得緊閉的院門被人敲響。?
??「誰呀?」蒼頭連忙放下手中活計跑了出去。?
??門外的人高聲嚷道:「首輔張大人駕到,快開門!」?
??一聽到這句話,金學曾與李順兩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正自怔忡,卻見張居正帶著一身寒氣,笑模笑樣地走進了堂屋。?
??「首輔!」?
??金學曾撲嗵一聲跪了下去,李順來不及迴避,也立馬跟著跪下了。?
??卻說金學曾昨日曾到內閣向張居正辭行,因張居正正在會見官員,金學曾等了一會兒,見沒有機會便抽身而去,只給書辦留了個口信。張居正頭幾天就得知金學曾要回家守制的消息,就想著單獨會見他一次,以示撫慰。今日散班之後,聽說金學曾明日就要離京,吃罷晚飯便乘轎尋到金學曾家裡,此時見金學曾下跪,連忙說道:?
??「又不是在衙門,何必這麼拘禮,都快起來。」?
??張居正說著,摘了身上披著的灰鼠皮錦緞襯裡的斗篷,交給護衛班頭李可拿著,他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邊落座,看了看瑟縮站在一旁的李順,問金學曾:?
??「這位是誰?」?
??金學曾答:「他叫李順,是南陽府同知。」?
??「哦,我知道了,」張居正拍了拍身邊的杌子,示意李順坐下,親切說道,「你在遠安當縣令時,曾給皇上上了一道摺子,言一個縣衙每年要徵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幾何,這筆銀子從哪兒開銷,賬算得清楚明白。更難得的是,你指出供役太過糜費。這些供役費用都由本縣百姓均攤,多用一名夫役,就給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負擔,因此希望能減少縣衙夫役數額。記得我替皇上擬票准了你的奏摺,額定了全國各地縣衙的差役數量。減輕百姓負擔,你做了一件實事。」?
??見首輔說起往事如數家珍,對他這一點芝麻豆大的事記得如此清楚,李順心下感動,言道:
??「那還是萬曆四年的事,多虧首輔還記在心裡。」?
??「怎不記得,你是萬曆三年從全國七萬掾吏中挑選晉陞的十名縣令之一。」張居正言道,「這十名知縣,都在任上做出了政績,除一名縣令回家丁憂守制,一位病死,餘下八名都已升遷,你現任南陽府同知,是不是?」?
??「是的。」?
??「這次來京,是因你在南陽清丈田畝有功,皇上要陛見,還要褒獎賜宴。你何時到京的?」
???「今日下午。」?
??「你一來就跑來看望金學曾,你知道他要回原籍守制了?」?
??「不知道,咱是碰上的。」李順覺得自己不便呆在這裡,便知趣地說,「首輔大人,卑職不知您大駕光臨,留在金侍郎家中已是唐突,現在請容卑職告辭。」?
??「走什麼,不穀來看金學曾,也只是想在他離京之前談談心,你何不留下來一起聊聊。」?
??張居正一改平日威嚴,而是自降身份?尊屈貴來與下官接談。對這非常的禮遇,金學曾既驚詫又感激。他向李順使了一個眼色,言道:?
??「李大人,你方才不是誇讚首輔功在社稷,是伊尹再世么。怎麼見了首輔,反倒扭捏不安呢?」?李順揣摩金學曾說這話是暗示他不要胡言亂語,連忙欠了欠身子,佯笑道:?
??「咱說過,咱是鄉巴佬,不懂禮儀。」?
??「不穀聽金學曾說過你為了拒納賄賂,不得不回家下跪頂燈台。覲見皇上的時候,可不要忘了講講這件事情,」張居正說著大笑起來。又道,「官員裡頭,像你這樣廉潔奉公嚴於自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其實也不少,」李順答道,「這位金大人就是一個。」?
??「是啊,」張居正抬眼看了看四壁蕭然空空蕩蕩的堂屋,疑惑地問,「學曾,你一直住在這裡?」?「是的。」?
??「家眷呢?」?
??「在老家沒有帶來。」?
??張居正雖然欣賞金學曾,但僅限於衙門公事,私下從未過從。今天第一次到金學曾家,親眼所見感觸良多,嘆道:?
??「京城裡頭的三品侍郎,若論門庭冷落,你恐怕是獨一無二了。」?
??「人各有志,卑職喜歡過這種生活。」別看金學曾心氣兒高,平常人不放在眼裡,但在張居正面前卻顯得局促。這會兒他搓著雙手說,「首輔大人冒著寒冷光臨寒舍,卑職不能好好接待,還望首輔海涵。」?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張居正一笑,旋即扭過頭去對侍立一旁的李可說道,「把給金大人的禮物拿出來。」?
??李可遵命,朝外頭喊了一聲,只見兩名張府家丁抬了一個禮盒進來,李可將一張禮單遞給金學曾,上面寫道:?
??紋銀五十兩,?絲兩表裡?
??豹皮囊藏御墨一匣?
??賦贈故人詩立軸一幅??
??金學曾捧著禮單,心裡頭頓時倒海翻江。他久居京城,從未聽說張居正給人送過禮物,今日的舉動真是破天荒。金學曾受寵若驚,倉促間不知道是該致謝呢還是該拒卻。張居正大約看出了金學曾的矛盾心情,說道:?
??「紋銀五十兩,是不穀敬獻給令慈大人的弔唁之資;?絲兩表裡是宮中御制,往日皇上賜給我的,現轉贈給你,是要你睹物思君,不忘皇上恩德;豹皮囊中的藏墨,也是宮中御藏。傳說用豹皮囊藏墨,久之可使墨色鮮亮潤厚。不穀知道你一向有吟詩作賦的愛好,三年守制,時間也不短,正好磨墨賦詩。還有這幅立軸,抄了一首不穀昔日送故友回沂江老家的詩,現轉送給你。詩中惜別之情,與今夜之境遇,庶幾近之。」?
??張居正說罷,命李可從禮盒中取出立軸展開,他小聲吟哦起來:
??幽人結屋東華頭,?
??鬱郁松陰四壁秋。?
??一點浮雲向天外,?
??片帆風影掛江流。?
??廣陵新調驚玄鶴,?
??渭水長竿釣白鷗。?
??歸去不堪千里道,?
??山陰夜雪滿孤舟。?
??張居正剛剛吟完,金學曾已是熱淚盈眶,他聽出詩中充滿一股凄惻之情。以首輔目下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博大胸襟,他斷不會如此傷感,難道他已悟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危險,亦或在頤指氣使一言九鼎的威權下面,還隱藏著那種四顧茫茫無人可托的孤臣心境?金學曾不敢往下細想。不管怎麼說,他與張居正畢竟存在著共生共榮的關係。這首詩讓他敏感地察覺到
??,首輔對他此次離京,不僅僅是「惜別」,甚至已流露出「永別」的情緒。詩中所言「廣陵新調」,顯然指的是魏晉名士嵇康臨死前彈奏的《廣陵散》,而「渭水長竿」則是借用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之前,在渭水旁釣魚自樂的故事。兩個典故,一個是不見容於俗世,一個是懷才不遇。常言道,傷心的耳朵怕聞哀事,這樣難以言喻的不祥之音,怎不令他黯然神傷!?
??「首輔大人,你對卑職的知遇之恩,卑職沒齒難忘,」金學曾哽咽著說,「只是卑職明日離京之後,從此關山遠隔,再沒有機會在首輔的麾下效命了。」?
??「學曾,你怎能如此悲哀。三年時間一晃即過,屆時你還要回來擔當重任。」?
