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5月21日
(三)
露西再也無法自控.她跟著丹尼爾出去,跟著他逛街,上餐館,看電影,看球賽.她與他形影不離了.
在熱情餘溫的驅動下,她在那未完成的家信末尾這句:"現在我還沒有"後面補續了相反的內容:"…十分確定的對象.但是我想,比普通的一般的朋友要密切得多.不過,我不打算向你們介紹他.我還不能肯定…我不能那麼早地肯定.當然,我們很親密,我常跟他出去看看電影球賽或上上餐館,他也常來我家坐坐.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就算是愛上了他,他也沒有對我說過這一類的話.因此,還只能算正常的交往…"當這封信"撲落"一聲掉進郵筒,她即刻後悔了.不能確定的事,何必提及?我確實不知道是否對丹尼爾產生了所謂的愛情.他也確實沒有表白過他對我的愛情.
愛情這個概念的內容似乎非常複雜非常莊重的,我對他好象還沒有那麼複雜那麼莊重的心意.我要一個友伴,一個超越促膝談心相互勉慰關係的友伴.丹尼爾就是這樣的一個友伴.性愛可以滿足多方面的要求,但性愛不等於一副捆綁終身的責任枷鎖.我不覺得跟他有了那事就必須把一輩子都交給他,也不覺得他就對我有了盡不完的義務和欠了我什麼;他也沒有流露過跟我有了那事就害了我缺了德一定要以婚姻來償還的想法.我們是自由的,平等的.我與他的性愛不是我的吃虧和他的便宜.我從來不這樣想.不強迫不強求的事件中是沒有受害者的.對於婚姻,我的想法還不清晰還不完整還不確定,但我覺得那是另外的一種事.那要牽涉到對無數具體,瑣碎,實際事務的長久考慮.友伴關係可以終止,可以降格,婚姻卻除了努力經營越搞越好之外沒有別的退路….
露西傻傻地站在郵筒邊上,束手無策地對著它瞧了又瞧.但已不可能把信取回來了.
果然,預料中的大驚小怪來了.沒有料到的結果也來了.
這次,父母聯名寫信.似乎共同面對的大麻煩使他們重新團結起來一致對外了.露西覺得十分好笑.他們緊張得莫名其妙.
信是爸爸執筆的.他的思路和文筆比媽媽略勝一籌.
"…你的輕描淡寫和含糊其詞使我們十分不滿和十分不安.我們以前確實敦促過你,是怕你糊裡糊塗蹉跎大好年華,但我們決不希望你倉促馬虎地去對待這個問題.什麼叫"十分確定",什麼叫做"密切得多",什麼叫做"不能肯定",什麼叫做"很親密"?你都沒有說清楚.我們要求你說得具體,明確.他是誰?華人還是美國人?華人,籍貫何處?美國人,黑人還是白人?幾歲?幹什麼工作?你怎樣認識他的?你們親密到什麼程度?既然親密為什麼又不能肯定?他人好不好?對你態度如何?你太幼稚,太單純,你能分辨好人壞人嗎?你能把握自己嗎?我們收到信快愁死了.小倩啊,你要知道,在這種事上,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呵.在中國,談了朋友,至少帶回家讓家長看看,雖不能干涉包辦,但意見總是可以提提的,好孩子是願意聽的.現在你倒是好,給我們來一個'不打算向你們具體介紹他',為什麼不?怎麼可以不?有什麼不可告訴我們的?
哪怕是初步的,一般的,不是確定的對象,談談情況有什麼關係?莫非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是他有什麼見不得人?…"
露西數了一遍,再複核一遍,一封信里竟有三十二個問號.她苦笑了.她決定不回這封信.
其實,露西心裡沒底,但丹尼爾心裡是有底的.他決定娶她.他不過是沒有迫不及待地表露這個意向,因而沒有隆而重之地對她表白愛情而已.
愛情已經產生了,正在加深了.他不是一個輕率對待異性的男人.他是嚴肅而謹慎地對待他與露西的關係的.早在露西走進超級市場應聘面談時,這個中國女孩的舉動和言談就引他的特別留意.半年來的冷眼觀察和近時來的頻繁接觸使他確定,這個中國女孩可以帶給自己一個美滿而穩定的家庭,這是他異常重視而夢寐以求的.美國人中間也有傳統保守的人,丹尼爾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拘謹性格使他一點也不受世風新潮的影響,而用跟古老東方國家人民同樣理性的態度去對待戀愛婚姻問題.他正在一步進一步地考察露西,了解她對生活的態度,判斷她究竟是否一個因來到自由美國而一下子開放過頭的女孩.他得到的結論令他滿意放心.她有的是奔放的激情,而不是脫韁的放縱.她在向他呈獻身體的同時也向他呈獻了忠誠赤心和一種忘我精神.她體貼他,以為他服務使他快樂為榮為樂.但是她又不卑躬屈膝,甘為佔有她的男人之奴之婢;也不因由於獻了身而自輕自卑以緊緊依附於他為唯一生活目的.在許多小細節小動作上,她一如既往地自尊與自重.丹尼爾對她的愛情不是浮淺的.
