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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爸媽不知道的故事》[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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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0 00:20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0日
  
(二)

 
  在忙碌工作時,露西分心了。
  
  該不該稍微作些變通,讓一些貪小的顧客得到便宜?露西最怕跟人急吵。她從來不會吹鬍子瞪眼。別人這樣對她,她總是膽戰心驚,生怕自己確實錯了。她甚至盼望那個中國姑娘再來光顧,使自己能有機會求取諒解,最好能成為朋友。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朋友,真怕自己有了一個敵人。
  
  但是,那個看起來嚴厲實際上通情達理的經理的平和而有份量的眼光給了露西以支持和信心。我不能詢私舞弊。對他的信任,不能報以瀆職。我不能犧牲品格為怯懦的妥協服務,儘管這是小事。
  
  主意打定了。那個中國姑娘始終沒有再來。
  
  她越是不再重現,露西越是對她感到期盼。露西要解開這個謎,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人是如此熟悉,越想越真切。她也不知道這人為什麼會如此煩擾她。
  
  周五的晚間,露西坐在卧室落地玻璃門外面的小露台上對著住宅區美麗夜景出神。她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一個長長的方形低矮建築物上,那是旁鄰大型停車場的一個倉庫。她的心突然"怦"地一跳。就是那個倉庫!半年前,一個冷得叫人流鼻涕打哆嗦的夜晚,她被"油鍋佬"阿德擄去綁鎖在裡面。倘若沒有阿列克斯相贈的那架大哥大電話,自己這輩子就完了。她會毫無招架之力地成為阿德的永久俘虜,甚至還會替他生下許多面目可憎的小孩…露西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想起往事,露西充滿傷感和愁緒,特彆強烈地感受著孤苦之情。她不能不追憶安娜堡,緬懷彼得,感念阿列克斯以及帶著憎惡想到阿德、帶著崇敬想到約翰。來美國兩年多,這幾個男人使她動蕩,使她安定,使她破碎,使她重生,譜完一首溫情摻和血淚的序曲。這幾個人,使她對男人的認識和感想陷於混亂和矛盾,尤其是Doctor李與彼得兩人。
  
  再能隨遇而安,露西也難以揮別過去。尤其是驚濤駭浪大起大落的那種過去。今天自己好像還是自己,面貌沒有改觀,身材沒有走樣,但身心內部,畢竟有了巨大的變化;那種步步難捱的心跡,別人是看不出來,體會不到的。要飛快地把它抹得一乾二淨,是做不到的。
  
  露西再三自問,逃離安娜堡,唾棄Doctor李,究竟是對還是錯?
  
  但是,不逃,不走,那種日子還能過得有滋有味,自己又成了什麼?人總不能只圖一個安適的衣食吧。但是,不逃,不走,那些幾乎墜入深淵的災難是不會有的。僥倖獲救跟萬劫不復,僅僅繫於一個小小的電話機上;沒有這個小玩藝,自己就將是一個天天挨打、夜夜被那個又丑又惡又臟又臭男人蹂躪的披頭散髮傷痕滿身的女人。出走就成了一件錯透錯透的蠢事。
  
  這個答案不好找啊。
  
  還有那個彼得,他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是好,是壞,是聰明,是愚昧,是愛我,是鄙視我?見到他的第一面直到最後一面,他一直是萬分的善良,萬分的兇狠,萬分的聰明,萬分的蠢笨,瘋狂的愛我,又極端的鄙視我…不然,他怎麼可能把我一掌打開,去娶了凱蒂?這個人的頭腦與感情,究竟是哪些東西合成的?
  
  這個答案更難找啊。
  
  還有那個阿列克斯,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為什麼他看起來十足是一個犯罪團伙的頭目,卻又是那麼的慷慨俠義仁善待我?他不會把那個阿德一刀宰了吧。如果不是這樣,那阿德豈會就此善罷罷休?如果真是這樣,我怎麼能把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他視為心腹之交?
  
  一幕幕,一景景;一個個問號,一道道感嘆;一層層迷惘,一陣陣餘悸,就在露台上小小露西的腦中心頭翻騰。每當靜歇獨處,她就會陷入這種迷思。
  
  突然,"露西!露西!露西你在嗎?"麥克唐納夫人的響亮喊聲由樓梯下面傳來。
  
  露西驀然驚起,恍然如在夢中。
  
  她四顧了一下,回神奔進室內,走向樓道:「我在這兒!麥克唐納夫人!"
  
  "露西,你可以下來嗎?你知道,我們的侄兒,奧雷爾神父回來了!你何不下來見見他!"麥克唐納夫人的聲音興奮激動中氣十足,比平時響亮幾倍。
  
  "噢,好的。"露西倉促應答,看看身上,穿的是一件浴袍,她又扶著欄桿對著樓下叫道:「十分鐘!過十分鐘,就來!"
  
  她回進房間,匆匆從衣櫥里拿了一件連衣裙,脫下浴袍,正要往頭上套,又覺得這衣服太花,隨手另拿了一件;最後,她選了一件深灰瓖白色滾邊的絲質連衣裙。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她又把發箍取下,讓頭髮散開,對著鏡子又覺不妥,再扎回原狀。她用小粉撲輕輕拭了一下面孔,隨即又用濕毛巾抹了一把臉。她有點慌亂。她覺得用隨隨便便彷彿準備就寢的樣子去見一個陌生男客是不合適的。但是,用花衣服和薄施脂粉去見一個神父又是不妥當的。
  
  這個二十幾歲奧雷爾神父的故事,露西聽了已經不下一百遍。他是麥克唐納夫婦的唯一親屬、唯一驕傲和唯一精神寄託。除了麥克唐納先生的飛行戰鬥榮譽、麥克唐納夫人的舞台演出名望,這對老夫婦談興最濃的就是這個當了神父的侄兒。他們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著他的故事,從麥克唐納先生的胞弟因酒醉車禍喪生,弟媳跟了一個哥倫比亞人去了邁阿密,他倆把三歲大的奧雷爾從一間齷齪公寓里接回來起,一直到他突然留下一張紙條說聽到了上帝的召喚和指示去了西非拯救苦難靈魂為止。小奧雷爾身上的神跡奇事簡直是麻袋籮筐都裝不完。他五歲就神靈附身、能跟天使對話,十歲就能背出(新約)里的大部分篇章,十五歲在經典經義方面駁倒了年高德劭的麥休神父,十八歲聽到過聖母的一次懿旨;雖然他在教堂學校里各科成績都是倒數第一,但是,誰能要求一個屬靈的神童伏案演算加減乘除朗讀關於小狗小貓小熊小兔的課本呢。
  
  成年後的奧雷爾一去十年,音訊全無,這雖使麥克唐納夫婦黯然神傷牽腸掛肚,但是,一個身上附著神的祝福和使命的聖徒,是不需要凡夫俗子為其擔憂和掛心的。襲麗亞——麥克唐納夫人總是說,"他,不會有難的。主的光榮,就是他的平安。"
  
  果然不錯,他是平安的。如今,他不打任何招呼,又突然回家來了。這也正是一種道骨仙風的表現;來去都如神差,方式不同凡響。露西設想得出老夫婦的高興與激動。她並不以老夫人迫不及待召她下樓為奇,他知道老夫人喜悅之情已經滿溢,急於要讓露西分享,而半年多來他們已慣於把露西視為家庭之一員。露西也有一種急切的渴望,想一見這個被神化的年輕聖人,雖然她不信宗教,但對新鮮神奇而又聖潔的事物充滿了好奇的仰慕。
  
  露西用碎步從樓梯上沓沓奔下,走到二樓,她放慢速度,手扶欄桿,一步一步拾級而下。這是別人家裡的喜事,用不著我跟著莫名其妙地激動。我不必矜持,但要穩重大方,溫雅得體,極有教養的樣子。
  
  走到客廳門口,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袍的男人正好轉身,臉向露西。他的容貌和神情,使露西暗吃一驚,即刻止步。
  
  這是一張叫人見了之後五十年不會淡忘的面孔。
  
  「唔?你們這裡…天使早已降臨?"聲音和語調,聽了之後也能使人五十年縈繞於耳。
  
  "親愛的,讓我來介紹給你。這是露西,正如你說的,我們生活中的一個天使。而且,她恰恰住在你曾經住過的樓上。"裘麗亞似乎年輕了四十歲,她的眼中閃動一種奇異光彩,臉上有一層罕見的紅暈,正用一種舞台的姿態輕盈地走來,拉起露西的手,把她領到神父跟前。
  
  露西有點遲疑,她的心有點發沉。這種感覺恰如七歲那年爸爸領她去拔牙走近牙醫時的那種畏俱和不安。我該先把手伸給他。她正想伸手,奧蕾爾神父先伸出一手,按在她的額上。"祝福你,孩子。走近神的人有福了。"這手很冷。
  
  裘麗亞感動得熱淚盈眶。麥克唐納先生站在一旁,雙手交握,喃喃地說,"露西,你有福了,有福了。"
  
  露西不知道除了一聲「謝謝"之外該說什麼別的。這個類似宗教儀式的場面使她手足無措。但是,她的視線並未從神父臉上移開。
  
  這張臉,跟麥克唐納先生的臉確實相像,充分印證了血緣的嫡近。但是,奧雷爾的眉毛比他伯父粗黑,眼睛凹陷得很深,使得眉骨眼眶尤為突出。他的鼻樑跟麥克唐納先生的一樣高挺,但是,像被削過,有鋒利的邊棱。膚色可能由於長年在非洲而顯得黧黑,這就增添了這臉上的深沉與陰冷之氣。使露西畏俱的正是這種印象。
  
  這時,計程車司機扛了一個大旅行包,手提一個大箱子,走進客廳。
  
  麥克唐納先生接下了他肩上的旅行包,"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先生。"司機站著沒動。
  
  麥克唐納先生從褲袋裡摸出一疊鈔票,抽了一張十元的,遞給司機,「那麼,多謝你了。」
  
  司機正想接那鈔票,奧雷爾一步跨來,攔下伯父手裡的紙幣,慢條斯理地對摺起來,又緩慢地把它插進伯父的胸袋,然後轉頭目不轉睛地對著司機,用沉緩的嗓音說,"你可以走了,朋友。」
  
  司機大出意外,莫名其妙。但他對著神父的臉看了十秒鐘后,便氣餒而心慌地說:「是,是,神父,好,再見,再見。"說罷,一溜煙地走了出去。
  
  霎時間空氣變得尷尬了。麥克唐納夫人說,"親愛的,他…似乎…應該得點小費的…」
  
  「親愛的嬸嬸,」奧雷爾神父說。「不要教我怎樣做,怎樣說,好嗎?」他的語氣從容不迫、堅定不移,使得露西毛骨悚然。
  
  「從今天開始,我又和你們在一起了。」神父繼續說,像在宣布一個莊嚴的決定。「不要來指導我。這,就是我對親愛的伯父和嬸嬸的唯一要求。…"
  
  裘麗亞臉上的血色迅速減退。麥克唐納先生十分狼狽,他對司機消失蹤影的那道門口悵憾地楞怔了幾秒鐘,又抽出胸袋裡的那張鈔票看了看,似乎那是一張搶來的贓物,然後把它塞回褲袋。接著他對露西說:「好孩子,你,能不能,去廚房,替大家煮點咖啡?"
  
  露西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點點頭,正想轉身走開,神父突然朝著她說,"唔,天使,——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你的話,我想,你也許不得不搬到Basement(地下室)去住了。我記得,那裡裝修得很好的,適合你這樣的角色居住。我想,我有權利收回我的住所,包括我的祈禱室……"
  
  "這事…不愁沒時間討論和安排吧,奧雷爾?"麥克唐納先生的臉因窘迫難堪而比平時更紅了,而麥克唐納夫人的面孔卻迅速地枯萎與干皺。老人補充說,"我擔心你對露西在我們家庭的地位有點兒誤會…"
  
  "誤會?"奧雷爾神父對著麥克唐納先生說,"不會的,老爹。我最不容易犯的過失之一便是誤會。不管怎樣,"他又轉向露西,"我敢保證,那裡對你已經夠好了。你來自大陸中國?"
  
  露西覺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視與羞辱。但是她沒有發怒,也沒有臉紅。她的臉色轉白,身體僵硬了。她不敢去看麥克唐納夫人,她肯定老夫人的面孔比誰都難看。
  
  "我喜歡一開始就把什麼都講清楚,這樣就會相安無事。我所從事的神聖工作不容任何人過問和打擾。讓別人,尤其是跟我住一起的人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是最好的辦法。"奧雷爾用著那種置任何人感受與情緒於不顧的語調繼續說道。"這樣,也許大煞了這個溫馨感人的歡迎場面的風景,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請你原諒,親愛的嬸嬸…"他似乎帶著嘲弄的口氣,轉向頹然跌坐在沙發里的裘麗亞說。
  
  "奧雷爾…"麥克唐納夫人費力地說,"你的神聖工作,難道…不也正是我們最虔敬的信仰?在這屋子裡…誰會來打擾你呢。你使我吃驚…"
  
  "不要吃驚,嬸嬸。我說這些,為的就是避免使你吃驚。我會很忙,未必能有時間和心思常常跟你們一起喝咖啡,用晚餐…也許會有不少人來找我。我會另外裝幾條電話線的。也許你們會發現我通常不是安安靜靜地跪在那裡祈禱…不要吃驚,更不要問,奧雷爾,你在幹什麼?是不是在提煉可卡因?不要說出類似這樣愚蠢的話來。我是神父,是上帝的使者,就是這樣。"說罷,他聳聳肩膀。「去吧,姑娘,去搬你的東西吧。"他朝著如入五里霧中的露西說,同時揮了下手,像趕一個蒼蠅。
  
  「不!」麥克唐納夫人像掙扎似的從沙發上坐直身子。「奧雷爾,不要這麼急,對露西,我們有安排的權利…"
  
  「夫人,讓我去搬吧,"露西輕聲地、心虛地說,她不願意讓自己成為親人間爭執的焦點。
  
  麥克唐納先生挺了挺身子,跨前一步,攔在露西面前。「不,露西,站著別動。」他又對著奧雷爾說,「神父,別開玩笑,她,露西,是我們的房客,我們按時收受她的租金,她的居所受契約和美國法律的保護。"
  
  「你也別跟我開玩笑,老爹,"奧雷爾神父仿效著麥克唐納先生,也挺了挺身子,」我對美國法律有深刻的研究和獨到的心得。總的來說,它是保護低能者和打擊優秀人士的最差勁的法律。別跟我再提法律了,老爹。這裡不是法學院的課堂,也不是市議會的講壇。小姐…」他又轉向露西,「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力氣,恰好我有。"
  
  「奧雷爾!"麥克唐納先生厲聲說,他的紅臉發紫了。
  
  「天啊!上帝呵!"裘麗亞雙手掩面,開始飲泣。
  
  露西決定退出。繼續呆在這裡就是繼續自找沒趣。她決定上樓去搬東西。她萬萬沒有料到竟會目睹這別開生面的一幕。她心裡異常難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善良的老夫婦。
  
  「奧雷爾…我沒有想到…我很遺憾…"麥克唐納先生訥訥說著。他被愛侄的那種暴戾乖張嚇壞了。
  
  露西噙著眼淚轉身欲走。麥克唐納先生過來拉她,這時,一眼瞥見一輛汽車駛過窗外停在門口的奧雷爾神父疾步從客廳走向大門,留下面面相覷的三人。
  
  "我萬萬沒有想到,親愛的,"麥克唐納先生不知對妻子還是對露西說道。
  
  "噢!別說了!什麼也別說了!"麥克唐納夫人痛心疾首地叫道,她把雙手遮住面孔。
  
  "我…我…"露西語無倫次地漫應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表什麼態。
  
  "你,孩子,我十分抱歉。"麥克唐納先生對露西說,"你,要搬,也搬到我們那裡。我的書房給你當卧室。你不能去住地下室。別聽他的。這房子至少是我和我妻子共有的,哪怕他有繼承權…"
  
  "不,麥克唐納先生,我…不要緊的…別介意,真的….」
  
  "不,孩子,你不應該受到這種對待。"麥克唐納夫人放下臉上的雙手,對露西說,"這不公平。你怎麼可以無端端成為受害者?而且…"說到這裡,她又抽噎了,"他…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十年…這十年…是什麼,使他變得這樣?」
  
  "我想,我不能妨礙你們…我還是住到地下室去…"露西說。
  
  "不…不,你不能…這不行…"裘麗亞說。
  
  三個人在那裡不得要領地討論著,推讓著。一個美麗的親情之夢破滅了,老夫婦正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他們同時還為露西的受窘和處於尷尬境地而感到負疚。
  
  正在這時,奧雷爾神父手裡提著兩個特別沉重的大箱子,走了進來。他的身後是一個身穿修女黑袍卻不戴修女白帽的年輕女子,她手中提著兩個旅行袋,背上還有一個行李,口中嚼著口香膠姆,東張西望地跟著走進客廳。」怎麼啦,奧雷爾?這些人在等候一個急救醫生?」她用帶著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嚷道,「怎麼都是一臉病容?」她大大咧咧地把手中和肩上的包袋往地上一扔,傍著麥克唐納夫人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這位就是你的可敬的嬸母吧,你好,我叫嘉露蓮。奧雷爾神父說跟你們生活在一起,我會受益不淺。」說著,她向麥克唐納夫人伸出手去。
  
  裘麗亞嚇壞了。她像驀然見到一隻南美毒蠍似的倒抽一口冷氣,向後退縮,同時用可憐的茫然神氣瞧著帶著滿意笑容的奧雷爾,似乎在等待他的說明而不是介紹。
  
  嘉蓮露收回那隻沒被握住的手,「看來,他們未必真像你說的那樣教養有素,奧雷爾。」
  
  麥克唐納先生的嘴張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露西向後退了兩步,她也嚇壞了。她不知道從非洲回來的這一男一女究竟是神職人員還是一對亡命之徒。
  
  「Sister嘉露蓮(修女嘉露蓮)是我的助手和秘書,"奧雷爾神父說道,像在品嘗一道美食,嘖嘖稱讚,」她是最聖潔最博學的聖徒。只有她才能洞悉和表述我的最精微的感覺和最卓絕的見解,沒有她的幫助,我簡直不可能進行我正在寫作的一部巨著。我和她須臾不能分離。因此,理所當然,」他說,像在欣賞著伯父和嬸母的正在加劇的驚恐表情,「她將是樓上的居客之一。」
  
  突然,麥克唐納夫人喉頭髮出一聲窒息的悶聲,從沙發上直直彈起,伸臂上舉,兩手在空中抓了幾下,又像一根折斷的旗杆,彎下身腰,倒在沙發里,接著慢慢滑向地毯。
 
  兩天後,麥克唐納夫人死在醫院病房中。露西覺得麥克唐納先生也活不了幾天了。
  
  她相信,如果她繼續住在那所房子里,會被那兩個上帝的使者活活吃下肚子去。
  
  露西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再次品嘗流離失所之苦。她憂心如焚地去找約翰,但是用電話聯繫不到他。更不知道他在哪兒。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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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0 00:23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0日

(三)


  超級市場的班還得去上。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露西卻又凄惶起來。如何面對那個呆了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動不彈的麥克唐納先生?如何面對那出雙入對、凶神惡煞般的神父修女?怎樣安排那不幸的麥克唐納夫人的喪事?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下了班,就得離店,離了店,就得回家。這個家,是她不敢再踏進的地方。怎麼辦?命運再一次像一陣無情的朔風把她卷到一個不容立錐的絕地。
  
  她脫掉制服,抓起掛在架子上的小包,對接班的麥肖匆匆交代幾句,然後耷拉腦袋、松垂肩膀、雙腿發軟地向商店大門走去。迎面而來的經理擋住她,"你不舒服,露西?」
  
  露西抬起蒼白萎頹的臉,對他乏力一笑,"我好著,先生。謝謝你。"
  
  "不,露西,別說假話。你的臉告訴我,你不是很好。"
  
  "也許,恰巧有點頭暈罷了。"露西竭力掩蓋,"我一向有點貧血…不要緊的。多謝你,丹尼爾。"她很少對經理直呼真名。這時,她直覺地選擇了這種比較親切的稱呼,以回答對方的真誠心意,同時也希望遏制隨著這種關懷而來的行動意願。她對男性的關懷已有了警覺,雖然丹尼爾不是那種垂涎女性的男人,但一旦接受了男人的一點兒什麼具體幫助,瓜瓜葛葛就蔓延起來了。這一點露西已很明確,這種蔓延是不會有結果的。沒有結果的事,最好連頭都別開。
  
  丹尼爾繼續注視著她,"你確定你不需要…"
  
  "不,謝謝。明天會。"露西堅決地說。
  
  「如果有需要,不論什麼,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丹尼爾。真感謝你。"露西竭力顯出輕鬆的樣子。"我想,洗一個澡,喝一杯橙汁,再睡一會兒,我能去登山。"
  
  丹尼爾笑了,「那麼,希望你在晚餐之前到達安第斯山脈的峰頂。去吧,孩子,再見。"
  
  走出超級市場大門,拐到旁街的路角,露西彷徨了。她決不定朝什麼方向走。回家?不。不走這路,又有什麼別的路可走?她氣餒地靠在牆上,低下頭。
  
  我總是走投無路。真象一本小說里說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她苦笑了。
  
  一隻蒼蠅飛來,她揮舞著自己的小挎包去攆,。
  
  她像一個犯錯逃家的女孩,學校,回不進,回家,又不敢。她垂著頭,背靠牆壁,曲起一腿,把腳底蹭在牆上,另一條腿支撐著整個身體,一個手指勾住小挎包的細帶子,讓小包像鐘擺似的蕩來蕩去。這是一種無端無奈無聊無意識的姿態和動作。
  
  晃蕩著小包,她漸漸專註出神。
  
  她不知道在人行道中間,有一個女人在注視她。這女人剛從超級市場購物出來。提著四個沉重的大袋,她放下塑料袋,歇一口氣,正好瞥見露西。
  
  露西的這種姿態、模樣、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認出了露西。她注視露西足足看了兩分鐘,然後,開腔了。「喂,你這是幹什麼?等人?"嗓音響亮,清脆。把露西嚇了一跳。
  
  露西抬頭。正是那個為買鮮桔汁跟她吵架的姑娘。露西怪模怪樣無可解釋地朝她一笑。
  
  "你…把小包這樣晃著,是召人來搶?"
  
  "不是的…我…"
  
  "你是抓搶劫犯的密探?"
  
  "不是的…我…我…剛下班。"
  
  "等人?"
  
  "不…不…不是的…"我無人可等。
  
  "玩兒?"
  
  "也不是…。」
  
  "那麼,你這是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露西放下腿,站直身子,背上挎包,準備走路。
  
  那姑娘彎腰雙手提起袋子,跨步跟上露西。「回家?你住哪?」
  
  "不遠。就在附近。你呢?"
  