??「是啊,金大人,」李順這時插進來說話,兩人惜別的場面,也讓他激動不已,「首輔推行的萬曆新政,怎麼能沒有你這一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干臣!」?
??「首輔大人執政九年來,嘔心瀝血旰食宵衣,如今全國田畝清丈完畢,「一條鞭」法也已實施,新政上了軌道,像卑職這個馬前卒,多一個少一個已無所謂了。」?
??金學曾的話雖然誠懇,卻不中聽。張居正盯了金學曾一眼,也不反駁,只是宕開話頭言道:
??「唐太宗與侍臣談治國方略時,曾有極為精闢的見解。他說治國與養病無異,病人似覺痊癒,其實還得調治養護。此時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的道理也是這樣,天下稍安,尤須兢慎,倘若一見太平之象就驕逸起來,必至喪敗無疑。今天下安危,雖然系之於皇上,但我輩大臣,卻是皇上的耳目股肱,富國強兵,還有賴於我輩同心協力。不要以為天下無事,四海安寧,做臣子的就可以不盡肝膈。這等於是居安忘危,處治忘亂。學曾,此中道理,你可要三思啊!」一席話看似平常,內中卻藏了霹靂電閃,金學曾彷彿被人抽了幾個耳光,他臉一紅,訕訕言道:?
??「首輔,卑職說錯話了。」?
??「知道說錯了,本輔也不怪你,」張居正說著突然猛地嗆咳起來。看到金學曾急得手足無措,他又示意金學曾坐下,喘息方定,又言道,「不穀感到身體已是大不如從前,但每日處置國事,仍不敢稍有懈怠。為國家長治久安計,不穀這些時一直在思慮,要給皇上推薦一些年富力強勇於任事的循吏。可惜啊,恰在這時候,你金學曾卻要丁憂回家。」?
??「首輔……」金學曾心裡頭暖烘烘的。?
??「若要按朝局的需要,不穀恨不能也讓你奪情,但這是可想而不可為的事。當年皇上讓我奪情,引起那麼大一場風波。因此,不穀若是建議皇上讓你奪情,等於是加害於你。」?
??「首輔,打從萬曆元年,卑職因喪父而守制三年從浙江老家回到京城,這九年來我沒有回過一次家。這次喪母丁憂,卑職五內俱焚,已下定決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盡人子孝道。」?
??金學曾說著,不禁掩面而泣。張居正看著他,瘦削的雙頰痙攣了一下,沉重言道:?
??「盡人子之孝,不穀並不阻攔你。但是,你這一走,朝廷則少了一名能辦大事,辦難事的能臣,不穀心裡難受啊!」?
??張居正說得情真意切,令金學曾大受感動。想到先前與李順私下談論的那些對首輔不甚恭敬的話題,心中不免大生愧意。情緒一張皇,說話就語無倫次:?
??「首輔大人,我金學曾守制三年,再回來報答你,屆時您就是要我肝腦塗地,我也在所不辭。」?「肝腦塗地?」張居正淡淡一笑,「學曾你言重了。朝局早已穩定,如今六部九卿大臣中,刺兒頭倒是一個都沒有了。」?
??「這是首輔掌控有方。」?
??一直在旁邊肅耳恭聽的李順,暗中對張居正察言觀色,他覺得金學曾對首輔的判斷或許有誤,這時忍不住開口說道:?
??「首輔,卑職來自下頭,天天同老百姓打交道,最知道老百姓愛什麼,恨什麼。」?
??「你說,他們愛什麼,恨什麼?」張居正饒有興趣地問。?
??「『一條鞭』法的施行,老百姓都拍手叫好,但也有一?點……」??
??李順說著,就起身去桌上拿那張弓。金學曾眼明手快,搶前一步把那張弓拿到手上,咔嚓一聲折了個對斷。?
??「你?」李順愣了。?
??「這是什麼?」張居正指著斷弓問。?
??「清丈田畝用的弓。」李順答。?
??「是你帶來的?」?
??「是的。」?
??張居正轉頭問金學曾:「你為何要把它折斷?」?
??金學曾答道:「李順是個迂夫子,聽說要覲見皇上,便想著要給皇上帶個禮物。想來想去不知帶什麼好,就把這張弓帶了來。說是想讓皇上知道,太倉一年增加九百萬兩田賦銀,天大的功勞,就在這一張小小的竹弓上頭。」?
??「啊,這想法很好嘛,」張居正興奮地說,「你為何要將它折了?」?
??「這張弓是戶部頒發下去的,現庫房裡還堆了不少。李大人此舉,豈不讓人笑他村究。」?
??金學曾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給李順使眼色。李順知竅,只好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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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6 12:59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二十四回 朱翊鈞索銀說歪理 戚大帥春節送胡姬 文 / 熊召政

??臘月二十八這一天傍晚,張居正乘坐八人抬大暖轎出了東華門后,不多時就出了崇文門,往泡子河邊的積香廬匆匆而來。?
??
??從萬曆九年秋天開始,自玉娘走後就一直閑置的積香廬,忽然又鬧熱起來。隔三岔五,張居正又來這裡小住,鬆弛一下精神會見一些私交,品茗聽雨調箏賞月,積香廬的蕭曠畢竟還有可人留連之處。卻說隆慶六年夏,張居正接任首輔的時候,身子骨兒還硬硬朗朗的,屬於那種精力充沛生氣四射的壯漢。待度過數年獨攬朝綱的生涯,宵衣旰食事必躬親,當時累一點苦一點渾然不覺,但天長日久積累下來,如今才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乏軟。十年之間,社稷蒼生雖然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自己的身體卻也大大透支,才五十七歲的人,看上去已是垂垂老者。偏偏他又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每日一到值房,所有軍政大事都須得他一件一件研究決策。這樣一天下來,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回到家來只想閉目休息。秋上,他的老朋友,同年加同鄉方逢時從兵部尚書任上申請致仕。這方逢時歷任邊關總督,萬曆五年,王崇古從兵部尚書任上轉為戶部尚書時,張居正推薦時任薊遼總督的方逢時接任兵部尚書一職。方逢時比他大三歲,但身體比他好得多。因此,張居正對他主動提出致仕頗為不解,便將他找到內閣詢問原因。方逢時便講了一通理由,他說:「人之一輩子,有生必有死。為生而籌計者,是為生計。若按年齡區分,則一歲至十歲,為生計;二十至三十歲,為家計;三十至四十歲,為子孫計;五十至六十歲,為老計;六十至七十歲以上,則為死計。從二十至六十這四十年間,營營擾擾,或為功名,或為事業。外則苦其身以事勞攘,內則苦其心以密思慮,既要想目下的周身之防,又要想將來的善後之策,總而言之是勞碌一生。現在既年屆花甲,就該終老林下,為死而計了。」放在前幾年,這樣一番話是打動不了張居正的,但這一回他卻聽了進去,不但准予方逢時解甲歸田,自己也經常忙裡偷閒,跑來積香廬調養將護。?
??從紫禁城到積香廬這段路不算太近,一路上,無論是流光溢彩錦繡錯綜的鬧市,還是野曠無人楊柳蕭條的泡子河邊,張居正都懶得打起轎簾看看景緻。他倒不是畏冷,而是心情不好。
??半個時辰前,他還在平台接受皇上的召見。他眼下這副疲倦的樣子,就是因為這次談話引起。?