在購買求婚鑽戒之前,有一個步驟不可略過:丹尼爾邀請露西去他的BROOKLYN舊宅跟他的父母親一起吃周末晚餐.
露西卻非常躊躇.她還不知道丹尼爾內心的進程已接近最後環節.她一點也不知道,也從沒有想過.她沒有想過要做丹尼爾的夫人.她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她不想在目前這樣的處境下幾乎沒有作什麼選擇就跟一個男人結婚.她滿足於目前的這樣的關係.這樣的關係使人快樂,充實,不寂寞不孤獨,有依靠有安慰,卻沒有羈絆和約束,沒有把自己的一輩子牢釘在一個畫面上的那種固定感.她不能在還沒有去讀大學還沒有合意職業還沒有合法身份還未滿二十五足歲的"湊合"階段就把自己定了局.她更沒有想過要選一個希臘裔的美國人做丈夫和孩子的爸.她不能想象不講中國話不過中國式日子的家庭.這沒有什麼不好,但她沒有想過,沒有響往過
對她的這種深層心理,丹尼爾可就沒有吃透了.他很意外."你…?"
"他們真邀請我?"
"我有騙你的理由?"
"不,不是這意思,"露西急忙解釋,"我…有點忐忑不安."
"為什麼?"
"他們…你怎樣向他們介紹我的?"
丹尼爾聳聳肩,"我的店裡未婚姑娘起碼有兩打以上.我的父母可沒有興趣一個一個請她們吃飯.你想我怎樣介紹你?"
"我真有這麼出眾?"
這句話把丹尼爾弄糊塗了."如果你出眾——你當然是出眾的——那麼應該是總公司董事長請你吃飯而不是我的父母…你這是怎麼啦?"
"沒,沒什麼,你別誤會,丹尼爾,"露西說,"我…是因為,我覺得…太榮幸了…"
"你這是哪裡學來的外交辭令?"丹尼爾說,"這…很平常嘛,你遲早要跟我父母見面的…不是嗎."
露西明白了:丹尼爾思想與感情的列車已經遠遠駛在自己的前面去了."我想,是不是早了一點?.....我們,我....我們.才不過這點時間.....他們不感到突然?"
丹尼爾明白了:露西思想與感情的列車還遠遠的落在自己的後面."唔…你這樣想…他們倒不感到突然.是我提議的.如果…你就當它是一次普通的晚餐好了."
"那沒問題,"露西爽快允諾,"代我謝謝他們.我只是擔心…太鄭重.....我會不知所措.....弄不好又出洋相.我是出洋相大王…萬一他們對我有惡感,就糟了."露西不願逆拂人意使人掃興的性格,使她成了一個扭轉別人心情的專家.
丹尼爾高興了.她的列車還不落後太遠.不是行車方向速率的問題,只是駕駛經驗技術的問題.
實際上,丹尼爾是硬著頭皮才使這次"初審"式的會見得以批准的.因為一開始他的父母對他的簡單介紹和直捷要求驚訝得不知所措.
修長而體態輕巧的六十一歲格雷戈太太,丹尼爾的母親一點也不遲鈍蒼老.她揚起眉毛,對態度堅決神閑氣定的兒子說,"親愛的,我和你爸爸,"說著,她一瞥坐在沙發里顯得有點緊張的六十七歲格雷戈先生,以示她的意見通常代表著他們兩人."絕對尊重和信任你的感情與眼光.因為你不小了,也有足夠的理性.但是,我們確實不明白,你何至於不得不在手下的售價員群裡面挑選一個妻子?而且還是一個中國人?你說呢,喬瑟夫?"喬瑟夫是她丈夫的名字.
老格雷戈點點頭,乾咳一聲,算是附和.他的濃眉和黑髭使他的容貌顯得嚴厲而意志堅定.但是,實際上,他一輩子都在附和他的妻子.他內心為妻子的單刀直入而感到不安.他怕兒子的情緒受到挫傷.他是深疼兒女的爸爸.他語調溫和地對著兒子加了一句:"可能你有十分充足的理由?"
"有的,"丹尼爾看看父親,再面對母親.他知道誰是主心骨."其實,我已經說過了,難道理由不夠充足?"
"不要反提一個問題來迴避我們的問題,丹尼爾."母親寸步不讓.
"我認為,我挑選的,——我差不多已經挑了十年了——是我確認能給我帶來美滿穩定家庭的女子.至於她眼下處在什麼樣的社會階層以及來自什麼國家,這並不重要…"
喬瑟夫又點點頭,乾咳一聲.但是,他隨即覺得不妥,馬上把目光投向妻子,表示剛才對兒子的那個點頭與乾咳不同於歷來對她的帶有附和意義的點頭與乾咳.
格雷戈太太的臉色有點難看."丹尼爾,親愛的,你說的是冠冕堂皇的原則,誰也不能反對.你並沒有回答我和你爸爸的問題."
"實際上,她是一個留學生.她在商店打工是攢一點學費.所有的外國留學生都這樣自食其力.她以前是一位幼兒園教師.她具有為人師表的修養和教導兒童的經驗…"
"你又如何在她包紮食品和收錢找錢的過程中發現這種美德的?"