  "也不太遠。四五條街。車在後面停著。"
  
  露西轉過身來,"我幫你提兩個,」她說。「很重吧,我送你到車上。"
  
  姑娘側頭想了一想,「也好。"她把兩個袋子遞給露西,"你這個營業員可以評三八紅旗手。"
  
  "我可以不幫你提的,"露西輕聲地說,"而且,美國也沒有那回事。"
  
  "這我知道。"姑娘不耐煩地皺皺眉。她覺得這女孩是個蠢貨。"下了班,為什麼不回家?"
    「還早。而且,我也沒有個正式的家。我一個人,借房子住。"
  
  "一個人?親人呢?"
  
  "在上海。"
  
  「F一l(學生簽證)出來的?"
  
  "是的。"
  
  "沒進學校?」
  
  "是的。"
  
  "為什麼?"
  
  "沒錢。"
  
  「唔,"姑娘點點頭。"噢,跟你吵架那事,別往心裡去啦。我這人脾氣躁,還有…有時出口傷人。"
  
  「沒關係的。做營業員,總會碰上這些事。"沉重的塑料袋使露西有點氣喘。她誠懇地吁咻著說,「我這個人不太伶俐,腦瓜子轉得慢,上海人叫作'拎不清'。"
  
  姑娘哈哈大笑,"不能怪你。"她爽脆地說,"不談這。咱們,和解了。都住這兒,抬頭不見低頭見,做敵人沒意思。是嗎?"
  
  「是的是的。"露西心情好轉了,"打那天起,我常盼著再見到你,你總沒來。"
  
  「怎麼沒來?吃的用的全靠這Market呢。我避著你呢。"姑娘說。
  
  "為什麼?"露西驚訝了。
  
  「大概…就是…理虧心虛吧。"
  
  露西格格直笑,「頭一回聽見人家這樣說自己,真有意思。"
  
  「那麼,你盼我去,為什麼?"
  
  「我想,我可以再跟你解釋解釋。你總能諒解我的。"露西轉頭對著姑娘,"我不願意得罪人。得罪人,也是無意的。在這兒碰到同胞,是件高興事。有一個朋友,比沒有朋友好。"
  
  那麼的稚氣,那麼的真誠,那麼的坦直。姑娘對露西刮目相看了。"說得很對。說這種話的女孩子現在不多。你叫什麼名字?"
  
  "羅倩。羅漢的羅,倩影的倩。上海人常常念錯,把這字念成'青'。連語文老師也叫我羅青。倒是在美國的中國人都叫我羅倩。這可有點奇怪。我的英文名字叫露西。"
  
  "我叫蘇雯雯,蘇州的蘇,雨頭下面文化的文。英文名字叫索尼婭(Sonia)。"
  
  「很高興,索尼婭。現在起,朋友了。"
  
  "OK,露西,朋友了。"
  
  兩個中國姑娘放下手裡的購物袋,站在紐約的馬路上,高興地伸出各自的右手,用美國的方式,響亮地拍擊手掌,以示歡慶。
  
  走到索尼婭的車旁,露西幫她把購物袋放進后箱。索尼婭蓋上后箱蓋。
  
  露西伸出手,"那麼,索尼婭,再見。"
  
  索尼婭沒有握露西的手。她打開車門,再繞過去打開另一邊的車門,瞪著眼瞧著露西,"上車呀,傻瓜。先送你回去。"這女孩好是好,畢竟有點傻。她想。
  
  "我想,不…不麻煩你了。"露西踟躕著。她不能忘掉對方曾經齜牙咧嘴蠻橫無禮地對付過自己。她不記恨,而是一時還缺乏跟對方攪和得太近的熱情。至少,這個索尼婭是個凶女人。
  
  "哪來這麼多的羅嗦!"索尼婭上了車,"砰"地拉上車門,把車發動起來,又放下車窗,伸頭對著露西叫道,"還等什麼?"仍然是那種不容商量、非得聽她的口吻和態度。
  
  露西只好依從。她低頭跨進車裡,坐在索尼婭身旁。謝謝你。"
  
  索尼婭沒有搭理,斜眼掃了她一下。這個女孩完全不像大陸出來的人,禮貌多得叫人牙根發酸。
  
  索尼婭停車。露西下車,再次致謝,然後告別。
  
  露西朝家門走了幾步,猛然想起什麼,在台階前止步,她怔怔地站在那裡,然後,轉過身子,背朝大門;過了一會兒,她躑躅走開。走到街口,她折回來,走了幾步。又停住。——直接打開地下室的門,溜下去躲起來是容易的,但她覺得自己對麥克唐納老先生負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如何擔負這種責任,她卻束手無策。她只好莫名其妙地站在夕陽里,心中茫然猶豫,害怕而凄苦。
  
  索尼婭把車開出幾米后,放慢速度,回頭一瞧,正好瞥見露西從家門走開。她停下車,繼續觀察。過了一會兒,她重新發動車子,向前馳去。她繞了一個圈子,駛回原處,在舉頭望天、雙眼一片迷離的露西跟前"吱"一聲煞車。她探過身子,打開車門,對露西喊道,"上來,露西。"
  
  
  
  在索尼婭的公寓客廳里,露西坐在沙發上,喝著曾經引起索尼婭跟她爭吵的那種牌子的桔汁,講完了麥克唐納先生家裡的故事。她恍恍惚惚覺得時光倒退到一年半前的那個夜晚,自己在彼得的公寓客廳里,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講述Doctor李家裡的故事。她在幻覺里常常感到,一生中所遇見的一些場景,往往會重複出現。是巧合,是規律?不知道。知道的是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走進一個絕境,然後就碰到一個及時出現的人來帶她走。
  
  索尼婭不像彼得那樣安靜、那樣的對她的故事顯出濃厚的興趣,那樣的用慷慨俠義的男人打量幼弱孤女的眼光打量她。
  
  露西不像在彼得客廳里講得那樣徹底詳盡。她把搬進麥克唐納先生住宅前的一切一刀剖開,隱瞞起來。如果說這兩年來露西的長進不大,那麼這一點便是有限的長進中的一部分。伊娃告訴過她,誠實並不意味著對任何人都要不打自招、坦白歷史、敘述細節。有時候,一些慘痛經歷不幸遭遇會博得別人的憐憫與同情,但是,人的關係不是恆量,而是充滿變數;說不定哪一天那些事情就成了別人攻擊、踐踏與鄙視你的依據,因為,吃虧、失敗決不是榮譽與光彩。這個告誡,在露西心裡,被彼得的一些作為驗證過,已由感性的體驗變成理性的認知,露西把它像麗莎所教的英語一樣牢記在心。幸虧索尼婭也並不追根問底。
  
  索尼婭一邊準備晚餐,一邊聽露西敘述。她的公寓是那種廚房位於起居室一側的新式格局,所以她能拌生菜色拉、聽故事、發問題同時進行。她的住處不同於安吉拉的臟窩,一切都井井有條、乾乾淨淨、簡樸中兼有華麗,顯示出她有幹練的持家本領和厚實的經濟底子。她並不太注重過程,她留意的是結論。
  
  "馬上離開那個地方,"聽完敘述,她說道,同時用飛快的刀法把一根義大利熟熏腸切成一長排薄片,像儀仗隊的一列士兵。"你不必太好心好意地想去搭救那個老頭子。要緊的是救自己。道義?什麼叫道義?自顧不暇的時候還有什麼道義可講?陷進去是沒底的。我是這麼看的,聽不聽由你。"
  
  「那個神父…"
  
  "不去管他。這人,不是個毒品販子就是個恐怖分子。一眼都別朝他瞧。他也不敢把你怎麼樣。很可能他指望你快點滾蛋。"
  
  "滾蛋也得有個地方去啊。找房子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找好的。我不能搬得太遠,我在這兒打工。"
  
  "想那麼多幹啥?這種工,哪兒找不到?你現在第一要做的是滾蛋。先滾了再說。"
  
  "你說得對。明天我就去買份報紙看看廣告。可是…"犯難的是今天。今天回家,要不要去樓上看看麥克唐納先生?要不要做點東西給他吃?要不要哄他上床睡覺?這是自己做得到,應該做的啊。而明天呢?後天呢?他不能一天只吃一次啊。陷進去是沒底的。說的也對…怎麼辦呢。
  
  索尼婭目不轉睛地對著露西看了很久。一個醞釀很久的意願漸漸明朗了。她在權衡、考慮和盤算著。最後,她「匡啷」一聲扔下了手中的準備煎蛋的平鍋。這聲響把露西嚇了一跳。"有個辦法,"她雙目炯炯地向著露西,"只有這個辦法了。"她在這兒打住,想看看露西臉上的反應,檢驗露西的敏感程度。
  
  露西臉上愁雲密布,對索尼婭心中的潛台詞毫無知覺。
  
  智力不高。這更好辦。索尼婭開門見山:"搬這兒來。"接著,她再補充一句,"跟我一塊兒住。"
  
  "這怎麼行?"露西大感意外,吃驚地瞪著索尼婭。
  
  "為什麼不行?我說行就行。"
  
  "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我知道。我沒說收留你一天兩天。"索尼婭繞出櫥櫃,走向露西,"我這是兩卧的公寓,空著也是空著。"
  
  "不行,那太…太不好意思,"露西眼中流出感激,訥訥地說。
  
  "什麼不好意思?你得繳租。我租下是七百五一個月,你付四百怎麼樣?不欠我情了吧。"
  
  露西又吃一驚,定睛看著索尼婭。她一時還沒有弄清楚對方的真實意圖。行善?牟利?
  
  "我不做善事,"索尼婭像看穿了露西的意念,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不做什麼善事。我當二房東。你看怎麼樣?」你不用買報紙看廣告了,也不用付押金叫計程車搬家了,一切簡化。待會咱們吃完飯我幫你去搬。兩個房間差不多大小,我一個你一個,其它地方公用,一切用品公用,你多掏五十,抵得來吧。"
  
  這個計劃合情合理。"我從來不做善事"看來也像是實話。露西沒有及時作出反應。
  
  "你猶豫什麼?索尼婭看著露西。她本以為露西會用一種喜出望外破涕為笑的表情來一口應承的,因此,驚異使她不悅了。"當然,我沒求你。"她又冷冷地補充一句。,
  
  露西的遲疑正是一種猶豫。這種猶豫來自內心深處的直覺,這種直覺來自第一面印象的烙印。她總覺得心裡有一種使她無法即刻接受和表示感謝的隱隱陰雲。就像不滿周歲的幼兒,有時對衣衫鮮麗笑容可掏的大人遞過來的糖果縮手縮腳,有時卻又毫不猶豫地投入一個並不好看的陌生人的懷抱。這種選擇看起來似乎只是偶然,其實卻來自一種本能的判斷,是有深刻心理根源的。"不,不,怎麼會猶豫呢。我太幸運,太意外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呢…哪能相信這是真的…"如果說露西也學會了一點世故和技巧,那麼,用她那天生誠懇模樣來掩蓋真實心跡是天衣無縫的。
  
  索尼婭寬解似的一笑,"你是好運,碰上了我。"
  
  這確實是一個無可取代的最好的安排和機會,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別無選擇。我總是在走一條上天替我安排好的路。
  
  搬入索尼婭公寓的露西,雖然慶幸自己又一次絕處逢生,但內心並不十分歡欣鼓舞。
 
  幾天後,露西知道了索尼婭來自中國東北,畢業於戲劇學院。進了電影製片廠當演員,在幾個電視連續劇中演過主角,在幾部影片中演過重要配角,後來與幾位著名演藝人員組織了一個公司在國內作巡迴歌舞演出。她比露西早二年來美國,先在中北部,後到紐約,目前在一個著名大學藝術系讀碩士研究生。索尼婭說,她一年多前打過一場官司,勝訴贏了一筆賠償;幾年的學習生活費用,"過得去了。"露西告訴她的是,親戚擔保來美,在"南部"住了半年,因為有總統對華人的優待令,所以北上打工,想積點錢,再迸大學。她之所以偽稱"南部",因為索尼婭恰巧去的也是中北部,自己就不便跟著她這麼講了。有時巧合聽起來頗像編謊。露西說的時候慢慢吞吞字斟句酌,她怕索尼婭出其不意地提出什麼問題,弄得猝不及防,以至於堡壘一點一點崩坍。那些往事,她再也不願向人吐露半點了。幸虧索尼婭並不對露西身世的來龍去脈有什麼興趣。她是一個擅長於獨白的演員,她要露西聆聽、欽佩、景仰她,而無意去了解一個笨拙幼稚怯生女孩的平庸故事。露西心頭的一根弦終於放鬆。
  
  走到了一起,解開了經歷之謎,對索尼婭那個"似曾相識"的幻覺和疑團就在露西心裡消失了。演員本來就是公眾人物。在銀幕和熒屏上見過她(他)們是不足為怪的。
  
     當然,可以想見的是,露西與索尼婭的"合租"形式不久之後便在兩個人不同的秉性品格的交匯中重新合成一種新的格局:露西的全部領地實際上只有她自己的卧室,衛生間是瞅到了空子才有她進去的份兒;而廚房的活計,則因合辦伙食的提議而不知不覺變成露西獨個兒的任務了。露西對此並不介意。吃點小虧她毫不在乎。她求的是眼前的太平。她事事讓步,處處隱忍,這才換來了基礎尚稱穩固的和平。這時候,她體會到,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安吉拉、伊娃這樣的女人,才真正是夜空中自己頭上的降福消災之星,可惜如今這兩顆星辰已經顯得模糊遙遠。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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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0 00:25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0日

(四)

  
  索尼婭一直在物色一個分擔房租的室友。這個對象必須是一個沒有經驗沒有資格性情溫順的女孩。露西是一隻撞迸瞄準器里來的兔子,無論哪一方面都稱心合意;尤為令她安心的是,這個露西沒有靠山也沒有男友,看起來也不會有出息。她知道,弄回來一個小氣多嘴強硬複雜的女人將會後患無窮,所以她一直不像別人那樣登報招尋房客。
  
  在她眼裡,露西是一個膽小怕事柔弱如水的小姑娘。這種人來到美國,只是風中柳絮,飄到哪裡就是哪裡,沒有與人與命抗爭的能力。這樣的女孩也許待在中國更好,美國留給她們的生存空隙只是一些低級勞力的空缺。在她看來,露西甚至也談不上有何姿色,那種唯唯諾諾的模樣只能顯示一種窩囊,而妙齡女孩一窩囊,就什麼神采魅力也不具有了。
  
  正是如此,在露西面前,她的跋扈態度無阻無攔地發展起來。她對人本不具有真正的感情,對露西更不會有。講話的口氣與內容一律變成了簡短的命令,要麼就是一種惡意不深的嘲弄與調侃,十足像對一個從她手中領取工資的婢女。爭吵是不曾有過的,因為露西不與她鬥嘴爭執。幸虧她中意露西,她知道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理想的人選;她不希望露西離開,這種願望成了她壞態度的一個界限,正好符合露西的承受容量。
  
  在露西的感覺里,索尼婭的形象始終一貫,並無意外之感。重獲一個條件不壞的新居她已經謝天謝地,這個新居是索尼婭提供的,不論對方的真正動機是什麼,至少解救了她的燃眉危難,單沖這一點,作點忍讓就是天經地義。露西明白,住在這裡的性質與意義,不能夠跟彼得那裡,伊娃那裡,麥克唐納夫婦那裡相提並論。前者體現了人的一種美好感情,而住在這裡,則是一種利益計算的契約形式,是赤裸裸冷冰冰的,不能奢望有什麼溫情在內。
  
  明確領悟了這點,露西的情緒便不受挫傷,逆來順受中有了一層自護的皚甲。她也觀察索尼婭,發覺的優點是勇敢果斷,思想上沒有任何框限,想干就干,一切以符合自己的利益為準;這使她永遠精神飽滿,勇往直前,不因負疚而退縮軟弱。當一個人從來不需要用先人流傳今人奉行的道德標準來反省、評判自己的動機目標和言語行為,從來不需要臉紅、羞愧和改過時,這人就無畏而常勝了。
  
  衣服床單由露西包洗了,晚餐早點由露西包理了,露西無怨無悔。她樂於善於干這些。洗滌和料理一份與兩份在勞力時間的支出上並無成倍的負荷,露西不以為苦。相反的,無論如何,這樣便有了一種家庭的氣氛,總比形影相弔的單身生活更有一絲生趣。索尼婭說,"露西,以後我花在健身房的錢你要分擔一半。你毀壞了我的身材,使我的腰圍超標準了。這是你的陰謀。"
  
  「是嗎,是這樣嗎。"露西安靜地笑笑說,"那我減少一點用油。但是,油少,炒出的菜味道差了。"
  
  「這是你的事。"像一個十足的主子,"晚餐的質量不可以降低。我的腰不可以增粗。"
  
  "這就難了。"
  
  "那你的腰圍為什麼不增加?"
  
  "不知道啊。我從來不量。"
  
  "你鍛煉嗎?"
  
  "高興起來跟著電視動動,沒有規律。"
  
  "來,我看看你。"
  
  露西乖乖走近索尼婭。索尼婭伸手在她的腰際摸摸,量量,又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你好結實。"
  
  臉紅了。"不是練的。生來這樣。"
  
  「看起來,人不能養尊處優。像你這樣從小勞動慣的,倒有好本錢。"
  
  "是嗎…"
  
  "有過男人嗎?"
  
  「沒…沒有…沒有…"臉紅到了耳朵根,露西趕緊轉身躲開。
  
  「瞧你羞的…這又有什麼了不起。"沒有瞧出破綻。"你的生活圈子窄。到社會上去露露臉,這種事免不了。男女事嘛,就像一碟菜,饞時餓時吃上一點,也正常。"
  
  "你呢?"露西急於把火從自己的身上引開。
  
  「還用問!"索尼婭傲慢地說,"我的麻煩在於攆不走那些叮上來的蒼蠅…"
  
  "蒼蠅…?"
  
  "討厭的人就是蒼蠅。"
  
  露西不再做聲。她不想跟索尼婭談這個題目。
  
  "在大陸也沒談過朋友?」
  
  "沒有。"
  
  索尼婭聳聳肩,這個回答符合她的想法,她本來就把露西看成無人問津的灰姑娘。"你很閉塞。"
  
  "是的。"
  
  "這樣也好。麻煩少。"
  
  "是的。"
  
  "以後,嫁個老實巴腳的人,小康生活總會有。"
  
  "是的。"
  
  就這樣,她們兩人,索尼婭處在自以為是的盲處,而露西卻對她洞若觀火。一種虛懷若谷的本質,對於積累人生經驗,是一條暢通的渠道。
  
  索尼婭是個進取型的人。她交遊廣闊,四處活動,待在家裡的時間極少,這給露西較多安靜獨處的機會。但是,她一旦需要把舞台移到自己的公寓時她就毫不客氣地吩咐露西迴避。一天下午,露西正在工作,接到索尼婭的電話。"露西,你下班后回家吃點飯,在六點半之前離開,行嗎?我要用用地方。"
  
  "好的。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不知道。帶上你的電話機。到時候我通知你。"
  
  露西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懶得做飯。她去"RoyRogers"(連鎖快餐店)吃了一份炸雞和漢堡,然後去看電影。十點多了,電話機一直沒響。她有點睏倦,又踱進奧斯汀街一家深夜關門的"DunkinDonuts。(連鎖餅店)坐著喝咖啡。她覺得無聊和寂寞,並不感覺索尼婭的要求有什麼過分。某種偶然的需要總會有的。人家是和和氣氣提出來的。
  
  咖啡提了神,露西不再眼澀腿軟了。過幾天再試試與約翰聯絡。他在電話錄音里留言,本人去了香港,兩周以後回來。——搬遷的事,不能不及時告訴約翰。而安吉拉、伊娃等處,她已經分頭通知過了。
  
  一個男人推門進來買了一杯咖啡。露西沒留意,他認出了露西。
  
  "露西!"他叫道,"你在這兒!"
  
  「噢,丹尼爾。你怎麼不回家去?」
  
  "這一周我值晚班。你呢?」
  
  "我,我不想回去…我的Roomate(室友)在開派對,太吵了,只好逃出來。"
  
  "這就是Roomate的最大麻煩。恐怕天亮你也回不了家。"
  
  "那怎麼辦?"
  
  "搬出去。找個地方獨住。"
  
  "今晚來不及了…是嗎?」
  
  "當然…去加個班,怎麼樣?喬治被鐵車絆傷腿回去了。十五元一小時,何樂而不為呢。"
  
  "這倒是的。錢沒關係。只怕這裡的夥計一攆我,我就沒地方去了。走吧。"
  
  補小喬治的缺,露西上了五個半小時夜班。直到天亮,她放在口袋裡的電話機一直沒響過。下班后,她又倦又渴,還是不敢回家。她去一家餐店吃了一份兩隻煎蛋一盆土司一杯桔汁一杯咖啡的廉價美式早餐。捱到八點半,她毅然直接走迸家門。
  
  早已人去樓空。客廳里杯盤狼藉。沙發墊子都在地上,浴室里滿處是水,露西的浴巾也被擅用,揉成一團扔在一邊。露西打起精神收拾殘局,她在客廳里撿起許多揉成團團的臟紙。

  約翰終於來電。他很憂急,大為不安。露西訴說了經過,並安慰他說自已非常幸運,現已逢凶化吉,生活正常。約翰約她星期六在曼哈頓中城一家餐館見面。
  
  露西很久不梳妝打扮了。去KeyFood上班,她總穿些未被淘汰的大陸舊衣,因為工作時須在外面加套一件"制服";同時,對髮型、面部,無精心修飾的必要。今天,她不免有點興奮,在房間里摸索了好一陣,穿上安吉拉送的那套絲麻混紡本白低領短袖上裝,內襯一件緊身黑色真絲針織背心,下面一條黑嗶嘰短裙,結實而勻稱的腿上緊裹一條肉色連褲長襪。她特意挑選了一雙白色有帶條反系在踝部的半高跟義大利涼皮鞋,然後,解束髮絨箍,讓漸漸長起來的秀髮披在肩上,再往雙頰刷一層淡淡的暈色,打了一點點淺灰的眼影,塗上一層唇膏,對著鏡子感到滿意后,再背上一個一本書大小的瓖珠邊的小褐色包,開門走了出來。
  
  索尼婭懶睡方醒,倦眼迷濛地從房間出來,恰好與露西打個照面。她頓時睡意全消,一種複雜的表情使她尚未調整好位置的五官迅速變動著。她上上下下,下下上上,足足看了露西兩三分鐘,沒給露西讓道。
  
  露西堆起一臉對不起人的謙卑笑容,如鯁在喉地輕聲說,"我…出去一次…"
  
  索尼婭沒有應答。她的臉上交替閃現著相形見拙與受騙上當的懊喪與憤怒,用一種面對老奸巨猾對手的戒備和丟掉了全部信任的警惕,重新從頭到腳審視露西。
  
  "那麼…"露西的聲音更輕了,"晚上見…"
  
  "去哪兒啊…穿得這麼妖?」聲音之冷之怪,使露西倒抽一口冷氣。
  
  "去跟…一個…老長輩…碰個頭…"早五分鐘出門就不會碰到她了,三分鐘也夠。
  
  "什麼人啊,"索尼婭仰天打了個哈欠,"沒聽你說過…"
  
  "就是,就是,介紹我住到麥克唐納——"
  
  索尼婭打斷她,「那不是一個餐館老闆嗎,一下子成了老長輩?"
  