??皇上此次召見他的目的,還是為了要錢。皇上說快過年了,宮裡頭有許多人情要做,內廷供用庫的存銀早已用完,要他指示戶部從太倉里臨時調撥二十萬銀子進宮以應急需。張居正一聽,連忙解釋說:?
??「皇上,太倉銀的使用,朝廷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何事能調何事不能調,都有章可循。」?
??「朕也不能隨便調嗎?」朱翊鈞問。?
??「是的。」張居正回答得很乾脆,「朝廷的制度,皇上應帶頭遵守才是,皇上用於後宮賞賜,這筆開銷只能在內廷供用庫支取,太倉銀則是用於國家。」?
??「可是,供用庫存銀不足啊!」?
??「據臣所知,供用庫一年,也有五六十萬兩銀子的進項,怎麼這麼快花光了呢。」?
??張居正這麼一問,朱翊鈞臉紅紅的沒有作答。卻說內廷供用庫的銀兩,本由皇上支配,換句話說,就是皇上的私房錢。其來源一是京城寶和店的收入,二是乾清宮名下的子粒田課稅,三是分佈於全國各地的金銀銅鐵等礦山的開採徵稅。萬曆元年,為了解決李太后捐資建廟的功德錢,張居正建議把寶和店撥到李太后名下。那時皇上還小,不懂得花錢。寶和店划走之後,供用庫每年收進來的銀子,儘管只剩下一二十萬兩,卻是每有結餘。自皇上大婚之後,這筆錢馬上就顯得不夠用了。在他跟前服侍的那些宮娥采女和大小太監,變著法兒討他高興,一高興他就給賞錢,天天行賞日日給彩頭,有多少銀子也不夠他花的。再加上他還好買個骨董什麼的,太監們投其所好,今天抱只李後主用過的畫缸,明日抱回一隻宋代的哥窯瓶子,每件東西都能謅出一個令人心蕩神馳的來歷,皇上一看收來了這等稀世之寶,焉有拒買之?理……?就這樣今日一道旨,明日一道諭,供用庫一年的銀子,不夠他半年的開銷。萬曆六年,趁張居正葬父離京,剛當新郎倌的朱翊鈞就下旨戶部調二十萬兩銀子到供用庫。這是他第一次伸手向戶部要錢。雖然因張居正作梗,他只拿到了十萬兩銀子,但從此以後,只要一逮著機會,他就向戶部要錢。張居正每次都是苦心勸阻不肯給付。就是給付了,也必定要大打折扣。如此經過幾次,朱翊鈞感到憋氣,心想連莽莽乾坤整個兒天下都是咱這個當皇帝的,卻為何用戶部的銀子還得看你臣子的眼色?還是秉筆太監張鯨給他出了個主意,在全國各地多開礦山收取稅銀,這筆收入可直接進入供用庫。皇上依計行事,僅萬曆七年,就一下子在全國增開了三十多處礦山,每處礦山都派欽差太監攜了關防前往督辦。這些太監一到地方頤指氣使凌虐官吏,對百姓更是百計勒索,有幾處差一點激起民變。內廷供用庫的收入雖然增加了四十多萬兩銀子,但各地控告欽差太監的摺子也多了起來。去年底,張居正為地方百姓計,勸皇上減少礦山數量,皇上雖不樂意,卻也怕激起民變,故還是勉強答應了,一下撤銷關停了十七處礦山。這樣一來,一年就少了近二十萬兩銀子的收入。皇上心裡想,這些礦山是你張先生建議撤掉的,那麼,短少的這筆收入就該讓戶部補足。於是便把張居正召到平台,理直氣壯地伸手要錢。?
??
??張居正當然知道皇上的這層心思。說實話,每次與皇上見面商量國事,他的心情都很矛盾。作為君臣關係,他不應該過多地忤逆皇上,伴君如伴虎,前朝皇上流徙誅殺大臣的例子不勝枚舉,為自身安危計,多順著皇上些兒才是正途。但他在朱翊鈞面前,不僅是大臣,還是老師。正是這一層師生關係,使他有責任教導皇上作一個心懷天下不藏私利的正人君子。再加上李太后每每囑託他要把皇上管緊,事無巨細一律不可阿縱放任。這樣一來,他對皇上的管束就非常嚴厲。九年來,皇上對他是言聽計從。新婚之後,皇上曾一度沉湎酒色,經過曲流館事件,受到刺激的皇上又收斂了不少。出席經筵批覽奏摺研討國事,彷彿比先前更加認真,張居正看在眼裡喜在心頭。說實話,如果不是皇上的支持,清丈田地推行「一條鞭」法這些關係國計民生的重大舉措,就不可能得以順利實現。
??
??但近兩三年來,皇上忽然表現出貪財愛錢的毛病,雖經他反覆勸導,卻收效甚微。皇上在軍政大事上垂詢甚恭,虛心納諫,惟獨在要錢的時候,表現相當固執。這會兒,見張居正又要搬出大道理來諫止他調撥戶部太倉銀,他的心裡頭十分窩火,便沒好氣地說:?
??「張先生,去年底朕聽從您的建議,撤銷關停了十七處礦山。內廷供用庫減少了二十萬兩銀子的收入,這筆錢總得有地方填補呀。」?
??
??張居正知道皇上正生著氣,但他仍不避厲害,耐心地說:「皇上,宮中用度,務以節儉為主。當初你的父親隆慶皇帝在位時,就十分崇尚儉樸之風。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南海子舉行內廷侍衛射獵比武大賽,拔得頭籌者,僅只得到三小塊酥餅的獎賞。臣聽說,皇上經常在宮中玩擲房子的遊戲,誰贏了,就能得到金角銀豆兒。蘇州的鑲金烏木扇,一把值五兩銀子,您一高興,就八把十把地賞人。這種侈糜之風,萬萬不可滋長。」?
??
??朱翊鈞聽了不以為然,問道:「張先生,您常說朕是萬民擁戴的太平天子,朕且問你,這太平天子是個啥含義兒?」?
??張居正答道:「邊境清寧,國富民豐,四海昇平,九夷來朝,當是太平盛世。」?
??「現在是不是太平盛世?」?
??「是的。」?
??「既然國富民豐,咱這個當皇帝的,焉能雞腸狗肚,做些小里小氣的事情。」?
??「皇上,臣已經不只一次講過,居安思危,居富不侈,才是太平天子的真正品格。」?
??「居富不侈,朕也沒有侈呀,」朱翊鈞用手指了指身上穿著的龍袍,言道,「你看朕身上的袍服,還是去年做的,袖口都有些發白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這樣自律,則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朱翊鈞默然良久,又道:「張先生方才說到朕的父親隆慶皇帝,一生節儉,獎賞身邊內侍只用酥餅,朕的母后也常拿這個例子來教導。但有一點,慈聖太后與張先生都忽略了。」?
??「啊?」?
??「朕的父親不是太平天子。他在世時,災害頻仍國庫空虛,所以只能把酥餅作為賞賜之物。朕現在不一樣,經過這些年的整治,朝廷賦稅大為增加,僅田畝清丈多出的三百萬頃土地,一年就增收了九百萬兩課銀。節儉固然是美德,但若守著金山銀山,卻仍像父皇一樣,把小酥餅作為賞賜,底下人豈不譏笑我這個當皇帝的太摳門兒。」?
??朱翊鈞這番話雖是歪理,一時卻還難以反駁。而且,張居正從話中還聽出弦外之音:「國庫增加那麼多銀子,我朱翊鈞為何就不能用一點?」其中夾雜著怨氣,也含了一些威脅。張居正頗感為難,便斟酌答道:?