喬瑟夫又乾咳了.他的這一聲乾咳卻是一種滑頭和對兒子的示意,表示母親咄咄逼人的尖刻語言里不包含他的一張贊成票.但是他的陣前叛意沒有逃過妻子的警覺.她用誡阻的目光瞧他,同時柔聲說,"你怎麼啦,喬瑟夫,你的嗓子不舒服?"
"我去喝一點水…"
"丹尼爾,替爸爸倒一杯水來."
丹尼爾倒來一杯水.他心裡充滿怨惱,但是他沒有發作.他對母親說,"我怎樣才能使您相信她的超凡呢.她確實是才貌兼備啊!我有的是接觸她了解她感覺她的機會…請您不要一開始就站在對售貨員充滿鄙視對中國人充滿偏見的立場上…"這話就有了份量了.
"我想我沒有…"格雷戈太太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語氣說,"我們是那種有什麼優越感和種族偏見的人嗎?"
"當然不是."丹尼爾說,"媽,爸,十多年來,在大學里,在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女孩子從我眼皮底下經過不知有多少,美麗的,可愛的,都有.但是,沒有一個象她那樣地深深打動我過.我不是一個愣頭愣腦剛剛長出唇毛的小夥子了.我不是一個容易動情動心的男人,不然我也不會到三十多歲才…正因為我相信你們會相信我,才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們並求取你們的支持…只要你們看到她,聽到她的談吐,你們就什麼都明白了…"
母親點點頭,"你是好孩子,丹尼爾,你從來沒有使我們發過愁."她說,"當然你不是一個沒有資格沒有頭腦的莽夫或者情種.我們為什麼不相信你?你剛才的話很有說服力,我們接受.可是,我要提醒你,有些事情可能你考慮得還不透徹.你選定的女留學生會不會開口要求你負擔她的學費?進了大學那種環境她會不會見異思遷?還有,我們是虔誠天主教家庭,我們決不能讓外人來改變我們的信仰習慣,而她,來自中國大陸,會不會是一個迷信用暴力進行世界革命的共產黨徒?在這一點上,你,我們,能夠跟她融合嗎?這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你要考慮得十分慎重.我和你爸爸終生引以為傲的不是我們用雙手積累起來的夠哺育你姐姐和你以及夠我們頤養天年的小小家產,而是我們處在越變越壞的社會裡卻保持美好傳統和品質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頹廢,放縱,毒品,酗酒,背叛,爭鬧是沒有影蹤的.這個家庭造就了你的品格.你沒有成為一個飛黃騰達的富翁,但你正直而有原則,這就是我和你爸爸對你的最大期望和最大滿意.娶一個妻子,在我們看來,是重大的事情.我們不希望你三年五年就離婚,更不希望你結了婚就跟我們貌合神離或者徹底隔絕.你要知道,你的妻子不僅僅是你的妻子,同時也是我們的兒媳,你姐姐姐夫的妹妹,她們孩子的舅母.你們的孩子,將是我們的孫兒,將是他們的外甥.你娶回來的妻子跟這個家庭里的每一個人都將產生割不斷的關係.因此,你的妻子,僅僅你自己滿意還不夠,最好是我們大家都滿意.這麼多年,我們的家庭還不完整,缺少的期待的就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選得好,我們的家庭就十足圓滿,選得不好,每一個人都會遺憾和痛苦.你懂嗎,丹尼爾?媽媽並不存心讓你為難和傷心,媽媽要你放准眼光慎而又慎…"
喬瑟夫又乾咳了.這次,是他為妻子的高瞻遠矚思慮縝密以及慈母心腸而奏出的一聲共鳴.
丹尼爾十分感動,他的眼眶濕潤了,他站起來,走過去抱住母親,"媽,我愛你.我會做到你說的一切.哪怕我活到六十歲或者當上州長,我還是會說,我一生最敬佩的人是您…"
喬瑟夫毫無嫉意.他最想對妻子說的也是這句話.他很感激妻子和兒子都不走極端.