  "我很尊敬他…他的女兒都比我大了。"
  
  "這不稀奇,男人都愛搞小的…」
  
  "不是,不是,"露西急了,眼淚幾乎掉落下來,"不是這樣…」
  
  "那幹嗎把自己弄得像去喂狼似的…"索尼婭一邊拉長聲調,一邊走向衛生間,"去吧,再見。"說罷,"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下樓的時候,露西強忍著一泡眼淚,腳步幾至踉蹌。
  
  從此之後,索尼婭對露西的態度有了變化。不論露西多麼小心翼翼,加倍依順,她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百不稱心。態度還是小事,露西總能吃不了兜著走,最使露西頭疼的是,她不讓露西回家的次數增多了,時間加長了。這不明擺著有逼露西走的意思嗎?
  
  走就走。露西對這裡毫不留戀。四百元,到哪兒也能找到個不錯的單間。報上招租廣告多的是。但是,露西無法斷然行動。她不會跟別人主動攤牌,她也不能主動提出搬走,那是無可置疑的忘恩負義。
  
  "索尼婭,"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露西考慮再三之後,斗膽說道,"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你…你…請你告訴我…我改正…"
  
  索尼婭像應對一個殺來的狠球,定睛看住露西,十分冷靜,十分從容。"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料不到的一個反擊。
  
  "我…我…我想…怕你…對我…有什麼不滿…」
  
  「那麼,露西,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
  
  "沒有。"露西斬釘截鐵地趕緊回答。"沒有,真的沒有。"
  
  「那你問這…不是有點奇怪嗎。"索尼婭瞧著自己的手掌,像在欣賞一件玉器。
  
  "不是的…"
  
  "是什麼?不是什麼?"
  
  "我…我…"三下兩下,露西就亂了陣腳。
  
  「別跟我繞彎子,露西。你來,也有些日子了,看不出我是什麼脾性?有話痛快說。"
  
  "我…其實…沒什麼。"
  
  "沒什麼?」索尼婭眼睛瞪大了。像準備扔橙汁盒子,"那你…沒事找事?"
  
  "不,不,不是的,索尼婭,你別誤會…"
  
  "說吧,露西,這兒又沒外人。什麼都可以說,沒關係。"語氣緩和了下來。
  
  "不說了。索尼婭,對不起,請原諒。"
  
  "不,露西。你這一手太絕。提了頭又不往下說,想給我來個精神威脅?今天反正大家閑著,談談心吧,嗯,小妹妹?"
  
  露西後悔了。自己完全不是索尼婭的對手。根本不該開這個口。
  
  露西噤了聲。
  
  "露西,做人要正直,說話要誠實。我…可能看錯了你。我沒想到,你很深沉。有兩下子。外面…可能有些腳路,我不問你的Privacy(隱私),但我們住一起,就在一條船上,總要以誠相待…"
  
  "是的,是的,"露西狼狽之極,她一下子被搞到道義的下風。"但是…我…不是…"
  
  "我不管你是什麼,不是什麼。我們不是小孩,誰都有自己的一套。在家裡,別來這些。本事,拿到外面施展去。"
  
  "是的,是,是。"
  
  "別老是'是的,是的'…唯唯諾諾的樣子。我差點兒被你蒙過去了。我可能太放鬆,太把你當姐妹了。謝謝你提醒了我,以後我會留神的。"
  
  "不…不,索尼婭,"露西帶著哭聲說。她能忍受別人的欺凌,卻不能忍受蓄意的歪曲,"你…為什麼…這樣說…你知道…我不是這樣…"
  
  "是你先挑起來的,"索尼婭冷冷地一點也不準備和解的樣子。"是你破壞了和睦氣氛。沒關係,我不在乎。"
  
  "你要我怎麼樣呢?」
  
  "你要我怎麼樣?"
  
  "當我沒說,好不好?我道歉。"
  
  "好的。露西。"索尼婭從沙發上站起來,打開電視。「年紀輕輕,嘴巴要管得住。無緣無故找岔是不好的。我索尼婭什麼風浪沒經過…別跟我玩這個。"
  
索尼婭端正坐姿,用專註於電視的神態告訴露西,她不打算再說什麼了。露西懊喪透頂。一次求和的試探被搞成一種無端尋釁。她沒有哭出來,她的眼淚縮回去了。雖然遭到可恥的失敗,但露西卻省悟了許多。世界上確有這樣一種人,混淆是非,顛倒黑白,一概以強悍的好鬥姿態蠻橫地維護自己的一切。這種人不是絕無僅有的,在大陸,在美國,她都見到過。倒霉的是今天自己落到了這樣的一個人手中。但是也不要緊。滿足她的擴張野心就是了。某些人「汪汪」吠叫地維護的無非只是一些可笑小利。沒什麼了不起的事。看透了對手,應對之道就好找了。
今後,不管她怎麼看我怎麼對我怎樣說我,我一概照單全收,不作反應。她要求我做的,我統統做到。不公平不合理,也不抱怨不反抗。她突出一尺,我凹陷十寸,七巧板就拼湊圓滿。再也不主動提起話題,不論什麼內容。態度仍舊客客氣氣,行動照樣輕手輕腳,總而言之,叫做「敬而遠之」。看她還能把我怎麼樣?幻想是不可再抱了。我不會把她當作密友和姐妹的。自已的事不再對她吐露半句,鐵棒撬牙也不說,煩悶得休克也不說。
  
  露西並不知道,她這種自自然然生髮的想法,實際上恰好符合"柔能克剛"的原理。
  
  露西在客廳里徘徊了幾秒鐘,然後退回自己的房間。她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之後,換了一身衣服,化妝了一下臉部,拿起平時攜背的小包,走出房門,並把它鎖上。
  
  "索尼婭,我出去了。"她走到客廳,用和顏悅色的慣常語態向對方告辭。
  
  "去哪兒啊?"索尼婭迅速轉身,小心地打量露西,想看出一種堅持對抗的表情,但是沒有看出。她擔心露西出去另找住房。
  
  露西走近沙發,在索尼婭身旁坐下,"天氣這麼好,到太陽底下走走去。教堂里今天有個跳蚤市場,順便去看看。你去不去啊?"
  
  這句話奏效了。索尼婭掠了一下頭髮,把手托在後腦,"不去了。平時太緊張,休息日,想歇口氣了。"
  
  露西笑了。這是她最能征服別人的一種容貌,顯示出一種沒有心機沒有城府甚至沒有憂慮和悲傷的淺顯心地,使她的一切敵人即刻扔掉武器,放鬆戒備。"我怎麼看不出來你的緊張?你回家時總是那麼的瀟灑自如,就像度假回來似的。"
  
  「別給我灌迷湯,"索尼婭說,心情顯然變好了,"你哪知道我內心有多大的壓力。"
  
  "你不是在念表演藝術嗎,又不是做股票交易,有那麼緊張?"
  
  "你懂什麼!在美國,要做人上人,非得拼殺不可…唉,哪像你甘心打份蹩腳工拿份小工資倒是省心省神…去吧。有些事跟你說你也不懂…"
  
  "我也懶得去聽去懂。有的人天生當元帥,有的人天生當小兵,小兵成千上萬,元帥有幾個?我是信命的。再見。"說到這裡,露西慢慢站起來,對著索尼婭又是一笑,輕盈地走了出去。
  
  索尼婭瞧著露西的背影出了神。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她一點也不明白。是一種功夫,還是一種麻木?
  
  她得出的結論是:頭腦簡單,感覺遲鈍,胸無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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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14日

(五)

  
  露西從地鐵階梯走上街道,暖融融的太陽照得她背上沁出細汗。她取出太陽眼鏡戴上,白耀耀的一切似乎即刻恢復原色,身上也頓覺陰涼了。仰頭看看那些巍峨而錚亮的大廈,再看看身邊走過的匆匆人流,它們無不顯出曼哈頓的蓬勃生氣。這裡有一種韻律和節奏,煥發的是創造的活動;林立的大樓把人群一撥一撥地吞進吐出,商業、全融、貿易的血脈便暢快地奔流。每到曼哈頓,露西便會感受到一種勃勃的生氣,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引發一種進取的願望,不滿於目前拖沓平淡的日子,感到與索尼婭的拌嘴是多麼的無聊。但是,怎樣跨出那第一步呢。
  
  露西到華苑舊址去。約翰告訴她,整修工程今天開工。
  
  舊地重遊,露西的心"怦怦"跳動,感到緊張和興奮。
  
  鐵管腳手架已經搭好,桔黃色的塑料警戒網已在周圍拉起,憑特准執照停靠在路過的兩輛巨大的建築廢料拖斗里堆滿焦黑的木料、牆布、地磚和扭曲變色的廚房設備。許多黑人、南美人和華人在忙碌工作。一個頭戴安全帽手執小旗嘴含鐵哨的人在"嘟嘟"地揮動小旗調度車輛指揮施工。在紐約市,這類工程總是以最大的效率和最快的速度進行的,因為商業交通和市容不允許曠日持久地受到妨礙,拖斗車和鏟車開來開去,巨聲隆隆,塵土飛揚,露西想尋找一個縫隙,以便鑽到裡面去看看。
  
  「小姐,對不起,離開!離開!"執小旗的人厲聲叫道,同時配以堅決的手勢。
  
  露西向他點點頭,擺一下手,迅速後退。
  
  退到一個無礙的地方,露西拿出一張紙巾,擦了擦臉。行人不斷碰到她。一些送貨的工人不斷要求她閃開。她步步後退,然後轉身,繞到餐館的後背街上。院落的鐵門打開了,一輛抓鬥車正用巨大的鐵掌抓起後窗扔出的殘磚斷木。一個人頭戴安全帽,指揮著抓鬥車的運作,露西慢慢走近他。
  
  那個人一個側身,露西摘去墨鏡。
  
  彼得!
  
  露西的心猛跳起來,喉嚨口堵住了。她迅速轉身,急步走出。走到人行道上,她踅進一個門廊,喘著粗氣。
  
  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他,露西不想毫無思想準備地面對他。第一句話該講什麼?第一個表情該是什麼?如何解釋自己的神秘失蹤?如何答覆他關於那記耳光的道歉?要不要對他的婚姻裝做不知道?如何介紹自己別後的一切?這些種種,都是想過無數遍而沒有想出方案的難題。七八個月的離別,對於處在常規情況下的人們也許只是一瞬,而對於各自經歷過人生最慘痛最不尋常遭遇的人們,就有幾個世紀那麼久長了。
  
  最難的是,即使她講出最坦直的真情,彼得也是不會相信的,何況那一系列事情,恰是萬萬不可讓彼得知道的。
  
  既然心靈已有如此深刻的隔閡,相見也就不如不見了。這是約翰的意見,也是露西的想法。
  
  然而她禁不住誘惑。對她來說,彼得不是別人,就是彼得。生命中第一個拯救她於絕境,毫無私心地為她煩心操勞的男人;有過無數爭吵嘔氣而體現的只是關愛,做過一些笨事錯事而不帶絲毫壞意的男人;自己對之只有感激與眷戀一點也不責怪記恨的男人;陰錯陽差莫名其妙難以置信地去娶了別人的男人…露西想逃避逃遁,卻邁不開步子。
  
  不一定由於愛情,才牽腸掛肚;不一定由於慾念,才刻骨銘心。男人與女人之間,一條什麼樣的界限又應該劃在哪裡?
  
  伊娃說過,"感恩不同於愛情,報答不必要獻身。"露西相信這話。露西對彼得懷有的未必是那種相思與苦戀。但是,彼得娶了凱蒂,卻又使露西產生疑問和彷徨:排除了結合的願望,彼得跟她之間的一切,又該稱之為什麼?友誼友愛友情,會使人心竅迷塞喪魂落魄嗎?
  
  唉,還是不要去想的好。人生許多事物是想不透的,想透就心灰意冷了。
  
  激動和躁熱消退了。腦子清醒起來,露西打算離開。
  
  一個人站在她的面前。
  
  索尼婭關掉電視。她本不想看電視。她只是想在佔了上風之後馬上讓露西閉嘴,如果露西不屈不撓地擺出許多具體事實鬥爭下去,就沒有那麼好辦了。這個小姑娘看來完全不是對手。這樣的人在紐約能混上一口飯吃已算走運,想翻身是白日做夢。她甚至連翻身的願望都沒有。
  
  索尼婭沒想到露西會出去,她本指望露西做一餐午飯的。午後索尼婭要去赴約,到"她的"雷蒙的公寓去。雷蒙是她的情人。
  
索尼婭書念得不壞。英文在國內小有基礎,來紐約後去專科學校補習半年,同時參加紐約著名「InternationelCentre(國際中心)"的一對一面談訓練,然後進大學選學科讀學分。她蠻勁用於苦學就出了成果,那些日子裡她每天朗讀句型背誦課文直至舌焦唇敝;她也注重實踐,把休息時間花在跟商店營業員、圖書館職員、停車場看守人的閑聊上,她漸漸在日常口語和深奧文法兩方面得心應手地掌握了英語。她的主課是表演藝術,跟她原來的專業與特長吻合。她未必計劃打進好萊塢去當電影明星,因為她自知不具有陳沖鄔君梅白靈那樣的資本。商品社會追逐的是已成明星的名人。盤踞在一切領域裡的佔領者沒有興趣和義務提拔無名之輩。索尼婭的目標只是出人頭地有財有勢,不是一項特定的事業。但是,演藝行業中充斥著玩世不恭的名人和自由散漫的藝術家,熱情衝動與裙帶關係引出的僥倖機會比依規律辦事的工商金融界多得多。
她便決定在這個圈子施展手腳。她不放過任何機會接觸大小名人,厚著臉皮擠進專業人士的社交客廳;同時也在華人社區製造影響,給眾所周知的慈善機構捐些錢財,不索報酬參加一些社區會館的節慶演出,廣泛結交華洋新聞記者與各種經紀人,給競選區市議員的政客義務宣傳拉票,熱情主動地擔任華文學校的民族舞蹈指導…漸漸地,日積月累地,索尼婭這個名字和她的照片開始出現在人們的口頭和地區小報。"這是一位CommunityActivist(社區活動分子),而且是一個不為名利但求付出的可敬青年。"所有認識她的人都這樣看。
  
  看得清形勢,認得准道路,找得到辦法,這是索尼婭的本能天賦。來美國僅兩三年的大陸華人中,有幾個人具備這種本領?即使有,也缺乏她所擁有的經濟實力。而且,誰能兩手空空地來到這裡,在短短十幾月的時間裡,靠扳倒一個強手,來搞到幾十萬美金?這是需要好機會和"穩,准,狠"的毒辣手段的。索尼婭輕而易舉、如願以償地辦到了。有了錢,方能運籌帷幄,實施計劃。那些頻繁的接觸宴請,那些盡義務費時間的辛苦活動,那種購買昂貴籌款餐券出入上流社會廳堂的豪舉,都是要掏腰包的。索尼婭掏起來毫不費力,毫不吝惜。她懂得,要擠進一個社會,想在那裡漸露鋒芒,必須下本錢,同時下苦功。做到了這兩點,還得有耐心,一步登天的幻想是不抱的。
  
  現在她瞄準雷蒙。雷蒙是來自洛杉磯的一個選角專家,並在表演藝木系擔任客座教授。美國電影的前期運作是這樣的,製片人的選本顧問找定劇本、選好導演、確定擔綱的主角之後,全劇的演員隊伍委任選角專家來物色、遴選和配備。這種人具有相當的文學素養,對劇本作過精深的研究,掌握了劇中大小角色的性格特徵、劇情分量和命運發展之後,根據各自對人物造型、氣質神韻的獨到理解,來挑選演員。他們常常撇開現成的專業演員,而從社會上芸芸眾生中去找理想的對象。專業演員,除非大牌,創造得出鐵定的票房價值,一般的,風格定型、形象陳舊,不容易帶來清新之氣和意外效果。各種選角專家經常活動於藝木院校,或名牌大學的表演科系,跟教師學生廣泛結交,使自己的囊中常有隨時掏得出來的後備角色。四十一歲的雷蒙,結過次婚,有兩個分別跟隨離婚妻子的孩子;一頭金髮平貼在頭頂向後梳去,在後腦紮成一個彎卷向下的小辮子;全身上下永遠是出自法國大師之手的名牌西裝、襯衫以及義大利的名貴皮鞋,永遠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高雅男用香水氣息;不肥不瘦的頎長挺拔身材、不嗜煙酒不近毒品的良好習性;樂觀風趣而彬彬有禮的儀錶舉止,招使一班渴慕明星生涯和模特兒事業的單純女孩子對他神魂顛倒、趨之若騖。
  
  索尼婭不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她是中國人,不是那種沒有頭腦、淺薄輕佻、在競爭道路上勇往直前的美國姑娘。她深知欲擒故縱的道理。所以,最初,她離雷蒙遠近的,顯出一種保守、含蓄的矜持。在鶯鶯燕燕、眾星拱持中的雷蒙眼前,沒有索尼婭的影子;而在雷蒙單獨現身的場合,如在停車場取車時、在進入大廈前,他卻常能見到不搔首弄姿、不迅速靠近過來的索尼婭。她是那樣的冷傲憂鬱,那樣的孤鴻卓立,那樣的超凡不群。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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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4 09:17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4日

(六)

    
  露西僵了,呆了,啞了。
  
  門廊又狹又小,沒有退縮,迴避的地方。
  
  露西全身震顫。她低下頭,雙臂軟垂,兩手交握。
  
  ——你為什麼走過來,把我擋在這樣一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角落?走吧。求求你。
  
  彼得愕然兀立。是偶然一瞥引起的好奇把他牽過來的。他起先不敢確定這就是露西。
  
  ——你怎麼會出現在此時此地?你知道我是怎樣地尋你覓你思你念你嗎。你失蹤得太離奇太徹底了。
  
  ——我能對你說些什麼?你不知道我遭受過的一切,我的災禍,驚嚇,恥辱和厄難,還有你加給我的困惑與悲傷。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能告訴你這些。我一句也不能對你說。
  
    ——你住在哪裡?有工做嗎,有錢用嗎?我不能想象,沒有了我,你一個人怎麼在紐約活下去?我的責任還沒盡完。你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嗎?
  
  ——你結了婚,成了家,把我內心出現過的估測和幻想都摧毀了。恢復過去那樣的滑稽關係尷尬情狀,有可能嗎,有必要嗎。不可能了,不必要了。我沒有什麼可以對你說了。
  
  ——你知道我結了婚嗎。你知道我的婚姻是失足造成的無奈嗎。你知道我夢寐以求的是誰嗎。以前沒有能說出的,現在已經太遲了,再說就是虛假和荒唐了。報應的軛已套在我的頸上,我有什麼可以辯解的?我想請你原諒什麼?
  
  我對你不抱希望也沒有恨意。一切都事過境遷了。誰能倒撥時光,重返過去?
  
  人又如何能一刀斬斷過去?今天的我們,是過去的延續,是未來的發端。一切不是都有前因與後果?
  
  不。我的生活只是由一個又一個惡夢組成。它們不是連續劇。集集獨立。現在上演的這一集,沒有你這個角色了。你不再是我的惡夢根源,或夢醒原因。你在中間的那一集里,已被束之高閣。因為是惡夢,或說是悲劇,它不會被重映和重溫。對我來說,最聰明的事是丟開那些舊本本。
  
  你的眼睛里充滿哀怨和傷痛。我也許不能盡知你的內心,但我能解讀你的眼神。你這樣偷偷抬眼朝我一瞥,已經泄露了許多應該告訴我,渴望告訴我而又不敢告訴我的秘密。這種瞥視我是熟悉的。你為什麼不真的把我當作大哥,向我傾訴一切?
  
    你又錯了。你錯解我,錯看我,錯待我不止一次了。如果不是那樣,我又何至何必吃那許多苦?你為什麼會出錯?是知識不夠,還是居心不好?

     都不是。但是,你確實錯了很多,錯得很重。我的那些慘痛往事,不應該告訴你不渴望告訴你也不是怕告訴你。沒有對你說出來的必要。
  
  我對你從來沒有產生過一絲一毫的壞意。這一點你不相信?如果相信,現在你也應該相信我。如果你信我,就跟我走。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從那天地下室開始說起。
  
  不。我不能。使我鑄成大錯的就是無保留地把一切向你和盤托出。我知道你沒有壞意。但你壞了事,恰恰是由於不相信。你怎麼可以不相信我呢,我是對你多麼的坦誠率直!你疑神疑鬼,一切都是從不相信我開始的。我不能相信你,不是懷疑你的人品,而是不把信任寄托在你的思想方法上。那是混亂的,不可理喻的。你的毛病很大。相信了你,我又會受苦。這段時間以來,我學到很多東西。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你的沉默說明了你的進步。如果不是這樣,你早"哇"地一聲哭出來了。但是,你又為何到這裡來?你知道我在這裡?你來看什麼,找什麼?
  
  不。我不知道你在這裡。知道,我就不來了。我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找。我散散步,偶然走過這個地方。我不可以來看看嗎。
  
  不要騙我。你是不說謊的女孩。你有什麼困難,我仍然會竭力幫你。不要拒絕我。
  
  不需要。謝謝你。人生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你的恩德,我想過許多辦法報答,最厚重的那一種報答方式,還沒有表述出來就已被你摒棄。現在我心裡除了對一個抽象形象的內心感念之外,沒有別的了。我永遠不忘記你的可貴真心,但對你這個胡思亂想執迷不悟的男人,我已心灰意冷,不存半點眷戀了。
  
  不。你言不由衷,我感覺得出來。我們有過許多誤解隔閡,產生過許多不快齟齬,但是只有我倆才真正了解,真正心靈相通,真正息息相關。不管怎樣,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你,你的生活里不能沒有我。我們兩人,早已不可分割了。
  
  不,不對。不是這樣。我跟你沒有相通過。我們之間總是疙疙瘩瘩。你充滿了我無法理解的矛盾。你對我的關愛,大部份都用折磨我的形式實現。你動機也許不壞,方法總不高明。你太神經質了,太鑽牛角尖了。我沒有哥哥,不知道親哥哥是否都這樣對待妹妹?
  
