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樓主: NYLASH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每周一書] 《張居正》

[複製鏈接]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1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19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四回 送烏骨雞縣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驚心 文 / 熊召政

位於東門大街的大學士府,因其前身是遼王府,那規模勢派竟是超過了荊州府衙。張文明買下后重新修葺裝飾,體制愈是恢弘。老遠看去,那一片片飛檐翹拔的曲面大屋頂,蓋著華貴的琉璃瓦,日頭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門兩根粗大的平柱之間,寬大的門樑上懸了一塊六尺長的伽楠香大匾,書有斗大的「大學士府」四個石青底子的金字。門前踏道兩側,各蹲了一隻神采飛揚的漢白玉大石獅。府前廣場甚為寬闊,踏道兩側藻井廊沿之下,挨著角柱石,是兩排鏨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馬樁,正對著大門約十丈開外,並排兒豎了四根高聳入雲的沉香旗杆,飄揚的黃綾滾邊三角彩旗上,「大學士張」四個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無論颳風下雨,這旗杆下以及大門口都有家丁守衛。因此,除了府中開堂會以及別的什麼喜慶日子,大門口落滿官轎歇滿馬匹外,平常空蕩蕩難得見一個人影。高牆大院重門深禁,那氣勢就把人震懾,誰還敢於此地逗留一窺堂奧呢??
??自張老太爺被承差水火棍打傷后,這半個多月里,大學士府門前每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遠近各路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莫不都爭先恐後趕來探視。這裡頭作祟的,原是官場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門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攜著禮盒兒前來問候,那右堂大人若不來,豈不遭人議論?這個衙門探視過了,那個衙門焉敢有半點支吾?荊州城裡各衙門自不必說,鄰近州府衙門,只要有一個帶了頭,其它的也必都聞風而動。最早趕來慰問的,是湖廣道撫按兩院的代表,這兩衙一動,底下各府州縣有誰不看上司臉色行事?官場上盛行的本來就是鑽營之術,熱衷於奔走權門的官員們自是不肯放過這一次邀寵討好的良機。一時間,荊州城中百官雲集,大學士府門前廣場連日來竟像是開廟會似的,眾官員緊趕慢趕揣著巴結之心前來,卻沒有一個能見到張老太爺。這老頭子聽了趙謙的話,託言傷勢太重,躲在後院不出來。接待他們的是張老太爺的二兒子,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他如今掛了個錦衣衛指揮的五品銜,府衙也就在這荊州城中。因在私宅與來訪的官員不好行庭參禮,張居謙索性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見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灑金硃砂箋的拜帖,禮盒兒差不多堆滿一間屋子。這一天大約巳牌時分,張居謙正在前院客堂里接待專程從夷陵州趕來拜謁的太守馮大人,一名家人進來遞給他一份拜帖。這份拜帖太過簡陋,好像是臨時找一張紅紙寫下的,上面一行顏體楷書倒是頗見功力:晚生李順謹拜。「是遠安的知縣李順,」張居謙對馮大人說,「你且稍坐,我去迎他進來。」?
??張居謙走出大門,只見李順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廣場上靜候。他旁邊站了一個腳?,挑了兩隻禮盒兒,一隻方方正正,另一隻圓鼓鼓的,大過府衙懸掛的大燈籠,都用紅布罩著看不清裡頭的實物。張居謙看這禮擔沉甸甸的,心裡先已有了幾分滿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說道:?
??「李大人,屋裡請。你的轎夫呢,讓他們喝茶去。」?
??「咱沒有轎夫,」李順擦著滿頭的大汗,恭謹答道,「咱是走著來的。」?
??「你從遠安走來?有二百多里路吧?」張居謙一驚。?
??「不不,咱騎了匹驢子來的,進了城,咱就將驢子留在家裡拴著。」?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裡頭。」?
??張居謙說著把李順引進客廳,先將他與馮大人作了介紹。馮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順高了一品,加之他對這個不是科舉出身的特薦知縣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順也不計較,與張居謙寒暄了幾句,就從袖籠里掏出一張禮單遞給張居謙,紅著臉說:?
??「聽說張老太爺受了重傷,晚生寢食難安。遠安窮鄉僻壤,沒啥置辦的,備上一些土特產,給老太爺補補身子。」?
??張居謙接過禮單一看,上面寫著:「天麻十斤,烏骨雞二十隻。」頓時心中不悅,忖道:「你遠安再窮,也不至於弄出這等上斤不上兩的禮物來,這不是打發叫化子么?」他隨手把禮單朝茶几上一丟,說道:「難為李大人心誠,但這份禮物斷難收下。」?
??「這是為何?」?
??「家嚴生性不喜歡吃雞。」?
??「可這是烏骨雞呀,」李順鄭重聲明,「和天麻一起燉著吃,專治頭暈。」?
??「烏骨雞還不是雞?」張居謙怏怏不樂回道,「家嚴一聞到雞湯味兒,就作嘔。」?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荊州城住了這麼多年,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閑坐一旁的馮大人
??趁機插話,「咱從山西調來夷陵任上還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爺從來不吃雞,他老人家最喜歡吃的,是鵝。」?
??「對,家嚴喜歡吃鵝,」張居謙接過話頭,「李大人,這烏骨雞你還是拿回去。」?
??李順心下揣度這是張居謙嫌禮薄,一時無以回答。卻說那天他在家中與到訪的金學曾別過,當時就騎一匹小驢兒花了兩天時間回到遠安縣衙,他雖然知道了張老太爺挨打的消息,但並未引起重視。大約過了十幾天,縣學教諭自荊州公幹回來,向他備細說了湖廣道遠近州縣衙門前往大學士府探視張老太爺的盛況,他這才發覺自己真是個笨人,居然想不到去大學士府拜望,卻顛兒顛兒地回到縣衙。如今只好再往荊州一趟送禮補個人情。提到送禮,他又犯了難,遠安是個窮縣,衙庫里雖存有百十兩銀子,可那是一應差役的工錢和幾位屬官的俸資,萬萬動不得。何況他當上縣令的第一天就為自己訂下規矩,除了俸銀,不可昧良心花公家一厘錢。搜遍篋笥,找出了二兩碎銀,吩咐衙役就用這些錢買了十斤天麻和二十隻烏骨雞。他自以為這是一份重禮,及至到了荊州,聽說別的州縣衙門送的大禮盒兒都是用騾子馱,外帶還奉上一張銀票,大的幾百兩少的幾十兩不等,這才為自己禮物的寒酸而發窘。想再添置些又苦於囊空如洗,只好硬著頭皮帶著禮挑子姍姍而來。?
??李順這邊廂蔫頭耷腦如坐針氈,頤指氣使的馮大人在那廂又說起了風涼話:?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縣令,怎麼像個雞販子,二百里長途挑一擔雞來。」?
??人有臉樹有皮,李順再木訥,對這種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譏道:?
??「馮大人,我是一個雞販子,想必你就是一個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來?」?
??「你……」?
??「你們是衙門送禮,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順禮物雖輕,花的卻是自家的俸銀。」?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張居謙趕緊出來調停,他用眼色示意馮大人不要做聲,自家勉強擠了個笑臉朝李順說道:?
??「馮大人只是開個玩笑,李大人不必認真,常言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李大人這份情,我代表家嚴領了,只是這烏骨雞,家嚴實在享受不了。」?
??「張大人的意思,是讓咱李某真的把這烏骨雞挑回去?」?
??「這……我已說過,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嚴領了。」?
??「既如此,李某告辭了。」?
??李順說著,起身朝張居謙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氣鼓鼓走出了客堂。當張居謙趕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時,李順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頭望了望半空中飄著的「大學士張」的彩旗,心裡頭忽然湧起一股子酸楚,強忍著,兩泡熱淚才不至於溢出眼眶。這時又有兩乘官轎抬進廣場,他連忙低頭疾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背後有人氣喘吁吁地喊道:
???「老爺,你要去哪裡?」?
??迷迷盹盹的李順這才驚醒,抬頭一看,竟已穿過了十字街口,連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個腳?,肩上還挑著那紅布蓋著的一方一圓兩隻禮盒兒。?
??「你真的挑回來了?」李順問。?
??腳?悻悻然答道:「老爺,別個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雞販子,還有……」?
??腳?欲言又止,李順追問:「還有什麼?」?
??「由荊州府同知鄭大人出面張羅,包下了大學士對面的章華酒樓,凡送禮的老爺都有筵席招待,隨差也都有酒吃。」?
??「你沒吃上酒,感到窩囊是不是?」?
??「小的嘆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爛嘴龜子亂嚼舌頭,說得很難聽。」?
??「任他們說去,」李順苦澀地一笑,四處張望張望,說,「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
??「是呀,小的尋思老爺家住南門,怎麼就悶頭朝西走,所以就在後頭喊上了。」?
??「這前面是啥地方?」李順懵懂地問。?
??「儘是些店家,也有一個衙門。」?
??「啊,對了,」李順猛然清醒了過來,一拍腦門子,「荊州稅關就在前頭,走,咱們到稅關去。」?「挑著這禮盒兒?」?
??「挑著。」?
??李順說著又快步前行,挑?跟著他,急匆匆走到了稅關門口。??
??聽門子稟報李順來訪,金學曾趕緊迎將出來。這些時,金學曾在荊州城成了眾矢之的。各衙門堂官像避瘟疫一樣躲著他,就連平素言談投契過從甚密的幾位新結識的散官,也都不見人影兒。偏在這時候李順來訪,他既感詫異,又心生溫暖。出得門來,見李順一身便裝,跟著的腳?還挑了兩隻禮盒兒,不由得好奇地問:?
??「李大人,你這是?」?
??李順苦笑了笑,道:「一言難盡,咱們進去敘說。」?
??兩人穿過大堂,徑直走到金學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順便把今日去大學士府的經歷講了一遍。金學曾聽了哈哈大笑,謔道:?
??「李大人,二兩銀子送禮,你這又創下了萬曆官場的奇聞,人家沒轟你出來已是存了客氣。」?李順心裡慪不過,也就說了句粗話:「咱這是割卵子供菩薩,他嫌不好看,咱還痛死了。」
???「罷罷罷,咱們打個平伙,你出兩隻雞,我去叫人買一壇老酒來,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學曾當即吩咐下去。李順無意間瞥見案台上擺著文房四寶,一張四尺長的蜀版藤白紙,已是墨氣淋漓書就了一半,他當下起身去瞄,紙上寫道:?
??周禮小司寇五聽之法:一曰辭聽,觀其所出言,不直則煩;二曰色聽,觀其顏色,不直則赧;三曰氣聽,不直則喘;四曰耳聽,觀其聽聆,不直則惑;五曰目聽,觀其眸子,不直則?。古人聽獄之法詳密如此,即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後世不務出此,而以鉤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羅織編織求人之情,其法彌刻,其術……??
??字體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筆意。李順細細玩吟了兩遍,贊道:?
??「金大人,你這五聽之辯,乃是有感而發。」?
??「是啊,這幾日我一直尋思,要給這值房起個名字,昨日想了一個晚上,才想了一個名字,叫五聽齋。上午閑來無事,便琢磨著寫這一篇《五聽齋記》,剛開了個頭,你就來了。」?
??「五聽齋,」李順非常同情金學曾眼下艱難處境,也知他壓抑難申的心境,便道,「單看這個開頭,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聽則信,兼聽則明。究竟何為偏聽,何為兼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前些時偶翻《周禮》,才找到了出處。」?
??金學曾娓娓道來,一副神定氣閑的樣子,李順甚為詫異,問道:?
??「這時候,你還有閑心讀這些古書?」?
??「咱荊州稅關門可羅雀,此時不讀,更待何時?」?
??金學曾說罷朝窗外院子里望望,大白天的竟闃靜無人了無生氣,一絲兒鬱氣不知不覺已在眉宇間顯露。李順看在眼裡長嘆一聲,說道:?
??「金大人,愚職真是服了你,出了這大的事,人們都猜想你六神迷亂,卻想不到你竟還能援筆為文。」?
??金學曾本不想急著說懊惱之事,見李順主動扯上話題,他便故意露了一個口風:?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趙謙把江陵縣官田送給老太爺一事,我已派人打探鑿實。當即就將此事寫信向首輔稟報,並馳驛送往京城。」?
??「什麼,你寫信給首輔?」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嚷道,「你怎麼能這樣做?」?
??金學曾笑道:「江陵縣發生了這樣大的行賄大案,愚職又怎敢隱瞞?」?
??「首輔是何態度?」?
??「現在尚未收到回復。」?
??李順的心一下子繃緊了,搖頭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你想過後果沒有?」
???「想過。」?
??「張文明畢竟是首輔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個海瑞了。」?
??「我猜想不會,」金學曾打量了李順一眼,接著問,「京城通政司最近寄來的幾期邸報,你都看過了嗎?」?
??「看過了,」李順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徵稅引發的爭論。首輔作出的這一重大決策,對皇親國戚等一應豪強大戶,實在是打擊太大。」?
??「首輔志在為天下理財,李大人,你說,他怎麼可能讓我當第二個海瑞呢?」?
??金學曾如此自信,李順心下存疑,卻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廚子來報雞湯已燉好,兩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噴噴的雞湯剛擺上餐桌,另配了幾樣時蔬,衙役也早買了一壇地產的陳年穀酒回來,揭開黃泥封裹貼著油皮紙的壇口,頓時滿屋都飄漾著醇厚的酒香。李順聳聳鼻子,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主賓二人也不講客氣,傳杯遞盞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順細心啃了一隻壯碩的雞腿,想著上午送禮的事不解地咕噥道:?
??「也真是怪,這麼美味的佳肴,張老太爺竟然無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學曾看著李順大快朵頤的樣子很開心,譏道:「李大人,你真的以為張老太爺不吃雞?」
??「他二兒子張居謙是這麼說的,說他聞著雞湯味兒就作嘔。」說到這裡,李順猛然又記起夷陵知州馮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臉上又怫然作色,罵道,「張老太爺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幫諂媚之人爭著灌他迷魂湯……不說了,不說了,喝酒。」?
??兩人借酒談心正在興頭上,主簿張啟藻忽然走了進來,對金學曾稟道:?
??「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大人要和你緊急約見。」?
??「他人在哪兒?」?
??「在東門外接官亭里。」?
??「怎麼在那兒呢?」金學曾覺得蹊蹺。?
??李順一面打著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說:「金大人,依下官來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嗎?」?
??「周大人從武昌城長途趕來,不入城卻呆在接官亭,八成兒他是憲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裡去抓起來。」?
??金學曾心中也沒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開,便嘻嘻一笑說:?
??「即便接官亭變成風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張大人,你吩咐下去,給我備轎。」??
??接官亭在荊州城東門外三里許,大凡上司官員來荊州,本地官員都會到接官亭迎接。這接官亭並不僅僅是一個亭子,旁邊還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員臨時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與荊州東城門之間,又新添了一處建築,這便是「張大學士牌坊」。往常,一出東城門,遠遠便可看見那座六角飛檐的接官亭,現在卻被這座高大的牌坊擋住了視線。張大學士牌坊離接官亭大約還有一里地。金學曾經過那裡的時候,卻也無心留連,徑直奔接官亭而來。?
??金學曾尋思這次會見凶多吉少,故出門時盡數用上排衙。傘?牌?清道?連同水火棍差人盡行用上,前前後後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如此排場,對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轎來,才跨出轎門,便見亭子後頭散放著幾十匹軍馬,還有眾多軍士三個一堆,兩個一夥坐在樹陰下休息,看裝束打扮,他認得出這都是專管刑事捕押的緹騎兵,心下當即緊張起來,也不容細想,但見接官亭的亭長走上前來打了一拱,稟道:?
??「知會金大人,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大人在院房裡等候。」?
??金學曾整了整官袍,跟著亭長從容走進了小院,小院中間是一塊閑地,正對著院門的是抬高了五級石階的正房,一名約摸五十來歲的四品官員站在客堂門口,看到金學曾進來,連忙走下石階迎接,抱拳一揖問道:?
??「來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學曾還了一禮。?
??「愚職周顯謨在此恭候,」周顯謨說著就把金學曾請進客堂,雙方敘禮坐定后,周顯謨又道,「把金大人請到這裡來相見,原是為了敘話方便。」?
??金學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準備,但看周顯謨的行為舉止,又不似有什麼惡意,心裡頭便有些吃不準了。兩人雖然都官居四品,但周顯謨是手握彈劾大權的風憲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階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對他敬畏三分。金學曾內心裡對他並不懼怕,但仍然按官場的規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賠著小心問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見教?」?
??周顯謨是個老官場,他已估透了金學曾此時的心思,便笑著說:「金大人不必緊張,愚職此次來荊州,乃是奉首輔之命,與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麼差事?」?
??「拆大學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這裡還有兩份公文。」?
??周顯謨說著,起身到了裡屋,從隨身帶來的篋笥里拿出兩份文件來,再轉出房來遞給金學曾,其中一份蓋了刑部關防,移文很短:?
??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知道:?
??接內閣首輔張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緹騎兵五十名前往荊州,拆毀張大學士牌坊,不得有誤,事畢回復。〓月〓日。?
??刑部尚書王之誥簽?
??另一封是張居正寫給周顯謨的私人信件,內容與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張居正在信中還特別提到要周顯謨到荊州后首先找到金學曾,就拆毀牌坊事與之謀划,要「排除干擾從速完成」。正是因為有這封信,周顯謨才把金學曾找到這接官亭來。?
??等到金學曾讀完信件,周顯謨問道:「金大人,拆毀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見?」?
??金學曾平常與官員們閑聊,就得知這個周顯謨老於世故,是個滑溜溜的琉璃球兒。這種人逢著好事就上,見了犯難事就躲。拆毀牌坊之事,刑部移文與首輔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還要徵求意見,這明顯是不肯擔當責任。金學曾雖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體為重,問道:「
??周大人此番前來,是否已知會荊州府方面官員?」?
??周顯謨回道:「除了你,愚職沒有通知任何人。」?
??金學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廣道,你周大人是顯官。你既到了荊州,想瞞是瞞不住的,只怕這時候,就已有耳報神向荊州府報告了你的行蹤。我看事不宜遲,這張大學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動手。」?
??「愚職想的也是如此,」周顯謨擔心地說,「若是走漏風聲就不好辦,荊州府方面官員肯定會出面阻撓。」?
??「官員們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誰敢幹涉?」金學曾底氣十足地答道,「要說怕,怕的倒是首輔大人的令尊,他若聞訊趕來,只怕會橫生枝節。」?
??「這倒是,咱們現在就動手。」?
??兩人說罷,就相邀出門朝大學士牌坊而來。此時已是申末時分,西斜的陽光照射下的張大學士牌坊,顯得非常搶眼。這座牌坊純用漢白玉石料鑿砌而成,四根兩尺見方的大石柱撐起三重石雕飛檐。石柱往上凈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橫枋上雕的是夔紋龍飾,其上的寬大石匾上書有「大學士」三個斗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師兼文華殿大學士張居正?
??說是小字,每個也有湯碗口那麼大。徐階親書的對聯還沒有鐫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樣,幾個工匠正在那裡忙碌。周顯謨所帶的五十名緹騎兵以及隨金學曾出行的衙役,加起來也有七八十號人,拆毀牌坊的人手足夠了。工具也是現成的,因還沒有最後完工,現場擺了許多梯子、錘、鏨、釺子之類。周顯謨走到跟前,先負手繞牌坊一周欣賞一遍,對金學曾嘆道:?
??「金大人,這牌坊不但做得勢派,且鏨工考究,你看橫枋上那兩隻糾纏的夔龍,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毀它,真是可惜!」?
??金學曾答道:「首輔大人不肯沽名釣譽,我輩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是啊!」?
??周顯謨雖然心存惋惜,卻不得不下達拆毀之令。卻說荊州府中有一名姓魯的典吏,被趙謙派來這裡負責現場施工。這會兒見有人擁上來要拆毀牌坊,便連忙跑過來制止,他不認得周顯謨,卻認得金學曾,便朝金學曾訕訕問道:?
??「金大人,誰給了你們稅關這大的膽子,敢動手拆首輔大人的牌坊?」?
??金學曾朝周顯謨擠擠眼,卻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們做事兒,還輪不到你來聒噪,快閃開,小心傷著了你。」?
??說話間,只見緹騎兵們已是搬過幾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頂,七手八腳掀翻了一角飛檐,看到忽地冒出許多兵爺來,魯典吏也不知來頭,便慌忙跑回城裡頭報信去了。?
??俗話說,敗事容易成事難。也就大半個時辰,這座費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氣勢巍峨的大學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漢白玉構件,斷的斷碎的碎,竟沒有一件完整的。這時候,只見東城門裡抬出十幾頂官轎,前後護轎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槍使棒,一路奔跑過來。?
??金學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魯典吏搬來了救兵,便對周顯謨說:「周大人,快撣撣身上的土,荊州城中的官員,都邀齊了來迎接你了。」?
??周顯謨手搭陽篷朝東城門方向瞧了瞧,吩咐同來的緹騎兵一起上馬,列隊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靜等那一隊官轎的到來。?
??大約離大學士牌坊廢墟還有二三十丈遠,那一隊官轎都紛紛落定。打頭的那頂四人抬圍青大轎里,走出了荊州府知府趙謙。他抬頭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亂石,又一眼瞥見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學曾,便跺著腳罵道:「金學曾,你做得好事!」?
??金學曾眯眼看著趙謙氣急敗壞的樣子,也不同他計較,嘻嘻笑道:?
??事既至此,說氣話也毫無用處。趙謙只得壓下怒火,見風使舵說道:?
??「周大人憲命在身,下官哪敢責怪。想必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這就請周大人進城,晚上咱請客,這一起來的眾位官員全都作陪,為周大人接風。」?
??卻說晚上的這一頓接風宴,就安排在周顯謨下榻的楚風館里舉行,楚風館本是專門接待過往官員的邸舍,由荊州府官辦,趙謙也算是這裡的主人。筵席開了十幾桌,除開金學曾稅關
??的人,荊州城中各衙門裡有頭有臉的官員悉數參加。開宴之前,周顯謨單獨會見了趙謙,為了卸開責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張居正的手札拿出來給趙謙看了。然後說道:?
??「趙大人現在既已知道了這件事的起因,諒也再不會責怪本官吧。」?
??趙謙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輔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還能埋怨誰呢。」?
??周顯謨看到趙謙一副委屈的樣子,索性點撥他:「趙大人,首輔大人如此處置牌坊一事,你是否從中看出端倪?」?
??這正是趙謙的擔心之處。那次收到徐階的撰聯后,他便把這座牌坊當成戰勝金學曾的法寶之一。他雖然向首輔寫了長信告金學曾的刁狀,但對索求到徐階「墨寶」一事卻隻字未提,而是讓老太爺自己給兒子寫信點明此事,他如此設計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讓張居正知道,最看重這座牌坊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張老太爺;第二,他的信中切責金學曾的種種不是,乃是想讓張居正體會到他為首輔故鄉黎庶謀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於牌坊一事隱去不談,亦是想讓首輔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質。他本以為這是一個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輔大人的賞識。信寄出后,他幾乎每天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等待北京的好消息傳來。誰知佳音不至,等來的,卻是率領緹騎兵前來拆毀牌坊的周顯謨。自見到周顯謨后,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之所以強撐笑臉要為周顯謨擺下這聲勢浩大的接風宴,一來是為了給自己壯壯門面,讓周顯謨知道,在荊州城中,他仍是說一不二的眾官之首;二來也是為了討好周顯謨,好進一步探探他的口風,以期了解上頭的舉措是否對他有利……?
??眼下,周顯謨自己道出敏感的話題,趙謙心中怦然一動。憑官場的經驗,他知道周顯謨對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輔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寫個二指寬的條子給我趙謙就是,哪用得著刑部移文,還讓你這位風憲官親率緹騎兵,興師動眾大老遠跑來荊州一趟。」?
??「趙大人是聰明人,這一點還估不透么?」周顯謨捻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緩緩言道,「這就說明,首輔對你已經起了疑心。」?
??「首輔疑我真是沒有道理,」趙謙垂頭喪氣地說道,「我趙謙對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這一點不假,湖廣道的官員誰不知道,你是張老太爺的第一號座上賓,但張老太爺並不等於首輔本人。趙大人,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金學曾作對。」?
??「唉!」?
??趙謙無言以答,只重重嘆了口氣。周顯謨繼續說道,「張老太爺器重你,但首輔本人,器重的卻是金學曾。今年,首輔推行財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給皇帝國戚的子粒田徵稅,在這件事上,金學曾可是立了頭功啊。」?
??趙謙對周顯謨的話不加反駁,卻恨恨說道:「金學曾這個人,為人太刻薄,咱荊州城中的官員,沒有幾個人喜歡他。」?
??「正因為如此,你就不應該得罪他,」周顯謨頗為關切的規勸道,「他如今正在勢頭上,你同他斗,豈不是自求禍事?」?
??趙謙不服氣,咕噥道:「咱聽說,京城的皇帝國戚,反對子粒田徵稅的不在少數。這件事是金學曾挑起來的,該有多少人恨他。」?
??「這話不假,勢豪大戶恨的豈只是金學曾,連首輔本人以及戶部刑部堂官,都成了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說到這裡,周顯謨壓低聲音問道,「前不久,京城裡出現了一幅謗畫,你知道么?」?
??「什麼謗畫?不知道。」?
??「咱也是從京城同年的來信中得知,」周顯謨接著把謗畫事件大致述說一遍,又道,「首輔為天下理財,力除其弊,本也無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過急,謀利誅求未厭,以致得罪勢豪大戶簪纓之族,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當今政府卻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與百方作對,新政豈能持久?你趙大人在這種時候就收稅事告訐金學曾,乃是沒有審時度勢,沒有看清楚這個金學曾,實際上是首輔大人的一隻馬前卒。」?
??周顯謨這席話已是說得相當露骨,趙謙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歡忻。緊張的心情忽然一下子鬆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說了許多,歸結起來就一句話,要下官識時務者為俊傑。」?
??「趙大人是明白人,」周顯謨頷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學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謝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趙謙說著,起身朝周顯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員都已到齊,請周大人賞臉入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2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19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五回 應天館拜訪神秘客 鐵女寺毒殺貪鄙人 文 / 熊召政

一頓接風宴吃了一個多時辰。往常,逢到這種宴席總會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總之是變著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興。今天的筵席卻熱鬧不起來,與席的官員們響應趙謙的倡議,都為大學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銀兩,如今大學士牌坊已被拆毀,官員們自覺得臉上無光。銀子白丟了不說,還要落得受人嘲弄,這事兒要多敗興有多敗興。席面上,官員們強顏歡笑奉承憲台大人,但心情沮喪寡酒難喝,折騰了一陣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罵大街的、抹眼淚哭窮的、嬉笑著調戲歌妓的,出什麼丑的都有。趙謙見不是勢頭,慌忙宣布撤席,把周顯謨送回房中安歇。即便頭腦昏沉,他也不忘從青樓中物色兩個面容嬌好的二八佳人,送來給憲台大人薦枕。周顯謨本是個老色鬼,送上門來的美色,他也樂得享受。?
??把周顯謨安頓好,趙謙尋思要去張老太爺家講講這半晌發生的事情,剛走出楚風館的大門,一直陪侍著的宋師爺忙湊過來,附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
??「東翁,有個人想見你。」?
??「什麼人?」?
??「從京城裡來的,他不肯講出姓名來歷,看樣子卻有一些來頭。」?
??「人在哪兒?」?
??「住在應天會館。這位客人說,在哪兒相見,由東翁您定地方。」?
??應天會館是荊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纏萬貫的商賈。會館離這兒只隔了半條街,走過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趙謙有心前往拜訪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當,便問宋師爺:
???「你從哪兒看出那人有些來頭?」?
??宋師爺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發給的勘合,本可沿途馳驛,但他到荊州卻不住府屬的驛店楚風館,自個兒跑到應天會館住下來。」?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發給勘合。這位客人身揣勘合卻不享受特權,趙謙頗感蹊蹺,於是讓宋師爺領路,登轎望應天會館而來。?
??新月如鉤夜涼如水。應天會館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樓鱗次櫛比畫棟朱梁爭奇鬥豔的繁華之地。若在白天,趙謙的轎子抬過這條街,定會引起路邊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卻不一樣,這條街上到處都是轎子,富商巨賈一個個爭強擺闊,誰都是坐著大轎子來這裡尋歡作樂。
??也就是打個哈哈的時間,趙謙的轎子便在應天會館的轎廳里落下了。會館里專門負責接轎的小廝麻利地上前打起轎簾,正要高喊「接老爺一位——」,卻瞧見跨下轎來的是一位官員,頓時一愣,問了句蠢話:「大人,你來這裡幹嗎?」恰好這時候,先趕來這裡報信的宋師爺從裡頭出來,他瞪了小廝一眼,斥道:「有眼無珠的東西,連知府大人都不認得。」小廝嚇得一伸舌頭,顛著瘦屁股跑開了。宋師爺頭前帶路,把趙謙帶進後院一座兩層畫樓的樓上。從樓梯上去,是一套三開間的房子,中間是客堂,左邊是客人臨時的書房,右邊是卧室。這套房子陳設典雅器具考究,就連擺放時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黃花梨木雕琢而成。雖然那位小廝不認得趙謙,但他卻是這裡的常客,只不過往日來這裡,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這套房子是應天會館中檔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兩銀子。他進到客堂時,只見一個人正獨自享用一桌豐盛的佳肴,旁邊坐了兩個歌女,一個彈著琵琶,一個敲著檀板,為他唱歌佐酒。見他進來,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來,雙手一揖問道:?
??「來者可是知府趙大人?」?
??趙謙借著頭上明亮的宮燈把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領玄色湖綢?衫,頭上戴著京式陽明巾,高顴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輩。趙謙不知這人的底細,先謙虛答道:?
??「在下正是趙謙。」?
??「趙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讓你的宋師爺帶信,請你來見見面,你果然就來了。」?
??「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測地一笑,對愣站在一邊的宋師爺說:「老宋你暫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東翁趙大人單獨面談。」待宋師爺下樓后,高先生便邀趙謙入席,趙謙推讓說:?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趙大人今晚上為湖廣道監察御史周顯謨舉辦接風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是的。」?
??「一個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爛醉三天也值得。」?
??口氣如此之大,趙謙只感到雲遮霧罩。高先生見趙謙眉心裡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過,便起身到書房裡寫了一張箋紙出來,遞給趙謙說:?
??「你看看這幾個字,如果你覺得咱高某說話有準頭,你就留下來談,如果你覺得毫無用處,現在就可以走,咱決不留你。」?
??趙謙接過箋紙,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字:?
??海子湖邊〓官田一千二百畝?
??趙謙拿著箋紙的手,當時就抖了起來,這墨跡未乾的十一個字,如同十一把鋒利的匕首,一齊朝他的心窩扎來。?
??「趙大人,你到底是走還是留?」高先生一雙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趙謙的臉。?
??趙謙盡量掩飾內心的慌亂,把那張字條撕碎了,佯笑著說:「咱自然要留下來,陪高先生說說閑話兒。」?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說著給趙謙滿滿斟上一杯,「來,乾杯!」?
??趙謙心裡頭像貓子抓,哪有情緒喝酒?卻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還是酒沒喝好,丟了個話頭后卻一味地鬧酒。他見那兩個歌女縮在一旁擠眉弄眼地看熱鬧,便朝她們一拍巴掌,大聲嚷了起來:「怎麼不唱了?咱爺們啥時喝過悶酒,快接著唱。」?
??兩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撥檀板一敲,慢啟朱唇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望江樓兒,觀不盡的風和盪?
??咿喂子喲一片汪洋?
??九盡寒退,二月里春光?
??咿喂子喲萌芽上長?
??三月里來清明節?
??桃花開來杏花放?
??咿喂子喲又開春海棠?
??掩繡戶,玉人兒嬌模樣?
??咿喂子喲美貌女紅妝?
??夏日天長,慶賞端陽?
??咿喂子喲暑熱難當?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喲桂花陣陣香?
??到冬來,雪花飄飄梅花放?
??咿喂子喲咿喂子喲?
??朔風陣陣涼,奴家也斷腸??
??兩位歌女一唱一和,雖不是十分美好卻都很賣力。高先生嫌她們唱的這支《望江樓兒》曲調兒揉捏,「?」兒飲了一杯酒,嚷道:「姑娘們,你們彈一曲《馬頭調》,聽咱和著調子,給你們唱一道京城裡流行的好詞兒。」說著,高先生跟著琵琶聲,吊著嗓子唱起來:?
??久聞姑娘名頭大,見面也不差?
??腳大臉丑,渾身腌?,賽過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說句交情話?
??開口令人麻?
??若問她的床鋪兒?
??放屁咬牙說夢話?
??外帶著爭開發?
??一張臭嘴,焦黃的頭髮?
??虱子滿身爬?
??唱曲兒,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會彈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貼兩吊大?
??玩你的後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兇相,如今雖然嬉鬧唱曲,兩腮肌肉卻依然呆板毫無生動之氣。只是這曲調詼諧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黃腔,仍能給人逗樂。趙謙客隨主便用心巴結,一曲才了,他連忙拍起巴掌贊道:?
??「唱得好,唱得好,沒想到高先生還有這一手,你唱的這支曲子叫什麼來著?」?
??「叫《久聞大名》。」?
??「這詞兒有意思,」趙謙瞅著那兩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著用暗示男女私處的行話問道,「聽說京城裡頭,後庭花的價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貴了許多?」?
??「這個當然,物以稀為貴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鬧夠了,便去裡屋抓了些碎銀出來賞給兩位歌女讓她們離開。聽到歌女下樓的聲音,高先生命在門外靜候的小廝沏兩杯熱茶進來。待小廝把廳房裡的殘餚碗碟收拾乾淨了,高先生才把趙謙請到太師椅上重新落坐,一邊品茶,一邊問道,「趙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來歷?」?
??趙謙此時的心情猶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乾笑著答道:「如果高先生覺得方便,趙某原聞其詳。」?
??高先生打了一個酒嗝,問:「趙大人知道武清伯這個人嗎?」?
??「武清伯誰不知道,當今聖母李太后的父親,名聞天下的老國丈。」?
??「還有一個駙馬都尉許從成大人,想必趙大人也不會感到陌生吧?」?
??「這個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聖上的嫡親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親。」?
??「武清伯與駙馬都尉兩個人,都委託敝人前來荊州,向你趙大人問好。」?
??「問候咱?」趙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趙某與兩位皇親素昧平生,他們怎麼可能問候我呢?」?
??「他們問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為的何事?」?
??「只因你趙大人治下的荊州城中,有一個人攪得他們寢食難安。」?
??「誰?」?
??「金學曾。」?
??「啊,又是這根攪屎棍,」趙謙心裡頭暗暗罵了一句,急切地問,「金學曾如何得罪了兩位皇親?」?
??「子粒田徵稅的事,趙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學曾。」?
??高先生把話挑明,趙謙這才恍然大悟。今兒個接風宴前,周顯謨在楚風館中還與他談到子粒田徵稅的事。在這一舉措中,幾乎所有勢豪大戶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輔張居正也就成了他們憎恨的目標。金學曾作為張居正的愛將,又是第一個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員,勢豪大戶們自然就會遷怒於他。但趙謙仍不知眼前這位高先生要幹什麼,他轉了轉腦瓜子,試探地問:
???「金學曾是在荊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為何要咱趙某?」?
??高先生覷著趙謙,刻薄地說:「趙大人如此說來,倒真有裝蒜之嫌。眼下,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荊州城中拴著你和金學曾兩頭叫驢,誰也不服誰,如今已是廝咬得不可開交。」?
??趙嫌覺得高先生作踐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臉,但這會兒卻不得不壓下氣性子,訕訕地解釋道:?
??「咱是向京師有關衙門告了他金學曾,但咱為的是荊州的百姓,並不是和金學曾有何私怨。」?「趙大人不要唱高調了,」高先生譏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CM(28〗你想把金學曾擠出荊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荊州稅關時的問題。」?
??「這……」趙謙鴨子死了嘴硬,仍狡辯道,「咱主政荊州稅關時,賬目清楚,有何問題?」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學曾不是省油的燈。前年去禮部查賬,連老鼠偷了幾顆米他都查得出來,你還怕他查不出你的問題?事實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給張老太爺一千二百畝官田的事,咱高某怎麼會知道?」?
??「他往哪兒告的?」趙謙緊張地問。?
??「實話告訴你吧,金學曾已將此事寫信告訴了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以天下為公不徇私情,將此事稟奏皇上,自求處分。」?
??「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一點不假,」高先生聳著眉棱,正顏說道,「這件事兒,是咱家主人親自從皇上口中聽來的,哪還有假?」?
??高先生一副勢大氣粗的樣子,趙謙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偉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但又不敢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兩人,也必定是皇上身邊的寵貴,不然,如此機密的事情,他又能從哪裡探聽得到?趙謙頓時如同沉入噩夢,背心一陣陣發涼,哭喪著臉問:?
??「皇上追究此事么?」?
??「眼下這時候,聖母與皇上都對張居正深信不疑,當然不會為這事懲處他。」?
??「這樣就好。」趙謙如釋重負長吐一口氣。?
??「好什麼呀,」高先生嘴巴一癟冷笑道:「皇上不懲處張居正,並不等於放過了你呀。」?
??「啊?」趙謙身子一哆嗦,兩條腿抖動起來,「這麼說,咱、咱大禍臨頭了。」?
??「可以這樣說,但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鈴還得系鈴人。」高先生宕開一句說道,「只是不知趙大人是否有此膽量。」?
??「請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來,門前窗下到處看了看,直到相信無人偷聽了,這才回到趙謙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趙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學曾。」?
??「你讓咱殺人?」趙謙一驚。?
??「不除掉金學曾,他就會不斷收集你的證據。你不除了他,他就會把你送上斷頭台。」?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學曾,又怎能逃脫懲罰。」?
??「金學曾一死,就沒有後續證據,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說,他保證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無事?」?
??「這話當真。」?
??「君子無戲言。」?
??「求情有效么?」?
??「趙大人是聰明人,怎麼又犯糊塗呢?」高先生冷靜剖析,從容道來,「你把官田送給張老太爺,如果僅懲處你而放過張老太爺,恐怕會引起士林公憤。因此,無論是皇上,還是張居正,都不肯把這件事兒張揚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著,咱家老爺就肯定救得下你。」?
??趙謙耷拉著腦袋想了半天,才囁嚅著回道:?
??「這事兒,容我再仔細想想。」??
??
??位於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今兒個熱鬧非凡。蓋因有一場隆重的儀式,即將在這裡舉行——由當今聖母李太后捐資,內廷司經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經》,頒賜天下巨寺名剎,鐵女寺有幸獲得一套。日前,由慈寧宮隨堂太差湯泉領旨護送的經書已運抵荊州,頒贈儀式便定在今天舉行。?
??鐵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舊剎,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期間幾次毀於戰火又幾次興建。在荊州城中,它算是一個有名的去處。但和陝西法門寺、杭州靈隱寺、天台國清寺、當陽玉泉寺這樣的佛國叢林相比,它的影響力,相對就要薄弱得多。若論資排輩,鐵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剎之外。但它何以能夠獲得頒賜御制《大藏經》的殊榮呢?這事兒,還得從鐵女寺的住持凈慈老師太講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頒旨拆毀天下寺廟,這鐵女寺也在拆毀之列,凈慈老師太那時就是鐵女寺的主持。她親自跑到荊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擔抗旨之罪,不敢答應她的請求。拆寺那天,江陵知縣領著一百多位工役前來,遠遠就見一大堆乾柴架起一座山擋住鐵女寺的大門,凈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乾柴之上,手捻念珠閉目誦佛。寺中知客告訴知縣:「凈慈住持有言,誰要拆廟,先動手點燃柴堆。」知縣被凈慈的行為所震懾,正在猶豫時,隨知縣一起來的「欽差」——從北京禮部僧錄司直接下來督辦此事的一名司官卻不依。他定要眾人搬開柴堆架走凈慈,衙差也罷工役也罷,卻是誰也不肯動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頓時靈機一動,想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他讓人尋來一隻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場工役每人朝海碗里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滿滿一碗。司官讓人傳話給柴山上的凈慈,只要她能將這一碗痰喝下,這鐵女寺就保證不拆。凈慈聽罷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起那隻海碗,將污穢不堪的痰水一飲而盡。司官原以為素有潔癖的凈慈不會答應,誰知她捨身護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司官只好帶著人悻悻離開。經過這一回,鐵女寺不單保住了,凈慈住持的大名也從此聲震遐邇。?
??凈慈老師太今年已高壽一百零六歲,不但耳不聾眼不花,去年秋上,竟還長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過罷春節,她的已經絕了一個甲子的經水忽然重新來潮。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成了荊州城中轟動的新聞。北京禮部的官員從荊州府的鈔報上看到這則消息,當作吉兆摘錄下來具聞上奏。李太后看了滿心歡喜,兒子登基兩年,就出了這樣的「佛門人瑞」,她認為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來念及荊州乃張居正的故鄉,二來她心儀凈慈老師太的法願禪心,於是頒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經》送一套給鐵女寺。?
??因是聖母頒賜,又有欽差光臨。對於荊州府衙來說,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趙謙張羅起來特別賣力,在他的主持下,鐵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頒賜儀式,循例他遍請了荊州城中各衙門官員參加。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居然還邀請了金學曾。自稅差誤傷張老太爺事件發生后,兩人公開交惡勢同水火。今天兩人同時來到鐵女寺出席頒賜儀式,一些好事者便認為有一場熱鬧好看。?
??儀式定在辰時三刻舉行,辰時剛過,趙謙就陪著欽差湯公公到了鐵女寺,先來這裡安排接待的宋師爺同寺中知客一齊到寺門迎接。湯公公在趙謙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這才來到後院的客堂里拜見凈慈老師太。他們剛坐下,就見金學曾嬉著一張臉,提著官袍跨步進了門檻,他一眼瞥見趙謙,搶先打招呼:?
??「趙大人,這一晌別來無恙?」?
??趙謙聽出話中含有嘲諷的意味,本想反唇相譏,但念頭一轉還是忍住了,訕訕回道:?
??「托凈慈老師太的福,咱趙某一切安好。」?
??這時,坐在老師太旁邊的湯公公插話問道:「趙大人,來的這位可是荊州稅關的巡稅御史金
??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趙謙開口,金學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湯泉的五品內侍穿戴,又笑著問,「敢情您就是聖母差來頒賜《大藏經》的湯公公?」?
??湯公公點點頭,興奮地說:「在京城無緣與你相見,沒想到卻在荊州認識了你。」?
??金學曾詫異地問:「湯公公想認識我?」?
??「當然哪,」湯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個共同的愛好。」?
??「金某愛好甚多,不知湯公公說的那一樣?」?
??「斗蛐蛐兒。」?
??「啊,原來是這個,」金學曾漫不經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兒純粹是胡鬧,充其量是個二流。」?「你能把自稱天下無雙的畢愣子斗敗,這還算是胡鬧?金大人,把你那胡鬧的本事傳一半給咱,咱就心滿意足了。」?
??看到湯公公那副極力討好金學曾的樣子,趙謙覺著鼻子里好像是噴了一碗釅醋,一潑兒酸下來,忙插進來奪過話頭說道:?
??「凈慈老師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禍福,湯公公,今兒個機會難得,您何不當面向老師太請教?」?
??湯公公經這一提醒,才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過身子湊近凈慈老師太,恭敬問道:?
??「老師太,聽說你高壽一百零六歲了?」?
??凈慈老師太臉上掛著微笑,淡然答道:「老衲這一生,已經歷了七個皇帝。」?
??「老師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個半甲子。」?
??「老師太,你看咱往後要注意點什麼?」?
??「多拜佛,多念經。」老師太說著把目光移向了金學曾,把他認真打量一番,然後問,「你這位官人,以前好像沒有到寺裡頭來過。」?
??從一進門,金學曾就注意到這位老師太面孔紅潤,雙目有神。淺淺一笑時,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潔白如玉,雖說是百歲老人,可她坐在鋪了棉墊的藤椅上,渾身上下都還透著精神氣兒。
??內心裡頓時對她生了幾分虔敬。見老師太主動問他,忙欠身答道:?
??「晚輩金學曾,到荊州城才三個月時間,沒有及時到寺中禮佛,還望老師太原諒。」?
??「你這個人有慧根。」?
??「多謝老師太點撥,」金學曾一改平常那種逢場作戲的表情,正容問道,「老師太,有件事情,晚輩想當面問你,不知妥當否。」?
??「你要問什麼?」?
??「當年,您為了保護鐵女寺,喝下那碗污穢不堪的痰水時,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
??「什麼都沒有想。」?
??「啊!」?
??金學曾望著老師太臉上平靜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麼。這時,他發現宋師爺站在緊連著客堂的右廂房的門口向他招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趙謙已經離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廂房走去,身後,只聽得湯公公還在虔誠地追問:?
??「老師太,您是從哪兒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學曾一走進右廂房,便看見趙謙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宋師爺輕輕掩上門回到客堂里。趙謙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金學曾便隔著桌子與他對坐。?
??趙謙為何要在賜書儀式舉行之前,就急著要抽這個空兒與金學曾單獨見面?說起來也是情不得已迫於無奈。?
??自那天晚上,趙謙去應天會館,與那位從北京來的神秘的高先生見過面后,心情就再也沒有好過。他沒有想到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兩個月,就拿到了他「私贈官田賄賂權門」的把柄,更令他吃驚的是,首輔張居正得到金學曾的告狀信后,不但不隱瞞,反而自個兒把這件事捅到皇上那裡去。縱觀歷朝歷代,措謀攫利怙權斂財的權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鐵面無私自揭家醜的宰輔,大明開國以來,張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趙謙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巴結張老太爺,實指望利用他攀上張居正這個大靠山,以利日後陞官發財。應該說,這一目的他已達到,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惹起禍端的,還是這一塊官田……?
??俗話說,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把這些時發生的事情聯起來一想,這才發覺金學曾心機變詐智數周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絕路上逼。他這邊動員陳大毛李狗兒寫狀子告稅關「當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學曾那邊卻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鼓搗起來,給他送來一塊《戒石銘》;他這邊才把荊州城各衙門聯絡起來,從不同渠道上書北京當路大臣,攻訐金學曾「橫行無禮欺壓百姓」,金學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輔,揭發他「以官田行賄」;他這邊好不容易弄來徐階的撰聯題額,可是還來不及高興,首輔就徑直派周顯謨前來拆毀大學士牌坊,誰又能擔保,此事在後頭作祟的,不是他金學曾??
??趙謙自認為可以出奇制勝的幾步好棋,被他金學曾一攪局,竟變成了一步差過一步的臭棋。前思後想,他恨不能把金學曾生剮了他。所以,當高先生提出要除掉金學曾時,他嘴裡雖然支吾著要「想一想」,心裡頭卻早已判了一個肯字。幾天來,他一直在設計除掉金學曾的方案,物色刺殺的人選,並就此事多次約見那位神秘的高先生。他這邊暗中準備剛剛有些眉目,卻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荊州城中的首富,漆記綢緞行的老闆漆員外突然失蹤了。第二天,終於有耳報神向他稟告:漆員外被金學曾設計「請」去,如今軟禁荊州稅關裡面。?
??一聽到這個消息,趙謙心驚肉跳,差一點惑亂失常。卻說趙謙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稅關期間,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賄賂而任其隱瞞交易偷稅漏稅。雖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他收受的賄銀就達十萬兩之多。其中,僅這位漆員外一人,就送給了他三萬多兩銀子。一來是做賊心虛,二來憑直覺,他認定金學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員外的什麼把柄。不然,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把這位荊州首富「請」進稅關,他索取巨賄而使朝廷榷稅大量流失,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贈官田」一事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他之所以對荊州稅關的繼任者要麼拉攏要麼打擊,就是怕自己的穢行敗露。昨天一天,他陪著欽差湯公公遊覽荊州名勝,表面上熱熱鬧鬧談笑風生,心裡頭卻是一片迷亂。昨兒晚上,高先生去府衙與他相見還催他趕緊動手,他嘴裡答應心上卻已變了卦。他知道此時,如果自己再走錯一步路,就會性命難保。權衡再三,他決定盡棄前嫌,主動與金學曾達成和解。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與金學曾單獨會見的原因。?
??一對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塊兒,情形有些尷尬,聽著外間客堂里忽高忽低的談笑聲,還是趙謙首先打破僵局,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說道:?
??「金大人,本府今日單獨見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報。」?
??「何事?」?
??「有人要暗算你。」?
??「是嗎?」金學曾噗哧一笑,他總感到趙謙說話皮裡陽秋的不中聽,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趙知府,還會有什麼人暗算我?」?
??趙謙對金學曾的譏誚並不在意,而是從袖籠里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金學曾說:?
??「這是一張五千兩銀子的銀票,見票即兌,金大人是造過假銀票的,你看看這張銀票是真是假?」?
??這是一張京城寶祥號票莊開出的銀票,金學曾一看密押與楮紙的質地,就知道是真的,便問趙謙:?
??「知府大人拿出這張銀票做甚?」?
??趙謙隔著桌子把身子俯過去,對著金學曾小聲言道:「有人願意出五千兩銀子,買你的腦袋。」?這一句話可謂石破天驚,金學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視著趙謙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不由得狐疑說道:「不會吧,我金學曾這顆瘦不拉幾的腦袋,哪裡值得五千兩銀子!」?
??趙謙游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來,他繼續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踐自己,子粒田徵稅的事情,在京城裡引起的巨大風波,你知道么?」?
??「略知一二。」?
??「這件事雖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卻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勢豪大戶,哪一個不把你恨之入骨?」?
??「你是說,是這些勢豪大戶要我的腦袋?」?
??「正是。」?
??「究竟是誰?」?
??「來者很神秘,一會兒說武清伯李偉,一會兒說駙馬都尉許從成,總不肯暴露他的真實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人來頭很大。」?
??「何以見得?」?
??「你寫信給首輔大人,說咱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張老太爺一事,他都知道。」?
??趙謙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金學曾的「陰損」點了出來。金學曾雖然詫異那位神秘來客的通天手眼,卻並不為此事而產生些許愧意,他坦然地盯著趙謙,問道:?
??「這麼說,你是知道我已經告了你?」?
??「知道,」趙謙本想表現出大度,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了賣弄,「首輔大人收到你的信后,採取了何等舉措,你金大人大概還不知曉吧?」?
??「是何態度?」金學曾引而不發地問道。?
??「他將此事稟奏了皇上。」?
??這一點金學曾的確不知,但他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樣子,而是輕描淡寫地問:「都是那位神秘來客告訴你的?」?
??「他不說,咱哪能知道?」?
??「如此說來,我金學曾應該是你趙知府的第一號敵人,你為何還要援手救我?」?
??趙謙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壺進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盅酒水,金學曾探頭朝客堂里看了看,見又來了幾位官員,宋師爺正忙前忙后招呼,欽差湯公公仍神情專註地向凈慈老師太討問前程。而前院大雄寶殿里,眾女尼正在緊張地進行儀式前的操演,磬缽聲中,她們正在奮聲誦唱《妙法蓮華經》中的一段:
??諸善男子,各諦思惟?
??此為難事,宜發大願?
??諸餘經典,數如恆沙?
??雖說此等,未足為難……??
??趙謙聽著那悠揚的誦唱,似乎神有所引意有所思,待小尼姑退下重新掩好門后,他才長嘆一聲,語調凄楚地說道:?
??「你金大人一來荊州,必欲置我趙某於死地。咱若是以怨報怨,今天,你哪裡還有命坐在這裡。」?
??「這麼說,我要感激趙大人了。」?
??趙謙擰著臉回道:「有一點,你金大人一直未曾問我,就是這一張買你人頭的五千兩銀票,為何在我趙某的手中。」?
??金學曾盯著眼前那一盅還在冒著熱氣兒的茶水,故意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個還用問嗎?那位神秘來客肯定是想和你聯手,把我金學曾除掉。」?
??「金大人說得不差,」趙謙一激動,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顫抖,「起先,咱也為他的所動,必欲將你除之而後快,但轉而一想,如此泄憤仇殺戕害性命,豈是我輩讀書人所為,便又打消了念頭。」?
??這時,大雄寶殿里的頌經聲不斷傳來:?
??假使有人,手把虛空?
??而以遊行,亦未為難?
??於我滅后,若自書持?
??若使人書,是則為難??〖
??兩人諦聽有時,金學曾看到趙謙眼光中溢出某種企求,某種渴望。他感到有一隻滾熱的熨斗在他的心頭熨過。寶殿上的尼姑們還在要緊不慢地唱著:?
??若以大地,置諸足上?
??升於梵天,亦未為難?
??佛滅度后,於惡世中?
??暫讀此經,是則為難??
??外屋裡,佛門人瑞百歲老師太為人指點迷津的談話聲,亦如絲絲春雨,潤綠了善男信女們的心田。此情此景之下,一向足智多謀胸懷坦蕩的金學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卻說數日前,金學曾就收到了張居正寄來的密札,對他揭露趙謙將官田私贈於張老太爺一事給予充分肯定。要他儘快調查趙謙主政稅關期間的貪墨情況,一俟搜集到證據,立即就將趙謙枷掠到京拘讞問罪。收到張居正密札之前,陳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為他偷到了漆記綢緞行的賬簿。金學曾將這賬簿中所記船運布匹數量與稅關納稅之數兩相比較詳加綜核,發覺懸殊很大。於是當機立斷,把漆員外「請」到稅關。金學曾辦過幾次大案,舉微發隱的功夫已是爛熟,漆員外架不住他旁敲側擊一詐一?,不消半日,這位首富就把趙謙如何索賄中飽私囊的劣行交待得一清二楚。拿到了簽字畫押的筆錄,金學曾大喜過望,正準備對趙謙擇日採取行動,卻沒想到今天在這鐵女寺里,趙謙竟然有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將一場未遂的謀殺和盤托出。看得出來,趙謙是想真心與他和解,但他又怎能捨棄朝廷公德匡贊之規,與一個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歸於好呢??
??正在金學曾手襯額頭想不出個頭緒時,趙謙緊繃著臉,又道:「該說的咱都說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
??「你想要怎樣?」金學曾脫口問道。?
??「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盡棄前嫌,重歸於好呢?」?
??金學曾搖搖頭,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
??「為什麼?」?
??「我不說你也知道,漆員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趙謙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這漆員外的話,你千萬不可聽。」?
??金學曾哈哈一笑,譏道:「知府大人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
??「這……」趙謙一時語塞,既是沮喪又是懊惱地說道,「金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願意與我化干戈為玉帛么?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來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阻撓別人的害命之舉,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學曾此時卻救不得你。」?
??「你要把我怎樣?」?
??「漆員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賄紋銀三萬多兩,幫他偷逃稅銀高達五萬兩,趙大人,鐵證如山,叫我如何救你。」?
??「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網開一面,一切都好說,你若要銀子,咱給你銀子。」?
??「你給多少?」?
??「一萬兩,怎麼樣?」?
??金學曾搖搖頭。趙謙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節滑動了一下,又道:?
??「一萬五千兩,可以了吧?」?
??……?
??「二萬兩!」?
??……?
??「二萬五千兩。」?
??金學曾仍是不吱聲,趙謙恨恨地瞪著他,一咬牙說道:「罷罷罷,三萬兩銀子都給你,這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金學曾終於開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賄銀,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
??趙謙一聲冷笑,失了魂一樣說道,「說我貪,你金大人比我更貪。」?
??金學曾冷靜答道:「趙大人不要知會錯了,你這三萬兩賄銀,我金某不會要一分,全部上交國庫。」?
??趙謙一愣:「這麼說,你還要公事公辦?」?
??「趙大人,你我同為朝廷命官,總該知道性命綱常,這種事情豈能私了?何況我已於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將你貪墨之事如實稟報,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會有拘票傳來,屆時會將你押往京城,讞審定罪。」?
??「你金學曾鐵定了心,必欲將我置於死地?」?
??「只要你主動交清賄銀,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陳你痛改前非,竭恭去私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過政績,會對你格外開恩減輕處罰。」?
??金學曾的語氣中雖然含有同情,但強硬的口風卻絲毫沒有改變。討好了半天換回的卻是這個態度,趙謙至此已徹底絕望。剎那間,他感到滿胸膛里都是烈焰騰騰,嗓子眼幹得冒煙,他恨不能撲過去掐死金學曾,但他兩腿發軟卻站不起來,他夢囈般地罵著,詛咒著,拿起面前的茶盅,將那一盅已經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恰好這時,宋師爺推門進來,稟道:?
??「儀式馬上就要舉行,請兩位大人陪湯公公到山門前落座。」?
??金學曾答應一聲「好」,正準備起身出去,卻見坐在對面的趙謙突然兩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掙扎少許,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陣痙攣后便口吐白沫而死。頓時,站在趙謙跟前的宋師爺以及聞訊跑進來的湯公公一應人等,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還是金學曾最早從驚愕中醒來,嚷道:?
??「有人下毒,快封鎖寺院,不要讓疑犯走脫。」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3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0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六回 言政言商皇親思利 說春說帛鐵嘴談玄? 文 / 熊召政