使露西忐忑不安的其實不是一份榮幸感和怕出洋相.跟美國人打交道她並不害怕,跟難纏的人打交道她也有經驗.使她為難,尷尬和不安的是丹尼爾這麼緊湊地安排的這次"上堂見公婆"儀式,是她所未曾考慮過的事.丹尼爾決心娶她的意向和迫不及待的心理她已清楚.這使她興奮,感動,但又意外和惶惑.一方面,她為丹尼爾的敬她重她,真心實意愛她,嚴肅負責待她,而快樂滿意,一方面,她又為丹尼爾錯會錯解了自己的意向而為難,再一方面,她同時還為自己的作為讓丹尼爾落入一廂情願的困境而愧疚.我愚弄了他?不是.我放縱得太輕率?也不是.那麼,又是什麼?是他太執著了.是我太謹慎了.是這樣嗎?這幾年來,露西漸漸對婚姻有了一種模糊的看法和極高的期許,這一點恰好和丹尼爾的母親一致.在丹尼爾的母親,是成熟的世故與智慧中產生的標準;在露西,是一連串的切身經驗中得出的警醒.露西並沒有把結交異性跟走向婚姻截然分開,也未到玩世不恭隨便委身的地步,但她總覺得對婚姻就有太多的事情要反覆考慮.不論丹尼爾多好,不論嫁給丹尼爾根本不是擔冒風險,不論很可能自己跟他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佳偶,但是,不管怎樣,一、兩個月的交往就決定婚娶是不行的,雖然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貌似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了.露西還太年輕,所歷所見所聞的許多例子使她對婚姻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和唯恐不能十全十美的憂慮,這就拉慢了她心理發展的腳步,而不能跟已經不再年輕、對自己觀察判斷有充份信心對自己的感情質量有滿分評價的丹尼爾的腳步齊頭並進.再加上,露西太善,太實,太忠,太誠,她的一切形之於外的表現,又跟她內心清醒理性停留的座標有著一段距離.這,就是他們兩人對相互關係的感知認知如此參差的根源.
但是,事已至此,親口答應,不去是不可能了.
去就去吧.露西隨遇而安的習性,又使她什麼也不再堅持了.總之,我不可以辜負和傷害丹尼爾.我也不能肯定嫁給他就是犯了錯誤.既然開了這個頭,而他又認真下了決心,我怎麼能中途抽身?而且,又有誰能說,這不是一段天賜良緣,這不是我的福氣?
隨風飄零吧.
這樣,露西就睡安逸了,有興有味地作準備了.
頭髮還是披散下來.現在全世界多數女孩子都是這種髮式.臉上的化妝盡量淡.淡到不使人覺得有貧血或心臟病就好.耳環不能戴那種叮噹垂吊的,戴一對閃亮小水鑽的恰到好處.露著脖子,項鏈倒不可少.戴個不太長的珍珠的吧.露西決定穿一件高腰的墨綠色長裙,配上高跟鞋,人在丹尼爾身邊就不會相形見矮.上面穿一件無領小袖的本白緊身針織衫,這雖然是大陸帶出來的,卻極好.這種棉料織得有毛質的厚重感,吸汗透氣又有彈性,也可以使人感到中國姑娘並不是個個搓衣板胸脯.進屋要脫外套,得有一個青玉手鐲點綴一下太圓的白臂.外套呢,一件真絲的黑色JACKET(西裝便服)可以了,反正進了門,說幾句話就要脫去的.露西對著鏡子端詳許久.一會兒用老頭子的眼光,一會兒用老太婆的眼光.眉毛要修一下,幾根越軌份子必須清除.眼影也略打一點為好,不然臉部太不生動.眼圈不能不畫一點兒.....這樣,唇膏就得相應加深一些了.突然,門鈴響了.她又慌亂起來,用一張軟紙去拭擦剛才加深的一切.這一擦,可就擦出了最佳妙的效果.
丹尼爾目不轉睛,臉上的表情不可名狀.
"你怎麼啦?晚餐取消了?"露西驚疑地問.
他還是不開口.過了一會,他說,"羅勃特.倫倍克上這兒來過嗎?"
"沒有啊.問這幹嘛?"
"他見過你嗎?"
"沒有啊.你剛看過電影?"
"不,"丹尼爾脫鞋,進門."要是他看到過你,我想,帶去好萊塢的一定不是那索尼婭而是你露西了."
"為什麼?"露西仍未省悟.
"你去翻翻雜誌吧,哪一個超級模特和電影明星有這樣美麗?"
"你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是誇讚我?'
"今天你怎麼這麼笨?"
"我對讚美的話一向不太敏感."露西說,"因為沒有人說過這種話,你也從來沒有說過…"
丹尼爾車駛進前院時,按了按喇叭.這是向父母打的招呼.
大門開了.露西輕巧地跨出車門,站定,提抖一下裙擺,把白色的小皮包背上肩,等丹尼爾推上車門,然後,抬頭,向著大門口站著的老人.
丹尼爾的母親站在門檻外.老格雷戈站在妻子的身後.
丹尼爾轉過身子,向露西伸手.露西快步迎來,拉住他的手.
露西被丹尼爾攜著,落他半步之後,象放了學被哥哥攜著的幼兒園小女孩.
他們走上台階.露西向著格雷戈太太燦然微笑,略帶一點羞澀.
"媽媽,"丹尼爾半側著頭叫了一聲,同時算是向露西作了介紹,接著他放開露西的手,伸臂擁抱母親,"這是露西."
格雷戈太太從容地吻過兒子的臉頰,然後轉向露西,"歡迎你,露西!確切地說,這是你第二次光臨了."
"您好,格雷戈太太!"露西朗聲說道,"是呀.可是,真抱歉那次卻沒有來見您…"
"這不怪你,"格雷戈太太向露西伸出兩手,"我們在樓上沒有下來.我們不想敗壞了大家的興味."