  錯就錯在這裡。當初何以會一念之差,想出了這個荒唐主意?"表哥"的身份堵阻了我感情發展的管道,這才造成了那一段段的梗塞。我被這種堵阻弄得變態了。我一開始就愛你,現在還是愛你。你難道從來沒有感覺過?
  
  對愛情我至今還不太明了。我不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果說你對我表現出來的一切就是所謂的愛情,那麼我覺得它挺可怕。它充滿了扭曲和反常,變態和偏差。那不是一種健康的心情。我不要它。
  
  愛情並不反常,愛情被扼殺才造成怪異。愛情本身是純潔和神聖的。對這不要懷疑。懷疑了你就誤入歧途了。
  
  誤入歧途的是我還是你?我一直在等待著,仰盼著。我以為你會把我帶進一個正常,安寧的生活,在那樣的生活里我們兩人一起快快活活過日子。我胸無大志,不求轟轟烈,絢麗斑斕。我是小市民,僅僅盼望勞動吃飯,和平度日。然而我失望了。你連這些也做不到。你是一個蹩腳的撐船人,在水平如鏡的小河裡也弄得顛顛簸簸,最後翻船。
  
  不,不要這樣看待。為什麼一切錯誤都是我的?我已經在承擔後果了。我並不先知先覺,超凡入聖。我也是一個庸常之輩。我有弱點和錯誤,可是我受的打擊和譴責已經超過了我該承當的懲罰。在人生道路上,我敗得很慘。你至少應該憐憫我。
  
  你求我憐憫什麼呢。憐憫你的婚姻?這樣看待,你就該受天譴了。凱蒂錯在哪裡?難道你給予她的婚姻與家庭生活,只是你的一種壯烈犧牲?該憐憫的恐怕不是你而是凱蒂了。她是一個女人,象我一樣,要的不過是一份生活。她不該得到嗎?她配不上你嗎?看來,世上的女人,真是不應該對男人抱什麼奢望了。象你這樣的正派男人尚且口是心非心猿意馬,那麼更低下更無知更粗魯更愚蠢更缺德的男人們呢。難道女人都註定要受騙受苦?
  
  我知道你對我一肚子怨憤,好吧,我認錯。那麼,給我一個補贖的機會好不好?你不是十分硬心腸的。
  
     也談不上什麼怨憤。我甚至認為那一個反手巴掌也不是你存心打我。你只是一揮手,拒絕我挽你上樓,失控扇在我的臉上而已。我知道你。

    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打我。是這樣的吧。你知道的,象我這樣一個女孩子,打我跟殺我,又有什麼分別?你不會打我的。我一直這樣看。我無所謂怨憤。怨憤也是一種感情。對你,我不會再動感情了。你要什麼樣的補贖機會?你已有了家室,對妻兒負有責任,還能怎樣補贖?
  
  這…我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是,讓我們坐下談一會吧。讓我們靜靜地默默地相對一會吧。至少,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吧。
  
  連朋友也難做了。一會兒表妹。一會兒朋友,騙誰去?騙得了凱蒂?告訴你吧,她早已識破了,獨有你蒙在鼓裡而已。我不能再出現在你的生活里,做你妻子之外的什麼朋友,不可以了。
  
  那麼,不說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就今天,此刻,出現在我眼前,好嗎。我知道我們談不通,那麼什麼也別談,別解釋,別追問,只是坐上那麼一個小時,好不好?你一走,我怕真的再也看不到你了。
  
  這有什麼關係?以前,當我渴望你仔細看看我的時候,你不是故意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現在的我,還會比那時更好看?
    
  兩個人,就這樣,默然相對,卻又交流了無盡的話語。
  
  一個中等個子警察,手裡拿著警棍,慢慢地踱經兩人身旁。他站定,對他們瞧了一會。"對不起,這裡,有什麼不對勁的事嗎?"
  
  彼得急忙轉身,臉上堆笑說,"沒問題,一切都好著,我正在工地上班。謝謝您,先生。"
  
  警察歪過頭看露西,向她求證。
  
  露西摘下墨鏡,向警察一笑,"確實如此。先生。沒事兒。"
  
  警察輪番審視兩人。最後,他說,"OK,HAVEANICEDAY!"然後慢慢走開。
  
  警察剛走出十米左右,露西戴回墨鏡,低下頭,說"對不起"'彼得側身讓道,露西一手按在小包上,"你保重,彼得。"一邊輕聲說,一邊踏著碎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彼得凄惻地注視著遠去而至消失的露西背影。他站立幾分鐘,后摘去安全帽,一屁股坐在大門階沿上,掏出香煙,抽了起來。他不知道警察在街口的電線柱旁看他。看著他抽去半根香煙,那警察咕噥道;"家庭糾紛,沒有暴力傾向。"然後拐彎離去。
  
  彼得抽完一支,再抽一支。待到把第二個煙蒂踩滅時,約翰的車"吱"地一聲煞在路邊。"開工還沒兩小時,你就偷懶怠工了。垃圾清完了,沒你的事了。上來吧。"
  
  約翰意外地發覺彼得對他的玩笑不作反應,也不即刻走來。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煙灰和屁股上的塵土,臉色象個病人。
  
  "你怎麼啦。來呀。"
  
  "去哪兒?"聲音空洞洞的。
  
  "隨便哪兒,坐坐,喝杯咖啡。你怎麼啦?不舒服?"
  
  "不。我沒病。"
  
  "那麼,大白天活見了鬼?"
  
  "不是鬼。是露西。"
  
  "露西?"約翰大為緊張,"在哪兒?人呢?"
  
  "就在這裡。她走了。"
  
  "她怎麼會來?她說了些什麼?"
  
  "來無影,去無蹤。站了十分鐘,說了八個字:'對不起…,你保重,彼得。'就這八個,一個沒加,一個沒減。"
  
  約翰說,"真奇怪,她怎麼會到這兒來?"他想知道露西是否透露了點什麼。雖然彼得的答話以及語氣他都深信不疑,但以往,凡涉及露西,彼得對他並不坦誠。
  
  "我哪知道?打我去年回上海那天起,她就失蹤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麼說,她還在紐約。"
  
  "她沒有別的地方去。"彼得臉上飄過一絲冷笑。
  
  有。約翰想。至少有一個你不知我也不知的地方她可以去。你對她知道得也不多。小姑娘的心裡有些角落是誰也摸不透的。"天無絕人之路。"約翰說著,輕輕按了一下喇叭,"二十多歲,能夠照顧好自己了。她看上去怎麼樣?"
  
  "看上去…把自己照顧得不壞。"彼得聳聳肩肩,"我們別杞人憂天了。"
  
  "我希望…她能回華苑。我要把老人馬都招回來。人是故人好。"
  
  "別做夢了。她不會回來。"
  
  "你怎麼知道?"
  
  "她恨我。"三個字剛出口,彼得後悔。
  
  約翰作驚訝狀,扭頭看彼得,"這…從何說起?"
  
  "我是猜想。"
  
  "有什麼根據?"
  
  "那她為什麼一句半句都不對我說?"
  
  "女孩子的心思…很複雜。"
  
  "也要合情理。"
  
  "哪裡不合情理?"
  
  "躲我。這合情理嗎?"
  
     約翰不再說話。他看出彼得對露西仍未忘懷,一如露西對彼得未能忘懷。她今天闖到這裡來,事先沒有透露過。目的很明顯,為了見彼得。

     見了卻不說話,可見心結難解心思複雜。約翰打從籌得復業款子時起,就在考慮解決他們的事了。把他們的關係鎖定在表兄妹的起點上是唯一的辦法。既然是萬難改口的表兄妹,永久分隔著,躲避著確實是不合情理,欲蓋彌彰的。露西不幸懷孕,流產的事,彼得不知,凱蒂不知,除了自己,沒人知曉。在彼得妻子眼裡,丈夫和他的表妹好象沒有決裂的成因和理由。由於他們的婚姻而使得露西失蹤,對他們的婚姻是欲益反損的。華苑復業后,彼得夫婦又會天天跟自己在一起,這樣,繼續與露西私下往來以及對她進行照顧就變得困難了。萬一露餡,凱蒂心裡有過的疑雲就會集聚到自己頭上,加上早先彼得的一貫懷疑,真是跳在赫德遜河裡也洗不清了。同時,華苑復業,為了彌補損失,償還新債,生意須有保障。酒吧的營業,有露西和沒露西可是大不一樣。——但是,今天,露西在約翰的計劃尚未成熟方案尚未定型之前卻冒出來到了彼得的眼前,這一點,使約翰有點措手不及的感覺。幸虧她沒有說話。沉默是金,一點不錯。
  
  "去哪兒?"彼得問。
  
  "不知道。"約翰說。他不想再跟彼得議論這個話題了。他需要
  
  另外單獨想一想這事。"何不去你家?BABY出世,我還沒有到賀呢。一個小小的紅包,總不能少吧。而且,我也想去看看你夫人."
  
  "什麼夫人不夫人,都是老部下,用不著客氣。這陣子你忙得瘦了
  
  一圈,錢也緊巴。大家都在勒褲帶,這種俗套,免了吧。"
  
  "再緊也緊不到這上面。不許我去?"
  
  "這什麼話…老闆親臨,這種面子…"
  
  約翰打算掉轉車頭。
  
  "不去,不去。"彼得伸手去拉方向盤,"說老實話,現在,我不想回家."
  
  約翰轉頭看彼得。他看懂了彼得的心情。"好吧,"他說,"改天再去。找地方坐坐吧。"
    
  約翰說,"咖啡,我中意唐人街的。"
  
  "車往哪兒停?別講究啦,老闆。"
  
  咖啡是西方人的普及飲料,更是紐約人的日常恩物,但是,紐約的市售咖啡,卻數唐人街做的為好,這是紐約英文報紙的一致定評。紐約市內,很少專業的咖啡茶座小館。一杯加糖加奶隨意的滾熱咖啡,不論什麼食品店都有出售。在飯店快餐店,糕餅店,可以坐著慢慢喝,在雜貨和煙酒報刊小店,買一個加塑料蓋紙杯的,拿了邊走邊喝;價格極為便宜,一般每杯在五角至七角之間。多數飯店,就餐時叫的咖啡是免費的,而且不時有侍者來添加。
  
  兩人在附近一家DONUTS店坐定。彼得用小塑料棒攪拌著倒進咖啡杯里的兩小紙包砂糖。
  
  世事真是繁複迷離。華苑餐館起火焚毀,警察局,救火會,保險公司以及起火前離開餐館的約翰,都勘查不出原因,而小小露西,消隱在南美小國的阿列克斯以及再也不會在人間出現的阿德,卻瞭然於胸。不明真相的人永遠不會知道。知道真相的人永遠不會講出來。人間的許多謎團,就這樣保持下去,直到事過境遷,在他人心裡淡忘。今天,約翰彼得,要談的不是火因。他們正不屈不撓地準備重振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家業。就此氣餒消沉不會為命運帶來轉機。彼得更是早已孤注一擲,現在有了老婆孩子,他的憂急之情毫不亞於約翰。他從父母那裡湊了一筆數目.雖然對於約翰籌來的巨款只是零頭,但他的決心卻給了約翰很大的鼓舞。約翰在美國四處碰壁一籌莫展,最後想到去香港碰碰運氣,正好洽上一位在港地事業有成的老同學想把資產轉移出來並適時移民,於是一拍即合。對方斥資八十萬美金,與約翰合組公司,擔任名義上的董事長;經營方面,悉由副董事長約翰負責。作為股東之一,約翰把總經理的位置留給了彼得。資金到手,一切開始運轉。約翰知道彼得已在家墊貼了半年多的老本,所以從整修開工之日開始支付彼得的工資。彼得就算正式上班了。
  
  彼得首先找到老曾,把組織廚房人馬的任務信託給他。約翰與彼得都信任這個沉默寡言胸有成竹的老夥計。老曾正派穩重,看人深刻,由他招兵買馬,不會循私弄來一批烏合之眾。幾名男女侍者已經散去,彼得心目中已有理想人選。以約翰的為人,華苑的積譽,優厚的待遇,從別處挖幾個可靠的熟手過來不成問題。他們也準備登報招聘,因為女侍變動大,嫁人,轉行,入學,散掉了不容易找回來了。對應徵者的面談選定仍由彼得執行。"你可不要再用選老婆的眼睛來挑人了,彼得。"約翰說。
  
  "夠了。一個老婆,這個老婆,夠了。"彼得臉上的神氣使約翰有了疑惑,這是一種自嘲和揶揄,含蘊的心聲只有無奈。
  
  約翰看彼得,"這算什麼話,彼得,叫人聽出什麼別的似的。"
  
  彼得聳聳肩膀。"婚一結,無期徒刑就判定了。還有什麼好說。"
  
  "彼得,彼得,這話,不可以再說第二遍了。這話不好,說不得的。"
  
  "人人在說,婚姻是什麼什麼的墳墓。這是規律。不是我的獨家發明。"
  
  "這句話…應該是…'婚姻是戀愛的墳墓。'對不對?連戀愛兩個字都說不出口啦?"
  
  彼得突然來了無名火."什麼叫戀愛?我不懂戀愛。男人女人,結婚生子,例行公事。戀愛是浪漫小說里的幻想,"他在心裡說的是:"對露西,我才是戀愛。而戀愛總是給人攪散。是你攪散的,約翰。別來再跟我說什麼戀愛了。"
  
  約翰同時聽到了彼得嘴裡說出和心裡想著的話。他的臉色轉陰了。彼得呀彼得,你這個天下第一號精明人碰到男女事卻是天下第一號糊塗蛋;既不明理,又不識人;愚昧登峰,偏執造極。幸虧我與你合作經營的是餐館而不是婚姻介紹所,否則包給你搞得一塌糊塗。你差一點使露西粉身碎骨,卻還在那裡滿臉的無辜一肚子委屈哩。你可不能再害慘凱蒂了。這個女人的頭腦比你清醒準確十倍。約翰嘆了一口氣。
  
  彼得卻沒有聽出約翰心裡的言語。約翰的一聲嘆息使他感到突兀。"你煩惱什麼?"
  
  "你又煩惱什麼?"
  
  "我…"彼得說,"老實說,是酒吧。"
  
  "我也是,酒吧。"
  
  "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
  
  "不知道。"
  
  "你這個經理幹什麼吃的?"
  
  "奉命行事。"
  
  "我可沒當你算盤珠。"
  
  "差不多。"
  
  "那麼,這一顆,我撥不動。辦法要你想。"
  
  "我有什麼辦法?要我說:把露西弄回來。"
  
  "怎麼弄?她是一袋麵粉,還是一桶醬油?"
  
  "都不是。酒吧她來做最好。"
  
  "這不用你教。"約翰說。
  
  談到露西,這兩個男人不可避免地抬杠了。
  
  約翰心裡明白,這,辦不到了。他故意說,"至少你剛才還見過她。我差不多連她長什麼模樣都記不起來了。"
  
  別裝蒜啦。彼得想。他心裡突然一亮。哈,今天華苑開工,除了從你這兒,她還能從哪裡知道?但他故意不說破。"你去把她找回來。她對我火氣好象很大。我不知道哪裡錯待了她。"
  
  "我到哪裡去找?我是業餘偵探?"約翰說,"你這叫做吃了燈芯草,放的輕巧屁。"
  
  "那隻好等她再次從天而降了。"
  
  "從天而降又怎麼樣?你能逮住她強迫她做嗎。她想干早就來找你找我了。"
  
  "這就要看魅力了。老闆,對女人,你不是一向很有魅力?"
  
  "別謙虛了,彼得。有魅力也沒見哪個女侍嫁了給我。"
  
  彼得嘆了一口氣。"你拿我開心?"
  
  "一點也不。倒象是你在拿我開心。"
  
  彼得真想單刀直入地問約翰,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露西的下落?你難道真的跟她毫無牽扯?
  
     但是,他沒敢說出來。只要一念及露西,彼得心裡就象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他不相信露西可以放開任何仰仗而獨立生活至今。

     她看上去雖然抑鬱不樂,但至少未至流落街頭的地步。那麼,怎麼樣的人,成了她的新保護人?
  
    想到一定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接替了"舅外公"DOCTOR李,"表哥"彼得,現在做著跟她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乾娘舅"或"堂爺叔",彼得酸嫉入骨,痛心萬分。他對露西,一切都還停留在十幾個月前的原地。

  不知不覺地,魚兒游向釣鉤。
  
  一個早晨,雷蒙買了兩份報紙,轉身欲去的時候,恰見索尼婭拿起一份(紐約時報)。索尼婭對他不經意地一瞥,然後從小錢包里拿出零錢,交到小店的櫃窗上,再抬頭向他。
  
  「嗨,早上好,麥金利先生。"——這是雷蒙的姓氏。
  
  「喔!"雷蒙應了一聲,眼睛中閃現一絲驚詫,像是在書攤上一本舊書中發現了自己最最仰慕的作者的親筆簽名。"早上好,你是…"
  
  "索尼婭。"
  
  "對了,索尼婭。真抱歉…"
  
  「沒關係。我不是…接近您的人中的一個。"
  
  "是的是的,所以,一時…請原諒。"
  
  "你也未必真認識我。麥金利先生。"
  
  "不,不,叫我雷蒙。——我認識你。"
  
  「是嗎,我不習慣這樣稱呼您。麥金利先生。"
  
  些微的意外,"沒關係。"
  
  「再見,麥金利先生。"索尼婭把報紙塞進包里,轉過身子。
  
  "等一等,索尼婭。"
  
  索尼婭停步,卻不抬頭。
  
  "我認識你。儘管我並未與你交談。"
  
  「非常榮幸,麥金利先生。您很有禮貌。"
  
  「不是這樣,索尼婭。我留意你己有一段時間了。"
  
  "您在說笑話。"
  
  "為什麼這樣認為?這是中國人的思想方式?」
  
  "不是。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您說的不是真話。"
  
  "你把我看成是一個說謊者?"
  
  "不,麥金利先生,您言重了。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值得您注意。您結交的都是名媛大亨或者美艷絕倫的女孩…而我,只不過是一個黃皮膚的中國學生。"
  
  "你知道,我的職業是觀察人和研究人…"
  
  "所以您有一種好奇心,是不是?或者,恕我無禮,有一個什麼劇本中恰巧需要一個華人奴婢,或者被人賣來賣去的亞洲孤女?」
  
  "噢…老天…那是好萊塢的低級框框和愚蠢偏見。但是,目前已有改變,你很敏感,不過,索尼婭…我敢保證,你剛才說的不對。"
  
  "謝謝。我很感動,麥金利先生。"
  
  "為什麼語帶譏諷呢,索尼婭。"雷蒙似乎要對華人形象在好萊塢片子中被歪曲而承擔全責似的,又像對索尼婭為華人而感到的委屈與幽怨有解釋的責任似的,站著不動了。「我還沒有吃過早餐。肯不肯…賞光…跟我一起吃點東西?」
  
  "不。謝謝您。我已經吃過早餐。"
  
  「那麼,陪我坐一會兒可以嗎?」
  
  "不。我想,在這個學校,在這麼多學生中,我還不具有獨佔您的資格,哪怕短短二十分鐘。」
  
  雷蒙愈加迷惑了。"哪裡來的這種古怪想法?我想,我…還不至於喪失了跟誰一起的選擇權吧。"
  
  "不是這意思,麥金利先生。要是被別人看到,那些姑娘會把我撕碎的。"
  
  "不,不,不。"雷蒙大笑,"索尼婭,不會的。即使我有一個愛妻,她也不能僅僅因為這事而撕碎你。何況我現在沒有妻子。你多慮了。"
  
  索尼婭仍然不動。"我想…以後…不會沒有機會吧。"
  
  "為什麼以後?現在不是更好?以後…倒真是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走吧。"
  
  兩人坐下后,索尼婭只肯喝一小杯咖啡。
  
  "我後悔進這個學校,選這個專業。"
  
  "為什麼?"
  
  "我發覺,美國姑娘和青年都是那麼的美麗帥氣,而且具有表演天賦。我,一個華人,擠在她們中間,永無出頭之日。"
  
  "你…是不是…有一種自卑感?"
  
  "要看從什麼角度去說。學習理論,寫論文,考試,我恐怕比多數人都強。我一點也不自卑。但是…"說到這裡,她把聲音放低了。"這裡是美國。電影、電視•舞台劇,都是美國的。華人有多大用處?你們…也不會給外人什麼機會。…我想,您認為這是自卑也可以,我卻寧願稱之為受到壓制。"
  
  雷蒙聳聳肩,攤了一下手,然後用叉子把一塊煎得很脆的Bacon(腌過的豬肉薄片)送進嘴裡。"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索尼婭。美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這個現實常常在影視作品中得到反映,各族裔的演員都是需要的,甚至更可能因稀而貴。所以,你的機會應該說比誰都多。你剛才說,那些姑娘都很美麗,是的,但是她們都是金頭髮、藍眼睛,身材都那麼優美,有時候,二十個人,只能有一個出頭。反之,你,在那裡卻是鳳毛磷角。有需要時,你的機會便是百分之百。你應該有信心才對。而且…"
  
  "我在聽著,麥金利先生。"
  
  "而且,表演藝術,對形象的要求是特色,不完全是美麗。美麗是條件之一,不是全部。獨特的形象,獨特的氣質;再加上深刻的理解力和高超的演技,就能造就一流的大明星。你看看,現在最走紅的大牌女星,有誰是絕代佳人?一個也沒有。倒是商品廣告里有一些傾國尤物。你要保持你的可貴的特色。"
  
  "您覺得…我有特色?"
  