在東直門大街東頭以北,有一條藥王廟衚衕,從那裡再往東,便是武清伯府邸所在的萬元衚衕。這天上午辰時過半,一乘八人抬油絹圍簾大涼轎在府邸門口停了下來,一看這涼轎鑲金綴玉的花哨以及班役的穿戴,就知是從杠房裡租借出來的。為了滿足來京辦事的地方官員以及豪商大賈的出行需要,京城裡開設了多家出租轎馬的杠房。從顛著碎步的小驢兒到八人抬的大轎,各種檔次的運具應有盡有。眼下在武清伯府邸門前落下的這頂大涼轎,無疑是杠房裡頂級的轎子了。再說從涼轎里走下的這位中年人,一眼看去就知是一個富得流油的闊佬,他身穿一件拱碧藍顏色的八團緞直裰,手上拿著一把烏木扇骨的蘇樣尺八大撒扇。他剛跨出轎門,武清伯府上的總管錢生亮就快步上來,抱拳一個長揖,唱喏道:?
??「邵大爺早。」?
??「錢管家好。」中年漢子回了一禮。?
??這位被稱作邵大爺的中年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隆慶六年夏初在衡山幫高拱除去心腹之患李延的那個邵大俠。自那次事件之後,一晃兩年多時間過去,邵大俠再也沒來過北京。這原因一來是高拱去職,他本想借高拱勢力牟取私利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二來擔心自己所作所為被人發現蛛絲馬跡,為了避禍而不敢來北京。這兩年窩在南京與揚州兩地,雖然很少在官府走動,但憑著自己在江湖上的影響,大做布帛綢緞以及鹽引生意,銀子倒是沒有少賺。久靜思動乃人之常情,今年立夏過後,他思慮著當下形勢對自家已沒有什麼危險,才決定再來京城一游。兩年前來京,在北大街突然邂逅了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錢生亮。他當時就覺得這是天賜良機,讓他得以攀上武清伯李偉這個高枝。雖然因世事變故耽誤了兩年,但他一直沒有中斷與錢生亮的聯絡,常常托進京的人給錢生亮送來厚禮。這次來京的第一要緊事,就是通過錢生亮與武清伯接上頭,選定日子登門拜望。?
??邵大俠在錢生亮引領下走進武清伯府邸,這府邸原是嘉靖朝首輔嚴嵩的故宅。嚴嵩被罷相抄家之後,這宅子被沒收充為公產,一時無人居住。隆慶皇帝登基后,便把這宅子賞給了他的老丈人。當時的嚴嵩權傾天下,極盡享樂之能事。他在京城裡頭有兩處住宅,一是這座大學士府,二是泡子河邊的別業積香廬。嚴嵩晚年多半時間都呆在積香廬,這座大學士府實際上由他兒子嚴世蕃居住。這位嚴世蕃的貪鄙比之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禍發而被皇上下旨誅殺。嚴大學士府本來就寬敞富麗,到了嚴世蕃手上又大興土木再行修葺,最終成了人見人畏的京城第一府邸,大大小小的房子有五百多間。武清伯自成了這座府邸的主人之後,一直嫌宅子太大,若不是怕女兒李太后干涉,他恨不能賣一半出去賺回一筆銀子來。?
??京城達貴官人的府邸,大抵入門即是轎廳,出轎廳便是照壁,過照壁便是客堂。武清伯所居
??府邸卻不是這樣,一入轎廳,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側牆,貼著左牆根,是一個長長的甬道,於此前行二十來丈遠,眼界豁然一寬,一座約略有五六畝地大小的花園展現在眼前。
??大門到甬道是東西向,這座花園卻是南北向,幾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緩坡上松竹蒙翳;紅亭白塔,玉砌雕欄,葉間鶯囀,簾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煙橫富貴家。府上的五楹客堂的大門正對著花園而開,踞坐其中,滿耳俱是天籟滿眼俱是錦繡。走到這裡,邵大俠在心中嘆道:「平常總聽人說嚴嵩居家品味極高,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經營了幾十年,卻讓一個不相干的人接過來享受。」?
??這時候,身穿輕綃蟒衣的武清伯李偉已站在客堂門口候著了。他雖然從未見過邵大俠,但老是聽錢生亮在耳邊聒噪,知道這人是江南中的大富翁,加之昨日邵大俠先派人送來了豐厚的見面禮,除了一張二千兩的銀票,還有一大堆江南的特產。李偉見邵大俠出手如此大方,也就有心結識。?
??武清伯將邵大俠引到客堂坐定,敘過茶后,武清伯問道:「邵員外,南京比起北京來,哪兒更繁華?」?
??李偉雖然穿著蟒服,但做派仍是農民,瞧他坐在椅子上屈著腿,卻像是蹲炕頭的樣子,邵大俠有些想笑,但到底還是忍住了,答道:?
??「當然是南京。」?
??「啊?」武清伯一愣,不相信地問,「北京在天子腳下,為何繁華反倒不如南京?」?
??「南京不單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裡,如今,天子雖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這大衙門,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
??「這倒是。」武清伯附和道,「前幾天,宮裡頭還給咱送來了幾條鰣魚,說是從南京用快船運來的,那味道真是好。」?
??「是個啥味道?」?
??「有一點點像腐乳,吃起來雖沒有羊肉那麼有嚼勁,但軟嫩軟嫩。」?
??武清伯說著咽了一口唾沫,還在回味著那味道的鮮美,卻不想邵大俠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脫口說道:?
??「武清伯,您吃的是臭魚。」?
??「臭魚?」武清伯一臉茫然。?
??「不是臭魚又是什麼?」邵大俠好不容易止住笑,說道,「真正的鰣魚,又香又嫩,是魚中的極品,哪裡會出來腐乳的味道?三個月前,就這件事,新任的鰣魚廠管事太監王清到南京上任,還鬧了個笑話。」?
??「鬧了個啥笑話?」李偉問。?
??「這位王太監一到南京,正趕上鰣魚季節,手下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鰣魚宴請他品嘗,誰知他剛品嘗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臉來,斥道,『大膽奴才,你們竟敢糊弄本爺!』手下人被他罵糊塗了,不知王太監火氣從哪兒冒出來的,遂小心問道,『王爺,小的們用心侍候,哪裡還敢糊弄您?』王太監氣呼呼地質問,『你們以為咱沒吃過鰣魚?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魚充數,這不是糊弄又是什麼?』手下人以為這位新來的管事是雞蛋裡挑骨頭,沒事兒找事兒,便小心回道,『王爺,這的確是鰣魚,剛剛從江裡頭捕撈起來的。』王太監頭一搖,決斷地說,『這不是鰣魚,咱在大內呆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鰣魚?這鰣魚的味道臭臭的,你們這一桌鰣魚,何曾有一絲兒臭味?』手下人一聽,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釋,『王爺,你現在吃的是新鮮鰣魚,咱們這時節把鰣魚捕撈起來,再經運河長途運到北京上貢,路途上快則二十來天,慢則一個多月,這長時間,雖然鰣魚艙里用冰鎮著,也難免腐敗變味。最好的鰣魚由皇上享用,稍稍有點變味的,就賜給王侯大臣以及身邊的管事牌子們分享,年復一年,吃慣了變味兒的鰣魚,反倒覺得新鮮的鰣魚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王太監明白了箇中原因,卻仍不肯服輸,撅著嘴咕噥道,『不管怎麼說,還是臭鰣魚好吃。今後,咱只吃北京城的鰣魚,這南京的鰣魚,咱不吃。』王太監的這個笑話,一時間傳遍南京,誰聽了都覺得好笑。」?
??聽了這個故事,李偉並不感到發窘,而是跟著邵大俠一起笑,笑夠了又問:?
??「你們南京的鰣魚怎麼吃?」?
??「好多種吃法,最好吃的是清蒸。」?
??「清蒸?」武清伯一回味,不以為然笑道,「淡不拉嘰的,有啥吃頭?咱也同意王太監的說法,吃鰣魚,還是北京的做法好,油炸醬燜,又臭又香多好吃呀。「?
??邵大俠知道李偉是泥瓦匠出身,雖貴為國丈,卻是改不了下層人的生活習性,也不同他理論,只笑著伸手到面前茶几的果盤上,想取下一個水蜜桃來吃,這隻果盤上堆放了十幾個光鮮鮮的水蜜桃,放在最上面的一個略小一些。邵大俠想吃一個大的,便伸手想從第二層中取一個出來,誰知手雖拿到了桃兒,卻硬是取不下。陪坐在一旁的錢生亮見狀,連忙過來把頂上的那一隻桃兒取下來遞給邵大俠。到此時,邵大俠才看清楚,這隻水果盤整個兒是一隻髹漆的黃楊木雕,除了最上面的一隻水蜜桃是真的,其餘的都是「看桃」。這也是李偉勤儉持家的絕招,再尊貴的客人到家來,雖有水果招待,也僅僅只限一個。邵大俠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摳門的豪門巨賈,驚訝之餘,想取笑卻又不敢。?
??李偉眯著眼,看邵大俠把那個水蜜桃吃完,又問道:「聽說邵員外在南京是商家領袖,生意做得很大。」?
??邵大俠從袖籠里掏出一方手絹抹了抹嘴,答道:「領袖談不上,但各色店鋪開了二三十家,生意尚能維持。」?
??「邵員外這是謙虛,」陪坐在側的錢生亮,這時候插話說,「東家,如今要論大商人,北京城裡郝一標,南京城裡邵大俠,人稱南北雙雄,他們兩個人富可敵國,財產都超過皇朝初年的沈萬山了。」?
??「說不得,說不得,」邵大俠連忙擺手,「沈萬山被洪武皇帝發配雲南,客死異鄉,就因為富可敵國,我小本經營,哪有那大的資產!」?
??「對,窮要嚷,富要藏,這是做人處世的根本,攥著金元寶哭窮,那才是上上功夫。」?
??李偉的讚揚話剛說完,邵大俠還來不及回答,忽聽著門外有人一桿笛似的喊將進來:?
??「是什麼人來了,咱來瞧瞧。」?
??說話間,只見一位身穿蟒綢曳衫的高個年輕人大大咧咧地跨進門來,他徑直走到邵大俠跟前,打量著這位五短身材的闊佬,朝錢生亮嚷道:?
??「老錢,這位可是你說的邵大俠?」?
??「正是,」錢生亮站起來回答,然後又對邵大俠說,「邵員外,這位是少東家。」?
??打從這位年輕人一進門,邵大俠就猜想到他是武清伯李偉的兒子李高。他不務正業一味胡鬧的大名在京城裡頭響得很。邵大俠便起身與他相揖見面,重新坐定后,李高說:?
??「邵員外,人家都說你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
??「這是過獎了,邵某一個生意人……」?
??「別,別,」李高伸手打斷邵大俠的話頭,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誰不知道你邵大俠玩生意是出於無奈,你現在幫咱做一件事,咱也送你一萬兩銀子。」?
??「做啥?」?
??「把高閣老請回來,重登首輔之位。」?
??「少東家別開玩笑,」邵大俠一驚,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他覷了李偉一眼,依錢生亮的稱呼對李高說,「少東家,這樣的朝廷大事,只有你的姐姐,當今聖上的生母李太后才做得下來,我一個平民百姓……」?
??「別裝蒜了,」李高搶白道,「當年不是你,高鬍子能擠走李春芳,從河南老家跑回京城當首輔么?」?
??邵大俠現在最怕人提起的就是這件事,他想封住李高的一張瘋嘴,一時又想不出辦法,只得敷衍道:?
??「那是誤傳,我邵某怎麼會有這本事。」?
??「咱知道你邵大俠為何不敢承認自己的豐功偉績了,」李高擠了擠眼睛,謔道,「你是怕當今首輔張居正找你的麻煩。」?
??邵大俠不置可否,而是巧妙地轉過話題說道:「聽說你姐姐,當今聖母李太后對張居正甚為倚重。」?
??「啐!」李高一臉不屑的神氣。?
??「李高!」?
??李偉擔心兒子又要胡說,趕緊出來制止。其實,就是李高不講,邵大俠對他父子二人的心態,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今年一連發生的兩件事情,都對武清伯打擊甚大。一是子粒田徵稅,二是給自己造墳申請用銀事。前者讓李偉一年要往外拿八千多兩銀子,後者讓李偉想藉此機會賺一把的念頭落空。因此,父子二人對張居正恨得牙痒痒的。傳說前些時有人前往荊州謀殺張居正的得力幹將金學曾,也是受了武清伯的指使。儘管金學曾毫毛也未傷及一根,荊州知府趙謙卻成了替死鬼。這是今年官場上發生的最大一件事情,雖然皇上有旨追查,但因謀殺者至今也未捉到,此事遂成了無頭案。從與李偉見面談話來看,邵大俠不相信這位木訥謹畏的老頭兒有此膽量,倒是他的兒子李高這副勢豪紈絝的架式,保不準會作出糊塗事來。
??但人命關天的事也不好隨便亂猜,邵大俠想了想,言道:?
??「我邵某在商言商,武清伯若有生意上的事情打點,鄙人倒可盡綿薄之力。」?
??「你都做些啥買賣?」李偉問。?
??「布匹綢緞,珠寶頭面首飾,鹽茶木材,凡是能賺錢的,我都做。」?
??武清伯點點頭,李高忽然來了興趣,接著問:「聽說你做得最好的,還是布匹綢緞。」?
??「這倒確實。」邵大俠答。?
??「同北京的郝一標比,你們兩個誰強一點?」?
??「各有千秋吧。」邵大俠的口氣中充滿自負。?
??「郝一標的綢緞品種花色齊全,你的呢?」?
??「只要人間有的,我的店裡盡有。」?
??「嗬,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說說看,你的店裡頭都有些啥?」?
??李高興沖沖地催問,邵大俠如數家珍般說了一大堆綢緞名樣,李高聽罷又鬧著要他說布,邵大俠呷了一口茶,又道:?
??「若單道布匹,與蘇州府相鄰的松江府,自古就有衣被天下的美稱,松江府上海縣出產的標布、中機布、小布、漿紗布,嘉定縣出產的斜紋布、葯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細布,紹興出產的葛布等等,這都是大的品種,若再細論下來,怕也要上百種。」?
??「哪種布最貴?」李偉問。?
??「葛布,上等的葛布,如雷州產的錦囊葛,細滑而堅,顏色如象牙,一匹值三兩銀子,再其次是斜紋布,勻細堅韌,一匹值一兩多銀子。」?
??「最便宜的布呢?」?
??「漿紗布,一疋只值銀四五分。」?
??「這些布邵員外的店裡都有?」李高問。?
??「有。」?
??「咱要的分量多。」?
??「多少?」?
??「二十萬匹。」?
??「這麼多?」邵大俠嘿嘿一笑,回道,「難道少東家放著簪纓貴胄不當,也想開布店了?」
???「非也,」李高瞄了父親一眼,斟酌著說,「最近,咱攬了一宗買賣。」?
??「啊?」?
??不待邵大俠追問,李高繼續言道:「邵員外知道河中王司馬這個人么?」?
??邵大俠低眉一想,問:「可是王崇古大人?」?
??「正是,」李高不無炫耀地說,「王大人現在薊遼總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萬名兵士,他答應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換裝這樁買賣,交給咱來做。」?
??「這可是一樁大買賣。」邵大俠羨慕地說。?
??李高轉向父親說:「爹,這二十萬套棉衣的布料,就交給邵員外來做吧?」?
??「好,」李偉對出手闊綽的邵大俠早就產生了好感,但仍不忘叮囑一句,「只是不能太貴。」?
??「邵員外這麼個會辦事的人,怎麼會貴呢!」?
??李高弄一頂高帽子給邵大俠帶上,邵大俠笑了笑沒有應聲,但心裡頭清楚,這筆生意是非做不可了。??
??談完正事,李偉要留飯,邵大俠推辭不過,便胡亂吃了一點,然後匆匆告辭,直奔下榻的棋盤街蘇州會館而來。他這麼急著往回趕,原是為了會見已闊別兩年多的玉娘。?
??當初,邵大俠為了巴結高拱,打著燈籠訪遍南京及蘇揚二州,才覓到玉娘這樣一朵色藝俱佳的「解語花」,他滿以為高拱一定會欣喜若狂,卻未曾料到高拱是一個不解情為何物的糟老頭子,枉費了他邵大俠一番苦心。自后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俠也約略知道一些。聽說玉娘成了張居正十分寵愛的嬌娃時,邵大俠心裡頭難免酸溜溜的。當初,因高拱的關係,他視張居正為眼中釘肉中刺,卻萬萬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覓到的江南才女,最後竟讓這個仇人攫走。他打聽到玉娘住在積香廬里,那裡戒備森嚴一般人難以進去,邵大俠於是花銀子買通積香廬的採買,遞了一張紙條給玉娘,約她到蘇州會館相見。?
??卻說玉娘自住進積香廬后,倒成了金絲籠中的畫眉。除了偶爾被李太后招進宮中唱唱曲兒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積香廬中靠撫琴弄曲打發時光,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俠託人帶進來的條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對故鄉舊識的回憶,因此連想都沒有細想,就找個由頭,乘轎往蘇州會館而來。?
??大約下午未時光景,玉娘來到了蘇州會館,邵大俠早派人在門前候著,及至領到下榻處的客廳相見,不知為何,本來極熟的兩個人,竟都覺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俠定睛看著玉娘,覺得她雖然沒有兩年前那麼清純,但眉目之間更多了幾分嫵媚。與她相對而坐,邵大俠難免意馬心猿,他好不容易剋制住自己,客客氣氣問道:?
??「玉娘,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凄婉。?
??「這兩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過去了。」?
??「你住進積香廬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問一答,竟又沒詞兒了。花廳里陷入難堪的沉默。玉娘雖然心裡頭對邵大俠存著終生難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貫懼怕他,加之在積香廬里養出個孤僻性兒,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俠明顯感到玉娘沒有過去乖巧,便以為是玉娘攀上張居正這棵大樹瞧不起他了,頓時就窩了一肚子火,說起刻薄話來:?
??「聽說張閣老待你甚好,京城人傳說他把你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
??「恩公,」玉娘聽出話風不對,但她佯裝沒聽懂,而是含情答道,「首輔大人待我的確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讓邵大俠生氣,他頓了頓,憤然斥道:?
??「你完全忘記了高閣老!」?
??「是的!」玉娘迎著邵大俠不滿的眼光,回答得很乾脆。?
??遭這一頂,邵大俠好生難堪,他睨著玉娘,奚落道:「當初在京南驛,你為了高閣老,一頭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時的玉娘,稱得上千古烈女。誰知過後不久,你就移情別戀,向張居正投懷送抱。這種變化,實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聽這無端斥責,玉娘臉色刷地白了,她強忍住眼淚,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這樣說話,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見不著人影兒,可憐奴家孤苦伶仃,像一隻斷線的風箏,任憑雨打風吹,後來竟遭歹人誑騙,賣到了窯子街。若不是張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裡還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憶起往事心如刀絞,一邊數落一邊哭泣。看她眼淚不斷線哀哀欲絕,邵大俠不免又心生憐憫,他長長嘆一口氣,說話的口氣緩和下來:?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當初帶你來京城,其初衷為的是高閣老。到如今,見你身邊高閣老換成了張閣老,我心裡一時難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問:「高閣老如今怎樣了?」?
??邵大俠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聽人說他住在新鄭老家,足不出戶,官府派的人,還在暗中監視他。」?
??「還監視他幹嗎?」玉娘茫然地問。?
??「這個,你去問問張閣老。」邵大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高閣老不死,張閣老心裡就不得閑。」?
??玉娘不想與邵大俠鬥氣,只是輕輕一嘆,傷心地說:「老頭兒人好,就是沒情趣。」?
??「如此說來,張閣老很有情趣??」邵大俠話裡頭帶著濃濃的醋意。?
??「恩公說得不差!」?
??玉娘說著抬起頭來,迎著邵大俠錐子一樣的目光,一點也不怯懦。這份倔勁兒,倒逼得邵大俠把目光挪開。他心下佩服張居正不但是官場老手,更是情場聖手。才一年時間,就把玉娘調教得如此服帖。事既至此,與其賭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倒不如好好兒利用玉娘,牽上張居正這條線。自己既在玉娘身上花過大把的銀子,現在也該得到回報了。腦子這麼一拐彎,邵大俠烏雲密布的臉上頓時就放晴,嘻嘻笑道:?
??「玉娘別往心裡去,剛才我是逗著你玩的。」?
??「啊,恩公啥時候也學著開玩笑了?」玉娘破壞了的心情一時難以恢復。?
??「玉娘,邵某當年花大錢把你從養母手上買下來,替你贖了身,本意就是看你有大富大貴之相。這不,高閣老沒福分留下你,換成張閣老對你寵愛有加,論地位兩人一樣高,論長相,論年齡,論情趣,張閣老全在高閣老之上。你有今天這份榮華富貴,我邵某打心眼兒里高興
??。」?
??一番悅耳的話,說得玉娘破涕為笑。她感激地說:「奴家有今日,全憑恩公當年的拔救。」
???看到玉娘情緒緩和,邵大俠趁熱打鐵說道:?
??「玉娘,張閣老如此寵愛你,你若求他辦個事兒,他不會打抵手吧。」?
??「奴家沒有什麼事兒求他。」?
??「你沒有,我有哇。」?
??「你?」玉娘一愣,問道,「恩公有什麼事?」?
??「請他給兩淮鹽運使胡自皋寫封信,幫我弄點鹽引出來。」?
??「鹽引,恩公要鹽引做甚?」?
??邵大俠詭譎地一笑,嘲道:「傻妮子,這個還用問,你知道一窩鹽引能賺多少錢嗎?」?
??玉娘茫然搖搖頭。?
??邵大俠接著說:「你知道這世上最賺錢的生意是什麼?在北方是茶和馬,在南京是布和穀物,但這些個生意,若是和鹽引比起來,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要是去了揚州城就知道,修大宅子造花園的,養戲班子坐鑲金大轎的,全都是鹽商。胡自皋坐在兩淮鹽運司衙門裡,誰巴結上他,立馬就腰纏萬貫。這個胡自皋是個大貪官,當初犯了事,攀上高閣老才不至於免官,後來又花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一下子又成了馮保的夾袋中人物。
??張閣老主政后,胡自皋竟得了這個天大的肥缺,坐進了揚州的兩淮鹽運司衙門。單從這件事上,就看出胡自皋有通天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銀兩,才能拜倒在張閣老門下。那小子自恃椅子背後有人,在揚州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他手中一年握有七十萬窩鹽引,想巴結他的人都擠破了門。」?
??玉娘聽這一番介紹,方知這裡頭大有名堂,但又不解地問:「憑恩公呼風喚雨的本事,難道和這位胡自皋交不上朋友?」?
??「交是交得上,但這傢伙心太黑,吃肉連骨頭渣兒都不吐出來,若是張閣老肯給他寫張紙條,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閣老的紙條這麼有用?」?
??「傻妮子,怎麼連這個也不懂!」邵大俠頓時加重語氣,把椅子朝玉娘跟前挪了挪,神秘地說,「你每日與張閣老耳鬢廝磨,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他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又是內閣首輔!兩淮鹽運使在揚州城中是個顯赫人物,但在他張閣老的眼中,只是一隻小小的蚱,一捏就成了漿。」?
??「既是這樣,奴家代恩公去求他。」?
??「你如何一個求法?」?
??「就直說唄。」?
??「這種事哪能直說,」邵大俠頭一搖,一雙鼓眼珠子眨巴了半天,才道,「你不能提我邵某的名字,更不能說我要鹽引,你就說,你有一位叔叔住在揚州城中,希望胡自皋能便中照拂。」?「如此瞎編,如果張閣老刨根問底呢?」?
??「這個還用我教你?你絕頂聰明,只要肯用心,有什麼故事編不圓?」?
??「那,奴家瞅機會試試。」?
??「好,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恩公還在京裡頭呆幾天?」?
??「有事就多呆幾天,沒事就少呆幾天,候你的信兒,我總有幾天好住。」?
??兩人不知不覺已談了一個多時辰,看看天色已晚,玉娘提出告辭,邵大俠也不挽留,只把從南京帶來的土特產揸揸巴巴弄了一堆,讓玉娘帶回去品嘗。玉娘道謝蹲了萬福,告辭出來,依舊乘小轎沿原路返回。?
??送走玉娘,邵大俠心境轉好,一時閑來無事,便想到兩年前在「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的事情,自那以後,他一直佩服李鐵嘴神明。現在得了空兒,他又想去那裡卜卜玄機。才說出門,
??卻聽得院子里一陣聒噪,正狐疑出了什麼事兒,卻見一個人蹬蹬蹬地跑上樓來,邵大俠定睛一看,來的人正是李高。?
??「喲,國舅爺駕到,」邵大俠慌忙深打一拱,言道,「怎麼也不先言個聲兒,鄙人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咱李高不喜歡虛套子,」也不等邵大俠邀請,李高頭前進了屋,一貓兒坐下來,嚷道,「
??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個老摳,不會結交人,咱現在來,是要補償你。」?
??「如何補償?」邵大俠笑著問。?
??「玩唄。」李高咧嘴一笑,「京城裡頭,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賭,你喜歡哪樣?」?
??常言道傳言是假眼見為實,邵大俠覺得李高直人快語不遮不掩,倒是很對心性兒,也就放下了斯文派頭,兩隻眼睛瞪瞪地看著李高,邪笑著問:?
??「吃喝嫖賭四樣,我都喜歡,咋辦?」?
??「好辦,咱們去名蘭閣。」?
??名蘭閣是京城裡名頭最響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種綢繆,個個玲瓏,極盡銷魂之能事。上次來京,邵大俠已去過那裡一親芳澤,因此已不感到新鮮,便搖頭道:?
??「北京的青樓比之南京,終少了蘊籍。倚紅偎翠的樂趣,名蘭閣難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俠是油里的泥鰍,滑極了的老玩家,要不,咱們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麼叫零碎嫁?」?
??「總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譏笑一句,接著解釋道,「京城裡頭,有一些破落的大戶人家,主人公或貶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領著一幫女眷,迫於生計,偶爾開門接客,這就叫零碎嫁。」?
??「原來是這樣,」邵大俠回道,「在我們南京,管這種人家叫半開門。」?
??「半開門也很形象,終不如零碎嫁貼切,」李高舔著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識書識禮的良家婦女,嫖起來還要假裝夫妻般恩愛,倒是另一種銷魂之法。」?
??「這種人家多麼?」?
??「不多,雖然說笑貧不笑娼,但大戶人家裡,畢竟更多的人,還是想得一座貞節牌坊。」?
??「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就是這種零碎嫁。」?
??「老兄所言極是。」?
??說到這裡,兩人捧腹大笑。嬉鬧一番,邵大俠雖有心隨李高去見識見識京城的零碎嫁,但仍慮著初次見面不可造次,遂斂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雖然銷魂,終是白骨生涯,還是少耍為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頭巾的虛套擺出來了,」李高尖刻地譏道,「老邵,今夜裡咱請你。崇文門裡有戶人家,姓鄭,主人是個太僕寺的馬官,因貪污馬料被抓起來瘐死獄中,他老婆領著兩個小妾在家,一晌不接客的,前幾天才讓人說通,咱倆今晚去,喝的是頭道湯,走,咱們現在就去。」?
??李高說著就起身,邵大俠知道再推辭下去,就會惹惱這位誠心相邀的國舅爺。於是笑道:?
??「國舅爺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只是時間尚早,我們何不先去個地方耍耍。」?
??「去哪兒?」?
??「李鐵嘴測字館。」?
??「聽說過,但咱不信他。」?
??「為何?」?
??「咱京師有幾句諺語,你邵大俠知道么?」?
??「哪幾句?」?
??「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你道這四句話是個啥意思?」?
??「請講。」?
??「是說它們名不符實,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里寫出來的。太醫院的藥方,雖然吃不死人,但也醫不好人。咱看這個李鐵嘴測字館,與翰林院等是一路貨色。」?
??「國舅爺此言差矣,李鐵嘴的確有些本事。」?
??「是嗎?」?
??看到李高依然懷疑,邵大俠便把當年前往測字館請李鐵嘴測「邵」字的情況詳細道過,李高聽罷,將信將疑言道:?
??「既如此,咱們就先彎一腿,去測字館見見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鐵嘴。」?
??說罷,兩人下樓登轎,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鐵嘴測字館門前。天色黃昏,館里已無人客,小廝把他們請進館中坐定。邵大俠審視館中陳設,與兩年前無甚變化。一架骨董,幾缽時花,正面牆上字神倉頡的中堂畫,仍都一塵不染。李高不看這些,只翹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著街面上的過往行人。這當兒,小廝請出了李鐵嘴。兩下相見,李鐵嘴已不認識邵大俠了,他打量著兩位來客,問道:?
??「兩位客官,為何這麼晚了才來測字?」?
??「不專為測字,」李高看了邵大俠一眼,搶著回答,「咱們逛街,順便??到了這裡。」?
??「哦,」李鐵嘴推過字筆,說道,「請寫字。」?
??「你先寫。」李高向邵大俠推讓。?
??「還是你寫吧。」邵大俠又把紙筆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帛」字。?
??李鐵嘴把那個「帛」字拿過來端詳一番,又仔細看過李高,清咳一聲說道:?
??「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見得?」李高問。?
??「帛字乃皇頭帝腳,如果咱說得不錯,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驚訝之情已是擺在臉上。李鐵嘴繼續言道:「帛字又與布連,布帛布帛,布為帛之母,帛為布之源,帛又與錢通,以錢易布,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樁布帛交易。」?
??「做得成么?」李高急切地問。?
??李鐵嘴詭譎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麼事做不成的。」?
??邵大俠見李高似還有相問之意,怕他說多了暴露身份,遂接過話頭說道:?
??「帛乃皇頭帝腳,老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不寫了,就報這個『乃』字兒。」?
??「乃,」李鐵嘴凝神一想,笑道,「你這個客官,恕我直言,一輩子與功名無緣。」?
??「是嗎?」?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兒,然而你就差這一捺,所以終身不及第也。」?
??「你他媽算是猜對了,」李高一口粗話嚷道,「咱這老哥子,至今還是個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個鳥功名。唔,咱再報個字兒你猜猜。」?
??「什麼字兒?」?
??「春。」?
??「春?」李鐵嘴眼珠子一掄,瞪著李高問,「客官為何要報這個字兒。」?
??「實不相瞞,」李高擠眉弄眼答道,「咱們待會兒離開你這裡,就要去尋春了。」?
??「五陵少年,輕裘肥馬,尋春無可厚非,」李鐵嘴話鋒一轉,一臉峻肅地說,「但是你這春字兒,可有些不吉利啊!」?
??「什麼不吉利?」李高緊張起來。?
??「秦頭太重,壓日無光。」?
??「這是什麼意思?」?
??「點到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邵大俠已明白了話中的玄機,忙掏了五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來。李高仍沒明白到不吉利在哪裡,便纏著邵大俠問:?
??「李鐵嘴的話是啥意思?」?
??邵大俠想了想,小聲回道:「秦頭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給子粒田徵稅,減少江南織造局用銀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麼?這秦頭一壓,肯定就壓日無光,日是什麼,日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讓秦政壓著了。」?
??聽邵大俠一番解釋,李高豁然而悟,脫口說道:「咱明白了,當今之世,張居正權大欺主,咱外甥萬曆皇帝受制於他。」?
??李高口無遮攔,邵大俠怕他尋釁生事,又改口道:「李鐵嘴信口雌黃,不可全信。」?
??「這老傢伙有兩下子,趕明兒,讓咱老爺子也來測一回。」李高蹙著眉頭,咕噥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麼迷魂藥,竟那麼相信張居正。」?
??邵大俠不接腔,只笑著問:「咱們現在是不是去崇文門外?」?
??「幹啥?」?
??「找那家零碎嫁哇。」?
??「啊,看看,咱差點忘了。」李高一拍腦門子,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勁頭兒,他朝轎夫一揮手,令道,「起轎,到崇文門裡福馬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0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第十七回 錦幄中君臣論國是 花廳內宰輔和情詩? 文 / 熊召政

從春分到冬至這段時間,除開三伏天一個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經筵的日子。經筵又分大經筵與小經筵,大經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這是大講,也稱月講。剩下的八場經筵,稱為小經筵,簡稱日講。除了內閣與禮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參加日講。逢月講之日,京城裡頭的王侯戚貴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講侍讀,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給事中以上的官員,都要列班參加,入殿站在兩廂侍聽。講畢,皇上循例命鴻臚寺賜宴,這頓筵席不但豐盛,且恩寵異常。不單參加經筵的官員們都能與席,即便這些官員的隨從家眷,甚至轎夫馬卒之類,都可以入坐盡享珍飫。吃了還不說,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點心,還聽憑官員們盡行帶走。因此,有資格參加大經筵的官員們,到了這一天,莫不歡欣鼓舞。他們趕去參加,與其說是為了「聽」,倒不如說是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裡頭為這件事便有了一個說法,叫「吃經筵」。?
??今兒個是六月初九,又是個「吃經筵」的日子。大內文華殿,為經筵舉行之地。前年萬曆皇帝初登基時,李太后聽了馮保的建議,要趁小皇上出經筵而裝修文華殿。當時因國庫匱乏,張居正力陳不可。此事耽擱了一些時日,一年後,國庫漸有豐裕,張居正便主動提出裝修文華殿。去年冬至歇講至今年春分這幾個月時間,文華殿修葺一新,殿前與殿後兩座門頭上各添了一塊匾,前殿門匾四個字:
??繩愆糾謬
??這四個字是李太后擬的,其因是前殿之側,有一處附屬建築,叫「省愆居」,這名兒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為反省錯誤。李太后據此而伸張其意,這四個字乃內閣中書舍人杜詩寫就。
??後殿門匾額為:?
??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
??這道匾文不單由李太后擬就,而且書法也是她寫下的。匾文從左至右分為六行,每行二字。字為楷書,大有顏真卿筆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麗有加。從前後殿兩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對兒子的殷切期望。殿內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對峭拔高擎的木柱。每對光澤柔和華貴的紅木柱上,各掛了一幅製作考究石青底子的金字對聯。五幅聯均為張居正撰寫,內閣書臣王庭策書丹。從一至五,它們依次是:
??念終始〓典於學〓期邁殷宗?
??於緝熙〓殫厥心〓若稽周后??
??
??披皇圖〓考帝文〓九宇化成於幾席?
??游禮闕〓翔藝圃〓六經道顯於羹牆??
??
??四海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瑤編披覽惜三餘??
??
??縱橫圖史〓發天經地緯之藏?
??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將之鑒??
??
??西?峙群玉之峰〓寶氣高騰冊府?
??東壁耿雙星之耀〓祥輝遙接書林?
??
??這些聯句用詩人眼光來看,端的缺乏靈動氣韻,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風範,不求想象乖張,總以雍容確切為務。從皇家角度看,張居正的這些撰聯,可謂中規中矩。再說殿內皇上御坐的丹陛兩側,各有五扇圍屏,左屏貼滿天下文官職名,右屏貼滿天下武官職名,若是有哪一個職官空缺,就會取下名字而留下一塊空白。皇上看到空白就會追問何故缺額,並責成吏部物色人選儘快補上。這兩塊扇屏也是張居正的創舉,將天下職官列於小皇上眼前,其目的在於警醒他政事不可懈怠,要從小養成勵精圖治的好習慣。丹陛之下,還有一對高約三尺的純金仙鶴立座,那是一對香台,每逢經筵日,皇上入殿前半個時辰,司香的太監就會點燃暹羅國進貢的息香,一時間異香撲鼻,滿殿清馨。立鶴旁邊,站著一名展書官,講官講到某章某頁,展書官走上丹陛,跪下替皇上把講章翻頁,用金戒尺壓好,再躬身退下。講官的講案放在立鶴外,正對著丹墀。講官進講時,一律跪在講案後頭面對皇上,腰要挺直,聲音要洪亮。這麼做雖然要吃許多苦頭,但能給皇上當一名講官,卻是天底下文臣夢寐以求的榮耀。身為帝師,日後必定是輔臣的首選。?
??卻說今日進講的講官,乃翰林院侍讀學士于慎行。他是隆慶二年進士,這一年的京試主考官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這一年所有錄取的進士與張居正都存在師生關係。于慎行學問人品都很不錯,因此很得座主張居正的青睞。張居正精心為小皇上挑了六名講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進講《論語·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節:「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這短短三十幾個字,于慎行博征旁引,舉偏發微,音韻鏗鏘地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當刻漏房值班火者舉著「巳」字牌躡手躡腳進得殿來,將殿門右側銅架上「辰」字牌換下時,殿外便傳來三聲響亮的鳴鞭,這是大講結束的信號。鞭聲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進講完畢,有污聖聽,實乃惶恐。」小皇上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說了一句:「給賞錢。」便見一位太監雙手託了一個裝滿了金珠銀豆的木盤從丹墀下走到殿中,將木盤一傾,金珠銀豆滾了一地。頓時,只見眾講官展書官侍書侍讀一干詞臣,都一擁而上,撲到地上爭搶賞賜。這也是故事,大約從永樂皇帝開始,每逢經筵,對講官的賞賜,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銀豆撒到地上,讓講官們去搶,這舉動雖有失斯文體面,但因是皇上所賜,講官們莫不以爭搶為榮。?
??就在講官們撲地爭搶的時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臨時張起的一個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張居正與馮保也同時進了錦幄。由於張居正首輔加老師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對他特別尊敬。每次經筵,他把張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側,夏天身旁供著冰,還讓小內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腳下鋪著厚厚的毛氈,讓他雙腳暖和。這一切,參加經筵的大臣們都看在眼裡,認為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錦幄里,小皇上接過內侍遞上的溫熱的銀耳羹,親手調了調,然後雙手遞給張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請用。」張居正起身稱謝,接過銀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嘗起來。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內侍收拾碗盤退出錦幄后,小皇上問:?
??「張先生,于慎行今天講得如何?」?
??「不錯,于慎行是山東曲阜人,與孔子是同鄉,他從小研習孔教,也算是齊魯碩儒了。」?
??「先生所言極是,」小皇上頓了頓,瞄了馮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寫了六幅字,想賜給六位講官,先請先生一看。」?
??小皇上剛說罷,馮保就從先已放在錦幄中的黃梨木匣中拿出一張摺疊著四尺灑金宣紙,打開來請張居正過目。這紙上是四個亦行亦楷的斗字:?
??學務本根?
??這是賜給於慎行的一幅,落款處矜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寶」。張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過,見上頭矜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啟稟皇上,臣建議,這六幅墨寶暫不要賜給講官。」?
??「為何?」?
??「用印有誤。」?
??「這是朕的印,昨天,咱讓捧印太監蓋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麼時候該用什麼印,講究極嚴,一點都不能錯。」?
??「是嗎?」小皇上急欲想聽下去。?
??張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開國之初,考查古典,稽察體制,乃造制印信大寶以昭示天下,並傳承後世。天子寶印一共有十三個,第一叫『皇帝之寶』,詔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寶』,命將出師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寶』,徵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寶』,誥告安撫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寶』,給四夷賜物用之;第六叫『天子信寶』徵兵四夷用之;第七叫『奉天之寶』,郊?用之;第八叫『恭?之寶』,封印進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詔之寶』,專用於製作諭誥文書;第十叫『敕命之寶』,專用於敕諭敕文;第十一叫『精一執中』,手書賜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記符號用之。在這十二個分類御寶之上,還有一方用作頒布法令號召天下的寶印,叫『凝命神寶惟一鎮國寶藏』。這十三方大印備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傳,不可更易。陛下賜給講臣的墨寶,循例應該用『精一執中』,但卻錯用成了『皇帝之寶』,此等謬誤,切不可傳出禁廷。」?
??師相一番教誨,小皇上聽得認真,深感當皇帝不容易,該學的東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說道:?
??「皇帝用錯印決非小事,這六幅字作廢了,朕下晝回西暖閣重寫,重鈐印。」?
??「如此甚好,」張居正滿意地點點頭,望了望錦幄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講章,陛下聽過了,不知還有什麼要問的?」?
??小皇上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孔聖人講『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于慎行的解釋已很通透。依朕來看,故舊,對於朝廷來說,就是戚畹勛貴,王公大臣。對這些人,不可求全責備。只要沒有大的過錯,朝廷對他們一定要寬容,要善待,這是天子施行仁政的內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還要做好,元輔,朕理解得對么?」?
??從這席話中可以看出,小皇上聽講很認真,但張居正擔心小皇上因「仁」亂法,便及時提醒道:?
??「故舊無大故,朝廷的原則是不棄,不棄就是讓他們得以機會效命朝廷,而不是讓朝廷花民脂民膏,養一幫閑人。」?
??「如今,戚畹勛貴、王公大臣裡頭,可有閑人嗎?」朱翊鈞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居正。?
??「有,而且還不少。」張居正的口氣十分篤定,「就說那個駙馬都尉許從成,不單吃著朝廷的俸祿,還坐享著上萬畝皇上賜給的子粒田收入。鄉下有田莊,城裡有店鋪,已是富得流油,論資產,早在武清伯李偉之上。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但不能幫朝廷做一點實事,還到處惹是生非。太后倡議子粒田徵稅,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頭一個反對。」?
??今日的經筵,許從成也參加了,馮保朝錦幄外頭看了看,小聲說:?
??「許都尉還是做了一點事情,每年春秋兩次郊?,都是他代表皇上主祭。」?
??張居正一笑,譏道:「一年中就做了這兩天差事,這還不能稱作閑人么?」?
??關於子粒田徵稅問題,涉及到的利益群體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勛貴。單憑俸祿吃飯的朝廷大臣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因此都積極支持這一改革。倒是那些擁有子粒田勢豪的大戶反對者甚眾。近些時,各種傳言不絕於耳。小皇上聽多了,有時候也難免動惻隱之心,認為這些哭窮的王公自有可憐之處,但他深信母后的決策沒有錯誤,也謹記張居正的教誨「聖君不可有婦人之仁」,因此對這類的告狀一概不理。方才張居正說到的許從成,倒著實讓他犯難。從親情上講,這許從成是他嫡親姑父,但也正是他,對子粒田徵稅反對尤烈。據東廠呈上的訪單得知,前不久在荊州城中發現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與這位駙馬都尉有關。甚至有的官員還根據這一傳聞遞上奏章,要求對許從成從嚴懲處。小皇上心裡頭思忖:張居正今日對許從成的抨擊,可能與這些傳聞有關。他知道此時如不明確表態,任其事態擴大,必然對皇室不利,便說道:?
??「元輔說許從成是個閑人,雖然不假,但責不在他,今後,多給他派些差事就是。至於子粒田徵稅,他是發了一些牢騷,突然要他往外拿銀子,心裡頭憋氣,說些難聽的話也是情有可諒。最近,荊州知府趙謙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說與許從成有關,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張居正一聽小皇上有袒護許從成之意,也立馬就地轉彎,回道:?「荊州刺客一事,下臣謹遵聖命,不予追究。」?
??「如此甚好,」小皇上彷彿搬開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趙謙被金學曾查出是一個貪官,本屬死有餘辜,這事查起來也無甚意義。」?
??「聖上所言極是。」張居正附和。?
??小皇上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話題,又道:?
??「先生講朝廷勛貴多半都是閑人,但他們都是功臣之後,朝廷對於功臣,若不多加撫恤,今後,誰還肯為朝廷效力?」?
??小皇上逮著個問題就要刨根問底尋個究竟,張居正也想趁此機會把一些施政綱領通通透透講出來教導皇上,於是沉吟回奏道:?
??「我朝開國以來,對於開疆拓土創建綱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績效之大小,分封為公、侯、伯三等爵位。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謂流,即受封只限於個人。所謂世,即爵位可以世襲相傳,無論是流是世,一經受封,朝廷都要給付金書鐵券為憑。佐高皇定天下的功臣,鐵券上書『開國輔運』四字,佐成祖登大寶者,鐵券上書有『奉天靖難』四字,自這兩位皇帝之後的受封者,武臣書『宣力功臣』,文臣書『守正文臣』,這些都有定製。受封功臣,根據不同爵位而得不同的賞賜和歲祿。高皇帝規定,賜田最多不超過五千石。現在,這個數目已是大大超過,如果受封后又有建功,受封者或者晉爵或者晉爵加祿,這種例子極少。世襲爵位者,循例都是長子繼任。成祖皇帝時,慮著襲爵者無功受祿不思長進。便鼓勵他們橫經請業以資黻黼,對於其中的才德兼優者,武臣之後,充團營三營提督總兵或坐營官,或五軍都督府掌印僉書,留都守備,出任十六鎮總兵官鎮守。文臣之後,幼而嗣者,送往國子監學習,與其他學生一樣,穿緇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權。如果學習不認真犯下過錯,則要革除冠服以示懲罰。所有世襲子弟,犯罪枉法者,輕者奪其祿,重者奪其爵,這都是高皇帝與成祖皇帝傳下的好規矩,如果認真執行,王公勛貴中,哪裡會有這麼多的閑人。」?
??張居正言簡意賅,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利弊關係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璣,凡事都講得頭頭是道,接著問道:?
??「先帝訂下的規矩,為何不好好執行呢?」?
??「天長日久政務懈怠,有司監管不力,當路大臣不敢得罪權貴,故養成此等窳敗之勢。」?
??朱翊鈞頻頻點頭,轉頭問一直侍立在側的馮保:「大伴,張先生說的可有道理?」?
??馮保朝張居正擠擠眼,恭維道:「張先生經綸滿腹,言必有據,說的話句句在理。」?
??朱翊鈞嘆道:「宋代的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此言不謬。」?
??「謬則不謬,但後人學習《論語》,多生歧義,以至用來治國橫生枝節,與孔子道義相去甚遠。」?「先生的話,朕記住了。」?
??小皇上這句話有送客的意思,張居正立忙謝辭,在眾位官員的注目下緩步踱出文華殿,而小皇上也從後殿走出,乘輦望乾清宮而去。待他們走後,值殿太監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著嗓子宣告:?
??「散講,列位官員,到鴻臚寺吃經筵去!」??
??夏日的積香廬,實在是個消夏的好去處。庭院柳色參差,池沼荷花嬌艷,從泡子河上吹過來的南風,篩過柳陰,清涼爽人肌膚。因此,一過六月,張居正大部分晚上都在積香廬度過。今日上午的經筵散后,下午約見戶部尚書王國光和兵部尚書譚綸,就屯邊和鹽引換取粟米以補九邊將士軍需之不足的事情進行會揖。散班後半個多時辰,三人議事才告完畢,待張居正起轎前往積香廬時,已是戌末時分。夏日天長,轎子經過泡子河邊時,夕陽與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燦爛。張居正在山翁聽雨樓前落轎,走過前廳正欲上樓,忽見玉娘的貼身丫環小鳳兒閃身出來,朝張居正蹲了個萬福,笑道:「啟稟老爺,玉娘姐姐有話給你。」?
??「什麼話?」張居正停下腳步,含笑問道。?
??小鳳兒把手上拿著的幾張捲起來的灑金箋紙遞給張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兒個把前些時寫出的幾首詩改好了,她要奴婢傳給老爺,並告知老爺,您須得在一炷香工夫內把這幾首詩和上,否則,玉娘姐姐就不讓你上樓。」?
??「哦,是這樣。」?
??張居正感到有點意外,搖頭笑了笑,徑直走到樓梯口側面的花廳,裡頭的書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張居正在書案前落座,將那幾張箋紙展開來讀。開頭的題目是:?
??消夏詩五首呈首輔張先生索和?
??看到這行字,張居正閑雅地捋了捋飄然長須,眼底眉梢充滿笑意,這是玉娘第一次稱他首輔張先生,這稱呼一入閨閣,便有了溫溫柔柔的調侃之意。他乘興看了下來:?
??夏日積香廬上客,?
??玉人何處解離愁??
??寒凝簾底爐煙細,?
??塵凈牆陰竹色幽。??
??
??牛郎只合住天街,?
??難盼堂前青鳥來。?
??山月巧窺人影瘦,?
??花塢蘭榭獨徘徊。??
??
??羨煞青巾酒旆招,?
??紅顏辜負可憐宵。?
??只堪罰作銀河鵲,?
??歲歲年年枉駕橋。??
??
??黃金不惜教嬋娟,?
??歌舞而今樂少年。?
??鳳閣畫台生夢草,?
??鈿箏錦瑟化寒煙。??
??
??點點白鷗晴日雪,?
??飛飛紫燕故鄉人。?
??江南無限情無限,?
??六月荷花別有春。?
??
??看罷這五首絕句,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詩中滲透了紅顏無奈,孤清凄婉的情緒,似乎對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後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濃郁的思鄉之情。他把這五首詩反覆看過幾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對玉娘的溫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積香廬來,即便來了,也是雜事纏身,要麼會客,要麼處理信件奏章,留給玉娘的時間並不多。對明媒正娶的夫人,這樣倒也沒有什麼,但對沒有任何名分的玉娘來說,就難免讓她生出許多臆想,該如何安慰她,撫平她心頭的哀怨?張居正援筆伸紙,一面沉思,一面寫了下來:
??奉和玉娘消夏詩五首??
??
??置身宦海為孤客,?
??最怕紅顏強說愁。?
??閣上春風豈枉度,?
??長懷鴛夢小窗幽。??
??
??紅塵無處問童子,?
??且喜簾前玉女來。?
??鳳曲鸞歌消永夜,?
??瑤琴一撫一徘徊。??
??
??為覓塵緣屢見招,?
??憐卿我自醉中宵。?
??人間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風過石橋。??
??
??畫樓誰肯惜嬋娟??
??輕薄長安盡少年。?
??靈藥一顆誰竊取,?
??嫦娥迎我剪寒煙。??
??
??落日千山風浩蕩,?
??金戈鐵馬楚狂人。?
??虞姬伴我輕生死,?
??一回執手一陽春。?
??除了今年元宵節皇上賜御筵寫了一首承製詩外,張居正一直沒有閒情逸緻吟風弄月。但今天實乃有感而發,因此並沒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這五首詩和出來了。他讓小鳳兒把這詩拿到樓上送給玉娘,看能否過關。當他聽說玉娘已用過晚膳之後,便蹙過膳廳要了一壺花雕,獨自品飲起來。剛喝了三杯,積香廬主管劉朴就進來稟報,說游七前來有事稟報。張居正命他喚游七進來。?
??如今的游七,在外頭也是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的人物,但一見了主人立刻就恢復了委瑣。他進門后喊了一聲「老爺」,然後恭恭敬敬站在門邊兒上,張居正一邊呷酒,一邊問他:
???「今日有何事?」?
??「有兩件事,」游七稟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敬修收到了江西湯顯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麼說?」張居正打斷游七的話,迫不及待地問。?
??「這小子張狂,竟推辭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張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講,只悶悶地呷了一小口酒。游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張居正的家政。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都已鄉試中舉,獲得了於今秋在京城舉行的秋闈大典的會試資格。張居正對這兩個兒子期望甚殷,希望他們才拔群倫而金榜題名。通過向禮部官員諮詢,得知江西青年舉子湯顯祖學問文章稱雄東南,今年也來京應試,便意欲把他延攬到門下,與敬修嗣修一道溫習舉業,以共進退。當得知首輔大人有這層意思后,禮部官員大包大攬,要以禮部名義辦理此事。張居正顧忌士林影響,堅決不同意這麼做
??。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湯顯祖寫了一封信,表達慕名訂交聲氣相求的願望。張居正本以為此信發出后,湯顯祖一定有興趣住進他的首相府邸,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推辭。?
??「湯顯祖到了北京嗎?」?
??「到了,在呂公祠附近賃了一間屋子住下,那裡離積香廬並不太遠。」?
??每逢秋闈大典,全國各地有數千名舉子都得提前幾個月趕到北京,由是京城屋價騰貴。湯顯祖寧可多花錢也不肯攀附權貴,這種名士作派雖然令張居正不高興,但他可以理解,青年士子最易沾染的就是清流習氣。他問游七:?
??「你們誰見到湯顯祖了?」?
??「誰也沒見,」游七氣呼呼地說,「這小子狗子坐轎不識抬舉,誰還會去見他!」?
??「你告訴敬修,讓他明天去拜訪湯顯祖。」?
??「啊?」?
??游七對主人的決定感到驚奇。張居正對他解釋說:「有學問的人大都倨傲,讓敬修前往登門拜見,也算得士林雅事。」?
??「小的回去照辦,」游七說著,習慣地摸了摸臉上的硃砂痣,又道,「還有一件事,是徐爵過來講的。」?
??「什麼事?」?
??「邵大俠又到了京城。」?
??「邵大俠,哪個邵大俠?」?
??「就是當年幫高拱東山再起的那位。」?
??「啊,他又出現了?」張居正略略有些興奮,又感到意外,「自高拱去職,這邵大俠也遁跡
??江南,怎麼又跑來北京?」?
??「他來了好幾天了,據徐爵說,他一來,就一直處在東廠的監控之中。」?
??「他來做什麼?」?
??「今天上午,他去了武清伯李偉的家中,下午,他在蘇州會館會見了玉娘。」?
??「玉娘?」張居正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知道,正是這位邵大俠當年將玉娘從南京帶來北京送給高拱的,他的心中頓時充滿警惕,問道,「玉娘怎麼知道邵大俠到了北京?」?
??「這個,小的也很納悶,」游七覷了張居正一眼,回道,「這積香廬,並不是一般人進得來的,是誰把消息透給玉娘的?小的猜測,一定是邵大俠買通了積香廬里的人。」?
??張居正覺得游七推測得有道理,便命人把劉朴叫進來,問他:「玉娘今天下午出去了嗎?」
???「出去了。」劉朴小心回答。?
??「出去了多長時間?」?
??「時間不短。」?
??「什麼時間不短!」張居正一拉臉,口氣嚴厲地問道,「究竟何時出去,何時回來,去了哪裡,所見何人,你要回答明白。」?
??首輔動怒,看他臉色,伸手就能刮下一層霜來,嚇得劉朴身子篩糠一般,結結巴巴答道:「玉娘出門時,大約午時過半,回來時交了酉時。去會何人,賤職不敢打聽。」?
??劉朴說的是實話,積香廬上上下下的人,誰不知道玉娘的特殊身份?十指剪得光光的捧著她都來不及,誰還敢招惹她?張居正也知道這一點,雖是責備,卻也不較真,揮揮手讓劉朴退了下去。張居正再無心思飲酒,吩咐游七道:?
??「這件事不要張揚,邵大俠那邊有何消息,你隨時都要給我稟報。」?
??「是。」?
??游七唯唯諾諾退下,出門乘轎走了。本在興頭兒上的張居正,驟然聽到玉娘溜出積香廬去拜會邵大俠的消息,心裡頭頓時像打翻了醋罐子。這時已是戌末時分,院子里星月朦朧,影影綽綽的樹叢中,偶爾飛過三兩隻螢火蟲,高高低低明明滅滅,更增添了夏夜的靜寂。張居正心情鬱悶,想到院子里走走,但一走出膳廳,雙腿竟鬼使神差地上得樓去。?
??樓道上宮燈璀璨,張居正反剪著手剛走到玉娘的房門前,忽見玉娘像一隻燕子突然從屋子裡「飛」出來,一把摟住張居正的脖子,撒嬌地說:?
??「老爺,你這一頓飯,吃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
??由於是夏天,又不見什麼外人,玉娘只穿了一件無袖的束腰長裙,兩隻裸露的玉臂,溫潤如玉,嫩白如脂,挽在張居正的脖子上,對他產生了難以抗拒的作用,加之玉娘嘴中呼出的芬
??芳的氣息,更使得他的身子酥軟。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他順勢把玉娘抱了起來,一步跨進了起居間。玉娘看他要把自己抱進寢房,連忙言道:?
??「老爺,放下我。」?
??張居正倒也不強拗,就地把玉娘放下了。玉娘住的這套房子,進門是起居間,往裡是寢房,
??往左是妝房,往右是琴房,玉娘拉著張居正,輕輕盈盈地走進了琴房。?
??房子里支了一張琴,靠窗的小八仙桌上,已沏好了一壺茶,放了幾樣茶點。?
??「幹啥?」張居正問。?
??「你要幹啥?」玉娘嬌滴滴地反問。?
??「上床。」張居正故意調侃地說。?
??玉娘小嘴一蹶,嗔道:「就知道上床,如此明月良宵,豈能不做些有情趣的事兒。」?
??「什麼事兒有情趣?」?
??「品茶唄。」?
??玉娘說著,就把張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擺上兩隻梨花盞,提起茶壺一邊斟茶一邊說道:「這是今年春上的碧螺春,老爺你嘗嘗。」?
??張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贊道:「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點。」?
??「一聽這話,就知道老爺是行家,不像高閣老。」?
??張居正像被馬蜂螫了一口,立馬板下臉問:「怎麼,你還惦記著高鬍子?」?
??玉娘自知失言,連忙賠笑:「奴婢失口,請老爺恕罪!」?
??望著玉娘誠惶誠恐的樣子,張居正醋意稍減,但他又記起邵大俠的事兒,於是借題發揮說道:
??「玉娘啊,你老擔心不穀不愛你,不穀又何嘗不擔心你用情不專呢?」?
??「我用情不專?」玉娘一愣,旋即抿嘴兒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譏諷地說道,「奴婢一個失口,老爺就上了醋意兒。其實,奴婢自從認識了你,早就覺得高閣老不值得一提了。」?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玉娘懇切言道,「奴婢曾編了一隻曲兒專道這件事,一直沒有機會唱給您聽,要不,奴婢現在唱給老爺聽聽?」?
??「好,不穀正想聽聽呢。」?
??玉娘命小鳳兒取過琵琶,調了調音,自彈自唱了起來:
??想當初不相交其實妙,?
??也無愁也無惱也不心焦。?
??到如今作事多顛倒,?
??誤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來了。?
??奴為情憔悴甚受盡折磨,?
??卻不曾博得你說半分好。?
??玉娘用「掛枝兒」的調子唱出,抑揚情調中摻著些許哀怨,加之吳儂軟語本就溫婉可人。張居正聽過,蹙緊的眉梢總算又舒展開來,他相信玉娘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對她又添了幾分憐愛,飲了一盞茶后,笑道:?
??「你這曲兒唱得好,高閣老生來就不是憐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徹。你既為高閣老寫了一曲,想必也為我寫了。」?
??「奴婢不曾為老爺寫,」玉娘明眸一閃,婉轉答道,「不過,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謅了一曲,不是為老爺,是為奴婢自家。」?
??「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來我聽。」?
??玉娘一撥琴弦,又悠悠唱了起來:?
??悶恢恢,獨坐在荼蘼架,?
??猛抬頭見一個月光菩薩。?
??你有靈有聖,與我說句知心話,?
??月光菩薩,你代我去照看他:?
??看他的衣衫兒整也不整,?
??看他在值房裡累不累乏。?
??我待他是真心菩薩,?
??他待我究竟是真來還是假……??
??玉娘且彈且唱,唇齒間流轉的鶯聲,露出一片痴情。張居正待弦歌一停,說道:?
??「玉娘,你這曲子明裡是唱自己,其實,暗裡指的還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
??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說:「奴婢知道老爺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終不明白。」?
??「什麼事?」?
??「老爺既如此愛我疼我,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
??「這……」?
??「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賤質,能攀上老爺這樣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蒙老爺恩典不棄,故生了這妄想之心。」?
??玉娘所說之事,張居正不止一次想過,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娶個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事,並無人干涉。但他卻有難言之隱,一是家中人多口雜,張居正訂下的
??規又嚴,若玉娘進門,他只能板著面孔與她禮敬,調個情反而多有不便。二來也是最難辦的,這玉娘原是邵大俠給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進門,豈不授人以柄令士林恥笑?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壓在心中,他總想搬開,卻又找不著一個萬全之策。?
??看到張居正長時間沉思不語,玉娘心下忐忑不安,言道:「老爺,奴婢惹你生氣了?」?
??「沒有,啊沒有,」張居正極力掩飾內心的矛盾,強笑著說,「玉娘,論理,不穀早就該給你一個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時還理不出頭緒,故把這事兒耽擱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穀要給你名分。」?
??「真的?」玉娘面露欣喜。?
??「真的,但不是現在。」張居正生怕在這件事上再扯下去會節外生枝,故轉了話題問,「你那五首消夏詩是今天做出的嗎?」?
??「不是,這是我花了十幾天時間斷斷續續寫下的,還請老爺指教。」?
??「你寫得很好,只是太過悲傷不好。」?
??「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爺的和詩,萬般恩愛都在詩中體現了,能得到老爺這份感情,不管往後怎樣,奴婢當下知足了。」?
??看到玉娘清純可愛的樣子,張居正不相信她會做出什麼非分的事情,但他對她私下去會見邵大俠的事耿耿於懷,於是轉彎抹角想套出她的話來:?
??「你這碧螺春醇香爽口,回味綿長,當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從哪兒覓到?」?
??「我叔叔送的。」?
??「你叔叔?你還有一個叔叔,我怎麼不知道?」?
??「奴婢的家事,老爺哪裡全都知道。」?
??「你叔叔從哪裡來?」?
??「揚州。」?
??「他來北京有何事?」?
??「叔叔做點小生意,販東販西的,維持一家的生計,總是艱難。」玉娘按邵大俠的囑咐臨時編詞兒應對,心裡有些不安。但既然開了這個頭,又不得不說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爺在一起,故要我求您辦一件事。」?
??張居正見玉娘張口叔叔閉口叔叔卻是不提邵大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了追問,想一想又覺不妥,便問道:「你叔叔想辦什麼事?」?
??「揚州城裡有個管鹽的衙門,叫……」?
??「兩淮鹽運司。」?
??「對了,就是這個名,在鹽運司里管事兒的官員,叫胡什麼來著?」?
??「叫胡自皋。」?
??「對,就是這個人,叔叔說這個人權勢很大,想求您替他寫個信兒,回去找找這位胡大人。」?「找他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丁門小戶的人家,找個靠山唄。」?
??張居正「嗯」了一聲卻是沒有下文。玉娘以為他為難,卻不知正是她的話勾起了張居正心中的隱情:前年給馮保一個面子,把胡自皋升任為兩淮鹽運司的巡鹽御史,這傢伙到任才一年多時間,壞名聲就傳遍了揚州,與一幫不法鹽商稱兄道弟,吃喝嫖賭無一樣不來。就去年一年,參他的摺子就有三份。因有馮保袒護,事情都不了了之。戶部尚書王國光恨得牙痒痒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職審查。張居正勸他暫且不要聲張,只暗中派人偵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貪墨實據,再嚴懲不遲。「對這種人,要麼不動,一動就得置於死地,讓馮保也救他不得。」張居正面授機宜,王國光心領神會,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張居正斷定這是邵大俠的主意。邵大俠之所以要與胡自皋攀援,還不是想通過他弄出鹽引來牟取暴利?如此說,邵大俠設法與玉娘聯絡,原只是為利而來,諒不至與高拱還有什麼瓜葛,再來京城滋事。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稍安,隨口應道:?
??「你叔叔一個小生意人,守著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結官府。」?
??「老爺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過日子的艱難,」玉娘解釋道,「揚州城裡地痞流氓多如牛毛,這些人三五成群到處?食兒,能搶則搶,能訛則訛,誰碰上他們,不死也得蛻層皮。叔叔家飽受這訛詐之苦,因此想著找個官府靠山,讓那些無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門。」?
??張居正仔細聽著,覺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覺察到,邵大俠對玉娘還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許的,就是身邊的親信受制於人。他深愛著玉娘,他絕對不能容忍她的心中還藏有另外一個男人。基於這個考慮,也基於邵大俠在官場上鑽天入地翻雲覆雨的能力,他決心除掉這個禍害。儘管他內心經歷了如此複雜的變化,但他的臉上卻掛著微笑,他端詳著玉娘,體貼地說:?
??「既是這樣,不穀可以寫封信給你叔叔帶回揚州,不過不是寫給胡自皋,而是寫給漕運總督王篆。」?
??「漕運總督,也在揚州嗎?」?
??「在。」?
??「漕運總督和鹽運司衙門,哪個大?」?
??「傻孩子,當然是漕運總督大。」?
??「謝謝老爺。」?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樣的熱情,張居正瞧著她可愛的臉蛋兒,再一次陶醉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5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2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八回 樣樣淫情引君入瓮 炎炎夏日掃雪烹茶 文 / 熊召政

