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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6日
(四)
露西沒有返回超級市場上班.這一段生活,也結束了.
她還沒作出搬家的決定.但是搬家勢在必行.沒有了收入,無法負擔每月七百五十元的房租.何況單身一人,不需要兩房一廳的寬敞公寓.但是她並沒有積極另覓新居.她拖拖拉拉,想捱到月底.找房不能太早,找定了人家也不會空著房子等你.
閑著沒事,她著手整理衣物.嫌小的穿舊的全塞在一個塑料袋扔了.一些用過的課本看過的舊書也扔了.這樣搬起家來輕易些.
丹尼爾打過幾次電話,來過一次.露西對他客客氣氣,招待他吃過一次飯,但對發展關係的事,她一點也不改變立場.她已經做了決定.她對丹尼爾沒有惡感沒有憎厭;但不跟他談婚論嫁,維持過去的關係也就不可能了,沒興趣了.後來,丹尼爾把她最後一星期的工資支票郵寄給她.露西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她也曾經反問,自己是否過份了?是否辜負了丹尼爾?是否撇棄了一個好的機會和前途?是否太矜持了?起初她不敢輕易下斷,後來漸漸傾向於說不.我跟他畢竟相互缺乏了解,缺乏一個走向成熟的漸進過程.如果這樣相處兩年至三年,一切都會是另一番光景.但是他太急了.他錯斷了形勢和我的心態.他認為他的求婚會使我欣喜欲狂感激涕零.他對我了解得實在不夠.我的錯誤在於不應該跟他有那種關係.這使他產生兩方面的錯覺,一以為我不太自重,二認為我願意奉獻終身,而實際上我只是情不自禁,只是受某種特殊情景的打動.在這個問題上,我倒比他更象美國人,他比我更象中國人.
但是我不後悔.丹尼爾確實是一個極好的人.他的家庭也是好的.從他的家庭,以及麥克唐納先生的家庭,我知道相當一部份美國人過的是嚴肅有道德的生活.我跟他的交往是美好的,不是低下的.我對婚姻的拒絕來自我心底的一種深刻警醒,這也許跟我的年齡與性情不稱,但是我不能漠視理性的誡阻.他看不出這一層,因此他深感委屈,極不理解.我沒有辦法.我只能委屈他.
我不後悔.我幾乎從來沒有後悔過.後悔不是一件好事,後悔意味著連對自己的過去都委疑不決,更會使人對未來拿不定主意.我對未來也還沒有拿定主意,但是當一件事出現時我能決定怎樣去做.我聽從我的心靈和心情,它們的指令常常使我對自己的作為寬懷無憾.我也會發覺自己做錯事,那是在內心有了更高的覺悟和認識之時.這時我便會儘力去彌補和償贖,而不是執拗地文過飾非.我不能象索尼婭那樣地總認為自己一切全對,明知錯了還要硬撐以不示敗示弱.這不是我的性格和態度.我常常多麼的願意知道自己的愚昧,軟弱和謬誤.
露西並不悲傷.從安娜堡回來,跟索尼婭離別,與丹尼爾分手,搬家又迫在眉睫,這幾件接踵而來的壞事,反倒使她鎮定了.索尼婭的一句忠告使她堅強了不少.的確,人生象搭乘一輛公共汽車,途程被分成一段一段,一站一站地停靠,下去一些人,上來一些人.現在,一個站又停罷了.她要向一個新站進發.露西從心眼兒里佩服索尼婭.她的話確有道理:人,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始終關愛自己.沒有一個別人可以讓自己依賴終生.露西理理東西,聽聽音樂,看看電視,哼哼小曲,上街逛逛,胡亂吃點東西,日子過得很快,眼看月底近了.
她看報紙,打電話,走訪了幾個地方,沒有合意的房子:要麼太小,要麼太貴,要麼太臟.她決定看地區英文小報,租美國人的房子.但也沒有合意的.只剩四天了.慌什麼?她想.大不了再付七百五十元,換取一個月的高枕無憂.她回來時,身邊除了三千五百元阿列克斯給的餘款,多了麗莎給的六千元.麗莎硬塞給她以後做學費用.她推不過,暫且拿下了.錢不是最好的東西,但是很有用的東西.
她打電話給約翰.約翰說,梅的婚禮已經舉行過了,為什麼接連幾個星期找不到你?露西遺憾地回答說,非常抱歉,自己去了一趟密歇根,探望一個病人,錯過了婚禮和當伴娘的機會,以後有時間再去看望梅的新婚之家.約翰又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露西,他也準備結婚了.