露西伸手接住格雷戈太太的手,"今天,我很榮幸…"
"不!不要這樣說.我們真想見你,幾乎…"這時,格雷戈先生從背後閃出,乾咳了一聲.老太太側過身子讓丈夫有亮相的機會,繼續說,"幾乎…你看,迫不及待."然後,她介紹說,"丹尼爾的爸爸.這是露西…"
老格雷戈正想開口,不料被露西搶了先,"您好,先生.太高興了…"
老頭子一臉莊重地說,"歡迎你,露西."說罷,又乾咳一聲,象要把這句簡單話語的蘊義擴大似的."我想…我們不要堵著大門不讓客人進來…"
"這個主意不壞,喬瑟夫,"格雷戈太太笑著說.
坐定后,露西把小包放在沙髮腳前.這是她從電影里學來的.她又站起,脫下外套,交給丹尼爾去掛在衣櫥里.
"我知道中國人有用熱茶招待客人的習慣,"格雷戈夫人說,"但是,丹尼爾啊,露西喜歡什麼樣的飲料呢.這要你來效勞了."
"她似乎除了酒什麼都喝…你說呢,露西?"
"請給我一杯冷水吧.或者,帶我去廚房我自己倒…"露西又站起來.
"不,你坐著.今天在這裡,BOSS(老闆,上司)不是他."
露西乖乖坐下.
"你真的只要冷水嗎?"老夫人又問.
"是的,"露西點點頭,"其實,人最需要的是水.其它的飲料里不是有糖就是有咖啡因,酒精,色素什麼的."
"對,"格雷戈太太說,"你懂保養."
"…我只是不太挑剔而已."露西掠了掠頭髮.她隨即警告自己:這個動作不可重複了.撩頭髮是美國女郎最喜歡做的搔首弄姿之態."對保養…我一無所知."
"美國人近來大興保養之風,"格雷戈太太又說,"素食啦,減肥啦,健身啦,還吃藥,節餐…實際上都走上了極端,"
"那,您倒是有什麼秘訣?"露西驚訝地大聲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格雷戈太太.
"哪有什麼秘訣啊?"
"這不可能."露西十分肯定地搖搖頭."不可能.那您怎麼樣把您的身材保養得象個時裝模特兒似的?"
"天哪?"格雷戈太太縱聲大笑,轉頭對著丈夫說,"老夥計,你看,露西給我打了什麼分數?露西,你這不是一種恭維的技巧吧."
"不!"露西即刻漲紅了臉.老太太說得尖銳.露西象遭了誤解似地奮起自辯."不!我只是直覺.您確實是這樣嘛.我敢打賭,您的體重和衣服SIZE長久長久沒有變過.要不然,"她眼珠一轉,"那就是您年輕時太瘦…"
格雷戈太太嘆了一口氣.露西慌不迭辯解的認真勁兒使她臉上的笑意轉濃了."很不幸,我年輕時也不瘦.我一直這樣.這便宜了我的丈夫格雷戈先生,三十幾年來他在為我添置服裝方面支出奇省.我的衣裳一件也沒有嫌小嫌緊過…"
"您必定有秘訣."露西象不甘認輸似地說.
"沒有,真的沒有,"格雷戈太太說,"我想,也許是不貪吃,不貪睡,不懶惰,過的勤勞節儉的日子,使我今天有了這份光彩."
格雷戈先生看到妻子心情大好,他很寬慰.他說,"露西,你不知道,你無意中說的這話,恰好讓格雷戈太太中了頭彩.多年來她一直等這句話,可是竟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
"怎麼會呢?"露西又驚問道,她真的很吃驚.
"你不知道,"老格雷戈扳著手指解釋道"第一,做丈夫的我說了等於白說,她也不信.第二,做兒子的不說這話.他的眼睛不留意母親.第三,比她胖的女人只會對她說:瞧著吧,總有一天,你也會吹氣似地發胖呢.第四,在心裡跟她別苗頭的女人說的則是:當心啊,你好象不對頭了呢.你的腰開始變粗了.第五,有些男人,倒是極想對她灌幾句迷湯的,但看到我這對眉毛眼睛,又改變了主意了…"
露西和格雷戈夫人咯咯直笑.露西抹去一點淚花,對丹尼爾說,"你怎麼一點也不象你父親這樣健談和風趣?"
"我父系母系血統里的所有優點被我爸爸和媽媽佔盡了,所以遺傳到我身上的只剩下毛病了…"
"別胡說,"格雷戈太太說,"倒象露西是一個撿破爛的女孩子似的…"
露西並不知道,她隨口無心扯上的這個話題,對於在家庭擁有權威的女主人來說,正是搔著了最癢之處;加上她的那種童言無欺的真誠樣貌,就不能不使格雷戈太太心情大好了.她的心情一好,丹尼爾和他父親的心情自然也就大好了.於是,餐桌上的氣氛特別融洽和熱烈.
在做完禱告儀式之後,大家開始進餐."露西,丹尼爾說你會做很好的中國菜...."老太太把一盤希臘式的色拉推移到露西面前,"嘗嘗吧,吃不慣,不要硬吃.裡面的乳酪是酸的."