日上三竿,聽得兩淮鹽運司衙門外三聲炮響,旋即衙門大開,從院子里走出一隊排衙儀仗,簇擁著一抬八人大轎。轎裡頭坐著兩淮巡鹽御史胡自皋。轎子出了鹽運司衙門前的薰風巷,抬過通泗橋,上了南小街,朝小東門方向迤邐而來。此時市聲囂雜人流熙熙,聽得喝道聲,行人紛紛迴避,站在街邊上,看巡鹽御史大人出行的威風。?
??自隋朝建都以來,揚州一直昌盛至今。它昌盛的理由有二:一是處在江淮之間,從杭州到北京通州的運河經過這裡,是南北水脈交匯之處。運河又稱漕河,因為地利與管轄之便,漕運總督衙門就設在揚州。二是近海,邦內萬民煮海為鹽,利潤頗豐。全國每年的產鹽總量大約三百萬引,揚州一地就獨佔七十萬引。因此,全國八大巡鹽御史衙門,擺在第一的便是開府揚州的兩淮鹽運司。漕河與鹽業都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而這兩大衙門都設在揚州。常言道東南乃中國膏腴之地,而揚州則是東南的機樞。歷經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之今日,這揚州比之紙醉金迷的前代,又不知繁華了多少。有人形容當下揚州是處處煙波樓閣,家家美酒嬌娃,滿城的富貴之氣、脂粉之樂、驕奢之風,直讓外來的遊客咂舌。?
??如果說揚州城是一座天堂,那麼天堂中的天堂,便是小東門前的小秦淮了。這小秦淮南出龍頭關,北出大東門水關,兩頭都與運河相接。揚州人習慣稱運河為官河。引官河水入城,水程大約八里,古稱市河。市河兩岸,多為鹽商巨賈的別業或是美伶名妓的河房密室。一到夜晚,河上畫舫如鯽,兩岸花燈萬盞。芙蓉羅綺滿眼生輝,絲竹笙歌不絕於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南京城中秦淮河名聞天下,此處便以小秦淮名之。?
??大約兩刻工夫,胡自皋的大轎經過小東門下的雙橋巷,進了一座宏麗的府邸,在轎廳里停了下來。他剛跨出轎門,便見一位身穿一領石青雲緞掛袍的中年人喜孜孜迎上前來,朝胡自皋深深一揖,恭敬言道:?
??「邵某在此恭候胡大人大駕。」?
??不用說,這邵某即是邵大俠了。他一個月前還在京城。通過玉娘拿到張居正向漕運總督王篆寫的薦函后,他便啟程回到揚州。略略休整兩天,他派管家到漕運總督府投刺。王篆見了首輔的信后,便主動約見邵大俠,這王篆從北京巡城御史任上升調到揚州,雖比胡自皋晚來半年,但官大一級,手頭上不但管著漕船,更管了十幾萬漕軍。因此,在揚州城眾多官員中,自然數他最有權勢。邵大俠本是揚州城中著名人物,這一下又攀上王篆這個後台,更是風起雲生不可一世。胡自皋雖然自恃有馮保這個後台,並不把一般官員放在眼裡,但他知道王篆是首輔張居正的紅人,因此對他敬畏三分。當他聽說邵大俠成了王篆的座上賓后,心頭不免狐疑,不知個中究竟,卻不敢怠慢。當他接到邵大俠的邀請請他到邵府作客時,便欣然答應。?邵大俠在南京、蘇州和揚州均有住房,若論規模勢派,最大的別業還是揚州這小秦淮邊上的邵府。它沿河佔地約有百丈之長,自家有下河的碼頭。邵府左鄰右舍都是徽州籍的大鹽商,都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但他們的府邸比起這座邵府,卻還是稍遜一籌。這邵府最值得炫耀的,便是它臨河的扇廳。這臨河的邵府大客堂若站在小東門譙樓上看,它活活兒就像一把平展在小秦淮河邊上的大撒扇。不單房子像大撒扇,且臨水一面,無論是它的三座門,還是三十六個窗子,莫不都做成扇子式樣。夜來在客堂里把六十四盞大宮燈點燃,從河上看,便是三十九把大大小小的光扇,閃閃熠熠璀璀璨璨,成了小秦淮最為別緻的景點。就沖著這道景,人們把邵府直稱為扇廳府。胡自皋本是個風月老手,按他的脾性,他早就該成為扇廳府的常客了,但他知道邵大俠當年曾是高拱的江湖朋友,而高拱又是馮保的死對頭,為了避嫌他才不肯與邵大俠交往。現在有王篆交遊在前,他也就放下顧忌,要到這扇廳府裡頭找找樂子了。?一下轎,邵大俠的一句客套話讓他聽得舒服,他習慣性地撣了撣官袖,笑著答道:?
??「邵員外,早就聽說你的大名,沒想到你是這副樣子。」?
??邵大俠嘻嘻一笑,問:「胡大人以為我邵某應該是什麼樣子?」?
??「不像個張飛,也應該像個李逵。」?
??「為何?」?
??「你不是名震江南的大俠嗎?」?
??說幾句笑話,兩人彼此都不感到生分了。胡自皋在邵大俠帶領下走進了扇廳。胡自皋落座之前,先把這客堂布置擺設瀏覽一遍,又看了看門外晴光瀲灧的小秦淮,嘆道:?
??「都道你邵員外的扇廳是小秦淮一絕,今日眼見為實,這都是用銀子堆起來的。」?
??「我這個人是打腫臉充胖子,好裝門面,其實兜兜里沒幾個銀子。」?
??「看看看,還沒開始就哭窮,怕本官打你的秋風是不是?」?
??胡自皋這句半真半假的話,倒讓邵大俠感到有些尷尬,他忙解釋道:?
??「胡大人莫誤會了,我邵某為人最重的是仁義,把金錢看得很淡。」?
??說話間兩人分賓主坐下了,這時一位駝背的老僕人上來沏茶,看他那副樣子只能兩眼看地,卻是無法抬頭看天,實在埋汰得很。胡自皋看不過眼,便道:?
??「邵員外,本官自進到你府上,七彎八拐見了十幾個僕人,竟沒有一個長得靈性的,大概全揚州城的醜人,都被你物色到了。」?
??「胡大人所言極是,我府上這幫僕役,一個個丑到極致,是我刻意搜求到的。」?
??「你這是何用意?」?
??「為了襯得美人更美。」?
??「說是這樣說,但畢竟有礙觀瞻,方才那位老駝子沏的茶,叫本官如何品飲得下。」?
??「胡大人,那可是極品的洞庭春筍。」?
??「再好的茶也不中,」胡自皋覺得邵大俠有怪癖,沒好氣地說,「邵員外,你請本官來,就
??是為了看這些醜八怪?」?
??「不,」邵大俠狡黠地眨眨眼睛,問道,「胡大人,今天是什麼日子?」?
??「七月七。」?
??「對呀,既是七夕,還是盂蘭會。」?
??「七夕又怎麼了,卧看牽牛織女星,僅此而已,」胡自皋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至於盂蘭會,那是紅粉佳人的嬉戲節日,與本官又有何干!」?
??「盂蘭會肯定與胡大人有關。」?
??「為何?」?
??「我為胡大人請了一個人來。」?
??「誰?」?
??「你看后便知。」?
??邵大俠說罷,朝站在門口的一個凹臉大麻子的矮矬子僕人做了個手勢,那僕人轉身急匆匆而去,不一會兒,聽得腳步聲傳來,麻臉一挑簾,便見一位窈窕淑女蓮步輕輕走了進來。胡自皋尋聲望去,頓時驚呆了,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南京秦淮河邊倚翠樓中的主人柳湘蘭。隆慶六年,胡自皋為了巴結徐爵而結識柳湘蘭。徐爵走後,胡自皋便成了倚翠樓中的常客,觴詠之樂雲雨之會,消磨了多少秋夜春宵。但自調任揚州后,一來新歡間出,二來畢竟與南京山水相隔,兩人雖舊情不泯,卻是無緣再次相會。邵大俠探得實情,為了討好胡自皋,便派人去南京把柳湘蘭接來,並選擇七夕盂蘭會,讓這一對舊情人在扇廳相見。?
??「湘蘭,真的是你?」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胡……大人!」柳湘蘭也因這突然的邂逅而激動,她淚光閃閃,似有哀怨,言道,「一別兩年,聽說胡大人官運亨通。」?
??「初來揚州任上,諸事從新展布,一直抽不出身來到南京看你,沒想到一下子暌違兩載。」
??胡自皋話中有愧意。?
??「奴家以為你是薄倖郎,但邵大官人說,是你委託他派人到南京接我來揚州,奴家本來一腔怨氣,倒一下子被沖得乾乾淨淨了。」?
??柳湘蘭說著破涕為笑,胡自皋聽她這段話,內心感激邵大俠為他做了善事,他朝邵大俠投以感激的一瞥,對柳湘蘭說道:?
??「湘蘭,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記過你,你來了就好,既來了,就在揚州住下,再不要走了。」?看他兩人眉目傳情,邵大俠插話笑道:「柳姑娘一來,揚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個個自慚形穢,要氣得投河了。」說罷,又朝麻臉做了個手勢。?
??麻臉退下,頃刻領上一二十個僕役。在邵大俠安排下,他們依次兒站開,而讓柳湘蘭站在中間。柳湘蘭穿著一襲採蓮裙,臉白得像豆腐腦兒,身材高挑勻稱,而那些僕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駝背,或暴牙眇目,總之沒有一個長得像個人形兒。卻說邵大俠別出心裁,光僕人就配了兩套,一套就是眼前這些人,丑到極致。還有一套都是俊童麗女,看了讓人銷魂,今天為了襯托柳湘蘭,故將丑仆全都搬了出來。兩相比較,越發襯得柳湘蘭裊裊婷婷貌若天仙。
??柳湘蘭左看看右瞧瞧,自己也忍俊不住,咯咯地笑個不停。?
??初看柳湘蘭,胡自皋只覺得她風韻依然,卻沒有艷氣逼人的感覺,如今放在醜人堆中,他才突然發覺柳湘蘭比之兩年前更加嫵媚多姿楚楚動人,在一片枯枝禿梗中,突見一朵嬌滴滴的蓮花,那是何等的快感!胡自皋也顧不得官箴體面,竟親自走出座位,前去把柳湘蘭的玉手牽起,拉到身旁來坐下,問她:?
??「今天盂蘭會,你想怎麼過?」?
??「去二十四橋。」?
??「哪個二十四橋?」?
??「這還用問,『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就是這杜牧詩中的二十四橋。」?
??胡自皋轉向邵大俠調侃說道:「湘蘭沒到過揚州,因此她只能按圖索驥。邵員外,你說是不是?」?邵大俠笑一笑未及回答,柳湘蘭追問:「找二十四橋,怎麼是按圖索驥?」?
??胡自皋自負地回答:「揚州城中橋樑眾多,你說的二十四橋,並非是一座橋,而是真有二十四座橋。」?
??「是嗎?」柳湘蘭一愣。?
??胡自皋繼續言道:「這二十四座橋是九獅山石橋,九峰園仙女橋,春流畫舫中蕭家橋,掃垢山尾美人橋,卷石洞天邊上的虹橋,連接邗溝的北來橋,宋大城中迎恩橋等等,請問湘蘭,你要去游哪一座?」?
??「這些橋都在瘦西湖上,還是在小秦淮河上?」柳湘蘭手托香腮,認真問道。?
??「都在揚州城中。」?
??胡自皋說罷,朝邵大俠擠擠眼。柳湘蘭看到這一細節,擔心胡自皋誆她,便問邵大俠:「邵大官員,胡大人說的是真是假?」?
??「他逗你的,不過,自古以來,關於二十四橋便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橋,它們都在瘦西湖上,」說到這裡,邵大俠發覺那些丑仆都支著耳朵聽他講演,便揮手讓他們退下,然後扳著指頭數道,「這二十四橋是濁河橋、茶園橋、大明橋、九曲橋、下馬橋、作坊橋、洗馬橋、南橋、阿師橋、周家橋、小市橋、廣濟橋、新橋、開明橋、顧家橋、通明橋、太平橋、利國橋、萬歲橋、青園橋、驛橋、參佐橋、山光橋、下馬橋。」?
??聽邵大俠一口氣數出這一大堆橋的名字,柳湘蘭暗自佩服,她一個眼波掃向胡自皋,嗔道:你欺奴家沒來過揚州,海天霧地誆我。其實你也是個假揚州,不似邵大官人真的清楚。」
??胡自皋雖然挨罵,心裡頭卻舒坦。他搔了搔耳根,戲弄道:「其實邵員外也在騙你,真正的二十四橋,就是一座。」?
??「是嗎?」柳湘蘭狐疑地看著邵大俠。?
??邵大俠答道:「我方才說過,關於二十四橋歷來有兩種說法,還有一種說法,二十四橋就是一座橋,這座橋在瘦西湖聽簫園旁邊,叫吳家磚橋,又叫紅葯橋。」?
??「為何有兩個名兒?」?
??「它本名吳家磚橋,因宋代詞人姜白石在他寫的《揚州慢》一詞中有一句『念橋邊紅葯』,後來多事者,便又把吳家磚橋改成紅葯橋。不過,依我看,二十四橋不應是一座橋。杜牧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裡頭用了一個『何處』,便可證明,瘦西湖上的橋有二十四座,如果僅只一座橋,在橋上吹簫的玉人,還用得著到處去找嗎?」?
??「邵大官人考證得有理,」柳湘蘭伸頭看了看窗外的河水,急切說道,「那我們現在就去瘦西湖上泛舟,奴家到吳家磚橋,吹簫給你們聽。「?
??「今兒先不能去?」胡自皋說。?
??「你又有什麼鬼主意?」柳湘蘭警惕地問。?
??「你不是喜歡拜佛么?新到一地,開玩之前,還得請佛菩薩保佑。」?
??「這倒也是。」柳湘蘭問,「揚州城中何處可拜佛?」?
??還是邵大俠回答:「揚州城處處蘭若,最著名的有八大寺,它們是建隆寺、天寧寺、法凈寺、高?寺、重寧寺、靜慧寺、佛緣寺、靈鷲寺。柳姑娘拜佛,首先肯定是拜觀音。」?
??「對。」?
??「高?寺的觀音菩薩最靈,但路途遠,今天恐來不及了,改天擇個吉日,讓胡大人陪你去.今天,你還是過好盂蘭節。」?
??這盂蘭節本是江南女子的節日,每年七月七這一天,一些有錢人家的女眷,便會在晚上雇船遊河,放蓮花燈。燈之多少,全憑各家財力。家境貧寒者,一盞兩盞亦可,但富紳大戶,放燈少則千盞,多則數千盞乃至萬盞。揚州城中,每年的盂蘭節,一到夜晚,鉅賈大戶都會在小秦淮放燈。放燈從戌時開始,一到這時辰,小秦淮河上就會封渡,把整個一條河道盡數留給蓮花燈。屆時一天星月一河燈,兩岸俱是看燈人。喧喧鬧鬧熙熙攘攘直到天亮方散。柳湘蘭久住南京秦淮河邊,年年都享受了放河燈的樂趣,她不相信這小秦淮上的放燈場面會比南京秦淮河更熱烈,因此說道:?
??「盂蘭節還是南京的好。」?
??邵大俠也不與她爭論,只是問她:「柳姑娘,每年盂蘭節,你放多少燈?」?
??「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
??這倒是實話,柳湘蘭是當紅名妓,多少官紳公子都爭著向她獻殷勤,年年都有人替她買燈。邵大俠也替人買過燈,知道其中的風光,於是笑著問:?
??「我知道柳姑娘身邊,不缺出手闊綽的公子,他們中替你買燈的,最多有多少?」?
??「八百盞。」?
??「啊,怎麼這麼酸?」邵大俠嗤地一笑,不屑地說,「我就知道南京城中小氣鬼多,沒幾個錢,也想在外頭撐個門戶。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為你準備了多少盞燈?」?
??「多少盞?」?
??柳湘蘭一雙撲閃閃的大眼睛盯著胡自皋,這位御史大人頓覺難堪,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會在扇廳里碰到柳湘蘭,更談不上為她買燈了。他不知道邵大俠為何要這樣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還是邵大俠搶著替他回答:?
??「不多不少,整整一萬盞。」?
??「一萬盞?」柳湘蘭驚得一連嘖了幾聲,問道,「那要花多少錢?」?
??「錢是小事,也就二千兩銀子,但胡大人對你柳湘蘭的一片痴情,卻是兩萬兩銀子也買不來的。」邵大俠說著,暗地朝胡自皋丟了個眼色,故意埋怨道,「胡大人,這些話本不該我邵某插嘴,柳姑娘沒來,你整天念叨,如今來了,你為她做了那多準備,卻又不肯表白,這是為何?」?
??話說到這裡,胡自皋才明白邵大俠事先已為他準備了一萬盞蓮花燈。他先是一呆,接著就在心裡頭誇讚邵大俠會辦事,看似一個粗人,其實心細如髮。他頓覺有了面子,當即乾咳一聲假戲真做,應對裕如地說:?
??「常言道,癢要自己抓,好要別人誇。由你邵員外來說本官對湘蘭的思念之情,比我本人的聒噪強過十分。」?
??應該說,邵大俠動心思請來柳湘蘭這一招相當成功。胡自皋初到邵府時還有點擺架子的意味,如今才過一個多時辰,他內心中已把邵大俠當成至交了,邵大俠看出這一點,但他依然表現謙恭,對胡自皋處處奉承又很得體。胡自皋重續舊情又得新知,心情已是十分地暢快。?
??三人在扇廳里一面品茶一面聊天,不覺已近正午。邵大俠說有薄筵招待,起身迎請兩人到隔壁的膳廳。由於茶喝得多,胡自皋想小解,看他一雙眼四下逡巡,邵大俠明了其意,便喊過一位小廝,命他領胡大人前去方便。?
??胡自皋跟著小廝走進緊連扇廳的一間側室,這屋子正對著內花園,雕花窗子上襯著玉白的綾幔,顯得雅緻潔凈。小廝推開門恭請,胡自皋聞得一縷沁人心脾的異香從室里傳出,頓覺神清氣爽,待他一步跨進門來,卻是嚇了一大跳。屋子裡四壁空空,只屋子正中站著一位全身赤裸的絕色美人。他連忙把腿收回來,問小廝:?
??「這是幹什麼?」?
??小廝稟道:「大人不是要小解么?」?
??「正是要小解,為何把本官領到這間屋子?」?
??「這裡就是溺房。」?
??「溺房,」胡自皋又朝屋內看了看,那裸體美人令他意盪神馳想入非非,他又問道,「怎不見溺盆?」?
??小廝手指裸體美人:「這不是嗎?」?
??「怎麼會是她?」?
??小廝笑起來,稟道:「大人看走眼了,這不是真人,是木雕的。」?
??「啊!」?
??胡自皋又進得屋來,走近細看,才看清眼前果然是一尊木雕美人,但雕工與髹漆的技藝都十分精湛,看上去同真人無異。小廝跟進來,將暗藏在美人背上的機關一撥,頓時,美人的陰部處就豁開了一個小洞。小廝道一句「大人請用」,就躬身退了出去。?
??胡自皋解完手出來,暗自思忖:「我胡某到揚州兩年,可謂見慣了鹽商們的豪華奢侈,沒想到這位邵大俠比之他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單單解一個溲,就讓你有行房的感覺,其它處就更不消言得。」進得膳房,他朝邵大俠做個鬼臉,劈頭問道:?
??「如果是柳姑娘,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話一問出口,邵大俠立刻就想到可能是溺房的事,便淫笑著問,「胡大人是說方便事?」?
??「對呀!」?
??邵大俠回道:「胡大人放心,同樣是大開方便門,只不過男女有別而已。」?
??「你是說還另有一間?」?
??「是的。」?
??見這兩人說話如同猜謎,柳湘蘭問道:「你們兩位說些什麼呀,怎麼還扯上奴家?」?
??「沒什麼,自己方便,與人方便。」?
??胡自皋說罷,竟扯起嘴角笑得周身打顫,邵大俠暗自譏他少見多怪,待他笑夠了,才道:?
??「胡大人,柳姑娘,我們現在開膳。」??
??邵府的膳廳緊連扇廳,也在河邊上。這膳廳很大,擺十桌筵席不成問題。臨河一面都是雕花木扇,供設清雅,潔凈無塵,一入其中便有食慾。邵大俠領著胡自皋柳湘蘭三人面河而坐,廳里卻空空如也,不要說菜肴,就是桌子也不見一張,胡自皋問邵大俠:?
??「邵員外,我們吃什麼呀?」?
??邵大俠回道:「馬上就有食桌抬過來,煩請二位過目,中意者就點個頭,這桌菜肴就留下,不中意就擺個頭,讓它撤下。」?
??邵大俠話音剛落,就有侍者站在膳廳門口稟道:「老爺,現在能否游菜?」?
??「游!」邵大俠手一揮。?
??頃刻,便見四個人抬了一桌菜肴上來,侍者高聲唱喏:「這一桌龍鳳呈祥——」?
??食桌在三人面前停下,這一桌菜以雞與蛇為主,或燉或蒸或烹或爆,形色俱佳香味誘人,胡自皋吞了一口口水,柳湘蘭卻掩起鼻子,說道:「奴家從來不吃蛇,我好怕。」?
??「抬走。」?
??邵大俠一聲令下,四僕人抬了食桌穿堂而下,這邊門裡,又有四僕人抬了一桌進來,侍者又
??高聲報了菜單:?
??「綠野仙蹤——」?
??食桌停了下來,胡自皋伸頭去看,原來是一桌的鴨肉鵝件,做得也很精緻。胡自皋笑道:?
??「鴨公鵝公,的確是綠野神仙,如今成為口中之福,豈不殘忍?」?
??「那就別吃了唄。」柳湘蘭撒嬌地補了一句。?
??邵大俠一努嘴,這桌菜又抬下了。第三桌菜抬了上來,侍者又喊:?
??「霞光彩羽——」?
??細看這一桌,盡由鵪鶉、八哥、畫眉等天上飛禽製成。柳湘蘭有留下的意思,但胡自皋想看
??看邵大俠究竟準備了多少桌菜肴,手一揮又示意抬下。如此又過了六七桌,當第十桌菜肴抬
??上時,侍者又報:?
??「秦淮驚艷——」?
??這一桌菜肴全是魚蝦,都是小秦淮的特產,像翡翠蝦仁、芙蓉魚片、金線鱔絲、蟹粉銀魚等等,無一不佳。柳湘蘭一是因為腹飢,二來覺得太過挑揀會讓主人難堪,第三也因為這桌菜肴很合她的口味,因此執意留下,胡自皋順她的意不再違拗,文縐縐言道:?
??「秦淮驚艷,秀色可餐也,唔,今日的盂蘭會,開了個好頭兒。」?
??柳湘蘭白了他一眼,噘著小嘴說:「什麼話到你嘴裡,都變了味兒,邵大官人如此盛情接待,奴家一是開了眼界,二來心裡頭也過意不去。」?
??「哪裡哪裡,」邵大俠解釋道,「談不上什麼盛情,我平常吃飯,也是這種吃法。」?
??「每天都游菜?」胡自皋問。?
??「是的。」?
??「準備多少桌?」?
??「平時以十桌為宜,若餉客,則加倍。」?
??「這麼說,你今天準備了二十桌?」?
??邵大俠點點頭,胡自皋感嘆道:「若不是湘蘭要吃這個秦淮驚艷,本官倒想把這二十桌菜肴都見識見識。」?
??柳湘蘭這一下大開眼界,驚詫言道:「這種請客的方式和游菜的場面,奴家在南京從來沒有見過。」?
??胡自皋半是炫耀半是感嘆說道:「湘蘭你囿於南京,不知天地之大,揚州鹽商的享樂,真可謂天下第一。」?
??「我現在不和你抬杠了。」柳湘蘭說罷已拿起了筷子。?
??用過午膳,在邵大俠的安排下,胡自皋與柳湘蘭被引至客房休息。兩人歡情如昔極盡綢繆自不必細說。待兩人寢畢梳洗出來,不覺已近酉時。在扇廳里與邵大俠重新見過,兩人亦不覺有什麼難堪。胡自皋耍了這半日,興猶未盡,他朝邵大俠抱拳一揖,問道:?
??「邵員外,叨擾半日,下頭不知還有何節目安排?」?
??邵大俠回道:「早籌劃好了,我們現在去雙虹樓吃茶。」?
??「那裡吃茶有何講究?」柳湘蘭問。?
??邵大俠殷勤答道:「在揚州老耍的人,都知道一句話,叫『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這皮包水,指的就是吃茶,水包皮,指的是泡澡。揚州城中,酒樓茶肆與澡堂浴室,可謂比比皆是。一家家爭奇鬥勝,都是好耍的去處。單說茶肆吧,揚州一城之中,怕有數百家之多。比較有名的,有轅門轎的二梅軒、蕙芳軒,教場街的文蘭天香,埂子上的豐樂園,小東門有品陸軒,瓊花觀巷有文杏園,花園巷有小方壺等等,這都是茶肆中最負盛名者。雙虹樓在北門橋,剛剛出城,是小秦淮與瘦西湖的連接之處。這雙虹樓是一個大花園,樓台亭舍,花木
??竹石,收拾得頗有韻味。正樓東面可以遠眺,看不盡湖山景緻。樓上杯盤匙箸等茶具,無一不精緻。」?
??邵大俠如數家珍,把個柳湘蘭撩得心痒痒的,胡自皋也樂意奉陪,他們三人頓時起轎望雙
??樓而來,因有排衙儀仗導引喝道,路上倒也順利,片刻就出了北門。這家茶肆的主人早得了通報,知道鹽運司御史大人要來嘗茶,早把里裡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還把主樓的第三層整個兒空下來,反正他也不會虧,邵大俠早就付了銀子。因在公眾場合,胡自皋忌著市人耳目
??,自是不敢放浪,也就自然而然擺起架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隨著茶肆主人上得三樓,他們的隨從都被安排在一樓。?
??雙虹樓建得宏偉,這第三層也有三楹之寬,本來擺了七八張茶桌,如今臨時撤去,只在正中留下一張櫻桃木的雕花八仙桌。靠左牆根放了一張大書案,上面已鋪好氈,放了紙筆墨硯;右邊牆根前放了一具古箏,旁邊供著一爐檀香。雙虹樓主人跳上跳下大獻殷勤,叫來兩位女孩兒要為胡自皋表演茶道。胡自皋是揚州城中各家酒樓茶肆的常客,對這類應酬本是行家裡手,他對店主人道:?
??「一般的茶道就不必表演了,本官只問你,這雙虹樓有什麼特別的?」?
??「有。」店主人答得肯定。?
??「是什麼?」?
??「掃雪烹茶。」?
??胡自皋一邊踱著方步一邊說道:「掃雪烹茶,倒是極有韻致的事,只是這溽暑之中,哪裡有雪呢?只不知你這又是編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
??店主人說著,就吩咐堂役下去拿雪,不一會兒,兩個堂役果然哼哧哼哧抬了一筐雪上來,胡自皋上前抓了一把,咦,真的是雪!不免驚訝問道:?
??「這雪從哪兒來的?」?
??「深窖里。」店主人不無得意地解釋,「小可的茶肆中,掘了一個十幾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時,就鏟些瑞雪儲藏其中。逢到像胡大人這樣的貴賓,就開窖取出一些。」?
??「揚州地濕,挖這麼深的窖,不滲水么?」?
??「肯定滲水,但小可砌的是石窖,用糯米漿勾縫,裡頭乾爽得很。」?
??「虧你是有心人,這銀子該你賺。」?
??胡自皋剛贊了一句,柳湘蘭接著又問:「雪是有了,卻問如何烹它?」?
??「姑娘問得好,」店主人也約略看得出柳湘蘭的身份,故這樣稱呼她,「小可這雙虹樓的烹茶,可是有講究的,一是烹茶的爐子,用的是泥爐。二是銅銚子,必定是煮過千次之上的老銚子,這樣就完全去了燥氣。三是烹茶之火,必須既猛且綿,不猛雪水難開,吃了會腹脹,不綿又會導致水硬,奪了茶香。第四是煮茶之人,也須得是七八歲的小童子,惟其小孩兒,才能實得掃雪烹茶的意境。」?
??柳湘蘭聽得興奮,追問道:「你方才說到火,卻是沒有說明白,什麼樣的火才既猛又綿?」
???「用松毛。」?
??「松毛?這也得隔年收儲吧?」?
??「對呀,每年冬天把松毛收藏起來。」?
??「這真是有趣的事兒,」柳湘蘭拍著手說,「店家,你去把泥爐搬上來,讓小童子在這裡替我們煮茶。」?
??「這可使不得,泥爐煙大,會熏得你們睜不開眼睛,」見柳湘蘭有些失望,店主人又道,「烹茶就在樓下院子里,姑娘只要走到門外游廊上,就可以看到。」?
??聽罷此言,三個人都走到游廊上朝下望去,果然見一棵桂花樹底下支了一隻泥爐,一個扎著叉角辮的小孩兒趴在地上,拿了一把小火鉗正在往泥爐里夾松毛。雖看不見火焰,但縷縷青煙從桂花樹枝葉間裊了上來,飄逸虛幻引人遐想。此時日頭偏西,山環水繞的瘦西湖波光澄靜,幾點湖鷗,忽高忽低;幾隻野艇,欲棹還停。煙柳畫橋,飛檐古樹,都似宋元畫家的淡墨。這寥廓綿遠的景緻,竟讓三人都看得有些醉了。這時,店主人恭請胡自皋留墨。?
??「寫什麼?」胡自皋躍躍欲試。?
??「若蒙胡大人不棄,就給這雙虹樓賞副對聯。」?
??「好!」?
??胡自皋有心獻技,徑自走到書案前,怔怔地看著柳湘蘭,沉吟有頃,遂下筆道:?
??流水莫非遷客意?
??夕陽都是美人魂??
??不等胡自皋擱筆,邵大俠大叫一聲「好!」,這誇讚出自他的心底。他先前以為胡自皋只是一個貪官而已,卻沒想到他腹中還有這等的繾綣文思。柳湘蘭看過更是激動,她知道胡自皋的感慨是因她而發,眉目間已是露了騷態。偏這樣子被胡自皋看成是十分的嫵媚,四目相對,慾火中燒,竟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店主人粗通文墨,也知這對聯寫得好,站在一邊左一恭,右一恭,贊了又贊,謝了又謝。這時,小童子提了銅銚子上來,交給表演茶道的女孩兒。
???「請問胡大人品飲什麼茶?」店主人問。?
??「選上等好的,沏兩三樣上來。」胡自皋說罷,忽然覺得店主人礙事,又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樓下招呼生意吧。」?
??店主人知趣,連忙退了下去。女孩兒見客人沒有興趣,也就不表演茶道了,只是把最好的洞庭春筍、六安瓜片和杭州龍井各沏了一壺。三人坐下一邊賞景一邊品茶,柳湘蘭瞧著牆根上的
??那具古箏,一時技癢,便踅了過去,坐下來為兩位茶客彈了一曲。一邊彈,一邊唱:?
??荷花池內鴛鴦睡,?
??簾外風情、紫燕兒雙飛。?
??玉美人涼亭歌舞多嬌媚,?
??採蓮船,櫓聲搖過青山背,?
??竹橋兩岸、柳絮花堆。?
??喜只喜,牧童橫笛騎牛背,?
??怕只怕,薰風吹得遊人醉……??
??柳湘蘭鶯聲婉囀,唱得胡自皋慾火又起,一臉燥赤,看那樣子倒像是十萬個金剛也降伏不住。邵大俠心裡頭也贊柳湘蘭是天生尤物,但仍覺得她比玉娘還是稍遜一籌。一想到玉娘,他忽然心裡頭髮酸,思緒頓時亂了。正在這時,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咚咚響得很急,三人一起抬頭去望,只見一個穿著驛站號衣的皂隸滿臉汗水跑了上來,手上提著一個驛遞專用的牛皮囊。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專門傳遞公文的差人。?
??「你找誰?」胡自皋問。?
??「找邵員外。」皂隸氣呼呼地回答。?
??「我就是。」邵大俠站了起來。?
??「這裡有京城快遞的密件,請邵員外簽收。」?
??皂隸說著就打開牛皮囊,從中拿出一個緘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遞給邵員外,請他畫押簽收。
??邵大俠一面簽字,一面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皂隸答:「小的先去貴府,府上人說你在這裡,我又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皂隸領了賞銀而去,邵大俠將信拆開,抖開箋紙,信不長,只幾句話:?
??邵員外見字如晤:上月君來北京,幸過門造訪,促膝而談,無任歡忻。所託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筆問候。武清伯李?
??原來是武清伯李偉的信,邵大俠看過後,想了想,又把信遞給胡自皋。方才皂隸進來,胡自皋還以為是來找他的,卻沒有想到接信人竟是邵大俠,歷來公文投遞只限於衙門,邵大俠以布衣身份而能收受驛遞文札,已屬一奇。更奇的是,這信竟寄自當今第一皇親之手。此前聞說首輔張居正親自寫信給漕運總督王篆,要他就近對邵大俠多加照拂,胡自皋已是吃了一驚,今見武清伯李偉的親筆信,胡自皋更對眼前這位邵大俠產生了敬畏。他沒有想到揚州城中還有這等攀龍附鳳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把信箋還給邵大俠,不無羨慕地問道:?
??「武清伯李偉有何事托你?」?
??邵大俠品了一盞六安瓜片,把玩著茶盞半晌不作聲。胡自皋看他有難言之隱,又悻悻地說道:?「若不便說,就算了。」?
??「胡大人對我邵某如此友契,我還有什麼事好瞞著你。」邵大俠旋即一笑,說道,「只是武清伯所託之事,的確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與薊遼總督王崇古大人至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萬兵士,今年冬季這二十萬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給了武清伯。」?
??「怎麼,武清伯還做生意?」胡自皋瞪大了眼睛。?
??「誰都不怕銀子咬手,縱是皇親國戚,概莫能外,」邵大俠議論了一句,接著說道,「今年三月間,首輔張居正倡議子粒田徵稅,皇上頒旨布告天下。一些勢豪大戶都很有意見,武伯也大有腹誹,但礙著李太后支持張居正,誰也不敢吭聲。這一道決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大幾千兩銀子,武清伯便想尋些外快,貼補這項虧空。於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給他這個大人情。」?
??「二十萬套棉衣,值多少銀子?」胡自皋問。?
??「一兩銀子一套。」?
??「二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是不小。」胡自皋心眼兒多,私下一估摸,又問,「是不是武清伯把這筆生意委託給你做?」?
??「是的。」?
??「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把棉衣做好,於十月底之前運到北京。」?
??「這時間可是有些緊了。」?
??「時間緊還趕得出來,最難辦的是銀子。」?
??「不是有二十萬兩銀子么,縱讓武清伯賺幾萬兩,你也做得成呀。」?
??「如果有銀子放出來,武清伯何必舍近就遠,大老遠要我承擔這筆生意呢?「?
??「你是說,武清伯不給錢?」?
??「他是說要給,但我不會不知竅,去要他的銀子,二十萬套棉衣我肯定要幫他做好,但銀子,卻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
??「那……」?
??「胡大人,我想過,這個事我們兩人來做。」?
??「如何做?」?
??「你設法為我弄點鹽引的批文,把這二十萬兩銀子賺出來。」?
??邵大俠大獻殷勤把胡自皋侍候了一整天,為的就是說出這句話。胡自皋乍一聽,不知道自己的好處在哪裡,也不慌表態,而是推諉道:?
??「今年戶部撥下的鹽引總額,已所剩無幾,我就是有心幫你,一時間也辦不成。」?
??兩人談這些生意事,柳湘蘭不感興趣,早一個人踅到游廊上,憑欄遠眺湖山。邵大俠朝她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
??「胡大人放心,賺出的二十萬兩銀子,你我各一半。我用分到我名下的十萬銀子,再湊幾萬
??兩,就能把二十萬套棉衣製成。而且,我還會對武清伯講明,這二十萬套棉衣,是你我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
??胡自皋心下一盤算:這筆生意下來,不但可賺十萬兩銀子,而且還可攀上武清伯這個高枝。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他心下已判了個肯字,但嘴裡卻還在叫苦:?
??「這事兒可行,但你要的鹽引數目太大,一時批不出來。」?
??話既然已說穿,邵大俠就不再繞彎子,他直通通說道:「胡大人只要肯做,就斷沒有批不出鹽引的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邵某?」?
??「這是哪裡話?」胡自皋口氣一松說,「這事做起來風險很大,你給我幾天時間布置。」?
??「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胡自皋此時只恨與邵大俠結識太晚,誤了許多發財良機。他哪裡知道,方才上樓的那位驛遞鋪的皂隸是假的,武清伯的信也是他一手捏造。邵大俠為了引他入瓮,故意設計了這個騙局。?此時金烏西墜晚霞漸淡,小秦淮兩岸的喧鬧聲越來越大,盂蘭節放河燈的序幕已經拉開。邵大俠辦完大事,已是一身輕鬆,他與胡自皋一起走到游廊,對尚在憑欄的柳湘蘭說:?
??「柳姑娘,我們挪個地兒吃晚宴去吧。」?
??「上哪?」柳湘蘭問。?
??「小東門城樓上,那裡是看河燈的最佳之處,胡大人為你買的一萬盞荷花燈,我已安排手下為你下河飄放。屆時,八里之長的小秦淮上,就會飄蕩寫了柳字兒的河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6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3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九回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御狀挾憤戚將軍 文 / 熊召政

轉眼間到了寒冬臘月,正值三九天。一連幾天的大雪,使北京城變成玉砌銀裝的世界。這季節天道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盡,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這會兒剛抬出皇城東角門。因幾位地方官的補缺,他與現任吏部尚書張瀚多議了一會兒事,故出來晚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雖然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依然感到腳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當下就聽得轎外有人稟道:?
??「大人有何吩咐?」?
??這是護衛班頭李可的聲音,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立刻,刺骨的寒氣刷得面頰生痛。張居正用手掩著嘴,令道:?
??「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馬司,今夜裡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儘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
??「是。」?
??李可領命。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為這惡劣的鬼天氣,而是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
??在與張瀚會揖議事之前,他先召見了六科廊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此人叫孟無憂,是前年京察從陝西一個知縣的任上升膺現職的。日前,孟無憂曾就馬政之弊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摺子中闡述的問題引起了張居正的興趣。於是派人把孟無憂叫來內閣當面詢問。交談中,張居正發現孟無憂對歷朝的馬政利弊研究得極透,心裡頭對他已產生了幾份好感,便極有分寸地表揚了幾句。孟無憂聽了眉開眼笑,趁機說道:?
??「多謝首輔大人栽培,無論於公於私,我孟無憂都會惟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一聽這話有些不著地,張居正怔怔地瞟了孟無憂一眼,問道:「什麼於公於私?」?
??孟無憂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與首輔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輔大人的管家游七,算是手足至親。」?
??「你與游七是親戚?」張居正嗤地一笑,搖著頭說道,「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
??「姻親。」孟無憂答。?
??「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孟呀。」?
??「他今年討了二房。」?
??「啊,這麼說,你是……」?
??「游七的二房是我妹妹。」?
??孟無憂話音剛落,張居正心中一股無名火頓時躥起三丈高,但在孟無憂面前不好發作,他只輕描淡寫問了一句:?
??「你叫什麼?」?
??「孟無憂。」?
??「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去吧。」?
??孟無憂一出值房,張瀚就到了,張居正一門心思與他研究候補官員人選,便暫且擱下這惱怒。如今坐在轎子里又想起那個孟無憂,心裡頭的無名火頓時又續了起來。?
??卻說張居正自當了首輔之後,對家裡人連同遠親近戚都管束極嚴,絕不允許眼邊有什麼人以他的名義,在官場上攀援接納。去年曾發生一件事情,有人詭稱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揚州一帶行騙,居然還屢屢得手。一些地方官吏爭相巴結,破費了不少銀兩,連應天府尹也被他誑了。除了盛宴招待,還送給他豐厚的川資。若不是府尹大人寫信給張居正「表功」,張居正還蒙在鼓裡。儘管張居正接信后立即指示刑部移文應天府捉拿這位巨騙,但畢竟賊過關門,至今也沒找到下落。通過這件事,張居正對身邊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場險惡,他真的害怕家人給他捅出什麼漏子來。?
??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幸好已近府邸。在轎廳里落了轎,游七一如平常親自打開轎門恭迎。張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負手走到後堂換衣服去了。
??家裡頭燒了地龍暖和,張居正除了冠服,換了一襲輕薄的絲棉道袍,去膳堂用過晚餐后,又來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來,連他的夫人顧氏也跟著來了。此時,大學士府中所有稍有頭臉的僕役大約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交頭接耳妄自猜測,張氏夫婦一入廳堂,這一林雀子頓時都啞了嗓兒悄沒聲息,看著主人落座,他們垂手侍立,一個個呆著臉痴??的。?
??「游七!」張居正喊了一聲。?
??「小的在。」?
??游七從人堆里走了出來,打從張居正一下轎,他就看出勢頭不好。往常要教訓哪位僕役,張居正事先都會讓他知道,今兒個連他也不知會,游七便揣度這事兒與自己有干係,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緊張。?
??張居正審視著他一向倚重的這位大管家,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麼?」?
??游七盡量掩飾內心的慌亂,佯笑著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爺稟告了。」?
??「沒有瞞我的事?」?
??「沒……有。」?
??游七閃爍其辭。這一年多來,在徐爵等人的調教唆使下,游七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謹小慎微的游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給自己取了個雅緻的別號楚濱先生,卻是一直不曾叫響,現在,這名號在京城官場里可是如雷貫耳。多少人想巴結首輔,投靠無門,便輾轉結識楚濱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說那些中級官員,連三品四品開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與他稱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賄賂,瞞著張居正在老家置辦了幾百畝上等的好田,張居正如今鐵板著臉問他,他也不知是哪檔子事露了馬腳,故只好支吾。?
??見一連兩問游七都不肯如實招來,張居正已是盛怒,於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聲斥道:?
??「你什麼時候討了個二房?」?
??「快四個月了,八月十五過的門,」見老爺問的是這個,游七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覷了張夫人一眼,似有委屈言道,「討這個二房,小的稟告過表嫂。」?
??游七儘管稱張居正為老爺,但對他的夫人卻仍按親戚輩分相稱。久沿成習,彼此也不覺得奇怪,王氏這時點點頭,對張居正說道:?
??「游七是同我講過,我記得那時你在積香廬,所以沒吃上喜酒,過幾天你回來后,我曾對你說過。」?
??張居正約略記起這件事來,但仍生氣地回道:「可是你沒有說這個二房的來歷。」?
??「來歷,我只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陝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曉得了。」顧氏回答。?「游七,你說,你隱瞞了什麼?」張居正也不顧及夫人對游七有袒護之意,猶自追問。?
??游七從張居正的話縫兒里聽出他已知曉此事,情知瞞不住,只得稟告實情:?
??「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親當過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無憂,現在戶科給事中任上。」?
??「夫人,你聽見了嗎?」?
??王氏一聽這家譜,也吃了一驚,說道:「沒想到游七這麼有福氣,娶了個官家小姐做二房,這真該恭喜你了。」?
??張居正怒氣沖沖回道:「恭喜什麼,你以為這是天作地合的姻緣?呸,這是齷齪的交易!」
???「交易?」王氏茫然不解。?
??「你想想,游七一無功名,二無資產,一個官家小姐,憑什麼要嫁給他?若是正室,也還說得過去,卻是個二房,人家憑什麼?」?
??王氏先前沒想到這一層,於是順著丈夫的話問游七:「對呀,游七,你說,人家憑什麼?」
??游七愣愣怔怔,紅著臉答道:「這本是媒人撮合,我與孟芳見面,兩情相悅,就訂下這門親事。」?「真是這麼簡單?」張居正冷笑一聲,「你知道孟無憂今天下午在值房裡如何對我說?他說於公於私,都對我這位首輔大人唯馬首是瞻,這不明擺著要同我攀親戚么?就這一句話,就將他把妹妹嫁給你的意圖徹底暴露。」?
??游七這才知道是孟無憂說漏了嘴,他有心幫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出了這個岔子,他頓時癱了氣性。情知抵賴狡辯都只會引起張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趕緊撲通跪下,哀求道:?
??「老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應向老爺講明她的身世。」?
??「知錯就好。」王氏想息事寧人。?
??張居正斷不肯給夫人面子,斥道:「錯既犯下,斷不可輕饒,來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廂房候著的李可帶了四名兵士聞聲走了進來。見他們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嚇得面如土色,連忙磕頭求道:?
??「老爺,原諒小的這一回。」?
??此時客堂里一干僕人都?得篩糠一樣,不知是誰領了個頭,都一齊跪了下去,齊聲哀告:?
??「請老爺原諒游總管。」?
??王氏也想開口說情,但一見到張居正臉色鐵青,知道此時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也只能掩面嘆息。張居正本來就有殺雞?猴的意思,見眾僕役跪地哀求,越發鐵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
??「還傻愣什麼,褪掉他的外衣,給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條襯褲,游七本是瘦人,乾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憐。儘管士兵們並不真的上勁兒掄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氣,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掃下來,也還是有著粘皮帶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癱在地上周身痙攣呻吟不住。張居正瞧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心裡頭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惡狠狠地斥道:?
??「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訴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書張大人,將孟無憂調任雲南灣甸州,降兩級使用。李可,將他扶回家中歇息。」?
??李可派軍士剛把游七抬走,忽見閽者來報:「老爺,戚繼光大帥來訪。」?
??「啊,他來了,快請!」張居正起身欲往轎廳相迎,挪步時對仍跪成一片的僕役說,「都退下,你們記住,今後誰敢背著我與官場上的人交往,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眾僕役諾諾連聲,都滾葫蘆似地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環的攙扶下回到後院。??
??張居正剛說前往轎廳,卻見戚繼光挾著一身寒氣闖進門來。論年齡,他比張居正小三歲,因長年風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卻顯得比張居正蒼老。但一雙鷹隼樣的眼睛以及鼻翼下兩道繞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著一股英武剛猛之氣,一看就是一個統馭千軍萬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東南沿海一帶,出了兩個抗倭名將,一個是俞大猷,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戚繼光。對這兩個人,張居正始終是讚賞有加。他在隆慶二年入閣之後,一直分管軍事。正是由於他的力薦,戚繼光才得以升任總兵並從浙江調任薊遼,擔負拱衛京師的重任。
??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後,又給予了戚繼光更大的權力,一是遊說皇上撤回了歷來由太監擔任的監軍,二是允許他從浙江招募新兵。這兩點都是違背祖制的,監軍代表皇上行軍事控馭之權,而自洪武皇帝就實行的軍籍世襲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這些主兵紀律渙散,毫無戰鬥力可言。張居正支持戚繼光招募客兵,實乃是提高部隊戰鬥力的創新之舉。戚繼光在薊鎮總兵位置上,既無監軍制肘,又有新訓成的浙江客兵銳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關的長城一線,在他手裡固若金湯。一直令朝廷頭痛的俺答與韃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驃騎,已是三年不敢犯邊。有鑒於此,自隆慶皇帝以至當今李太后,還有朝中一應大臣,都認為張居正用人允當。一個戚繼光,足抵百萬雄師。這種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懷,使兩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繼光碰到排解不開的難事,往往會驅馬進京直闖紗帽衚衕里的張大學士府。張居正府中侍衛,知道戚繼光與張居正的關係,故也從不阻攔。但是,冒雪沖寒夤夜造訪,這還是第一次。聽得門外烈馬噴鼻亂蹄踏雪的聲音,張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繼光一應隨從到候見房休息。他與戚繼光在客堂分賓主坐定。堂役沏上熱茶,戚繼光嘴唇凍得發烏,也不知道燙,竟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張居正親熱地喊道,「這麼大雪天,又是夜裡,你從薊鎮跑來京城,有何要事?」?「咱不是從薊鎮來的,咱是從長城古北口直接驅馬而來。」戚繼光開口說話,聲音洪亮。?
??「你從長城上下來,有敵情嗎?」?
??「比敵情還可怕,」戚繼光一跺腳,咬著牙說,「首輔,我是來告狀的!」?
??「告狀,告誰的狀?」?
??「總督王崇古大人。」?
??張居正聽罷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與戚繼光相處得不錯。朝廷用人方略,九邊總督必須由文官擔任,而總兵則屬武職。歷來總督與總兵之間能夠同心協力和睦共處的並不多。張居正深知其弊,當上首輔之後,安排地方九邊總督,一再告誡他們要對總兵尊重。這兩年來,九邊軍事衙門少有齟齷,戚繼光也不只一次講過王崇古對他十分禮敬,為何今晚態度大變?張居正急於想知道原因,急切問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繼光說罷,大呼一聲:「金鈺!」?
??隔了五六間房的金鈺聽到這一聲山吼,立忙從候見房中跑了出來,這金鈺是戚繼光麾下一名偏將,掌軍需之職。他大踏步跨進客堂,朝張居正單腿跪下,朗聲言道:?
??「末將金鈺,參見首輔大人。」?
??張居正示意他起來,戚繼光一旁令道:「把東西拿上來請首輔過目。」?
??金鈺聞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來,戚繼光接過抖開給張居正看,只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黃黑髮霉。?
??「這是誰的棉衣?」張居正問。?
??「這是咱薊鎮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戚繼光憤懣地說,「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剛換季的棉衣,怎地這般破舊?」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穿這樣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夠禦寒?」?
??「這一連幾天的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沖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但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城內雪深一尺,長城上就會雪高一丈。如果說城內衚衕口的北風能割下人的耳朵,那麼長城上的北風,就能推牆牆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長城垛子上守衛的兵士,一看到他們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風撕爛了。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客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麼一件爛棉衣,等於赤身裸體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首輔你也知道,咱戚繼光訓練的客兵,軍紀極嚴,都是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的硬角兒,就因為這樣,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如果不是這劣質的棉衣,他們怎麼可能死得這麼悲慘!」
??戚繼光說著說著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他的眼圈裡打轉。張居正與戚繼光認識了七八年,還從未見他如此動情。不過,這件事本身也讓張居正悲憤填膺。他的眼前閃現出風雪交加的長城,閃現出那十九具凍得僵硬的屍體。他端著茶杯的手顫抖著,猛地,他將茶杯向地上一擲,隨著「咣」的一聲,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豈有此理!」?
??客廳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戚繼光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但依然被張居正的盛怒而震懾。他本來還有諸多憤怒要一一控訴,到此時反倒噤口無言了。張居正穩了穩情緒,又開口問道:?
??「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
??「寫摺子參他。」戚繼光氣呼呼答道。?
??「參誰?」?
??「王崇古大人。」?
??「參他何用,」張居正長嘆一聲,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制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
??「另有什麼隱情?」?
??「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採購的。」?
??「怎麼會是他?」戚繼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旋即又頹唐坐下,沮喪地說,「這麼說,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清算!」?
??張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滿臉不可侵犯的正氣,戚繼光心田裡騰起一股熱浪。??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儘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裡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檐縫裡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糰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裡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御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曆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志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
??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乾乾淨淨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閑聊。卻說東南角的高牆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里,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
??「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麼?」?
??「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裡不出來。」?
??「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
??「雞?你有何根據?」?
??「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
??「腳。」?
??「不對。」?
??「那你說從哪兒?」?
??「耳朵。」?
??「有何憑據?」?
??「腳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沒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吳老兄,舉起兩隻手不停地搓。」?
??孟無憂靜聽兩人打嘴巴官司,這時插嘴道:「吳兄,就算你那歪理兒成立,也扯不上雞呀。」?「為啥扯不上,雞怕冷,乾脆只長兩隻比綠豆還小的耳朵,像咱們的吳大人。」?
??劉炫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是變著法兒嘲弄陳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眾人頓時鬨笑起來,陳吾德雖吃了悶虧,倒也不氣惱,反而湊趣說:?
??「劉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屬雞。」?
??「這很好,大家可稱你為雞兄了。」?
??雞兄與「雞胸」同音,瞧著陳吾德麻桿兒樣的身材,眾人越發笑得厲害。陳吾德仍不氣惱,卻神秘地把嘴湊近劉炫的耳朵,小聲問道:?
??「你知道李太后屬什麼?」?
??「不知道。」?
??「屬雞!」?
??「你……」?
??劉炫再也不敢置一詞,眾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陳吾德,這時反倒開懷大笑起來,他用手指著劉炫與孟無憂等人,奚落道:?
??「我看你們真沒出息,一個個戴著耳罩。你們不是『雞兄』,幹嗎要把耳朵罩起來?」?
??「耳朵怕冷嘛。」孟無憂主動搭訕想緩和氣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陳吾德冷笑一聲,譏道,「那朝廷給咱們的耳罩,誰給取消了?」
??陳吾德說的這句氣話大家都懂:朝廷舊有規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師各衙門命官,皆可於工部領取摺扇一把,每年立冬領取護耳兩隻。前年,張居正奏請皇上把這兩項例賜取消了。理由是京師官員上衙都坐在暖房裡,如果他們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護耳,那麼,北方九邊的六十萬將士卧冰踏雪保衛皇朝疆土,就更應該得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制,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惡劣天氣,就有官員發牢騷,陳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無憂聽出陳吾德的話中有譏刺首輔的意思,立刻沉下臉來反駁:?
??「陳大人,你今兒個真是吃了豹子膽,敢於犯上了。」?
??「咱犯誰了?」陳吾德偏著腦袋問。?
??「你隔山打牛。」?
??「你該不至於跑到你妹婿那裡告我的刁狀吧。」?
??陳吾德樣子蔫蔫的,但說出的話刀子一樣扎人。孟無憂最怕同僚提他與游七結親的事,如今被陳吾德戳到痛處,頓時惱了,正欲發作,忽見兵科給事中紀可觀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家看他神色不對,有人趕忙問道:?
??「紀大人,出什麼事兒了?」?
??紀可觀答非所問:「咱一夜未曾合眼。」?
??「幹啥去了?」劉炫問。?
??「首輔傳示,讓我去了他家裡。」?
??卻說昨夜戚繼光進京之後,張居正便把兵部尚書譚綸、兵科給事中紀可觀等相關官員找到他的家,連夜商議處置策略。從首輔家出來已交了二更,紀可觀按張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趕寫一份彈劾王崇古的奏摺。在場的言官們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故追問:「首輔找你做什麼?」?「出了大事了。」紀可觀還想說點什麼,卻見張居正的大轎已經抬進了廣場,他慌忙說了一句,「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說罷避向一邊。?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小皇上朱翊鈞在皇極門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須的儀式演過之後,朱翊鈞揚起他銀鈴般的嗓音,對身邊內侍說:?
??「傳鴻臚寺導引官。」?
??內侍立忙走出金台,高聲唱喏:「傳鴻臚寺導引官——」?
??立刻,一名身著五品官服的鴻臚寺導引官滾葫蘆樣跑進金台,朝御座納地便拜,喊道:?
??「臣孫起禮恭見皇上。」?
??朱翊鈞正襟危坐,睨著俯在階下的孫起禮,問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員缺序?」?
??孫起禮答:「啟稟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員沒有參加例朝。」?
??「是何原因?」?
??「臣不知道,」孫起禮答罷又覺不妥,於是補了一句,「大概是畏冷。」?
??朱翊鈞沉著臉說:「朕不畏冷,元輔張先生、次輔呂調陽都不畏冷,不參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膽敢藐視朝廷大法,嗯?」?
??金台兩廂高官,聽了都噤若寒蟬,他們明顯感到,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親要嚴厲得多,這多半是張居正調教的結果。伏在地上的孫起禮,也是半句話都不敢回答。?
??「孫起禮,朕再問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員?」?
??「沒有。」?
??「四品呢?」?
??「也沒有,」孫起禮畏葸答道,「有兩個五品官,一個是御史付應禎,另一個是太僕寺副卿張佑龍。」?
??「馮公公傳朕旨意,將這兩人罰俸三月,剩下的統統罰俸一個月。」?
??「奴才領旨。」在御座之側的馮保回了一句。?
??朱翊鈞揮手讓孫起禮退下,又問坐在御座左側的張居正:「張先生,這樣處置是否得當?」
??張居正看了看兩廂鵠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寬仁,對缺序例朝的官員,只是小懲而已。」?
??「應該如何?」?
??「對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說一句『著錦衣衛打著來問』,這是前朝定例。」?
??「朕知道了。」朱翊鈞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轉入下一個程序,他又問,「各衙門有何事要奏?」?按奏事系列,理當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今兒個次序卻被打亂,通政司一名負責安排奏事的官員出班稟道:?
??「啟稟皇上,薊鎮總兵戚繼光有急事上奏。」?
??「戚繼光?」朱翊鈞問張居正,「元輔,戚繼光不是在薊鎮么,他怎麼也參加例朝。」?
??張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員,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
??「好,那就宣戚繼光入見。」?
??隨著唱班內侍「傳戚繼光——」的一聲銳喊,只見候在皇極門外的戚繼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跪下,高聲奏道:?
??「薊鎮總兵三品武官戚繼光叩見皇上。」?
??小皇上很喜歡戚繼光的英武之氣,把他端詳了一會兒,才啟口問道:?
??「戚將軍,你有何急事要奏?」?
??「臣請皇上看一件東西。」?
??戚繼光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那件破棉襖雙手舉過頭頂,一名小內侍將它接過轉呈小皇上。?朱翊鈞伸頭來看,驚問:「戚將軍,你讓朕看一件破棉襖是何用意?」?
??「啟稟皇上,這是今年咱薊鎮兵士換季的棉衣。」?
??「剛換的棉衣,怎麼如此破舊?」?
??「皇上問得好,這棉衣布似魚網,棉如蘆花,都是發霉的劣品,」戚繼光說著猛地抬起頭來,望著皇上目光如電,憤懣說道,「皇上,臣領帶的士兵,就因為穿了這樣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長城上,就凍死了十九名。」?
??「啊!」朱翊鈞聞言色變,竟霍然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問道,「你是說,兵士凍死了?」?
??「是。」?
??朱翊鈞臉色漲紅,他看了一眼張居正,只見這位美髯師相也正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躲過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繼光跟前,焦灼問道:?
??「這棉衣是誰做的?」?
??「是王崇古大人發下來的。」?
??「傳王崇古!」?
??「回皇上,王大人還在薊鎮。」?
??「令他火速進京!」?
??「是。」?
??馮保正欲傳旨,張居正一旁插話:「皇上,戚將軍的話尚未說完。」?
??「你接著說。」?
??朱翊鈞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儘管眼下正值三九嚴寒飛雪飄灑,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臉上已是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戚繼光並不看皇上臉色,兀自奏道:「臣已調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薊鎮兵士的換季棉衣,全都交給武清伯李偉來做。」?
??「什麼,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將軍,你沒有搞錯?」?
??「回皇上,千真萬確!」?
??剛剛由馮保攙著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鈞,頓時癱得像個泥人,馮保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一聲:?
??「退朝!」??
??剛翻卯時牌子,停了半個時辰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紫禁城內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轎里,戚繼光滿臉悲憤的樣子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方才在金台御幄中,他雖然心神不寧舉止失措,但被馮保等一班內侍挾裹著退朝時,他仍不忘讓內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轎中,他將這棉衣反覆翻看了好幾次,只覺得心裡頭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暖轎剛抬進乾清宮大門,他就拚命地蹬轎板嚷著停轎。抬轎的火者不敢違抗,便在鋪著積雪的磚道上停下了。朱翊鈞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轎來,踉踉蹌蹌走了幾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門口長廊,他猶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頭,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里跪下了,口中高喊:?
??「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會陪兒子一道起床,兒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妝一番后,就會開始她每日的功課——焚香抄寫佛經。這會兒她剛抄了兩張箋紙,聽得兒子呼喚,她忙擱筆出來,忽見兒子挺身跪在雪地里,手上舉著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鈞兒,你這是幹什麼?」李太后驚問。?
??「母后,……」?
??朱翊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雙手把棉衣遞給母親,仰著頭已是淚流滿面。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7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4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回 老國丈上吊為避禍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文 / 熊召政