他說,"年紀大了,孩子們一個一個走掉,不能不考慮這件事,找個相依為命的人了."露西高興地說,"太好了!你早該找一個人了.那麼,她是誰呢?怎麼從來沒有發覺過線索?"約翰更加不好意思地放低聲音說,"…談了只有半年…她....她是,"象是羞於出口似的,"就是投資華苑的那個香港朋友的前妻…"露西愕然了,"怎麼會這樣?這…"約翰說,"怎麼解釋呢?我知道別人不能理解…告訴你吧,介紹人就是他!我的朋友,她的前夫…"露西不說話了.她覺得不可思議,難以表態.約翰又說,"他們兩人,性格不合.分居十多年,離婚手續…聽說是三年前辦的…但沒有翻臉,彼此一直以好友相待…我認識她,少說也有二十年了…年輕時,在香港拍過幾部電影,結婚後不幹了,在家做少奶奶…人是挺賢慧的…"露西說,"很漂亮吧?""那當然,當年很出過一陣子風頭的,現在嘛,快五十了,只有一點點徐娘風韻了.咳,上了年紀,不考慮這些了…"露西停頓了半晌,又趕緊說,"祝賀你.到時候我來喝喜酒鬧新房.""那一定!一定要請你的!"
掛掉電話后,露西想了很久,想不出個名堂來.她感到人類社會中,真是五花八門,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約翰是長一輩的人,她並不多去思考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喜訊的含義.而且,這是約翰的私事,跟露西自己沒有關係.她打電話去是報告搬家以及可能變換電話號碼的消息.她也打了電話給麗莎,安吉拉,伊娃和凱蒂.說定下來后再通知新地址和電話.
露西不喜歡搬家。在這點上,她不響往新奇,而是安於現狀.索尼婭租的這個公寓是很好的,雖然建築老舊,但天花板很高,房間寬敞,內部經過翻新,淡青色的牆壁是近年新漆的,同色調的地毯是近年新換的;窗戶大而結實,窗檻寬深(可以放很多花盆),窗帘雅緻.聯著起居室的廚房也很漂亮,微波爐,電烤箱,煤氣灶,洗碗機一應俱全,都很新穎亮麗.一架抽油煙機比彼得家的好得多,即使煎魚屋裡也沒有腥油氣味.客廳走道和衛生間,卧室里綴滿了各色各款的頂燈和壁燈,非常堂皇和別緻.露西在這裡住得很舒服,很習慣,很依戀.她容易對人,對物,甚者對屋產生感情.這些人,事,物,都是逝去生命的一個個部份,都牽連著感情和記憶的細節.這,正是她四處訪找新居而不易中意的原因.
露西躺在床上,正要擰滅床頭的檯燈,手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她看看時鐘,已經深夜十二點四十分了.這麼晚了,不會是丹尼爾吧.她倚在床頭,拿起話筒,把它貼在耳朵上.
一個委婉動聽的女人聲音."哈羅,對不起,請問,有沒有一位羅倩小姐?"一種帶有美國腔的咬音不準的中國國語,說得還算流暢.
"我就是啊."露西答道.不是伊娃,不是安吉拉,不是凱蒂,不是索尼婭…露西的大腦霎時間啟動,翻出一張張資料卡片.莫非是約翰的大女兒梅?她講的中國話是這樣的.不對,她不知道我的本名.露西緊張起來.在紐約,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這個名字,也從不用它來稱呼自己…"請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CATHY(凱茜),"對方說,"您一定很驚訝…"
我的熟人里沒有這個名字.露西的心卜卜跳著,"是的."她說,"我…好象不認識您…"
"是的,我也不認識您,"凱茜的柔軟溫雅語調很好聽.這種語調里有一種禮貌,一種親切,一種能夠消除對方緊張情緒的從容與定力."很冒昧,我打攪您了嗎?我知道,現在紐約已是午夜了.我是從洛杉機打來的."
"沒有沒有."露西不緊張了."我睡得很晚.沒關係的."
"可以跟您聊一會嗎?"
"可以可以."露西說,"我正寂寞呢…"
"是嗎,"凱茜笑了."您這樣說鼓勵了我.謝謝您——"
露西彷彿覺得從對方的聲音語調中浮現出一張動人的可親的面孔.她打斷凱茜,"對不起,我打斷您一下.請不要再說'您'字好嗎?沒人這樣稱呼過我.我不太習慣.請不必拘禮."
"那麼,你也不說'您',好不好?"
"好".露西高興了."凱茜,我還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打電話給我.你是電話公司還是保險公司?"
"不是,都不是.我不是推銷商品的.我…在這裡的一所大學…教書.簡單地說,我是一個教師…"
"啊,您是教授!那我非用'您'不可了."露西說,"我可是連大學都沒念過.不過,可以告訴我嗎,您從哪兒知道我呢,包括我的電話號碼?我無禮了,請原諒."
"不,我該請你原諒才對."凱茜說."我是從麗莎那兒知道的.麗莎,安娜堡的麗莎."
露西沉默了.她的心又跳起來.她的大腦又啟動了.過了一會,她說,"我認識她."
"是的,我知道你認識她."
沉默了很久,露西說,"我猜出來了.您,是不是DOCTOR李的女兒?"
"是的."凱茜坦然承認."羅小姐,你非常聰明."
"謝謝."露西分外冷靜."您一提麗莎,我就明白了.那麼麗莎除了電話號碼,還告訴您什麼?"
"一切."凱茜果敢地說."她所知道的一切."
一個大學教授,確實身手不凡.露西一下子赤裸裸暴露得沒有任何躲閃與退藏的餘地.怔愣了好久,她說,"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請說."