"謝謝,"露西連忙站起.她的腿伸直時把笨重的大餐椅子推后了兩寸.她伸出雙手接住大玻璃盆,然後坐下,把椅子挪近,再叉了一些色拉送到嘴裡,嚼了一會,她說,"很好,我能吃.我什麼菜都吃得來,除了太辣的."
格雷戈太太一直注視著露西的舉止和動作.心情再好也沒有使她忘記觀察,考慮,審查露西的主旨.她特別注意不經意的細小動作.這比一個人的語言內容更能說明品性和教養."太辣的東西我們也不常吃."她說.
格雷戈先生又把一碟切得很薄的肉片遞給露西."這是烤肉.羊肉跟牛肉混合的,做成一個圓坨,放在一根旋轉的鐵軸上,周圍用電熱絲烘烤.然後,一片一片割下來.這不是自己做的.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希臘餐館,雖然很小."
露西又急忙放下手裡的刀叉,站立起來.她的椅子又往後移動了.她接過碟子,"謝謝.我來不及吃了.我自己拿吧."
"露西,不要這麼一站一站的.椅子腳會把我的地板磨壞了."老夫人說.
"噢,"露西答應道,"我習慣了…"
"沒關係,"老夫人說,"不必多禮.你很有禮貌."
"謝謝."露西說,"不過是習慣.小時候爸爸媽媽教的."
"這很好."老夫人說."我聽說中國是禮義之邦.不過我幾乎不認識什麼中國人."
"人其實都差不多.以前,我在中國時,只在街上看到過一些外國人,一個也沒有接近過,接觸過.來到美國卻發覺在哪裡都會有好朋友.只要語言不成問題,好象全世界的人沒有什麼不能相通的."露西認真地說,"不同民族的人們之間有一些東西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東西更多."她隨即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這是我自己的感覺."
"說得很好,"格雷戈先生說,"你把美國的特點說出來了.不同民族的人聚在一起,成了一個國家.這就是美國.我們的祖先也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我知道,希臘.可是我怕希臘在地圖上的什麼地方我也找不出來了.很抱歉."露西馬上發覺這句話講壞了.她擔憂地看看丹尼爾.
「這沒有關係.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隨時可以去當地理教師.實際上,我們對中國知道得更少."丹尼爾說."據我所知,西方人對東方人的誤解與偏見,比東方人對西方人的更多.是這樣嗎,媽媽?"
"這問題恐怕要問爸爸,"做母親的說.
"我也不敢說自己有當地理教師的資格,"格雷戈先生乾咳一聲,強化他的謙虛,"可能是因為西方經濟發達,向外擴張,容易被人所知.而東方,經濟上比較自守,所以傳播出來的資訊比較少…"
"希臘…在文化歷史方面的豐富毫不亞於中國.是這樣嗎?"露西福至心靈,突然想起從前在上海,閑空時和寒暑假常常替樓上603室的鄰居,一位三十八,九歲的文藝評論家義務抄寫稿子;他的文章里談到過希臘的文化,他的書櫥里也有幾本什麼"哀里古里庇里德里"著的悲劇中譯本,露西借過,但看不懂,又還回去了.她小心翼翼地說著,同時環顧眾人,"我看過幾本希臘的悲劇…"
"喔?是嗎?"希臘裔的一家三口驚訝了.
"這....我倒沒聽你說過,露西,"丹尼爾笑著說,"再談下去,恐怕我們要露馬腳了:關於希臘文化你比我們知道得還要多呢…"
"不不不....."露西雙手和頭一齊搖動,"噢,請原諒,我說得不確切.我是借過幾本希臘的悲劇,是中文的,但是,看了幾分之一,實在難懂,又還掉了…"
"這足以使我們慚愧了."格雷戈先生嚴肅地說."你倒是涉獵過一些東西."
"不,這談不上,"露西不禁窘迫了."您這樣說,格雷戈先生,我要為剛才的說謊而害臊了…"說著,露西的臉紅了起來.
格雷戈夫人察覺到露西的臉色,"這不算說謊,露西,不要輕易說自己說了謊."
丹尼爾介面道,"無論如何,我有點慚愧.露西,我跟你,很少談及這類話題."
我們哪有談論看不懂和沒看完的希臘悲劇的時間和興趣?我們在一起時熱衷忙碌的是什麼?你對我,有多少了解呢?我對你也是遠遠談不上了解的.我們之間,關係是不淺了,但了解是不深的;我不是指知識學歷方面的東西,我是指除了我們彼此已經看到的眼前之物以外的一切.是你硬拽我來露面的.是你在強做著一件不成熟的事情.露西含情又含嗔地瞟了丹尼爾一眼.
"丹尼爾,"做母親的說,"露西的許多特點和長處還有待你慢慢去發掘呢.別做一個愚蠢的古董商,擁有了寶物而實際上對它一竅不通…"格雷戈夫人用讚美露西的語言對兒子發出了警訊.
"是的,媽媽,"丹尼爾溫馴地說.他無言以對.
"年輕人擁有充足的時間,"爸爸開腔了,"而且古董商最重要的是判斷價值的眼光,而不是考證方面的學問.是不是,孩子?"他對著兒子,說罷又轉向露西,"對不起.我們作的比喻有點不倫不類."