送走最後一撥求見的官員,天色又已黑盡,張居正揉揉發澀的眼睛,正欲喚轎前往積香廬,忽見一個人悄沒聲兒的走進了值房。他定睛一看來者是馮保,忙起身迎坐。馮保一邊跺著腳上的雪花,一邊脫下貂皮斗篷,說道:?
??「張先生,咱就知道你還沒走。」?
??「你怎的知道?」張居正笑著問。?
??「出了這大的事兒,你走得脫么?」?
??馮保說著便坐到張居正對面的黃梨木太師椅上。張居正聽出馮保的話外之音,便隨話搭話問道:?
??「馮公公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馮保明白張居正問話的意思。卻說戚繼光御前告狀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京城。一個身經百戰威震敵膽名傾朝野的大將軍,告的是當今聖上的外祖父,被人譽之為「天下第一皇親」的武清伯李偉,還有什麼事情能比這件事更刺激?一時間,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各大小衙門,都沸沸揚揚地議論這樁新聞。有為戚大帥叫好的,有為戚大帥擔心的,也有人認為戚大帥這是小題大作故意與武清伯過不去的。更有人猜測這件事後頭的「玄機」,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來,戚繼光一直是張居正的座上賓。若沒有張居正在背後撐腰,戚繼光哪敢捋虎鬚犯上?兵士在長城上凍死,這件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戚繼光完全犯不著為這點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這個險,肯定背後別有所因。讓人最容易聯想的,便是張居正要藉助這件事情拿皇室開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頒旨添征子粒田稅課,所有的皇親國戚便與張居正交惡。這些王爺侯爺駙馬爺,哪一棵樹底下,不聚著一群猢猻?哪一個猢猻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張居正每一新的舉措推出,都會招來一片反對之聲。此情之下,張居正常常有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的感覺。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偉,以求收到殺雞?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繼光當著眾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撐得不下了台。這件事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宮裡頭出了大事,第一個忙得腳不沾地的便是馮保。今兒個早朝之後,馮保先是在乾清
??宮幫著皇上向李太后稟報金台發生之事,爾後又猴兒巴急趕往萬安衚衕的武清伯府邸,搗騰
??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來內閣,原是有重要的情況前來通報。他從張居正的眼神里看出一絲急切,便有心撩撥他,他搓了搓被冷風吹僵的臉,繞彎子說道:?
??「張先生,不是咱數落你,你的心也著實狠了些。」?
??張居正一愣怔,問:「馮公公,此話從何講起?」?
??馮保道:「聽徐爵講,你昨夜裡對游七動了家法,把游七打得遍體鱗傷,徐爵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是有這事。」張居正一提這事就窩火,沉著臉說,「這個傢伙背著我和官場里的人勾勾搭搭,簡直無法無天了,不給點厲害,就剎不住歪風。」?
??「教訓教訓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這麼認真,」馮保趁機勸道,「這世道兒上人心險惡,想找個貼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這游七對你還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節不虧,這就是好人。」?
??張居正對馮保這席話不以為然,加之他平日對徐爵的張揚早有看法,於是委婉回道:?
??「對身邊的人管教不嚴,終究會釀成大禍,不穀不是說游七就已做下了壞事,但須得防患於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給皇上的奏摺,那個孟無憂已被貶官兩級發配雲南,張先生真是鐵面無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姦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賊不生。不穀真的想當一個鐵面首輔,惟其如此,不穀才能做到不負天下。」?
??馮保不喜聽空落落的大話,於是搖搖頭,譏道:「不負天下,但你負了友親、親情。張先生,人畢竟有七情六慾。你對屬下要求嚴一些原也無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則,誰還肯替你鞍前馬後地效命呢?」?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有借題發揮的意思,但他不肯於此深究,而是吁了一口氣笑道:?
??「馮公公,多謝你賜教。未必你冒雪沖寒摸黑趕來,就為了與不穀商討家政?」?
??「哪裡哪裡,老夫的正事兒還沒說呢。」馮保正後悔方才的話說得重了些,也就隨地轉彎,言道,「張先生,你知道老夫從哪裡來?」?
??「不知道。」?
??「咱從武清伯府上來的。」?
??「啊,你見到武清伯了?」?
??馮保點點頭,滿臉不可捉摸的神氣。張居正見他賣關子,也不追問,只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
??「不穀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為何?」?
??「這會兒,那老國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嗎?」?
??「哪還能假?」?
??馮保說著,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講了一通。??
??馮保是在宮裡頭吃過午飯才啟轎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剛進衚衕口,便見府邸門前鬧哄哄落了不少轎子。看到馮保的扈從儀仗招搖而來,堵在門口的人都慌忙避過一邊。對武清伯府邸突然間來了這麼多人,馮保並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燈的向燈,向火的向火。何況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兒,也會有人趁機來大獻殷勤。但門口兒這些人臉上的神色都很慌張,倒叫馮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轎,剛繞過照壁踏上甬道,便見一個人搖著臃腫的身軀從裡頭跑過來迎接。?
??「馮公公,你來得正是時候兒!」?
??那人使著鴨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強,馮保眯眼兒一瞄,見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心裡頭不喜歡這個人,老覺得他陰陽怪氣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著得罪他,於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來是老駙馬爺,啥時候來的?」?
??「只比你早來片刻,」許從成眨著眼睛,不安地說,「咱是被武清伯家裡人請來的。」?
??「這就叫請對了人,」馮保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只有你對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麼?」許從成追在馮保屁股後頭叫嚷,「跟你馮公公比,我這個駙馬都尉,是鵝卵石塞床腳。」?
??「此話怎講?」?
??「百計都墊不穩的。」?
??馮保覺著許從成的這個俏皮話不中聽,正納悶為何是他出來迎接,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突然聽得近前什麼地方嗩吶聲大作,接著又見一群人從客堂里奔出來,一個個頭扎白綾,身上穿著白布襯裡的棉袍。這群人一邊跑,一邊撒著芝麻米粒兒,打頭的人披頭散髮,手上舞著一根大書一個「魂」字的幡竿兒。他們與馮保擦身而過,徑直奔向花園。馮保看清打頭的是李高,便驚異地問許從成:?
??「李高這又是搞什麼惡作劇?」?
??「他是在為他的父親招魂。」?
??「武清伯怎麼了?」?
??「他上吊了。」?
??「你說什麼?」?
??馮保只覺得腦袋一炸,頓時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兒。卻見李高領著那五六個白衣術士,正在花園磚徑上,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和著尖利的嗩吶聲,扯著嗓子唱起了《招魂調》:?
??魂歸來兮,東方不要去,?
??東方有毒龍;?
??魂歸來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歸來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蠻瘴;?
??魂歸來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鴟梟……?
??這歌聲凄切陰森,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馮保此時才明白為什麼門口那些人的臉色都那麼慌張。他見許從成站在客堂門口,像個看熱鬧的局外人,便推了他一把,焦急地問:?
??「武清伯真的尋了短見?」?
??「這還有假?」?
??「唉,」馮保長嘆一聲,又問,「喪帖發出去了嗎?派誰去宮裡頭送信了?」?
??「喪帖倒也不用發。」?
??「為啥?」?
??「武清伯沒死。」許從成忽然一笑說道,「他剛吊上蹬了凳兒,就被人發現,即時救下了。」?
??馮保如釋重負,指著李高說:「既然沒死,他招什麼魂呀,真是胡鬧。」?
??此時《招魂調》早就唱完,李高耳朵尖,聽到馮保數落他,便跑過來搶白道:?
??「咱爹命雖救下了,但魂卻嚇丟了,不趕緊招回,豈不成了痴人!」??
??聽馮保講完這段故事,張居正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頃刻間就會變得非常被動。他這兩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順風順水,主要依賴於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問題上處理不好,李太后對他生了嫌隙,則一切所謂的「政績」都變成了虛熱鬧。首輔這一職位,說起來權傾天下,究其實來只不過是皇上的奴僕而已。張居正想著想著,不覺生了揪心之痛。他儘力壓下凄涼情緒,問馮保道:?
??「馮公公見到武清伯了?」?
??「當然見著了,」馮保已注意到張居正眼神的變化,審慎地說,「沒見到武清伯,咱哪敢回來。」
??「他怎麼樣?」?
??「這老頭兒嚇得不輕。李高把咱領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滿嘴都是醋味兒。」?
??「這是咋回事?」?
??「他人昏迷了,為了讓他醒過來,家裡人張羅著給他灌了一大碗醋。」?
??「他和你說了些啥?」?
??「說啥,他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沒想到武清伯如此膽小。」?
??張居正半是感嘆半是鄙夷,馮保盯著他,緩緩說道:「早晨戚繼光告御狀,文武百官個個都仄著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這大的陣勢,有誰不怕?」?
??「是啊,風波既已形成,迴避是迴避不了的,」張居正剛鬆弛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他喟然長嘆一聲,問道:「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這一事件。」?
??馮保揣摩張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說:「張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後顧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謀斷。」?
??不穀是有一些擔心。」張居正老實承認,旋即又改口說,「轉而一想,這擔心又是多餘的,太后深明大義,處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綱常為重,她決不可能因小私而棄大公。」?
??馮保不想挑破張居正的掩飾,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後在乾清宮門口跪舉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最後說:?
??「李太后問老夫,戚繼光所言兵士凍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當即回答,戚將軍久經戰陣,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絕不可能在皇上面前說半句假話。」?
??張居正聽罷,憂心忡忡說道:「太后如此問話,恐怕別有心思啊。」?
??「這是肯定的,」馮保正想利用這件事做文章,讓張居正不敢小瞧他,於是表示關切地說,
??「其實李太后也知道,支持戚繼光告御狀的,是你張先生。」?
??「這一點不穀也不想隱瞞。」?
??馮保本以為張居正會遮掩,沒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當下一愣,問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這關乎朝廷法度。」?
??「但你也該想想後果,」馮保勸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萬之眾,縱凍死幾個,終無礙於大局。但武清伯李偉只有一個,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李太后。這後果是什麼呢?高拱去職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結怨於太后么?」?
??平心而論,馮保說的是實情,正因為是實情,才更讓張居正感到了官場的殘酷與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與擇機行事的能力。他向馮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動情地說:?
??「多謝馮公公的提醒,不穀執掌政府以來,每事都得到馮公公的無私奧援,這一點不穀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馮公公正是不穀最為信賴的良師益友。但是,這一次戚將軍御前告狀一事,不穀竊以為不會得罪太后。」?
??因有幾句奉承話墊底兒,馮保眉開眼笑。他問道:「說說你的理兒,為何不會得罪太后?」
???張居正答:「因為不穀從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麼樣。」?
??「但戚繼光告的就是他。」?
??「告歸告,處理歸處理,這是兩碼事。」?
??「既不懲處,又何必告他,這不是白得罪人么?」?
??張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后最英明之處,在於她明白一個許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個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們,而得實惠的是皇帝自身。馮公公你把內宮二十四監局治理得井井有條,你安排了那麼多勤勉肯乾的監官,請問哪一個是為你服務的?不穀執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國強兵之路,如今不過兩年,太倉里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積貯了四百多萬兩銀子,其中又有哪一兩銀子可以裝入我張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輔佐小皇上,開創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么?」?
??張居正娓娓道來,馮保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得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但他素來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針上發表高見。此時,他依然只問很現實的問題:?
??「你為何要把武清伯作為靶子?」?
??馮保的問話點在「睛」上,記得兩年前出任首輔前夕,在天壽山上,他曾對故友何心隱講到官場的頑症之一乃是朋黨政治。經過兩年多時間的釐清,以高拱為首的朋黨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過子粒田徵稅一事,他發現皇親國戚這一朋黨已成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
??儘管武清伯李偉並不是這個朋黨的首領,但他在這個圈子內的地位最高,影響最大,若是能把他懲治懲治,對其餘的皇親國戚就能取到震懾作用。古人云:「破民間盜賊易,破朝中朋黨難。」惟其難,他才想著要花大力氣對付。但這些話對任何人都不能明講,只能私藏於心。張居正與馮保談話向來極有分寸,這會兒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開,他想了想,答道:?
??「實是因為武清伯製作的棉衣太不像話。」?
??「王崇古把這筆生意送給武清伯做人情,這事兒當時就有人議論,記得有一次老夫還問過你此事,你的態度也是默許的,為何如今一變初衷,又要追查此事?」?
??「不錯,當初不穀是默許的。」張居正點頭承認,接著又說,「不穀當時慮著因子粒田徵稅,武清伯有些損失,他想做這筆生意補回幾個銀子,此事雖不合法,卻也無悖情理。但不穀默許的是讓他做這筆生意,而不是讓他以劣充優,弄些發霉變質的布疋棉花來制衣服。」?
??「是啊,武清伯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體面,」馮保附和著說道,「咱替他算了筆賬,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錢銀子,可是王崇古給他的工價銀,是一兩一套,你說,這筆生意他賺了多少?太黑了!」?
??「李太後知道這個內情否?」張居正趁機問道。?
??「暫時還不知道,」馮保覷著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若張先生想讓李太後知道,老夫隨時都可以到乾清宮稟報。」?
??很明顯,馮保想利用手中的通報大權來拿捏張居正,目的是讓張居正買他這個人情。張居正雖然厭惡與人做交易,卻又明白眼前這位內相實在得罪不起,只得以問話的方式表達己見:
???「馮公公,你去武清伯府上,是不是奉李太后之命?」?
??「正是。」?
??「那你就應該把真相如實稟報。」?
??「真相多多,老夫該說什麼,又不該說什麼呢?」?
??「有哪些真相?」?
??「譬於說,武清伯上吊,說不說?」?
??「這個……」張居正感受到馮保笑面虎的厲害,只笑著答,「說與不說,決定權在馮公公。」?「依咱說,該說!」?
??張居正身子一震,說:「你若講起此事,李太后心裡頭肯定難過。」?
??「老夫不會讓她難過,而是讓她怒氣沖沖。」?
??「怎麼會有這種可能?」?
??「張先生,實話告訴你吧,武清伯並沒有上吊,老夫一見他那副樣子,看他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知道所謂上吊,是他那現世寶兒子李高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兩人合計出的一個陰謀,他們想以此要挾李太后,不要給武清伯任何懲處。」?
??「原來是這樣,」張居正恍然大悟長出一口氣,對馮保投以感激的眼光,說道,「若不是馮公公明察秋毫,險些讓他們弄出個新騙局來。」?
??「張先生,還有更令你驚奇的事呢。」?
??「哦!」?
??馮保坐乏了,站起身捶了捶腰,復又坐下說道:「你知道武清伯把這棉衣生意交給誰做了?」?「不知道。」?
??「你猜猜?」?
??「這哪猜得出來。」張居正兩手一攤。?
??「老夫說出這個名字,包你嚇一跳,」馮保說,就一字一頓念了三個字,「邵、大、俠。」
??「真的是他?」張居正雙眼一亮。?
??「千真萬確,武清伯親口對老夫所講。」?
??張居正霍地站起,興奮地說:「這事情就好解決了。」?
??「老夫知道張先生如何解決,」馮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道,「你可以藉此薄懲武清伯,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同時重辦邵大俠,更是做到了一箭雙鵰。邵大俠不除,終是禍害。」?張居正笑了笑,沒有作答。??
??大約五天以後,一乘四人抬女轎在乾清宮后遊藝廊門口停了下來,從轎上走下一名裊裊婷婷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紅緞大團花的對襟襖兒,外頭披著一襲白綾襯裡的紫貂斗篷。雖穿棉著彩,卻一點不顯得臃腫和俗氣。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積香廬中的女主人玉娘。一大早,宮裡頭就放了轎子到積香廬,傳旨說是李太后請玉娘過去敘話兒,玉娘不敢怠慢,忙梳妝打扮一番,然後登轎而來,到遊藝廊的門口,已是辰時三刻了。聽得落轎聲,尚儀局女官容兒忙掀開棉簾兒迎上來,笑道:?
??「玉娘,快進來,太后早等著你!」?
??玉娘也不及答話,隨著容兒進了遊藝廊,朝坐在榻椅上的李太后跪下行禮。李太后笑吟吟地讓她起來坐在自己身邊,拉著她的手問:?
??「玉娘,這些時做什麼了?」?
??「啟稟娘娘,張先生讓奴婢讀《女誡》。」?
??「讀《女誡》?」李太后頗覺奇怪,追問道,「張先生怎麼讓你讀這個?」?
??「他也沒說為什麼,大約是看奴婢任性,沒有大家閨秀的那份矜持,」玉娘說著眼帘兒一挑,又道,「太後為《女誡》寫的序言,奴婢已背得爛熟。」?
??李太后頓時想起隆慶六年六月間的事,六科廊一幫言官人手一冊洪武皇帝親自審訂的《女誡》,爭相傳閱,以此暗示她女流干政有悖祖制。當時張居正為她出主意,由她個人捐資印行《女誡》五千本頒發天下,並親撰序言,以此回擊那幫惟恐天下不亂的饒舌者。這一招兒還真靈,那些反對者再找不著鬧事的口實了。那篇序言雖是張居正代撰,但很合她的口味,因此一字不曾更易。如今聽說玉娘能把它背誦下來,心中大感快慰,便問侍立一側的容兒:?
??「容兒,你有《女誡》一書么?」?
??容兒一屈膝,稟道:「有,娘娘曾賜奴婢一本。」?
??「你可否背來那篇序言?」?
??容兒臉色騰地一紅,局促不安地回答:「啟稟太后,奴婢不曾背得。」?
??「還是張居正調教有方,」李太後由衷地讚賞,「張先生的身上真有古大臣之風。」?
??玉娘一向沒有受到過拘束,因此也不懂得怕人,李太后話音一落,她就接嘴問道:?
??「請問太后,什麼叫古大臣之風?」?
??「為社稷輕生死,對皇上忠心不二。」?
??「若是這兩點,首輔老爺倒當之無愧。」說到這裡,玉娘小嘴一噘,又道,「但有時候,
??也顯得不通人情。」?
??「說說看,張先生怎的不通人情?」李太后非常有興趣地問。?
??「奴婢已經有五天見不著他的人了。」?
??玉娘說著眼圈兒一紅,竟撲簌簌掉起了眼淚。這一哭反倒勾動了李太后的心思。?
??卻說那天早上,當小皇上跪在乾清宮門外雪地里把那件破棉衣舉給她看的時候,她彷彿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鄉下碰到的那些穿著破棉襖的小乞丐。等到小皇上講完早朝的事情,她情不自禁抱起小皇上,母子倆相互依偎著痛哭一場。但是,當最初的激動平息下來,她開始冷靜地思慮這件事的後果時,心中的憐憫便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她開始為這件事的後果而擔心。如果這件事不是發生在她的父親武清伯身上,她肯定就會立即讓小皇上頒旨嚴懲當事者,但現在她卻頗費躊躇。她是天下第一孝女,她不能沒有親情,更不可能依據《大明律》懲治貪官條例,把自己的親生父親投進監獄,甚或送上斷頭台。當然,她也不能無視天下輿情,無視長城上凍死的冤魂——沒有餐風飲雪執戈待旦的這些將士,這虎踞龍盤雲蒸霞蔚的社稷江山,這鐘鳴鼎食錦衣玉饌的朱明皇族,恐怕早就成了異族鐵蹄下的敗柳殘花。此時,她才深深感到,以她的能力,以她兒子小皇上的能力,都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以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兩全之策。這時,她想到了張居正,她讓馮保去武清伯府上去探聽虛實,然後再去內閣打探張居正的口風。當她聽到張居正準備「李代桃僵」懲治邵大俠而讓武清伯「金蟬脫殼」時,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她才重新變得優雅。她再次感激張居正,但礙於男女有別,她不能隨時召見。因此,她才想到要把玉娘找來敘話,目的是從她口中得知張居正的近況,卻沒想到張居正連她那兒也未曾去得,以致引起這位美人兒傷心落淚。一朵美麗的花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朵花的美麗;當一個女人因愛而生創痛時,惟有另一個女人才真正知道這創痛何其深刻。望著玉娘珠淚漣漣,李太后忘了自己的萬乘之尊,竟伸手去給她揩眼淚,勸道:?
??「玉娘,你不要錯怪了張先生。」?
??玉娘停住啜泣,哽咽著說:「奴婢沒有怪他,但奴婢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
??「前幾天下那麼大的雪,張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就說前一天夜裡吧,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天氣,皇上遣人到內閣去看,發現張先生還在當值批覽奏摺,當下央我親手煮了一碗羹湯送了過去。」?
??「老爺這麼辛苦?」玉娘揩著淚痕問。?
??「可不是,」李太后嘆著氣說,「皇上年小不能親政,國家又這麼大,凡事都須得張先生操心。」?「太後為何不多用幾個人,給老爺分擔一下。」?
??「傻丫頭,朝廷里的首輔只能一人來當,何況張先生這樣的大臣,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總不能讓他一人累死呀。」?
??「這倒也是,」李太后沉吟半晌,對容兒說,「容兒,你落空兒告訴馮公公,讓他轉告張先生,內閣再物色一兩個輔臣,給他當下手辦事。」?
??「是。」容兒回答。?
??經李太后開導,玉娘的心情好多了。她見李太后對張居正如此信任和關心,心裡頭也替他高興,又隨口說道:?
??「老爺平常忙也說得過去,這冰天雪地的時候兒,一年的賦稅也都收了,他還忙些什麼?」
??「是啊,到年底了,他本該歇口氣兒,誰知又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呢!」李太后感嘆著說,
??接著又問玉娘,「你老家是哪兒的?」?
??「蘇州。」?
??「啊,原來同容兒是老鄉,」李太后側過頭去看了看仍在發窘的容兒,接著說,「容兒離家早,對故鄉事已是記得不大真切了,有些事兒倒想問問你。」?
??「太后想問什麼?」?
??李太后忽然遲疑了一會兒,才問道:「玉娘,你知不知道邵大俠這個人?」?
??「邵大俠?」玉娘身子一震,脫口問道,「太后怎麼突然問起他來?」?
??「怎麼,你認識這個人?」?
??「奴婢知道他,」玉娘因不知太后是為何事打聽邵大俠,故不敢貿然講出實情,只敷衍道,
??「這個人在南京、揚州和蘇州等地都很有名。」?
??「為何有名?是因為有錢還是因為有勢力?」?
??「也許都有。」玉娘從李太后的眼神中,看出她並不知曉自己同邵大俠的關係,心略寬了寬,便替邵大俠說起好話來,「聽說邵大俠人很仗義,揚州城中的乞丐,倒有一半靠他養活。」?
??「是嗎?」李太后臉色一沉,喃喃自語道,「這個人一方面巴結賄賂官府,一方面又在民間廣施錢財收買人心,他這種作法,哪像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
??「那,太后說他像什麼?」?
??「咱覺得他圖謀不軌,心存異志,」李太后答非所問,「這種人不除,對朝廷是個禍害。」
??玉娘如聽霹靂,但她是個靈性女子,知道此時若再失態,必定會引起李太后的懷疑,便竭力保持鎮靜,以局外人的閑散口氣問道:?
??「太後為何要除他?」?
??「他弄了二十萬套劣質棉衣運到薊鎮,結果在前幾天的暴風雪中,一些穿了這等棉衣的兵士,被凍死在長城上。」?
??「啊!」?
??「你方才埋怨張先生五天沒上你那裡去,卻是不知道張先生正在處理這件事兒呢。」?
??「他怎麼處置邵大俠?」?
??「抓起來,明正典刑。」?
??李太后說這句話時,不單恢復了議政時的那股潑辣勁兒,眼神里還透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機。玉娘頓時驚呆了,臉色白煞煞地甚是難堪,李太后看她這副樣子,狐疑地問:?
??「玉娘,你怎麼了?」?
??「嚇的,」玉娘盡量掩飾,佯笑著說,「一聽太后說殺人的事兒,奴婢就害怕。」?
??李太后相信了她的解釋,心裡頭對她更是憐愛。硬是把她留下來吃了一頓午膳才放她出宮。
??玉娘回到積香廬中,已是半下午了。她一頭扎進卧房倒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嚶嚶地哭泣起來。玉娘本是個知恩必報的多情女子,乍一聽說將她救出風塵苦海的恩公邵大俠惹上了殺身之禍,她就心如刀扎。除開張居正,如果說世界上還會有一個男人讓她牽腸掛肚的話,那這個人就是邵大俠。她與張居正是兩情相悅,是鸞鳳和鳴耳鬢廝磨的閨房之樂;而與邵大俠則是另一種感情,儘管邵大俠比張居正還要小几歲,但她卻將邵大俠視為父輩,是值得她信賴依靠的人物。今年春上,當邵大俠求她請張居正寫信給胡自皋就近照拂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能為邵大俠作一點有用處的事,她的心靈便會獲得極大的安慰。如今恩公出了這大的事情,性命都不保,她腦海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救他。她知道眼下惟一能救下邵大俠性命的人就是張居正。她在為邵大俠傷心落淚之時,內心中也還存有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暮色降臨,丫環進來喊玉娘下樓用膳,玉娘不搭理她,只揮手讓她退下。又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寂靜的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張居正到了,心裡頭一熱,剛剛停下去的眼淚又溢出了眼眶。?
??聽得推門聲,張居正匆匆跨進門來,他一見屋子裡黑咕隆咚的,便吩咐隨他一起上樓的小鳳兒掌燈。屋子裡片刻亮堂起來,張居正瞧見玉娘俯在床上,正無聲地抽泣,便輕輕走到床邊坐下,拍了拍玉娘的肩膀,柔聲問道:?
??「玉娘,又有何事,令你如此傷心?」?
??玉娘不吭聲,張居正又道:「是不是怪我幾天未曾來陪你,又生我的氣了?」?
??玉娘聞聽此言,反而肩膀一聳哭出聲來,張居正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解勸,玉娘忽然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張居正的面前:?
??「老爺,你得救救奴婢的叔叔。」?
??「你叔叔,你叔叔是誰?」張居正一時沒會過來。?
??「就是你替他寫信給漕運總督的那個人。」?
??「哦,是他,」張居正一下子明白了,但故意裝憨兒說道,「他怎麼了?」?
??「老爺,你別再瞞著我,奴婢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你正在辦奴婢叔叔的案子,你要殺他。」?
??「你叔叔是誰?」?
??「邵大俠。」?
??「怎麼,你叔叔是邵大俠,」張居正仍然在做戲,大驚失色地說道,「你上次並沒有對我說實話。」?
??「太后對我說,邵大俠要被明正典刑。」?
??「是啊!」張居正盡量讓玉娘看出他心情沉重,他撫了撫玉娘的秀髮,勸道,「玉娘,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老爺,你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張居正長嘆一聲,心裡不肯再對玉娘隱瞞,遂答道:「你這位叔叔,我現在實難救下。」?
??「為何?」?
??「皇上親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俠的拘票,已從刑部開出四天了,這會兒恐怕已到了揚州。」?
??「小皇上聽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紀,李太后斷不肯循這個私情。」?
??「你別託詞兒,」玉娘一時情急,竟說了一句冒失話,「奴婢早看出來,李太后對你有意。」?
??張居正聞聽此言頭皮一炸,揚手一個耳光「啪」地一聲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頰上。剎那間,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齊驚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娘才捂著火辣辣的面頰,「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玉娘!」?
??張居正伸手過去把玉娘攬進懷中,他為自己的魯莽與衝動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8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5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一回 扇子廳扶乩問神意 總督府設宴斬狂人 文 / 熊召政

揚州城裡的鄭師公,以扶乩著名。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俠的管家——那個麻臉矮銼子請到府中扇廳。邵大俠早就坐在那裡等候,鄭師公一坐下就問:?
??「邵員外,聽說你要請乩?」?
??「正是,請鄭師公儘快布置。」?
??鄭師公一面吩咐隨他來的兩個丫角童子擺好乩盤,懸好一支簽筆,一面問道:?
??「不知邵員外為何事請乩。」?
??「莫問何事,你儘管請神降筆就是。」?
??見邵大俠一臉峻肅之色,鄭師公再不敢多問,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間的小銅鑼「?」地敲了一聲,旋即口中振振有詞念起咒語來,兩個乩童更不說話,穩穩地扶了乩盤,頃刻間,便見那支懸著的簽筆宛若被人握住,在紙上緩緩蠕動,大約一炷香工夫,乩盤上留下一首詩:搔首秦淮淚滿箋,?
??銜悲伏臘別殘年。?
??南城鼓角邀誰聽,?
??北地胭脂恨我傳。?
??天不憐才湘水曲,?
??夢猶磨劍蔣山寒。?
??布衣此去長亭遠,?
??何處松楸起暮煙。
??占完乩,鄭師公停了咒語,從乩盤上取下這首詩,看過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遞給了邵大俠。?從扶乩開始,邵大俠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乩盤,他早從那「附神」的筆下讀到這首詩。?「邵員外,怎地出了這樣的詩?」鄭師公驚慌失措。?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
??鄭師公避開邵大俠錐子樣的目光,搓著手不安地說:「這詩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俠吩咐管家封出十兩紋銀送給鄭師公。得了如此豐厚的饋贈,鄭師公心下感激,又獻
??勤說道:?
??「要不,再請神降筆一次?」?
??「神已見示,何必再請,鄭師公,你請回吧。」?
??送走鄭師公,邵大俠問麻臉:「現在外頭的情形如何?」?
??「還是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轉悠。」?
??「是啊,布衣此去長亭遠,何處松楸起暮煙,看來難逃此劫了。」邵大俠自言自語,陷入了沉思。?
??卻說兩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錢生亮差人馬不停蹄從北京送來急信,把戚繼光拿著破棉衣至御前告狀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並言武清伯在馮保授意下已把責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緝拿重辦。作為武清伯的管家,錢生亮本不該人在曹營心在漢向著邵大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俠的好處太多,又景慕邵大俠的為人,這才冒了天大的風險送出這封信來。
??邵大俠拿到這封信后,本該立即出逃,憑著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響,他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官府鷹犬的鼻子再靈,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跡,但他歷來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寧可轟轟烈烈地死,也不願無聲無息地活著。接錢生亮信不過一天時間,他就發覺門口已出現了官府的密探。這時候,只要他下決心,就仍有機會走脫,但他想知道天意,於是讓管家請來鄭師公扶乩。?
??現在,他拿著這八句乩詩,逐字逐句地分析參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傳」一句,他暗自思忖: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張居正求情,或許自己就有一線生機,但立刻他又否認了這個想法,因詩中用了一個「恨」字。也許,他當年把玉娘帶到北京就是一個過錯。張居正愛她,乃因為她是天生尤物。張居正害怕高拱東山再起,必欲剪除其黨羽,此情之下,對他邵大俠豈不是除之而後快?關於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難辯。這二十萬套棉衣,
??武清伯李偉一個子兒也沒花。他從胡自皋那裡弄出一批鹽引,賺出二十萬兩銀子后,除分給胡自皋十萬兩外,又從餘下的十萬兩中,拿出三萬兩銀子為柳湘蘭在小秦淮旁邊購置了一處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二萬兩銀子,剩下的五萬兩銀子用來製作二十萬套棉衣肯定不夠,於是只好買下一批被水漬過的梭子布,以劣充優。這批棉衣發往北京以後,他就一直心裡不踏實。但轉而一想,這是白送給武清伯的禮物,頓時又心下釋然。卻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一批劣質棉衣,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正當邵大俠心下凄涼思考對策的時候,扇廳里又進來一個人,踅到他跟前,沙啞地喊了一聲:?「老爺!」?
??邵大俠一看,見是那個老駝背——他是邵大俠僕役中年紀最大的,大約有六十多歲,便問:
???「你有何事。」?
??「小的聽說老爺有了麻煩。」?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臉色。」?
??「是啊,」邵大俠嘆一口氣,卻盡量表現得輕鬆隨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欽犯。」?
??「那你還不快逃。」?
??「往哪兒逃?」邵大俠伸頭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見他的私家碼頭前正停著一艘遊船,他指了指那船,對老駝背說,「你看看,前後門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爺只要肯走,甭說這幾個捕快,再來多一點,小的也能對付。」?
??「你?」?
??「對,我。」老駝背費勁地揚起腦袋,盯著主人說,「小的略通拳術。」?
??老駝背說罷,順手拿起高腳几案上的一隻銅燈台,兩手一拍,那隻銅燈台頓時扭曲變形,邵大俠見此大驚。他記得數年前的一個寒冬,他去高?寺敬香回來,看到一個佝僂老人卧在橋洞底下都快凍僵了,便吩咐手下將這老人抬回家救治,隨後又收留了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這位老駝背。同老駝背一樣,邵大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患殘疾而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們。儘管親友對這些人看不順眼,他對他們卻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駝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訥,卻是沒有想到,他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讚歎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老郭你還有此手段,這麼多年,你卻一點痕迹都不露。」?
??老駝背無心說閑話,只催促道:「老爺,事不宜遲,咱們快走吧。」他的話音一落,只聽得門外傳來一片嚷聲:?
??「老爺,走吧!」?
??邵大俠走到門口一看,見闔府幾十號僕人都聚齊在門外的草坪上,參參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濕潤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謝你們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來,理當承擔責任。」?
??「老爺,你何罪之有?」麻臉管家憤憤不平地質問。?
??「有,」邵大俠沉痛答道,「因為穿了咱邵某製作的劣質棉衣,那些無辜的兵士們凍死在長城上,這罪過還不大嗎?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駝背上前一步。?
??「這裡是五千兩銀票。明天,你將它平分給城中八大寺廟,知會那些方丈,讓他們盡心儘力,各做一場法事,超度那些凍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駝背莊重地接過銀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俠又喊過麻臉管家,對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產一分兩半,一半用來撫養孤兒寡母,一半作為你們僕役的川資,你們都跟了我多年,沒沾什麼光,邵某隻能在此說一聲對不起了。」?
??當邵大俠再次抱拳長揖時,眾僕役已是一個個泣不成聲。安排了後事,邵大俠反而心中暢快了許多,他高呼一句:「擺酒!」今夜裡,他要與家人僕役一醉方休。?
??少頃,膳廳里擺下了幾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門子廚役,無分貴賤都一齊入席,酒過三盞。邵大俠問老駝背:?
??「郭老爹,會舞劍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們乘著酒性兒對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罷就有人送上兩柄魚腸劍來,邵大俠與老駝背各取一把,連袂走進扇廳,只見兩道劍光一閃,兩人騰挪起勢。?
??隨著兩人的生風劍舞,邵大俠的夫人親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齒的侍女齊聲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滿關山,?
??今夕何夕兮,劍光閃閃。?
??漢宮柳,無須怨,?
??垓下歌,何足嘆!?
??胸中噴出英雄氣,?
??直欲拍馬斬樓蘭。?
??好男兒,志難伸,?
??別故園,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別離,?
??悲莫悲兮眼欲穿……?
??一班嬌娃的吳儂軟語,唱這等壯懷激烈的慷慨悲歌,雖不能豪邁,卻更能讓人體會到什麼叫肝腸寸斷。就在劍舞歌聲酒香淚水的交匯之中,忽聽得院子里突然響起囂囂雜雜的腳步聲,邵大俠舉目看時,邵府里裡外外已是一片燈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頓時擲了劍,操起一大觥酒一揚脖子喝乾。??
??當夜,邵大俠並沒有被關進揚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羈押。這皆因南京刑部前來督辦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慮著邵大俠在揚州神通廣大朋友眾多,怕有閃失,故有此動議。漕運管著一條自杭州至北京通州的大運河,沿途治安懲治盜賊加之糾舉違法官兵,一年有多少刑事發生?因此,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比之揚州府大牢還要森嚴。加之總督大人王篆又當過北京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問讞斷獄很有一套,把邵大俠放在他那裡羈押,諒不至出什麼差錯。?不知是懾於邵大俠的威名還是因為他曾是王篆的座上賓,刑捕房的獄倒也沒怎麼為難他。
??收監不久,邵大俠斂了心思,正欲上床歇息,忽聽得甬道上又有踢踢沓沓的腳步聲傳來,接著見到一群獄卒將一個人推進對面一間牢房,然後咣?落鎖。獄卒們盡行退去,被關進去的那個人踢著門大聲嚷道:?
??「這是什麼鬼地方,你們欺侮本官,回來!」?
??「本官,哼,啄米官。」獄卒丟下一句話,鬨笑而去。?
??邵大俠一聽說話的聲音像是胡自皋,不禁心下一驚,當即跑到鐵柵牆前,朝對面房子喊道:
???「喂,可是胡大人?」?
??關在對面的正是胡自皋,他濫批鹽引大肆收受賄賂的事早就在監控之中,戶部尚書王國光秉承張居正的密諭,在兩淮鹽運司衙門安排了不少眼線。他與邵大俠勾搭謀取不義之財的事,都被這些眼線暗中收集了確鑿證據。所以,此次趁小皇上批旨嚴查「棉衣事件」捉拿邵大俠之機,張居正毅然決定連胡自皋一體擒拿。?
??再說胡自皋聽得有人喊他,忙跑到柵牆跟前朝對面牢房張望,燈火昏昏,他依稀看見邵大俠粗壯的身影,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邵員外?」?
??「正是。」邵大俠又問,「胡大人怎麼也到了這裡?」?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胡自皋垮著臉,沒好氣地說,「你說,你為何事被抓來?」?
??「為那二十萬套棉衣。」邵大俠平靜回答。?
??「可不是,」胡自皋尖著嗓子叫起來,「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你是個喪門星。」
??
???邵大俠認定胡自皋被抓是受自己牽連,因此心裡頭充滿深深的自責,儘管胡自皋辱罵,他仍耐著性子道歉道:?
??「邵某連累你遭此牢獄之災,心中已是惶恐萬分,還望胡大人見諒些個。」?
??「見諒,哼,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響,我和你就沒完。」?
??邵大俠嗤然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說,那你我之間的梁子,算是結定了。」?
??「為何?」?
??「你的前程,恐怕是徹底沒有了。」?
??「扯蛋!」胡自皋一跺腳,憤然回道,「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就因為你披了這一件官皮,而我僅只是一介布衣?」?
??「非也,」胡自皋得意地一笑,「你是欽犯,劣質棉衣是你做的,與我何干?」?
??
??邵大俠譏道:「既然與你不相干,你為何還要責怪邵某連累了你呢?」?
??「因為,因為……」?
??「因為制棉衣的銀子,是從你那兒賺到的,因為你怕我邵某貪污你的人情,棉衣漕運到京時,你還派了一名親信師爺隨從,一起與武清伯見面,是不是?」?
??邵大俠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拿眼橫著邵大俠,悻悻說道:?
??「我會給皇上寫摺子辯冤,這劣質棉衣與我胡自皋沒半點干係。」?
??「如果胡大人能為自己開脫得一乾二淨,我邵某當然高興,我這個人,一輩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只是,」邵大俠話鋒一轉,又道,「胡大人,邵某擔心你有口難辯啊!」?
??「這個不用你邵員外擔心,本官自有辦法。」?
??「靠馮公公是不是?」邵某一語中的,直剖胡自皋的心思,「胡大人,我知道你這巡鹽御史一官,是馮公公賞給你的,他是你的後台,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胡自皋雖覺得邵大俠的話不無道理,但他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兀自斥道:?
??「你邵員外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裡懂得官場之事。」?「溜須拍馬,投機鑽營的事,邵某雖不會,但官場之爾虞我詐,口密腹劍的現象,我邵某還是略知一二。」?
??胡自皋此時最怕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於是,又心虛地問:「你說說,我為何就要死心?」?
??邵大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馮公公保你,你怎麼可能這會兒會呆在這陰暗潮濕冷似生鐵的大牢里呢?」?
??「那是因為有聖諭,要拿我問讞。」?
??「請問聖諭是從誰手上出來的?司禮監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號近臣,就掌著傳旨之責,馮公公若是幫你,這道諭旨還出得來么?」?
??「那你說……」?
??「依我看,馮公公明哲保身,權衡利弊,早把你丟了。」?
??胡自皋聽罷,沉默了一會兒,冷笑著說道:「他豈能丟我,他就不怕問讞之時,我把他的把柄兜出來。」?
??「什麼把柄,無非是收下了你送給他的賄銀。你若真的兜了出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你別嚇唬我。」?
??「邵某絕沒有嚇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場上大權在握的人,為保自身,殺人滅口的事還做得少嗎?」?
??聽得「殺人滅口」幾個字,胡自皋頭皮一炸如遭雷擊,頓時兩腿一軟癱坐在地。瞧他那副熊樣兒,邵大俠心中甚是鄙夷,暗自嘀咕道:「腐儒不可與論道,貪官不可與論德,真乃至理也。」但鄙夷歸鄙夷,他仍為胡自皋謀划道:?
??「胡大人,你倘若肯聽我邵某的建議,興許事情還有轉寰之處。」?
??「請講。」胡自皋揚起頭來。?
??「我想你我既是欽犯,這案子就不會拖延,或許明日就要過堂,無論刑官如何拷掠逼問,你只守住兩條就行。」?
??「哪兩條?」?
??胡自皋又從地上爬起來,把身子貼近柵牆,眼巴巴地看著邵大俠。?
??「第一,千萬不要攀扯馮公公和武清伯,皇上不會因為你檢舉了他們而赦免你的罪行,相反,他們會儘快把你處死。第二,你為我特批鹽引的事,你一口咬定,是我邵某設局要挾你,你從中沒有獲得一兩銀子的好處。你既沒有貪墨,對你的懲處就不會重到那裡。」?
??「你不會攀咬我?」胡自皋狐疑地問。?
??邵大俠淡淡一笑,回道:「我反正是一死,多承擔一點罪過,又有何妨?」?
??「邵員外,你真是天地間的偉人。」?
??胡自皋眼圈兒一紅,說話喉頭髮哽。當夜無話,第二天如邵大俠所料,南京刑部右侍郎史大人升堂,對胡自皋與邵大俠分別進行了讞審。胡自皋按頭天晚上商定的計策,將一應責任全都推到邵大俠身上。再加上胡自皋的家人托關係在史大人身上使了銀子,因此這位史大人倒也沒怎麼為難他。問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提審,每日里任其在監獄中吟詩作賦。對邵大俠則不然,一來他是「首犯」,二來他又擺著個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好漢架子,不肯低聲下氣打通關節,因此史大人第一次過堂,就對他用了酷刑,除了用拶子拶爛他的手指,還弄了一個六十斤重的大鐵枷給他戴上。邵大俠牙齒咬出血來,也不肯哼一聲。史大人一心想讓這個「強項之徒」討饒,卻沒有想到他臭硬如此。第二次過堂時,史大人捋著鬍鬚,很優雅地說:?
??「以熱攻熱,葯有附子;以凶去凶,牢有酷刑,本官就不信,你邵方有三頭六臂,斗得過朝廷大法。」?
??戴著大鐵枷的邵大俠,儘管一嘴的血泡,一身的血痂,還偏和這位史大人擰勁兒,譏道:?
??「史大人對我邵某說朝廷大法,猶如對牛彈琴。我今天之所以戴枷披刑,你以為是你的功勞?呸!若不是我良心有愧,要為長城上那些凍死的兵士服刑,你豈奈我何!」?
??史大人惱羞成怒,一拍驚堂木,吼道:「大膽刁民,竟敢胡言亂語,來人!」?
??「在!」兩廂甲首皂隸山呼應諾。?
??「大刑侍候!」?
??「遵命!」?
??幾位皂隸應聲而上,把邵大俠掀翻在地,正要亂棍打下,忽見一人從後門進入刑堂,在史大人身邊耳語幾句,史大人頓時臉色大變,一擺手說道:?
??「暫饒了這個刁民,押回大牢。「?
??眾皂隸不明其故,只得把邵大俠又押回大牢。他們哪裡知道,方才進來的那個人,本是史大人的親信師爺,他給史大人傳來了一個噩耗:三天前史大人十歲的小兒子隨家人上街玩耍忽然就不見了,找了一天仍不見蹤影,直到昨天夜裡,才有一個人往他家門縫裡塞進了一封信,用威脅的語氣寫道:「姓史的,邵大俠若有三長兩短,令公子斷難活命。」史大人的家在南京,家裡人得了這封信,就急忙差人騎快馬跑來揚州送信。?
??乍一聽這消息,原本興抖抖要挖出更多罪狀的史大人,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這天傍晚,他讓手下把邵大俠從牢房裡秘密提了出來,帶進一間早擺了一桌酒席的小房,他讓人給邵大俠去了鐵枷,滿臉賠笑請這位「欽犯」入座。邵大俠不知史大人為何先倨而後恭,也不推辭,坐下就吃。史大人給他斟酒,舉杯請道:?
??「請邵大俠飲了這杯。」?
??「史大人,我可是欽犯啊!」邵大俠?兒一口乾了酒,話意兒滿是嘲諷。?
??史大人臉紅紅的,半尷不尬地說道:「邵大俠,本官奉命辦案,原不想和你做對頭。」?
??邵大俠奪過酒壺,自斟自飲,回道:「我從來就未曾把你當成對頭。」?
??邵大俠言下之意是這姓史的不夠格,但史大人沒聽出來,卻抓住話把兒問道:?
??「你既不把咱當對頭,為何下此毒手?」?
??「什麼毒手?」?
??「四天前,本官的小兒子在南京城遭人綁架。」?
??「你兒子遭人綁架,與我何干?」?
??「邵大俠,你別裝蒜了。」?
??史大人說罷,便從袖籠里摸出那封信遞給邵大俠看。草草幾行字,邵大俠一瞥即過,放下信箋,自言自語道:?
??「這是誰做的呢?」?
??「誰做的你還不清楚?」史大人想發脾氣又不敢,只好巴結說道,「邵員外,本官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氣,黨羽……啊不,朋友眾多,這件事是誰做的,你肯定知道?」?
??邵大俠見史大人救子心切,便有心逗逗他,於是調侃說道:「你想救兒子,其實很簡單,把我放了,一切都萬事大吉。」?
??「這哪兒成?」史大人緊張得額上冒出汗來,「放走了你,甭說救不了兒子,連本官的這條老命也得搭上,邵員外,只要你放了咱兒子,咱保證從此後不為難你。」?
??「我是欽犯,你怎麼為難我都不會犯錯,」邵大俠對眼前這位吃軟怕硬的昏聵官員既感到厭惡又產生憐憫,道,「拿紙筆來,我寫封信,你們派人送到我府上。」?
??片刻紙筆侍候,邵大俠只寫了四個字「放他兒子」,史大人不放心地問:?
??「就這幾個字兒成嗎?」?
??「一字千金,拿去吧。」?
??邵大俠說罷,起身離席,下巴一挑,示意獄卒把他帶回漕運衙門的大牢。?
??不覺半月過去,這期間邵大俠一次也未曾提審。那位史大人也再也見不到蹤影。有個獄卒慕邵大俠英雄之氣,便偷偷告訴他,當史大人的小兒子被人神秘送回府上后,這位老刑官經過權衡思量,再也不肯承頭讞審這個大案,於是裝病回了南京。接他手的人,現在尚未履任,故邵大俠樂得在牢里清閑,每日與胡自皋兩人海天霧地地神侃。??
??看看已到了臘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揚州城的天氣喑喑啞啞。中午,邵大俠與胡自皋兩家都買通關係送了食盒進來,兩人正欲隔牆痛飲,忽然管監的典吏進來,打開邵大俠的牢門請他出來,邵大俠對著幾樣佳肴不肯挪步,說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這壺熱酒再去。」?
??典吏腆著臉,笑道:「是咱王大人請你去,那邊的酒席更豐盛,等著你哪。」?
??「哪個王大人?」邵大俠問。?
??「咱們的漕運總督,邵爺,你面子大,咱們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對面的胡自皋撿耳朵聽到這段對話,忙羨慕地插話道:「邵員外,上半年張首輔不是有信給王篆,要他照顧你么,你捉進他的漕運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過小年,他卻來請你,據我看,八成兒有好消息。」?
??邵大俠一笑反問:「如果是鴻門宴呢?」說罷抬腿出門,走之前還不忘繞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著柵牆朝裡頭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獅子頭做得欠工夫,這廚子二流都稱不上。」?胡自皋嘆一口氣,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談美食,有此一頓,也差強人意。」?
??邵大俠又道:「揚州城中四喜閣的廚師老馬,獅子頭做得真正是好,那才是叫佛跳牆呢,你何時官復原職,就把那老馬請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邵大俠已是大搖大擺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後,倒像是個跟班。
??
??從牢房到漕運總督的廨房,大約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備森嚴槍兵密布,一看到這陣式,邵大俠料定此去必無好事。走進廨房旁邊的花廳,卻見王篆已站在那裡迎候。這位手握重權的漕運總督,雖然官位顯赫,但同兩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馬司巡城御史相比,還是一個?樣,瘦精瘦精像個猴子,只是從他那兩隻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過去顯得深沉。邵大俠一進花廳,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員外,你終於來了。」?
??邵大俠還了一禮,落座后也不寒暄,兀自問道:「王大人請我來,不知為的何事?」?
??「沒別的,」王篆瘦削的臉頰上勉強掛著笑意,「今天過小年,請你來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氣,我作客漕運大牢,已經二十多天了。」?
??「嘿嘿,這……我知道,你是欽犯,史大人管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麼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稱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裡,便笑道,「這麼說,我邵某這顆腦袋,又可以多寄存幾天了。」?
??「這個,當然,當然。」?
??王篆嘴上這麼說,心裡頭卻是十分緊張。原來,史大人稱病回南京后,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審判,但又顧慮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響,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後刑部、都察院與大理寺三大衙門堂官一起到內閣張居正值房會揖,決定將邵大俠就地處死。為了萬無一失,這案子仍繞過揚州府,徑由漕運總督王篆辦理,王篆接到這道密令,如拿到一個燙手的山芋,實在感到難辦:第一,他在與邵大俠的交往中,感到這個人行俠仗義,的確有可敬可畏之處,親手殺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俠在江南勢力極大,與他為敵,
??大人就是前車之鑒。但是,軍令如山倒,內閣密示不能不執行。兩相比較孰輕孰重已不能判得明白,他只有橫下心來,執行北京八百里加急傳來的密殺令。?
??再說邵大俠入門之前已存疑心,現在又看到王篆閃爍其辭,便欲探知此中蹊蹺。他故意裝傻問道:?
??「史大人既走,這案子是不是暫時擱下了?」?
??「這怎麼可能呢?」王篆蹙著眉頭說,「自把你抓起來后,皇上又為此案連下兩道諭旨。」
???「都說些啥?」?
??一問到關鍵處,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擺上了,邵員外,咱們入席吧。」?
??兩人離開花廳來到膳堂,只見珍饈美味堆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讓人作陪,與邵大俠對席而坐。但是,細心的邵大俠發現,上菜的夥計罩著的大棉袍子裡頭都穿上了短打緊身衣,籠
??帷幔的木格窗子外頭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親自為邵大俠斟上一杯,起身邀飲。邵大俠坐著不動,正顏問道:?
??「王大人,你對我說實話,皇上的諭旨說什麼?」?
??王篆情知瞞不下去,便道:「邵大俠少安毋躁,先飲下這杯,我再實情相告。」?
??「你先說,說了我再喝。」?
??「既是這樣,我不得不說,皇上要把你秘密處死。」?
??王篆以為邵大俠聽罷此言一定有過激反應,因此預先拉好架式準備閃躲,卻沒料到邵大俠異常平靜,他拿起那杯酒,緩緩飲下,問道:?
??「小皇上不是說要將我明正典刑么,怎麼突然又改成了秘密處死?」?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著你江湖朋友眾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對一介布衣如此害怕,這是衰敗之象啊!」邵大俠長嘆一聲,一臉的蔑視,又問,「這秘密處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頭上?」?
??「是。」王篆強壓下心頭的慌張。?
??邵大俠又問:「你準備如何下手?」?
??「你看,那兒有一壺毒酒,」王篆指著牆邊高腳几上的酒壺說,「酒過三巡,趁你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你飲下。」?
??「無稽之談!」邵大俠鄙夷地說,「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遭人暗算成何體統!」?
??「那,邵大俠想怎麼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從未碰到如此視死如歸的人,心中除了緊張又陡生敬慕,小聲囁嚅道:?
??「邵大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沒怪你,」邵大俠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壺一摔,問,
??「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雙腿抖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邵大俠,你可有遺言留給家人?」?
??「沒有,走吧。」?
??「你,你還是留幾個字吧。」?
??王篆近似懇求。邵大俠想了想,道一聲:「好吧。」便隨著王篆回到花廳,在已鋪開的宣紙上奮筆寫道:?
??象以齒焚,?
??犀以角斃;?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
??貂以毛誅,?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殞,?
??獐以臍傷。?
??
??匹夫何辜,?
??懷璧其罪。?
??只為冤魂,?
??安然受戮。?
??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將這人間,?
??留給俗流。??
??寫到這裡,邵大俠似乎意猶未盡,但一時找不到詞兒,便慨然擲筆,昂頭走出花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89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7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二回 邀王公齊瞻年節禮 對空房捧讀絕情詩 文 / 熊召政