  "有。索尼婭。這就是我留意你的原因。你很有特色。"
  
  "這…我倒是未曾自覺的。我只認為我是一個本色的人。我不刻意造作。"
  
  "特色恰恰就是本色。保持一個原有的你,卻不被自我脹滿。當劇本中的角色與你吻合,你便被注入了她的生命,成了她。你依照她的特殊風格做事、說話、喜怒哀樂,視攝影機、燈光為無物,就是成功。"
  
  "謝謝您,麥金利先生。"索尼婭滿心喜悅地說,「聽您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你過獎了,索尼婭。我告訴你的是一些普通的常識。在課堂上我也常講。"
  
  "普通的常識被當做必修的知識來灌輸時就變成了乏味的教條,只有在聊天中作為經驗來說說時,才能啟發心智、深入人心。十分感謝,麥金利先生。您是使我得到最大收穫的老師。"
  
  第一次見面談話,在索尼婭看來,是掛鉤成功;在雷蒙看來,是發覺了一個極有內涵的,比美國姑娘深沉、細膩、敏感得多的人才。如果他知道索尼婭所做所說的一切都是故意的矯揉和精選的台詞時,他一定會驚嘆他己經發現了一個大明星大演員了。
  
  索尼婭的第二個重大步驟是改變形象。她剪了一個只到後腦根的短頭,前面保留一排劉海,把眉毛紋得又細又彎,把眼眶塗深,在睫毛上塗膏,使一對眼睛又深又黑。她有時穿著中式大襟緊身短襖,下面卻配以流行的絲質寬襠大管的長褲;有時穿上緊身長擺高叉的旗袍,有時卻一襲敞懷粗布襯衫,一條緊身牛仔褲,典型的美國少女打扮;東方的風味突顯了,現代的神韻又絕不稍減。她更加孤僻,更加落落寡合,更加躲避雷蒙,更加沉默少笑。她在學院中成了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典型奇異色彩的如謎稀寶。幾個來自不同公司的選角專家主動與她接近。她不熱衷,不積極,對靠近過來的虛幻希望與渺茫機會熟視無睹異常遲鈍。不少人勸她,在美國,對這種機會是要厚著臉皮,硬著頭皮、用出吃奶力氣拚命追趕和無恥搶奪的。她只報以淡淡一笑。雷蒙的幾句話使她受益不淺。經過消化和研究,她定出了這樣的方針,以東方色彩見奇,以神秘莫測制勝,以遠落人後突出,以欲擒故縱創造機會。中國人的老謀深算和索尼婭獨具的狡黠韜略終於征服了天真的美國人。雷蒙不久便感到一天不見到索尼婭就心神不寧,心靈空虛。但是索尼婭卻不輕易就範。她讓他失望、惆悵、悲傷。她不接受他的地址電話,說自己不會去找他;也不肯告訴他自己的地址電話,說看不出有這種來往的必要。她謝絕了他的三次宴請,一次上林肯中心觀看芭蕾舞的誠邀,使得雷蒙異常氣餒而又百思不解。
  
  就在雷蒙準備知難而退的時候,索尼婭出擊了。
  
  她瞅准了一個機會,跟上雷蒙的匆匆腳步,帶著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容說,"去哪兒午餐?麥金利先生?"
  
  雷蒙回頭,"噢,索尼婭。我去PizzaHut吃一個Pizza。對午餐,我並無多大要求,填一下肚子而已。你呢?"
  
  "湊巧我也去吃Pizza。可以跟你一起吃嗎?"
  
  "我還敢抱這種奢望嗎,高不可攀的索尼婭?」
  
  "噓——"索尼婭伸出手放在嘴上。「別這麼說,麥金利先生,時間、場合、目的不同,意義也就不同。"
  
  "Pizza又顯示什麼意義呢。"
  
  "填肚子,湊巧碰上,如此而已。"
  
  "我以為你發誓跟我不共戴天哩。"
  
  "沒有,麥金利先生。我是一個拘謹的女孩。"
  
  "一起用餐並不意味著放縱吧。"
  
  "你記恨我了。"
  
  "怎麼敢呢,"雷蒙悻悻地說,"你是一個謎,索尼婭。"
  
  "我不是。你把一切看得太複雜了。"
  
  "怎樣看才簡單呢。"
  
  "就這樣,去吃Pizza。"
  
  雷蒙的蕭灑與機警消失了,獃頭獃腦地跟著索尼婭走。
  
  他們面對"Don'tWalk"(不要穿行)的紅燈字牌,在路口停步。
  
  "索尼婭,對不起,我想…你…大概…己經由父母作主許配了一個沒有見過面的未婚夫?"
  
  "哪來的事?索尼婭格格直笑,彎下了腰,"幾十年前,中國人已經開始自由戀愛了。少數落後的鄉村才像你說的這樣。美國人對中國和中國人知道得實在太少了。"
  
  "這…我知道。不過,我想,你恰恰可能屬於那種情況。"
  
  "不是的。我沒有。"
  
  「那麼,你一定有了相愛的男友。"
  
  "沒有。"
  
  「唔?真的?那我無法理解了。請原諒。你也許…有一點什麼別的傾向?」
  
  "更不是,別胡思亂想,胡說八道。我是一個正常而健康的單身女孩。沒有男朋友是沒有人追求我。我望眼欲穿,卻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我不能用槍指著別人要他對我感興趣。"
  
  雷蒙語塞了。這種說法他是怎樣也料不到的。他笨嘴拙舌地說,"你…認為,什麼樣的表示…才算感興趣…"
  
  "我不知道。""Walk"(穿行)的白燈亮了。他們一起穿過馬路。
  
  一邊咬Pizza,雷蒙一邊注視索尼婭。她的無與倫比的美艷令他傾慕得心頭隱隱作疼。
  
  索尼婭大口咬嚼,把乳酪拉得長長的,卻不說話。
  
  "索尼婭,聽我說,"雷蒙鼓起勇氣說。這個難得的機會不容放過。"我有過幾次不成功的婚姻…"
  
  "我對您的歷史毫無興趣,麥金利先生,"索尼婭漫不經心地應承著。"您選擇的話題不合時宜。"
  
  "現在我是單身…"
  
  "我知道。有妻室的人哪會像你這樣大膽。"
  
  "這…我…大膽?」
  
  "是大膽。"
  
  "那麼,你並非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傻,麥金利先生。但是,我不認為你這樣做是合適的。"
  
  "為什麼?」
  
  "問這個,就傻了。"
  
  "為什麼?"
  
  「非要我說?」索尼婭抬起灼灼的雙眼,逼視雷蒙。她拈了一張巾紙擦了擦嘴和手。「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你的誠意不夠。"
  
  "為什麼?」雷蒙愈加傻呆了。他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拳師碰到一個武林高手,對方的招數簡直使他迷花了眼睛和心竅。
  
  "你一連問了三個『為什麼,,就像教室里的一個愚蠢學生。許多'為什麼,不是靠問得來而是靠自己想出來的。"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這個Pizza。肚子飽了,嘴還想吃。"
  
  "這是一句雙關語?」
  
  "不是。我的英語還不到雙關語可以脫口而出的程度。"
  
  雷蒙嘆息一聲,氣餒地搖搖頭。「人們常說的文化上的隔閡,可能真是存在的。你很深沉。索尼婭。我不能理解你。"
  
  "你錯了,我很浮淺。我大學畢業才兩三年,在中國只演過幾部舞台劇,到美國也只有三年,而且,滿三十歲還有四年整。我離深沉還很遠呢。"索尼婭似若無意地報完了自已的簡歷。
  
  雷蒙靜靜地沉思著,運用著全部智慧和機敏,尋思走出對話迷宮的曲折小徑。「索尼姬,我知道中國人頭腦複雜,思想周密。但是,我想對你長話短說,我愛你。"
  
  索尼婭仰天大笑,招來其它食客的注目。「麥金利先生,您忘記身份了。"
  
  "什麼?忘記身份?我沒有。"雷蒙忿懣了,「我有什麼身份,會阻礙我去愛一個姑娘?沒有。我沒有。"
  
  "有的。您是一位教授,而且是美國人。我呢,只是一個沒有永久居住權的中國學生。您四十多歲了,難道不懂這種感情是不會有結果的?」
  
  "教授也是人吧,中年人也是人吧,"雷蒙誤以為索尼婭嫌他太老,"我看上去老態龍鍾?"
  
  "不。您神采奕奕,生氣勃勃,溫文爾雅,事業有成。您是年輕姑娘的偶像。您比一些小夥子更有吸引力。"
  
  "恭維過了頭,你的話就轉不回去了。"
  
  "恭維您的人有的是,但不是我,我說出一個事實,或者是,說出我的直感。"
  
  "你把我說得輕飄起來,對支持你自己的立場有多大幫助呢。"
  
  "關鍵就在這裡,你擁有的一切,內在的與外表的,對您的異性同胞有莫大的魅力,對我卻沒有。您剛才說,您愛我。是這樣說的吧。這隻能使我陷入困惑與彷徨,不能使我有幸福感以及產生呼應的激情。對不起,麥金利先生,我的話也許傷害了您,但我不能騙你。"
  
  雷蒙嚴肅起來,他注意地聽著,飛快地思索著,"…那麼,障礙在哪裡?有沒有消除的可能?」
  
  "沒有。障礙在於,您和我不一樣。"索尼婭用一種極認真極誠懇的態度說道。
  
  "什麼不一樣?"雷蒙打斷她,"民族,國籍,血統?你要知道,很多美國人不介意這些,我恰恰是這種人中的一個。"
  
  "不,那些只是跟心靈和感情無關的東西。我也不介意。我說的是人的生活態度。我們中國人把婚姻看得很重,稱之為'終身大事'。而您,如果我的情報可靠無誤的話,已經結過和離過三次婚了。我們中國人沒有這麼濃厚的興趣與旺盛的精力一次又一次地奔波於教堂和律師樓,像上歌劇院似的。我們不常在口頭上重複愛情的甜言蜜語,但也不會那麼迅速地跟Honey、Sweetheart,、Darling、Baby(以上均為美國人對情侶或配偶的昵稱)反目成仇。我們喜歡比較穩定的家庭生活,哪怕缺少浪漫氣氛和柔情蜜意。——那種東西很快就會消褪、過去,而安寧與平和則伴隨終身…"
  
  雷蒙聽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沒料想到眼前這個二十六歲的美麗中國姑娘竟有如此深刻的人生見解和如此準確的英語敘述能力。無與倫比的美麗加上無可比似的見識,索尼婭在他的眼中形象越來越高大完美。他的愛戀中加入了景仰的成分。
  
  "我的意思是,有不少人,在感覺、確認和宣布自己的所謂愛情時,基本上是輕率的。讓我也長話短說吧,哪怕我實際上非常傾心於您,但我不想把自己的終身寄托在別人的一時衝動上。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麥金利先生?".
  
  "你又怎麼能斷定我這是一時衝動?」雷蒙感覺到了自己的潰敗。
  
  "您能用什麼讓我據以斷定這不是?"
  
  "你要我發誓?」
  
  "不,"索尼婭嘻皮笑臉扮了個輕鬆的鬼臉,"不必起誓。只要您替我付一份Dessert(餐后甜食)的賬。"
  
  世上沒有幾個人能識破和揭穿索尼婭那一套套頭頭是道冠冕堂皇的說辭其實全如劇中台詞,跟她的為人行徑與真實思想完全格格不入。那些話確實有理,且極有水準,裡面包含了閱歷、經驗、眼光以及表述的技巧。索尼姬的確具有驚人的天賦和才能,能敏銳地感覺別人的心理,看清別人的弱點,判斷事態的性質與掌握取勝的戰術。她略施小技,就把具有豐富好萊塢經驗的雷蒙攫住了。她對美國人特點的感覺是正確的,對中國人特點的敘述是真實的,這就使她放言有據,放矢有的。她的退避畏縮是一種姿態,能夠激發在性愛方面毫無耐心與智謀的美國人的更強渴望;她的自命保守自稱慎重,能夠激發雷蒙改變求愛方式的決心。她知道,美國人對待婚姻,與其說是一種草率不如說是一種童心,充滿了好奇、渴求以及即刻得到滿足的衝動,不像中國人,把它當作一項受用一生的投資來看待。兩者的本質區別在於美國人重情緒,中國人重實利。重情緒的事物缺乏實用價值,所以美國人婚姻破裂的多;重實利的事物缺乏心靈的滿足,所以中國人的婚姻無奈的多。她懂得,俘獲雷蒙,對自己今後的出路至關重要。但是她不急。以防守為進攻,化主動為被動,讓雷蒙在焦灼、困惑中備受煎熬之苦。她知道,人們不會珍惜輕易得到的東西,男人更不珍視送上門來的女人。雖然她未必憧憬那種白頭偕老的婚姻,但她不能接受可以預見的被別人丟掉的前景。
  
  雷蒙變得遲鈍了蠢笨了。他從索尼婭的一言半語中咀嚼回味一絲希望的甘甜。他傻裡傻氣地發問,"我記得你說過,我實際上也非常傾心於您——這可是真的?」
  
  「我從來不說假話。尤其對您。"索尼婭委屈地一嗔,"跟一個不相信我的人談話,真沒勁。"
  
  雷蒙卻有勁了,"我相信。正因為相信,才來求證。謝謝你,索尼婭。我的未來不是很灰暗的吧?"
  
  「您又從哪裡看出了曙光,麥金利先生?就從這句話里?」
  
  「這還不夠嗎?」
  
  「不夠。人們常被一些虛幻的東西迷炫眼睛,我也難免。但是在考慮一些重要事情時,我幸虧還有足夠的冷靜。"
  
  "你要我變得怎樣才看上去不像虛幻的東西?」
  
  「不。您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從我身邊走開,而且從此斷念。教授和學生之間,本就存在著一種美好的關係。這夠了,對我來說。"
  
  「為什麼你對美國人,或者說對本人,惡感這麼深,以至你的態度這麼決絕?"
  
  "不,不能這樣說。麥金利先生。我喜愛美國人,喜愛你本人。難道非要以身相許才能證明這種喜愛?」
  
  「我原以為自已是能說會道的,為什麼,在你面前,總是笨嘴拙舌?」
  
  "這是因為你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放棄這種幻想,你不可能聰明起來。"
  
  「難道真是這樣?…」雷蒙站住了腳步,無限惆悵地瞅著索尼婭說,「那麼,讓我試一試吧。再見。祝你好運。…」
  
  「離開畢業典禮還有八個月呢,您這話說早了。」索尼婭忽然調皮地一笑,「恰好明天晚上,我的室友不能陪我去卡內基劇院,多出了一張票。您肯不肯賞光呢?」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Date"(約會)。是在雷蒙陷入絕望之後的兩秒鐘之間突來的洪福。雷蒙穿上正規的禮服,舉止拘謹,言語謹慎。他感到這可能是一次優雅的訣別。索尼婭即將從他的視野里消失無影。
  
  但是他錯了。這使他莫名其妙。
  
  "最後的晚餐"似乎常常有吃,「安慰性"的約會也非絕無僅有。雷蒙迷惑了,但他仍然小心翼翼,不敢自作多情,不敢輕舉妄動。索尼婭放鬆了,輕盈活潑,嘻笑自如。彷彿兩人已經協議豎好一道界限的柵欄,只要不逾越它,追求造成的僵局就化解了。——這是索尼姬預期的形勢:她要雷蒙卑怯地匐伏在她的面前。
  
  雷蒙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對手。他以前的三次婚姻,幾乎都是一見鍾情,輕易得手。美國姑娘,要麼淺薄虛榮,要麼純真痴愚,在雷蒙這樣的男人面前,她們是沒有國防,沒有武裝的。他和他的情人要有多快就有多快地墜入愛河,雙雙攜手上床,然後步入教堂。他像許多不論是無知還是有身價的美國人一樣,愛起來昏天黑地,恨起來窮凶極惡。相愛時充滿華麗幻想浪漫柔情,而面對柴米油鹽孩子病哭時又各執己見互不相讓。索尼婭是他面對的一種新文化、新局面、新人物,使他糊塗了許多又清醒了許多。糊塗是她變幻莫測的策略和捉摸不定的態度,使他對自己征服異性的經驗完全失去信心,清醒是她的啟發和誘導使他考慮了許多從未考慮過的問題。索尼婭在給他潑冷水喂閉門羹的同時又撤出許多希望的火花,這些火花使雷蒙感到就此作罷很可能是一種錯判錯斷。於是,他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在索尼婭面前像一個在煌煌巨星面前自慚形穢的單戀者;機會來時喜出望外小心侍候,機會不來時引頸眺望不敢埋怨。
  
  可能有人會心生疑間,這個四十多歲的雷蒙,他的中年人的見識、資格、城府,到哪裡去了?答案是不難找出的。某些美國男人,一涉及到性、異性和性愛的問題,他們就會跟他們自己判若兩人,迷失了本性,或者說暴露了本性。許多聲名赫赫的大人物輸在尋常女子手裡,不可一世的國會議員因十分不堪的性醜聞弄得身敗名裂的例子,並不罕見少有。雷蒙還不屬於這類人。他是比較持重的。他算不上是那種大膽胡來的美國男人。所以他被索尼婭捏住了。他這次對索尼姬的愛情,說起來,已是相當有理性相當深思熟慮的了。
  
  關係的發展是緩慢的。索尼婭掌握著恰到好處的進程。她不會像美國姑娘那樣迫不及待地委身。即使不免有這一天,也要讓雷蒙相信這是他的精誠所至,不是她的輕佻和Cheap;
  
  他們的第一次,即是露西走投無路地去超級市場加夜班的那個夜晚。雷蒙約索尼婭去麥迪遜廣場花園觀看一場籃球決賽,她拒絕了。
  
  "票子…很搶手呢,"雷蒙是個籃球迷,更是紐約"KNICKS"隊的FAN。(崇拜者)他面有難色地說,"你不喜歡籃球?"
  
  "喜歡,但我不去賽場。在電視里看實況轉播,不是一樣?"她有她的打算。
  
  "不一樣。現場有氣氛。你能受到感染。球員也能受到感染。去吧。"
  
  "不,"索尼婭說,"我不喜歡受那種感染。很狂野,很累人。你去吧。找個什麼人陪你。我很抱歉。我喜歡呆在家裡。"
  
  "那…可是…而且....."
  
  "你的樣子很可笑。我怎麼會愛上了一個在我與籃球之間取捨不定的男人?.....好吧,再見."
  
  雷蒙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明白宣示。他怔住了。他直勾勾地瞧著索尼婭,象一個常遭退稿的末流作家聽說自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似地,一種不可置信的驚訝和唯恐聽錯的疑慮.
  
  索尼婭對著他,一歪腦袋,"瞧你這傻樣。你既然更愛球賽,那麼去吧。不掃你的興。"
  
  雷蒙從西裝內袋裡掏出裝在封套里的票子,把它們慢慢撕碎,然後撒向空中。索尼婭甜甜地笑了,"我真不懂,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索尼婭伸過臂肘,示意雷蒙挽上。雷蒙伸出雙臂,抱緊了她。但沒敢索吻。他料定中國味道十足的索尼婭絕不肯在大街上做這件事。但是,索尼婭直視著他的眼睛,肆無忌憚地慢慢地把臉和嘴湊近過來。雷蒙感到自己心跳得比十四歲初次親吻女孩時還要厲害。
  
  感覺告訴他,索尼婭的心底有一種超過任何人的狂野。
  
  中國人是壓抑,而不是貧乏。他斷定。
  
  邀請已經沒有必要了。他們來到索尼婭的整潔公寓。
  
  門還沒有關上,索尼婭出其不意地抱住雷蒙,把他嚇了一跳。
  
  她又湊上臉去。雷蒙這才丟開一切顧慮和猶豫,激情地狂吻索尼婭的嘴唇,臉龐,耳根和脖頸。他的雙手箍住她的腰部,等到索尼婭抓住他的雙襟脫去他的西裝扯掉他的領帶,再去解他的皮帶時他才摸到了她裙子的拉鏈。他拉開它。裙子滑落到地下。索尼婭已把他的長褲剝下。
  
  全裸的兩人跌倒在沙發上。索尼婭用雙臂雙腿緊緊箍住雷蒙。
  
  雷蒙想推開她。"幹什麼?"索尼婭氣喘吁吁地問。
  
  "想看看你…"雷蒙說。
  
  "等一會…"索尼婭說,"沒看到我正忙著?"
  
  "唔.....好的…"雷蒙開始進攻。索尼婭卻扭來扭去迴避著。
  
  這是一種挑逗和煽誘,足以把男人的饑渴引發到最高峰。接著,索尼婭攫住雷蒙,拿著它摩擦自己.....
  
  "喔.....啊....."雷蒙呻吟了,他身子在退縮,膨脹卻在加劇。最後,索尼婭鬆手,讓雷蒙長驅直入。
  
  表現要好。讓她明了自己的非凡。讓她享受無可比擬的快樂。這一刻得來非易….
  
  然而,事與願違。雷蒙感到崩潰在即。他料不到索尼婭會有這樣神奇的技術,使自己的耐力如此不濟。
  
  他停頓了,索尼婭卻不停頓。雷蒙想鳴金收兵。索尼婭不允。
  
  "你…不怕懷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不怕。"她叫道:"繼續!"
  