露西不知怎樣回答.她只能不置可否地一笑.
"如果古董商人同時能身為鑒賞家,那對寶物來說是一種正得其所.露西,我們越說越滑稽了."格雷戈夫人說.
"比喻只是比喻,"露西說,"不過,如果拿寶物來比喻我,那倒真叫做不倫不類了…"
"好的女孩,好的妻子,好的母親,無疑比寶物還更難得."格雷戈先生說,"我想,丹尼爾一定和我一樣,絕不願意把我們的絲苔勒(格雷戈太太的名字)去換一頂尼祿大帝的皇冠的.是嗎,丹尼爾?"
"是的,爸爸,"丹尼爾說,"一個人,一個女性,使身邊的男人與她相處相守幾十年而越來越覺得離她不開,那麼,如果不是男人的幼稚依賴,一定是那個女性確實超凡絕俗…"
"在我們家,我想情況屬於前者."絲苔勒說道.
"老媽媽,何必罵我們?"格雷戈先生說."我剛才說了,再希罕的珍寶…"
"說不定,尼祿大帝的皇冠再加上一根瓖著鵝卵大鑽石的權杖,你和丹尼爾就會心動了.干不幹啊,丹尼爾?"做母親的笑著說.
露西跟著大家哈哈大笑,她覺得這個家庭很有味道.這些人都是那麼的風趣和聰明.她喜愛這個家庭了.她原以為,今天這次會見極可能是緊張,難堪與屈辱的.
"露西啊,"格雷戈夫人說,"你剛才提到了你的父母.我相信他們是有見識的人.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有關他們的情況?"
"我的父母嘛,"露西相信,審查開始了.查就查唄."都是普通的人.爸爸是做科技工作的,在機場做事.做些什麼我也不懂,總之跟飛機有關.我的媽媽是護士,後來當了護士長.爸爸五十多歲,媽媽快五十了.我是獨女.就是這樣.我的家庭很簡單."
"這不壞."格雷戈夫人朝丈夫看了一眼,"實用的技術在美國也很受重視."
丹尼爾有自得之色.
"那麼,你又為何要來美國讀書?據丹尼爾講,你是一位幼兒園教師?你覺得在美國可以學到更有用的東西?"
"嗯…我…"露西遲疑著,"我想,應該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偶然的機會?"這是丹尼爾的問題.
"是的,很偶然."露西不懂得如何講一些搪塞應付的話以避免接近那個難言的秘密.她只能實說.但又不能痛快地實說."一位親戚…不是近親,願意擔保我,資助我出來深造…"
"唔…那很難得."格雷戈先生點點頭說.
"什麼樣的親戚?"老夫人問.
"嗯.....我也說不上來…是媽媽的長輩…他一個人生活…"
"一個孤寂的老人?也許,行動不便,或者,生活不能自理?…"老夫人問.
"不,不怎麼老,"露西說,"六十幾歲.他是醫生,也是醫學院教授.他每天開車去鎮上上班."
"這麼說,你並不是一開始就到紐約的?"老夫人聚精會神地看著露西.
"不,在密歇根的…"露西正想說出地名,突然又縮回去了,"的…一個小鎮."
"你去了哪個大學?"
露西慌了.她不安地捏著一塊餐巾,"我…沒有去上學…"
"為什麼?"
"我…我…到那裡時…誤了期…所以沒去上學."
"那麼,你在醫生的家裡,幹些什麼?"
"補習英文."這句倒回答得挺快."我的英文基礎不夠…"
"唔…"格雷戈先生又點點頭,丹尼爾也跟著點點頭.
格雷戈夫人沒有點頭."你…似乎,一直沒有進過學校?"
"是的,"露西的臉紅了,"沒有進過."
"為什麼?"
"我…看到報上說,中國大陸的留學生,都可以打工.我....我就...決定先賺點學費…"
"醫生不是承諾資助你嗎?他食言了?"
"不,不,....沒有,沒有...."露西的臉更紅了,"我想,靠自己…更好."
"這個想法不錯."格雷戈先生說,"有自立的決心,才能真正自立."
"親戚…待你…不好?"
"不,不,待我很好,"露西說著.她在絞那塊巾布了.
"你在密歇根....住了多久?"老夫人接著問.
"半年....半年多點…"
"醫生家裡,沒有別人?他是單身?"
露西想找點東西吃,把嘴巴塞滿,使語音模糊些,她拿起一個叉,沒拿牢,掉落在地板上,"當"一聲.她俯身去拾叉.
"讓它去,"丹尼爾說,"這兒還有叉子."
露西坐直身子,抬起頭,臉色難看."醫生…有兩個女兒,都在外州.他的太太去世很久了.不過,他家有一個黑人女傭."她沒有講出女傭每天只來四小時.她不能"交代細節".
"唔…"格雷戈太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追問.