臘月二十四一過,北京城中過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起來。平日冷冷清清沒多少生意的商鋪,現在無不擠擠雜雜。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人,有東跑西顛置辦年貨的,有扛著長篙帚子到處吆喝著替人掃塵清洗煙筒的;有趕著騾車專給大戶人家送紅籮炭白花窗紙等雜物的,有當街擺起條桌替人寫春聯的;有挑著刀具擔子上門替人家殺豬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著快板挨門挨戶送門神,為的是討幾個銅板。總之是人無貴賤,都為一年一次的春節忙得腳不沾地兒。?
??卻說除夕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里裡外外都是張燈結綵。往年過年,大門口掛上八盞大紅燈籠,熱熱鬧鬧就滿有氣氛。今年這燈籠卻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盞。而且,這些燈籠沒有一隻是從庫房中取出的舊物,它們都是從珠市口汪家燈鋪里訂製的新款宮燈。大清早,家廳們搬出梯子掛燈時,惹來了一幫看熱鬧的乞丐。這些耍貧嘴覓食兒的街混兒,碰到哪家有喜事兒,都會湊上去說吉利話討財喜。這會兒,乞丐中一個綽號叫銅豌豆的小傢伙,看到一隻燈籠被掛上樑,忙把一掛鼻涕縮了縮,從腰帶上抽出快板摔了個花樣敲打起來,和著快板響亮的節奏,他扯著嗓子有板有眼唱道:??
??掛燈籠,紅彤彤,?
??這戶人家佔東風。?
??日子過得火蓬蓬,?
??當官當得路路通。??
??這吉利話順耳,此時若把幾個銅板擲過去,小叫花子們也就作揖道謝,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當事,不但沒有一個人捨得施捨小錢,反而有一個還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這裡不是你們鬧的地方。」?
??一句話未完,銅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癟唱道:??
??掛燈籠,紅彤彤,?
??外面好看裡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頭,?
??拆下富字換成窮……?
??銅豌豆順口溜張口就來,他還欲鋪排下去,忽然「啪」的一聲,他的臉頰上挨了一個重重的手批。抬頭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像一堵牆橫在他面前,銅豌豆捂著臉正欲叫罵,壯漢如同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起來,喝道:?
??「小雜種,誰讓你在這裡咒我?」?
??這壯漢是李高,他本是個夜裡不眠日里睡覺的玩主。除夕這一日家裡有喜事,他才起了個大早,到街上??辦事,回到家門口正碰到這群叫化子哄鬧,便逮了個正著。?
??銅豌豆一見這李高衣著華麗,再看周圍不知何時已圍攏了一群橫肉面生的打手,頓時心底發虛,吸溜著鼻涕答道:?
??「咱誇這府上燈籠,他不肯給賞錢。」?
??「誰?」?
??「他們。」?
??銅豌豆指著門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銅豌豆放下,又對那些家丁擰著眉斥道:?
??「你們怎麼和這些嚼舌根的?蛋一般見識,嗯?就他娘的幾個銅板,你們施捨不起是不是
??」?
??幾句話罵下來,家丁們一個個不但氣星兒沒有,還都哈著腰滿臉賠笑。一個年長的家丁忙
??出一把銅板遞過來,銅豌豆接過破涕為笑。?
??「你叫什麼?」李高問。?
??「銅豌豆。」?
??「我操你媽,看你爛泥樣的伢秧兒,還想掙一個嚼不碎捶不爛的大名,」李高嘴上雖然罵咧咧的,臉上卻掛著笑,「你拿走了賞錢,該掌自己嘴巴子了。」?
??「為啥?」銅豌豆問。?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順口溜,替老爺解咒行啵?」?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爺咱喜歡不喜歡。」?
??銅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韻鏗鏘地唱將起來:?
??掛燈籠,紅彤彤,?
??這家府上好興隆。?
??男的都是大金龍,?
??女的都是大彩鳳。??
??銅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銅豌豆的腦袋,問道:?
??「龍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謅,說咱府上出大金龍?」?
??「咱編詞兒只圖吉利,不管這許多。」?
??「唔,咱看你銅豌豆嘴上還利索,你今兒個也甭走了,待會兒咱府上有許多客人來,每一個下轎的,你就念一段順口溜,只要逗得他們高興,咱有大把的賞錢。」?
??李高說罷雙手一剪邁開大步進了大門,銅豌豆瞅著他大模大樣的勢派,問近前的家丁:?
??「這位老爺是誰呀?」?
??家丁道:「?,鬧了半天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國舅爺。」?
??李高進得府中,但見他的父親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綉蟒朝服,坐在客堂里,指揮一幫僕役搬東搬西布置環境。李高走了進去,得意地對父親說:?
??「爹,咱早上一出門,就討了個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問。?
??李高便把銅豌豆最後念的那四句順口溜念了一遍,接著喜洋洋地說道:?
??「爹,咱姐叫彩鳳,可京城裡的人,不管老少貴賤,都只知道李太后,卻是沒幾個人知道她叫李彩鳳的。那個銅豌豆張口說出『女的都是大彩鳳』,可見,咱姐不管權勢多大,地位多高,還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開嘴憨憨地笑了。自從戚繼光御前告狀以來,武清伯一直擔驚受怕。他不單聽信駙都尉許從成和兒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場假上吊的鬧劇。自那以後,他還到處求神拜佛,尋求趨吉避凶的良方。皆因他知道張居正把這事兒揪住不放。他不知張居正究竟想要怎樣,會弄何等的套路懲治他,心中猜詳不出,故每日愁眉苦臉,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穩。十幾天前,他聽說揚州方面已把邵大俠與胡自皋捉拿起來,心裡頭越是發毛。他害怕邵大俠說出事情真相,自己縱然橫下心來不認賬,但那要費多少口舌?還不知讞審的官員會不會成心作對。這樣魂不守舍的日子又過了一二十天,忽又聽得消息,說邵大俠已經在揚州漕運大牢里「畏罪自殺」,他頓時心下犯嘀咕:「這人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怎地就會自殺?」
??正自將信將疑,昨兒又接到宮裡頭的傳信,說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節禮。乍一聽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這一舉動表示,他們父子二人已徹底從「棉衣事件」中解脫了。因此李高便向父親建議,為了沖沖府上的霉氣,乾脆趁姐姐送年節禮之機,把京城裡的勢豪大戶請一些來,讓他們目睹「送禮」的盛況,好回去宣傳宣傳,咱李家無論啥時候兒,都還是京城裡頭的第一號皇親。武清伯素來只喜歡銀子不喜歡張揚,但這回確實受夠了「窩囊氣」,也就真的想在眾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兒子的建議。因此,從昨天夜裡開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來,到今兒個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氣。?
??
??過了辰時,被請的客人陸續到齊,來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裡頭叫得響的人物,他們中地位最高的,當數鎮國公朱希孝。他是開國元勛朱能的後代,到他這裡,已世襲了九代。這朱希孝為人謹慎,從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勢豪大戶中人緣極好。張居正對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極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薦,朱希孝還被皇上任命為錦衣衛鎮撫使,轄控錦衣衛南北十六衛營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號武臣了。他之到來,令武清伯甚為高興。?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約巳時一刻,忽有門子滾葫蘆般跑進客堂,跪下稟道:?
??「老爺,宮裡頭的牌子到了。」?
??李高連忙出門迎接,一會兒,李太后名下的隨堂太監萬和就隨著李高走進了客堂。一看到客堂里坐了不少貴賓,萬和禁不住一愣,這些人,多半他不認識,但像朱希孝、許從成這樣的顯貴,他還是打過交道。他當即先朝在座的諸位勛貴抱拳一揖,然後再對武清伯施禮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來送禮。」?
??「好哇,咱閨女啥時候兒都惦記著我這把老骨頭,」李偉一臉的紅光,不無炫耀地說,「萬公公,太后這一向可好?」?
??「好,每日還是抄經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溫書習字,還要閱讀各地奏摺,處理軍國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閨女給咱捎話兒了嗎?」?
??「捎了,」萬和拘謹慣了,回話極有分寸,「李娘娘要你老人家保重身體。」說罷,喚過隨他前來的兩個小火者,將一個禮盒兒抬到客堂里當場交付,然後領了賞錢辭謝回宮去了。?
??萬和一走,客堂里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第一個起身離席,搖著臃腫的身軀走到禮盒兒跟前的是許從成,他繞著禮盒兒走了一周,煞有其事地感嘆道:?
??「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你們看看,大凡什麼事到了節骨眼兒上,還是親情為大吧。」
??許從成這些夾塞兒的話,在場的人一聽就懂——這是暗指「棉衣事件」。於是,客堂里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有些人手伸得特別長,想攪和皇上家裡的事,這真是自不量力。」?
??「別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實他們心裡頭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來。」?
??「今年的子粒田徵稅,咱白掏了四千兩銀子。」?
??「我呢,我還不是一樣,碰到這種人當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
??「別急,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君不聽古人言,千人所指,無病自死。」?
??許從成點一把火,把眾人的憤怒都引了出來。除開朱希孝,這些人都是對子粒田徵稅極為反對的,腹誹藏之既久,藉機泄憤也事屬必然。朱希孝對這些偏激之詞聽不過耳,遂響亮地打了一聲咳嗽,待眾人安靜下來,他才和緩言道:?
??「居家友聚,議論國事朝政,實乃朝廷大忌,諸位還是謹慎些個。」?
??慮著鎮國公的聲威,他這一說,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許從成本是打不滅吹不熄的逗人燈,哪肯閑著?遂轉了話題兒,又指著禮盒兒言道:?
??「大家猜猜,這禮盒兒里裝的是啥?」?
??「銀錠。」有人回答。?
??李高上前掇了掇,道:「並不沉的。」?
??「那就不是銀錠了,」許從成說,「咱看也猜詳不出,乾脆,還是請武清伯打開,咱們一睹為快。」?
??眾人一齊說好,武清伯滿面笑容走近前來,看著系在禮盒兒外頭的彩帶及綢花,已是喜不自勝。李高遞給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帶剪開。武清伯捨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腳去解那彩帶的結子,弄了半天才解開,待他打開層層包裝,把最後一層綢布揭開時,一直站在一旁圍觀的王公大僚們,頓時都傻了眼。?
??盒子里躺著的是一把砌刀。?
??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後派萬和來給他送來一把砌刀,在場的人沒有誰不明白李太后的良苦用心:她要他的父親不要忘本。?
??「咦,怎麼會是這個?」許從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清伯與李高父子二人面面相覷地對視一眼,站在禮盒兒跟前,恍若兩根木樁。??
??
??除夕這天上午,張居正仍乘轎到內閣轉了一趟。京師各衙門年節放假從臘月二十八至翌年正
??月十六,期間除值守人員每日點卯以應必須,各衙門例不辦公。張居正難得有幾天清閑,但心中對國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爺的福,他自上任首輔兩年多來,域內風調雨順,長江、黃河與淮河都未曾有水患發生。北方九邊,從陝西榆林到遼東朵顏三衛,這數千里的防線,除秋上偶爾有小股韃靼與色目驃騎越境劫掠牛羊外,亦無大的戰事發生。連續兩個半年,南方水田北方旱地都有好收成,因此各府州縣徵收糧課沒有出現拖欠現象,且州倉府庫糧滿為患。累年的積欠除萬曆元年減免一次外,第二年又酌情對河南、山西、湖廣與河北等歷年受災較多因之積欠也多的省份再減免一次,如今積欠已基本清理完畢。隆慶時期六年都做不成的事情,張居正花兩年時間就大功告成。朝廷手中有糧,老百姓又都得到實惠,因此耕夫野老一般庶民無不誇讚萬曆新政的好處。再加上子粒田徵稅以及全國十大稅關的改制,屯邊與馬政的改革,宮中皇室用度的削減以及兩京各大衙門裁汰冗員節縮開支等財政舉措,使國庫的銀兩大幅增加。僅萬曆二年一年,與隆慶六年相比節約下來的銀兩就達三百萬兩之巨,再加上新增收的五百多萬兩稅銀,張居正的摯友王國光,終於從大明王朝近兩百年來最窮的一個戶部尚書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最富有的大司徒。今年秋天,張居正決定給全國官員提高年薪
??折俸。過去折俸,四品以上官員是三分銀,七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四分銀六分銅鈔,如今倒了過來——四品以上官員是七分銀三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八分銀兩分銅鈔,須知銅鈔因造得鑄得太多太濫,根本不值錢。官員們薪俸拿到的現銀多了,無異於提高了俸酬,中
??官吏得到的實惠猶多,因之也是一片讚譽。總之,這個春節物阜民豐,南北東西到處一片喜氣洋洋。?
??張居正心裡清楚,這種局面的取得,是李太后與小皇上對他言聽計從的結果。「內閣每有一議,皇上即下一旨」,這種親密無間的君臣關係,乃是萬曆新政得以展布的穩固基石。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富國強兵的夢想初見端倪,張居正初登首輔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沒有鬆弛,反而更加強烈了。歷史上功虧一簣的前車之鑒太多。眼下的局勢雖然對他有利,明槍沒有了,但暗箭隨處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這種警惕心與緊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呆不住,仍想著要到內閣走走。?
??因今日只是巡視而無實際的事兒,張居正在路上便是從容不迫,待到內閣院子里落轎時,已過了巳時。他剛走進內閣,忽見呂調陽對面的一間值房門已開啟,那是新增補的內閣輔臣張四維的值房。說到張四維入閣,這裡頭還有一段故事:戚繼光告御狀不幾天,李太后曾召
??玉娘,兩人說閑話時談及張居正為國事操勞恨無分身之術,李太后當時就讓容兒傳她的懿旨
??,讓張居正再挑一兩個輔臣,隨他入閣辦事。張居正得到這道旨意,內心感謝李太后與小皇上對他的關心,但在推薦輔臣的人選上,他卻頗費躊躇。他心中有三個人選,一個是詹事府詹事申輔時,一個是禮部左侍郎許國,還有一個就是禮部尚書張四維,這三個人都在他為小皇上精心挑選的六個經筵講師之中。這三個人,申輔時是狀元出身,學問道德都為士林推重;許國資歷稍淺,卻也是有著經邦濟世的實際才幹;至於張四維,論資歷三個人中數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進士后,從知縣做到巡撫,臬台藩台都干過,當封疆大吏時很有政聲。
??去年,張居正推薦他出任禮部尚書一職,原也存了讓他入閣的意思。但他在禮部尚書任上一
??年多來,所作所為卻有張居正不甚滿意之處。最不滿的是兩件事情:第一,今年的會試,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二人參加,敬修雖然榜上有名,名次卻在八十名開外,更慘的是,嗣修還名落孫山。雖然事前張居正就會試事一再叮囑張四維要秉公持正,但到頭來看
??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這般狼狽,心裡頭還是很不舒服。其實張四維一直有心照拂,但憚於張居正防微慎獨的做人風格,他不敢冒這個險。但他看準了張居正不喜歡江西舉子湯顯祖恃才傲物的張狂勁兒,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張花團錦簇的試卷扔進了廢紙簍,讓這位志在必得的大才子愴然離京。儘管這一處置本意是為了討張居正的歡心,而不惜招來物議,但張居正仍不領這個人情;第二,張居正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張四維為了能早日入閣,還走通了馮保與武清伯李偉兩人的門路,大肆向他們行賄送禮。張四維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經營鹽業而積下巨額財富,他根本用不著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銀子供他打通關節。?
??基於以上兩個原因,他差不多已將提拔張四維的念頭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發生后,這件事又有了新的變化。戚繼光御前告狀之後,第一個感到緊張的還不是武清伯李偉,而是薊遼總督王崇古。在當朝那些以文馭武的進士出身的總督中,最為出類拔萃的,當數譚綸、殷正茂與王崇古三人。當初楊博由兵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到底該由誰來接替他。張居正一時委決不下,最後,他想出一個折衷方案,讓譚綸擔任兵部尚書,而讓王崇古掛兵部尚書銜領薊遼總督一職,殷正茂掛左都御史銜仍領兩廣總督。這樣,論級別三人都是二品大員。不同的是,譚綸坐的是實職,總攬全國軍事,實際權力大過王崇古與殷正茂。如此安排,三
??都皆大歡喜,因為譚綸年紀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個有資格接任兵部尚書一職的,就數他王崇古。但異數難料,眼瞧著王崇古可以順利接班,誰知「棉衣事件」突然爆發——這場悲劇的起因,就在於王崇古把這筆製作棉衣的生意當作人情送給了武清伯李偉。?
??事出之後,王崇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上摺子辯解,但數次提筆又不知如何敷陳。盡
??管這筆生意是李偉主動跑上門來要去的,但自己又怎敢把這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他。設若自己咬牙把這責任承擔下來,豈不是伸著腦袋讓人砍?常言道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髮,現在用來比之於王崇古,庶幾近之。?
??其實,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張居正也感到非常棘手。平心而論,他對王崇古的才幹十分欣賞,這位文帥同殷正茂一樣,從裡到外透露的都是一股子精明強幹的循吏作風,而絕無半點迂腐空談的清流習氣。他之所以建議戚繼光到御前告狀,原也只是想藉此治一治外戚集團的頭號人物李偉,這想法同他今年夏天呈給皇上的《請裁抑外戚疏》如出一轍。如此一來,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王崇古勢必受到衝擊。目前情勢下,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再不可能由他來接任兵部尚書。這種結局雖是王崇古咎由自取,但張居正畢竟不願意由此而讓王崇古背上心理包袱,甚或一蹶不振。如果這樣,朝廷將損失一位難得的能臣良吏。打擊貴戚為的是懲治腐敗
??,搬開阻擋萬曆新政的絆腳石,絕不是為了剪除異己自毀長城。為朝廷留一個人才,無異於
??為天下的黎民蒼生謀一份福祉。基於這等考慮,張居正已在暗自尋求一種解決之途。正在這時候,李太后要他增加閣臣,他思慮再三,決定推薦張四維。儘管在小皇上主持的廷推中,有人還是覺得申輔時最合適,但他堅持己見,列舉了推薦張四維的六條理由。但有一條理由
??他一直沒說出口,卻是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因為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嫡親外甥。?
??這一推舉,滿朝文武都感到震驚。高官大僚沒有幾個不知道張四維與王崇古的舅甥至親關係。就在「棉衣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舉朝皆驚之時,張四維卻能不受王崇古的牽連而榮登閣臣寶座,這一舉措,令那些循常例推斷朝局揣摩首輔心志的老官僚們,一個個如墮五里霧中。
??當然,作為當事人的王崇古與張四維舅甥二人,對張居正的感情在一夜之間徹底翻了個個兒
??,由猜忌、怨恨與沮喪變成了自愧、仰慕與感激涕零。?
??張四維入閣之後,嚴格遵守小皇上御旨與李太后的懿旨:「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一個「隨」字,便把他與張居正的關係定得清清楚楚。任何事情他都不能獨自決斷,必須請示張居正方可定奪。因此,雖然張居正讓他分管禮刑兩部的章奏封駁一應事宜,然而他恭敬而遜,順上為志,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私意。?
??卻說張居正步入內閣見張四維的值房門開著,正自猜疑間,張四維也聞聲走出了值房。他見首輔正朝裡頭走,連忙拱手一揖,笑道:?
??「首輔,今天除夕,也不在家歇著?」?
??張居正還了一禮,反問道:「你不也來了么?」?
??「邵大俠一案雖然已經處理,但尚未結案。昨日,下臣從刑部調來該案卷宗,還想再看一看。」?「啊,你可有新的想法?」?
??張居正極有興趣地問,隨即讓張四維來到他的值房,張四維坐下后,稟道:?
??「那個邵大俠已死,棉衣事件按理可以結案,但胡自皋尚未處置,現仍羈押在揚州漕運大牢里。「?
??「你調刑部卷宗看什麼?」張居正問。?
??「看胡自皋的讞審筆錄,」張四維說著看了看張居正的臉色,審慎言道:「自胡自皋收監
??后,外頭輿論很大,說馮公公是他的鐵後台。如今元輔批示抓了胡自皋,是不是要查馮公公的問題。」?
??「外頭這些濫言不必聽它,緝拿胡自皋之前,不穀專為此事向馮公公作了通報,馮公公也是同意的,」張居正向張四維解釋,接著問,「胡自皋讞審時說了些什麼?」?
??「他一再辯解自己與棉衣事件無關。」?
??「他不是批了鹽引給邵大俠么?」?
??「他說這是邵大俠設局誑他,不得已而為之。」?
??「他沒有攀扯馮公公?」?
??「沒有,一個字也未提到。」?
??「這一條滑泥鰍,倒知道緊要處守口如瓶。」張居正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思慮了一會兒,又問,「能給胡自皋定罪的,究竟有哪些?」?
??「有人證物證,能夠落實下來的,他實實在在貪墨了九萬兩銀子。」?
??「這麼少,你信么?」?
??「咱也不信,但也沒有辦法,」張四維嘆一口氣,蹙著眉道,「南京刑部已派員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細軟值錢物件,能折出三萬多兩銀子,實際的現銀也只有三萬多兩。」?
??「他早就轉移了,還等著你去抄家?」張居正搶白一句,又問,「戶部尚書王國光可知曉這些情況?」?
??「他看過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貪墨只有這個數。」?
??「就這個數,也可治以重罪。」?
??「問題是……」張四維欲言又止。?
??「是什麼?」張居正抬了抬眼。?
??「昨天,馮公公讓人給下臣捎了個話兒,他說,對胡自皋的懲處,雖然沒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輕饒。」?
??「嗬,馮公公真會說話兒,」張居正嘴角泛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表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對胡自皋要嚴懲,實際上是要保他一條命。」?
??「是呀,因此下臣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調來一閱,把他的罪行歸納清楚,然後再向首輔稟報,看究竟如何處置。」?
??「若想重懲一個貪官,簡直比登天還難,」張居正喟然長嘆,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接著說,「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就依馮公公的話,活罪不能輕饒,將胡自皋家產充公,個人流徙三千里戍邊,永不準開籍回鄉。」?
??「是!」?
??張四維領命退出。張居正獨自坐在值房裡,正想著「棉衣事件」的始末緣由,忽聽得門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抬頭一看,見是積香廬主管劉朴,便示意他進來,盯著他問:?
??「你怎麼來了?」?
??劉朴滿臉驚慌,跪下稟道:「啟稟首輔大人,玉娘不見了。」?
??「你說什麼,」張居正霍地站起,迭聲問道,「你說玉娘不見了,她去了哪裡?」?
??「她昨日下午下得樓來,說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攔,就讓她去了,誰知她一去不
??返。小的派人四下尋找,至今也沒有下落。」?
??劉朴跪在地上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張居正又氣又急,朝他一跺腳,吼道:?
??「還不快起來,去積香廬。」?
??大約半個時辰后,張居正匆匆忙忙來到了山翁聽雨樓,一路上他直跺轎板要轎夫趕快。眾轎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積香廬,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都快要癱下了。
??張居正蹬蹬蹬搶步上樓,一把推開玉娘的寢房,只見琴箏宛然,香奩依舊,人卻不知哪裡去
??了。?
??「玉娘!」?
??張居正大喊一聲,寢房中回聲蕩漾。他用鼻子使勁嗅了嗅,彷彿聞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回答他的,只有虛空中那若有若無的琴聲。
??他心中頓時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記得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裡是三天前。玉娘仍對他嫣然而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樣任性撒嬌。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后,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變了。
??儘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賠禮道歉,玉娘也寬宥了他,並且撫琴作詩蘊藉繾綣一如往昔,但細心的他,仍能覺察到玉娘深藏於心的些許惆悵。她對鏡梳妝臨風憑欄的迷茫情緒,更引起了張居正對她的百般疼愛。他知道兩人之間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對玉娘是一種傷害,他正準備選擇佳期,正式納玉娘為妾。然而,他還來不及把這個決定告訴玉娘,這位風情萬種的美人兒,突然間就離他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居正的心被痛苦緊緊攫住,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妝台前,這才發現脂粉盒下,壓著一張彩箋。張居正小心把它拿起,上面寫了幾行字和一首詩:?
??老爺:奴婢今日得知,你還是把邵大俠殺了。死者不可復生,生者豈無錐心之痛。以奴婢之紅粉痴情,實難感化老爺鐵石心腸。奴婢去矣,和淚寫小詩一首,聊表奴婢寸斷之柔腸:?
??凄風苦雨恨綿綿,?
??此去奴家淚不幹。?
??鴛夢一朝成往事,?
??難將恩怨說前緣。?
??看罷這張箋紙,頓時間,張居正眼前一片茫然,兩顆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0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8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三回 詢撫臣定清田大計 聞父喪感聖眷優渥 文 / 熊召政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萬曆五年的秋天。這天夜交亥時,一匹快馬自宣武門方向馳來,到了紗帽衚衕口,馬上騎客一捋韁繩,快馬兩隻前蹄頓時騰空,那人趁勢跳下馬鞍,向一個正好路過此地的路人打聽,張大學士府在何處?因這人濃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連聽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衚衕口內一指,答道:「進去百十來步就是。」聽說這麼近了,那人不再騎馬,而是牽著馬大步流星走進紗帽衚衕,片刻之後,張居正的府邸大門便被這人擂得山響。??
??此刻,張居正府上客堂里,正坐著兩位來訪的客人。一位是戶部尚書王國光,一位是山東巡撫楊本庵。為何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來拜訪張居正呢?事情還得從一個月前的一份奏摺說起。?
??從萬曆二年開始,整頓財政一直是張居正推行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從子粒田徵稅到萬曆四年開始的馳驛制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實惠。單說這個馳驛制度,大明開國后,承唐宋朝廷舊制,在全國各地建有數百個驛站。這些驛站負責在職官員的赴任及出差公幹的食宿接送,其費用由驛站據實上稟核實報銷。而其長年供用的轎馬?役,則就地征派。驛站歸兵部管轄,管理驛站的官員叫驛丞,都是八品銜,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設立驛站的初衷,本意是為了公務簡便,提高辦事效率,但演變到後來就成了一種特權。入住驛站者,照例應有兵部發給的勘合作為憑證。為了發放簡便,兵部每年給在京各大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衙門配發一定數額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單出門旅行有驛站接待,一路上轎馬官船都由驛站供給,臨行還由驛站送上一份禮銀。如此一來,一紙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場上身份的象徵,一些高官大僚當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僕役都能獲沾殊榮。因此,近一百多年來,這大明開國訂下的驛遞制度,已日漸演變成國家財政的重大負擔,全國數百座官驛變成了官員們敲詐勒索游飲宴樂的腐敗場所。張居正奏明皇上對驛遞制度進行了嚴厲整頓,對勘合的管理嚴之又嚴,規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準馳驛,違令者嚴懲。官員們出門在外在官驛中享受慣了,突然不準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遠門本是官員們撈
??外快的絕佳機會,如今不但沒有「禮金」收入,沿途住客店還得花去一大筆費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與抵觸,甚至有人給皇上寫摺子,要求廢除這個剛剛實施的「驛傳之禁」,張居正決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飭綱紀矯治腐敗的艱難,於是對敢於違禁者給予嚴懲,一年多來,因為違反條例使用驛遞或騷擾驛站的官員,被他處分了五十幾個。最典例的例子有:
??大理寺卿趙?郊遊,在京南驛吃了一頓招待筵席,被降職一級。按察使湯卿出京公幹,要驛
??站多撥三匹馬載其僕役並索要酒食,被連降三級。更甚者,是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言官糾彈。甘肅地處北疆前線,侯東萊又是制虜鎮邊屢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人替他說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責之,下不為例」,張居正卻堅決不同意,執意革去了侯東萊兒子的官蔭。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身邊的人更是管束得近於苛刻,他的兒子懋修回江陵參加鄉試,張居正讓他雇了一頭騾子騎著回去。他府上一個僕人外出辦事,把驛站的馬匹用過一回,他知道后,立即把這僕人綁至錦衣衛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
??常言道「政治當明其號令,法令嚴執,不言而威」,由於張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個爛了一百多年的驛遞制度,竟被他用一年時間治理得秩序井然。不僅矯正了官員們據此而營私的痼弊,而且一年還能為朝廷省下一百多萬兩銀子。?
??由於連續做成了幾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后和馮保的信任,張居正現在成了大明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國家財政也徹底擺脫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全部芟除。民瘼輕重,吏弊深淺,錢糧多寡,強宗有無,諸多國事,張居正都銘記於心,一旦發現問題,便及時糾察處理,決不肯拖延半日。?
??卻說上個月,戶科給事中溫加禮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彈劾山東巡撫楊本庵徵稅不力。隆慶年間,山東一直是糧稅大省,可是自萬曆二年之後,山東上交國庫的稅銀雖略有增加,但
??在全國的排名卻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來遠遠落在後面的如山西、湖廣等省卻晉身為前八名。山東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經過子粒田征課等措施后,為何稅賦卻不能大幅增收?溫加禮便把這責任歸咎於楊本庵。?
??張居正收到從小皇上那裡轉來的這份奏摺后,極為重視,吩咐手下把王國光召來會揖此事。其實,在讀到這份彈劾摺子之前,王國光就已經注意到山東的問題。當年,王國光與楊本庵同在山西為官,王為撫台,楊為學政。因此王國光深知楊本庵的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決沒有半點含糊,而且進取心也強。說他玩忽職守懈怠政務,於情理上說不過去。王國光猜想楊本庵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便建議張居正把楊本庵召進京城當面詢問。張居正也覺得派人前往調查再等他回來稟報,既費時,還不一定可靠,遂聽從王國光的建議,往山東撫衙發了一道加急咨文。楊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裝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戶部拜訪了老朋友王國光,然後隨王國光連夜來到張居正的府中。?
??楊本庵擔任山西學政時,張居正在禮部尚書任上,還是隆慶二年京城會試的主考官,因此兩人並不陌生,但也沒有私交。楊本庵這是第一次登張居正的家門,他本是有心人,一看這客堂明窗淨幾,處處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對卑鄙齷齪藏污納垢之事
??天生反感。張居正自當首輔后,為避嫌疑,極少在家會見官員,但他知道楊本庵是王國光的朋友,故給了他一回面子。?
??茶過三巡,寒暄過後,張居正開口問道:「楊大人,戶科給事中溫可禮彈劾你的摺子,想必
??你已看到。」?
??「下官動身進京之前,就收到這份彈劾摺子的副本,」楊本庵一談正事兒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國光,又補充道,「而且,稍後的邸報中,也將這摺子全文刊登了出來。」?
??「溫可禮說的可有道理?」?
??「事實是真的。」?
??「那什麼是假的?」?
??「說下官玩忽職守,政務懈怠,這一條是假的。」?
??「為何不見你的辯疏上來?」?
??首輔大人緊急咨文讓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擱下了,而且,這辯疏下官也無從落筆。」?
??「為何?」?
??「唉,下官真是有難言之隱啊!」?
??楊本庵表現出一臉的無奈,兩人一開始談話就弄得氣氛很緊張。王國光擔心老朋友會錯過這次替自己辯解的好機會,便一旁攛掇道:?
??「中明兄,你有何難處,正可對首輔當面講清楚,省得讓人過話,說走了樣兒。」?
??楊本庵明白王國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言道:「下官出撫山東三年,何不想擴大賦稅做出政績來,該增的稅都增了,普通納稅農戶十之八九都照額繳付稅銀,基本上沒有拖欠現象發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潛力,那就不是擴大稅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誰讓你楊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張居正一拍茶几,怒氣沖沖斥道,「山西湖廣等省賦稅大幅增加,難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這些省的撫台,未必都是酷吏?」?
??「中明兄,你對首輔,怎好如此說話?」王國光也急了,趕緊打圓場。?
??楊本庵躲過張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為方才的話辯解,繼續言道:?
??「下官實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輔大人能幫下官搬開壓在頭上的兩座大山,則山東賦稅,還可增加一半。」?
??「哦?」張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斂了怒容,急切地問,「請問哪兩座大山?」?
??「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衍聖公孔尚賢,另一個是第七代陽武侯薛汴。」?
??一聽這兩個名字,張居正心裡格登了一下。作為當朝首輔,他不一定對全國各地的勢豪大戶都了如指掌,但是,對孔尚賢與薛汴兩人,他卻並不陌生。卻說孔子被列為「大成至聖先師」入文廟祭祠以來,這位聖人的直接後裔,便被洪武皇帝冊封為「衍聖公」,這一名爵代代世襲。如今的衍聖公孔尚賢,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另一個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難功臣薛祿的七世孫。成祖登基后,封薛祿為世襲陽武侯,其封地在山東。薛家在山東經營了七代,其勢力也是可想而知。?
??「這兩人怎麼了?」張居正問。?
??「衍聖公與陽武侯,在山東的勢豪大戶中,可謂是扛鼎拔山的人物。」楊本庵並不是糊塗官,論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復了他作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這兩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撫衙奈何他們不得。先說衍聖公孔尚賢,在曲阜地方,擁有大量的族人佃戶。朝廷規定衍聖公每年進京朝貢面聖一次,這孔尚賢趁此機會,讓族人佃戶替他準備禮品與盤纏,濫加科派。而且,每次進京,對沿途百姓大肆騷擾,所過之處,如同遭到強盜洗劫一般,府縣衙門若稍加制止,則受他百般呵斥。如此盤剝還不算,這位衍聖公還把沿途搜刮的貨物帶到北京販賣,每年來京一次,總得淹留數月,直到貨物賣完才啟程返鄉。孔子當年周遊各國,遊說禮教,惶惶如喪家之犬,卻不料他的後代子孫如孔尚賢者,竟魚肉百姓百般斂財,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說陽武侯薛汴,他的先祖是靖難功臣,受封后定居山東,成祖皇帝賜給他的田地有數百頃。但是,歷六世之後,到了薛汴手下,這數百頃的子粒田只是薛家財富極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來,薛家不斷添置購買土地,如今擁有的田地大約有數百萬畝。按朝廷舊制,皇上賞賜的子粒田免征賦稅,薛家就是鑽了這個空子,兼并那麼多田畝,這麼多年沒交一絲一毫的賦稅。今年雖然皇上頒旨給子粒田徵收薄稅,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數額之內,他所交稅項,只是九牛一毛。由於有這兩個人擋道,雖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稅賦的舉措,但在山東卻收效甚微。」?
??楊本庵一番陳辭,張居正與王國光兩人都聽得瞠目結舌。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當政不知行事難。張居正設身處地為楊本庵一想,不禁為自己方才的躁急而略有後悔。這時,只聽得王國光說道:?
??「中明兄,你方才這番講述,不穀聽了怵目驚心,只是有一件事咱還弄不明白,你說到衍聖公孔尚賢的問題,是他行為不端巧意斂財,這跟賦稅有何關係?」?
??「只怪下官沒有說清楚,」楊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補充道,「孔尚賢大量的財富,就來自於本該是朝廷收取的賦稅。」?
??「此話怎講?」?
??「一些刁民為了躲避交稅,自願把田地交給孔尚賢管理。農戶變成無田戶,一經核實后就不用交稅。而孔尚賢當了名義上的田主,農戶交薄租給他。把田租交給他,當然,這田租所納數額比交給朝廷的要少,不然,農戶們也不會玩這種『寄田』的伎倆。因孔尚賢有免交田稅的特權,所以每年吃這種『寄田』的租米,也是財源滾滾。」?
??「真是斂財有方啊!」張居正咬著牙,恨恨地罵了一句,「孔尚賢與薛汴如此劣跡斑斑,合省縉紳安能不反?」?
??「反什麼呀,」楊本庵苦笑了笑,「上樑不正下樑歪,一些勢豪大戶,正好仿效他們。」?
??「各級衙門呢?」?
??「衙門說到底,只能管老百姓,這些勢豪大戶,個個椅子背後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豈有此理!」張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識地捋了捋飄然長須,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固然還有這樣的怪事,真把人氣煞!」?
??「是啊,祖宗留下來的陋政,莫過於賜田,」王國光也氣惱地應聲說道,「不法縉紳鑽朝廷的空子,使賦稅大量流失,如今財富既不在國,也不在民,都被這些鳳子龍孫鯨吞凈盡。大兄,為了能讓子粒田徵稅,你費盡心血。可是,和這些縉紳大戶非法佔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征的這一點稅銀,又算得了什麼?」?
??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嘆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輔之過。楊本庵!」?
??「下官在!」?
??楊本庵趕緊站起來,張居正朝他走了兩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問道:?
??「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鑿實?」?
??「全都是事實,下官敢用腦袋擔保。」?
??「好,你明天立即給皇上寫一道辯疏,力陳山東賦稅收繳不力的原因。」?
??「這……下官遵示。」?
??「還有,不穀問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裡?」?
??「懲治這些不法權貴。」?
??「這有何用?」張居正一聲冷笑,「自周文王起,歷朝歷代對不法權貴都痛加懲治,可是,這不法權貴倒像是癩皮狗身上的虱子,是越捉越多。」?
??「那……」?
??楊本庵語塞。張居正又轉頭問王國光,「汝觀兄,對山東的事,你有何高見。」?
??「這樣的事不只是山東,如果認真糾察,恐怕每個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穀想了一個根治之策。」?
??「啊?」王國光眼睛一亮,「請首輔明示。」?
??張居正伸出兩個指頭,斬釘截鐵言道:「就兩個字,清田!」?
??「清田?」?
??王國光與楊本庵兩人都一同叫了起來。?
??「對,在全國開展清丈田地,所有縉紳大戶是重點清查對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繳所逃全部賦稅。」?
??「好哇,」王國光一下子振奮起來,旋即又擔心地說,「首輔,如此一來,你可是與天下所有的縉紳大戶為敵,這後果你想過沒有?」?
??「不穀早就說過,為朝廷、為天下蒼生計,我張居正早就作好了毀家殉國的準備,雖陷阱滿路,眾鑽攢體,又有何懼?惟其如此,方能辦得成一兩件事體。」?
??作為摯友,王國光多次聽到過張居正這種心志的表述,但楊本庵卻是第一次親耳聽到當朝宰輔為國事如此不計個人安危,眼眶裡頓時噙了兩泡熱淚,他激動地說:?
??「首輔,你既下定決心,下官在此主動請纓,清丈田地,就從咱山東開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項浩大工程,朝廷須得為此事訂下規則章程,究竟如何實施,汝觀兄你先找有關衙門會揖。」張居正說到這裡,忽見游七慌慌張張跑進來,便轉頭問他,「你有何事?」?游七臉色蒼白,嘴唇抖動著不敢說話,只把隨他進來的一位漢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誰?」張居正問。?
??那漢子就是方才在衚衕口問路的騎士,此時他朝張居正雙膝一跪,稟道:?
??「首輔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託,從江陵趕來送信。」?
??「送什麼信?」?
??「令尊大人張老太爺已經仙逝。」?
??「什麼,你說什麼?」?
??「張老太爺已於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張居正如遭五雷轟頂,嘴中不停地喃喃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第二天早上,內閣院內靜靜悄悄。辰時已過,仍不見張居正的大轎來臨,這是張居正任首輔五年來第一次沒有按時上班點卯。不過,內閣大小官吏並不感到驚奇,因為頭天夜裡,幾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張居正遭此大喪,已是
??哀毀骨立,不來內閣上班原也在情理之中。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位次輔,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
??個時辰來到內閣,他們商議著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快把這一消息奏報皇上。於是二人具名寫了一份揭貼,遣人匆匆投往大內。?
??外廷所有奏摺條陳,均需經過司禮監方可到達小皇上手中,這次也不例外。馮保也是一大早就趕到了司禮監值房。昨天半夜裡他就得到了張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趕早進入大內,把這一消息向李太后與小皇上稟報,轉而一想又不妥,此類事情,照例應由內閣開具條陳稟奏。他若提前奏聞,心細的李太后就會懷疑他與張居正的關係。所以,當他心急火燎等到了兩位輔臣寫來的揭帖后,便急匆匆趕到了乾清宮。?
??已年滿十五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已於春上舉行了訂婚大禮,在兩宮皇太后的舉持下,為他選聘了錦衣衛千戶王偉的女兒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嚴密監控之中。乾清宮正寢之室,擺了兩張床,一張是朱翊鈞的,另一張則為李太后所用,她與兒子對面而寢,怕的是兒子學壞,不能當一個英明君主。?
??這天早上李太后與朱翊鈞二人剛用罷早膳,正在敘茶,馮保稟報一聲跑了進來,跪下奏道:?「啟稟太后和皇上,閣臣呂調陽與張四維有緊急揭帖呈上。」?
??「說的什麼?念。」李太后令道。?
??馮保展開揭帖讀了下來:?
??啟稟皇上:臣等於昨夜得首輔張居正府中報信,得知張先生令尊張文明大人已與本月十三日病逝於湖廣江陵城家中,張先生聞訊哀慟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臣呂調陽張四維伏奏?
??乍一聽到這一訃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見大滴大滴的清淚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鈞已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母親的眼淚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微微顫抖著喊了一聲:?
??「母后!」?
??李太后眼中驀地閃現出五年前在這乾清宮中隆慶皇帝駕崩的一幕。那三位顧命大臣,高儀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這一位張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頭一陣驚悸,她習慣地想把坐在身邊的朱翊鈞攬在懷中,但一見到朱翊鈞已長成英俊少年,再非當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這當兒,貼身女婢趕緊上來替她揩拭眼淚,但眼淚越揩越多。?
??「太后,請節哀。」馮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鈞不知如何安慰母親才好,但經過五年的訓練,他已習慣於在任何時候不忘皇上的尊嚴。因此,盡量壓下心中的慌亂,問馮保:?
??「大伴,兩位輔臣的揭帖中,言及張先生在家守制,這守制是什麼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爺訂下的規矩,」馮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職官員,遭逢父母大喪,必須除去官職,回家丁憂三年,然後再復職,這一制度就叫守制。」?
??「這麼說,張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這樣!」?
??朱翊鈞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忙問李太后:「母后,張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嗎?」?
??李太后微微點了點頭,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憂傷說道:?
??「鈞兒,你想一想,眼下的萬曆王朝,如果沒有張先生,那會是什麼樣子?」?
??「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張先生走。」?
??看到朱翊鈞執拗的樣子,李太后嘆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這一會半刻議得出結果來,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張先生安撫。」?
??「大伴,這安撫可有章程?」朱翊鈞問馮保。?
??「有,皇上應頒諭旨撫恤,遣太監到張先生府上宣讀,爾後再送些禮品去。」?「如此甚好,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諭旨。」?
??馮保領命,退下辦事去了。?
??一個時辰后,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佑受小皇上之命,趕到紗帽衚衕傳旨。此時的張大學士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也被臨時布置成靈堂。聽說皇上旨意到,正在靈堂哭祭的張居正忙讓一應家人迴避。看著客堂懸起的這些挽幛,李佑也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但他強忍住,從折匣中拿出聖諭,對跪著的張居正念道:??
??朕今覽呂調陽、張四維二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也!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託,輔朕沖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
??李佑剛一念完,張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這麼快頒旨對他宣慰,讓他大為感動。李佑本是馮保的心腹,見張居正哭得這樣傷心,他一時沒了主意,只得勸道:?
??「請張先生愛惜身體,你這樣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會多麼難過。」?
??聽了這話,張居正止住抽泣,從地上撐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李佑恭恭敬敬把聖旨送到張居正手上,又低聲說道:?
??「張先生,馮公公讓奴才稟告於您,他已給皇上出主意,讓皇上接見吏部尚書張瀚。」?
??「見他幹什麼?」張居正問。?
??「大概是為先生守制的事兒吧,」李佑一臉討好的神氣,「皇上要張瀚出面慰留先生。」?
??張居正心中怦然一動,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極度悲慟之中。但哀號痛哭之時,他仍不忘考慮這一突然變故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按規定他必須立即「守制」,如果這樣,他就得離開北京三年。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他嘔心瀝血推行的萬曆新政,無疑就會半途而廢。但不這樣做,又找不到恰當理由。現在聽說皇上決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看到一點亮光。但他不願在李佑面前表露心情,只是微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這件事,他讓李佑稍等會兒,起身去了書房,從書屜里抽出專用箋紙,工工整整寫了一段文字:
??聞憂謝降諭宣慰疏??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書,知臣父張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聞訃音,五內崩裂。?茲者,伏蒙皇上親灑宸翰,頒賜御札。該司禮監李佑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乃蒙聖慈哀憐犬馬餘生,慰諭優渥。臣哀毀昏迷,不能措詞,惟有痛哭泣血而已。臣不勝激切哀感之至。?
??寫完這道疏文,張居正看過無誤,便又回到客堂交給李佑帶回大內。?
??送走李佑之後不久,在他名下幫辦的內閣中書姚曠又乘轎而來。這姚曠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進來,先撲倒在張文明老太爺的靈位前呼天搶地痛哭一番,然後才抹著眼淚,在游七的帶領下走進張居正的書房。經過一整夜的折騰和這半日來的應酬,張居正已是乏極了,正想在書房的卧榻上打個盹兒,姚曠一來,他不得不又撐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弔客,他倒不用見了,但姚曠卻是非見不可的,因為他急於想知道內閣那邊的情形。?
??姚曠一進書房,喊了一聲「首輔大人」即欲跪下,張居正吩咐免禮讓他覓凳兒坐下,接著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問道:?
??「你來幹什麼?」?
??姚曠答:「是呂大人讓卑職前來,今日從大內發出奏摺四封,都要票擬。呂大人與張大人兩位輔臣不敢作主,故讓卑職送到大人府上。」?
??姚曠說著就把那四封奏摺拿出來放到書案上,看到這一堆黃綾卷封,張居正心中泛起一絲快意。五年來,內閣發出的每一道票擬都是由他起草。一個閣臣欲影響朝局,對各大衙門發號施令,其行使權力的方式就是擬票。皇上號令天下的聖旨,就在這擬票中產生。如今他守喪在家,呂調陽派人把奏摺送來,可見兩位輔臣尚無非分之想。張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卻說:「本輔守制在家,讓呂閣老與張閣老代行擬票就是,何必送來家中。」?
??姚曠答道:「擬票乃當國大事,兩位閣老哪敢作主。」?
??張居正不置可否,卻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東會館找找住在那裡的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讓他儘快寫好辯疏,送呈皇上。」?
??「是。」姚曠領命,卻仍磨蹭著不走。?
??「你還有何事?」張居正問。?
??「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姚曠彷彿害怕隔牆有耳,壓低聲音說,「今兒下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到了內閣。」?
??「他去幹什麼?」?
??張居正嘴上這麼問,心下已起了猜疑。因皇朝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凡某人登首輔之職,部院大臣都得前往恭賀。但第一個前往恭賀的,必定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皆因內閣首輔無一例外都是大學士出身,而翰林院掌院學士又是朝中詞臣之首,因此首先接受掌院學士的恭祝,對於新任首輔來說,不僅僅是不可或缺的禮儀,而且也是深孚眾望士林歸心的象徵。姚曠久居內閣,自然也熟悉這一掌故,故特意把王錫爵去內閣的事情講出來,首輔一追問,他又答道:?
??「王錫爵一到內閣,就徑自去了呂閣老的值房。」?
??「啊?」?
??張居正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按規矩,如果他回家守制,接任首輔一職的,必定是次輔呂調陽。王錫爵這麼快去拜訪他,是何用意??
??正在張居正猜疑不決時,游七忽又來報:「老爺,皇上又遣太監送禮物來了。」?
??剛送來宣慰諭旨,接著又送禮物,張居正心頭一熱。他對姚曠說:「你先回內閣,凡事盯著些個。」然後又整了整孝服匆匆回到客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1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29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四回 議奪情天官思抗旨 陳利害皇上動威權 文 / 熊召政

九月二十九日通政司發往各大衙門的邸報中,全文刊登了張居正的兩道疏文。第一道是《謝遣官賜賻疏》,文如下:
??臣於本月二十五日聞臣父憂,今日欽奉聖旨,賜臣銀五百兩,?絲十表裡,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疋。該司禮監隨堂太監魏朝恭捧到臣私第,臣謹叩頭祗領訖。?
??伏念臣犬馬微生,樗蒲賤質,事主不能效匡扶之力,事親不得盡菽水之歡,以致抱恨終天,雖生猶死。仰荷聖慈曲垂憫念,既奉慰諭之勤倦,茲又拜賜賚之隆渥,顧此殊恩,今昔罕覯。臣一家父子,歿者銜環結草,存者碎首捐軀,猶不足以仰報聖恩於萬一也。臣哀苦愚衷,昏迷罔措,仰天泣血,辭不能宣誠。不勝激切感戴之至。?
??萬曆五年九月二十七??
??這一道謝疏是寫給皇上的,另一道疏是寫給仁聖與慈聖兩位皇太后的,名曰《謝兩宮太后賜賻疏》:
??臣於本月二十五日聞父憂,今日欽奉仁聖皇太后懿旨,賜臣銀五百兩,?絲十表裡,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疋。該慈慶宮管事太監張仲舉恭捧到臣私第,臣謹叩頭祗領訖。?
??伏念臣罪惡深重,禍延臣父,以致抱恨終天,痛苦幾絕。仰荷慈恩垂憐犬馬殘生,諭慰諄切。又特頒厚賻,赫奕充庭。顧此殊恩,古今罕遇。臣一家父子,歿者銜環結草,存者捐軀殞首,猶不足以仰報慈恩於萬一也。臣哀苦愚衷,辭不能布誠。不勝激切仰戴之至。?
??可以想見,各大衙門收到邸報后,官員們爭先捧讀的情景。打從張居正接到訃告的時候起,京城裡就被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大家議論的就是一件事:張居正是去還是留。?
??皇朝官員的丁憂守制制度,施行兩百多年從不曾更易。官員一得到家中訃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寫摺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會立即批複,著吏部辦妥該官員開缺回籍事宜。如果皇上不允,則稱為奪情,除了戰亂,這種事情極少發生。可是,張居正已得到訃告四天,卻還沒有上折皇上申請守制。今日邸報上刊載的兩道謝疏,也無半點丁憂之意。於是,一些好事的官員便猜詳這裡頭的種種可能。這天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部屬吳中行、趙用賢等人匆匆趕到位於六部街的吏部衙門,要求見吏部尚書張瀚。吏部尚書列部大臣之首,稱為天官,又稱冢宰。因掌握詮選拔擢之權,除公事外,平常極少在值房會見官員,即便是公事,四品以下官員也極難見到他。論級別,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均是五品侍讀,平常想見他連門都沒有。但掌院學士王錫爵親自前來,張瀚就不得不出面接見了。一來王錫爵是官居三品的詞臣領袖,人望極高;二來此人從不登門訪客,一般人想請他都請不到,安能將他拒之門外??
??卻說張瀚將這一行人迎到值房坐定,他與王錫爵剛寒暄兩句,吳中行就迫不及待地插話說:
???「冢宰大人,今日我們隨王大人前來拜訪您,為的是首輔張大人的守制之事。」?
??張瀚一愣,他瞟了吳中行一眼,說道:「這種事情,你們為何來找老夫?」?
??吳中行又問:「今日的邸報想必冢宰大人已看到了?」?
??「看過了。」張瀚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
??「不知大人有何感想?」?
??問這一句話的是趙用賢,他是個大胖子,說話呼哧呼哧喘粗氣。張瀚不喜歡這兩位年輕官員咄咄逼人的談話方式,便板著臉說道:?
??「如果老夫記得不差,你們兩位都是隆慶五年的進士。」?
??「是。」吳中行答。?
??「首輔張大人是你們的座主,你們今日說話的口氣,都不像是他的門生!」?
??「我們是他的門生,但卻進不了他的家門,」吳中行悻悻然回答,眼神里溢出怨憤,接著又補了一句,「如今已被發配到貴州都勻衛的的劉台,還不是首輔的門生!」?
??一提到劉台這個名字,張瀚立刻就感到氣不順了。此人也是隆慶五年的進士,由於機靈幹練,很得張居正賞識。萬曆三年,張居正親自提名,將他從六品刑部主事任上拔擢為四品遼東巡按。三十多歲就成了開府建衙的地方大員,可謂平步青雲。第二年秋上,遼東總兵李成梁擊潰韃靼犯邊之敵,斬首兩百餘級,劉台搶著上折報功。按規矩,地方巡按不得貪冒軍功,向朝廷報捷是總督與巡撫分內之事,劉台這一下犯了忌。他去遼東履任前,張居正曾單獨接見了他,要他虛心歷練政務,為地方父老做幾件實事。此次談話用意明顯,就是希望劉台做出政績來,以備日後重用。誰知劉台到任后,就自恃有首輔這個大後台,在同僚面前頤指氣使,弄得關係緊張。張居正聽到一些關於劉台的風言風語,心中已對他這個凌辱撫台的風憲官產生不滿,現在又見他違例報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借著這件事情,去信把劉台痛斥一番。誰知劉台是個只聽得好話聽不得調教的主兒,一收到這封信,他就以為張居正要懲治他了。偏那時候,一連幾期的邸報上都登載有官員因違反馳驛條例而受懲處的消息,更有甚者,是他的江西同鄉付應禎御史因上折指責張居正苛政太嚴而遭到削官為民的處分。劉台心想:「與其讓你不明不白的罷了官,倒不如我先告你怙恩恃寵,把皇上當傀儡,把百官當僕役。」主意一定,他就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劾張居正疏》寄往京城。此疏一出,立刻轟動京城。張居正讀此疏后,不勝駭異激憤滿胸,立即給皇上寫了一道辯折,並申請卸去首輔職務。早朝時,張居正俯在丹墀下奏道:「遼東大捷,劉台違制妄奏,法應降謫,臣請旨戒諭,而劉台妄自驚疑,遂無顧忌發憤訐臣。且劉台為臣所取士,二百年來無門生劾師長者,計惟一去職謝之。」說罷伏地痛哭。小皇上親下御座把張居正扶起,再三慰留,當廷宣旨將劉台械掠到京,廷杖八十棍后謫戍貴州都勻衛永不敘用。?
??去年,吏部發生的最大一宗事情莫過於「劉台事件」,張瀚對這個忘恩負義疏於政事的劉台也沒有什麼好感,所以處理起來並無心理障礙。現在見吳中行舊事重提,便沒好氣答道:?
??「劉台咎由自取,首輔攤上這樣一個門生,實乃大不幸也。」?
??「劉台做人確有缺陷,但他的《劾張居正疏》所列事實,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比如,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因為早朝時與同事們聊天,對首輔大人免掉京官過冬所發護耳一事,說了幾句風涼話,被人告到他那裡,他立刻把陳吾德貶二級謫出京城,這算不算懷私泄憤擅作威福呢?」?
??聽這兩位侍讀的談話,張瀚已猜出了他們前來拜訪的用意。年輕官員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放肆,他恨不能把他們攆出門去,但礙於王錫爵的面子,他不便呵斥,只得對王錫爵說:?
??「王大人,你的兩位屬下初生牛犢,依老夫看,他們神態舉止不像詞臣,倒像是言官。」?
??王錫爵胸中雖無城府,但言詞甚短。他聽出張瀚語含諷刺,便肅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輕人多憤激之詞,然也可理解,他們對首輔大人倒也無甚成見,只是守制一事牽涉朝廷大法,他們想來聽聽冢宰大人的意見。」?
??
??張瀚對王錫爵的辯解不以為然。他覺得兩位年輕官員的行狀有沽名釣譽之嫌,便勸道:「年輕人,老夫知道你們的心思,想在守制問題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勸告你們,萬不可為博得虛名,而毀了自家前程。」?
??王錫爵聞聽此言,驚問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張瀚頓了頓,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細看過一遍,才緩緩言道:「老夫年輕時也頗好名,為了名,常常鋌而走險,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十分好笑。縱觀歷史,那麼多有名人物,有誰不是過眼雲煙?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單說五經中所載人物,《易》中載十三人,《書》一百一十三人,《詩》一百四十八人,《禮記》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從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們誰還記得這些人?倒是漢代新城三老,魯國兩生,壺關三老,洛陽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載之下,後人尚懷念他們的風範,有名變成無名,無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張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經據典把三個來訪者訓誡了一番。吳中行與趙用賢感到張瀚曲解了他們的來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但礙於輩分又不便爭辯。王錫爵畢竟在官場上呆的時間久些,因而看得出張瀚這是故意「王顧左右而言它」。話不投機,他也不想在此久呆,他來此的本意是想當面問清楚皇上對張居正守制的具體態度。因此起身告辭前,他只得硬著頭皮抄直問道:?
??「冢宰大人,愚職想打聽一件事。聽說皇上在平台召見了您,要您勸說首輔奪情,可有此事?」?「有。」?
??張瀚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假裝飲茶,把頭低了下去。只聽得趙用賢搶著問:?
??「老天官打算怎麼辦?是遵旨還是抗旨?」?
??「我老了,並不想博名於青史。」?
??張瀚說完,已是站起身來,這是送客的意思,王錫爵他們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門,趙用賢就憤憤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貴為天官,卻還是首輔的夾袋中人物。」?王錫爵嘆道:「我看張大人言語閃爍,似另有隱憂,也不必勉強他。」?
??吳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為止,張首輔已有五天沒到內閣值班,乾脆,我們現在回翰林院,邀齊了同僚換了緋袍,都到內閣去。」?
??「幹嗎?」趙用賢問。?
??「你難道不知道皇朝更換首輔的規矩?」吳中行擠擠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輔三天沒到內閣當值,次輔就可以按序遷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員們此時就該身穿緋袍前往祝賀。」
???「你是說,咱們去祝賀呂閣老遷升?」?
??「我只是這樣想,能不能做,還須得王大人拍板定奪。」?
??王錫爵也是張居正為小皇上選定的六位講臣之一,他與張居正本無私怨,他之所以反對張居正奪情,是覺得如果首輔違反守制條例,對於以孝治天下的皇朝來說,無異於開了一個危
??的先例。因為皇朝兩百多年來,雖偶爾有奪情事例發生,但卻沒有一個首輔這樣做過。通過這幾天發生的情況判斷,張居正根本沒有回家守制的打算,為貪戀祿位,竟置孝道而不顧。
??王錫爵覺得首輔的這一舉動不可容忍。這個一貫遠離是非的詞臣領袖,終於按捺不住,在吳中行、趙用賢一班僚屬的慫恿下四處活動,進行阻止張居正奪情的聯絡工作。眼下聽罷吳中行出的主意,他覺得這樣「激」一下,或可影響皇上的決策,於是頷首同意。?
??按下王錫爵一行不表,回頭再說張瀚。自送走王錫爵后,他就獨自坐在值房裡,愣瞧著屋頂出神。張瀚已年過六十,比張居正早一屆考中進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側身官場數十年來,並無大的建樹,亦無什麼過錯。憑資歷,在萬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來,他在這位子呆上幾年就該致仕回家頤養天年了,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誰知時來運轉,在這一年,他突然接替楊博,來北京接任吏部尚書。這一任命宣布之日,舉朝皆驚。因為無論是講資歷還是講能力,這麼重要的位子,都不會輪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這是張居正看中了他。張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書掌天下文武官員的詮選任用,事權重大,如果選一個能臣擔任此職,他就不便駕馭,內閣與吏部之間,難免發生齟齷。汲取前朝教訓以及自身的經驗,他認為吏部尚書的人選,應該是人品高於才能。
??這個人不能太有主見,可又必須是守口如瓶的謙謙君子。按圖索驥,張居正便看中了張瀚。
??張瀚做夢都沒有想到快六十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撞大運,擔任六部尚書之首。他知道他的這一段發自老年的錦繡前程,完全是因為張居正力排眾議青睞於他的原因,因此打從心眼裡對張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來,無不對張居正言聽計從。甫一就職,他就看出張居正整飭吏治的決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輕視清流的用人之道。他雖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職,每有一缺空出,張瀚都會請示張居正該由誰來接任。有時候,張居正提出的人選,他認為不合適,但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所以,名義上他是天官,實際上,一應人事大權都被張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張瀚有時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難受,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無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後,他都沒有說過一句怨語,他總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屬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絕不會自作主張而忤逆張居正。?
??過慣了這種表面尊貴暗裡受癟的日子,張瀚的一顆心已是麻木,但是,張居正父親的去世,卻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就在王錫爵帶著僚屬前來拜訪時,他的心裡頭正在倒海翻江呢。?
??卻說前日,小皇上聽了馮保的建議,在平台單獨召見張瀚,希望他出面上書朝廷,勸說張居正奪情。馮保的這一建議,實在是保全皇上威權的萬全之策。皇上為天下之主,想辦的事沒什麼辦不成的。但奪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給張居正下旨,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這時,若讓吏部尚書張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摺作個准予張居正奪情的批諭,則這件事所承受的風險便從皇上那裡移給了張瀚。辦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辦不成,張瀚就是替罪羊。當然,願意給皇上寫摺子慰留張居正的官員大有人在,但馮保慮著最合適的人選還是張瀚。一來張瀚為天官,位高權重,說話有分量;二來處理官員的守制與否也是他吏部尚書分內之事。?
??親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談,出得平台,張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後兩天來他一直被這件事困擾,不知如何辦理才好。當他乍一聽到張居正父喪的訃告,內心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一種解脫感,因為他想到張居正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這位鐵面宰相一走,他這個天官就不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一個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變成現實,張瀚簡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這次談話,又再次讓他產生了幻滅感。他並不知曉皇上召見他是馮保的主意,他認為皇上之所要挽留張居正,是因為他慮著自己尚無單獨柄政的能力。這幾年,張居正一直擔任「攝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這一點,只是沒有誰敢講出口而已。如今,皇上還離不開這個「攝政王」。張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機」,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貫秉性,此時他只須謹遵諭旨辦事,上折懇請皇上為天下蒼生慰留張居正,則一切還是順風順水。他什麼都不會改變,依然可以深得皇上與首輔的信任,穩踞高堂養尊處優。但他確實不願這樣做,這不僅僅是計較個人的恩怨得失利害關係,而是他固執地認為:無論是從朝廷綱常還是從國家政局考慮,張居正都不應該奪情。?
??論綱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憂守制,豈不是天倫淪喪?不守制就是不孝,對父母不孝,對皇上安能盡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職,安能號令天下,讓士林歸心?此其一也;其二,論政局,目下北方九邊安寧,兩廣雖時有蟊賊造反,終無大礙,天下田賦充裕,老百姓安居樂業,經過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國泰民安之際,張居正有何奪情的理由??
??思來想去,張瀚決定抗旨。在王錫爵他們到訪之前,他就下定了決心,決不帶頭上書勸張居正奪情。但他不想把這打算告訴王錫爵,他不肯和這幫文人攪在一起。他覺得他們煽乎這件事的目的是為了出風頭,而他則是為了維護朝廷的綱常和個人的操守。?
??就在他獨自一人在值房裡冥思苦想之時,書辦進來稟報,說是工部尚書李義河已到廨房,張瀚連忙走過去相迎。一進廨房,正在等候的李義河一看到他,便起身相揖,言道:?
??「張大人,聽說你找我?」?
??「李大人請坐。」張瀚熱情敘座,一邊看茶,一邊言道,「不穀找李大人來,是有一件事想麻煩您。」?
??「何事?」李義河問著就打了個茶嗝。?
??張瀚早上一入值房,就派人前往工部衙門請李義河過來敘談。李義河是張居正最信任的朋友,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張瀚找他來的目的,就是讓他給張居正帶信。這會兒,他字斟句酌說道:?「首輔家嚴辭世,不穀深表哀悼。」?
??「是啊,」李義河臉色黯淡,答道,「首輔一聞訃告,便在府中布置了靈堂,我已前往弔唁了兩次。」?
??「啊,」張瀚聽出李義河話中含有譏刺之意,埋怨他沒有及時前往拜祭。他也不解釋,而是宕開話頭說道,「首輔這幾日在家守制,盡人子孝道,皇上、兩宮皇太后也對他撫慰有加,君臣之義,令人景仰。」?
??李義河咂摸張瀚話中的意思,感到有些不對勁,便索性捅穿了問:?
??「聽說皇上前兩日在平台接見了您?」?
??「是的。」張瀚知道瞞不過,回道,「皇上召見不穀,為的是首輔守制的事。」?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讓不穀上書,建議朝廷讓首輔奪情。」?
??「這好哇,」李義河興奮地說,「從目下情勢而論,朝廷不可一日無張居正,皇上英明睿智,看到這一點。張大人,你的摺子是否已上奏?」?
??「沒有。」?
??「啊,」李義河盯著張瀚,擔心地問,「張大人,聽你的口氣,莫非……」?
??張瀚避開李義河探詢的目光,鼓起勇氣說道:「李大人,不穀今日找你來,就是想你給首輔傳個信兒,不穀經再三思慮,認為勸首輔奪情不妥,因此不準備上書。」?
??「你?」李義河霍地站起身來,十分詫異地說,「張大人,首輔對你不薄,你怎麼能這樣?」?「李大人,這牽涉到朝廷綱常,不穀不敢懷私罔上,萬望李大人向首輔解釋。」??
??這幾日,張居正府上弔客不斷,張居正的幾個兒子在靈堂里輪流守值,張居正穿著青衣角帶的孝服,呆在書房裡處理公務,極少與弔客見面。這天剛吃過午飯,張居正才說小寐一會兒,忽見李義河冒冒失失闖進了書房,一看他的神情,張居正就猜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強打起精神,問道:?
??「幼滋兄,又碰到什麼事兒了?」?
??李義河屁股一落椅子,就開口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今兒個反水了。」?
??「反水?他怎麼反水?」張居正吃驚地問。?
??李義河便把上午與張瀚在吏部見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張居正聽罷,頓時就變了臉,冷笑著說道:?
??「他把我張居正當成貪戀祿位之人,以為我不回家守制,是捨不得離開首輔這個寶座,真是天大的笑話。幼滋兄,你先看看這個。」?
??張居正說罷,拿起桌上一份奏摺遞了過來,李義河接過一看,是山東巡撫楊本庵呈給皇上的一道辯疏。摺子中對戶科給事中溫可禮彈劾他徵稅不力進行了辯解,並揭露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孔尚賢大肆侵佔土地藏匿不報的劣跡,建議皇上准予在山東重新清丈土地。這道摺子本是楊本庵按張居正的授意寫出,如今已從皇上那裡送來內閣擬票。?
??李義河閱過後,垂下眼瞼想了想,問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田地,又豈僅限于山東?」?「是啊,要清丈田地,必定是全國統一部署的大事,是一個浩大工程。」?
??「這肯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意,此舉既可懲抑豪強,又可增收國家賦稅,乃社稷長治久安的大計。」李義河說著忽然打住話頭,皺著眉頭說,「只是你若回家守制,這件事肯定泡湯。」?
??「不穀思慮的正是此事。」張居正兩腮的肌肉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心中波瀾翻滾,「清丈土地,主要的對象是那些豪強大戶,朝廷諸多弊政,皆因這幫人胡作非為所致,但若想削弱他們的特權,搬動他們的利益,談何容易。只有那些不避禍,不畏強權,不計千秋功罪的人,方能擔當此事。幼滋兄,你說說,今日天下,有誰肯如此行事?」?
??李義河脫口答道:「惟有你叔大兄,不然,天下百姓,不會稱你是鐵面宰相。」?
??「是啊!」張居正長吁一口氣,嘆道,「張瀚以為我不肯守制是貪圖權位,這樣的誤解太大!」
??「他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義河憤憤說道,「這些人,打著維護朝廷綱常的旗號,實際上是棄天下蒼生而不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別人管不得的事情,由他去吧。」張居正露出一臉的輕蔑,「
??只是不穀看錯了人,居然信任他這麼多年。」?
??李義河回道:「如果叔大兄下定決心清丈土地,則奪情事勢在必行,張瀚辜負皇上的期望,不肯出面慰留,乾脆,由我出面聯絡部院大臣來做這件事。」?
??「你出面不妥。」?
??「為何?」?
??「人家都知道你我的關係,你出面慰留,難以服膺於天下士林。」?
??「如此說,王國光也不行。」?
??「對,他也不行。」張居正回答得肯定,「不穀平日做事,雖大刀闊斧不避嫌疑,但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何況奪情這件事,更不能給那些清流留下什麼口實。」?
??「我知道了,相信我李義河會辦妥這件事。」?
??兩人又就一些具體事情密談了約一個時辰,李義河方告辭離去。他剛一走,張居正就命游七去找徐爵,讓他把張瀚不肯出面上書慰留的消息迅速告知馮保。馮保本以為讓張瀚上書是十拿九穩的事兒,卻沒想到病騾子也有尥蹄子的時候,頓時感到事態嚴重,便連忙進了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告此事。李太后吩咐手下太監把皇上從東暖閣喊來,一同商議此事。?
??「張瀚是張先生一手薦拔的人,平時倒十分謹慎,這次是誰給他灌了迷魂湯,竟發了糊塗,嗯?」李太后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盯著馮保問,不等回答,她又重重地補了一句,「難道他不知道,張先生是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么?」?
??馮保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陰陰地說:「大凡朝廷出一點事情,各路神仙都紛紛浮出水面。」?小皇上聽出話中有話,便問道:「張先生奪情事,京城裡都有什麼反應?」?
??「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十幾個屬下,都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閣老恭賀。」?「恭賀什麼?」?
??「恭賀他升遷首輔。」?
??李太后秀眉一豎,怒氣沖沖斥道:「這幫酸文人,怎麼會如此大膽?」?
??馮保解釋:「朝廷有規矩,首輔三天不當值,次輔順而遷之,就可以坐到首輔的位子上。」
??「皇上還沒有頒旨,呂閣老就能當首輔了?」李太后望了望兒子,潑辣勁兒又上來了,「京城裡頭,讓張先生整治了幾年,官場上的邪氣兒都消失了。如今張先生的父親去世,他們又覺得有機可趁了。」?
??「屎殼郎拱糞堆,這是難免的事兒,」馮保不倫不類比喻了一句,又道,「這幾日,東廠報上的訪單,都是一些官員們暗中串連的事兒,有些人想在張先生奪情一事上做做文章。」?
??「他們究竟想要怎樣?」?
??「擠走張先生,只要他一離開首輔之位,那一班搗蛋官員,就沒人制服得了。」?
??李太后覺得馮保的話有道理,便問小皇上:「鈞兒,你現在離得開張先生么?」?
??小皇上儘管已十五歲,但還不敢單獨柄政,因之對張居正倚之甚深。他答道:?
??「母后,朕還離不開張先生。」?
??「是啊,你雖然貴為天子,畢竟還是孩子,」李太后一咬嘴唇,狠狠說道,「不能讓這些人胡鬧下去,張先生奪情之事,不容討論。」?
??「那,翰林院那幫詞臣如何處置?」馮保趁機問道。?
??「管這些小人物做甚?要懲治,就懲治張瀚。」?
??李太后這麼一說,小皇上立即附和,言道:「這張瀚竟敢抗旨,朕不能饒他。大伴,傳朕旨意,令他立即致仕。」?
??「奴才遵旨。」?
??馮保叩首退下,忙顛顛跑回司禮監擬旨去了。待他走後,小皇上問李太后:?
??「母后,兒為天下慰留張先生,不知千秋萬代之後,黎民百姓會怎麼看我?」?
??李太后詫異地問:「鈞兒,你怎麼會這麼想?」?
??「孩兒畢竟是皇上,」朱翊鈞略略有些緊張地回答,「前朝那些皇上的功過是非,被張先生編成一本《帝鑒圖說》,作為經筵的日課。因此,孩兒今日所作之事,如果稍有過錯,豈不被後人恥笑?」?
??李太后一聽這話笑了起來,問道:「你覺得讓張先生奪情,這件事錯了?」?
??「父死守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奪情,張先生就不能盡孝道,孩兒怕天下人說我寡恩」?
??李太后搖搖頭,回答說:「鈞兒,你要記住,天下讀書人,最講究兩個字,一個字是忠,另一個字是孝。孝是對父母,忠是對皇上。如若忠孝不能兩全,作臣子的,首先就得盡忠。岳母在他兒子岳飛背上刻上『精忠報國』四個字,就是這層意思。」?
??「那,孩兒在這件事上,不會遭到罵名?」?
??「不會,」李太后愛憐地看著兒子,和顏悅色地開釋道,「你如果留下一個奸臣,為的是自己的聲色犬馬,而讓他奪情,後代人肯定會恥笑你,但你已說過,你是為了天下蒼生而讓張先生奪情,這應該是英明君主的作為。」?
??「有母后這句話,孩兒就放心了。」?
??朱翊鈞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他如此認真地思考問題,讓李太后深切地體會到兒子長大了,她感到興奮,又有些許惆悵。想了想,又給兒子出主意說:?
??「鈞兒,此次讓張先生奪情,一定會引起風波,明日讓張瀚致仕的旨意傳出去,恐怕會輿論大嘩,你心裡頭一定要有個準備。」?
??「如果有人鬧事,該如何處置呢?」?
??「殺一儆百,你這個當皇上的,該使用威權的時候,決不能心慈手軟,用張先生的話說,就是不要行婦人之仁。」?
??李太后說話的時候,夕陽正好斜斜地照射進來,給她身後牆上掛著的那一幅刺繡的觀音菩薩像,塗上一層淡紅的光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2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30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 文 / 熊召政