??「國庫充實,存有一千多萬兩銀子,這一點不假。但錢多了,用錢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說維修長城,還在五年前,戚繼光就提議在長城上修暗堡,一里路一堡,每堡可容三十名兵士。長城是拱衛京師的屏障,每次韃靼來犯,長城就吃緊。戚繼光這個建堡的建議很好,士兵們守長城可以互相策應。薊鎮東起山海關,西至大水谷,抵昌平鎮慕田峪地界,全長一千餘里,需得修築暗堡一千餘座,初步估算,這筆工程款得一百多萬兩銀子。再說治河,潘季馴出任漕運總督以來,悉心考察黃、淮兩河水勢,為從根本上治絕水患疏浚漕河,提議修建高家堰護堤六十餘里、歸仁集護堤四十餘里,柳浦灣東、西夾堤七十餘里,堵塞崔鎮等決口一百三十個,然後修築徐州、睢寧、邳州、宿遷、桃源、清河兩岸的長堤五萬六千餘丈,碭山、豐縣大壩各一道,徐州、沛縣、豐縣、碭山縷堤一百四十餘里,新建崔鎮等處減水石壩四座,遷通濟閘於甘羅城南,還有淮安、揚州間的堤壩,也都得重新加固,這項工程預定明年開工,三年完成,耗銀約計五百餘萬兩。皇上,這筆賬再明白不過,如果這兩項工程一上馬,國庫存貯的稅銀,豈不要耗去大半?」?
??
??張居正不假書冊,單憑記憶就能把該講的事闡述得清清楚楚,這一點,朱翊鈞深為欽佩,他不解地問:?
??「防寇治水,歷朝歷代都是大事,為何前朝都不做,單等我朝才來實施?」?
??「因為前朝皇帝手上沒有錢!」張居正斬釘截鐵地回答,「皇上方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見,太平天子一是手上要有錢;二是拿了這些錢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應該用來鞏固國防,為百姓辦好事,辦實事。總而言之,取天下之財用於天下,才是萬民擁戴的聖君。」?
??幾句話硬邦邦的,朱翊鈞被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但他也深知師相的話句句都在理,便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既如此說,朕只要十萬兩銀子,張先生你看如何?」?
??依張居正的想法,是一兩銀子也不願給,但他也不好太駁皇上的面子,只得點頭應允。離開平台之後,在去積香廬的路上,他腦海里反反覆復想著這件事。最後,還是馮保說過的那句話讓他心悸:皇上長大了。?
??轎子抬到積香廬的門口,天色已經黑盡。掛在大門檐下的四盞皮絹大紅燈籠,在寒氣中搖曳著柔和的光芒。張居正剛下轎,積香廬主管劉朴就走上前來稟道:?
??「首輔大人,戚大帥已經到了。」?
??「啊,他在哪裡?」?
??「在這裡。」?
??隨著一聲洪亮的應答,只見一個身著三品虎綉武官補服的將軍大步繞過照壁,拱手前來相迎,這便是薊鎮總兵戚繼光。今天中午,戚繼光指派自己的心腹參將金鈺趕到內閣傳話,說是晚間進京,要找個地方與張居正私下嘮嘮嗑兒,張居正便選了積香廬,這也是他一散班就急急忙忙趕來積香廬的原因。乍一見到風風火火的戚大帥,張居正便忘卻了所有的煩惱,笑道:?「元敬兄,你到了多久?」?
??「一盅茶工夫。」戚繼光抬眼看了看四周,言道,「早就聽說積香廬,今天第一次來,倒真是個宴樂游賞的好地兒。」?
??「何時你有空閑,也來這裡住幾天,散散心。」張居正說著,又問,「薰風閣的豬頭收到了嗎?」?「收到了。」戚繼光答。?
??這位戚大帥同張居正的前任高拱一樣,有吃豬頭肉的嗜好。每年春節,張居正都會從薰風閣買最好的薰豬頭,派專人用騾車送往薊鎮戚大帥行轅。前幾天過罷小年,他又命管家游七辦理此事。?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山翁聽雨樓,地龍燒得很暖,兩人都脫了斗篷和棉袍。接了先前的話,戚繼光又道:?
??「首輔大人,今年的薰風閣豬頭,你怎麼送這麼多,整整一百隻。」?
??張居正答道:「我聽說往年送給你的豬頭,你都分送給部將,甚至長城哨所的兵士,自己往往一隻都剩不下,所以就吩咐游七,今年多給你送一點。」?
??「多謝首輔關愛,」戚繼光看著張居正憔悴的臉色和凹陷的眼窩,動情地說,「首輔大人,幾個月沒見,你可又瘦多了。」?
??「豈只是瘦,精神也差得多,」張居正一下子又記起下午平台召見的事,不由得撫髯長嘆,說道,「也許,我現在應該歸政了,退隱林下頤養天年。」?
??「首輔何出此言?」戚繼光驚問。?
??張居正不能將下午在平台的君臣對話告訴戚繼光,只是委婉言道:?
??「早在去年,不穀見聖上已經長大,可以獨自親政,心裡頭就鬆了弦兒,萌生退隱之意。」
???「咱聽說,李太后不允。」?
??「是啊,」張居正撩起窗幔,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答道,「慈聖太后一直信任不穀。他看出皇上有親政的意思,竟然教訓皇上說,『三十歲之前,你想都不要想親政的事兒,一切還得請教張先生』,太后這麼一說,倒叫不穀左右為難。」?
??「李太后這句話,在底下傳得很廣。」?
??「是嗎?」?
??「官員們都知道,如今皇上發下的所有聖旨,其實都是首輔的擬票。大家心照不宣,認為要想辦什麼事,與其找皇上,不如找首輔。」?
??張居正對官員們的這種心態早有預料,只不過沒有人當面給他捅穿而已。這種局面對他究竟是禍還是福,他心底也是清楚的。他之所以還不能痛下決心離開宰揆之位,一來擔心萬曆新政的夭折;二來也不好拒卻慈聖太后的信任。此時,他對戚繼光說:?
??「元敬兄,官員們的種種議論,我也略有耳聞。有些官員甚至認為皇上成了傀儡,這與事實不符。我張居正雖然受太后之託,行使攝政之權,但任何時候,我都是皇上的臣僕。」?
??「首輔可以這樣說,但官員們心裡頭不這樣想,你拿他有何辦法?」?
??戚繼光與張居正關係非同一般,故說話直來直去,張居正知道這種話題縱然談論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便收攝心神,勉強一笑言道:?
??「算了,不說這些煩心的事兒了。元敬兄,你說要同我嘮嘮嗑兒,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打緊的事兒,咱這次來,專為你的身體。」戚繼光詭譎地一笑。?
??「身體,我的身體怎麼啦?」張居正問。?
??「咱住在薊鎮,雖不常來北京,但也聽人說過,您的身體比過去差多了。方才,您自己也這樣講。」?
??「連我的身體,底下都有議論?」張居正約略有些吃驚,同時摻雜著一些不高興。?
??「你的身體關係到社稷蒼生,更連著千萬名官員的前途,他們焉能不關心!」?
??「是不是有人咒我,巴不得我早死?」?
??「這個,咱還沒有聽說過,」戚繼光看了看張居正敏感的眼神,言道,「但被你得罪的那些勢豪大戶,肯定會背地裡咒你。不過,更多的官員,還是希望你健康長壽。」?
??「這個我也相信。」張居正的神色略有放鬆,和緩言道,「特別是你戚大帥,巴不得我張居正成為彭祖第二。」?