  雷蒙未能堅持多久,終於松垮。他伏在索尼婭身上吁咻不已。很久,索尼婭才讓他離開。她反手在茶几上摸到一盒巾紙,抽出一疊,遞給雷蒙。"差勁…"
  
  "不。太激動…"
  
  "差勁。"
  
  "瞧著吧。"
  
  洗澡后,索尼婭裸身平躺在床上。雷蒙象一個博物館長觀賞新得的珍品似地跪在床邊細細品味。中國女性的皮膚原來比白種女郎更細膩更光滑更潔白,沒有那種點點的痣斑,更沒有濃密的汗毛。象漢玉,象明瓷。除了性,他獲得藝術的享受。
  
  摩挲,嗅聞,吻撫,一厘米一厘米,從前額到腳趾。索尼婭依順地側轉,翻輾,抬腿,屈身,反躬,任由他選取各種不同的視角。最後,雷蒙展開第二輪攻勢。
  
  這次,雷蒙進退自如了,得心應手了。他恢復了信心,充滿了自豪,用嫻熟騎師的姿態施展全部經驗技巧,內勁十足地控制速度,遞增力度。索尼婭徹底松馳,不再躁狂,猶如品嘗香茗般地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超然來享受快感。她故意給雷蒙一個重振威儀的機會。她不能使雷蒙在這件事上產生自卑。一再重複的自卑感可能使人最終掛冠引退。男人總是男人。在這件事上必須讓他保留絕對的自豪才能長久地佔有他。索尼婭嬌聲輕啼,顯示一種莫大快樂證明雷蒙的雄壯。事實也正如此。索尼婭的嗯啞之聲急促了,她抓緊他,陣陣痙攣,似乎不勝風狂雨驟。這次,雷蒙不是崩潰,而是躊躇滿志地抒放最後的神威…
  
  意猶未盡。雷蒙拉住奔向浴室的索尼婭,半跪在地,抱住她的身體,再次狂吻。"重下斷語,索尼婭。"
  
  "好樣的。雷蒙,你挺棒。我發誓不讓你離開我,直到永遠…"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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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4 09:21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4日

(七)


  約翰很清楚,要把露西請回來,唯一說客就是自己。但是,如果她肯回來,促成的出面角色又絕不可以是自己。而從最近露西跟彼得見面的情況看,露西回來,卻又是不可能和不合宜的。露西對彼得舊情未忘倒不成大患,因為她是一個知情識趣謙恭自抑的女孩,傷腦筋的是這個不知天地早已翻覆人事早已全非的彼得,會繼續干出什麼樣的傻事來就未可逆料了。況且,從彼得的口氣可以聽出,他對結婚未足兩年的妻子,已有憎厭之心。
  
  經驗使約翰痛切感知,家庭的分崩離析是人生的不幸之源。可嘆的是戀愛和婚嫁的男女大抵都在青年階段,無知,自私,誤解,偏執和任性使他們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待到醒悟,錯已鑄成,年華逝去,經驗無可適用於自身,也不能轉而施惠後人。許多人正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地重蹈覆轍,演出悲劇。
  
  彼得不是一個不正派青年,不是一個無能的廢物。但錯誤不一定全是不正派與無能者才會犯。每一個人都有本性上的弱點與偏差。以五十多歲的約翰來看彼得,看得尤其真切與瞭然。約翰認為彼得是一個難得的合作夥伴,跟他一起打拚,重振華苑,拓展事業,自己毫無後顧之憂。一來彼得忠貞可靠不會欺祖滅宗,二來他機敏能幹點子也多;但是,在個人感情的範疇里,彼得卻不是一個富有理性,脈絡清晰的人。大火前的華苑,剛剛顯出起色,無端端惹出這麼多的猜忌,對立和幾乎使露西滅頂的風波,根源全在彼得;而約翰始終不知道的是,那場大火的起因實際上根源也在彼得。
  
  約翰對凱蒂的評價,不在彼得之下。這個馬來西亞來的福建姑娘,事理明曉,目標明確,行動果斷,有分有寸,確是一個可造之材。彼得被阿德毆傷,她忘我悉心照顧護理;結婚之後,她把一個小家庭整治得風調雨順;雖然不能不承認她是冒出於彼得跟露西之間的"第三者",但介於"表兄妹"之間,也就無可厚責這合法合理的第三者了。她不是一個橫刀奪愛的悍婦。她對丈夫的眷愛,對露西的同情和懷念,都是由衷的。約翰希望這一對夫婦能夠恩愛和睦,同心竭力,把精力投注於華苑的振興。他知道,彼得一旦心有旁騖或者後院起火,餐館的事也一定辦糟。
  
  對露西的回來約翰不再指望。當年酒吧上的熱鬧興旺景象,不會重現了。在紐約,一個調酒高手,只要耐心招聘,總是找得到的。但是,人跟人就是不一樣。人的魅力和風姿,是不可定造與複製的。露西哪怕不懂調酒,只要站在櫃檯裡面,用那種天真的誠懇的笑容給顧客佐酒,也能使人人心曠神怡,引來高朋滿座。
  
  約翰跟露西專門談了一次。他一開始就表明:她的一切想法他都理解,一切決定他都尊重;毫無勉強延攬之意。
  
  露西說:"我也是呀。我每天都在想這件事。但是,約翰,你說,我能回來嗎?"兩隻眼睛中透著迷惘與焦灼,定定地看著約翰。"要是你說能…"
  
  門沒有關上。希望與可能似乎遞了過來。但是約翰的情緒卻不高漲。
  
  別人這樣作答,我會覺得那是策略,是高招。但是,露西,你這樣說,只會使我做相反的決定。你的彷徨使我不忍再讓你重入是非的旋渦。來與不來,無非只關係飯店的收入而已,為了我們多賺錢,我能把你丟入鋼鋸的利齒中去嗎。約翰沒有做聲。
  
  露西唯恐約翰失望和不悅,她補充說,"當然,回去,我可以比現在多賺好幾倍的錢…去華苑做事,也比在任何地方開心…"
  
  約翰制止她。"別說了,露西。一個人活著不能只為賺錢。"
  
  "可是,我怎麼能拒絕你…"
  
  "不是你拒絕我,是我這樣認為:你還是別回去的好。關鍵在彼得…"
  
  "他…他…"
  
  "他。就是他。你不能再去跟他搞在一起了。"
  
  "他…我知道。但是,我想.....嗯.....總該有個重新開頭吧。"
  
  "不會。不會重新開頭。你是這樣想,他可不這樣想。他一碰到你,他只可能繼續過去。就是這樣。因為一切他還都蒙在鼓裡…
  
  露西的眼睛黯淡了。"是的…"
  
  "既然瞞著他,他就執迷不悟。"
  
  "是的…而且,他對凱蒂也不滿意。"
  
  "他說的?」
  
  "沒有。他沒有說。一個字也沒說。我看得出來。不看我也知道。"
  
  "所以,你不能回去,不應該回去。露西,委屈你了。"
  
  "怎麼能說委屈…"
  
  "也真滑稽。我有餐館,你會做事,然而,你卻不可以去我那裡做。"
  
  "不要緊的…"露西說,"如果我回去,我想,生意會好的…"
  
  "別管生意了,露西。你…對不起,我隨便問問,現在生活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錢夠了。一個人嘛…"
  
  "住處還可以嗎?那個室友…"
  
  "沒問題。可以的。跟誰我都可以相處…什麼都不爭,就沒麻煩了。"
  
  "想換環境,告訴我。"
  
  "好的。"
  
  "噢,告訴你,梅要結婚了。"
  
  "是嗎?她在哪裡做事?"
  
  "聯合國總部的一個文化機構。工作不錯。"
  
  "真羨慕她。那…未婚夫呢。"
  
  "一個亞洲國家的駐美外交官。小官員。祖上是華人。喜宴會請你參加。可能,她會請你做伴娘…"
  
  約翰選擇一個晚間,帶了一些禮品,徑直去彼得家。
  
  凱蒂胖了,臉色白嫩許多,且紅潤有光,體態也較前豐腴了。「電鈴一響,我就猜是你。誰會深更半夜不打招呼就闖來呢。呀,瞧你,大包小包的,幹什麼喲。"
  
  "想討你一個便宜,檢個現成的'外公'噹噹…"約翰笑嘻嘻地說,"小娃兒呢。"
  
  "吃了奶,睡了。"凱蒂接下約翰手裡的東西,"認了你這外公,一世吃穿不愁,燒香拜佛也求不來的福氣…"
  
  「先別說福氣,凱蒂,"約翰說,"這個外公現在是個討飯的,背了一身的債,別人見了我躲都來不及呢。"
  
  "背債也要有身價。象我們這樣的窮家小戶,三元五元,找誰借去要咖啡還是綠茶?"
  
  "最好是酒。有威士忌嗎?"
  
  "不給你酒。開車哪能喝酒。"
  
  約翰嘆了一口氣,"那,外公不當了,罷工了,辭職了。才幾秒鐘的事你就象梅和黛安一樣來管我了。我一直說有女兒是件倒霉事。如果是兒子,爺兒對飲,管它娘的。"
  
  凱蒂端來咖啡。"現在受女兒管,還是等一會受警察管?隨你。"
  
  "喂,別弄錯啦!"約翰說,"三小杯威士忌,絕對影響不了我開車的,彼得知道。"
  
  "他知道個屁,"凱蒂說,"最近,他自己就吃了幾次罰單。"
  
  "是嗎?"約翰驚起,"吃罰單?為什麼?"
  
  "還不是喝酒。"
  
  "他,喝酒?他可不是酒鬼啊。"
  
  "酒鬼,就不是吃罰單而是進監獄了…"
  
  "人呢?他人呢?"
  
  「出去了。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凱蒂在約翰的對面坐下,"最近他心裡很煩。眼看華苑開張,酒吧招人,可能想露西了。"
  
  約翰鎮靜不語。過了一會,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缺了露西,餐館不能營業了嗎,笑話。"
  
  "別說得這麼冷酷。問題不是酒吧,是露西。找不回來露西,他心裡不會安寧。"說著,凱蒂瞅緊約翰。
  
  "人家不露臉,不現身,我們有什麼辦法?"約翰慢條斯理地說,"女孩子翅膀硬了,會飛了,誰拴得住?"
  
  "我看不是這樣。"凱蒂說。
  
  "那是怎樣?"約翰問。
  
  "我不知道。"凱蒂說,"你也不知道?"
  
  "我怎會知道?"
  
  "醫院是你送的,費用是你付的,總知道一點吧。"
  
  "一點也不。出院那天,一個說北方話的女人來把她接走了,這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的影子。"
  
  "真的?"
  
  "真的。"約翰用一種非常肯定的語氣說。然後,他看著凱蒂的眼睛,"彼得…最近…說過什麼沒有?"
  
  "沒有。"
  
  "做表哥的,不會沒有一點線索吧。"
  
  "有線索,就不會這樣子了。"
  
  "什麼樣子?"
  
  "喪魂落魄。"凱蒂輕輕喟嘆一聲。"對你沒有什麼好隱瞞,我們結婚,他實際上是無路可逃一百個無奈…我很清楚。他心裡在想別的。別人。"
  
  約翰裝出一副吃驚不小的樣子,"凱蒂,凱蒂,沒根沒由的話,可說不得。彼得是個顧家的人。有了你,算他福大。你看,你們這個小家庭,哪一點不比人家強?以後華苑做得好,經濟上就不愁,加上有了孩子,一條船就行穩了。"
  
  "我看難穩。"這時,卧室里傳出孩子的"咿呀"聲。凱蒂掠一下頭髮說聲"對不起",起身匆匆入內。過了一會,她走出來說道:"說起來,露西也太古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需要這樣躲著避著?事情捂著悶著,只會越來越複雜。公開出來,有什麼解決不了的?"
  
  "能有什麼事呢。"約翰小心翼翼地說,"天下本無事罷。"
  
  "有,沒有,當事人心裡有數,"凱蒂冷笑說,"別人知道什麼?"
  
  "不說這個了。"約翰說,"自己的日子自己過。露西在這裡也好,不在這裡也好,只要自己把握好,別人又能怎麼的。何況,露西也不象是那種硬要插一腳的人。你說呢。"
  
  "她不是,當然不是。"凱蒂急忙說,"問題在於我們的這位彼得先生,他的心思太複雜了。男人嘛,不複雜不行,太複雜了也不好。太複雜,心裡就沒有真正的目標,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到手的,全是泥巴垃圾,仰頭眼金金饞著的,才是星星月亮…"
  
  "凱蒂,我想,恐怕你也太複雜了。想這麼多幹嗎呢。星星月亮,讓他仰著頭饞去看去好啦。他天天面對的是你。你應付得好,處理得好,他怎麼樣也是你的人。"
  
  "話是不錯,老闆——"凱蒂又嘆一口氣。
  
  "不要多嘆氣,把自己嘆老了。"約翰說,"彼得是虐待你了,還是打你罵你冷淡你了?我想他還不至於吧。他不是一個粗野不講理的人吧。"
  
  "不是的,他不是這樣…我倒是覺得,他太客氣了…"
  
  "那你要他怎樣?"
  
  "我不要他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怎麼樣。"
  
  "你…不會是…一種產後憂鬱症吧。"
  
  凱蒂笑起來,"要說憂鬱症,恐怕是婚姻憂鬱症…我自己心裡明白,這個婚,是結錯了。是我揀錯了郎。"
  
  "不要這樣說,"約翰正色說,"凱蒂,對婚姻,對人生,不能太理想。人不會十全十美,生活也難得萬事如意。弱者,將就著,忍耐著;強者,去適應,去改善,人的生活,大概只能這樣…"
  
  "謝謝你了,老闆,外公。"凱蒂給約翰添了點咖啡,"我想,也只能這樣了。"
  
  約翰拿起咖啡杯,一飲而盡。"晚了,我該走了。"他站起來。
  
  "再等一會。他不會太晚回來的。見了面再走比較好。"
  
  "彼得總不至於懷疑…"
  
  "不是這個意思。我估計,這時候,他該回來了。"話音未落,門上有了鑰匙聲。"你看,沒估錯吧。"
  
  "有誰比你把他摸得更透呢,夫妻總是夫妻。"
  
  彼得推門進來,一臉驚訝。"啊,你在這兒。"
  
  "你呀,扔下妻子孩兒,一個人哪兒逛盪去了?"
  
  彼得脫去外套,往沙發上一扔,顯出憔悴和疲乏。"飯後百步走。開車的人,不出去走幾步,兩條腿快殘廢了。"
  
  "'飯後百步走,老婆長得丑,'他彼得是保養得法。"凱蒂端來一杯咖啡,遞到彼得手上。"今天大老闆特地來給兒子送禮,你看,破費不少呢。"
  
  "你是怕鈔票霉掉爛掉是不是?"彼得喝一口咖啡瞪著約翰說,"說過了嘛,何必拘這俗禮?我們靠你吃飯,多賞幾分工資不是更實惠?"
  
  "不說聲謝謝倒反挖苦人家,好心當成驢肝肺,你這人是怎麼啦。"凱蒂嗔彼得一句。
  
  "誰象你哩,手伸得長長的照單全收,倒象是欠了你似的,"彼得回敬說。
  
  "他花點小錢來討大便宜呢,他說,要撿個現成的干外公噹噹哩,"凱蒂笑著說。
  
  約翰急忙說,"凱蒂,我真服了你。剛才還在跟你老公拌嘴,一下子槍口又朝我了。我不是說了嗎,我這外公,辭職了。"
  
  "這不行,哪有想當就當想不當就不當的,"彼得問凱蒂,"磕了頭嗎?"
  
  "頭還沒來得及磕他就變卦了…"
  
  "快磕,快磕,我也一起拜三拜,以後大老闆分遺產,三一三十一,我們也拿一份。"
  
  "好吧,你們磕完頭,我即刻寫遺囑。眼下先把債務分一分,我的擔子也輕點…"約翰笑著說。
  
  大家坐定,凱蒂又添咖啡,"來了多久?"彼得問約翰。
  
  "才幾分鐘。小娃兒睡了,還沒進去看過。倒是挺乖的,沒聽他吱過一聲。"
  
  "還算太平。睡了吃,吃了睡,不怎麼煩人。"彼得說。
  
  "開了工,怎麼辦?托給別人帶?"
  
  "不,"凱蒂說,"不給別人帶。稱心的人不好找。"
  
  "那怎麼辦?"約翰又問。
  
  "誰知道?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把什麼都攪亂了…"彼得皺著眉說,"唉!我現在是方寸大亂…"
  
  "什麼叫做'來得不是時候'?"凱蒂抗聲說,"你不叫他來他來得了嗎?我最不要聽就是這種話…"
  
  「凱蒂!"彼得瞪她一眼,語音嚴厲。
  
  "別瞪我,"凱蒂說,"孩子有什麼錯?"
  
  "這不是對錯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凱蒂說,"你倒說說看,是什麼問題?"
  
  "我說過了嘛,一切都還沒有頭緒,華苑不巧又出了事,這時候…唉…叫我怎麼說?"
  
  "再窮的人家,三個五個孩子也喂大了,你這頭生兒子,偏偏嫌他來得不是時候,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你說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怎麼樣養家活口!"
  
  "養不起有山姆大叔救濟,怕什麼?我還沒有靠你養過吧。"
  
  "我彼得還沒有潦倒到申請救濟的地步吧,別跟我胡攪蠻纏好不好?"
  
  解圍的是孩子的哭聲。凱蒂匆匆走進卧室。
  
  "你呀,吵什麼?有話為什麼不好好說?"約翰輕聲責怪彼得。
  
  "她在吵呀。」
  
  "不對,彼得,你四十齣頭了,孩子不能算來得早了,你這樣說怎麼不叫她生氣?小孩她一個人生得出來嗎?"
  
  "你怎麼總幫她?"
  
  "你呀,彼得,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說你。四十歲的人,怎麼一點也不明理?"
  
  "我不明理?不明理也給你當了這些年經理了。"
  
  "不是指這個。我活了將近六十年,最看不懂的就是你彼得這個人。打理餐館,策劃生意,你有眼光有才幹。但碰到這種事情…唉…你的頭腦象是換了一副,簡直莫名其妙…"
  
  "你有根據嗎?這話說得不輕呢。"
  
"別跟我要根據,彼得。我不是無的放矢的。"約翰忿然說,"我無事何必來貶低你,蔑視你?你呀,結了婚,生了孩子,千萬不能有什麼委屈感。

沒有人用刀用槍逼著你吧。凱蒂哪一點配不上你?哪一點沾了你的光?孩子是你的親骨肉…"
  
  彼得直愣愣地瞧著約翰。對方的這番說辭大出彼得意料。
  
  "經濟不是問題。你們還不到沒有飯吃的程度。華苑一開工,錢就有得賺,債也還得清。你們這個小家庭,前面有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你何至於'方寸大亂'?孩子的問題,也不是什麼大傷腦筋的難題。凱蒂留下來自己帶,也窮不倒你們。可靠的保姆,也不是絕對找不到。想想辦法,什麼都解決了。"
  
  "她是想…"彼得壓低聲音說,"把她老娘從馬來西亞接來…"
  
  "那也是一個辦法呀。請外婆來帶,就放心了。"
  
  "唉,約翰,現在是你不明理了。叫我…"彼得湊近約翰說,"跟一個從沒見過面的目不識丁天天拜佛的福建老太婆一起生活,怎麼吃得消?"
  
  "唔…"約翰沉吟道,"這,我不好說了。反正,你們兩人好好協商…"
  
  "怎麼協商?吵了不知多少次了。我早知道…麻煩在後面呢。照她的意思,不單是她娘,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要移民呢。一串大閘蟹…我自顧都不暇,哪裡挑得起這付爛擔子?"
  
  "這種事情,照理說,結婚之前就應該講清楚的…"
  
  "咳!老闆!你叫我怎麼說!"彼得的聲音更低了。"我現在真叫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呢。我生平做下的最大錯事,恐怕就是這件了…"
  
  約翰瞅著彼得,不禁又氣又好笑。你做下的最大錯事,恐怕不止這件呢。現在你陷進了泥沼,方知自己錯了。你把露西扔進深淵,可知自己之錯?
  
  "移民…手續上不成問題。我們公司出擔保。她弟弟多大啦?"
  
  "二十多。成年了。"
  
  "可以獨立了。結婚沒有?"
  
  "沒有。"
  
  "那容易來。一隻飯碗我們給他。以後,老太太跟兒子生活,不就解決了?"
  
  "這是你的如意算盤。人家都聽你的?你是移民局長,還是紐約市長?"
  
  "那就看你的協商技巧了。凱蒂是個精明有心計的人,她會先顧好自己小家庭的。"
  
  "我父母…從來都反對這門親事…"
  
  "這是你的事。你們兩個人的事。別人的意見沒有用。"
  
  "我…唉…我…"
  
  "不要長吁短嘆,認為自己吃了虧。你彼得不是一個吃虧的角色…"
  
  凱蒂抱著飽吃母乳后心滿意足地"唔咿啊噢"喋咻不停的孩子走出來。
  
  "吃飽了,就不想睡了。"凱蒂直抱孩子,讓他伏在自己胸前,輕拍他的背部。
  
  "那就讓他玩一會吧,"約翰說,"過來,讓外公看一看…"
  
  孩子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大家都笑了。
  
  "凱蒂你很內行啊。小孩吃飽后,要把他胃裡的那個氣泡趕出來。不然會吐奶。"約翰說,"幾個月了?"
  
  "馬上半歲了,"凱蒂把孩子抱近約翰,"你的真外公死了,現在有了個干外公。過年過節拿大紅包。"
  
  "別教唆他敲榨勒索,"約翰說,"長得很靚呢,活象彼得。"
  
  "脾氣不象他。"凱蒂說,"哭聲響亮,說停就停。吃起來又凶又猛,肚子一飽即刻扭過頭去,一口也不多吃。一個大頭覺可以睡五六個小時,吃飽了就手舞足蹈,還哼小調。"
  
  "痛快人,痛快人。"約翰瞧瞧彼得,轉向凱蒂,"象誰呢?"
  
  "至少不象他老子。"凱蒂坐下,用一塊濕紗布揩拭孩子的眼角。"他是痛快人嗎。他不是。你的爸爸不是。他是個不痛不癢的人。"
  
  "你要我又痛又癢?"彼得悻然說。"什麼話!"
  
  "我不知道,"凱蒂讓孩子躺在自己彎著的臂肘里,對著孩子說,"你爸爸說:'什麼話'!你媽媽回答他:'中國話'!"
  
  "起了個什麼名字?"約翰問。
  
  "你問他。名字是做爸爸的起的。"
  
  "KEVEN,英文是KEVEN,中文是凱文。同音。"
  
  "不錯呵。這個名字現在很流行啊。那麼KEVEN,老外公告辭了。"
  
  約翰對這個小家庭的前景不抱樂觀。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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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14日

(八)
  
  
   雷蒙的公寓在曼哈頓地價與房租最高的地段:五十幾街東區一幢大建築物的第七層,憑窗可見蜿蜒流淌的EAST RIVER(東河)。在紐約,住處,是人們社會身份的標誌;哪怕房租再貴,甚至每月超過三,四千美元,你只要想在這個社會階層待著,你就得在這種地段的這種房子里住著。大樓正門,是一塵不染的黃銅瓖框的厚晶玻璃,門前人行道上有一條狹長的蓬廊;門內的前廳,擺滿各種盆栽巨樹,間中還有人造假山和小型流瀑。地面是每天水洗上臘的大理石花紋磨石巨磚,四牆是暗絳色的大理石貼面。在門廳內部的右側,有一個非常講究的櫃檯,裡面端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穿著漿熨得筆挺制服的DOOR MAN(守門管理員)。
  
   索尼婭推門進去,走向櫃前。頭戴大蓋帽的管理員向她投來探詢的目光。
  
   "雷蒙.麥金利,"她摘下RAY BAN金邊小圓鏡片太陽眼鏡,低頭打開小包,取出錢夾,從裡面抽出一張五美金鈔票,用優雅大方的姿勢把它放在桌上,再推前兩寸,同時燦然一笑。
  
   管理員站起,臉上堆滿笑容,用熟練的手指拈起鈔票,放進褲袋。"謝謝,小姐。請稍等。"他拿起電話,按了兩位數字。咕噥了幾句,他掛上電話,離座走出,步向電梯,伸手按亮電鈕。索尼婭跟在後面,款步而行。"叮呤"一聲,紅燈亮起,電梯到位,門無聲打開。管理員一手在內側"7"字的圓鈕上按了一下,然後伸手表示請進,"祝你快樂。"
  
   "謝謝,"索尼婭又是一笑,走進電梯。"你也快樂。"
  
   索尼婭知道,紐約高級公寓的DOOR MAN,有著一雙天底下第一勢利與第一銳利的眼睛。他們對每一戶住客的經濟實力,親朋戚友,進出時間,器量派頭都了如指掌。對於衣著寒酸,模樣潦倒的來訪者,他們不失莊重,照樣彬彬有禮,但盤詰嚴格,絕不含糊,使對方既自慚形穢,又無可抱怨。對於器宇軒昂,衣著華貴的先生夫人,他們殷勤周到卻又不顯諛媚。他們是通報來客的傳達員,又是大樓居民的安全衛護員。他們有的來自保安公司的遣任,有的是直接受雇於大樓董事會的退休警佐,他們的桌子上都有直通警察局和消防隊的報警設備,同時也有暗藏的武器。在紐約,有身價有錢財階層的居住安全是有保障的。索尼婭明白,五元美金的小費,對於今後會是這裡常客乃至居家主婦的她來說,是一個合適的數字。少了,顯出寒酸與閉塞,多了,則又象是自己高攀這個階層的一種努力,效果適得其反。
  
   在這位DOOR MAN的眼裡,索尼婭是一個他所不熟悉不理解的典型。這幢大樓,除了兩家日本裔住戶之外,很少有東方人進門。憑直覺,他斷定索尼婭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喜歡盲目鞠躬,而索尼婭則把腰桿挺得筆直,儘可能地顯示高傲。但是,他又無法把索尼婭跟中國人聯繫在一起。在他的心目中,中國人全是在華埠衣廠和餐館里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而一進地鐵就倉皇搶座位的苦工。雷蒙.麥金利先生是一位藝術家。那麼,這位東方艷女也是一個藝術家。對藝術家,他抱著好感甚至敬意。藝術家是脫俗不羈的人。他(她)們通常氣質高雅,出手大方,雖然實際上都不富足。
  
   雷蒙開著門迎候索尼婭。
  
   他穿一件質地華貴的晨袍,腮頰和下巴颳得泛著青光,頭髮則已精心梳過,手捧一杯咖啡,顯出一種閑適自在與熟不拘禮的樣子。索尼婭出現在門口。"早上好,麥金利先生。可以進來嗎?"
  