甫交十月,冬令已至,京城的天氣已是有些涼了,早晚行人都穿上了棉衣。十月初二這天傍晚,只見兩乘轎子一前一後抬到燈市口的天香樓前。頭一乘轎子里坐著的是一個五品官員,約四十歲左右年紀,生得矮小清峻,此人名叫艾穆,是一名刑部員外郎。第二乘轎子里坐著一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白面書生。他名叫沈思孝,是刑部衙門的一名主事。兩乘轎子都在天香樓門口落了下來,人還沒下轎,就聽得一陣鞭炮聲噼噼叭叭炸了個滿天星。刺鼻的硝煙味,嗆得艾穆好一陣咳嗽。鞭炮聲中,又見一大串貼著大紅喜字的走馬燈圍著轎子上下翻飛磨旋兒,十幾個小孩一邊拍巴掌一邊齊嶄嶄兒唱道
??老爺陞官——喜呀!?
??開府建衙——喜呀!?
??瓜傘開路——喜呀!?
??八面威風——喜呀!?
??
??……??
??艾穆一聽就知道是討喜錢的,京城年年月月都有陞官的人,凡陞官必有盛宴。因此,一幫街頭小混混便覓著一個討錢的方法,專門堵在大酒樓的門口,圍著官轎大唱《喜字歌》。前來赴宴的人未必都是陞官的,但人在世上走誰不圖個吉利?此時艾穆雖然心情不佳,仍然從袖筒里掏出一把銅板賞了。?
??在店夥計引領下,艾穆與沈思孝兩人上得二樓一間寬大的包房。房裡先已坐了五個官員,都是翰林院一班詞臣,他們是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侍讀趙志皋,張位與習孔教。這幾位年輕官員,在京城翰墨場中很有一些名氣。艾穆在這群人裡頭,年齒稍長,而且也是惟獨一個沒有進士身份的。他們之所以與他交往,皆因艾穆當年以鄉舉被薦用為阜城教諭。由於學問好,鄰郡的青年士子常跑來聽他講學,其中不少人後來考取了進士,更有一個名叫趙南星的人,竟高中探花。這趙南星貴為探花郎,然對他執弟子禮甚恭。艾穆由此聲名大噪。萬曆初,他得到張居正的賞識,被薦拔為刑部員外郎。自來京城,他便和翰林院的詞臣們惺惺相惜過從甚密。今天下午,吳中行下帖子請他與沈思孝前來天香樓餐敘。他早就聽說翰林院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拜謁呂調陽的事,也想趁機問個究竟,於是踐約而來。他剛一進屋,吳中行就站起來嚷道:?
??「和父兄,你終於到了。」?
??「今天下午,大理寺的人來衙門會揖,所以散班遲了,」艾穆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揖,笑著說,「翰林院的俊彥都到了,請問誰請客?」?
??「我。」吳中行答。?
??「為何請客?」?
??「為首輔守制的事。」?
??「啊?」?
??艾穆一怔,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沈思孝說:「純父兄,這頓飯不大好吃吧。」?
??沈思孝與在座的趙志皋是老鄉,通過他的介紹,早就同吳中行等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吟詩作賦品茶論道。這幫詞臣近日所做之事,沈思孝不但知道,而且也是積極參與者,因此答道:?
??「今天,大概是物以類聚,不然,子道兄也不會請我們前來湊熱鬧。」?
??「是啊,請你們來,是有要事相商。」?
??吳中行說罷,邀大家入席。不一會兒,各色菜肴一景兒擺了上來。這天香樓精於製作關外大菜,招牌菜是紅燒熊掌和烤乳羊。眼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特別是那一盆煨得爛爛的熊掌和那隻烤得油膩膩肥嫩嫩的乳羊,更是熱氣騰騰饞得大家直吞口水,吳中行讓店小二離房出門,自己親執酒壺給大家斟滿了一杯酒,言道:?
??「這第一杯酒,咱們敬一個人。」?
??「敬誰?」沈思孝問。?
??「老天官張大人。」吳中行陡然神色黯淡下來,負疚地說,「張大人拒不上折勸說首輔奪情,氣節可嘉,高風可仰。可是,我們那天去吏部卻錯怪了他。昨日,皇上諭旨讓他致仕,朝中部院大臣中,又少了一位清望人物,豈不令人痛心,來,這第一杯,我們敬他。」?
??吳中行拿起酒杯一舉,大家依他的意思,都一仰脖子幹了。艾穆放下酒杯,問鄰座的趙用賢:?「汝師兄,聽說左都御史陳瓚,倡議六部合折挽留首輔,可有此事?」?
??「你這已是過時的消息,」趙用賢放下準備去夾熊掌的筷子,回道,「這陳瓚受了李義河的攛掇,想聯絡部院大臣一起上折挽留張居正,但卻沒幾個響應的。不是部院大臣都像天官張瀚這般有氣節,而是他們中像王國光、王之誥等,都是張居正的密友,出來說話不方便。但也用不著他們了,今天下午,御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摺子,已送進了大內。」?
??乍一聽這消息,艾穆鼻子一哼就變了臉,切齒罵道:「這些士林敗類,竟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爭以諂諛為榮,真把人活活氣死。」?
??在同僚中,艾穆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座的趙志皋脾氣恰恰與他相反,是個息事寧人的和事佬,這時趁機說道:?
??「和父兄,首輔張大人這幾年整飭吏治,改革賦稅,懲抑豪強,實有功於社稷。這一點,你是怎麼看的?你和首輔是湖廣同鄉,難道楚狂人,都是如此行事?」?
??艾穆答道:「當年李白當了退位宰相許圉師的女婿,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自己寫詩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從此,天下人便把那些詆毀孔孟之道的淺薄之徒,稱之為楚狂人,這實乃是敝鄉的大不幸。但若具體說到當今首輔,楚狂人他可當之無愧,他自用其才,好申韓之學,法峻義薄,長此下去,國家綱常就失去了溫良敦厚之風。」?
??艾穆話一停,作東的吳中行又勸大家飲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才又接方才的話頭說道:?
??「和父兄的話言之有理,咱們這幫小蝦官,都無緣當面聆聽首輔縱談國是,聽說你和父兄曾受到過首輔的單獨召見,可有此事?」?
??「有。」?
??「首輔究竟是何等樣人,能否說給咱們聽聽?」?
??艾穆聽罷此言,半晌不吱聲。因為那一次會見,他實在不願意再提。??
??話說萬曆二年冬天,鑒於各地奸盜蝟起,剽劫府庫臧害百姓的案件屢有發生,張居正便請得聖旨實行嚴厲的「冬決」。所謂「冬決」,就是把罪大惡極者在冬至前後處以凌遲或大辟等極刑,聖旨規定每省「冬決」不得少於十人,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知道各省官員都是飽讀聖賢之書的儒家信徒,講求厚生好養之德,縱然面對犯下天條按《大明律》必須斬決的罪犯,也往往會動惻隱之心。不求「殺無赦」,但要造七級浮屠,這幾乎是官場上的普遍心理。張居正非常厭惡這種偽善人,為了讓「冬決」能夠切實按他的意圖施行,遂決定從兩京刑部抽調若干精明官員分赴各省監督此事的實施。到了年底,各省斬決犯人匯總上來,超過了三百人。對這一數目,張居正仍不滿意。他平日留意各省刑情,知道該殺的人犯遠不止這個數。但就是這個數,亦超過了隆慶時代六個年頭「冬決」人犯數額的總和。須知這次大規模的「冬決」,也是張居正費盡心機才得到的結果。當他說動刑部尚書王之誥上折,提出大規模冬決的方案時,李太后第一個反對。她一心向佛,早就在一如和尚等高僧大德的開釋下,涵養成菩薩心腸。她不同意殺人,甚至提出完全相左的方案,取消今年的冬決。原因是萬曆小皇帝初初登基,按慣例應大赦天下。張居正在廷對中,力陳不可。原因是整個隆慶朝因各府州縣官員懈於政事,積案太多。若不用重典,則匪盜猖獗,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如果大赦,無異於姑息養奸,天下大治也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李太后雖然不情願,但無法駁倒張居正,只得頷首同意,於是才有同意刑部公折的御旨頒發。按理說,去年「冬決」的結果令人滿意,但在各省上奏的摺子中,張居正發現陝西省只斬決了兩名囚犯。而在以往的邸報中,張居正知道陝西省屬於大案重案多發地區。為何匪情猖獗之地被斬決的犯人反而最少?
??張居正命人查究此事。據刑部稟報,前往陝西督察此事的是刑部員外郎艾穆。對於這個艾穆,張居正早有耳聞,知他學問人品都好,便趁去年京察之機,將他從國子監教諭任上升調到刑部,他雖然給艾穆升了官,卻從未見過這個人,因此決定將他召來一見,要當面問個究竟。?當艾穆應約走進首輔值房,張居正犀利的目光掃過來,逼得艾穆低下頭去。張居正劈頭問道:?
??「讓你去陝西辦差,辦得如何?」?
??艾穆愣了愣,他聽出首輔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意,便怯生生答道:「啟稟首輔大人,卑職前往陝西督辦冬決,沒出什麼差錯。」?
??「沒出差錯,為何只斬決兩人?」?
??「只有兩人犯罪鑿實,罪當斬決。人命關天之事,卑職不敢胡來。」?
??艾穆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他想起去年冬月間在長安的那一個月,每日里查閱卷宗,提審人犯,最後定下斬決兩人。這兩名人犯,一個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最後毒殺婦人之夫;另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犯下多起命案。當他說出想法時,陝西道御史王開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提著嗓門問道:「兩個?只決兩個,艾大人,這怎麼行?」「為何不行?」艾穆反唇譏道,「就為刑部咨文要加額斬決,是不是?」「是呀,不單刑部咨文,御旨批複口氣尤為嚴厲,我輩執事之人,不說多殺,至少也得滿額才是。」艾穆冷冷一笑,回道:「王大人,人命非同兒戲,人的腦袋也非絲瓜黃瓜,摘了一條還可長出一條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審決人犯,親自過堂的也有好幾十人,認真勘查下來,只有這兩名人犯,合當斬決。」艾穆說話口氣不容置疑,王開陽雖然覺得他佔了理兒,但依然不敢附和,便指了指面前的卷宗,說:
??「其實,該殺的人犯還有一些,依我看,還不只十個。」艾穆看透了王開陽的心思,若不如額決囚,恐怕上峰怪罪。便道:「下官的意思,可殺可不殺的,一概不殺,王大人不要擔心,我官職雖微,但畢竟是京城下來的督辦,倘若此事上峰追查,一應責任由我承擔。」由於艾穆的堅持,陝西決囚便得了個全國倒數第一。昨天刑部通知他今早來內閣參見首輔,他估摸著肯定就是為這決囚事,內心中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張居正眼見艾穆瘦削的臉上泛著青色,就知道這人是個犟性子,加之長期清供教席,難免沾上酸腐的清流之氣。他決心殺殺這位「才子」的傲氣,便指著案頭上的一本「考功簿」說:
??「艾穆,你同陝西王開陽御史的談話,都在這考功簿上記錄在案。」?
??「卑職知道。」艾穆瞅了一眼考功簿,態度不卑不亢。?
??卻說這「考功簿」也是張居正的一大發明,他自隆慶六年六月接任首輔,到萬曆元年,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職,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眼下,張居正一面翻著手中這本深藍封皮的「考功簿」,一面說道:?
??「陝西乃邊關省份,歷來盜賊橫行。姦宄之人甚多。刑部派你前往督辦,本希望你恪盡職守風憲一方,誰知你仍固守清流習氣,一肚子婦人之仁,都像你這樣,朝廷的事情豈不樣樣都要辦砸,嗯?」?
??張居正字字如火,灼得艾穆臉色燥赤,但他心裡頭不服氣,小聲嘟噥道:「卑職在陝西一個多月,審閱幾百件案宗,實在該殺的,只有兩個。」?
??「只有兩個,」張居正一聲冷笑,把考功簿朝案台上一摜,斥道,「照你這麼說,湖廣、浙江、山東等省,都殺了二十多個,他們都在濫殺無辜?」?
??「卑職沒有這樣說,但陝西實在只有兩個!」?
??「你口口聲聲只有兩個,但王開陽的奏摺中,該殺的卻有十七個。」張居正從文案上拿起一份奏摺,在艾穆眼前搖晃。很顯然,王開陽為了推卸責任,已上折告了他的刁狀。?
??「在這件事上,卑職與王大人是有分歧,卑職竊以為,當今皇上初登大寶,應厚生好德,體恤萬民。冬決之事,寧可漏網一千,也不可錯殺一個。」?
??艾穆雖然對首輔存在敬畏之心,但仍囁嚅著說出自己的觀點,他這段話實在有點離譜,張居
??正聽了氣得把案桌一拍,厲聲喝道:?
??「放肆!」?
??艾穆看到首輔已是盛怒,慌忙滾下椅子,在地上跪了。張居正本想看在同鄉份上,讓艾穆去刑部多加歷練,以備日後重用,現在看來希望落空。他盯著低頭長跪的艾穆,斥道:?
??「陝西該殺之人,不只是王開陽所說的十七個,更不是你所說的兩個!陝西乃邊關省份,不要說那些作姦犯科,殺人越貨之徒,單是與各番邦的茶馬交易,就有多少個鋌而走險的宵小之徒,合該凌遲處死!」?
??張居正說出這段話來,也是事出有因。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整飭吏治已是初見成效。萬曆二年一開頭,他將把主要精力放在財政改革上。他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朝廷收入,一方面要杜絕偷稅漏稅走私販私的混亂局面,另一方面是如何緊縮開支,解決多年來一直入不敷出的拮据現象。艾穆哪知道首輔的心思,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這種人是不少,現陝西大牢里還關有一些,只是這些私販都是好利之徒,不當死罪。」?
??「不當死罪,你這個刑部員外郎怎麼當的,嗯?」張居正伸手一指,口鋒愈加嚴厲,「按《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沒有拿到茶馬司關防而進行茶馬交易者,犯人與把關頭目俱凌遲處死,全家五千裡外充軍,貨物入官。洪武皇帝時,駙馬都尉歐陽倫私販了兩萬斤茶葉,被皇上賜死,連馬皇后都不敢求情,這樣的大事,你這個刑部員外郎都不知道?你回去好好讀一讀《大明律》,不然,法律不申,你還滿口有理。」?
??對於張居正的痛斥,艾穆心下不以為然。他是個好學之人,一部《大明律》早讀得滾瓜爛熟。對於張居正所言駙馬都尉歐陽倫販私茶賜死一事,他也知道整個過程。洪武一朝,私下進行茶、馬、鹽交易者,處死何止千人。只是自洪武大行,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茶馬鹽私販愈演愈烈,這些人巧取豪奪,一夜驟富,再拿錢來買通官府,官商勾結,牟取暴利,幾成風氣。有時候,一些清正的地方官或糾察御史也會就此事上折請求皇上嚴懲,皇上也批旨查辦,終因法不責眾,不了了之。嘉靖、隆慶兩朝,沒有一個販私者被處以極刑。所以,《大明律》中關於販私條款,雖然沒有刪除,也只是一紙空文而已。艾穆就任刑部主事以來,對這些典故都作過悉心研究。從內心講,他對走私販私牟取橫財之人也是痛恨有加,但他腦子裡同時又有著根深蒂固的殺人者償命的思想,認為這些販私者並未殺人害命,故不應以死罪論之。此時面對怒氣沖沖的首輔,他訥訥答道:?
??「首輔大人,賤官雖然愚鈍,但《大明律》還是爛熟於心。若按《大明律》,陝西決囚,確實不止王開陽大人所說的十七個,恐怕一百七十個都不止。」?
??「你明白了?」張居正臉色稍改。?
??「賤官明白,」艾穆由於剛才跪得太急,膝蓋生痛,這會兒稍稍挪了挪,接著答道,「只是《大明律》與眼下國情有所不符。」?
??張居正一怔,問道:「哪些不符?」?
??艾穆侃侃答道:「我大明洪武皇帝開國之初,為統攝六合,大掃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對於貪名、貪利、貪官、貪色者,一律予以嚴懲。蓋因當時國中局勢,遭受頻年戰亂之後,人心尚在躁急狂亂之中而不能自拔。為救溺人心,撥亂反正,洪武皇帝用的是重典。在此情之中制定的《大明律》,不免過於嚴苛。譬如說,《大明律》中規定,民間百姓不許穿綢披緞,不許穿短?靴,膽敢犯律者,卸去雙腳。當時南京城中,有三位少年穿的褲子,因為在褲腿上用紅綢滾了一道邊,被人告到官府,洪武皇帝親自批旨,將這三位少年都捉去砍去了雙腳。
??如今,滿街百姓子弟都穿著綵綢滾邊的褲子,如果用《大明律》來定罪,別處不說,單說京城,恐怕有一半的青年人都會被砍掉雙腳。首輔大人,《大明律》這一條款,還能執行嗎?」
??艾穆自恃占理,因此引經據典直率爽氣地坦陳一番。張居正瞧著他搖頭晃腦如同在課堂上講授「子曰詩云」,心裡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在張居正看來,艾穆所舉的例子,貌似有理其實不靠實,與販私相比,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穿戴只關乎個人好惡,充其量是個風俗之事。
??而販私則不同,它擾亂國家大政,涉及國計民生。兩者孰重孰輕,略略權衡便知。可是這個艾穆偏要鑽牛角尖,一席話把張居正頂到南牆上。張居正沉住氣聽他把話說完,然後垂下眼瞼略一沉思,問道:?
??「艾穆,前年胡椒蘇木折俸,你拿了幾個月?」?
??「回首輔大人,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三個月。」?
??「拿多少?」?
??「這個……」艾穆偷偷窺了一下張居正鐵青的臉,回道,「同那個上吊而死的童立本一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
??「哦,那三個月日子好過嗎?」?
??「不,不好過。」?
??「你知道,為何要胡椒蘇木折俸?」?
??「太倉里沒有銀兩。」?
??「太倉為何無銀?」?
??「賦稅累年積欠所致。」?
??「這些你都知道嘛!」張居正口氣中明顯透著揶揄,「朝廷一應用度,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賦稅!你們這些官員衣食來源靠什麼?靠的是俸祿。朝廷是大河,官員們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豈不幹涸見底?」?
??張居正說的都是常理,艾穆焉能不懂?他在心裡思忖:首輔大人怎麼突然轉了話題兒,不談決囚事卻談起了財政?因此硬著頭皮回道:?
??「賤臣聽說,聽說累年積欠也很難追繳。」?
??「是呀,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張居正瞧著艾穆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積欠是一回事情,賦稅流失又是一回事情。就拿陝西來說,洮州、河州,還有西寧等處都設了茶馬司,直屬戶部管轄。洪武時期,這三個茶馬司每年稅收高達六十多萬兩銀子,後來每況愈下,你知道現在是多少嗎?」?
??「賤官不知。」艾穆老實回答。?
??「才二十多萬兩!而茶馬交易規模,卻是比洪武時期大了兩倍,為何交易大增而稅收大減?一方面是茶馬司官員收受賄賂執法不嚴,更重要的,便是走私販私日益猖獗。此風不禁,朝廷財政豈能不捉襟見肘?太倉豈能不空空如也?為扭轉這種頹勢,對走私販私之人,只有一個辦法,殺無赦!」?
??張居正嘴中吐出最後三個字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在艾穆聽來,簡直就是石破天驚。他被震得渾身一哆嗦,怔忡有時,才勉強答道: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剖析明白,賤官聽了如醍醐灌頂,只是,只是賤官覺得……」?
??「覺得什麼,講清楚。」?
??看到艾穆難以啟齒,張居正從旁催促。艾穆突然覺得嗓子眼冒煙,他乾咳了幾聲,答道:?
??「賤官明白首輔大人的意思,對那些走私販私之人,一律格殺勿論。」?
??「正是,」張居正又瞟了一眼桌上的卷宗,繼續說道,「去年冬季決囚,雖然殺了三百多人,但都是江洋大盜,奸搶擄殺之徒,而抗稅之人,走私販私者,卻沒有處決一個。這與皇上
??旨意相悖甚多。艾穆,你再去陝西,對關押在大牢里的走私販私者,再行審決,有多少殺多少!」?
??「首輔大人,賤官恐難從命。」?
??「為什麼?」張居正瞪圓了眼睛。?
??艾穆緩緩答道:「賤官對於趨利逐財之徒,也是深惡痛絕。但痛恨歸痛恨,秉法歸秉法,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賤官陋見,我萬曆皇帝初承大統,宜施仁政,威權不可濫用。何況嘉靖隆慶兩朝之積弊,不可能在一夜間全都解決。欲速則不達,此行政之至理也。走私販私者固然可惡,但也只能宜加疏導。洪武皇帝當年針對廣平府尹王允道建議,就磁州鐵礦徵稅一事親下御旨,批道:『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且利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關於利在朝廷還是利在百姓一事上,洪武皇帝此段旨意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賤官建議……」?
??說到這裡,艾穆突然打住。因為他發現張居正兩道劍眉已是蹙到一處,額頭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幾條蠕動著的大蚯蚓,他頓時感到背心上陣陣發涼。?
??眼見這個蕞爾小官竟然如此放肆,不僅僅是冒犯,竟還敢教訓!張居正早已是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若艾穆不是搬出洪武皇帝的御批來,張居正早就恨不得一茶杯擲了過去。他今天找來艾穆,本是想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返陝西將功補過。現在他對這位小老鄉的惻隱之心早已蕩然無存。他覺得與這種酸腐的清流談國事無異於對牛彈琴,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怒火,冷冷說道:?
??「刑部堂官王之誥說你老成持重,辦事果斷,還舉薦升你為員外郎,卻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罷罷罷,我看你也學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筆從戎萬里封侯的大事,你還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聖人之道吧。」?
??艾穆耷拉著腦袋,半晌才吭哧吭哧擠出一句話來:「如此甚好,謝首輔大人。」說罷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了出去。??
??聽完艾穆講述他那次受張居正召見的經過,在座官員一時間都失了飲酒的興趣。包房裡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趙志皋首先開口說道:?
??「大明開國以來,出了那麼多首輔,但像張居正這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不但敢與所有的勢豪大戶作對,而且還敢蔑視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除了他,斷沒有第二個敢這樣。真箇是申韓再世,讓人怖栗啊!」?
??接了趙志皋的話,沈思孝言道:「今年的冬決,首輔的意思還是要嚴辦。皇上兩個月前訂婚,天下同喜。李太后認為在這大喜之年裡輕啟血光不吉利,因此又建議免去今年的冬決,首輔堅決不同意,認為國無嚴法,必然姦宄橫生。李太后還是遷就了首輔。」?
??「如此說,今冬又有千百個人頭落地了?」吳中行嘆道。?
??「是啊。」沈思孝眉宇間溢出憤懣之色,說道,「按萬曆二年的做法,由刑部派遣官員到各省督辦,我與和父兄都名列其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陝西。」?
??「你還去陝西?」趙用賢掉頭問艾穆,「這不是故意整你么?這是誰的主意?」?
??「首輔親定的,」艾穆苦笑了笑,「他執意要我再回陝西督辦,用他的話說,是將功補過。」?
??「那你怎麼辦?」?
??「還是那一句話,決不濫殺無辜。」?
??趙用賢覺得菜肴涼了難以下咽,喊來店夥計讓他端出去重新加熱。聽得店夥計咚咚咚下樓去了,他才對艾穆言道:?
??「聽說你們堂官王之誥,雖然與張居正是親家,卻並不附和張居正,因此頗有直聲。這次張居正父喪,他是反對奪情的,可有此事?」?
??「有,」艾穆回答肯定,「前日,王大人還去了紗帽衚衕首輔府上,勸他回家守制,盡人子之孝。」?
??「首輔接受么?」吳中行問。?
??艾穆搖搖頭,道:「王大人回來后,那樣子看上去很痛心,他說張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離開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見過父親,作為人子,暌違之情如此之久,實難想象。」?趙用賢彷彿從中受到啟發,說道:「首輔柄政之功過,今日姑且不論,但他奪情之舉,實在是違悖天倫,我輩士林中人,焉能袖手旁觀?」?
??「你想怎麼樣?」沈思孝問。?
??這時店夥計把熱過的酒菜端了上來。趙用賢給大家斟上酒,言道:?
??「諸位且滿飲此杯,然後聽愚弟一言。」?
??眾人都端杯飲了,趙用賢自個兒又斟了一杯,一口吞得涓滴不剩,方言道:?
??「子道兄草擬了一道摺子,愚弟也隨之擬了一道。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請你們聽聽議議這兩道摺子有無斟酌之處。」?
??聽罷此言,在座的都興奮起來,一齊把眼光投向吳中行。吳中行起身走到窗牖下的茶几前,拿起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一份奏摺,大家都是官場中人,一看這奏摺的封皮,就知道是一份已經謄正的題本——同樣都是題本,但名頭規格卻大相徑庭。洪武十七年二月,高皇帝訂下諸司文移紙式,如今快二百年了,一直不曾改易。凡一品二品衙門,文移用紙分三等,第一等高二尺五寸,長五尺;第二等長四尺;第三等長三尺。三品至五品衙門,文移用紙高二尺,長二尺八寸。六品七品衙門,文移紙高一尺八寸,長二尺五寸,這都是定式。每日通政司收到各地的奏摺,一看規格就知道是幾等衙門的。官員們的手本亦參照這個定式執行。吳中行與趙用賢都是五品官,因此用的是高二尺,長二尺八寸的四扣題本。吳中行小心翼翼將這題本捧回來,對在座諸友言道:「曾士楚、陳三謨倡議首輔奪情的摺子已送到御前,我輩議見不同,卒不能不發一言,於是,我和汝師兄商量著各上一道摺子,我的一份已大致寫好,先在這裡念一念,看大家認為是否有不妥之處。」說著念將起來:?
??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御史曾士楚,吏科給事中陳三謨等上疏皇上倡議居正奪情,臣竊以
??為不可,試述如下:?
??居正父子異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裡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而責以?謨遠猷、調元熙載,豈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謹守聖賢義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喪,子曰:予有三年愛於其父母乎?王子請數月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聖賢之訓何如也。在律雖編氓小吏,匿喪有禁。惟武人得墨?從事,非所以處輔弼也。即雲起複,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國門而遽起視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惟今日無過舉,然後世業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臣吳中行伏拜。?
??吳中行剛念完,趙用賢便從袖筒里摸出兩張箋紙來,言道:「愚弟的具疏只是一個草稿,尚未寫成手本,索性也念給大家聽聽。」說著,把箋紙抖開來,清咳一聲念道:??
??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楊博、李賢故事,聽其暫還守制,刻期赴闕。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絕於十有九年者,但區區稍伸其痛,於臨穴憑棺之一慟也。國家設台諫,以司法紀任糾繩,但曾士楚、陳三謨二臣,竟嘵嘵為輔臣請留,實乃背公議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日靡,國是之日非也。?
??趙用賢草擬的這道疏文,看來還沒有呼應成篇,但聽得出來,比起吳中行的那一道摺子,言辭更為憤怒。這也是官場上論爭的套路,先溫和后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問題發表政見抨擊當道彈劾權貴,這本是士林清流的傳統。儘管進言者往往遭到貶謫甚至丟掉性命,可是仍有人會這樣去做。因為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挺身維護「道統」者,若能九死餘生,往往都會變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與座的七個人,都是意氣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滿腦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書生意氣,因此,他們對張居正奪情同持異議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這群人中年紀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兩道疏文拿過來又看了一遍,然後問吳中行:?
??「你這道摺子何時送上?」?
??「明兒一早,我就到午門前遞折。」?
??大凡官員遞折都交由通政司轉呈,但這樣就慢。如果急投,則官員自己到午門前投遞,在此守值的太監就會立刻送進乾清宮。若守值太監不肯,官員就於此敲登聞鼓。鼓聲一響,整個紫禁城都聽得到。?
??「那麼,汝師兄的摺子也就隨後跟進了?」艾穆又問。?
??「是的,最遲不過後天。」趙用賢答。?
??「你們二位想過後果沒有?」?
??「想過,」吳中行回道,「最壞的結果,只不過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於。」?
??「為何?」?
??「皇上還小,不知道奪情的後果,如果我們把道理講清,皇上或許採納。」?
??「如果採納了當然皆大歡喜,若沒有採納呢?」?
??「再上摺子。」?
??「誰上呢?」艾穆語氣森然,善意譏道,「如果你被錦衣衛緝拿,你還能上折么?」?
??「那……」吳中行語塞。?
??趙志皋眼瞧著氣氛不對,便道:「和父兄這是危言聳聽,小皇上與李太後向來關注清議,事情尚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
??吳中行憤然把桌子一捶,發誓般嚷道:「就是壞到這種地步,我吳某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艾穆眉毛一揚,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言道,「子道兄,如果你和汝師兄兩道摺子上奏,尚不能讓皇上回心轉意,這第三道摺子,就由我艾穆來上。」?
??「還有我。」沈思孝立即補了一句。?
??吳中行本是性情中人,見艾穆與沈思孝肯站出來與他們呼應,已是激動萬分,便大聲呼喚店夥計再大壺篩酒上來,七個人意氣風發連幹了好幾杯,艾穆趁著幾分醉意,提起嗓門說道:
??「你們翰林院這班文臣,都是詩詞歌賦的高手,今日趁著酒興,我也斗膽班門弄斧,填一闋詞來獻醜。」?
??眾人聽罷一起拊掌歡呼,吳中行吩咐店夥計搬來紙筆墨案。艾穆趨上前去,揀了一管長鋒的羊毫,飽濡濃墨在紙上寫下墨氣酣暢的三個行書大字:金縷曲。?
??接著筆走龍蛇,紙上竟騰起風雷之聲:?
??散發走通衢,問今日,燕市悲歌,何人能續?國遇疑難風乍起,忍看亂雲飛渡。待我輩,振臂一呼。殘漏荒雞聽夜角,太平歲,依舊有城狐。景山上,紅葉疏。
??耿耿襟抱憤難訴,悵長空,月沉星隱,更無煙雨。幸有儒臣疏兩道,勝卻萬千詞賦。開盡了,世人眼目。明日帝都騰俠氣,扶社稷,方為大丈夫,何懼怕,雁聲苦。?
??寫罷,艾穆又用他亢急的湘音吟誦了一遍,雖是急就章,倒也寫盡情懷,眾人無不叫好。吳中行朝艾穆一揖,言道:?
??「蒙和父兄鼓勵,明日一早,我就去午門投摺子去,我還留下一個副本,待把摺子投進大內后,再去紗帽衚衕,把副本送到首輔手中。」?
??「你為何要這樣?」艾穆問。?
??「明人不做暗事。」?
??吳中行說著,又嚷著要酒。趙志皋看他似有些醉了,便勸阻不要再喝了。雙方爭執不下,一直鬧到夜深散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3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30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六回 說清田新官三把火 論星變名士一封疏 文 / 熊召政

一連幾日,京城各大衙門都處在亢奮與騷動之中。卻說在天香樓宴聚的第二天早上,吳中行果真把那道《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攜到午門投到大內。就在當天下午,性急的趙用賢也把疏文謄正跟著投進。小皇上在西暖閣讀罷兩道疏文,再也不用請示太后——因為太后早把主意出給了他,為了不擔「婦人之仁」的名聲,他即刻傳旨「著錦衣衛拿了,枷拷示眾。」當天夜裡,錦衣衛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趙用賢兩人從家裡逮出來投入鎮撫司大牢,第二天一大早,又給他們各戴上四十斤的鐵木枷一副,押到午門前跪地示眾。?
??幾乎就在同一天,張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報上全文刊登。這是一篇長文,雖然孝子之情哀溢於紙,但請求守制的語氣並不十分堅決。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張居正迫於反對派的壓力而作出的敷衍。同一期邸報上,還有皇上的兩道任命更令人注意。一是任命王國光接替張瀚出任吏部尚書;二是他空出的戶部尚書一職,由薊遼總督王崇古擔任。他們兩人都是因張居正的推薦而履任新職。推薦他們,張居正確實動了一番心思:王國光既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又是難得的幹練之臣,且還是諳熟財政的理財高手,他主政戶部五年來,朝廷賦稅收入年年攀升。這樣的專才循吏,實屬難得。但若讓他在戶部職上久任不遷,雖無悖於朝廷用人之道,卻有負於朋友之情。政績斐然不能陞官,誰還肯替朝廷效命?吏部與戶部雖同屬二品,但吏部畢竟是六部之首,文官至尊之位。如今讓王國光繼任,不但對他是一種獎掖,而且也不用擔心大權旁落。再說王崇古,萬曆四年因戚繼光部發生的「棉衣事件」而受到牽連,他的精神一度萎靡不振,宦途也受到影響。那次事件發生不久,兵部尚書譚綸就因積勞成疾死在任上,按張居正最初的想法,王崇古是理所當然的接任者,但這時候,如
??讓掛兵部尚書銜的王崇古到部主事,勢必引起人們的詬病與非議。於是,張居正改推南京兵部尚書方逢時接替譚綸,王崇古職位事權不變。儘管此前張居正已把王崇古的外甥張四維提拔為輔臣以示安撫,但王崇古仍覺得自己有些受屈。張居正也認為王崇古是有大功於朝廷的良臣。隆慶五年,正是由於他大膽建議接受當時最強大的蒙古部落首領——俺答封貢的要求而創立互市,一舉解決了數十年與蒙古部落的邊界戰爭。因此,無論從功績名望與才幹哪一方面講,王崇古都應該成為部院大臣。如今「棉衣事件」已過去一年時間了,人們對於它的記憶已逐漸淡忘。張居正遂決定推薦王崇古膺任戶部尚書一職。讓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邊帥來當錙銖必較的財政大臣,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但如此安排,正體現了張居正的高明之處:
??其一,經過五年的撥亂反正及規劃謀略,朝廷的財政制度大致上已趨完善。王崇古履任后只須謹守章程辦事,即可控制局面;其二,皇上已批旨允行在全國展開清丈田地,這一工程被張居正視為涉及社稷安危的頭等大事,執行起來必然要觸動許多勢豪大戶的利益,而受到種種阻攔。一般文雅儒臣,難以擔此重任。王崇古征戰多年,早練出了堅如磐石的殺伐之心,由他出掌清丈田地之責,便可以排除險阻威懾群小。再加上王國光掌吏權,一些與勢豪大戶勾結的地方官吏想玩弄伎倆破壞清丈田地工作的進行,亦難逃他的法眼,有這樣兩個股肱大臣共襄此事,則不愁清丈田地工程會半途而廢。張居正打算用三年時間完成這一件大事。?
??因張居正服喪,小皇上准他在七七日內不隨朝不入閣,而在家守孝辦公。這天下午,已到部履新的王國光與王崇古二人相邀著到張居正府上拜謁。此前,他們都已分別到張府表達過弔唁之情,此次前來,純粹是談公事。他倆到來之前,小皇上又派太監前來張府傳旨,這是小皇上看了張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后親自手書的諭旨:?
??卿篤孝至情,朕非不感動。但念朕生當十齡,皇考見背,丁寧以朕囑卿。卿盡心輔導,迄今海內?安,蠻貊率服。朕沖年垂拱仰成,頃刻離卿不得,安能遠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豈金革之事可比?其強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託之重,勿得固辭,吏部知道。欽此。?
??聽太監宣讀皇上這道諭旨,張居正越發覺得心口堵得厲害。他讓游七封了幾兩銀子送走傳旨太監,一個人又回到書房,本說把姚曠送來的一些急著擬票的摺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麼,只好從頭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他只得放下摺子,伏在書案上,手支著額頭養一會兒神。?
??卻說昨日早上,他剛用過早膳,門子就來報,說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已在門廳候著,請求拜謁。張居正雖然足不出戶,但不斷有耳報神前來稟告外頭大小事體。所以,對吳中行到處串連反對他奪情的事,他早有耳聞。對這位門生的才華,張居正是欣賞的,正是由於他的青睞,吳中行才得以成為庶吉士而留在翰林院,並被升為編修。張居正沒想到自己信賴的人,竟挑頭兒與他唱對台戲,因此對吳中行由欣賞而變成了極度的反感。現在聽說他來求見,張居正本想拒之門外,但轉而一想,何不趁此機會當面聽聽他的想法,遂讓門子把他領進花廳。
??剛一坐下,張居正也不吩咐賞茶,而是板著臉劈頭問道:?
??「你為何事前來?」?
??吳中行雖然放蕩不羈,但在座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一股子好不容易攢起的傲氣兒頓時就泄了。他躲開那灼人的目光,小聲說道:?
??「門生給老座主送一份摺子來。」?
??「什麼摺子?」?
??「老座主看過便知。」?
??吳中行說著就把他遞進大內的那份摺子的副本遞給了張居正。雖然張居正胸有城府處變不驚,但看了摺子后仍不免詫異地問道:?
??「摺子送進去了?」?
??「早上剛送進,想必這時候皇上已看到了。」?
??「你想要如何?」?
??「沒想到如何,」吳中行鼓著勇氣說,「門生難以附和奪情之議,既給皇上上折,不敢不稟告老座主,若有得罪,還望老座主原諒。」?
??吳中行說罷一個長揖辭別而去,氣得張居正七竅生煙。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門生彈劾座主,這是國朝二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偏偏去年的劉台,今年的吳中行,都是他的門生。他頓時感到受到極大的侮辱,也為士林對他的誤解而深感痛心。當天晚上,當他得知皇上已下旨將吳中行與趙用賢抓進錦衣衛大牢時,他才略感寬慰。今天,聽到太監宣讀的皇上對他再行慰留的諭旨,他的本來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如有一團亂麻塞進。?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游七前來推門稟報說王國光、王崇古兩人來訪。張居正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命游七將他們二人領進書房。一坐下,王國光就說道:?
??「上午,皇上就把再次慰留首輔的諭旨傳到吏部,想必首輔你本人也已收到了。」?
??「喏,還在案台上擱著呢。」?
??張居正指了指檯子上的旨匣,王國光瞟了一眼,又道:「聽說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早上剛押到午門枷拷示眾時,圍觀的人就擠得密不透風。道他們不是的雖然有,但同情他們的人,竟然佔了多數。」?
??「這就是邪氣,」王崇古開口說話聲如洪鐘,他氣憤言道,「一幫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還要議論國事,這邊火燒房子,那邊死了爺,你是先哭爺,還要先救火?這道理淺顯不過了,還扯啥子橫筋!」?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雖是讀書人出身,但因長期生活在軍幕之中,早把那點兒窮酸斯文銷磨凈盡,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兒,張居正喜歡他這脾性,便接他的話言道:?
??「問題在於吳中行這些人,並不認為眼下朝廷的局勢如同救火,他們反倒認為現在是國泰民安,既無外患又無內憂的大好光景呢。」?
??「這就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王國光插話說,「前幾年財政改革績效顯著,太倉里現存了幾百萬兩銀子。但是,船到中流,不進則退,眼下正是在進退之間,是在節骨眼兒上,這局勢類同救火。」?
??王崇古附和道:「幸虧皇上英姿天縱,看得清情勢,所以一再慰留首輔。」?
??張居正非常感激兩位政友的理解與支持,他再次把擱在案台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動情地說:
??「吳中行摺子中所言之事,也並非全是妄語。不穀離鄉十九年,就再也沒見過家父,老人家一旦謝世,作為人子,我的確應該即刻奔喪,憑棺一慟,再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讓我離開京城,一邊是忠,一邊是孝。作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為人子,我孰能不孝?這麼多天來,我一直為這兩個字苦惱,一時抉擇不下。翰林院的那幫詞臣,以為我貪戀祿位,真是可笑之極。」?
??王國光說:「叔大兄,平心而論,為天下計,你的確不能離開京城。」?
??「汝觀兄,眾口爍金啊!」張居正痛苦地搖搖頭,道,「不穀想好了,準備再次上疏乞皇上開恩,准我回江陵守制。」?
??「寫則可寫,但依咱之陋見,皇上決不會同意。學甫兄,你說呢?」?
??王崇古正愣瞧著窗外的槐樹出神,見王國光問他,連忙回道:?
??「汝觀兄所言極是,首輔,家嚴既已棄養,心中存孝即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盡忠。」?
??張居正長嘆一聲,說道:「如果宦海中人,都像你倆這樣通達,我張居正怎會被逼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王崇古見首輔被奪情事弄得神情沮喪,情知再說下去只會徒增煩惱,便換了個話題說:?
??「叔大兄,咱邀汝觀兄今日來拜謁,為的是清丈田畝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汝觀兄已講得詳細。咱倆議過,這件事開展起來,必定阻力很大,依不穀之見,得用一點雷霆手段。」?
??「用何雷霆手段?」張居正問。?
??「聽汝觀兄所言,首輔的意思是先在山東開始?」?
??「是,」張居正點點頭,「楊本庵決心甚大,在他那裡先行一步,試試風頭。」?
??「肯定推進很難,不穀擬從部衙中抽調一名侍郎前往督陣,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很好,派去的人,一定要勇於任事。」?
??「這個請首輔放心。」王崇古仍如在帳幕中議論軍事,大有縱橫捭闔的氣勢,他侃侃言道,
??「若欲振士氣,不穀與汝觀兄商議過,首先得殺猴給雞看。」?
??張居正眉梢掠過一絲難得的笑意,說道:「人家殺雞?猴,你偏要殺猴?雞,說說你的打算。」?王崇古回答:「不穀分析,只要重新清丈田畝的咨文到省,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孔尚賢兩人一定會反對,咱的意思,先從他二人中找出一隻『猴兒』來。他只要一蹦?,立刻就逮起來。還有一些大戶,比起他們來,只算是『雞』,『猴子』咱都敢殺,你『雞』還算什麼?你只要一動,咱就把你掐住。」?
??「方才學甫兄所言,就是他倡議的雷霆手段,只是這樣一來,就會有許多的侯爺王爺跑到皇上那裡去告刁狀。」王國光跟著補充說,「首輔你還記得隆慶六年秋上的事么,咱們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本已取得聖意,但幾個侯爵跑到李太後面前一哭訴,李太后立刻就改了口風。弄得咱們左右不是人,差一點被那幫混蛋算計了。」?
??「這種事情保不準還會發生,」張居正伸了伸腰,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就拿薛汴來說,他的陽武侯是世襲的,有成祖皇帝親自頒賜的鐵券金書,任何時候都能免死罪,所以他才敢胡作非為。能把這樣的『猴子』懲治一下,對於減除清丈田畝的阻力,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學甫兄,你可以把這層意思,先向楊本庵吐露一二,讓他有個準備。」?
??「好,我回到衙門就急速辦理。」?
??三人把這件事議得透徹,告辭之前,王國光又斟酌著說道:「叔大兄,有一件事還想徵詢你的意見。」?
??「何事?」?
??「吳中行與趙用賢兩個書獃子,這會兒還戴著枷,跪在午門外示眾哪。」?
??「聽說皇上要他們罰跪三天?」張居正問。?
??「是的,」王國光說,「他們二人還不服氣,跪在那裡昂頭一丈。但三天以後,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這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已有旨意到部,要吏部先拿出懲處意見條陳上奏。咱接任不過兩天,哪件事該如何辦理,腦子裡還是一盆糨糊,所以特來討教。」?
??王國光樣子極虔誠,但張居正感到他似乎有推諉之意,心裡頭略略有點不高興。正思慮著如何回答,王崇古插進來直捅捅言道:?
??「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應該予以嚴懲。」?
??王國光回道,「嚴懲肯定要嚴懲,但總要有法可行。」?
??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麼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讓吏部拿條陳,這實際上就是要嚴懲了。」?
??「但嚴懲亦應有度,殺頭、戍邊、開籍都是嚴懲,咱該取哪一種?」?
??張居正見王國光確實是因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制止了兩人的爭論,說道:?
??「去年劉台上折污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裡外充軍,不準回籍。此次吳中行趙用賢二人與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懲處之輕重,亦可參照執行。」?
??張居正一錘定音,二人再無話可說,當下告辭出來,起轎回府。??
??過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與趙用賢從鎮撫司大牢中提出來,押解到午門前的廣場。昨日已跪了一天,兩人的膝蓋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緹騎兵毫無憐憫之心,一到廣場,就把兩人推倒跪下,頸子上戴著四十斤重的鐵木枷,手圈在裡頭連轉動一下都不可能,腳下的磚地又都硬得像鐵,膝蓋一碰上去,剛結了血痂的地方頓時間又被磨破,鮮血滲了出來,濡濕了褲腿。趙用賢雖是個胖子,但忍耐力顯然比不上吳中行,跪在那裡齜牙裂嘴地難受,瞧他那副模樣,吳中行不免擔心,問道:?
??「汝師兄,你熬得住么?」?
??「熬不住也得熬,」趙用賢仍不改心高氣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罰跪,這也是讀書人必修的功課。過了這一關,方可稱天下斯文。」?
??「理是這個理兒,」吳中行艱難地挪了挪膝蓋,說道,「只要記住咱們是為了捍衛朝廷的綱常而下跪,咱們的膝蓋,就不會感到疼痛。」?
??剛說完,猛聽得趙用賢「哎喲」一聲,吳中行扭頭看去,只見趙用賢身子撲倒在地。原來他
??因膝蓋生疼,身子不住地搖晃,旁邊的緹騎兵嫌他不老實,故在他的后腰上踹了一腳。由於鐵木枷鎖得太緊,倒地一傾,把趙用賢的頸子劃開一道大血口子,鮮血流了出來。緹騎兵又把鐵木枷一拉,扯起趙用賢重新跪正。吳中行與趙用賢對視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們深知與這些文墨不通的緹騎兵講理猶如對牛彈琴,只能自討苦吃。看到趙用賢血人一般,雙目圓睜跪在那裡,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與人拚命。吳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轉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師兄,跪著也是跪著,咱們何不趁這大好光陰,做點咱們該做的事。」?
??「做什麼事?」趙用賢問。?
??「咱們聯詩如何?」?
??「聯詩?」趙用賢瞟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凶神惡煞的緹騎兵,笑道,「記得金粉六朝時有兩句詩『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寫某皇帝的風流事。如今你和我,身邊不缺韓擒虎,卻沒有張麗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麼?」?
??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評允當,」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問,「汝師兄,你不想聯詩了?」?
??「聯吧,你出題兒。」?
??「好,就用這枷字起韻吧。」?
??吳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輕寒戴鐵枷??
??趙用賢素有捷才,立刻聯上一句,並又出一句:??
??書生自賞血如華。?
??午門長跪丹心壯,?
??吳中行把趙用賢的聯句復誦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風燕子斜。?
??禁鼓聲聲聞帝闕,??
??趙用賢一笑,一邊打腹稿,一邊說道:「帝闕之禁鼓,該用什麼對?子道兄,你這是故意整我。」?吳中行知他故意賣關子,便催促道:「誰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對上,不然罰你。」?
??「怎麼罰?」?
??「一炷香工夫,不準挪動膝蓋。」?
??趙用賢瞟了瞟站在身邊的緹騎兵,嚷道:「你比韓擒虎還要惡毒,聽著,我有了。」說著吟出兩句:?
??浮雲片片掛檐牙。?
??春來春去長安道,??
??這時來午門看熱鬧的人又多了起來,兩位詞臣都有股「人來瘋」的傻勁兒,一時間思如泉湧,你來我往聯得好不暢快:?
??花落花開處士家。?
??我因朝奏終成禍,(吳中行)?
??
??誰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趙用賢)?
??
??忠肝沸血化煙霞。?
??三杯小醉饒絲竹,(吳中行)?
??
??九死餘生對暮鴉。?
??敢為綱常成死諫,(趙用賢)?
??
??終叫社稷免咨嗟。?
??吳中行這一句對得有些勉強,但一時也覓不來好詞替換。他此刻也想弄個生僻的上句來難一難趙用賢,正攢眉沉思,忽聽得有人朗吟了兩句:?
??人生自古誰無死,?
??天道無窮地有涯。??
??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只顧得吟詩,全然不知身邊圍觀的人已越聚越多。聽得有人接句,忙抬頭來看,只見艾穆已站在他們的面前。?
??「和父兄,原來是你。」吳中行一陣驚喜。?
??艾穆單腿跪下,一邊掏出手袱兒替趙用賢擦拭頸上的血跡,一邊說道:?
??「看你們在這裡旁若無人地斗韻,艾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苦倒沒什麼苦,」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痒痒。」?
??趙用賢也咬著牙巴骨硬撐,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著地上的血跡,只覺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
??「這位大人,請站開些。」?
??艾穆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
??緹騎兵雖不懂詩,但耳朵尖,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趕緊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
??「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饒你。」?
??「你想怎麼樣?」?
??緹騎兵一提嗓子叫起來,執行任務的這一隊緹騎兵本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便提著兵器都圍了過來。在刑部點卯之後一同前來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幫詞臣在趙志皋的帶領下也早都趕來這裡。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而是來想辦法疏通執法的錦衣衛緹騎兵,力爭讓兩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點苦頭。見艾穆與緹騎兵發生爭執,趙志皋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
??「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盡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事,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
??「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裡還認得俺們這些大兵。」?
??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麼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艾穆趁這空兒,又走了過來,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
??「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么?」?
??「發生什麼事了?」吳中行問。?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麼妖星?」趙用賢問。?
??「昨晚掃帚星起於東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
??「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麼?」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子道兄,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
??「老天爺有眼哪,」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
??他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緹騎兵一跺腳,又斥道:「你再胡鬧,小心俺又揍你。」?艾穆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說道:「那日在天香樓,艾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昨日午夜,我已擬好摺子,沈主事定要附名,這摺子就以我倆的名義遞進。」?
??「摺子已遞了?」吳中行問。?
??「還在這兒呢。」沈思孝插話,說著就把手上的摺子遞給艾穆,又道,「和父兄說遞進去之前,先要念給二位聽聽。」?
??「好,和父兄,快念。」趙用賢大聲催促。?
??艾穆站起身來,抖開摺子。立刻,偌大的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屏神靜氣安寧下來。艾穆清了清喉嚨,大聲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輔張居正奪情事,再行抗疏,諫曰:?
??自居正奪情,妖星突見,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陳三謨,甘犯清議,率先請留,人心頓死,舉國如狂。今星變未銷,火災繼起。臣豈敢自愛其死,不肯灑血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為社稷。須知社稷所重,莫過於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棄綱常而不顧,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為之者,例也。而萬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棄先王之制而從近代之例,如之決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奪情,?顏留機樞之地。設若期間國家有大慶賀大祭詞等盛典,為元輔者,欲避則害君臣之義,欲出則傷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處居正,居正又何以自處也。徐庶以母故而辭於昭烈,曰:臣方寸亂矣。居正獨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亂耶?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何以對天下後世?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聞為所奪也。以禮義廉恥風化天下,猶恐不及,顧乃奪之?使天下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愛於其父,常紀墜矣!異時即欲以法度整齊之,何可得耶?陛下誠愛居正,當愛之以德,使奔喪終制以全大節,則綱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萬民咸服之。災變不可弭矣,懇望陛下再思奪情之議,准臣之請。臣艾穆、沈思孝伏拜。?
??一篇雄文,抨擊猶烈。在場的官員豎著耳朵聽下來,不少人為之股慄,更有人生怕惹火燒身,趕緊抽身溜走。當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吳中行聽罷,也不免為艾穆鋒芒畢露的犀利言辭而大為擔心。因為,這篇疏中不但針砭首輔,而且捎帶著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
??「和父兄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辭過於激烈,一旦投進,下場不會比我倆好到哪裡去。」?
??「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
??艾穆話音剛落,沈思孝也凜然說道:「還有我哪,我既來到午門,就沒打算回去。」?
??「快哉,快哉!」趙用賢又大叫起來,「讀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
??艾穆拱手朝兩位跪著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純父兄投折去了。」?
??話猶未了,圍觀的人早給他們二人讓出一條道兒。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31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七回 文 / 熊召政

用罷早膳,皇上照例有半個時辰的休息。這會兒,他正和客用孫海一幫近侍在東暖閣外邊的磚地上玩擲金城的遊戲。這遊戲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用白灰在磚地上劃出四九三十六個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個州的名字,方格中間擱一小磁碗,參與遊戲的太監站在三丈開外,手拿一枚銅錢,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擲,若投中一個,皇上就賞給他白銀五錢,以投三次為限。
??三次皆不中者則換下,改另一個人再投。皇上自己並不投,而是當一個仲裁者,就這麼簡單的遊戲,他卻玩得津津有味。?
??且說今天早上,一連換了五個太監,卻沒有一個人投中。第五個擲銅板的是孫海,他連擲兩次,連碗邊兒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銅板,掉進一隻小磁碗中又彈了出來,旁觀的眾太監都為他惋惜。孫海想得賞錢,便對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鈞奏道:?
??「萬歲爺,奴才這枚銅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鈞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從碗中彈出來的呀。」?
??「既彈出來,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鈞蹺著二郎腿,得意地說,「你想騙朕的賞錢,沒門。」?孫海抓耳撓腮,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逗皇上開心。朱翊鈞果然興緻兒極高,又喊道:?
??「下一個誰上?」?
??「奴才試試。」?
??說話的是客用,他與皇上同歲,今年十五,剛處在變音的階段,說話聲音嘎嘎的,聽了讓人感到彆扭。但他今天的聲音格外不對頭,皇上瞅著他,狐疑問道:?
??「你嘴裡好像含了什麼東西?」?
??「是。」?
??客用答著,伸手從嘴裡摳出一枚銅錢來。?
??「你這是幹啥?」朱翊鈞問。?
??「啟稟皇上,奴才把銅錢用口水濡濕,它就不會嘎嘣嘎嘣地亂飛。」?
??客用說著扮了一個鬼臉。朱翊鈞笑道:「你當年弄螞蟻大戰,朕就知道你是個人精,快投。」?「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領旨,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投擲線上,眯眼看準一個磁碗,穩穩地投了過去。只見那枚濕漉漉的銅錢不偏不倚,正好掉進碗中,由於沾水,也不彈跳。?
??眾太監一陣驚呼,孫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萬歲爺,客用投中的是揚州。」?
??「揚州?客用怎麼這麼好的運氣。」朱翊鈞屁股離了藤椅,伸頭朝方格中看了看,問道,「客用,你知道揚州的分野與出產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臉憨相。?
??「你既不知,聽朕為你道來,」朱翊鈞雙手背負,很有點夫子自道的意味,興緻勃勃言道,
??「淮、揚一帶,揚州、儀真、泰興、通州、如皋、海門地勢高,湖水不侵。泰州、高郵、興化、寶應、鹽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濫,所幸有一道漕堤為之屏障。此堤始築自宋
??禧年間轉運使張綸,因漢代陳登故跡,就中築堤界水,堤以西匯而為湖,以受天長、鳳陽諸水脈,過瓜州,儀征以通於江,為南北通衢。堤以東畫疆為田,因田為溝,五州縣共稱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寶應,蓋三百四十里而遙,原未有閘也,隆慶六年,水堤決,乃就堤建閘。你們記住這建閘的諭旨,是朕登基后親自簽發的。茲后兩年間,建閘三十六座,耗費金錢以萬計。這說的是地勢,再說出產。淮揚最大的出產就是鹽。其鹽廠所積有三代遺下者,然長蘆鹽竊之淮揚賣,而淮鹽又竊至江南賣。長蘆之竊,其弊竇在往來官舫;淮鹽之竊,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銀六十萬兩,可謂比他處獨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時,欲以增額為功,請加至白銀百萬兩,征不足,則搜刮郡縣盤剝商賈,在他治
??下,商人多破產,怨聲載道。及嘉靖末年,嚴分宜敗,御史徐曠上折彈劾鄢懋卿,司農複議,始減照原額徵收。?
??「揚州有五塘,一曰陳公塘,延袤八十餘里,置自漢陳登;一曰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襲譽;一曰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曰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創自先朝。千餘年停蓄天長、六合、靈、虹、壽、泗五百餘里之水脈,水溢則蓄於塘,而諸湖不至泛濫,水涸則啟塘閘以濟運河。?
??「這塘說過了,朕再說揚州的風俗。淮陽年少,武健鷙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風。鳳、穎習武好亂,意氣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則如白下,鮮衣冶容,流連光景。蓋六朝餘緒猶有存也,大抵古今風俗不甚相遠。」?
??朱翊鈞滔滔不絕講了半天,眼前的這幫內侍大都胸無點墨,內中雖也有識幾個字的,又哪裡懂得什麼學問?如今聽得皇上指點江山的宏論,他們無不肅然起敬。孫海適時恭維道:?
??「萬歲爺這好的學問,真是勝過了狀元郎。」?
??「?,什麼狀元郎,」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三年一次會試,那狀元郎還得由朕欽點呢!」?
??孫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道:?
??「看奴才這張臭嘴,盡說混賬話。」?
??看著他做戲,內侍們站在旁邊無不掩著嘴笑,有一個內侍撓撓腦袋,問道:?
??「奴才天天跟著萬歲爺,真不知萬歲爺這麼大的學問,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朕從隆慶六年登基起,就出經筵,六年了,天天就學這些經邦濟世的學問,你們這些當奴才的,哪裡會知道。」?
??朱翊鈞一副傲岸的神氣,眾內侍一個個點頭哈腰,一直默不作聲的客用,這時滿臉堆笑言道:
??「萬歲爺,奴才的賞銀還沒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鈞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既機靈又憨厚的貼身內侍,他揮揮手,一名內侍便託了一隻墊了紅絨布的木盤上來,上面放了五錢銀子,朱翊鈞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權且把揚州賞給了你。」?
??「謝萬歲爺。」?
??客用伸手拿過銀子,正要退下,忽然聽得有人尖叫一聲「且慢」,唬得眾人回頭一看,卻是馮保,不知他何時悄沒聲兒地走了進來。?
??馮保急步上前,擰著客用的耳朵,吼道:「還不快給萬歲爺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敢申辯,只得不情願地跪了下去。朱翊鈞也不明就裡,愣著問:?
??「大伴,客用怎麼了?」?
??馮保也撲通跪了下去——他這一跪,十幾個內侍再沒有一個敢站的,都紛紛跪下了。馮保正色言道:?
??「老奴馮保,請萬歲爺收回旨意。」?
??「什麼旨意?」?
??「將揚州賜給客用的旨意。」?
??一聽這話,朱翊鈞噗哧笑出聲來,辯道:「朕開的是玩笑,實際只賞給他五錢銀子。」?
??「天子無戲言,」馮保偏還較真兒,「萬歲爺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個揚州。」?
??「好吧好吧,」朱翊鈞有些不耐煩,鼻孔哼了一聲,說道,「剛才那句戲言,算朕沒有說。」?
??馮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又回過頭訓斥客用:「你這個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賜
??你揚州,你本該誠惶誠恐,趕緊謝辭才是,你偏偏還眉飛色舞說一句『謝萬歲爺』,這話是
??你答的么?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客用平白無辜遭此一頓辱罵,氣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轉,但他哪敢辯駁,只勾著頭一聲不吭。經馮保這麼一攪和,朱翊鈞也玩興全無,怏怏起身,踱回東暖閣中,馮保跟隨在他的後頭走了進去。?
??朱翊鈞習慣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內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鈞呷了一口,強壓下心頭的不快,也不看馮保一眼,只低頭問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馮保欠身奏道:「啟稟萬歲爺,午門外又發生了大事。」?
??「午門外?」朱翊鈞不屑地說,「不就是吳中行沈思孝兩人在那兒戴枷罰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馮保奏道,「不是這二人的事,又有兩個人上折言奪情事?」?
??「誰?」?
??「艾穆與沈思孝,兩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員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們的摺子呢?」?
??「在老奴這裡。」?
??「念。」?
??「是。」?
??馮保展開艾穆沈思孝的摺子,一字一句讀了下來。當聽到「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朱翊鈞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待他耐著性子聽完,已是勃然大怒,罵道:?「這兩個狂徒,膽敢罵朕!」?
??馮保瞧著朱翊鈞漲紅的臉,趁機攛掇道:「這兩人的情況,老奴略知一二。」?
??「講。」?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上折的頭天晚上,艾穆與沈思孝應吳中行之邀,曾去燈市口的天香樓宴聚,一共去了七個人,除開上述四位,還有翰林院的趙志皋、張位、習孔教三人。他們名曰宴集,實際上就是替張瀚鳴不平,並商量如何上折,反對皇上慰留首輔張先生。」?
??「哦,這幫人竟如此大膽,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張先生奪情,翰林院帶頭謗議的時候,老奴就密令東廠番役,暗中偵伺他們的行蹤。」
??「如此甚好,」朱翊鈞點點頭,忽又覺得還是馮保忠心事主誠實可靠,便忘卻了心頭的不快,繼續問道,「東廠的密探,還偵伺到什麼?」?
??「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吳中行趙用賢的摺子先上,艾穆與沈思孝隨後跟進。」?
??「艾穆與沈思孝這二人更壞。」?
??「艾穆向來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員中,很有一些影響。萬歲爺,你記得萬曆二年冬決的事么?」?
??「記得,當時張先生提出治亂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國殺了一大批要犯,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這事兒與艾穆有關,他當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陝西督辦決囚事。那一年,陝西只殺了兩個人,在全國落下個倒數第一。」?
??「我記起來了,」朱翊鈞忽然又氣憤起來,「張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稟告決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員外郎督辦不力,為何這人還留在任上?」?
??「老奴說過,艾穆是個名士,動他有點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誥也袒護他。」?
??「王之誥不是元輔的親家么,為何要袒護他?」?
??「王之誥為人清正,但有些迂闊,好認個死理兒,所以並不能做到與首輔和衷共濟。」?
??「朕知道了,」朱翊鈞咬著嘴唇想了想,又問,「艾穆摺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麼回事?」
???「昨夜裡,天上的確出了掃帚星。」?
??「啊,這是凶象嗎?」?
??「是的。」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事先想好的話,「掃帚星之所以稱為妖星,是因為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昨夜,京城裡就有三處火警,崇文門外,燒毀了十幾戶人家。」
???「還有呢?」?
??「還有……」馮保頓了頓,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說道,「這次掃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脅。」?「有這麼嚴重嗎?」?
??「老奴在萬歲爺面前,決不敢戲言。」?
??「應如何處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現的天象,萬歲爺就會立即頒旨內閣,五府六院各大衙門,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災祈福,以解上蒼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傳旨下去,讓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鈞儘管處處裝出大人的樣子,但這時仍不免露出孩子的驚恐,「妖星侵犯帝座,這妖星來自哪裡?」?
??「萬歲爺,天上乍一出現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摺,這事兒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
??「你是說,艾穆賊喊捉賊?」?
??「依老奴看,是這麼個理兒。」?
??朱翊鈞臉一沉,說道:「還是著錦衣衛把這二人拿下。」?
??「這個自然,老奴馬上傳旨,」馮保說著卻不挪身子,遲疑一會兒,又道,「萬歲爺,這件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鈞決斷地回答,「母后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為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邊充軍。」
???「請問萬歲爺,廷杖何日執行?」?
??「明日辰時,讓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準缺席。」?
??「老奴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馮保出得東暖閣,一改往日邁八字步的習慣,而是一溜煙出了乾清宮。??
??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傳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頭巷尾的主要話題。官場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著什麼,這是對犯罪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只有直接觸怒皇上的官員,才會遭此重刑。罪官從詔獄中提出,押至午門外,在墊了氈的地上頭朝三大殿
??伏身躺下。負責行刑的錦衣衛兵士手持大棒——這大棒是特製的,它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廷杖八十,意味著雙腳已邁進了閻王爺的門檻。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們的親屬及同僚好友莫不駭然變色,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
??卻說奪情事件發生以來,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通過游七與徐爵互傳訊息,一直保持著熱線聯繫,皇上對艾穆等人的嚴厲處置,張居正及時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們知道得還快。
??在艾穆上折之前,張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覆是「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準。」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迴旋的餘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風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為他們抓住了官員們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一想到這一點,張居正就會陷入深深的痛苦與惆悵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權使國家走上富民強兵之路,但他卻沒有辦法讓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讀書人改變觀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次奪情風波,其強大的反對力量不是來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勢豪大戶,而是來自他深為倚重的士林,這尤其讓他寒心。?
??這些天來,除了到家中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內的太監也幾乎天天跑來傳旨。今天下午,司禮監太監何進又到府傳達皇上最新的旨意:?
??朕為天下留卿,豈不軫念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辭。各衙門知道,欽此。?
??這道聖旨一到,張府立刻忙碌起來。卻說接到訃告的第二天,作為長孫的敬修,立刻啟程趕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過了河南進入湖廣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達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個報信的作用,而奔喪的第一號主人應該是張居正。皇上要他奪情引出洶洶謗議,經過十來天的爭鬥較量,皇上慰留張居正的決心越來越大。眼見不能回家守制,張居正遂決定讓身邊兩個已獲功名的兒子編修嗣修代表他回家盡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後,先已帶了口信過來,要派一名太監隨編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喪事,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剛臨未時,正式的聖旨就到了,張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給此殊榮。首輔葬父,皇上親派太監前往主祭,國朝二百年來沒有先例。早已備好物品束裝待發的編修嗣修,隨父親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發。皇上親准他們馳驛,京南驛派出的轎馬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要即刻趕往京南驛,皇上派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在那裡與他們會合,爾後一道星夜趕往江陵。?
??送走了編修嗣修,張居正心裡頭空落落的,他回到書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甜點,正說開始披覽等待擬票的奏摺,游七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緘口的信袋。?
??「這是誰的?」張居正問。?
??「不知道,門子給我的,他說一個人走到門口交給他,說是給老爺您的。」?
??張居正心下疑惑,遂拆開信袋,從中抽出一張淡竹襯底的香箋,箋上寫了一首絕句並附了兩句話:??
??一聞訃告便摧心,?
??悵對秋風哭白雲。?
??賤妾無緣來泣血,?
??閑庭空自吊黃昏。??
??
??若能守制,何必奪情?
??抑淚遙祭,知名不具?
??一看這娟秀的筆跡,張居正的心頓時一陣狂跳,他太熟悉這個筆跡了,更熟悉詩中這繾綣感傷的情調!「玉娘!」他大喊一聲,竟手拿箋紙,忘情地奔出書房,跑到大門前。他抬眼看看衚衕口,行人寥寥。幾個守值的軍士,像泥塑的金剛一樣站在大門兩側,他回身問站在門廳前的門子:?
??「這信是誰給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來。」?
??「是。」?
??門子嘴上答應著,腳下卻慢吞吞的。張居正一跺腳,吼道:「快些!」?
??門子一驚,再不敢怠慢,飛也似地朝衚衕口跑去了。張居正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識到站在門口不妥,復又怏怏地蹙回書房。?
??過了一會兒,門子滿臉大汗跑來稟報,說是找不見那老頭兒了。?
??「你敢斷定是個老頭兒?」張居正問。?
??「千真萬確。」?
??「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兒?」?
??「瘦巴巴的,好像懂點文墨。」?
??「知道了,去吧。」?
??門子離開后,張居正又把那首詩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腦海里老是浮現出玉娘裊娜的倩影和憂傷的眼神。打從去年冬上,玉娘離開積香廬不辭而別後,張居正曾多方打聽她的蹤跡,迄今仍無尋獲。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厭世出家的念頭,因此張居正責人多次查訪京城內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歸。玉娘離走的頭兩三個月,張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於政務,倒也不覺得什麼。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無聊賴。自玉娘走後,他已很少去積香廬,偶爾去一次,睹物思人,只會讓他徒生傷悲。這樣怨怨艾艾過了幾個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恢復如初。期間,李太后曾向他打聽過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說玉娘是因為邵大俠被殺才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玉娘為了心中夙願已遁入空門。聽說這麼一位美麗的小女子能摒棄紅塵矢志苦修,李太后對她的印象越發地好了。她要張居正捎信給玉娘,仍要她來宮中探討佛事。張居正只得敷衍承諾,其實他實在不知道這一隻江南的雛燕,如今飛向了哪裡。就在他漸漸淡忘的時候,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現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帶來的這一張痴情如舊的香箋。?
??這一首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寄託了玉娘對他尊父的無盡哀思,詩中以「賤妾」自稱,說明玉娘仍沒有改變對他的摯愛。閑廷空自吊黃昏,這閑庭在哪裡?詩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斷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卻恍若參商難見,張居正本來已是傷痕纍纍的一顆心,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現在緇衣素麵臨風悵望的樣子,眼角再一次濕潤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馬司挨家挨戶搜查,把玉娘重新覓回來,但他不能這樣做。身為宰輔,又在奪情期間,安能為一個小女子興師動眾?眾口爍金,他再次想起這滾燙滾燙的四個字。至於詩后附言,特別是「若能守制,何必奪情」八個字,已道出了玉娘對他的規勸與怨望。玉娘作為一個與官場無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見孝治觀念,並非士林獨擅,它已深入民間植根人心。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不覺有一點后怕。「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捲起怒濤。?
??就在張居正懷念玉娘心潮難平的時候,游七又來報王錫爵求見。對這位掌院學士在此次奪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張居正十分惱火。此時約見,又不知為的什麼,張居正只得收回思緒,吩咐游七把王錫爵領到花廳。?
??自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傳開,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鍋。趙志皋張位習孔教等人,吵著要動員全京城所有對奪情一事持異見者共同署名上書。這樣事情就會越鬧越大,王錫爵勸阻他們,爾後隻身趕來紗帽衚衕,他希望張居正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待他走進花廳,早已坐定的王錫爵立忙又起身施禮相見。張居正
??還禮坐下,他強壓下不快,冷冷地問道:?
??「王大人此番前來,有何公幹?」?
??王錫爵聽出話中帶骨頭,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帶的張居正,賠著小心回道:?
??「愚職今次專為廷杖一事而來。」?
??「有何賜教?」?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對首輔奪情事有異議,愚職認為,此事不當廷杖。」?「那應當如何呢?」?
??「應該寬宥他們。」?
??「那你為何不給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愚職羅唣?」?
??「那你找不穀作甚?」?
??「愚職請求你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搪塞道:「你方才已說過,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穀又哪能勸說皇上。」?
??王錫爵知道張居正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勢,惟有他的話才可使皇上回心轉意,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輔,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事,又因你首輔而爆發。解鈴還需系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輔出面。」?
??張居正立即回道:「不穀不能出面!」?
??「為何?」?
??「這是皇上第一次親自御政動用威權,不穀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
??王錫爵瞧著張居正冷峻的神情,頓覺灰心,但拯救同類的責任感讓他不敢放棄,他再一次勸道:?
??「首輔,有一句話愚職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起首輔的震怒。」?
??「你說吧。」?
??張居正又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藉以平息心頭的煩躁。王錫爵呷了一口茶,緩緩言道:?
??「首輔,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為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張居正聽罷一愣,旋即冷笑一聲,譏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要與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
??「愚職不是這個意思,」王錫爵趕緊申辯,「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誤會,你不是身穿紅袍,親自跑到內閣去恭賀呂閣老遷左么?」?
??王錫爵臉色騰地紅了,他索性放膽言道:「是有這回事,愚職亦不同意首輔奪情。」?
??「皇上要留我,你說怎麼辦?」?
??「你可掛冠而去。」?
??「你這豈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輔願意出面營救吳中行四人,或許能贏得反對奪情者的諒解。」?
??「對不起,仆難以從命。」?
??「首輔,難道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張居正說著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厲聲說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為,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么,你們若堅持己見,仆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脫。」?
??王錫爵見張居正已說出絕情的話,只得長嘆一聲,起身告辭。他剛走不久,馮保就差人送來了最近兩日東廠的訪單。東廠自創建之日起,就擔負有監伺百官的秘密使命,東廠撒在各處的暗線甚多,這些密探隨時都會把得到的情報密呈上來,東廠再匯總成為訪單及時向皇上稟報——東廠的訪單,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馮保慮著他實際上起到「攝政」的作用,便把訪單製成兩份,一份呈送皇上與太后,另一份則報給張居正。?
??現在,張居正看這最新的一份訪單,有二十多頁紙,內容幾乎清一色都是京師各衙門官員在奪情事件中的言語行動。張居正細細讀來,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則消息。其中有多條涉及艾穆,並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樓上寫的那一闋《金縷曲》,此前,他已讀過了艾穆的那篇《諫止居正奪情疏》,對於艾穆的文字才華,他從內心由衷地欣賞,但同時他又發出了「芝蘭當途,不得不除」的感嘆。如今再讀這闋《金縷曲》,他對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厭惡,在心中譏道:「扶社稷,方為大丈夫。這話不假,但究竟是誰在匡扶社稷呢,是你還是我?」想著想著,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依這《金縷曲》的詞牌,揮寫心中的哀婉、憤怒與沉痛:
??
??一天秋氣烈,問孤雁,拍雲而去,關山幾疊?忍看聖賢皆寂寞,誰醉長安風月。寒夜裡,故
??園蕭瑟。料當老父魂飄日,江浦上,一霎楓林黑。肝腸斷,星明滅。
??我為人子遭詆毀,望江南,煙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許國真難事,進退關乎名節。恨不能,遠離帝闕。只是明君難割捨,扶社稷,要創千秋業。功與過,且拋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5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32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十八回 午門廷杖血飛似雨 微臣忤旨氣貫如虹 文 / 熊召政