??「是啊。」戚繼光爽朗地一笑,說道,「上個月,咱在薊鎮拜會了一個老中醫,他說了一番養生的道理,講得頭頭是道,咱受益匪淺。」?
??「他說了些什麼?」?
??「他說,養生的道理千條萬條,最要緊處,其實就只有一個字。」?
??「哪一個字?」?
??「逆,順逆的逆!」?
??「逆?此字怎講?」?
??「鳥之溯風,魚之溯流,皆是逆行。惟其逆行,可得生氣。人處逆境,必能自強不息。所謂致於死地而後生,說的就是逆處取順的道理。陰陽家看風水,用沙水取逆,為的是迎生氣。《易經》六十四卦中最吉利的卦是《泰卦》,這《泰卦》的卦象是乾在下而坤在上,陽下陰上,這是大逆,但大逆就是大順。養生家取坎填離,坎為水,離為火,外坎內離是《濟卦》。濟就是調養,取坎填離就是返老還童。《易經》有一句話,叫『生生之為易』,這生生之道,就是采逆之道。首輔,你覺得老郎中講的這番道理,有無可取之處?」?
??「有,這是得道人之言。」張居正贊道。?
??「按老郎中所講的養生道理,咱比著葫蘆畫瓢,悟到道家的方術,實有妙處。」?
??「道家什麼方術?」?
??「采陰補陽啊!」?
??「采陰補陽?」張居正忍俊不住笑了起來,謔道,「你這位戚大帥,莫不是想當花帥了。」
??「古人講酒色財氣四字,把色擺在第二,說色是刮骨的鋼刀,這話只對了一半兒,」戚繼光也不管張居正取笑,徑自講下去,「若是一味沉湎酒色,女人就是害命的毒藥。但如果深諳采陰補陽的大法,控馭有方,女人又可成為男人最好的養品。不然,乾下坤上鳳騎龍,為何成了大吉大利的《泰卦》呢?」?
??「戚大帥雄辯滔滔,看來你的采戰之理,比起你的軍事韜略來,毫不遜色啊!」張居正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首輔先甭誇獎,您聽我把話說完。」戚繼光擠了擠眼,接著又神秘地問,「前幾年,您的身邊是否有一位名叫玉娘的女孩兒?」?
??「有。」張居正心下一動。?
??「那幾年,咱瞧著您首輔大人,精氣神三樣都比現在好得多。您那時身體調養得好,玉娘功不可沒。」?
??「玉娘離我而去,已經四年了。」張居正說著有些傷感,「她就是從這積香廬走的。」?
??「咱知道,」戚繼光說,「聽說玉娘善解人意,她走後,首輔也曾傷心過一段日子。」?
??「人去樓空,說這些陳年舊事,只能令人徒自傷悲。」張居正說著站起身來,對戚繼光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走,說了這半日的閑話,咱們也該填填肚子了。」?
??「就咱兩人吃飯?」戚繼光起身問道。?
??「不就咱兩人還有誰?」?
??「兩個大老爺們兒扎堆兒喝悶酒,有啥意思。咱這次來,給首輔大人帶來了兩個佐酒的。」
???「佐酒的,人在哪?「?
??「在隔壁花廳里,請首輔大人挪步過去一瞧。」戚繼光說著頭前帶路,將張居正領進一牆之隔的花廳。廳裡頭早坐了兩位美女,一見戚繼光進來,都連忙起身並排站著斂衽行禮。這兩位嬌娃,都是深眼碧瞳,睫毛修長,鼻樑高聳,猩紅的嘴唇散發著迷人的魅力。更有奇者,二人長得一模一樣。嘴唇的弧線,微笑的眼神都毫無分別。一看到她們,張居正馬上想起那一位曾叫隆慶皇帝神魂顛倒的奴兒花花,禁不住精神一振,脫口問道:?
??「這兩位可是波斯美女?」?
??「首輔好眼力!」戚繼光介紹說,「這兩個美人兒是一對孿生姐妹,都來自波斯。」?
??「難怪她們長得這麼像。」張居正的眼神一直不曾離開波斯美女令人勾魂的臉龐,又好奇地問道,「元敬兄,你是在何處得到她們的?」?
??「託人出關,直接從波斯物色到的。」?
??「你為何要將她們弄到中土?」?
??「為了給首輔調養身體。」戚繼光說著湊近張居正耳邊,小聲嘀咕道,「首輔,采陰補陽滋潤身體,這兩位胡姬,都勝過長白山上的千年老人蔘哪!」?
??「她們都叫什麼名字?」?
??戚繼光走近兩位波斯美女,指著張居正對她們說道:「這位美髯男子漢,就是咱對你們講過的首輔張大人。他是你們的主子,你們自己告訴主子,你們叫什麼名字?」?
??左邊的一個跨前一步,蹲了一個萬福,然後說道:「奴婢叫阿古麗,是姐姐。」?
??右邊的一個仿效姐姐,施禮說道:「奴婢叫布麗雅,是妹妹。」?
??姐妹兩人的漢語不甚流利,但看上去已是懂得大漢閨門的禮節。張居正贊道:?
??「這姐妹兩個,倒是讓不穀想起了奴兒花花,天生尤物,風情萬種。」?
??「她們兩個進入中土已經半年,咱先讓她們呆在薊鎮,委派專人調教。」?
??「難得你戚大帥如此有心。」?
??「過春節了,你送我豬頭,咱總得有所回贈哪!」?
??戚繼光開了一句玩笑,張居正拍拍他的肩膀,兩人會心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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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第二十五回 猜燈謎說龍馬精神 獻頌詩免百姓欠賦? 文 / 熊召政

??轉眼間就到了萬曆十年的元宵節。為了慶祝朱翊鈞登極十年,李太后頒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內舉辦聲勢浩大的鰲山燈會。?
??卻說皇城裡的鰲山燈會,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規模的大小並無定製,全憑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壞來決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篤信齋醮,為了開爐煉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宮另覓地方住下,不要說大臣,就是皇后嬪妃也不肯見面。因此,本是後宮同樂君臣同賞的鰲山燈會,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慶年代,因國庫空虛財力不濟,穆宗皇帝雖有心操辦賞燈樂事,終因銀根吃緊而不能大肆鋪張。規制一小,看起來也就沒啥意思,於是忽辦忽停,終不能提起興趣。朱翊鈞登極后的第一年,喜歡熱鬧的李太后便有意恢復鰲山燈會,但張居正認為財政拮据,皇上應帶頭節儉,力諫不可,李太后只得依他。一直到萬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狀況得以扭轉,太倉積銀漸多,皇城裡才舉辦了萬曆紀年以來的第一次燈會。自那之後又停了幾年。到了今年,這個凸現太平盛世檢閱朝廷實力的鰲山燈會,才得以梅開二度。?
??
??民間的燈會,往往在正月初八就開始,歷時十天結束。但皇城的燈會,總會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翻了酉時牌后準點開始,歇會的日子同民間燈節一樣,都是正月十八。?
??