   雷蒙嚇了一跳,詫異地瞅著索尼婭。"我們昨天剛認識?"
  
   "當然不是。"索尼婭含蓄地笑著,看著雷蒙的眼睛。"你在洛杉磯待了十二天,我不知道你對我的態度會有什麼變化。我不想自討沒趣。"
  
   "我們不是天天通著電話?"雷蒙的眼睛還是張得大大的。"怎麼可能有變化?"
  
   "你也曾經伏在我的身體上面接聽你前妻的電話,口氣的輕鬆語言的機敏使她以為你正在閱讀一本幽默小說。所以,我不能以電話的語氣和內容來判斷你。"
  
   "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總設法使我的熱情冷卻?"
  
   "我是一個愛你仰慕你的女子。"索尼婭走進來,在他的腮上輕吻一下。"你總不能剝奪我自我保護的權力吧。"她把小背包扔在沙發上。
  
   "你太多疑。索尼婭,"雷蒙失望地說,"這對愛情會是一種殺傷。"
  
   "這不是多疑,是敏感,是愛情,"索尼婭伸臂懷抱雷蒙,"生我的氣了?"
  
   雷蒙輕輕推開索尼婭,"不是生氣。索尼婭。我過十八歲生日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中年人的特點是感情穩定。"
  
   "這句話並無新意。"索尼婭又抱住雷蒙。"告訴你吧,HONEY我的感情使我變得脆弱而質,好象昨天才過了十六歲生日。"她把臉貼在雷蒙胸脯上,用委屈而傷感的語調幽幽訴說,"增強我的安全感,使我不再敏感多疑。這是我的要求,唯一要求。"
  
   雷蒙感動了,他捧著索尼婭的臉頰,深情親吻,"我會的...我會的…"
  
   "就是這種空洞的許諾?"
  
   "不是,"雷蒙放開雙手,伸下去抱著索尼婭臀部,撫揉著,"沒有什麼比行動更實際的了…"
  
   索尼婭掙脫了他,退後一步。雷蒙的眼睛又因詫異而瞪大了。
  
   "教授,房門開得這麼大,"索尼婭笑著說,"幾分鐘后,門廊上就會象TIME SQUANRE(時報廣場)那樣的水泄不通了。"
  
   雷蒙匆匆走去關上大門,又反身來擁抱索尼婭,但她繞過沙發,輕盈地逃開了。"不要這樣的行動….雷蒙…不要…'
  
   "為什麼?"
  
   "不要…"
  
   "為什麼?"
  
   "這種行動…只能增強我的不安全感…"
  
   一臉的失望與無奈。一雙眼睛里充滿驚疑。索尼婭卻笑意盈然,用一種不象堅決拒絕的神情做著捉迷藏的動作,躲避雷蒙的攫捕。
  
   他終於看懂那是一種逗引。他虛晃一槍,做了一個往右的姿勢, 卻轉向左面,快步繞過沙發,一把逮住索尼婭。索尼婭用雙臂撐拒他。這次,她把頭扭來扭去,連他的親吻也迴避了。
  
   雷蒙並不死心。他把索尼婭推倒在沙發上。索尼婭鬆了勁,吃吃笑著,伸出雙臂箍住雷蒙的脖項,再昂頭吻他。
  
   他伸手去扯她的褲腰拉鏈。她騰出一手,捏住他的手。"不…不…"
  
   雷蒙止手,望著索尼婭。
  
   "不要強迫我…"
  
   "…唔,…可以…對不起。"雷蒙放開索尼婭,坐在她的身旁,索尼婭也坐直身子,理著散亂了的頭髮。雷蒙繼續說,"你…我不明白…"
  
   "洛杉磯回來,就用這來迎接我?"索尼婭問道,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接著,她又出其不意地伸手撩開雷蒙的袍子,指著他的裸身,"我想,我變成一個應召女郎了…"
  
   "不!"雷蒙大聲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多麼想你多麼需要你!"
  
   "性慾是唯一體現?"索尼婭用一種顫聲哭音說,"應召女郎還收一份酬金呢…"
  
   雷蒙驚惶失措,"怎麼這樣說?不…索尼婭…我…"
  
   索尼婭把身子挪遠雷蒙。"我想回家了。"
  
   "對不起,我…真抱歉,忘了給你選購一件禮物…"
  
   一聲冷笑,"你以為我希罕一元五角一株的玫瑰花,或者一枚假鑽石胸針?"
  
   "不,不,不,"
  
   索尼婭站起來,佝身去拿小挎包。
  
   "別走!求求你,別走!還有事要跟你說呢。"
  
   "什麼事。"索尼婭不顧他的阻攔,拿起小包,背在肩上,又掠了掠頭髮。
  
   "你不知道,好消息。羅勃特.倫倍克要拍一個巨片,需要一位亞裔女主角,我推薦了你。下月,他來紐約…"
  
   索尼婭仍未回頭,也沒有如雷蒙預期那樣的回嗔作喜。"你認識他?"聲音仍是冷冷的。
  
   "豈止認識!多年好友....合作過好幾次了。"雷蒙從沙發上躍起,走到內室,捧了一本厚書出來,"你瞧,這是劇本。"
  
   羅勃特.倫倍克是赫赫有名的大明星兼大導演,十多年前得過一次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三年前開始兼做導演。他主演或執導的都是成本高昂的大製作。能在他的片子里飾演女主角,真是平步青雲了。
  
   "什麼樣的情節?武打戲床上戲我可是不感興趣…"
  
   雷蒙拉索尼婭在身邊坐下,原原本本地敘述劇情。最後,他說," …女主角不需要一拳來一腳去地廝打,但是,最後,她開槍射殺了在精神上一直虐迫她的親姐姐——"

 "等一下。親姐姐?那麼說,劇中還有一個亞裔女子?"
  
   "這....嗯....我想…是的吧。不過,這姐姐,是中年…將近四十歲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昨晚電話里也沒說?"
  
   "我是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一點也不驚也不喜。這有什麼可驚喜的?推薦了我,又不是拿到了合同。可能性是百分之幾?"
  
   "這…我可說不上。羅勃特…"
  
   "這樣大名鼎鼎的大導演,向他推薦角色的人還會少?"
  
   "這就得看他的眼光,還有看你的運氣了。不過,跟他的第一次見面是重要的。"
  
   "我可不想混在一大堆中國姑娘里讓他掰開嘴巴看看牙齒掀開眼皮看看眼珠,或者,還要穿上比基尼向他露露胸脯和屁股…"
  
   "不會這樣。不公開徵聘。他很倚重我。"
  
   "你給了他我的背景資料?"
  
   "什麼資料?"
  
   "RESUME!(書面履歷)笨蛋!我的RESUME!"
  
   "啊!喔!…我.....我沒有帶在身邊…"
  
   眼睛發黃了。"這,算什麼推薦?他…也許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會。我是鄭重推薦的。"
  
   "人家又有什麼理由要鄭重接受,牢記在心?"
  
   "他說過他來紐約見你。"
  
   "專程來見我?」
  
   "那…也不是。總之,他來,我們抓住時機。"
  
   "怎麼抓?這種人,成天被記者,影迷和情婦包圍得昏頭昏腦的,可能連你都見不上他哩。"
  
   "不會不會。我去接機。到時,你也去。"
  
   "我才不去哩。我去算什麼?一個迫不及待的自我推銷者,還是你的情婦?"
  
   雷蒙點點頭。"我來安排。我不是束手無策無足輕重的人。這是我的專業和特長。"
  
   "別吹牛。有沒有能耐,看效果。我問你,下一步,你該做什麼?"
  
   "打個電話給他,重申推薦。"
  
   "這有屁用!"索尼婭憤怒地尖叫起來。"電話錄音帶留言,誰會重視?你是喬治.布希?"
  
   "那…"雷蒙搔耳撓腮,"那就等他…"
  
   "發傳真!現在就發!"
  
   雷蒙乖乖地走進書房,在索尼婭的監督下,從抽屜里找出索尼婭的RESUME,撥通羅勃特的傳真號碼,把滿滿兩頁的資料發了過去。
  
   "我餓了。"索尼婭一屁股坐在書桌上,把鞋甩掉。
  
   "吃飯去。"
  
   "懶得走。有冰淇淋嗎?"
  
   "有。"
  
   "HAGEN…的。我只吃這種。"
  
   "有。"
  
   吃著冰淇淋,索尼婭問:"你不餓?"
  
   "我吃兩個生蚝。"雷蒙說,"你要不要?"
  
   "不要。"索尼婭十足內行地說,"我的興趣靠你的功夫。不靠那種東西。"
  
   "你也懂?"
  
   "你以為我剛進JUNIOR HIGH SCHOOL(初中)?"
  
   用紙巾抹過嘴后,雷蒙倒來兩杯白蘭地。索尼婭抿了幾口,走過去拿雷蒙手裡的酒杯。雷蒙仰頭一飲而盡。索尼婭把兩個高腳酒杯一舉手扔進字紙簍里。就在雷蒙驚愕的時候,索尼婭猛地欣開雷蒙的袍襟,把雷蒙連推帶搡地推跌在沙發里,然後把整個身子壓了上去…
  
   他們經歷了最瘋狂最心滿意足的一次。
  
   他們裸著,躺在沙發里。索尼婭蜷起身子,象一隻小貓似地偎卧雷蒙的胸懷。今天她來,是要雷蒙向她求婚。此刻是一個良好的時機。她考慮著怎樣步步誘導,引入正題。成為雷蒙.麥金利的正牌夫人,是她夢寐以求的近期目標。取得綠卡,辦好永久居留身份,只不過是一篇大文章里的一個小標題,以索尼婭的潛力與抱負來說,是件不足為慮的小事。她要的是籍此打進可以使自己飛黃騰達的圈子。圈子是重要的。它是社會階層,專業隊伍的一個基本構體。進不了特定的圈子,一個人的天賦,特長與能量絕對無從施展與發揮。一顆稀世寶鑽落在煤堆里,逃不脫被送進鍋爐混入炭渣的命運,而如進入鑒定家的手中,它就有希望被瓖在女皇的權杖之上。索尼婭對雷蒙並無真正的愛情或感情。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對任何人任何事有過什麼真正的感情。她不相信感情這種東西,認為它不過是一種錯覺或者虛妄,她不相信人除了可笑地衝動或愚蠢地上當之外,還有什麼動感情的可能性。她認為,人生有價值的行為,唯有追求目標的有效手段而已:世上多數名利雙收的偉人的歷史正是無可辯駁的明證。
  
   "告訴我,你對倫倍克先生是怎樣談我的?"索尼婭伸出手掌,撫著雷蒙的胸毛。
  
   "我說,我發現了一個可造之材。"雷蒙有著一種考了一百分後向父母報功的小學生的自豪,"這甚至是在他談到新片和劇本之前…"
  
   "說確切些。什麼叫做'甚至' ?"
  
   "確切地說,我提你的時候,還根本不知道他的新片。"
  
   "那…你是跟他在大談女人時順便說起我的嘍。"
  
   "不!不是…"
  
   "別否認。我知道,倫倍克先生是位大情聖,好萊塢的獵艷高手…我訂閱許多影視報刊。你們之間,最感興趣的話題不見得是電影吧…"
  
   "那種小報劣刊專門散布謠言,怎麼可以去看。"
  
   "這我也知道。不過,信其百分之五十,就差不多。"索尼婭又去吮舔雷蒙的耳垂。"什麼叫做'可造之材'?你真這樣說的?"
  
   "你懷疑我?"雷蒙忿然了,他轉過頭,用鼻尖頂著索尼婭的鼻尖,'憑什麼?"
  
   "憑我對男人的直覺。你在說可造之材的時候,別有所指吧。"
  
   "胡扯。指什麼?"
  
   "你自己知道。"
  
   "我們說正經的。你究竟要不要聽?"
  
   "當然要聽。要聽真話。別編一套來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
  
   "那麼,他的反應是什麼?"
  
   "他兩耳豎直,雙目炯炯。"
  
   "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
  
   索尼婭咯咯直笑,又伸出手掌,在雷蒙臉頰上輕拍一下。
  
   "什麼意思?"雷蒙問。
  
   "我正要問你呢。什麼意思?"
  
   "他極為重視。他相信我的眼光。"
  
   "什麼眼光?"
  
   "我能發現天才。"
  
   "別哄我了。我哪裡是天才?你憑什麼把我捧得這麼高?你甚至沒有看過我的正式演出。你是指…床上的表現吧。"
  
   雷蒙生氣了,想坐起來。索尼婭把他硬按下去。"躺著別動。說下去。"
  
   "他問了你的詳細情況…"
  
   "然後呢?"
  
   "然後他說,他正好需要這樣一個角色,一個主角。就談到劇本。"
  
   "你真相信?"
  
   "你不相信?"
  
   "要聽下文。"
  
   "接著他說,他要見一見你。如果OK.就定了。"
  
   "你沒說我們之間的關係?"
  
   "說了。"
  
   "說了?"索尼婭坐直身子。
  
   雷蒙摟她躺下。"我說,是師生。你是表演系最有潛質的一個。"
  
   "他怎麼說?"
  
   "他極感興趣。他問我,為什麼不帶她來?"
  
   "我說:她不是一隻公事皮包,也不是一名隨從。"
  
   "他又怎麼樣?"
  
   "他很興奮。他要儘早來紐約。"
  
   "為我?"
  
   "目的之一吧。"
  
   索尼婭扳過雷蒙的臉,瞧著他的眼睛。"片中…男主角誰演?"
  
   "他自己。"
  
   "他本人?"
  
   "是的,他本人。"
  
   "怎樣的一個角色?"
  
   "一個…核物理專家。五角大樓的活寶,外國間諜的目標,他性格怪異,心情憂鬱,娶了一個華人女子,卻毫無愛情,夫妻形同仇寇。女主角,是他最心腹最機密的助手,也是他的妻妹…"
  
   "他跟她…"
  
   "有了戀情。她襄助他,了解他,同情他,是他工作中的最佳夥伴和生活的唯一光亮…"
  
   "有床上戲?"
  
   "有。不多。但很重要。不是落套的庸俗情節。是女主角籍此使他恢復對生命價值的信心…"
  
   索尼婭沉默了很久。她竭力掩飾內心的劇烈波動。她興奮極了。覺得一顆耀眼的福星已經臨近自己的頭頂。我可以把握這個角色,可以征服這位播譽全球的巨星,可以一躍而成為在美國最成功的中國女人之一….她轉過來抱緊雷蒙,把心的悸動傳導給他。
  
   "你…怎麼啦?"
  
   索尼婭把臉埋在雷蒙胸前,幽聲說,"我…我害怕…"
  
   "這是怎麼回事?"雷蒙大惑不解,"怎麼會害怕? 這…不象你了。你是無畏的。"
  
   "想想吧,你把我推薦給他,我跟他演床上戲…這對你,公平嗎?"
  
   "第一,這還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的事。第二,在這個行業,不把工作跟人生分清是不行的。"
  
   "你真這麼想?"
  
   "的確。為了使你脫潁而出,我願盡最大努力。"
  
   豪情和激動使索尼婭重燃興奮之火。她撫弄雷蒙,用溫柔的動作刺激他的敏感區域的周遭,然後,用一種楚楚憐人的神色仰頭對著雷蒙,"我要…"
  
   "我也是,"雷蒙已經躍躍欲試了。
  
   "先…"索尼婭用一種最最幽微的聲音在雷蒙耳畔說,"來點小動作…"
  
   雷蒙耐心地照著索尼婭的要求做。正當索尼婭氣喘加劇,低低呻吟之時,雷蒙一個翻身滾下沙發,跪在一邊,把頭埋在索尼婭的腹下。
  
   "上來…"
  
   "等一會,"雷蒙說,"索尼婭,我,向你求婚。嫁給我吧。現在,我要作為一個未婚夫來…"
  
   索尼婭猛然清醒。她停止一切動作和發聲,靜歇下來。
  
   不。不能說"I DO(我願意)"。形勢突變,目標必須重訂。作為雷蒙.麥金利未婚妻的身份去面對羅勃特.倫倍克,豈非自毀前程。
  
   她無語地伸出雙手,把雷蒙拉起來,讓他匐伏在自己身上,再用雙腿夾住他的身軀,"噢,我愛你…"她可沒有用肯定的辭語回應他的求婚。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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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4 09:46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4日

(九)

  
   露西一天比一天孤獨,煩悶和憂鬱。她沒有朋友,沒有親近的人,更沒有可以傾吐衷腸的知己。超級市場同事之間的熱絡局限在工作時間與場所;一下班,各個不同族裔的人們便返回各自的家庭習俗與文化中去,難得有進一步的親密交往。約翰告訴她,華苑復業,生意很好,酒吧暫時由他自己和彼得兩人頂缺,一些住在附近的常客不斷問起"那個可愛的小女孩露西。"麥克唐納老先生奇迹般地活著,能吃能動,但不能思考和言語,也不認識所有的人了。約翰幫助麥克唐納先生的律師替可憐的老人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華裔寡婦入住他家,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那華婦努力盡心, 老先生尚不十分悲慘。 露西多次抑制衝動與愧疚,沒去探訪,為的是怕見樓上的那一對惡棍。索尼婭在家過夜的次數越來越少,基本上已見不到她的人影,但每月露西放在廚房桌上的房租支票,卻總是被及時提走,這使露西明白,至少索尼婭並未失蹤,或出了什麼意外。
  
   直到現在為止,彼得這個人,這個心結,在露西心裡還沒有徹底解開。他的婚姻,曾使露西傷懷;他對這個婚姻的憎厭,又並不使她寬慰。她知道,她對彼得所懷的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更不容易淡忘,消褪和拋開的情與誼。這不是一種盡人皆然的通常心理,是露西特有的情愫。是對恩人,對保護者,對兄長,對一起親密生活過,無間合作過的友伴,對外表有吸引力的異性的一種混雜的感念和依戀。穿透了他那狹器隘量和愚蠢行為,撇開了他那嚴厲的管束和有意的冷落,露西直接感知和認定彼得的善良與對自己的真情;單憑這一點,她不計較一切,不計較他的許多訓斥,他的一掌,他把她送入阿德的魔掌等等。世上人間,許多怨恨和敵意,都源於人們不能直接感知別人的真意與本質,不能長久念恩懷德,僅僅著眼於細節瑣事和近利微益,從而變親為仇。露西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她總能忽略自己所受的傷害,而去確信對方內心本有的天良。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不是修鍊而成的涵養或積累而得的經驗。這種天性,有的人一開始就有。沒有的人永遠也不會有。
  
   經歷了種種往事以及最近這次會面,露西深深知道,彼得也決不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露西要的不是優裕的物質生活,不是奴顏卑膝的殷勤與伺候,不是奉她如天使如偶像那樣的傾倒,更不是一種近似變態的愛情。露西真正要的是理解。理解是感情,恩愛,信任以及終生不渝的基石。如若沒有理解,彼此如何能正確對待?如若沒有理解,一切的一切,頃刻之間可以統統變色。彼得之錯之誤,正在於對她毫不理解。沒有理解的愛情,是一種盲目一種偏執,帶來的結果是把自己與對方的生活毀壞。經驗和教訓明白無誤。露西腦中的觀念十分清晰。
  
   但是,一個處於孤苦無告,寂寞難耐中的軟弱女孩,不見得常能受理性的支配。上班,下班,單調的生活,回家,吃飯,上床,枯索的獨處,露西的精神脆弱到了極點。安吉拉給了她行動電話的號碼,但是,人家在途中,在汽車上,在應酬場所,又怎能跟自己聊天談心。伊娃也忙得很,近來受聘於一個專科大學任舞蹈指導,總是匆匆忙忙地說,"露西,見面暢談。"這樣的電話,打比不打更使人難過。生活里有過的一幕幕場景,一個個人物,一根根友情之絲,都淡化了,消隱了,斷絕了。阿列克斯沒有音訊,麗莎常不在家,約翰也拴定在餐館里,勞累終日,分身乏術。
  
   一個人。進,一個人;出,一個人;總是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露西無心打扮,也不買新衣。她去附近的公立圖書館借回一些中文小說,看了幾頁就看不下去;扔在一邊,誤了限期,每本付十美分罰金。唯有英文,一直在學著念著,但性質逐漸變成了排遣愁緒打發時間,效果大不如前了。超級市場的工資收入,可以應付生活,但無積余可言。露西不想積錢,但一直兩手空空,這種束手縛腳也很煩惱。
  
   露西到了思謀改變的最淹蹇之境。
  
   有不少人,在面臨重山復水無路可走的時候,就坐下不動,唉聲嘆氣,怨天尤人,從而自暴自棄,毀墮終身。另有一種人,在身臨絕境時,勇氣和意志力量反而旺盛起來,潛力得到最大提升,披荊斬棘,探索出路,經過一番攀登發掘,終於走上坦途。露西不屬於這兩種人中的任何一種。她的幼稚使她不識絕望為何物,她感到的只是苦惱;她的柔弱則使她並無百折不撓地向目標跋涉的堅毅,因為她沒有目標。近三年來她在美國的生活只是隨風漂流,被際遇與命運的浪濤和旋渦拋上卷下;這一點,索尼婭沒有看錯她。但是,露西卻另有一種特點,那就是她不懂認輸。她還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孩,還不到自以為看清楚自身命運的軌跡從而發出一聲蒼涼的悲嘆緩緩躺下待斃的那種年齡和心境。幼稚,單純,不懂認輸本身也是一種動力,這種動力的源泉是生命的活力,它同樣使生命體不甘靜止,下意識地尋求和製造動蕩與變遷。
  
   休息日下午,露西鎖上房門,背起小包,毅然外出。沒有深思熟慮,也沒有一再猶豫,她走上街頭,哼著美國鄉村歌曲,在附近一家童裝店花了一百多元,選購了兩套娃娃衫,搭乘幾站地鐵,站在彼得家門口。
  
   門開了,凱蒂在門內。露西在門外。
  
   兩雙眼睛對視著。兩個嘴巴張開著。
  
   無聲的一分鐘。"啊呀!'兩聲突然爆發又嘎然而止的尖叫混合在一起。
  
   凱蒂伸出兩隻手。沒有語言。
  
   露西伸手執住凱蒂的雙手。也沒有語言。
  
   四隻手交握著。一種複雜的情感象電流似地從手上通到心裡。
  
   她們放開手,慢慢地,自然而然地擁抱在一起。
  
   ——我終於衝破了重重障礙,來到這裡。這不單是你和彼得的愛巢,也是我逝去生命的一部分。現在我回來了。我要重返這個夢境,不管眼淚多於歡笑,魔魘多於柔情。我被流放得好苦好苦,我為什麼必須一直躲在孤獨里?我不知道應該來還是不該來,但是我要來。我來了。凱蒂,你的緊抱使我的心多溫暖啊。我與你們之間,真有障礙嗎。障礙是什麼?
  