「押罪官!」?
??一位小校站在午門前臨時搭起的木台上,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吶喊。頓時,從左掖門旁邊的三間值房裡湧出一隊錦衣衛兵士,他們押解著戴著鐵木枷的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木台上擺了一張長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主持今天的行刑。讓一位王公親執其事,可見皇上對這次廷杖的重視。按皇上的旨意,京城四品以上官員都來到現場,數百名官員按級別分站兩廂,一個個神色嚴峻一言不發。廣場四周,三步一崗四部一哨站滿了錦衣衛兵士,真箇是風聲鶴唳戒備森嚴。?
??木台前的磚地上,早已鋪好了四塊氈,氈上又各鋪了一長卷十分結實的白梭布——這也是廷杖的規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畢,行刑者只需把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門廣場,交給早已在那裡等候的家屬。?
??吳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塊氈前,面朝木台站好。自隆慶皇帝登基以來,到現在的萬曆五年,一共十一個年頭了,這午門外一直不曾舉行過令人毛骨悚然的廷杖。四個人一起挨杖,更是多年沒有發生過的慘事。所以,廣場上的氣氛便顯得格外壓抑。朱希孝雖然貴為錦衣衛大帥,卻從未經歷過戰陣,也極少見到流血的場面。所以,今天他顯得特別緊張,他將眼前的四名「罪官」掃視一眼,做了一個手勢,嘴中吐出兩個字:?
??「卸枷。」?
??「卸枷——」小校大聲傳達命令。?
??幾個緹騎兵上前,嫻熟地開鎖取枷。只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四個人頸上的鐵木枷卸了。由於他們的雙手長久被扯舉起來夾死,因此肘關節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開枷,他們向上彎曲的手一時還放不下來。艾穆與沈思孝少受一天罪,故手放得快一點,艾穆輕輕地甩著手臂,看著站在隔壁的趙用賢仍舉著手,便道:?
??「汝師兄,閉眼一咬牙,手就下來了。」?
??「你過來幫我扳下來。」?
??趙用賢本是說一句玩笑話,艾穆信以為真,竟忘了這是在刑場,抬步就要過去,行刑兵士伸棒朝他胸前一橫,鐵刺扎在囚衣上,頓時扎了幾個小洞。朱希孝雖然行事謹慎,卻把趙用賢與艾穆的行動看作是對他這個主刑官的挑釁,或者說是蔑視,因此轉懼為怒,斥道:?
??「爾等罪官,臨到受刑還不畏謹!」?
??艾穆不肯在眾位大臣面前表現畏葸,故大聲抗言道:「我等維護朝廷綱常,何罪之有?」?
??「放肆!」朱希孝一提嗓門,顯出他不怒而威的大帥本色,「宣旨!」?
??「是。」?
??一位太監從側邊走上木台,展開黃綾旨卷,高聲讀道: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等,反對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名曰維護綱常,實則離間君臣。雖枷栲示眾,猶不思悔改。今著錦衣衛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削職為編氓;杖艾穆、沈思孝八十,三千裡外充軍。受刑之後,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欽此!??
??太監宣旨時,廣場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卻是一片鴉雀無聲。在場的許多官員不敢相信,如此嚴厲的懲罰,是一個十五歲的皇帝作出的決斷。但也容不得他們細想,宣旨聲剛一停,只見朱希孝一揮手,他身旁的小校又振聲吼道:?
??「行刑——」?
??聲猶未落,早已在眾罪官跟前站好的錦衣衛兵士一擁而上,極其熟練地將四個人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臉貼磚地躺好。?
??「張嘴!」?
??一個兵士叫了一聲,四個人沒回過神來,只見其中的趙用賢頭一抬,想說什麼,立刻就有一個兵士飛快地往他嘴裡塞了一根約五寸長的檀木棒兒,棒兩頭都穿著細麻繩,那兵士將兩道麻繩抄攏一提,緊緊勒在後頸上,這檀木棒就把趙用賢的嘴巴撐開堵得死死的,不要說喊叫,連哼都哼不出來。這也是廷杖前不可缺少的環節,皆因鐵刺檀木杖擊下去,不用幾下就皮開肉綻,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會撕肝裂肺地叫喊,如今先用檀木棒把你的嘴堵住,叫你喊也喊不成。轉眼之間,四個人的嘴中都「咬」了一支檀木棒兒。?
??接下來,他們的雙手又都用系了麻繩的鐵環扣死,然後一字扯開。拉緊的麻繩牢牢地系在臨時釘進磚地的鐵楔子上。嘴和手處理完畢,四個人已是動彈不得。再接下來的程式,就是褪掉他們的褲子——這雖然不雅,卻是不可省略的一環。蓋因受杖刑的人,如果穿了褲子,一杖下去,被擊碎的布片會被深深嵌進肉中,几杖下去,褲子捶爛了,爛肉里滿是布屑,受杖人縱然活了過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凈,創口也很難癒合。因此,褪褲子這一舉動,乃是為受刑人著想。?
??褲子褪了,四個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在場並沒有一位女子,但向以儒雅自命的高官大僚們,依然覺得這種褻瀆斯文的作法不能接受,許多人都閉上了眼睛。?
??廷杖前的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小校逐一檢查過,回到台前向朱希孝稟告。其實,朱希孝自己也早就看得真切。眯著眼,他再次瞧了瞧四隻在日頭底下反光的肉腚,以及每名罪官前負責行刑的兩名杖手,他輕輕一點頭,小校立刻反身,喊出了一個響徹蒼穹令人驚怖的字:?
??「打!」?
??「打——」?
??這聲音在午門前的高牆內回蕩。一些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一些睜開的眼睛又趕緊閉住。?
??幾乎在同時,八支刑杖一起舉起。?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沉重的鈍器擊在肉體上的聲音:沉悶,喑啞,卻有著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第一杖下去的時候,四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昂起頭來,因為是第一杖,他們還能對疼痛感迅速作出反應——猶如一瓢滾沸的油潑在屁股上。?
??肉末橫飛,鮮血噴濺。?
??但是,在場的所有觀刑的官員,卻聽不到揪人心肺的哀嚎,受刑者的嘴被堵住了。因為他們的身體亦被拴死,所以也見不到他們作任何掙扎與扭動。?
??「九、十……」?
??「二十、二十一……」?
??「四十五、四十六……」?
??專門有一位兵士在高聲報告杖擊的次數,每一個數字喊出來,都像一記重鎚,砸在每一位觀刑者的心窩子里。不過,這些數字對受刑者本人,已不起任何作用,十幾下以後,他們就全都昏死了過去。?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這個數字剛報出來,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的杖刑就告結束,而艾穆與沈思孝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讓觀刑者驚心動魄。?
??停杖的二人,躺在那裡已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繼續挨杖的二位,任你杖下如雷,他們一動不動,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須知這些行刑的兵士(包括他們的班頭,那名站在朱希孝之側的小校),昨日都得了賄賂——趙志皋一班詞臣人上託人保上托保找到他們,暗中塞了他們一大把銀子,央求他們今日手下留情。小校答應留他們四人一條命。不然,若是行刑士兵使壞,十杖之內就可以把你骨頭敲碎,三十杖內就可以讓你斃命。今天,行刑兵士的確暗中使了花招,儘管表面上他們把刑杖舉得高高,揮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挨近受刑人身體的那一剎那,他們手腕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勁往回收了許多。而且,他們下杖盡量不落在關節處。儘管這樣,畢竟這帶有鐵皮倒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受刑人雖然能撿回一條命,但那血肉橫飛的活罪,依然慘絕人寰。?
??「七十八。」?
??喊到這個數目,行刑兵士手中的刑杖慢了下來,他們一個個滿頭大汗,這些橫肉面生膀大腰圓的兵士也都累得氣喘吁吁,手臂發軟。?
??「七十九!」?
??「八十——」?
??喊到這最後一個數目,報數者將餘音拖得很長,就在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著八支帶血的杖,一字兒走進左掖門邊的值房。刑場兩廂的官員,都不約而同長吁一口氣。?
??朱希孝在整個行刑期間,緊張得出了一身大汗,如今背心發涼。他瞅了瞅地上躺著的四個大血人,趕緊車過臉去,對小校說了一個「散」字。?
??小校又跨前一步,高喊:「列位官員,散場——」?
??頓時間,兩邊廂官員像潮水一般向端門涌去。他們既不互相議論,也不敢在這裡多留一會兒。不消片刻,觀刑的官員就退得一個不剩。其實,無論是今天的理刑官朱希孝,還是觀刑的上千名官員,及這四個受刑者,都不知道他們的主宰者——十五歲的皇上朱翊鈞,打從辰時起,就在馮保的引領下,偷偷地登上了午門城樓。在罩著薄紗的木格窗欞後頭,他們觀看了整個行刑的過程,當那血肉橫飛的場面出現,馮保擔心皇上受到驚嚇,便從旁小聲說:?
??「萬歲爺,別看吧,這場面太血腥。」?
??朱翊鈞卻盯著刑場目不轉睛,以無比興奮的口吻說道:「大伴,你怎麼這麼沒出息!」?
??「萬歲爺,您?」?
??朱翊鈞回過頭來,盯著馮保,眼眶裡竟射出與他的年齡毫不相符的殺氣,一字一頓說道:?
??「大伴,到今天,朕才嘗到當天子的味道。」?
??馮保如被灼熱的火苗燙了一下,渾身一震。他陡然感到眼前的朱翊鈞再不是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童心未泯的小皇上了,心下一酸,眼角竟滾出了淚珠。?
??「大伴,你怎麼哭了?」朱翊鈞驚詫地問。?
??馮保趕緊擦去眼淚,佯笑著說:「看到萬歲爺長大了,老奴才心裡高興。」?
??「記得朕十一歲時,元輔張先生就教導朕,為天子者,須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前幾年富民強兵多行仁政,這回廷杖吳中行等四人,便是威加四海的開始。方才剛聞到一點血腥,你大伴就以為朕害怕,豈不笑話。如果連這一點血腥都見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朱翊鈞一邊看廷杖一邊議論,那神情像是在看一場精彩的摺子戲。馮保內心中恨不能行刑兵士把這幾個犯上作亂的「罪官」杖死,但平常他卻連殺雞都不敢看。所以,一見這血腥場面,他的胃就朝上翻直想作嘔。朱翊鈞大約看出了馮保的悸怕,便奚落道:?
??「大伴,你倒真是有點婦人之仁。」?
??馮保嘿嘿笑著,一臉的無奈,忽然,他指著端門方向,對朱翊鈞說:?
??「萬歲爺,你看!」?
??朱翊鈞探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九品官服的年輕官員獨自一人穿過端門,走進了空蕩蕩的廣場。朱翊鈞禁不住好奇地問:?
??「這個人要幹什麼?」??
??獨自走進午門廣場的這個年輕官員,名叫鄒元標。?
??卻說廷杖之後,為了防止在現場引起騷亂,理刑官立即下令散場,待所有的官員散盡后,小校讓兵士將地上四個血人拖出去交給家屬。兵士們將氈上的白布一曳拖向端門,廣場上頓時留下四道殷紅的血跡。?
??四名「罪官」的家屬,打從天不亮就跑到端門外守候,如今見四人被拖出來,一個個皮開肉綻氣息全無,頓時都放聲痛哭。此時這端門外,除了家屬,還有不少平日與「罪官」們有交誼的或者說同情他們的一些年輕官員,也都趕來這裡。他們不忘請來救治的郎中,在一片震天價的號啕中,郎中們開始手忙腳亂的救治。這四人雖然昏迷不醒,但嘴巴卻全都大張著,皆因他們嘴中「咬」著的木棒兒被拿下了,昏迷中顎骨又不會動,故都合不攏。這樣倒給救治提供了方便。郎中們將事先已準備好的蚺蛇膽浸在一小盅黃酒中,倒進他們的嘴。民間一直流傳著蚺蛇膽可以讓人還陽的說法。吞了蚺蛇膽,再來給他們包紮。刑杖打的都是下身,屁股與雙腿被打爛,白厲厲的骨頭都已顯現出來。這悲慘的傷情,讓在場的不少女眷都嚇得昏厥過去。郎中們在包紮時出現了困難,零零碎碎的肉末到處都是,他們無法再植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敷上大量的金槍葯,給他們止血止痛。?
??鄒元標也是極早趕到端門外守候的,如今眼見這搶救的場面,他感到五內俱焚。他是今年秋闈大典中剛剛得中的新科進士,穿上補服才不到兩個月時間,分配到刑部觀政。考中進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縣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師胡直是嘉靖年間進士,師承王陽明心學,亦是海內聞名的碩儒。鄒元標秉承老師衣缽,倡和衷濟世無為治國之說,因此對張居正施行的吏治與財政改革大為不滿,認為是苛政。奪情風波發生后,他密切關注,但因是新科進士,人微言輕,沒有多少人理會他,就連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湊熱鬧的熱血青年,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昨天,當艾穆沈思孝上折引起皇上震怒並傳旨要將他們廷杖時,鄒元標幾乎沒有認真思慮,就連夜趕寫出一份抗疏,準備在今天廷杖之後,再次呈給皇上。
??看到吳中行等四人在郎中們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復了鼻息,鄒元標便抬腳向端門走去,守門的兵士把他攔住不準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摺子,說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
??兵士聞聽再也不敢阻攔,遂放過了他。?此時的午門廣場,已是空空蕩蕩,一些兵士正在打掃清洗地上的血跡。那四塊氈旁,積血攤攤,碎肉離離。鄒元標走到跟前,對著地上的血跡佇立良久,這時,一位兵士上來干涉,要他趕緊離開,他才噙著兩泡熱淚踱到左掖門下。?
??「你要幹什麼?」左掖門守值禁軍問他。?
??鄒元標回道:「刑部遞折。」?
??聽說遞折,門內太監便轉出身來,問道:「是何摺子?」?
??鄒元標怕直說太監不敢送呈,便撒了一個謊,回道:「關於冬季決囚事,刑部請示皇上。」
??太監也不深問,接過摺子回到門內。此時,還呆在城樓上的朱翊鈞,早差人下來要看看鄒元標究竟要幹什麼,這會兒便從太監手上接過摺子,飛快地跑回樓上。?
??聽說來者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刑部觀政鄒元標,朱翊鈞便狐疑地問:?
??「刑部怎麼會派一名觀政前來遞折?快念一念,看這道摺子說些什麼?」?
??馮保展開摺子,剛看了《再諫張居正奪情疏》的題籤,臉色就勃然大變。?
??「怎麼了?」朱翊鈞問。?
??「又是一道針對元輔奪情的抗疏。」馮保小心回答。?
??「是嗎?」朱翊鈞摸了摸唇邊剛剛長出的軟髭,陰沉著臉說了一個字,「念!」?
??馮保呷一口茶潤潤嗓子,剛念了一句「為首輔張居正奪情事,臣刑部觀政鄒元標再次抗疏諫曰」,便停了下來,他覷了覷朱翊鈞的表情,見沒有任何錶示,才繼續念了下去:??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其設施乖張者,如州縣入學,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損其數,是進賢未廣也。諸道決囚,亦有定額,所司懼罰,數必增額,是斷刑太濫也。大臣持祿苟用,小臣畏罪緘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則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聽到這裡,朱翊鈞終於忍不住怒吼起來,「一個刑部觀政,居然敢妄議朝政,來人!」?「老奴在!」馮保趕緊欠身回答。?
??「傳旨錦衣衛,趕快把鄒元標抓住,不要讓他跑了。」?
??「是。」馮保答應,吩咐身邊長隨,趕緊下樓傳旨。?
??「再接著念!」朱翊鈞令道。?
??馮保點點頭,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讀敕諭:『朕學問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盡棄。』陛下言此,實乃宗社無疆之福也。但朝中弼成聖學輔翼聖志者,豈獨居正。學問人品超過居正者,大有人在。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人之五常之道豈不盡喪?於此親生而不養,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為非常之才』,豈不令天下士人齒冷?由此推斷,必定懷禽獸之心,方為非常人也……?
??「不要再讀了,」朱翊鈞已是氣得嘴唇發烏,他死死抓住椅翅,咬著牙說,「這個鄒元標,朕恨不能殺了他。」?
??馮保擔心朱翊鈞一時衝動真的下旨殺人,那樣勢必引起朝局大亂,便趕緊跪下奏道:「萬歲爺,殺人萬萬不可。」?
??「為何?」?
??馮保擔心一時講不清理由反而會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說了個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這鄒元標眼見四人被打得死去活來,還敢冒險上折,可見他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
??「啊?」?
??「萬歲爺若下旨殺他,是成全了他。為抗諫而死,天下士林就會把他鄒元標當做英雄,這就是鄒元標想要得到的榮譽。」?
??「嗬,以死換名,天下還有這樣的奇人。」朱翊鈞感到不可思議,但他還是採納了馮保的建議,說道,「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讓他死,大伴,傳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為例,將這鄒元標廷杖八十,三千裡外充軍。即刻執行!」?
??「奴才遵旨。」?
??馮保答應一聲,親自下樓傳旨,剛走出門,朱翊鈞又喊住他,狠狠地說:?
??「你將朕的話傳給各衙門,鄒元標之後,有誰再敢反對朕的奪情之旨,殺無赦!」??
??
??第三卷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6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3 10:55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一回 錢知府迎賓謀勝局 張首輔南歸似帝王 文 / 熊召政

剛過罷萬曆六年的春節,北直隸真定府的知府錢普就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忙倒不是為國計民生,而是為了迎接當朝宰輔張居正的過境。?
??奪情風波之後,遭到廷杖的艾穆、沈思孝、吳中行、趙用賢、鄒元標五人被逐出京師,流徙邊疆蠻荒之地,京城的局勢又漸趨平靜。在張居正的一再請求之下,李太后同意待皇上大婚的儀式舉行之後,准假三個月讓他回湖廣江陵老家葬父。皇上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九日,照此推算,張居正回老家的行期,最早也得到三月份。錢普從邸報上看到這則消息,心裡頓時就盤算開來:京城通往湖廣的官道,從保定府經真定府,再過順德府入河南境。南北官道在真定府境內有三百多里路,走得快也得四天時間。四品知府在地方上雖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爺,但想見一次首輔也是難上加難,即便進京覲見,也是公事公辦,兩隻手擱在膝蓋頭上,挺著身子把幾句乾巴巴的官話說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終宰輔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縱想巴結討好也找不著機會。錢普想著自己與張居正之間,既無鄉黨之情,又無師生之誼,從裡到外都找不著一根線和宰輔牽上。這年頭,椅子背後沒人,想在官場上呼風喚雨晉級升遷真是比登天還難。錢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進士,萬曆三年,由揚州府同知升任現職。與同儕相比,他的遷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他卻總覺得自己屈才,其因是無法攀援當路政要,尤其是張居正——這可是大明王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當今皇上稱他為「元輔張先生」,不但口頭上這麼叫,還每每見諸於聖旨文字,這也是史無前例。錢普決心利用張居正在真定府境內的四天,好好兒地巴結一番。?
??主意既定,他便把門下的幾位師爺找來商量對策。這些挖窟窿生蛆的「智多星」們紛紛獻計
??「首輔入境之日,凡他經過的路途,一定要打掃乾淨。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化子,讓各村的糧長負責,把叫化子都弄到空屋子裡關幾天。」?
??「首輔入府城,走的是北門。從北門到南門,街兩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裝飾,讓首輔感到真定府的昇平景象。」?
??「首輔的隨從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人千萬不能得罪。閻王不收禮,不等於小鬼不要錢,咱們一定得對症下藥。」?
??錢普一肚子小九九,身邊人抬舉他,說他眉梢兒都是空的,這也不是假話。此刻聽了師爺們的發言,他笑了笑,說道:「諸位都有好見識,建議都不差,但依本官來看,還只是表面文章。這樣一些事體,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聽說保定知府吳顯煥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輔的事兒了。因此,咱們真定府,一定要訂出別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絕活兒,咱們做出來了,不單讓保定府吃驚,就是咱們的下一站順德府、廣平府,乃至河南的開封府、南陽府,湖廣的襄陽府、漢陽府等等,都無法超越,也無法仿效。只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
??眾師爺一聽,知道錢普已是胸有成竹,於是附和道:「東翁識見高超,想必早就有了非凡之計,還望東翁明示,我們下頭照辦就是。」?
??錢普於是眉飛色舞一二三四神侃一通,師爺們莫不心悅誠服,依計領了各自的差事,分頭料理去了。?
??
??不覺已到二月底,北直隸衙門給轄下的五個府移文,通報首輔歸鄉葬父,定於三月十一日從北京啟程,凡南北官道經過的府縣,務必認真接待,從吃喝住行到安全保衛,都不得出半點差錯。不幾日,由禮部、兵部和錦衣衛三大衙門派員組成的打前站的人馬來到了真定府城,這些人挑剔得很,就接待細務一件一件和錢普仔細磋商,直到他們覺得事事放心,再無一點
??犯頭,這才又打馬前行,到下一站檢查去了。錢普其實留了一手,他只揀人家想得到的場面事向打前站的官員稟報,真正的絕招兒卻瞞下不說,他生怕讓別人搶了他的先機。知道了首輔離京的具體日期,他又安排幾路探子到京畿和保定府打聽沿途的接待情況,從起止住行,首輔的好惡,甚至膳食的菜單,凡能弄到手的情報,每日都有快馬向他具稟。從京城到真定府城是六百里,入真定府境是四百五十里地,錢普決定到保定府與真定府交界處迎接。三月十七日,他聽說首輔的車駕已到保定府的慶都縣,他便帶著屬下的官員浩浩蕩蕩來到了慶都縣與真定縣交界之地。?
??
??官道一入真定縣,便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驛站前頭是一座亭子,供過往行人歇肩飲水。如今這亭子修葺一新,年久失修已經破舊的驛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過,裡頭的供張設備也全部更新。錢普帶著人馬趕來這裡已近午時。打從三月十一日張居正離京南下,這七天時間錢普就沒睡個囫圇覺,這會兒剛說歪在炕上打個盹,隨他一道來的錢糧師爺孫廣路像踩了風火輪似地跑進來,忙不迭聲喊道:?
??「老爺,快,來了!」?
??「來了,在哪?」?
??錢普睡意全消,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門去,孫廣路跟在他屁股後頭,一邊墊著碎步一邊氣喘吁吁回道:?
??「大約只有一二里地了,喏,你看,前頭的儀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見。」?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幾步台階走進了亭子裡頭,錢普手搭涼棚?望,只見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馬蹄踏踏彩旗飄飄,冠蓋如雲車駕如簇。這支隊伍差不多有一千好幾百人,擺成長蛇陣,迤迤邐邐朝這邊走來。?
??「好威勢!」?
??錢普在心裡頭艷羨地讚歎了一句,習慣地舔了舔兩片薄薄的嘴唇,扭頭一看,方才還空蕩蕩的官道上,忽地站出來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從地縫兒里鑽出來的。這些都是他的屬官僚吏
??先前都貓在各處房子里打尖歇息,聽得動靜,都一齊跑出來看熱鬧。錢普掃了他們一眼,像塾師訓戒村童一般嚷道:?
??「各位記住次序,在官道兩側跪迎首輔入境,千萬不可亂了章法,明白了?」?
??「下官明白了。」?
??眾官員亢聲回答。亭子兩側,早已鋪好了紅氈,官員們在孫師爺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兒挺身跪起。?
??這時,首輔的導行隊伍斧鉞儀仗令旗牌扇已逼近真定縣境。錢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間朝兩廂一揮手,早已訓練得滾瓜爛熟的鑼鼓班子一齊敲打擊奏起來。一向冷僻的縣界處,頓時間鍾呂高鳴喧聲震耳。鑼鼓鞭炮聲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嗩吶嗚哩哇啦奮力吹響,明耳人一聽便知,嗩吶班子演奏的是恭迎聖人出行的《引鳳調》。?
??坐在一乘十六人抬的明黃圍簾大暖轎里的張居正,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書,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前頭傳來喧天鑼鼓,他感到轎夫的步伐也慢了下來,正欲詢問,護衛班頭李可拍了拍轎杠隔著轎簾向他稟報:?
??「大人,前頭就是真定縣境,真定府知府錢普率眾前來迎接。」?
??「這個錢普,為何要如此興師動眾?」?
??張居正小聲咕噥了一句,遂站起來伸了伸懶腰,作好下轎的準備。?
??論節令,穀雨已過了幾天,一眼望不到邊的華北平原上墒情已動,蔥蔥的麥色一天變一個樣。柳條兒滾綠,榆錢兒綻青,融化的雪水流入滹沱河中,變成翡翠樣的春浪,把遼闊的北國滋潤得更加嫵媚。萬物昭蘇生機勃勃,牛歡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曠神怡。事實上,打從春節一過,張居正遇著的就儘是喜氣事兒。首先是春節之前,從江南各處糧站里兌運來京的一百多萬石糧食,都一粒不差地足額運抵通州倉。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南方的稅糧都是分春秋兩次解運。斯時運河水豐,容得下千石大漕船的航行。但禍福相倚,一年中,最讓人提心弔膽的也是春洪與秋汛。船行河中,若連遭淫雨,洪水滔天,船毀人亡的慘劇每有發生,糧食損失少則十幾萬石,多則二三十萬石,從未足額收繳過。一二百年來,這個矛盾始終不能解決。張居正上任后,啟用水利專家吳桂芳出任漕河總督,三年時間,江淮漕河的治理大見成效,通過疏浚與閘站的修建,增強了水系的調節功能。去年夏秋之交,吳桂芳大膽上疏,建議改春秋兌運為冬運。冬天本屬枯水季節,有些河床地段水淺僅沒腳踝,不要說大漕船,就是淺幫船也斷難通過。但經過吳桂芳的三年治理后,多處蓄洪湖泊可開閘放水,保證漕河運糧的必需水位。這一舉措更改了朝廷二百年的祖制,如果處置不當稍有差錯,勢必會引起反對派新一輪攻擊。張居正雖然慎之又慎,但仍力排眾議採納吳桂芳建議。如今冬運成功,一百多萬石糧食安全運抵京師,沒有沉沒一條船,傷亡一個人,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迹!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他迅速奏聞皇上,萬曆皇帝一高興,下旨永久廢除春秋兌運,將冬運著為永例。美中不足的是,實現冬運的第一功臣吳桂芳因積勞成疾,於正月間死在任上。水利乃國家經濟命脈,漕河總督不可一日或缺,張居正力薦另一位治河專家,現任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馴迅速接任此職。這一安排,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讚許。
??
??冬運的成功,所有當事官員都得到了嘉獎,或陞官晉級或封妻蔭子,這幫子人樂得還沒醒過神來,第二件大喜事又接踵而至。正月元宵節期間,皇上與萬民同樂,還在午門前看鰲山燈的時候,遼東方面六百里加急傳來捷報。卻說遼東巡撫張學顏與總兵李成梁探得情報,蒙古韃靼部落欲趁邊疆關城歡度春節之際,長途襲掠搶劫牛羊。這二人遂將計就計,誘敵深入迂迴包抄,團山堡一仗,將進犯的虜敵合圍掩殺,大獲全勝,自虜酋以下,斬得虜級八百餘首,這是多年都未曾有過的大捷,不但國威大震,對鼓舞九邊將士的士氣也大有裨益。小皇上當即採納張居正的建議,迅速派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清代表他前往遼東前線犒賞三軍論功行賞。進總兵李成梁祿爵一級,命張學顏出任遼東戎政總?督——?這也是張居正的主意。北方九邊治民為政,由巡撫負責;守土為軍,由總兵掌控。為了便於轄制,張居正決定創設戎政總督一職,掛三品右都御史銜,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張學顏是擔任這一職務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件大喜事墊底,第三件大喜事——即萬曆皇上的大婚,更是把京城的吉慶氣氛推到極致。早在萬曆四年,由兩宮皇太後主持,就為萬曆皇帝選定了皇后——京城一個千戶所鎮撫王偉的女兒。千戶所鎮撫是一個從六品的武官,在京城,人們譏笑這等官是「啄米官」。惟其如此,才合了李太后的心意。她自家出身卑微,因此一心要尋個小戶人家的女兒來當自己的兒媳。依她的觀點,小戶人家的閨女賢淑,懂得艱難,不會胡攪蠻纏不識大體。王偉是浙江餘姚人,世襲軍職,為人厚朴謹守本分,其女溫婉端莊,雖小鳥依人卻無半點狐媚。兩宮皇太后從上千名待選的淑女中單單挑中了她,第一是她的福報,第二也有某種偶然性。這李太后抱孫心切,一經選定皇后,就巴不得她馬上與萬曆皇帝成親。她的意思是把佳期定在萬曆五年秋。命馮保前去與張居正商量,張居正就此事上疏曲折提出反對意見。他認為皇上才十七歲,皇后才十五歲,兩人都還太小,鸞鳳和鳴的吉慶日子是否應該往後挪挪?李太后
??採納張居正的建議,但也不肯把佳期挪后太多。經多方磋商,終於確定了二月十九日作為大婚吉日。皇上成親,自有非常繁雜的規儀,李太后委託張居正全力操辦。過罷春節,就賜給他大紅錦袍一襲,要他換下守制的青布袍子。穿上這件明晃晃的緋衣入閣辦事,不免又引起清流們的腹誹。張居正一心要辦好皇上的婚事,對那些風言風語早已棄之不顧。到女方家裡提親,英國公張溶被任命為納采問名使,張居正被任命為納采問名副使。前前後後忙乎了近一個月,終於完成了這一盛大的慶典。?
??
??萬曆皇帝大婚後三天,張居正再次向皇上告假,請求回老家葬父。皇上這次准了他,並把他請到平台親切會見。說道:?
??「元輔張先生,朕准你三個月的假,你要遵守這個時間,屆時回京,履職不誤。」?
??「臣謹遵聖命。」?
??「先生走之前,內閣公務要妥為安排。」?
??言及內閣,張居正心裡頗犯躊躇。按朝廷規矩,內閣不可一日無首輔,他回家這三個月,例應請出一個人來臨時擔任首輔一職,他因此把在野在朝的閣臣都仔細剖析一遍。隆慶朝中的閣臣,尚有三人在世。他們是徐階、高拱、殷士瞻。如果要挑選臨時首輔,首先要從這三個人中物色。張居正反覆權衡,覺得這三個人都不合適。徐、高二位都任過首輔,高拱與他是政敵,一旦坐上這位子,豈有再讓出的道理?徐階是他前輩,復登宰揆之位,他三個月後回京,又怎麼好意思讓他歸山?至於殷士瞻,此公亢急任性,中官裡頭有不少人喜歡他,一旦獲薦來京,無異於引狼入室。至於現任閣臣呂調陽、張四維二人,雖惟他馬首是瞻,但誰又能保證他們久后不生二心?思來想去,張居正不肯臨時讓出首輔之位,而且還想在走之前再增加兩位閣臣,以對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老閣臣形成牽制。但能否達到這一目的,還得看皇上的態度,眼下皇上主動談到內閣,張居正也就順風順水引上話題:?
??「按規矩,臣乞假三月,應尋一德高望重的資歷大臣臨時替代臣之空缺。」?
??「這個就不必了,」小皇上似乎想都沒想,就立馬懇切回道,「如今天下士林中,還有誰可比先生?」?
??「皇上過獎,臣不敢當。」?
??「朕並非溢美,這是實際情形。朕現在是一天都不想你離開,但葬父事大,朕不能攔你,你離開內閣這段時間,大致公務,布置妥當就是。」?
??「臣謹遵聖命。」張居正覺得時間已到,趁機言道,「內閣事務繁雜,臣一旦離開,恐呂調陽、張四維二人忙不擇事,難以及時處置,造成延誤。」?
??「先生的意思是?」?
??「臣請求皇上,能否增加閣臣?」?
??「這有何難,既然先生認為必需,增加就是,閣臣新增人選,還望先生提出。」?
??此次會見之後不幾天,大約三月初,張居正趁熱打鐵正式向皇上提出增補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馬自強,吏部左侍郎、東閣大學士申時行二人為閣臣,皇上很快批准,批諭是「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馬自強在「奪情事件」中,對張居正頗有微詞,這次卻得到張居正的推薦入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感情上頓時對張居正親近了幾分。申時行本是張居正執掌翰林院時的門生,為人溫文爾雅謙虛沖和,所以一直得到張居正的信任和提攜,此次入閣也在情理之中。?
??經過這一次人事安排,張居正解決了宰位不受覬覦的後顧之憂,也就放心大膽地回家葬父了。三月十一日動身那天,皇上命百官到郊外真空寺班送,並詔遣司禮監太監張宏代表他舉行郊宴餞行,兩宮太后也都派隨堂太監前來賞賜金幣賻儀。皇上還親自授意,安排錦衣衛管轄的禁兵千餘名隨張居正南行,沿途蹕護。戚繼光聞訊,更是派來一百名鳥銃手作為前導以壯聲威。首輔南歸,享受的待遇規格如此之高,簡直與帝王無異。但這一切都是來自萬曆皇帝的旨意。上行下效,凡張居正經過之地,官員們莫不全力以赴誠惶誠恐安排接送,生怕有所疏忽被好事者奏本上去,惹怒聖上吃罪不起。?
??離京七天,每日酬酢應付場面,張居正已心生厭煩。加之他歸鄉心切,每天趕路都在八十里以上,所以對各地的接待,他滿意者甚少。有的地方,官員們苦等幾天,好不容易盼得他來,他卻連轎也懶得下,只撩開轎簾兒同當地官員打個招呼就招搖而過,把官員們晾在那裡一個個呆若木雞。現在,聽李可說已入真定縣境,因在轎子里坐的時間長了,想下來活動活動腿腳,便吩咐停轎。當他踩著轎凳下了轎,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前站定時,震天價響著的鑼鼓嗩吶突然間戛然停止,錢普跑步上前當面跪下,高聲稟道:?
??「真定府知府錢普,率其屬下五州知州,二十七縣縣令恭迎首輔張大人入境。」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7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3 10:56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二回 掛詩匾弄玄為邀寵 會貶官讜論訴危情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瞅了錢普一眼,見這人四十歲左右,白凈臉皮,下巴上的鬍子稀稀疏疏,兩腮不肯長肉,一看就是個沒福氣的樣子。再看路兩邊黑鴉鴉跪著的官員,個個都穿著簇新的補服,顯然統一布置過。他吩咐錢普免禮,待錢普站起身來,他問道:?
??「你就是錢普?」?
??「卑職正是。」?
??錢普覺得首輔眼光像錐子一般,一緊張,竟滿頭冒汗。張居正盯著他,繼續問道:?
??「真定府最南邊,是哪個縣?」?
??「啟稟首輔大人,是井陘縣。」?
??錢普平常在部屬面前好擺譜,如今面對首輔腰都挺不直,他感到兩邊廂跪著的官員都拿眼光戳著他,他竭力想鎮靜下來,偏身子晃動得厲害,張居正在原地走了兩步,繼續問道:?
??「井陘離這裡有多遠?」?
??「首輔大人指的是井陘縣境還是井陘縣城?」?
??「當然是縣城。」?
??「二百五十里。」?
??「唔,」張居正鼻子里哼了一聲,朝跪著的官員們掃了一眼,又問,「你方才說,真定府的五個知州,二十七個知縣全來了?」?
??「是。」?
??「最南端的井陘縣知縣也來了?」?
??「來了。」?
??「縣令縣令,一縣之令,都一窩蜂跑來這裡,縣裡一旦出了事,連個坐督的人都沒有。井陘縣到這裡,少說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時間,縣衙里沒有了堂官,這像什麼話!」?一番不輕不重的訓斥,錢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嚅動著,想辯解卻又不敢。?
??「井陘縣知縣呢?」張居正又問。?
??「在那邊跪著呢。」錢普扭頭朝左邊瞄了瞄,指著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個半老官員,小心問道,「是不是喊他過來?」?
??
??「喊他來吧。」?
??張居正說著抬腿走進了亭子。在詢問錢普的時候,他已看清了這亭子上的一個匾額,書有「迎鳳亭」三字。走到亭子里,忽見正面的橫枋上,懸了一塊精緻的詩匾,上面書了一首五絕: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隻鳳?
??笑煞一群牛?
??
??乍一看到這首詩,張居正怦然心動,腦海里一下子閃出童年的回憶:那還是他四歲的時候,一次雨天隨父親上街,因為路滑跌了一跤,旁邊一群人藉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氣,便隨口念出這首詩以示回敬。四歲孩童有如此捷才,眾人大驚,一傳十十傳百,荊州城的鄉親,從此視他為神童。這件小事的發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無人提及,張居正斷然記不起它,卻想不到在這遙遠的異鄉真定縣境內,突然又看到這首詩,他怎能不大為詫異。正納悶時,錢普領著一名年紀在五十開外的七品官員走進了亭子。他猜想來者就是井陘縣令,但受好奇心驅使,他仍用手指著頭上的那塊詩匾問錢普:?
??「你們為何要掛這一塊詩匾?」?
??「說到詩匾,這裡頭有一段故事,」錢普這會兒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見張居正有聽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種神秘的口吻說道,「去年夏天,有一個老和尚從五台山朝拜歸來,路過這裡,看到這座亭子有些破敗,就勸驛丞修繕,並說一年之內,必有聖人經過。驛丞問他是何方聖人,他笑而不答,驛丞請他給這亭子賜名,他便寫下「迎鳳亭」三字。字寫好后,老和尚意猶未盡,又寫下這首詩。驛丞一看是首打油詩,雖有靈氣,卻不是大雅之聲,就沒當回事。今年春節過後,卑職來此地視察,驛丞稟報此事,卑職就讓他把詩尋來一看,覺得這裡頭
??肯定大有玄機,遂令驛丞將它製成詩匾,懸於亭中。」?
??聽罷故事,張居正更覺蹊蹺,便問:「那個老和尚叫什麼?」?
??「不知道,驛丞打聽過,老和尚不肯講。」?
??「從什麼地方來的?」?
??「也不知道。」?
??「老和尚講沒講這首詩的來歷?」?
??「也沒有講過。」?
??錢普回答得小心謹慎。其實他早從過往的荊州籍官員嘴中聽得張居正孩童時的這則故事,特意讓人將這首打油詩製成匾掛在亭子裡頭。這是他迎接首輔的「絕招」之一。但為了不顯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編得玄而又玄。張居正不知就裡,竟信以為真,蹙著眉頭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來歷。心想他怎麼會知道我四歲時寫下的這首詩,又怎麼會要寫在這麼個三不管的小小驛站裡頭。帝王為龍,聖人為鳳,這老和尚要驛丞將這亭子改成迎鳳亭,看來他是把我張居正當成聖人了,我只不過為匡扶社稷做一點實際功德,又算得上哪門子聖人?思來想
??不得頭緒,既覺得玄乎,更覺得滑稽。他有心向錢普挑明這首詩的來歷,又怕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正犯難時,錢普小心問道:?
??「首輔大人,要不要進驛站稍事休息?」?
??「也好,」張居正一眼瞥見眾官員尚在原地傻痴痴地跪著,便吩咐錢普讓他們起來。他走進驛站,回頭指著尚在亭子里不敢挪步的井陘縣令,道,「請你進來。」?
??
???驛站的廳堂早已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塵不染,隨張居正一道南行的錦衣衛指揮使曹應聘、工部員外郎許嘉林、欽天監監正張應祥等也都進來安排了座位。賓主坐定后,張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後問坐在他斜對面的井陘縣令:?
??「你可是叫韓里奇?」?
??「卑職正是。」?
??韓里奇欲起身離席再跪,張居正伸手將他攔住,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鬍子已經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瑣之態,但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氣息,特別是那一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總有些與眾不同。打從看第一眼起,張居正就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印象,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先入為主的因素。卻說張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幾天時間,將沿途所要經過的各府州縣的官員檔案從吏部調來,逐一披覽。因為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這些官員見面,同他們說什麼,怎麼說,總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閱中,他對韓里奇這個人產生了興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以此資歷,仍在當一個七品縣令,在全國一千三百多個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四維、馬自強都是這一科的進士,如今都已入閣當了皇帝身邊的輔弼之臣。兩相比較,懸殊太大。細究箇中原因,才發現癥結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韓里奇出任工部分巡僉事,派駐浙江富陽,督收朝廷貢品鰣魚和茶兩樣。到任不久,他就發現貢戶民眾不勝勞擾,往往因為完貢而傾家蕩產,便憤而以詩作諫,希望朝廷減貢,因此觸怒嘉靖皇帝,被削職為民。直到四年後隆慶皇帝登基,徐階出任首輔才將他平反起複,調往陝西平涼府任知府。翌年適值大荒,眼見饑民塞道,餓殍遍野,剛當一年知府的韓里奇也顧不得請示,竟私開糧庫濟賑。這糧庫囤積的糧食本屬邊關軍糧,沒有兵部與戶部兩衙的聯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動用。韓里奇此舉等於犯了國法,按律須得治以重罪。時任首輔的高拱,憐他救了大批饑民,遂從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連降四級,調往廣西一個縣裡當九品教諭。萬曆元年,升了一級,調真定府獲鹿縣當主簿。萬曆四年才按例遷升為井陘縣令。韓里奇兩次事發,張居正都有耳聞,但因不是親手處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官員的升遷貶黜,每年都會大量發生,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韓里奇這麼多年從未上折伸冤,或找門路找當道大僚幫忙解決問題。他曾就此事詢問過張四維,回答是這麼多年來,韓里奇從未給他片言隻字。如此一個親政愛民卻又不屑於鑽營取巧的官場硬漢,張居正決定路過井陘縣時見一見他,卻沒想到錢普竟把轄下所有的知州縣令全都帶來這裡迎接。因此,他決定提前召見韓里奇。?
??初次交談,張居正發覺韓里奇有些拘謹,便盡量和悅一些,緩聲問道:?
??「你當井陘縣令幾年了?」?
??「兩年。」?
??「此前呢?」?
??「當獲鹿縣主簿。」?
??「再往前是在廣西一個縣裡當教諭,再往前是陝西平涼府五品知府。」張居正說著加重了語氣,「其實你的經歷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貶官,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的老百姓。聽說平涼府的百姓還為你立了生祠?」?
??韓里奇這麼多年來,從不肯與人談起過去,眼下首輔談起,讓他頗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輔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孟浪之舉。生祠之事,卑職也曾耳聞,早就去函請求拆除。」?
??張居正不置可否,又接著問:「你在浙江富陽寫的那首詩,還記得么?」?
??韓里奇因此詩而一生蹭蹬淹滯,到死他也不會忘這次「豪舉」,但在首輔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記不全了。」?
??「你記不全,我可記得全。」?
??張居正說著,竟音韻鏗鏘地吟誦起來:?
??富陽山之茶?
??富陽江之魚?
??茶香破我家?
??魚肥賣我兒?
??採茶婦,捕魚夫?
??官家拷掠無完膚?
??皇天本至仁?
??此地獨何辜?
??富陽山,何日頹?
??富陽江,何日枯?
??山頹茶亦死?
??江枯魚亦無?
??山不頹,江不枯?
??吾民何以蘇??
??張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員無不肅容而聽,特別是韓里奇,一直將此詩當成諱莫如深的往事,如今聽首輔一字不差地吟誦下來,不免萬分感動,再聯想到當年罷官時的種種凄楚,更是百感交集,頓時間已是淚流滿面。?
??卻說一直侍坐在側的錢普,先前見首輔對詩匾產生了濃厚興趣,心裡喜不自勝。卻沒想到首輔沒就這件事談論下去,而是與韓里奇聊得火熱,一股子醋意兒從心裡頭翻上來,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這塊地方,韓里奇可謂是官場里的一塊骨頭,從來不肯俯仰隨人,就說這次集中起來迎首輔入境,他人雖然到了,卻說了不少怪話。錢普素來不喜歡他,卻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歲的老縣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進士,資歷擺在那兒,輕不得重不得。錢普只知他第一次丟官是因為詩諫,卻從來沒想到究竟是何等樣的一首詩。如今見首輔倒背如流,他頓時從中悟到了一點什麼,首輔嘴一停,他立馬說道:?
??「這真是一首好詩,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別』相比,為民請命,韓大人功不可沒。」?
??「是啊,」張居正頗有感觸地接過話頭,「如今,大部分官員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不要說主動為民請命,做一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擾民害民也就不錯了。這些官吏有負於朝廷,像你韓里奇這樣的官員,是朝廷有負於你。」?
??「首輔大人……」?
??韓里奇霍地站起身來,欲表心跡卻感到喉頭熱辣辣的說不出話來,張居正瞅著他,突然高聲問道:?
??「韓里奇,我且問你,你對你做過的事情,是否後悔過?」?
??「沒有,」韓里奇拭乾眼淚,抖動著花白鬍子,動情地回答,「卑職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能為老百姓做一點實事,則是畢生追求。」?
??「說得好,如果今後再碰到同類事項,你還敢像過去一樣,不計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么?」?
??「這……」韓里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節滑動了幾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縱英明勤政愛民,首輔敬君子遠小人,諒也不會再有陷民於水火的事情發生。」?
??「這倒不見得,」張居正冷冷一笑,神色莊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裡的蚊蟲,你怎麼滅得乾淨?逮著機會,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現在還在縣令任上,你說,在你們井陘縣,就沒有擾民害民的事情發生?」?
??「……有。」韓里奇苦澀地笑了笑。?
??「是嘛,怎麼會沒有呢,」張居正繼續言道,「就像我張居正過境,你們大老遠跑來迎接,這不但擾了民,還擾了官。錢普,你說呢?」?
??錢普彷彿突然咬了一隻辣椒,頓時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們這些地方上的蕞爾小官,都想見見首輔,當面聆聽教誨。如果首輔覺得不便接見,卑職馬上通知各位官員散去。」?
??「好一個錢普,竟想讓我當惡人,來都來了,散去作甚?不穀正想見見大家,聽聽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難處,對清明政治,有些什麼樣的好建議。」?
??張居正這幾句話,又讓錢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說話,卻見張居正又把臉轉向了韓里奇:
???「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擾民之事,你還有沒有勇氣站出來?」?
??韓里奇嘴裡硬邦邦蹦出一個字:「有!」?
??「好,」張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離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薦拔你出任工部員外郎,你當年當過五品知府,現在給你四品職銜,也算是朝廷對你的獎賞,你覺得如何?」?
??事屬突然,韓里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裡不知道說話。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錢普靈醒,連忙伸指頭捅了捅他的腰眼,小聲提醒道:?
??「還不快謝,還不快謝。」?
??韓里奇這才如夢初醒,站起身來朝張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說道:?
??「卑職感謝皇上,感謝首輔。」?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張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讓你做工部員外郎,是有一個棘手的差事等著你。按皇上的旨意,山東全省已開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決心做這件事,其目的屢見於邸報,不穀不在這裡?嗦。山東作為試點,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國推廣。山東巡撫楊本庵對於此事督辦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單拳只手,難以抵擋那些勢豪大戶的明槍暗箭。因此,本輔奏明皇上,決定派你前往山東,代表朝廷專責清丈田地一事。」?
??「臣領命。」韓里奇多年來一直在府縣任職,熟悉民間輿情,想了想又補充道,「山東的勢豪大戶,莫過於衍聖公孔尚賢與陽武侯薛忭兩家。「?
??「你說得不差,本輔派你到山東,就是要你把這兩家的田地徹底丈量清楚。」?
??「首輔大人放心,卑職領朝廷聖命而去,保證他們一畝私田也隱藏不下。」?
??「要充分估計困難,」張居正想結束這次談話,說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陘縣令,這兩天就要到了,你與他交接之後,就即刻動身,到吏部報到。」?
??「是。」?
??韓里奇知道這裡沒他的事了,躬身告謝辭了出去。他一走,張居正問錢普:?
??「說了這半晌話,本輔的這些隨行軍士吃了點什麼?」?
??「卑職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蔥餡餅儘管吃,還有熱乎乎的粉條湯,儘管喝,這會兒都吃過了。」?
??「吃過了,我們就立刻上路。」?
??「首輔大人,都過午了,你不用膳?」?
??「我在轎裡頭用過茶點,夠了。」張居正說著問隨行官員,「你們要不要吃點?」?
??曹應聘領頭答道:「我們也都用過點心。」?
??「好,上路。」?
??張居正說著已抬腿出門。他忽然又瞥見了亭子,頓時又想起那塊詩匾,便停下腳步吩咐錢普:?「把亭子里的那塊詩匾摘下來。」?
??「為何?」錢普冒失地問了一句。?
??「不要問為什麼,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錢普聽首輔的口氣,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見首輔朝自己的大轎走去,他忙從後面喊道:?
??「首輔,請留步。」?
??「你還有何事?」?
??張居正回過身來,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錢普賠著小心笑道:?
??「卑職給首輔另外備下了一乘大轎?」?
??「是嗎?什麼樣的轎子。」?
??「在驛站後院里停著,請首輔挪步過去親自過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8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3 10:56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三回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懷著好奇心,隨錢普來到驛站的後院。當看到院子當中停放的那乘大轎時,他禁不住吃了一驚,這乘轎比之普通轎要大好幾倍,就是他現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轎,與它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轎四周的錦欄,雕有百鳥百花圖案,一喙一羽一枝一葉,莫不色彩斑斕栩栩如生,轎頂用燦若金線的細篾絲密密編織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黃油絹,轎頂飛卷如曲面屋頂,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隻金鳳展翅欲飛。頂檐之下是一圈高約一尺的垂幔,亦由華麗的黃緞製成,和風之下,幔上綴飾的猩紅絲絛微微擺動,如絲弦上拂動的纖纖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絹輕敷的花格明窗,兩邊各有四扇,驚艷的窗花,卻是遠近聞名的當地藝人的剪紙。?
??看罷這乘轎子的外觀,張居正覺得它器宇軒昂華貴脫俗。接著,錢普又請他進轎察看,當他踩著雕花轎凳上到轎子裡頭,轎屋的一應規制陳設更讓他驚訝。這轎屋一進兩間,外間擺有書案,案上有紙筆墨硯,案幾兩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歲的水靈靈的妙齡少女,裡間較小,僅擱一張床,權作倦卧的薰香蘭室。頂上都是別具匠心的彩繪,腳下鋪的是加厚的猩紅地毯,踩上去柔柔軟軟沒有一點聲音。張居正里裡外外上下左右看過,最後眼光落在兩個小姑娘身上,他問站在左邊的一個:?
??「你叫什麼?」?
??小姑娘蹲了個萬福,緊張答道:「玉琴。」?
??「你呢?」張居正又問另外一個。?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稱,」張居正隨口開了個玩笑,他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玉娘的倩影,
??心下一陣惆悵,遂又問道,「你們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們兩個是卑職老家人。」錢普代為回答。?
??「哪裡的?」?
??「蘇州。」?
??「啊?」張居正心中像被撣子拂了一下,因為玉娘也是蘇州人。他再仔細打量這兩個女孩兒,都裊裊婷婷十分可人,特別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間盡現嫵媚,似乎從她身上可尋到玉娘的影子。張居正不免心有所動,又問,「蘇州女孩兒,怎麼跑到真定府來了?」?
??錢普答:「玉琴與玉意兩個,本是卑職賤內房下使喚的丫頭,賤內好一點琴棋書畫,倒把她們兩個都調教出來了。卑職這次帶她們來,是讓她們一路照顧首輔大人,權當書童之用。」
???張居正聽罷倒沒有推辭的意思,只是笑著問玉琴:「長途顛簸,你受得了這個苦嗎?」?
??玉琴答道:「這大轎平穩,坐在裡頭像呆在家裡,苦不到哪裡去的。」?
??張居正下得轎來,又圍著大轎轉了一圈,他心中對這轎子著實滿意,一來是可以在轎上處理公務;二來倦了也有個睡覺的床鋪。但如此龐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問錢普:?
??「這乘轎子得多少個人抬?」?
??「三十二個。」?
??「方便嗎?」?
??「方便得很,」錢普說著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著一色號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圓的?役,「你們抬起轎來,在這院子磨兩個圈兒給首輔大人看看。」?
??眾?役得令一齊上前各就各位,領頭的喊一聲「起轎」,?役們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磨了兩圈,那轎子不閃不跌非常平穩。張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轎,自古未曾有過,這是你錢普的創建。」?
??得了讚揚的錢普,心裡頭樂滋滋的,他一臉巴結的神氣,閃了張居正一眼,半是吹噓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職乍一得到首輔南歸的消息,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兩千多里路途,該要受多少顛簸之苦,便大膽設想製作一乘轎子,既可批閱公文又可卧床休息。於是從蘇州找來幾個匠人,商量著製作出這乘大轎來。」?
??「為何要請蘇州匠人?」?
??「大凡技藝之事,非江南莫屬,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蘇州。」?
??「看不出,這錢普還是個有心人。」張居正在心裡頭把錢普讚揚了一句,忽覺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輔就換乘你這頂大轎了。」?
??第三天中午,大隊人馬進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裝銃手,後有金甲侍衛,中間旗牌森列,鼓樂
??導引,簇擁著一長列轎隊,打頭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欄黃緞圍簾大轎,像一座移動的金碧輝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見過這等的威嚴顯赫,幾乎是傾巢而出,萬人空巷擠到路邊來看熱鬧。他們知道雕欄圍簾大轎里坐的是當今皇上的老師,權傾天下的首輔張居正,莫不想一睹偉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嚴嚴實實,兩邊各有十六名手執金瓜,腰懸金鞘大刀的護車使騎著奮鬣揚鬃的蒙古高頭馬攬轡而?行——?這氣勢直把人震懾,圍觀的人莫不嘖嘖稱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禮炮聲中,車騎隊伍在位於南門大街的真定府衙門前的廣場停下,張居正的大轎直接抬進府衙的儀門,先期趕來迎接的錢普親自搬過雕花轎凳,打開轎簾兒躬請張居正下轎。待將他請到下榻處安頓妥當后,隨行一干人眾才敢散開,在真定府接待人員的安排下,各自覓地兒解鞍休息。?
??當晚,在真定府寬大的廨廳里,錢普舉辦盛大的酒會為張居正接風。打從離開北京,張居正已走過了十幾個府縣,當地官員都揣想首輔位極人臣,在珠璣滿眼錦繡錯綜的京師,什麼樣的珍饈奇飫沒有嘗過。即便烹龍炮鳳,也只當家常便飯。為了討首輔喜歡,他們都紛紛挖空心思搜羅「地方風味」的吃食,七大盤八大碟一古腦兒地搬上筵席。北方飲食味偏咸,油偏
??膩,這兩樣恰是張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張居正就胃口全無,雖然每頓飯的菜肴水陸皆過百品,他依然覺得無可下筷處。地方官員們只覺得這位首輔太過挑剔難以接待,卻沒有想到首輔為何不給面子。聞聽這些消息,錢普悶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員們都是些背時鬼,在首輔面前裝出個依頭順腦的樣子,卻不肯下實在功夫研究首輔的口味,真正制訂出出奇制勝的菜單。?
??卻說錢普把張居正從下榻的驛店請進府衙的宮燈璀璨光如白晝的廨廳,一見這隆重盛大的場面,張居正當即皺下眉頭,嗔怪言道:?
??「錢普,隨隨便便吃頓飯,為何要如此鋪排?」?
??錢普因與首輔打了兩天交道,已經知道一點深淺,再不像當初只一味地懼怕。這會兒腆著臉答道:?
??「打從大明開國,到如今也有二百來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說沒有首輔到過,就是六部九卿也來得極少,張大人你是第一個來咱真定府巡視的宰揆。中午入城時,首輔大人您自家也瞧見了,咱真定府闔城百姓都擠到路邊歡迎。人潮洶湧,舉城如狂,小民擁戴之心,於此可見。再說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數百名官員,心情也同小民一樣,都想有機會拜識首輔尊顏,聆聽首輔教誨,為了滿足官員們的願望,卑職才安排下這頓席面。」?
??聽了錢普一番解釋,張居正也不好再說什麼,搖搖頭挪步入幃,在六扇紅木山水屏風護著的主賓席上坐了下來。自他一入真定府地界,心情變得大好。前兩天趕路沒見什麼人,今天正好趁此機會與當地官員見見面。?
??
???此時,眾官員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擠得滿滿囤囤,宴會開始前,錢普照例有一個開場白。當擔任司儀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靜時,錢普便從張居正身邊站起來,整整官袍,然後一清喉嚨,侃侃言道:?
??「自古以來,凡天道與人道相合,則國家昌盛,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大明王朝,特別得天道眷顧,凡朝廷遇有轉折之期,甚或奸人當道之時,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況,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虜酋也先的氈幕,則生一個於肅愍,勇擔國事,彌縫艱難;后又有?宦劉瑾謀逆,陷天下斯文於不堪,則生一個楊文襄,撥亂反正,還威福於皇上;江西寧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則生一個王陽明,拯危誅暴,妖氛頓解;武宗皇帝大漸,寵臣江彬陰蓄異謀,覬覦帝座,則生一個楊文忠王晉溪,力除危禍之機,深固國本。這些人都是國家治亂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剋星,是對病之葯,手到病除……」?
??說到這裡,錢普覷了張居正一眼,見他微垂雙瞼,坐在那裡像入定的羅漢。心知這開場白的引言太長,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慌忙掉轉話頭,細說當今:?
??「這些前朝善事,後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謬。但前世這些良臣,比之當今首輔張大人,則其移山心力,又稍遜一籌。古人言聖人受命,拯溺懷德,歸罪於己,推恩於民。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幾句話用在張大人身上,是再貼切不過。」?
??「試想張大人於隆慶六年臨危受命之時,當今聖上髫齡十歲,主少國疑,禍機四伏。張大人仰惟聖情,俯察民意,除官場惡蠹,弘遠大之規,觀成敗於前蹤,訪得失於當代。從隆慶六年秋天發生的胡椒蘇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發生的奪情風波,這六年間,張大人經歷了多少艱難!如今聖上端拱無為,百官勤勉盡職,萬民樂業,四海威服。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為皇上為天下選了一個好宰揆。張大人宰輔風範,垂之後世,則國家千萬年之靈長之祚,亦可以預卜矣……」?
??錢普慷慨激昂,講到此處,博得一陣響亮的掌聲。一直半閉著眼睛的張居正,這時也禮貌地欠了欠身子,向拊掌的官員們表示了感謝,掌聲一落,錢普繼續講道:?
??「天有不測風雲,首輔令尊張太公遽然登仙,首輔痛不欲生,然為了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他不能歸鄉守制,只能將哀毀骨立之悲痛深藏於心中,不以皇上為重,黎民為務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盡天下之忠的胸襟?憑這一點,首輔就是我們這些人臣的萬世楷模。這次首輔歸鄉葬父,途經我們真定府,我們全府五州二十七縣的所有官員,心情是既悲痛,又興奮。悲痛的是首輔大孝在身,首輔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們恨不能親到江陵披麻戴孝,臨棺一慟。但是,悲過慟過,我們又興奮異常,畢竟,首輔來到了我們真定府,我們真定府所有官員,今天能夠與首輔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提議,為首輔的光臨,大家滿飲此杯!」?
??「干!」?
??「干!」?
??眾官員一起齊身,同聲端杯高喊,整個廨廳喧聲震耳。錢普雙手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張居正跟前,言道:?
??「請首輔賞臉,飲下這杯酒。」?
??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設宴班送,張居正小飲了三杯,過後這麼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還是酒不沾唇,但一來是錢普這番話讓他開心,二來現場這熱烈的氣氛也讓他感到盛情難卻。此時只得站起身來,端起杯子與錢普碰了一碰,笑道:?「難為你說了這麼多的奉承話,就依了你,干這一杯!」?
??敬過酒,司儀又扯著嗓子高聲宣布:「現在,敬請首輔大人訓示!」?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張居正知道在這種場面下,一番講話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這會兒他緩緩離席走了幾步,一雙犀利的眼睛環場巡視一周,廨廳里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幾乎都屏住呼吸。張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後才開口言道:?
??「方才,你們的知府錢普錢大人,當著本輔的面,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不管他真心與否,總還是有拍馬屁之嫌。什麼前朝良臣比起我張居正來,移山心力稍遜一籌,這話是扯淡,你
??不必當真。但有一句話他說得不假,我張居正登首輔之位,是臨危受命。當官有多種當法,有的人沖虛淡泊,謙謙有禮,遇事三省其身。雖不肯與邪惡沆瀣一氣,卻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此種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務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醇小疵,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一揪一個準,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權貴,不避禍咎,不阿諛奉上,不飾偽欺君,這樣的官員,是循吏……」?
??說到此處,張居正略頓了頓,又環掃一眼,見大家一個個神色緊張,支愣著耳朵傾聽,忽覺自己口氣太嚴,於是語調和緩下來:?
??「你們都是州牧縣令,都負有守土安民的責任。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居樂業,惟在知府、縣令。如今全國有一千三百多個縣令,要想個個都賢明端正,的確很難。你們大概不知道,在文華殿丹陛之側,有六扇屏風,像我身後的這座屏風一樣,但上面繪的不是山水勝景,而是刻的天下府縣職官表。哪一個縣由誰擔任縣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報,各地的奏摺,皇上必看。因此,他雖然深居九重,對天下的官政民情,卻是瞭然於胸。一個縣令開缺,職官表上就有一個空額,若三日還未補上,皇上就要詢問原因。所以,你們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其實,你們的言行舉止,都在皇上的深切關注之中。?
??「一個州有一個好州牧,則合州安穩,一個縣得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縣令,皆妙選賢德,若天下州牧縣令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廟堂之上重廊之下,百姓也就不慮不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縣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怕就是縣令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裡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大家一杯,你們辛苦了!」?
??首輔的話恩威並重,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聽者無不動容。此刻見首輔舉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兒又都明白過來,頃刻間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邊嚷著「謝首輔!」一邊把酒杯碰得脆兒響。?
??張居正一揚脖子喝乾了杯中酒,看大家交頭接耳眉飛色舞,場內氣氛已是活躍起來,他突然又威嚴地打一聲咳嗽,待廨廳里復歸平靜,他又沉下臉來言道:?
??「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只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買鬼推磨。人家拿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檻,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張居正說這席話時,並沒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聲調沉穩緩緩道來,但聽者卻如驚雷過耳。驟然之間,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熱的廨廳,竟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裡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面面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面前的酒杯發獃。?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
??「李可!」?
??「在!」?
??隨著一聲響亮的答應,身著小校戎裝的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張居正吩咐:?
??「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里裝的是什麼物件兒?」?
??李可得令,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只見盤子里是九個五兩一隻的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裡拿出一隻銀錠,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
??「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裡來的?本輔在這裡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廳里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張居正又把銀錠擲進木盤,示意李可退下,大聲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輔來這廨廳赴宴之前,李可前來告訴我,有人送了他五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錠。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一千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真定府一年的稅銀有多少?如果我記得不差,超不過十萬兩。這一萬兩銀子從哪裡開銷,國家的稅銀
??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本輔已派人調查,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
??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說了這半天的話,想必大家已飢腸轆轆,現在,請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這頓美餐。」?
??先前桌上擺著的只是一些冷碟,張居正一番話講完剛落坐,如釋重負的司儀連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熱菜——」?
??今晚上的這頓酒飯,錢普的確動了腦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員那樣傻不拉幾地開掘什麼地方風味,而是根據張居正口味偏淡的飲食習慣,精心製作了一席淮揚菜肴。江浙一帶的馳名特產諸如金華火腿、杭州筍鱉、松江糟黃雀、江陰炙鱭、台州天摩筍、蘇州蜜浸雕棗、無錫糖腌排骨、紹興女兒紅、湖州楊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齊擺上席面,面對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飲品,張居正胃口大開,他吃了一口香噴噴江陰炙鱭,問錢普:?
??「這是哪裡廚師做的?」?
??張居正突然為「茶水錢」的事發怒,倒真是讓錢普始料不及,須知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勝」的節目。一時間他六神無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輔會如何動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慾,這會兒首輔發問,他強作歡笑答道:?
??「揚州天興樓的主廚,做淮揚菜的絕頂高手。」?
??「你特意請來的?」?
??「不,不,」錢普哪敢承認,只掩飾道,「卑職從揚州調來真定府時帶來的。」?
??張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興奮言道:?
??「天下美味,莫過淮揚。記得好多年前,徐階老太傅請不穀到京城淮揚酒樓吃飯,一缽蘿蔔絲燉鯽魚,至今說起來還口有餘香。」?
??張居正推杯論盞大談美食,彷彿今晚上他壓根兒沒有動怒過,錢普總算領教了首輔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慄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緊奉承別無他法,他喚過真定府同知,問他:?
??「首輔大人誇讚蘿蔔絲燉鯽魚,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詫異答道:「有這道菜呀,這菜單是你知府大人親自安排的嗎,你怎麼忘了?」?
??「哦,對對,看我這記性,」錢普瞧瞧席上的菜單,拍拍腦袋,乾笑了笑。他一直等著張居正同他談「茶水錢」的事,見張居正總不開口,他實在憋不住了,便主動訕訕說道,「首輔,茶水錢的事,卑職一定嚴查。」?
??張居正點點頭,錢普還想繼續解釋洗刷自己,忽見一個人提著酒壺歪歪撞撞地走了過來,離桌子還有幾丈遠,那人就嚷道:?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補服,袖口污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乾淨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乾。」錢普說著,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麼,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乾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乾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乾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乾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你?」?
??張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系何人所為。現在康立乾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沖沖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乾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裡廉正,夜裡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蔔當葷,他表面上讚揚你,內心裡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之人,一個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說穿了,還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順眼,卻又不敢得罪。一個縣令,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給你這個縣令穿小鞋,坐冷板凳,這還是小事,最怕的是給你所轄之縣加派額外稅糧與徭役。這樣一來,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首輔大人,你以為卑職願意這樣做么?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康立乾說到這裡,好比活生生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疤,因此臉上肌肉痙攣不已,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在座的所有官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們也知道康立乾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但這種穢跡敗行又豈可當庭揭露?康立乾平常謹小慎微,今夜裡若不是多灌了幾口黃湯,他也絕對不敢如此放肆。再說張居正,他自任首輔以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潑說話。這些話在他聽來非常刺耳,但仔細推敲又並非妄語。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冷問道:
??「送茶水錢,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
??這一問,坐在他旁邊的錢普好像被蛇螫了一口。這次為接待張居正過境,總共要開支幾萬兩銀子。府庫里擠不出這多銀兩,他便硬往各縣攤派。茶水錢一項是開支大頭,就是他強行攤派給真定縣的。他害怕康立乾說出實情,正抓耳撓腮如坐針氈之時,只聽得康立乾答道:?
??「卑職沒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錢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責由本人一人承當。」?
??「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
??「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治盜?」?
??「對,治盜。」康立乾一連打了幾個酒嗝,似乎清醒了許多,繼續答道,「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樑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裡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
??過,在方各庄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
??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麼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意。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麼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裡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腚子,然而賊們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併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庄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只好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乾的敘述,張居正冰霜一樣的臉色稍有緩解,不由嘆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
??「豈只明白,老康還是一個清官哪。」錢普對康立乾主動承擔責任心存感激,這時恨不能多有幾張嘴替他說好話,「老康,你官袍裡頭,穿的可是百衲衣?」?
??康立乾點點頭。?
??「什麼百衲衣?」張居正問。?
??錢普覺得再怎麼解釋也不如眼見為實,便對康立乾說:「老康,脫下官袍,讓首輔看看。」
??康立乾不好意思地脫下官袍,露出裡面的襯衣襯褲,只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凈布。?
??「啊,這就是你的百衲衣?」張居正吃驚地問。?
??康立乾紅著臉吭哧吭哧回答不上,還是錢普替他回答:「這老康是有名的老摳,外面的官袍牽涉朝廷體面,故他還是不敢太馬虎,但裡頭的衣服,不穿到魚網似的吸不住針,他決不肯扔掉。」?
??張居正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夠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還是錢普回答:「除了養家,他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捨給乞丐了。」?
??「看來,本輔錯怪你了,」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茶水錢全都還你,惟願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多謝首輔!」?
??康立乾一改先前的瘋態,變得非常局促。張居正看著眼前各位官員的複雜表情,深有感觸地說:?
??「本輔在真定府兩天,見了兩位縣令,一位是韓里奇,一位就是這個康立乾,這二人就是本輔所要尋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縣令的楷模。一個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龍卧虎,推而廣之,全國各府州縣,該有多少熟吏良臣!不穀每日在內閣守值,總感嘆國事蜩螗人才不濟,看來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們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員願意腐敗,而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張居正話未講完,眾官員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歡呼。比之先前的幾次掌聲,這一次不單熱烈,而且經久不息。張居正從中聽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題發揮再行闡述自己的施政主張,卻見李可突然跑上前來,對他低聲言道:?
??「大人,內閣有加急文書傳來。」?
??「啊!」張居正隨李可踅到屏風之後,從郵卒手中接過蓋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開來,抽出文札展開一讀,臉上頓時勃然變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99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3 10:57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四回 買花盆寵太監耍滑 議奏摺小皇上動怒 文 / 熊召政