氣氛突然沉悶了.四個人都有點不自然.格雷戈太太覺得露西的慌亂透露出某種蹊蹺.格雷戈先生對妻子的刨根問底深深不以為然.丹尼爾心裡同時盤旋著母親與父親感覺的東西.露西竭立支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格雷戈先生突然站起,對著太太說,"你不是向來喜歡在進餐時聽一點音樂嗎.對不起,這是我的疏忽."他旋響了鄉村歌曲.
"但是我不喜歡太響."格雷戈夫人說.
"對不起."老頭把音量調小.
"露西,"丹尼爾說,"吃呀.聊天不妨礙進餐."
"我在吃,我在吃,"露西說."我已經吃得過量了.這些菜…我都喜歡."
格雷戈太太思忖一會,決定適可而止.她說,"露西,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是嗎?謝謝,"她說,"都是普通的衣服.這件白的上衣,是中國帶來的…"
"穿衣服是一種藝術,"老夫人說,"懂得什麼是適合自己的,這就是藝術."
"我可不十分懂,"露西說,"我不大懂這種藝術…丹尼爾,你說呢?我通常是穿得很難看的,是不是?"
"老實說,我沒有多留意."丹尼爾說,"我總的感覺…你比較樸實....你好象不太講究外表的修飾.對不對?"
"可能…這是習慣."露西說."我讀師範學校,做幼兒教師,只要整潔合適,用不著花枝招展.....我也不會.打扮出來也不象."
"那麼,丹尼爾,我倒要問你,"做母親的說,"你留意的是什麼?"
"媽媽,"丹尼爾從容不迫地說,"我留意的一不是外表,二不是枝枝節節的東西.我留意一個人的品質和教養.總括起來可以說,留意精神方面的東西."
"說得很好."母親說,"我們希望的正是這個.是不是,老爸爸?"
格雷戈先生乾咳一聲,沒有答腔.這是他在這個夜晚的最後一次乾咳.這聲乾咳的含義比以往任何一次複雜.他不認為用一連串問題把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幾乎逼出眼淚是一個聰明之舉.每一個人都可能有一件或幾件難以啟齒的往事,但往事不能推翻活生生的現實昭示的真相.人們應該相信和接受的是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真相.
他在心裡已經接受了露西.
格雷戈太太在心裡也未曾否定露西.她事先一點也沒有打算用嚴厲的盤詰來迫使女孩子招供什麼見不得光的底牌的計劃.她在無心的追問中感覺到了露西的張惶可能蘊藏著什麼秘密.但是,靜心一想,作為一個外祖母,閱歷與經驗提醒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如果有所隱瞞充其量不過是受過欺騙或欺侮而已.情況明擺著:很遠的親戚;久鰥的孤男;資助深造而未去上學;隻身闖蕩紐約;…格雷戈太太突然省悟,隨即心腸大軟.不能忘記,這個露西是個可愛透頂的姑娘,天真,自然,稚氣中不無機敏,大方里又透著率真…老夫人站起來,到廚房裡端出一盆切好的什錦水果,放在桌子中央,"吃點水果,露西.如果丹尼爾肯當義務司機的話,我很希望你常來吃飯聊天.要知道,丹尼爾在慰籍老父老母這一點上算不得是個好兒子…"
丹尼爾當替罪羊當得心甘情願.但他不忘強辯,"如果天天有這樣豐盛的晚餐,我為什麼要去租一個公寓呢."
"這樣說來,還是我的過錯羅."老母親說.
"如果只有一頭餓狼來按門鈴,我想媽媽不會天天有做豐盛晚餐的興趣的."格雷戈先生從胸袋裡摸出一根大雪茄,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想點燃一支雪茄,但只抽幾口.
"今後,你們恐怕要準備對付兩頭而不是一頭了,…"丹尼爾說.
歸途中,露西的心情複雜,一言不發.丹尼爾沒有試圖打破這凝重的空氣.
晚上,他在露西那兒盤桓不去.他以為露西會向他詳述一切的.
但是露西一直保持沉默.
丹尼爾覺得這是一種不能告辭而去的局面.他留宿了.他抱住露西,輕輕撫摩她穿著長袖長褲睡衣的身體.她沒有動,沒有推拒,也不迎受,沒有反應.
她的心靈受了傷.傷得很深.她不怨恨別人.老夫人問一些情況是正常的,並不過份.老爸爸的態度是友善的,他很厚道.值得敬愛.丹尼爾的表現也無可厚非.她的受傷是覺得自己已受不起審查.我不是無懈可擊.包袱正是污點.我已不能再擁有純凈透明的愛情了.我喜歡對人坦誠,我應該對人坦誠,我向來對人坦誠.但是,對真正愛我的人我卻不能坦誠了.看來,往事不能消逝,過去無法勾銷.存在過的東西永遠存在.別人的沉默與撫慰是禮貌和寬宏,但也是對包袱和污點的察覺.坦白已不可能,隱瞞更加困難.我怎麼辦?
露西沒有睡好,丹尼爾也沒有睡好.
他們都想得很多,遠遠超過晚餐席間談話內容所涉及的範圍.
丹尼爾決定:不改初衷,大步前進.露西舉棋不定.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我不能在"既往不究"的寬大政策下做丹尼爾的妻子和他父母的兒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