"DOCTOR李,現在怎樣?他還好吧?"說到這裡,露西想到"雙重打擊".疚憾使她聲音沙啞了,"他…怎麼樣?"
"你…關心這個?"
"是的."露西簡潔地說.
露西聽到話筒里傳來凱茜一聲深深的嘆息."他…還好.一切都比想象的好.羅小姐,你這樣說,我很感動."
"您要知道…我…並不…我沒有想到…DOCTOR李受到了傷害…我並不想…"
"羅小姐.如果要說傷害,是他傷害了你…"
露西的眼圈紅了.過了一會,她控制自己."不,凱茜,好象…也不必這樣說."
"是嗎?"
"是的."
凱茜停頓了一會."羅小姐,我更了解你了.我感謝你."
"不要,凱茜.這是過去的事.一切都過去了."
"但是,有些事,不會變成陳跡."
"嗯…"
"我是說,至少,這件事,還沒有結束."
"為什麼呢?"露西又憂心忡忡了.
"他,我們,還沒有向你道過歉."
"這不要,不必要!我也有過份的地方."
"你沒有.換了我,也會走."
"但是,我一直很不安.我不知道悄悄地走是不是對."
"沒有什麼不對."
"我想象得出,那天他回家,會多麼失望…我不是存心讓他難過的…"
"這一切,都不去說它吧.如果有可能,你會願意再見他的面嗎?"
"嗯…"露西想了很久,反問道:"有這個必要嗎?"
"以後再看吧…"凱茜說,"至少,我本人,希望….這件令人痛心的事…有個好的轉變…"
"我想…應該有的.現在,我們不是在接觸嗎…"
"是呀,兩年前,你走後不久,我打電話問麗莎,她一個字也不肯說.我想…兩年多了,大家的感覺都有了改變…"
"是的."露西說.過了一會,她問:"是麗莎主動把這一切告訴你的?"
"不.不是."凱茜說."你在她家遇見過倍克爾醫生嗎?替她兒子治療的那位老醫生?他是我們家庭的多年老朋友.最近他來洛杉機,偶然談起在那兒見到一個中國女孩.我估計那就是你.我尋訪你很久了.於是,我打電話給麗莎…"
"喔,是這樣…"露西說,"那麼,你父親,DOCTOR李,對您說過我?"
"說了.一切."凱茜說,"一個悔罪老人的痛切反省."
"不要這樣說,凱茜…"
"不,對你,我一定要說這句話.我想這也是DOCTOR李心裡想對你說的話."
"…"露西沉默了半晌,"他在您那兒?"
"不.目前,他在我姐姐那兒."
"他知道您打這電話嗎?"
"不知道."
"那麼,您想…?"
"我想見你.可以嗎?"
"當然.不過,怎麼見呢?您在洛杉機,我在紐約…"
"你眼下…工作辭掉了吧."
"您也知道?"
"麗莎說的."
"是的,辭了."
"打算搬家?"
"打算搬家."
"在紐約,還有什麼牽掛?"
"指什麼?"
"是…指…有沒有離不開的原因或者離不開的人?"
"沒有."
"那麼,請你來這兒吧.這樣,我們不就可以見面了嗎."
"這…嗯…"
"行不行?來得了嗎?"
"來是來得了的…"
"那就來吧."
"在電話里聊聊不一樣嗎?"
"不一樣."
"我…退了房子,一些行李沒處寄放…"
"把你的東西全部帶來."
"為什麼要這樣?"
"我們有許多事情要商量,尤其是關於你的出路…"
"這是我自己的事…"
"不,這也是我們的事,或者說,我的事.我說得太專橫嗎?"
"不,我懂,這是您的好意.不過…"
"不,羅小姐,這不是好意,是我父親的責任.如今,我代他盡這份責任."
"您這麼客氣."
"這不是客氣.羅小姐,不是客氣.我絕不能心安理得地讓你一個人在紐約繼續這樣過日子…"
"我並不太苦啊.我習慣了."
"我想,這不是苦與樂的問題.如果你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前途,你就會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我想過的."
"你有自己的打算嗎?"
"沒有.我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那就接受我的勸告.來吧.羅倩,我們見面好好談談."
"嗯…這…"
"願意來嗎?"
露西想了一會,"願意."
"我替你訂機票.明天你別出去,旅行社會打電話通知你去拿票."
"買機票的錢我有.我自己買方便些.到洛杉機機場?"
"對,洛杉機機場."凱茜說,"還是我來買."
兩天後,露西收到一張從紐約到洛杉機的單程機票.
人生真是奇妙,風雲真是不測.就寢前的這個電話,霎時間又把露西的生活和前景徹底改變.她睡不著了.她下床,找點東西吃.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事情,總是自天而降.下午還在到處逛盪找個降級降格的住所,過兩天再得到處逛盪去找工作賺錢糊口;一下子突然要去洛杉機了.這次向她伸手的竟是DOCTOR李的女兒.露西越來越感到,人生不僅象乘公共汽車,同時又象一個圓,走著走著總是沿著特定的軌跡,走回原處,卻又不是倒退,不會重複;待到獲得更大的半徑,便開始另一個圓的進程.
不管怎樣,凱茜的聲音和語調使我願意到她那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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