??卻說元宵節這天晚上,大約申末時分,天色尚未完全黑盡,但高大巍峨的午門城樓以及端門上的五鳳樓,早已是華燈初上一片璀璨。遠遠看去,但見星球蓮炬火噴梨花、飛丹流紫錦簇花圍,燈楹燈柱、燈檐燈梁,燈其簾燈其壁、燈其簾燈其飾,兩座城樓聳在半空,恍若天上宮闕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親國戚以及內閣輔臣六部九卿,還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雖低卻清榮高貴的詞臣言官,都獲准登上午門城樓陪侍皇上觀燈。他們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誥服,被邀至五鳳樓,陪兩宮太后及王皇后欣賞鰲山燈火。另外,挨著午門城牆,還搭建了一長溜臨時看台,專門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來賞燈的京官。這是多年都沒有的盛事,因此,一過未時,受到邀請的官員便絡繹不絕趕來這裡。一時間,東西長安街上寶馬香車,鞍籠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員可以乘轎進入午門廣場這重門深禁之地,餘下官員一律落轎於金水橋外,步行進入端門。?
??一入酉時,大家瞧見一長列錦衣綉韉、張金戟玉的儀仗簇擁三乘大轎抬過金水橋。所有人都認識,打頭的正是張居正的大轎,另兩乘大轎,一乘里坐著他的母親趙太夫人,另一乘坐著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轎一抵達,本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午門廣場,剎那間靜得像是一個人都沒有。張居正在午門前下轎,所有官員都避之甚遠,只有鴻臚寺傳奉官跪下迎接。與此同時,他的母親與夫人在五鳳樓前下轎,早有一幫太監在那裡候著,將她們攙上樓去。?
??
??張居正一上得午門城樓,先到的王公大臣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巴結的笑容,紛紛擠上前來和他行揖見之禮,樓上的秩序頓時有點混亂。正在張居正一一答禮寒暄之際,猛聽得廣場上聲炮響,旋即聽到一名太監高聲喊道:?
??「太后,皇上駕到——」?
??聲音才落,便聽得樓梯上雜沓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朱翊鈞身穿簇新的袞龍袍,在馮保、張宏、張鯨等一大幫太監的簇擁下,已是滿面春風上得樓來。樓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鈞的外公武清侯李偉,都一起跪了下去。?
??
??在黑鴉鴉一大片跪著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鈞首先看到了張居正,他慌忙快走幾步到了張居正面前,親手將他攙起,然後才說了一聲:?
??「眾卿平身!」?
??朱翊鈞在馮保的引領下坐到了特為他準備的御榻之上,各位跪著的王公大臣也紛紛謝恩爬起來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邊的錦緞太師椅,是張居正的座位,右邊坐的是英國公張溶,緊挨著張溶的才是武清侯李偉。張居正身邊一溜兒坐著的是內閣輔臣張四維和申時行以及六部九卿,內輔輔臣本來還有一位馬自強,他在萬曆六年秋天呂調陽死後不到一個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沒有增加新的閣臣。眾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樓面擠得滿屯屯的,朱翊鈞把身子側向張居正,恭敬地問:?
??「先生何時到的?」?
??「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會兒。」張居正答。?
??「聽馮公公講,今年的鰲山燈會布置得好,花樣翻新,超過了往年。」?
??朱翊鈞顯得很興奮。張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門兩旁楹柱上的兩串製作精巧的寶蓮燈,也很高興地答道:?
??「聽說東華門外燈市口的燈會也熱鬧非凡,皇上與百官萬民同樂,天下無不歡忻。」?
??說話間,又聽得一名太監跑到樓前倚著欄桿,朝廣場上銳聲高喊:?
??「開燈——」?
??剎那間,鞭炮齊鳴鼓樂大作。本來黑咕隆咚的廣場,須臾間火樹嶙峋星開萬井。朱翊鈞與王公大臣們一起擁到欄桿前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廣場中間那一座氣勢磅礴的鰲山燈。燈山高七層,最上一層直與兩座城樓比肩。這燈山珠光寶氣,閃閃熠熠,吐翠旋璣,鏤金鐫玉,五彩燈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這燈山大得讓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層層疊疊千影萬影燈光下,自有登臨天市暢沐霞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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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鰲山燈的兩旁,是兩條香風如夢銀花如幻的燈街,它們曲折逶迤,猶如兩條光芒四射的銀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數不清的花燈、鳥燈、獸燈、蟲燈、游魚燈、走馬燈;料絲夾畫燈、縐紗堆墨燈、明角皮紙燈、金線麥秸燈;含珠騰龍燈、吐火麒麟燈、八仙過海燈、十二生肖燈;杭州皮絹燈、滇南彩漆燈、閩中珠燈、白下角燈……數百種形態迥異各展風采的花燈,直叫人心曠神怡目不暇接。?
??
??這兩條燈街,入口處都有招牌。左邊燈街口子上,五盞八角玲瓏宮燈上各寫了一個大字,合起來是「九曲黃河燈」。顧名思義,這條燈街很長,猶如九曲黃河。一入街中,便設有多處藩籬,彩燈巧布,人入其中,往往轉暈了找不到出口。右邊燈街入口處,吊了七盞走馬宮燈,上面書寫的字兒是「二十四番花信燈」。在萬曆六年的鰲山燈會中,就扎飾了「九曲黃河燈」,朱翊鈞還曾興緻勃勃地走了進去,若不是管燈的火者領路,他恐怕在裡面轉悠一晚上也出不來。今夜裡,朱翊鈞還想進去一試,他就不信自己沒有本事走出來。但是,右邊的這個「二十四番花信燈」卻是萬曆六年那次燈會中沒有的,朱翊鈞喊來馮保,好奇地說:?
??「二十四番花信燈,是個啥含義兒?」?
??
??馮保笑著答:「這是老奴的一個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華濃。咱就想,何不把這些美麗的春景兒搬到鰲山燈會上。」?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朱翊鈞讚賞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樣一個說法?」?
??「這個嘛,」馮保指著張居正身邊站著的申時行,笑道,「老奴是討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讓申先生直接告訴萬歲爺。」?
??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狀元,在翰林院呆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張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為朱翊鈞的六名講臣之一。但他深沉練達,為人做事從不張揚,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大場面中,他從來都是甘在人後三緘其口。這會兒馮保點了他的名,情知躲不過,只得擠上前來言道:?
??
??「啟稟皇上,這二十番花信風,乃與節令對應。我們常言氣候二字,氣指的是一年二十四節氣;候,便是氣中的日程。一氣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氣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從小寒到穀雨這四個月。這四個月,共有八氣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種花作為風信對應,昭示節令的推移與變化。」?
??「原來是這樣。」朱翊鈞覺得很新鮮,便饒有興趣地對申時行說:?
??「二十四番花信,你現在一樣一樣給朕仔細道來。」?
??申時行習慣地看了看張居正,見張居正也正滿臉微笑地看著他,便略自沉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間,為小寒降臨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報春,就因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後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蘭花、第三候是山礬;接下來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櫻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後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爾後是驚蟄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薔薇;驚蟄過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梨花、第三候是木蘭;再說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麥花、三候柳花;最後一個節氣是穀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酴?,第三候是楝花,過了楝花風信,節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鈞神情專註聽完申時行的講述,猛然看到簇擁在他周圍的王公大臣一個個支著耳朵聽他們談話,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開經筵而是看花燈,忙招呼馮保安排大家各處賞燈去。看到大臣們轟地散去,馮保又道:?
??「萬歲爺,二十四番花信燈,每一種花都扎了十盞樣式不同的燈,那條街上一共有花燈二百四十盞,每一盞燈上都貼了一首燈謎。」?
??「燈謎?好哇,大伴,你陪朕猜燈謎去!」朱翊鈞一下子興奮起來,接著又對身邊的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咱們一塊兒去猜一猜燈謎,好嗎?」?
??「好!」張居正難得這麼開心。?