??一大早起來,萬曆皇上朱翊鈞就呵欠連天,彷彿熬夜熬了一個通宵。這也難怪,大凡初當新郎倌的人,開頭一些日子,都是等不得天黑,等到天黑了急不可待寬衣上床,又恨天亮得太早。痴男怨女乾柴烈火,一晚上不搗騰幾次,那還叫什麼如膠似漆琴瑟和諧?朱翊鈞雖然貴為龍種,但七情六慾卻與常人無異,加之平常被李太后管教太嚴,大婚之前真箇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如今一旦開禁,他算真正嘗到了魚潛淵底龍翔九天的快樂。只要一聞到粉黛之香,觸到肌膚之膩,他的一腔慾火就騰的一下躥起來。這不,早上曙光熹微,他聽得迴廊上響起橐橐橐的靴聲,便知道是喊他起床的內侍到了,揉揉眼睛正欲起身,一隻手卻無意間摸到了皇后的飽滿如蓮蓬的乳房,頓時間按捺不住,一翻身就壓到皇後身上。?
??實際年齡只有十六歲的王皇后,生性羞澀靦腆,見天亮了皇上還要做這「醜事兒」,便不勝嬌羞制止道:?
??「內侍若闖進來,看著多不雅相。」?
??她越推,朱翊鈞的要求越迫切,他一邊麻利地耕雲播雨,一邊興奮言道:?
??「朕玩過這一遭,一天身體通泰。」?
??兩人再不搭話,在滑溜溜的錦被中顛鸞倒鳳扭作一團。王皇后開頭是應付,到後來花心搖動周身酥麻,也禁不住哼哼唧唧,兩隻纖纖玉手把朱翊鈞腰肢摟得緊緊的,嘴中忘情地叫道:
??「我要,我要!」?
??兩人正耍得興起,聽得窗子外頭,一名乾清宮內侍敲了三聲木梆,高聲叫道:?
??「恭請皇上起床——」?
??按宮內規矩,若逢例朝日子,皇上起床的時間是寅時三刻。不上朝,則於卯時初交時起床。任風霜雨雪春夏秋冬,這時間都不可更易。朱翊鈞登基時虛齡只有十一歲,生活還完全不能自理,他的生母李太后便隨他一起住進了乾清宮,行照顧監管之責。垂髫少年正是貪睡之時,但李太后從不允許兒子睡懶覺,除了春節那幾天恩準兒子多睡半個時辰,平常都必須準時起床無誤。朱翊鈞大婚佳期定下之後,李太后再不好住在乾清宮,便提前一個月搬回到慈寧宮居住。朱翊鈞獨自留在乾清宮中,但他同樣不自由。一是宮中規矩不可更改,二是李太后搬出乾清宮時,特意找來張居正與馮保,囑託他們二人代替她對皇上嚴加管束,不允許皇上有一絲半點玩?之心而懈怠政事。正因為如此,內侍每天總是準時前來敲梆喊他起床。?
??敲梆喊過之後,不消片刻,就有負責替皇上皇后穿衣梳洗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和尚寢局的女侍進來,替他們整理房務。因此,一聽到喊床內侍尖銳的嗓音,朱翊鈞心裡頭一緊張,趕緊草草收兵,與皇后中規中矩地躺著,等著宮女們進來。?
??今日不是例朝的日子,朱翊鈞夫婦起身穿戴梳洗完畢后,便雙雙前往慈寧慈慶兩宮向兩位太后叩問早安——這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課。回來用過早膳,一天的學習與政事又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一翻辰牌,朱翊鈞就準時出了乾清宮向西暖閣趨步走去。這時候,他的貼身內侍孫海正在迴廊上候著,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孫海,看你眉開眼笑的,有啥喜事兒?」?
??見皇上發問,孫海腰一軟,躬著身子回答:「回萬歲爺,您吩咐奴才辦的事兒,奴才辦妥了。」?
??「什麼事兒?」?
??「均州窯的花盆呀。」?
??經這一提醒,朱翊鈞馬上就記起來了。昨日,御花園的蒔花火者給乾清宮搬來了幾盆芍藥,其中有一株綠芍藥極為名貴。斯時花朵欲開未開,花瓣綠如翡翠,朱翊鈞很是喜愛。盯著看了好一陣子,嘆道:「此花真是好花,只可惜栽花的盆子太差。」孫海在一旁應道:「萬歲爺說的不差,常言道好花插在牛糞上,是極為惡俗的事。這隻盆子,奴才看和牛糞差不多。」朱翊鈞說:「你傳旨御花園,將這花盆換一個。」孫海咽一口唾沫,回道:「御花園的盆子,都是從景德鎮燒制運來的,哪有好的。要換,得換個宋朝的均瓷。」「均瓷,」朱翊鈞眼睛一亮,「聽人說,均瓷的窯變最為珍貴,這是骨董,上哪兒找去?」孫海詭譎一笑:「有倒是有,在棋盤街一家骨董店裡,奴才看見一隻均窯的大紅窯變花盆,若是買來配這株綠芍藥,倒真是十分般配,就是貴點兒。」「要多少銀子?」朱翊鈞問。孫海答:「奴才問過,店家要二百兩銀子。」朱翊鈞心下思忖:「花二百兩銀子買一隻均窯骨董花盆,說貴也不算貴。」心下已判了肯字,嘴上卻說:「做生意哪有一口價的,你去和店家還還價,能降多少就降多少。」孫海答道:「萬歲爺你給個底價,奴才去跟店家磨磨嘴皮子,看能不能談下來。」朱翊鈞想了想說:「最多只能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你去談,若談得下去,朕再賞你十兩銀子。」孫海當下領命而去。?
??現在,聽說孫海已把花盆弄了回來,朱翊鈞滿心高興,急忙問道:?
??「花盆在哪?」?「在西暖閣中,綠芍藥也換栽了進去。」?
??朱翊鈞隨著孫海走進西暖閣中,只見那隻花盆,正擱在大文案旁邊的黃梨木花架上。這隻花盆大約口闊一尺八寸,通體猩紅,窯變后的蚓線,絲絲縷縷透著溫潤的孔雀藍。朱翊鈞只是揀耳朵知道一點窯瓷的知識,若稍稍深究卻還是個門外漢。但這件均瓷畢竟與眾不同,他一看就非常喜歡,他摩挲著花盆,問道:?
??
??「孫海,你多少銀子買下的?」?
??「回萬歲爺,奴才謹遵旨意,實花紋銀一百五十兩。」?
??「怎麼樣,生意還得談吧,」朱翊鈞得意地說,「商家都心黑,若不殺價,豈不讓他白白多賺走五十兩銀子。」?
??孫海猴兒精,昨日里攛掇皇上買均窯的花盆,就蓄了心思要賺一把黑錢。那隻盆子他早去尋過價,店家報的是三十兩銀子,他對皇上說要二百兩。皇上開出的底價是一百五十兩,外加十兩賞銀。憑皇上的旨意,他去內廷寶鈔庫領出了一百六十兩足稱紋銀,實際上只花去二十兩,就把這隻花盆買回來了。辦這一趟小差事凈賺一百四十兩銀子不說,還落得皇上的褒獎,孫海心裡頭美滋滋的,笑得嘴角都扯到了耳朵根子上。?
??「萬歲爺何等英明,」孫海奉承道,「奴才按萬歲爺的吩咐到那家骨董店,把價錢報給店家,他見我成心要買,就死活不肯降價。奴才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你不肯降價,爺就去另一家,均窯的花盆,又不只你一家有。』說著拔腿就走。一百五十兩銀子的生意,也算是一宗大買賣,店家豈肯輕易放過?店家又趕出門,生拉硬拽要我回去,賠了許多小心,要我多少加一點,我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咬著牙說,『一兩銀子也不加,你不肯賣,爺就走人。』店家無法,只好答應了奴才的開價。一百五十兩銀子,抱回這隻均窯的極品花盆。」?
??孫海信口胡謅出的買賣過程,朱翊鈞聽了分外高興,隨口誇讚道:?
??「看不出,你孫海還會做買賣,將來有機會,碰上合適的內廷採購的差事,朕委你一回。」
??「謝萬歲爺,」孫海樂得屁顛屁顛的,兩片嘴唇更是如同塗了蜂蜜,「其實,奴才這點本事,還不是萬歲爺調教出來的。俗話說棒槌掛在大路邊,三年也會學說話,奴才在萬歲爺身邊六年,再蠢的人,也都開了竅了。」?
??朱翊鈞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他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綠芍藥翠綠的花瓣,一邊問:?
??「聽說棋盤街有上千家店鋪?」?
??「那可不是,萬歲爺您沒去過?」?
??「朕哪裡能隨便走動呀,」朱翊鈞說著嘆了一口氣,「朕九五至尊,除了到天壇祭告天地,到先農壇示耕祈雨,平常哪能隨便離開這紫禁城。」?
??「別處不說,就這棋盤街,萬歲爺您真該去看看,天下百姓都誇您萬歲爺登基后,四海昇平物阜人豐。究竟昇平到什麼樣兒,您萬歲爺自己反而不知道。」?
??「是啊,」朱翊鈞抬眼看了看午門方向,不無艷羨地說,「孫海,朕說起來是皇帝,天下都
??是我的,但真正屬於我的,只有這紫禁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說到這方面,朕還不如你這個奴才,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見識外頭的好處。」?
??孫海雖然羨慕皇上的富貴威嚴,但對他這種「劃地為牢」的生活也頗為同情。於是眨巴著小眼睛出鬼點子:?
??「萬歲爺,要不,趁哪天晚上,奴才帶您出去,到棋盤街耍看耍看?」?
??朱翊鈞心中一動,想了想又道:「這哪兒能行,你不知道母后,還有大伴,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我哪!」?
??「這倒也是,」孫海一心要逗得皇上開心,鼓突著腮幫子左思右忖,又說了一個主意,「要不,咱們把棋盤街搬到紫禁城裡頭來。」?
??「又說瘋話,一條街如何搬得進來。」?
??「不是真的搬棋盤街的房子,是搬生意。」?
??「啊?」?
??「咱們紫禁城裡頭,二十四監局的內侍火者,外加六個女局的宮娥采女,攏起來也有上萬人。擇個日子,讓他們像外頭趕集那樣,既有賣東西的,也有買東西的。大家找樂子,皇上也正好趁此機會,領略領略棋盤街的風俗生意,調教調教我們這些奴才。」?
??「唔?這倒是個好主意。」朱翊鈞眼睛一亮,「這事兒不單好玩,還有意義。朕去奏明母后,說不定她也會同意。」?
??兩人談興正濃時,卻見門簾兒一晃,馮保雙手捧著折匣,一腳踏進門來。?
??「大伴!」?
??朱翊鈞尊敬地喊了一聲。不知為何,對這位麵糰似的老公公,他總是心存畏懼。?
??馮保一見朱翊鈞與孫海兩個都眉飛色舞的樣子,心下就不愉快。當著皇上的面,他對孫海訓斥道:?
??「看你這樣子,渾身都沒四兩骨頭,在萬歲爺面前嬉皮笑臉的,成何體統!」?
??孫海心裡頭恨死了馮保,卻又懼怕他的威權,這會兒挨了罵,半個字也不敢吭,悻悻然退了下去。?
??每天上午辰時一過,馮保就會準時到西暖閣,將通政司送進司禮監的要緊奏摺文書分門別類陳請皇上過目。孫海一走,馮保就把折匣放在大文案上,朱翊鈞覷了一眼,懶洋洋地問:?
??「今兒個有什麼要緊的?」?
??「最要緊的有三道,老奴都寫好了節略。」馮保說著,從匣中拿出三份奏摺呈了過去。?
??坐在文案後頭的朱翊鈞,接過來瀏覽了一遍:第一份摺子是山東巡撫楊本庵呈上的題本,奏衍聖公進京面聖事。自永樂皇帝定都北京,朝廷就應當時的衍聖公請求,恩准他每年進京覲見皇上一次,自此著為永例。楊本庵在題本中呈奏,現六十四代衍聖公每年借進京面聖之機,攜帶大量人丁,車裝馬馱沿途強賣私貨,這麼多人住的都是一個子兒都不花的驛站,磨磨蹭蹭耗去半年時間,旅行費用全由官府供給,沿途做買賣的收入卻盡飽私囊,因此擾官擾民影響惡劣。楊本庵建議改衍聖公一年進京一次為三年一次,並限定每次路途往返不得超過三個月,隨行人員也不得超過三十人,並禁止其生意買賣以免辱沒斯文;第二道摺子是南京戶部公本,詳奏南直隸去年開徵子粒田稅銀的收入情況;第三道摺子是新任漕河總督潘季馴的題本,請求朝廷撥款開挖長蘆二十里河道引淮濟漕。?
??朱翊鈞讀過摺子后,首先拿起楊本庵的那一份,問馮保:「這個衍聖公,一路上都賣些什麼私貨?」?
??「老奴也不大知道詳情,聽說都是孔府的出產,孔府地里有棗兒,製成蜜棗,高粱一年也收不少,拿來釀酒,一年也能賣不少錢。」?
??「孔聖人之後,不做文章卻做買賣,這的確如楊本庵所說,辱沒斯文。」說到這裡,朱翊鈞又記起孫海買花盆的事兒,又補充道,「當然,天下七十二行,做買賣也算一行。一般人做倒也無可厚非,衍聖公做就不對了。」?
??「皇上所言極是。」?
??「去年冬上張先生在平台見朕,專門談了山東的事。這個衍聖公不單借進京之機做生意,聽說還隱瞞了大量私田,張先生率先在山東清丈田地,就因為衍聖公與陽武侯兩家勢豪大戶侵佔民田太多,偷逃了大量田賦。」?
??「老奴猜測,楊本庵肯定是得了張居正的授意,才上了這個題本。先把衍聖公進京覲見皇上的定例改了,一年變三年,對衍聖公就是個不小的打擊。」?
??「此話怎講?」?
??「衍聖公去年已經進京見過皇上,若皇上准了楊本庵的建議,衍聖公今明兩年都不得來京,楊本庵那裡又鐵面無私地清查他的私田。衍聖公即便想見皇上當面訴訴苦水叫叫屈,都找不著機會呀。」?
??朱翊鈞仔細一琢磨,覺得馮保分析得有道理,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個張先生,做事滴水不漏,環環相扣,他起念頭要做的事兒,沒有做不成的。」?
??馮保這麼多年來,雖然小事上與張居正難免有些磕碰,但大事上二人總是配合默契。這時趁機奏道:?
??「太后選張先生主持內閣,真是皇上的福氣。」?
??「唔,」朱翊鈞點點頭,接著說,「楊本庵的題本,依朕看就准了他,把它發內閣擬票。」
???「是,那第二道摺子呢。」?
??「你是說南京戶部的那道吧,」朱翊鈞又把第二道摺子拿起翻了翻,問道,「大伴,張先生倡議給全國子粒田徵稅,去年征了多少?」?
??「從南京戶部這道奏摺知道,僅南直隸就增加了九十多萬兩稅銀。」?
??「為何南京戶部要單獨上這道摺子?」?
??「老奴聽說,南直隸的勢豪大戶,多半是開國功臣之後,對子粒田徵稅反對尤烈,而南直隸各州府的賦稅,歷來由南京戶部負責徵收,當時的南京戶部尚書郭坦感到加征子粒田薄稅,難度太大,心存畏懼就上折請求致仕。」?
??「朕記得這事。還是去年四月,咱聽了張先生的建議,准予郭坦離任回籍,並同意兩廣總督殷正茂接任此職。」?
??「這殷正茂深得張先生器重,」馮保說著搖頭一笑,拿眼覷著朱翊鈞,贊道,「也難怪,殷正茂的確是難得的幹才。廣西荔波縣剿匪,李延剿了三年,把土匪從一萬剿成了十萬。殷正茂甫一到任,三下五除二就把匪首生擒了。他到南京任戶部尚書,首先就騰出兩間大房子,把那些有頭有臉的勢豪大戶請來,好酒好菜招待,吃飽喝足,當場就鋪開紙筆墨硯,要每個人立下字據認領各自名下的子粒田徵稅額度。有人知道殷正茂翻臉不認人的秉性,當場簽字畫押。有人不信邪,把筆一丟,拿班做勢想拍屁股走人。對不起,殷正茂一聲令下,當即湧出一大隊兵丁,將這些簪纓貴族團團圍住,殷正茂臉一擰就變成了閻王,他惡狠狠說道,『子粒田徵稅是皇上主意,我殷某人替皇上執法,你們誰敢放肆,莫怪我對他不客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們名頭再大,也是天子的臣民。子粒田的稅銀誰敢不交,我就封他的宅子。我殷某跟土匪打了那麼多年的交道,怕過誰?』說畢,揚長而去。把鬧事的大戶們都關在那兩間大屋子裡,每餐只給一小碗發霉的糙米飯和一瓢有鹽無油的老白菜幫子。這些錦衣玉食之人,哪受得了這般折磨?不出三天,個個都乖乖地簽字畫押。原來,據北京戶部統計,南直隸的子粒田稅額,能徵到七十萬兩就很不錯了,殷正茂到任,卻徵到了九十多萬兩。」
??「這個殷正茂還真有兩下子,」朱翊鈞眸子一閃,感慨道,「張先生用了兩個戶部尚書,南部殷正茂,北部王崇古,都是帶兵打仗的總督出身。這種人辦事,都是殺氣騰騰的,也惟有這樣的人,才可以為國家理財。」?
??「是啊,」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老奴猜測,殷正茂這道摺子,一是表功,二來是塞人家嘴巴的。」?
??「此話怎講?」?
??「殷正茂為徵稅,幾乎把南直隸的勢豪大戶得罪完了,他也知道這個後果。若皇上就此事給他一道嘉獎,等於是幫他開脫了。」?
??「這倒也是,」朱翊鈞微微點了點頭,下旨道,「大伴,你讓內閣就按你說的意思,擬幾句嘉獎的話,也不要褒得太過,讓勛戚們看了寒心。」?
??「是。」?
??朱翊鈞接著又拿起第三道摺子,問馮保:「潘季馴請求撥款,可是預算內的例事?」?
??「不是,是新增撥款。」?
??「既是新增的,暫且壓一些日子,等張先生回來后再行處置。」?
??「萬歲爺,這樣恐怕不行。」?
??「為何?」?
??「治河事大,一等幾個月,恐怕誤事。」?
??「那怎麼辦?」?
??「是不是請內閣先擬個票,皇上再定奪。」?
??「不行,」朱翊鈞立刻表示反對意見,「現內閣四位閣臣,兩位新的,兩位老的,誰有能力單獨秉事?小事他們可以處理,大事還須張先生秉斷。昨日,禮部就接待朝鮮使者一事上折請示。呂調陽批了一個『依常例辦事』,這個擬票不等於白擬的?常例,常例是個什麼例,人家使者是來談封貢事宜,同平常覲見求商等使者大不一樣,你這個常例又如何一個常法?要是張先生票擬,就不會這樣空洞無物。他會把如何接待,如何賜宴,如何贈送禮品等等事宜說得一清二楚,咱一看,就知道如何處置。呂調陽倒好,乾巴巴一句話『依常例辦事』,他倒省心,卻難壞了我這個當皇帝的。依朕來看,這些閣臣,都只能辦些小事。」?
??朱翊鈞提起葫蘆根也動,說著說著竟生氣了。馮保也順著他的竿兒爬,言道:?
??「呂調陽學問好,但為人迂闊。」?
??「豈只是迂闊,是糊塗。你到內閣傳咱的旨意,張先生歸家葬父期間,一應大事等他回來決斷,實在等不及的,就六百里加急送給他處理。」?
??「這個辦法好,皇上英明。」?
??馮保心下知道皇上對張居正依賴慣了,就像一個依靠拐杖才能走路的人,如今沒了拐杖,他也就邁不開步。但這話不能明說,說了會傷害皇上的自尊心。因此他只能高頌「皇上英明」。皇上偏又相信自己真的英明,繼續補充言道:?
??「像潘季馴這樣的摺子,就是大事,就應該即刻傳給張先生,隨到隨傳,不得延誤。」?
??「老奴馬上辦理,」馮保想了想,又說,「讓張先生隨時條陳奏事,於皇上於朝廷都是有利之事,但也有一個問題應解決。」?
??「什麼問題。」?
??「內閣之印,張先生不能攜在路途,他奏事若無印信,沿途郵驛則按平常官府移文處理,豈不誤事?」?
??「這倒是。」朱翊鈞在這些小事上腦瓜子轉得很快,立馬說道,「朕賜給張先生一顆銀印,凡蓋此印者,即是直接傳到我這裡的密諭,任何人不得延誤。」?
??「如此甚好。」?
??談了這半晌公事,在大案台後頭正襟危坐的朱翊鈞有些倦了,這會兒站起身來,在閣中踱步伸懶腰。早有西暖閣答應覷空兒送了茶點進來。朱翊鈞喝了一小碗蓮子羹,也給馮保賞了一碗。用過茶后,差不多巳時過半,春日溫煦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到那株綠芍藥上頭,愈覺嬌翠欲滴,嫣然可愛。朱翊鈞指著綠芍藥,問馮保:?
??「大伴,這株花好看嗎?」?
??「好看,」其實馮保一走進西暖閣時就看見這株綠芍藥了,他關注的不是這株花,而是栽花的盆子。此時他伸手摸了摸花盆,笑道,「花好,盆子更好。」?
??「大伴有眼光,」朱翊鈞笑道,「這隻均窯盆子,是從棋盤街骨董店裡買回的。」?
??「誰買的?」?
??「孫海。」?
??「啊,老奴正想問一件事,昨日孫海到內庫寶鈔庫領了一百六十兩銀子,他只說是皇上要的,卻又不肯說拿去做什麼,原來是買這隻盆子。」?
??「這盆子是難得的骨董,栽上綠芍藥,擺在這西暖閣中,增色不少。」?
??「好是好,只是寶鈔庫的錢不夠啊。」?
??「朕又沒怎麼花錢,怎的不夠?」?
??見朱翊鈞一臉狐疑,馮保只得耐心解釋:寶鈔庫的錢屬於皇上的私房錢,其來源主要是一些皇莊與礦山的榷稅收入,如各地的金銀銅錫礦,都由皇上派太監前往坐鎮督辦並收取榷稅。近年來,各地開礦雖然數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稅銀收入大幅減少,再加上寶鈔庫最大的進錢戶——寶和店前年被劃到李太后名下。因此,寶鈔庫每年的各種進項大約只有十幾萬兩銀子.這些錢被皇上用來作為嬪妃的脂粉錢,身邊內侍的賞錢等各樣小宗開支。前幾年朱翊鈞年紀小,還不懂得花錢。所以,寶鈔庫存的進項多一點少一點也無所謂。這一二年來,皇上懂得花錢了,他雖然還沒有嬪妃,但賞賜內侍買東買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馬就顯得用度不夠。?
??聽完馮保的解釋,朱翊鈞老大不高興,咕噥道:「難道朕花幾個錢,就只能在寶鈔庫支取?」?「是呀,」馮保小心回道,「這是老輩兒傳下的規矩。武宗皇帝爺花錢最大方,一高興就給人賞賜,寶鈔庫的錢,只夠他應付半年的。」?
??「剩下半年怎麼辦?」?
??「還不是到處挪借,想辦法擴大寶鈔庫的收入。」?
??「他就不能下旨調太倉銀?」?
??「太倉銀是國庫,其銀兩用于軍防漕運學校官員俸祿等國事,錢可不好隨便調出的,每調用一筆銀兩,得有正當理由。你的父親隆慶皇帝登基時,曾下旨調十萬兩太倉銀給嬪妃製作頭面首飾,結果導致百官強烈反對,戶部尚書馬森還憤然辭職。」?
??「這麼說,當一個皇帝,用錢還受限制?」?
??「是。」?
??「那,張先生這幾年推行財政改革,國庫收入大幅增加,現太倉里存有幾百萬兩銀子,咱這個做皇帝的,還無權動用?」?
??「不是無權動用,而是要有名目。」?
??「你現在就到內閣傳旨,要太倉划二十萬兩銀子到寶鈔庫。」?
??「用何名目?」?
??「名目嘛,」朱翊鈞眨巴眨巴眼睛,氣咻咻說道,「朕大婚之後,還沒有給宮中一應內侍施捨喜錢呢。」?
??馮保頓時笑得像個彌勒佛:「萬歲爺這理由正當。」他本是個愛錢如命的主兒,皇上變著法子弄錢,他正好從中撈外快,哪有不高興的?當下辭了皇上回到司禮監值房,一路上盤算著如何去內閣傳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801

主題

9195

帖子

3363

積分

七星貝殼精英

文化沙龍版主

Rank: 4

積分
3363
100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4-3 10:58 | 只看該作者

火鳳凰 第五回 頒度牒大僚爭空額 接諭旨閣老動悲情 文 / 熊召政

??自張居正告假南歸,內閣並不因為他的不在而變得冷清,相反,這密勿深禁機樞之地,較之往日卻要鬧熱得多。一來是新增了馬自強與申輔時二位閣臣,治事規模相應擴大;二來往日因張居正對屬下過於嚴苛,各衙門官員除了應召之外,一般都不會主動到內閣來請示政事。
??現在張居正不在了,主動要求四位閣臣接見的官員竟比先前多了好幾倍。?
??這天上午,張四維會見了三撥官員,談了邊防又談郡治,最後接著談甘肅茶馬司的人員增額問題。都是調劑增加餉銀賑糧的麻煩事,三輪談下來,已是精疲力竭腦袋發脹。中午內閣膳事房為閣臣們準備了便餐,張四維嫌不好吃,每日午時過半家裡準時送食盒來。清清爽爽六菜一湯,他看了也無胃口,胡亂扒了幾口然後倒頭便睡,過了半個時辰醒來,精神氣兒又提起不少。房役揪了塊熱面巾遞給他擦把臉。這時,書辦進來稟告,說是禮部度牒司主事褚墨倫求見。按常例,除了有事關本司的要事閣臣需要垂詢而破例召見外,一個六品主事斷沒有主動求見閣臣的理由。皆因這褚墨倫是張四維的山西老鄉,又受過他提攜,攀了這點鄉誼,故褚墨倫敢於主動跑來內閣找張四維稟事。張四維吩咐書辦喊褚墨倫進來。?
??頃刻間,書辦領進一個身穿鷺鷥補服的官員,只見他長得肥砣砣的,才三十多歲就已過早發福腆起了肚子,這人就是褚墨倫。他是隆慶五年的進士,放榜後補了兩任知縣。去年,禮部度牒司主事李贄被張居正看中,陞官兩級外放雲南任姚江知府。張四維便薦了褚墨倫進京接任此職。?
??褚墨倫一進值房行過揖禮坐下后,張四維問他:「你有何急事要說?」?
??褚墨倫答:「還是為的和尚給牒的事。」?
??「你照章辦理就是,這種事也值得跑來內閣?」張四維顯得有些不耐煩。?
??「若能照章辦理,卑職就不來這裡了。」褚墨倫顯得緊張兮兮的,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訴,
??「這次和尚給牒,弄得不好,怕要出岔子。」?
??「怎麼呢?」張四維略略一驚。?
??褚墨倫便說出事情原委:洪武皇帝開國之初,鑒於天下寺廟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於禮部專設一個度牒司管轄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額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縣十名,不準超額。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頒發的度牒作為憑信以備官府查驗。凡查出沒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審驗發邊外充軍永不詔赦。度牒每三年頒發一次。全國各地寺廟僧人,需經當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書來京經過考試領取度牒,所考內容無非是佛家戒律叢林制度菩提經義之類。每次發給度牒數額以一千人為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銀?役。居宮道士,比照僧人辦法管理,只是數額尤少。此項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貨可居。不管什麼人,一入寺廟便有人供養,又免了?役稅賦之苦,何樂而不為?於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託人保上托保鑽路子擠進緇衣羽流之中,弄一張度牒,於暮鼓晨鐘之中過那種不耕不稼風雨無欺的清閑生活。洪武之後,雖朝代更替君王好惡不同,但度牒卻永遠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聖紙」。洪武初年,每領一張度牒須交本銀一兩。到嘉靖時,這本銀漲到了十兩,依然是萬人爭搶。儘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數額,孝宗時增至每屆三千名,嘉靖時減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額多少,總是一個供不應求。許多人為了弄到一張度牒,不惜花大本錢去賄賂當事官員。久而久之,發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熱的權力。多少當路政要都染指其中。萬曆元年,深知個中弊端的張居正,惱恨度牒發放太濫,一來助長民好逸惡勞之心,導致勞動力減少;二來不法官員藉此機會從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將度牒發放由三年改為六年一次。上一次發放度牒是隆慶六年,一晃六年時間過去,今年該發放度牒了。一過春節,禮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發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額。張居正請示皇上,將此次發放度牒的名額控制在兩千人,並讓閣臣張四維督責此事。張四維指示主辦的度牒司將其中的一千六百個名額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為機動。他知道這種事兒斷不了有說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額,以免到時被動。但是,待各省按規定於三月十五日之前將預備領牒的僧人聚到京師,人數竟達到了五千餘人。除每個省都有大量超額之外,還有一些僧人拿著這官那官的函札前往度牒司尋求照拂通融。這些拿條子走捷徑來的,竟也不止一千人。褚墨倫感到不好辦,於是跑來找張四維討主意。?
??張四維早就料到度牒發放不會一帆風順,但沒有想到一下子多出這麼多人來。他知道這些多出的人每個人後頭都有貓膩。前天夜裡,山西省領隊前來辦理此事的官員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顧家鄉,多給一百個名額。張四維嫌他要得太多,只給了他八十個名額,那官員倒也識相,當下就留下了二千四百兩銀票。張四維假意推辭一番,然後說一句「下不為例」就算笑納了。一個名額賣三十兩銀子,這還不包括中間人的好處,試想一下,兩千張度牒能賣出多少錢來?地方上的撫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會從這裡頭賺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門的官員,凡有權勢的,也莫不想插上一手。想到這一層,張四維瞅了褚墨倫一眼,定了定心神,才笑著問:?
??「這幾日,恐怕你褚墨倫的家裡,門檻都被人踩爛了。」?
??「張大人說得不假,」褚墨倫一開口說話就顯得語氣生硬,他想說得緩和一些,結果聲音更難聽,「只要卑職散班回家,一跨進門檻兒,就見屋子裡頭像開堂會的堆滿了人,相識不相識的都湊一堆兒朝咱作揖,大家什麼都不說,但都心知肚明,誰都是為度牒的事,咱心裡煩透了,卻又不好開趕。」?
??「為啥?」?
??「既然敢登門,必定都有後台撐著。」?
??張四維正想知道詳情,便把身子俯過去,低聲問:「都有哪些人。」?
??「最不能得罪的,咱給您張大人數三位。」褚墨倫的表情越發古怪了,他扳起指頭數著,「第一是皇上的母舅,武清伯李偉的兒子李高,他差管家來,點明要一百張度牒……」?
??「他口氣這麼大?」張四維插話問。?
??「是啊,誰叫他是國舅爺呢!」褚墨倫感嘆著,一副沮喪的樣子。?
??「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馮公公的管家徐爵,他要的數也是一百。」?
??「唔,第三個呢?」?
??「第三個嘛,」褚墨倫下意識扭頭看了看值房虛掩著門,輕聲問,「馬大人是否就在對面?」?「是啊,」張四維的值房對面正是新任閣臣馬自強的值房。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用手朝對面一指,問,「你是說,第三個是他?」?
??「不是他,是他的小舅子,這個口氣小一點,開口要的是五十個。」褚墨倫做了個鬼臉,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馬大人剛剛離開禮部尚書的位子,又榮升閣臣,說什麼著,咱也不能過河拆橋哇。」?
??張四維點點頭,不禁由馬自強想到新任禮部尚書萬士和,此公從南京禮部堂官任上調來,很得張居正信任,於是問道:?
??\「你們新堂官萬大人是何態度?」?
??「卑職請示過他,他只說按章辦事,餘下再也不肯聽卑職稟報。卑職猜他的心思,這件事是在他上任之前定下的,當時的禮部尚書是馬大人,自應還由馬大人負責。再加上首輔大人亦把此事交給你張閣老督責,他萬大人就乾脆不伸手,落得清閑。」?
??「萬大人知道這是一團渾水,所以不肯攪和,」張四維說話素來不帶感情,因此你聽不出是褒是貶,這會兒他接著問,「你說的緊要人物,就是這三個?」?
??「是。」?
??「閣臣裡頭,再沒有人打招呼了?」?
??「沒有,呂調陽大人向來葷腥不沾,申輔時大人謹小慎微,加之他從來與禮部沒關係,所以說不上話。」?
??張四維問話的目的並不是指呂調陽與申輔時,聽了褚墨倫的回答,他乾脆挑明了問:?
??「首輔身邊有什麼人找過你嗎?」?
??「沒有,」褚墨倫說著,朝張四維擠了擠眼言道,「張大人,聽說去年冬上,首輔因他的管家游七娶了戶科給事中孟無憂的妹妹做了小老婆,頓時衝冠一怒,動家法打斷了游七的一條腿,還把孟無憂連降三級調往雲南,管束如此之嚴,首輔的身邊人哪裡還敢造次。」?
??張四維信奉「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對張居正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但他不肯在褚墨倫面前表露,便轉了個話題問:?
??「上次撥出二十個名額由你處置,都用完了?」?
??「甭說二十個,就是二百個也不夠呀,」褚墨倫苦笑了笑,又感激地說,「不過,卑職很知足,張大人就是一個名額不賞,咱還不得辦事?」?
??「你嘴巴倒甜。」?
??張四維一言未了,兩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不過,張四維很快就收斂了笑容,憂心忡忡地問:?「五千多名僧人齊聚京師,爭搶二千張度牒,僧多粥少,稍一不慎,就會惹出禍事。」?
??「正因為如此,卑職才急著來向張大人稟報,」褚墨倫頓時又緊張起來,把雙手交叉放在凸起的肚皮上,那樣子看上去很滑稽,他焦急說道,「這些僧人敢來京師,肯定都是使了大把的銀錢,如果得了錢又弄不到度牒,包不準會有人尋死放潑打官司告狀。別看這些禿驢平常敲著木魚一口一個『阿彌陀佛』,真正逼急了眼,一樣變成瘋狗咬人。」?
??「這種事情最好不要發生,」張四維沉吟著問道,「你是執事者,你想到什麼好主意沒有?」?褚墨倫晃了晃臃腫的身軀,言道:「卑職想了一個主意,但不知是不是好主意。」?
??張四維手一指:「你講。」?
??褚墨倫說:「卑職想給皇上寫一份摺子,請求再增加一千份度牒,把京官們的那些條子對付過去。」?
??這個主意早在張四維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感到把握不大。他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皮,問:?
??「增加一千份度牒,該照顧的就都能照顧,但是,皇上會同意嗎?」?
??「皇上聽三個人的,第一是李太后。咱們當朝的聖母到處捐資修廟,多剃度幾個和尚,料想她不會不同意。第二個是首輔。現首輔正好回家葬父,他即便不同意,也與皇上說不上話。第三是馮公公。他的管家徐爵插手了這件事,諒他也不會站出來殺橫槍。」?
??張四維聽了褚墨倫的話,在心裡頭反覆權衡,覺得辦成此事最大的障礙還是張居正,以他一貫獎勤罰懶的思路,他肯定不會同意增額。但轉而一想,多增加一千個和尚,放在全國範圍來考量,終究是小事一樁。如果皇上真的同意增額,張居正日後知道,也未必會為這件小事與皇上翻臉。不過,為了穩定起見,他決定就此事先去請示呂調陽,張居正走後,內閣由他臨時牽頭,一旦取得他的同意,就等於找到了一面擋箭牌。主意一定,他便對褚墨倫說:?
??「你這主意不妨一試,你先回去寫摺子,咱這裡瞅空兒,也與呂閣老先行通氣。」?
??褚墨倫剛走不一會兒,張四維就來到呂調陽的值房,他剛推門進去,就發現呂調陽蠟黃的臉
??上泛了一點喜氣出來。?
??「呂閣老。」張四維喊了一聲。?
??「啊,是鳳盤兄,來,請坐。」?
??呂閣老說著起身離開文案後頭的坐椅,踱到前面來與張四維對面行揖而坐。這呂調陽長張四維八歲,已經六十歲開外,一年到頭總是個病蔫蔫的樣子,說話做事都打不起精神。不過,這老頭子待人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哪怕再熟的人,一天見過多次,每次也不少一點行揖遜讓的禮敬。呂調陽剛坐定,又起身從文案上拿出兩張內閣專用文紙遞給張四維,說:?
??「你來得正好,不穀這份條陳,正想請你過目,幫我斟酌斟酌。」?
??
??張四維接過文紙,只見上面寫道:??
??世之築城,必建譙樓。此乃漢之遺風。譙樓者,謂門上為高樓以望也。譙樓內每懸巨鍾,昏曉撞擊,使城民聞之而生儆惕之心。天下晨昏鐘聲,數皆一百零八,而聲之緩急、節奏,隨方各殊。杭州歌曰:「前發三十六,后發三十六,中發三十六,聲急通共一百八聲息。」薊州歌曰:「緊十八,慢十八,六遍湊成一百八。」益州歌曰:「前擊七,后擊八,中間十八徐徐發,更兼臨后擊三聲,三通湊成一百八。」此三種擊法,為天下南北譙樓鳴鐘擊奏之藍本。大內紫禁城譙樓之擊法,與薊州擊法,庶幾近之。?
??擊鐘之數,為何一百零八,此乃暗合一年氣候節律也。蓋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氣、七十二候,三者相加,正得此數。釋氏念珠數亦一百零八,轉藉此義也。又紫禁城譙樓每次擊鐘前,必先奏以畫角之曲。曲有三弄,乃曹子建所撰。初弄曰:「為君難,為臣亦難,難又難。」次弄曰:「創業難,守成亦難,難又難。」三弄曰:「起家難,保家亦難,難又難。」此畫角三弄,蓋提醒君臣,不忘創業守成之義,一言一行,必欲盡忠國事。?
??
??張四維將這文章從頭到尾細細閱讀一遍,卻不知來由,便狐疑地問:?
??「呂閣老,您說這是條陳?」?
??「是啊,是給皇上的,尚未定稿。」?
??「皇上為何要這個?」?
??呂調陽便說了事情的起始緣由:昨日,皇上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清到他的值房傳達聖諭,說王皇后每夜聞聽紫禁城譙樓鐘聲,都是一百零八響,這裡頭有何講究,望能告之。呂調陽接旨后不敢怠慢,翻箱倒櫃地找書搜證,忙乎了一天後,才寫出了這份條陳。?
??張四維這才知道了事情的來由,不由笑道:「虧你呂閣老學富五車。不然,斷然寫不出這份條陳。王皇后這問題看似平常,實很刁鑽。不信,就這譙樓鐘聲的來歷考考百官,恐怕沒有幾個人答得出來,不說別人,就說咱自己,也是兩眼看鍋底兒,一抹黑。」?
??「其實也沒有什麼難事,多翻書就行。」呂調陽臉上顯現出一種怡然自得的神情,「就這份條陳,不穀查找了曹昭的《格古要論》,郎瑛的《七修類稿》,甚至佛氏的《楞枷經》等書,才找出敲鐘的根由。」?
??張四維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實話,贊道:「呂閣老學問博洽,閣臣中,恐怕只有前朝的李西涯可以與您相比。」?
??呂調陽彷彿觸動了什麼心思,嘆道:「當初洪武皇帝廢除宰相而設內閣輔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擬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時想不清的事體,實際上是備顧問之職。閣臣用自己的學問取信於聖主。可是到後來,這閣臣的職責變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別是夏言、嚴嵩之後,簡直就同宰相無異。洪武皇帝若地下九泉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張四維從呂調陽的話風裡,聽出某種難以言表的怨氣。這也難怪,他自隆慶六年被張居正薦拔入閣,這六年來,基本上是在張居正的陰影中討生涯。前朝內閣,雖然以首輔為重,但餘下閣臣分職其責,都有一塊實打實的權力。即便如高拱這樣威權自用的宰揆,依然讓張居正分管了兵部與禮部。這張居正卻大不一樣,京城各大衙門,天下各府州縣,哪個衙門要辦的大事,必欲經過他的同意才可行文。無權並不等於清閑,一些無關痛癢諸如調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呂調陽頭上,讓他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這種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張居正專權有關,但也不全是他的責任。在小皇上的腦子裡,「一切聽憑張先生作主」的觀念已根深蒂固。這次增加馬自強、申時行兩位閣臣,皇上乾脆諭旨他們「隨元輔入閣辦事」便是明證。身為閣臣而不能參與決策,呂調陽的尷尬可想而知。他雖然自甘淡泊隱忍為先,但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堪的事發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別是去年冬,「奪情事件」發生后,翰林院一幫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調陽拜賀,意為張居正若去職,呂調陽可順理成章遷升首輔。這事兒本與呂調陽無關,但畢竟發生在他身上,張居正知道后極為不高興,好長一段時間見了呂調陽都緊繃著臉,害得呂調陽親登張居正的家門主動檢討,張居正的態度才稍有緩和。張四維入閣不到兩年,對張居正牢牢控制權力不肯讓人分享的感受,比呂調陽更為強烈。但懾於張居正的威勢,他從來都不敢有一絲半點兒的表露。這會兒聽了呂調陽的牢騷,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嘗不是一朝制度。當今皇上登基時才十歲,自然得有一個勇於任事的宰輔擔當攝政的角色。」?
??「是啊,這也是天意,」呂調陽無可奈何地感嘆一聲,臉上又顯露他慣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條陳」,張四維並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於是,他變著法兒引出話題:?
??「呂閣老,你在條陳中說,釋氏的念珠之數,是因鐘聲的一百零八響而借用。這一點,恐怕大多數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們也不必知道。」呂調陽笑道。?
??「這次和尚給牒,要出題目考他們,我看,就把念珠之數的來歷這道題加進去。」?
??「這是偏題,不能這樣考他們。」?
??「題目不出難一點,讓多數人順利過關,恐怕事情就更難辦理。」?
??「為何?」?
??「呂閣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師,來考度牒。」?
??「怎麼有這麼多?」?
??「往常三年頒一次度牒,現改成六年,積下來的人數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倫跑來找我,訴說難處,主要是名額太少,難以照顧。」?
??「照顧,照顧誰呀?」呂調陽不解。?
??「唉,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篤信佛教,天底下想當和尚的人就多,還有一些當路政要,有權勢的人物,也想藉此機會做功德,都寫條子到褚墨倫那裡要度人出家。」?
??呂調陽雖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發放中的幕後交易。從一開始議這事,他就躲得遠遠的。他現在的心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張四維既然找上門來,不管怎麼著總得搪塞一下,便說:?「首輔讓你分管此事,該拿什麼主意你就拿唄。」?
??「褚墨倫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懇請皇上增加名額。」?
??「如此甚好。」?
??「那麼,呂閣老同意如此辦理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定奪就是。」?
??呂調陽一味推委,但既有了這個口風,張四維也就滿足了,正欲起身告辭,忽見有人撩起了門簾兒。兩人扭頭一看,進來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啊,是張公公,」張四維站起來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設宴給首輔餞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沒見著你,這一晌忙些什麼,每天早上的雲雁功,你還在練嗎?」?
??「練,怎的不練,」張宏順著做了一個雲手大模大樣回答,「我早年落下個結腸的毛病,內火重,常常一連幾天拉不出屎來,現練了半年雲雁功,竟把這毛病給練好了。張閣老,咱勸你也練一練。」?
??「好,等啥時有空兒,請你來教我。」?
??張四維說著,打了個拱就要告辭,張宏忙攔住他,道:「張閣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來對呂閣老和你傳達諭旨。」?
??
??張宏一進門就和張四維拉嗑子表示親熱,呂調陽一旁看著心裡很不舒服,他早聽說張四維同?宦打得火熱,這下算是眼見為實。但當他乍一聽到「諭旨」二字,便也顧不得再作他想,立馬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撣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張宏伸手將他攔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呂閣老不必行大禮,皇上著奴才傳的是口諭。」?
??呂調陽便局促地站在那裡,張宏瞄著他,用傳旨時的那種嚴肅口音一字一頓說道:?
??
??「皇上口諭:說與呂閣老、張閣老知道,元輔張先生離京歸鄉葬父這三個月內,凡遇各衙門所奏一應大事,你們不得擅自處置。重要奏摺要傳給元輔看,由他秉斷。」?
??說到這裡,呂調陽以為口諭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著眉頭說道:?
??「臣呂調陽遵旨。」?
??「呂閣老,還沒有完哪,」張宏接著又道,「第二道諭旨,說與內閣:朕大婚之後,尚未賞賜內臣,著你等知會戶部,調銀二十萬兩入內廷寶鈔庫,欽此。」?
??「這……」?
??呂調陽一下子愣住,張宏傳旨完畢,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一拍巴掌,盯著呂調陽幾乎全白的鬍子說道:?
??「呂閣老,調銀子的事萬不可耽誤,咱們一萬多名內侍,都等著皇上的賞賜哪。」?
??張宏說完朝張四維擠了擠眼,然後高打一拱飄然而去。呂調陽盯著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腳,怒氣沖沖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個奴才,憑什麼得賞銀。」?
??「正因為是奴才,才想著要得賞銀呀。」?
??張四維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弄,呂調陽白了他一眼,咕噥道:「皇上這道旨意,考慮欠妥。」?「為何?」張四維問。?
??「太倉銀用於國事,若調去賞賜內臣,豈不變成了皇上的私房錢?」?
??「是呀,此旨一出,定會招致非議。」?
??「如此說,不穀須得寫一道抗疏。」?
??「寫給誰?」?
??「寫給皇上。」?
??「呂閣老,葫蘆在牆上掛著,您何必非要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上的第一道口諭,你忘了嗎?」?
??「哦!」?
??呂調陽好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張四維冷笑一聲,悻悻然說道:
???「說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輔一人,咱們在內閣,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是呀,」呂調陽長嘆一聲,凄涼言道,「不穀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給皇上寫摺子,請求致仕回鄉。」?
??「呂閣老,皇上對你還是信任的,不然,怎麼會問你譙樓上的鐘聲呢?」?
??「如果首輔在,皇上就不會問我了。」呂調陽枯澀的眼眶忽然濕潤了。他垂下腦袋悶了半天,又抬起來問,「鳳盤兄,皇上要銀子,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
??「這樣大的事情,你我怎能作主,還是讓首輔作主。」?
??「他不在啊?」?
??「這個好辦,」張四維訕笑著,眼眶裡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決策之事,將奏摺移文等一應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傳給首輔。」?
??呂調陽想了想,搖搖頭嘆道:「看來,也只有如此辦理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本版積分規則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5-8-12 07:38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