??三人遂一起下樓,才走了兩步,朱翊鈞似乎記起了什麼,又停下腳步四下里睃巡,看到武清
??侯李偉正在樓堂角落裡坐著,一邊吃著果點,一邊與輔臣張四維說著悄悄話兒,遂又吩咐貼身內侍:?
??「周通,你去把武清侯喊來,讓他老人家隨咱們一起下樓,去看二十四番花信燈。」?
??朱翊鈞一行下樓來到二十四番花信燈的入口處,只見兩宮太后和王皇後幾個也正裊裊婷婷朝這裡走來,朱翊鈞迎前一步喊道:?
??「母后,咱邀了張先生來猜燈謎。」?
??「好呀,看有什麼燈謎,能把張先生難住。」李太后抿嘴兒一笑言道。她一眼瞥見夾在人縫兒中的父親,便朝他微微一揖,問道,「家中春節過得可好?」?
??「好。」武清侯李偉忽然顯得拘謹,憨笑道,「好閨女,今年的鰲山燈,讓你爹開了眼界。」?
??「鈞兒登極十年,咱想該慶祝一番,虧得張先生和馮公公盡心盡意,這燈會才如此輝煌。」
???「這要花多少錢哪!」李偉摸了摸身旁一根包了金箔的燈柱大發感慨。?
??「瞧你說這話,還是鄉下的李老倌。」李太后說著咯咯咯地笑起來。?
??馮保湊趣兒言道:「武清侯,您是擔心萬歲爺花不起錢是不是?如今的萬歲爺,可不是你女婿隆慶皇帝爺那時的景象。現在,萬歲爺大錢不動,就是掃掃箱子角兒,這樣的鰲山燈會,一個月辦一次,也還綽綽有餘。」?
??
??一說到錢,朱翊鈞就敏感地看了看張居正,見這位師相望著頭頂上的宮燈出神,似乎別有所思,便打斷眾人的談話,帶頭走進了二十四番花信燈的燈街。?
??一入口,便是璀璨奪目的梅花燈陣,打頭的第一盞燈,高約八尺,縐紗扎就的五瓣臘梅,通體透明。花蕊間插著一個精緻的黃綾絹軸,馮保命守燈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鈞手中,朱翊鈞抖開一看,上面是一首詩:?
??闖關踏隘氣吞吳,?
??馳向中原拜洛書。?
??盡載英雄朝帝闕,?
??忠心豈肯赤龍孤。?
??詩下面還有三個工整小字:打一字。
??「啊,原來這是個字謎。」朱翊鈞立馬來了興趣,將詩軸反覆看了幾遍,問道,「這是字謎嗎?」
??「肯定是,」馮保答。?
??「這個字謎毫無蹤跡可尋,這是誰出的?」?
??「是翰林院里的詞臣,這裡頭的二百四十個燈謎,都是他們編出來的。」?
??朱翊鈞拿著詩軸左看右看,怎麼看不出頭緒,便把詩軸朝燈下值勤的太監手中一塞,說道:
???「這個難猜,走,咱們往前看去。」?
??李太后就站在兒子身邊,見他要走,連忙喊住他,說道:?
??「鈞兒,這是第一個燈謎,你非猜出來不可。」?
??「為何?」朱翊鈞瞪大了眼睛。?
??「既然擺在第一,肯定是個吉兆,你這一走,好兆頭不就沒有了?」李太后笑著說。?
??朱翊鈞不敢違抗母命,只得重新拿起詩軸,但仍看不出奧妙,遂指著馮保說:?
??「大伴,你說,這是個啥字兒?」?
??馮保笑著答:「這二百四十個燈謎的謎底兒,老奴都已知曉,咱若說出來,豈不是作弊?」
??「張先生呢,你知道謎底嗎?」?
??「臣不知道。」張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詩軸,張居正就開始琢磨,這會兒從容答道:「這個字謎,若從字划構架上去尋思,肯定如墜五里霧中,這是一個會意的字謎。」?
??「會意?那它是什麼字?」?
??「馬字,駿馬的馬。」張居正指著朱翊鈞手裡的詩軸解釋說,「闖關踏隘,馳向中原,都是說寶馬的故事,三四兩句語意更明了,烈馬載天下英雄盡朝帝闕,輔佐皇上開創千秋盛世。」?
??「玉龍孤怎講?」朱翊鈞追著問。?
??「玉龍指的是皇上。」張居正說著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應天命,降臨人間是嘉靖四十一年,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屬水、玉與金配,屬金,金生水,玉龍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駿馬來朝,皇上就不會孤單。」?
??「朕本來就不孤單呀。」朱翊鈞仍覺納悶。?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屬嗎?」?
??「年屬?」朱翊鈞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屬馬,難怪第一個燈謎出了個馬字兒。」?
??「馬與龍配,即龍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風御氣窮極八荒,更當親政愛民勵精圖治。」
??「好兆頭,好兆頭!」李太后連連稱讚,與陳太后兩人,都喜得合不攏嘴。?
??「這字謎出得好,張先生解釋得更好。」朱翊鈞說著就喊自己的貼身內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給張先生賞……」朱翊鈞本想說「賞五兩銀子」,一想張先生又不是宮內的奴才,便改口道,「張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鳳樓上賞燈,你傳旨下去,給她老人家賞五疋杭綢。」?
??張居正本想推卻,但想到受賞者是母親大人,他只好誠惶誠恐地謝恩。?
??朱翊鈞陪著兩宮太后逛燈街猜燈謎,差不多花去了一個多時辰,此時廣場上的鰲山燈會,恣意遊戲笑語歡聲已是達到頂峰。兩座城樓上,也是管弦嘈嘈嬌聲應板,綉筵綺席金盞重開;御茶御酒芬芳滿腹、珍饈賞賜人盡開顏。朱翊鈞重上午門城樓,高高興興同王公大臣們吃了幾杯酒,然後問張居正:?
??「張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規矩,翰林院的詞臣們應該獻詩上來,以記其盛。」?
??「皇上所言極是,詞臣們想必早就準備好了。」?
??張居正說著讓申時行去鄰座請翰林院掌院學士于慎行過來,張居正對他說:?
??「皇上請你們作鰲山燈會的承製頌詩,你們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獻上。」?
??「限半炷香工夫,誰慢了罰酒。」張四維一旁湊趣補了一句。?
??于慎行知道今夜場面難得應付,故滴酒未沾,這時欠了欠身子,含笑說道:?
??「承製頌詩本鰲山燈會題中應有之義,臣等已略作考慮準備獻醜。但按規矩,首輔才高八斗,應該首開韻府敲金戛玉以啟祥瑞。接下來是張閣老、申閣老一吐錦繡,你們鴻篇未制,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鈞一聽,這話在理,便對張居正說:「張先生,您不動筆,他們於心不安。」?
??張四維與申時行還有英國公張溶等一幫王公大臣一起攛掇,張居正情知推不過,便起身走到早就鋪好紙墨的書案前,提起飽蘸濃墨的長鋒羊毫,一邊構思一邊寫了下來:?
??今夕何夕春燈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燈搖珠彩張華屋,?
??月散瑤光滿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里,?
??九衢萬戶燈光里。?
??花怯春寒帶火開,?
??馬沖香霧連雲起。?
??弦管紛紛夾道旁,?
??遊人何處不相將。?
??花邊露洗雕鞍濕,?
??陌上風回珠翠香。?
??花邊陌上煙雲滿,?
??月落城頭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寬,?
??便愁玉漏春宵短。?
??御溝楊柳拂銅駝,?
??柳外樓台雜笑歌。?
??五陵豪貴應難擬,?
??一夜歡娛奈樂何。?
??年光宛轉不相待,?
??過眼繁華空自愛。?
??君不見,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燈萬盞向春開!?
??張居正寫下這首「奉御承製元夕行」,一擱筆就引來滿堂喝彩。他開了這一個好頭,張四維、申時行兩個大學士以及翰林院待詔的十位詞臣,一時間紛紛獻藝。諸位都是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國士,個個筆下滾珠瀉玉。詩成張掛起來,便有許多人駐足欣賞。其中,翰林院編撰馮琦寫出的《觀燈篇》尤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歷,?
??天開萬國歡。?
??鶯花稠正月,?
??燈火漢長安。?
??長安正月璇璣正,?
??萬戶陽春布天令。?
??新歲風光屬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萬寶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貢回。?
??白環銀瓮殊方至,?
??翡翠明珠萬里來。?
??薄暮千門凝瑞靄,?
??當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樓台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萬歲山前望翠華,?
??九光燈里簇明霞。?
??六宮盡罷魚龍戲,?
??千炬爭開菡萏花。?
??六宮千炬紛相似,?
??星橋直接銀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紅雲里。?
??燈煙散入五侯家,?
??炊金饌玉斗驕奢。?
??桂燼蘭膏九微火,?
??珠簾綉幌七香車。?
??長安少年喜賓客,?
??馳騖東城復南陌。?
??百萬縱博輸不辭,?
??十千沽酒貧何惜。?
??夜深縱酒復征歌,?
??歸路曾無醉尉訶。?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里香風散綺羅。?
??綺羅笙管春加綉,?
??窮檐漏屋寒如舊。?
??誰家朝突靜無煙,?
??誰家夜色明如晝。?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縣告災頻。?
??願將聖主光明燭,?
??並照冰天桂海人。?
??這首功力深厚想象飛騰的詩,用了四張大內專用的四尺灑金暗花宣紙,才把它抄下。小內侍把這首詩掛在樓堂入口的顯眼處,很多人都擠上去看,傳出一片讚揚之聲。在張居正的推薦下,朱翊鈞挪步過去細讀,讀到大半,他連連叫好,待到讀完,卻默不作聲了。?
??「皇上為何不說話?」張居正一旁問道。?
??「朕看這位馮琦,是晚節不保。」朱翊鈞蹙起眉頭。?
??張居正一驚:「皇上何出此言?」?
??「馮琦這首《觀燈篇》,大半都寫得不錯,像『薄暮千門凝瑞靄,當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樓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這些句子,都寫出了鰲山燈的氣勢。可是,讀到『燈煙散入五侯家,炊金饌玉斗驕奢』,朕就起了疑心,這個馮琦是不是指桑罵槐?說王侯大臣們借著燈會之機大肆奢華,明裡是罵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該舉辦鰲山燈會。最後幾句,馮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麼『年年州縣告災頻』,什麼『願將聖主光明燭,並照冰天桂海人』,你聽聽,這不是在罵朕只顧自家歡樂,卻全然不顧民間疾苦么?」?
??朱翊鈞說著,氣得一跺腳。張居正趕緊言道:「請皇上息怒,據臣來看,馮琦並非有意譏刺皇上。」?
??朱翊鈞用手指著灑金宣紙,沒好氣地回道:「白紙黑字,難道朕還誣他?」?
??「馮琦想讓聖主的光明燈照徹天下,這應是作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應該高興才是。」
??張居正這樣委婉勸說,朱翊鈞仍覺得氣不順,對馮保說:「馮公公,你去把這個馮琦找來。」?「不用找,卑臣在這裡。」?
??隨著這一聲回答,只見從對面楹柱下跑過來一名六品官員,朝著朱翊鈞跪下了。這人便是馮琦,他的詩寫好掛出之後,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觀察動靜。皇上與首輔兩人的對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城樓上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湊在一塊談天說地品月賞燈的王公大臣們,聽到這邊的響動,都紛紛停止說笑,一齊把目光投射過來。?
??朱翊鈞並不看周圍人的臉色,而是目光炯炯盯著馮琦,厲聲問道:「你在詩中說『年年州縣告災頻』可有實據?」?
??「有。」?
??「說給朕聽!」?
??「卑臣遵旨,」馮琦仰起臉來奏道,「臣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咱們蘇州府雖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賦稅較之它府,卻不知重過幾倍,故種田人家歷年積欠難以清還。如今,一個府還欠有四十多萬石田租無法清繳。蘇州府官員年年都向戶部報告請求減免,均未獲批准。」?
??「真有這事?」朱翊鈞問。?
??「實有其事,」回答的不是馮琦,而是張居正,他言道,「江南蘇州,松江兩府,自隆慶元年至萬曆七年這十三年間積下的田賦欠額,高達七十多萬石。現據戶部統計,這期間全國的積欠是一百五十多萬石。蘇、松兩府幾乎佔了一半。不是蘇松兩府官員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這兩個府歷來承擔的稅糧較它處為重,小民無力交付,故越積越多。年前,應天巡按孫光?曾呈上奏疏請求蠲免兩府積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時的奏疏?」?
??「臘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見到。」?
??「唔,」朱翊鈞聽張居正這麼一說,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馮琦是在張居正的授意下,選定在這鰲山燈會上以詩進諫,便問張居正,「蘇松兩府的稅糧該不該減,張先生心裡頭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張居正毫不隱諱,坦言說道,「天下百姓,特別是那樣小戶人家,財力十分有限。他們基本上是靠天吃飯,若該年風調雨順,一年的收入,也僅僅只能供交當年的稅糧。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當年的稅糧都交不起,哪裡還有能力償還上年的積欠呢?臣曾讓戶部派員到下面州縣作過調查。一些徵收賦稅的官員欺矇朝廷,逃避責任,常常將當年徵收的稅糧挪作附帶的徵收,名義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稅,實際卻減少當年的徵收。今年減少的稅糧,又成為明年的積欠。官府索取逼求無休無止,百姓怎麼能忍受!丁門小戶被逼得家破人亡,執事的胥吏卻填飽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國家穩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該是皇上的疾苦。現在,國庫貯藏充盈,因此,臣建議皇上,下旨蠲免全國萬曆七年以前的所有積欠。這樣的善舉,就等於皇上給全國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盞大光明燈!」?
??賞燈本在興頭兒上的朱翊鈞,猛然聽到張居正這一番涉及民間疾苦的宏論,感到很在理,但又覺得這番討論不是時候兒,為了不誤欣賞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鰲山燈,他趕緊對跪著的馮琦說:?
??「馮琦,你這《觀燈篇》寫得好,朕明日給賞。關於免除萬曆七年以前積欠的田稅,就按張先生說的辦。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這個。」?
??「謝皇上。」?
??馮琦從地上爬起來,雙眼噙滿激動的淚水,但朱翊鈞這時已沒有心思聽他的嘮叨。樓下廣場鰲山燈前,已經響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聲,眾人又都擠到欄桿前朝下觀看,只見九九八十一個叉角童子,奔跑跳躍擊起了腰鼓,在他們中間,還有七七四十九個小姑娘提著籃子,在叉角童子間翩翩起舞。她們籃子里盛滿了鮮艷的花瓣,踩著鼓點揮動玉臂盡情拋灑——廣場上頓時下起了花瓣雨。馮保好不容易擠到朱翊鈞跟前,扯著嗓子介紹說:?
??「皇上,這個節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鰲山燈會,再一次進入高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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