   ——露西,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約翰和彼得一提到你就愁眉緊鎖,就吵架抬杠,我卻在一邊偷笑。我知道你會回來。你應該回來。遲早會回來的。女人比男人更懂得女人。我比彼得更懂得你。
  
   ——人跟人之間,女人跟女人之間,我跟你之間,有什麼介蒂呢。彼得娶了你,豈是你的過錯?他本不是我的,我也並不屬他所有。別以為你欠了我什麼。我沒有這樣想過。
  
   ——我沒有從你手裡奪過他來。你們既以兄妹相稱,就表明你跟他是兩根平行線,永遠不會交匯。我們的婚姻確是我主動爭取的,這不是卑劣吧。這僅僅比守株待兔卻又心懷嫉恨的人多了一種直率和勇敢而已。露西,你不去私下會見彼得而先來看我,使我感動。我知道你會來,正因為我了解你。你永遠心懷坦蕩。
  
   ——我躲開彼得自有我的原因,躲開你卻沒有任何理由。我們不是情敵,我們是朋友。我愛朋友。我不能沒有朋友.。沒有朋友的生活是沒有陽光的暗室。我無法在那裡久待。
  
   ——來吧,露西。不管出了什麼事,不管那事多可怕,到朋友中間來。世界上沒有不需要撫慰的人。
  
   ——所以我來了。你嗤笑我的軟弱?
  
   ——這不是軟弱。問心無愧的人不會軟弱。
  
   當她們慢慢鬆開對方,再次執手默默相視時,內心已增加了理解。
  
   "凱蒂,"露西用一種竭力控制的平靜說話時,帶了鼻音,"原諒我,沒來喝喜酒鬧新房。可以看看小寶寶嗎."
  
   "當然,當然。姑媽嘛!來。他在睡房裡。"
  
   露西抱起醒著的半歲男孩,在他紅嫩的腮頰上親了幾下。她放下孩子。孩子一直凝視她。然後,他開始仰天手舞足蹈。口中"嗯唔"有聲
  
   "他跟你說話呢。"凱蒂笑著說。"他喜歡你。"
  
   "真的?"
  
   "瞧他這興奮樣子。"
  
   "他的長相…很像他的爸爸."
  
   "誰都這麼說."
  
   她們在客廳坐下。凱蒂給露西一杯CRANBERRY COCKTAIL JUICE(酸果混合汁)。很久,她們悶坐無言。凱蒂知道,只有當了母親的女人才會津津樂道有關嬰孩的事,所以她不再提及孩子。
  
   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隨口說了些天氣和華苑酒家的事。露西甚至覺得應該走了。
  
   讓露西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離去是不恰當的。這種難堪只是一時難以找到開啟心扉的鑰匙。
  
   "在這裡吃中飯。露西。"
  
   "…"露西瞧著凱蒂,不知應該接受還是謝絕。
  
   "菜是現成的。老曾的手藝。我們有這樣一點小小的優惠。倒也省了我燒飯做菜的大麻煩。"
  
   露西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朝凱蒂投去猶豫的目光。
  
   凱蒂轉去坐在露西身旁,把一隻手放在露西的手上,用一種不容躲閃的語氣說,"告訴我,露西,那天,你進醫院,只是跌了一交?"
  
   單刀直入,令人猝不及防,這是凱蒂的慣技。露西慌亂了。她把目光移開,"嗯…"
  
   "對我說實話。露西。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嫂子了。悶在心裡,更好受?'
  
   怎麼說?這也是能說的嗎?露西何嘗不想向親近的人訴說一番,可是,…女人在說這種事時,需要多大的勇氣?何況,她是彼得的妻子。告訴了她,不等於告訴彼得?不。不能說。
  
   露西用討饒的目光看著凱蒂。這使凱蒂增加了狐疑,堅定了窮追不捨的決心。
  
   "這一切…瞞不過我的眼睛。跌一交。受了傷,何必要請別人接你去別的地方?又何必一直躲藏到現在?"
  
   "是…跌了一交…"
  
   "跌一交是不假。平地跌一交,那麼嚴重?"
  
   "撞倒了電扇,打在身上…"
  
   "打在身上,就把你打得整整一年多無影無蹤?露西,你為什麼悶在心裡?"
  
   "我…我…不想讓他知道…"
  
   "為什麼?"
  
   "他…不知為什麼發我的脾氣…我拉他上樓,他手一甩,正好扇在我臉上…"
  
   凱蒂的臉色變了。"他,打你?"
  
   "不,不,不,不是打我。他要甩開我的手,用力太大,正好一巴掌…"
  
   「他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他手一甩,'啪'的一掌…他就上樓走掉了,去上海了…"
  
   "就為這去上海?"凱蒂的聲音也變了.
  
   "不是的。去上海,是他外婆…約翰告訴我的。當時我.....我…很慌亂....."
  
   "他,為什麼發你的脾氣?"
  
   "不知道呀…他常常發我脾氣....不是第一次...."
  
   "為了什麼?"
  
   "我也莫名其妙…"
  
   凱蒂雙眼發直,嘆了一口氣。
  
   "那麼,你在BACEMENT幹什麼?"
  
   "我跟約翰講事情。"
  
   "跟約翰?講什麼?"
  
   露西語塞了。她再一次用哀憐的目光瞧凱蒂。
  
   "他懷疑你.....跟約翰.....?"凱蒂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異常.
  
   "他一直這樣…疑神疑鬼."
  
   凱蒂嘆了一口氣,苦笑著。
  
   露西詢探地看凱蒂一眼。
  
   "神經病。這人神經有毛病。"凱蒂說.
  
   "也不是…他就是…太多心…"
  
   "但是,你跟約翰有什麼…呢。我想沒有。是沒有吧。不會有吧。'
  
   "什麼也沒有。那天…談幾句話。談一點私事…"
  
   "私事?在哪裡?小辦公室?門關著?"
  
   "是的."
  
   "私事?你…有什麼私事,不跟表哥談,要跟老闆去談?加工資?"
  
   "不是的。是…"
  
   "是什麼? "
  
   「…"露西窘迫著,惶恐不安地偷瞧凱蒂一眼。
  
   "這樣說,彼得懷疑是有起因的…"
  
   "不,他一點也不知道,完全蒙在鼓裡…"露西不慎說溜了嘴。
  
   "蒙在鼓裡?"凱蒂吃了一驚,眼睛睜得大大的。"那麼,確實有事了…"
  
   面對一個存心刨根問底的人,除非被問者受過特殊訓練,隱瞞一般是不會成功的。編謊不可能天衣無縫,招架更不能滴水不漏,何況露西這樣一個天生誠實的孩子。"不過,"她慌亂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
  
   "告訴我,什麼事情."凱蒂用目光把露西釘得牢牢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誠懇和關懷,加上一種不容推諉躲閃的堅定與威嚴,儼如一位母親。
  
   露西沒有哭泣,也沒有流淚。她手足無措地站起,迎向凱蒂。
  
   凱蒂把小孩遞給露西,再按她坐下。她把自己的頭埋在露西的肩上復又失聲痛哭…
  
   露西一時不明白凱蒂的哀慟因何而發。她因感動和感染而嚶嚶啜泣起來.
  
   凱蒂一哭露西的慘痛遭遇,二哭彼得的昏愚蒙昧,三哭她自己的婚姻和未來。這是她自己無法解釋,露西也無法瞭然的。
  
   孩子被大人的哭聲所驚駭,放聲大哭。
  
   到了黃昏,孩子又飽吃了一頓,兩個女人一直沒有吃任何東西。
  
   最後,凱蒂對露西說,"露西,聽著。這件事,我到死也不會對彼得說一個字。我發誓。第二,不要回華苑去。不要再做這種工了。第三,我的想法是,讀書去。這是你該走的唯一的路。錢,不用愁。我有點私蓄,夠你付學費…將來,哪一天,不管怎麼樣,你永遠有我這個嫂嫂…"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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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4 09:48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4日

(十)


   坐在地鐵車廂里,露西覺得踏在地板上的兩隻腳有點顫抖。這象是病後的那種極度虛弱的徵象。剛才,對凱蒂,把悶在心頭的那個大大的積鬱傾吐了出來,她未有卸去重負的鬆快,卻有一種惶恐和憂慮。這,有無必要?是對是錯?後果是什麼?她不知道。她只感到有一種違背了誓諾的不安。但是,這對任何旁人無害。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苦果由自己一人獨吞。說了也就說了。何況,凱蒂橫下心來要弄個明白,自己怎麼招架隱瞞。越這樣,凱蒂心頭的疑團越大。
  
   不過,凱蒂的疑團,與自己又何干何礙?不走去,不露面,凱蒂何嘗常在想著我這個人?去,是自己的決定,自己的行動,自己的願望,哪怕只是當時的願望。人的行為動作,總是受願望支配而不是受什麼必要性支配的。
  
   凱蒂不會告訴彼得,這一點可以確信。要告訴彼得,首先得說出我上門去過。這會使彼得產生更多錯覺,更加心神不寧,而且這件對他瞞得嚴嚴的壞事會震得他心魂破碎,這對他們的小家庭不利。凱蒂不會做這事。
  
   幸虧不會有嚴重的後果。否則,我又犯下大錯。
  
   但是,不管錯了沒錯。這是我的需要。
  
   我不可以有一點需要嗎?我不可以尋找一點安慰嗎?
  
   今天,凱蒂的眼淚,給了我這麼久以來未曾有過的安慰。
  
   凱蒂是複雜的。一開始她對我最不友善。但是,今天,她是最友善對我的人。
  
   我在孤苦愁悶中獨處得太久了。我的最大需要就是別人的友善。這使我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我去得是對的。我得到友情的支持。這就是必要性。
  
   我去得是對的。我不願意在一些人,幾個人心裡留下一個行為怪異,神秘莫測,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印象。現在這一點已經消除了。我始終沒有什麼不可告人。受辱受害也不是不可告人的。
  
   但是,在見過彼得的面后,再跑去他的家裡,這又意味什麼?仍然不放棄靠近他的機會?仍然想擠進他的生活里去?這種意圖是不好的。我有這種意圖嗎?明知他跟凱蒂的婚姻有潛隱的裂痕,我在遇見他之後再去凱蒂那裡,是想加深這種裂痕,還是消解這種裂痕?都不是。我不想加深它,也無力消解它。我的行動是沒有意義,沒有後果的。只是一個任性的行動。
  
   任性是不明智的。任性又是無可避免的。已經去過了,就是這樣。
  
   我不會再去了。凱蒂說得對,我不應該回去華苑上班了。約翰也是這樣認為的。約翰沒有使我死心,凱蒂才使我真正死了心。這個世界的門,約翰關上了它,今天凱蒂給它加上了一道鎖。是的,沒有指望了。我指望過嗎?指望什麼呢?
  
   凱蒂很技巧。她鎖上這門,為我著想 ,也為維護她的家庭著想。她是女人。女人結了婚有了孩子,總想維護家庭。彼得不喜愛這個家庭是彼得的愚蠢和執迷,不是彼得的卑劣。凱蒂知道這點。如果他卑劣,我早就心靈安寧了。他不卑劣我也必須心靈安寧。我不能使凱蒂感受什麼威脅。如果這樣,就是我的卑劣了。
  
   想到這裡,露西感到一點悲涼,和斬斷拖泥帶水情緒的一點痛快。
  
   她不由自主地變換一下坐姿,抬起了頭。
  
   她看到斜對面一個座位上有一個黑人青年在注視她。她趕緊整了整領口,塞緊了裙邊,把視線投向別處。
  
   過了幾分鐘,她斜眼發覺那人還在看自己。她開始緊張,索性轉過身子,背朝那人。這時,車子進站了,已到下車的地方。露西站起來,很快走到門口,看到黑人青年已到她的身邊。露西似若無意地捏緊自己的小包,同時目不轉睛地窺測對方臉上是否顯露不軌動機。——她吃驚地發覺,這人非常臉熟.
  
   下車后,她放慢腳步而不是飛快逃離。直覺告訴她,臨近的不是危險。
  
   男青年靠近過來與她齊肩。"羅?…"聲音也是熟悉的。
  
   "是的…噢,我認識你。阿列克斯的朋友?"
  
   對方露齒而笑。露西寬心了,停下腳步。他是阿列克斯的"貼身朋友"之一,露西見過他不止一次了。
  
   "上樓",對方說。"邊走邊說。"
  
   "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好嗎?"
  
   "是的。他很好。"
  
   "這麼久沒有消息…"
  
   "是的,很久了…我叫何塞."
  
   "真高興碰到你,何塞。見到他替我問一句,為什麼連電話也不打一個?"
  
   「他不打電話,更不寫信。"
  
   "還是這麼怪?"
  
   "他並不怪。"何塞說,"有事,就讓我來找你。"
  
   "你在找我?"露西吃驚地問。
  
   "是的。我找了三天。不知道你搬了家…"
   "我沒法告訴他呵。"
  
   "我會來找你的。不過,今天是偶然碰到。"
  
   "要是碰不到呢。"
  
   "我也總能找到的。"
  
   "找我有事嗎?"她接著馬上加了一句:"很重要?"
  
   "他有一樣東西讓我交到你手上。"
  
   「是什麼?」
  
   "等一會。"
  
   他們走到街上,天色已漸昏暗,但何塞取出一副墨鏡戴上,再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吊在一根金項鏈上的雞心小掛件,遞給露西。
  
   "禮物?"露西笑了。
  
   "不是。"何塞說。"你先看看,再打開它。"
  
   它的正反面瓖著兩張小照片。一張是麗莎的,另一面那張是阿列克斯的。兩個人比露西所見年輕得多。起碼是十年前的舊照了。露西仔仔細細反反覆覆地看著。一種感慨混合著一種暖意使她鼻子發酸視線模糊。
  
   "這是他分分秒秒不離身的東西——"
  
   何塞話未說完,露西的心忽然一沉。"他,怎麼啦?為什麼給我這個?"她變了臉色,急急地說。
  
   "不要緊張。他很好。"何塞伸出一手,按在露西肩后。"打開它。從心尖那兒掰開。"
  
   一張折得很小的紙條。上面寫著:"羅。幫我籌集兩萬現金,交給他。A。"
  
   "兩萬?"露西驚叫。叫我到哪兒去弄這筆巨款?他遭難了?被捕了?進醫院了?
  
   "兩萬。不錯。"
  
   露西看著何塞。心裡連篇的問話沒有出口。
  
   "我想,他…"意思是說,情況緊急,萬不得已。
  
   "我知道。"露西馬上介面,"我知道."
  
   "你…"何塞看著露西。
  
   "我來想想辦法,想想辦法,我會想辦法的,"露西說。我不能說"NO"。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麗莎的兒子。不到萬般無奈他不會來找我弄錢。我得想辦法。他一定碰上麻煩了。"他有麻煩?"
  
   "我想不是。如果急需一筆錢算是麻煩的話,那麼是的."
  
   露西打開小包,掏出一支圓珠筆,在紙條上飛快地寫上:"OK.L."又把它折回原狀,放回雞心裡去,再交給何塞。"我怎麼找你?"
  
   "我打電話給你。你的手機還在?"
  
   "在。你過五天打來。五天行嗎?"
  
   「出乎意料的快了。謝謝你,羅。"
  
   "不要謝我。沒有你們,我早完了。"
  
   "如果實在不行,請告訴我。你要五天,我就知道你自己沒有錢。"
  
   "這你不要管。不過,你很聰明,何塞。"
  
   "謝謝你。羅。"
  
   "我把我的住址和工作的地點寫給你。但是,何塞,我寧願在別的地方見你。"
  
   「我也是這樣想。"
  
   露西寫好自己的地址,把小簿子上的一頁撕給何塞。
  
   "謝謝你,羅。"何塞把紙頁塞進褲袋。
  
   "我說過了,不要謝我。無論如何我應該做這件事。"
  
   目送何塞離去,露西心裡亂極了。約翰?安吉拉?伊娃?凱蒂?甚至,頂頭上司丹尼爾?能開口借貸的只有這幾個人。兩萬可不是小數。說出來會嚇人一跳。而且,除了丹尼爾,上述的幾個人問起用途,我不說實話是蒙不過去的。
  
   怎麼辦?沒有辦法。不能對何塞說:"對不起。我辦不到。"從約翰開始,順著次序挨個兒軟磨硬求吧。
  
   剛把鑰匙插進鎖眼,索尼婭從裡面開了門。
  
   這是她第一次替露西開門。索尼婭心情很好。晚上她將去會見從洛杉磯來的羅勃特.倫倍克。他來紐約三天了。雷蒙接機時她沒有跟去。第二天晚上,兩個密友在PLAZZA HOTEL(廣場酒家)的宴請她也拒絕隨雷蒙前去。今天晚上,她將與雷蒙去他下榻的華爾道夫大酒家作專程的單獨拜訪。"嗨,你好。"她聲調愉快和顏悅色地對露西說,"沒上班?"
  
   "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露西說."——一個餐館老同事生了孩子,都快半歲了,一直沒去看望過。"
  
   "沒請你喝滿月酒?"隨便的一問。
  
   "那時我不在紐約。去緬因州表姐那兒了。"不得不說個謊。
  
   "是嗎。"索尼婭壓根兒沒聽進去。她從走道壁櫥里拿出一個電熨斗,準備把要穿的一條長裙熨燙一下。露西走回房間時隨口問索尼婭,"晚上出去?"
  
   "是的。出去。"索尼婭並沒有把晚上的節目向露西炫耀一下的意願。如果露西是一位女作家,女教授,或醫生,律師什麼的,那索尼婭會有興趣向她大肆渲染一番的。"露西,幫我把熨衣架子拿過來,可以嗎?"露西房內的壁櫥里有不少索尼婭的東西。露西搬進來時索尼婭並沒有把壁櫥完全騰空。
  
   "噢,就來。"露西放下小包,脫去外衣,把熨衣架送到客廳,並把支架放下,擱好。"這兒行嗎?"
  
   "不。離電插座太遠,電線不夠長。"索尼婭說,"挪這邊來。挪五個FEET(英尺)。"
  
   露西照著她的吩咐做。她抬起頭時,索尼婭說,"你臉色不好。不舒服?"
  
   "不。我很好。"
  
   "你剛才說了,什麼都瞞不過我的眼睛。索尼婭說,"老同事嫌你送的東西寒酸了?"
  
   "不是的。別亂猜。"
  
   "那麼是怎麼回事?沒吃飯?"
  
   "飯是沒吃。"
  
   "人家沒管飯?"
  
   "我不餓。"
  
   "不對。你在蒙我。要不是餓的,就是心裡有事。"
  
   "我想去躺一會。"
  
   "等一等。遇到了什麼…難題兒?"
  
   "不是…"露西不想對索尼婭說。
  
   索尼婭偏刨根問底。"路上受欺負了?"
  
   "沒有。"
  
   「不想對我說實話?"
  
   "真的沒事。"
  
   "我就不信我的觀察力這麼差勁。"索尼婭走近露西。"告訴我."
  
   "告訴你也沒用。"露西無奈地說,不知不覺露餡了。
  
   "你怎麼知道沒用?"有點悻然。
  
   "很難的。"露西說。
  
   "我倒要看看有多難?"
  
   "很難。不說了。"
  
   "說。"
  
   "遇到一個老鄉。在地鐵上。他有急難,問我借錢。"
  
   "借給他不就得了。我還以為什麼了不起的事吶。"索尼婭走去拿出衣服,插上熨斗。"人不行,就不借。要是行,就幫人家一把。"
  
   "人絕對行。幫過我的大忙。"
  
   "那就借唄。我還沒看出你是這麼塊料,向你借錢你就發黃疸肝炎了。"
  
   "我沒有錢呀。有,還成問題嗎。"
  
   "他要多少?」
  
   "兩萬。"
  
   "兩萬?"索尼婭瞪大眼睛,"騙子。"
  
   "不是騙子。是好朋友。"
  
   "年輕的年老的?男的女的?"
  
   "反正是好人。"
  
   "你得看準點。"
  
   "錯不了。"
  
   "你肯定?"
  
   "當然。"
  
   "你答應了?"
  
   "答應了。"
  
   "沒錢怎麼亂答應?"
  
   "不能不答應。人家對我有大恩。"
  
   "這不是討報答來了?"
  
   "不是。是偶然碰上的。"
  
   "碰不到你,怎麼辦?"
  
   "他正要找我。不知道我搬這兒來了。"
  
   "你沒通知人家?這樣對待恩人?"
  
   "我沒找到他。"
  
   "這人是流浪漢?"
  
   "不是。他出國了。"
  
   "幹什麼?」
  
   "做生意。"
  
   "什麼生意?"
  
   "不知道。"
  
   "索尼婭沉默了。露西只想躲回房間里去。她還沒轉身,索尼婭說,"別走。露西,我相信你。但是,你自己得捉摸准。要真是可靠的人,你應該幫人家。一時湊不起,先從我這兒拿。我救你的急。你湊起來還給我,連本帶利,一個子兒不能少。你行嗎?"
  
   "真的?"露西將信將疑地說,"你…?"
  
   "我騙你幹嗎?"索尼婭有點來火了,"你抓緊著張羅嘛,湊齊了就還我嘛。"
  
   "你給我多久期限?"
  
   "你需要多久?"
  
   "我想…兩個月…行嗎。"
  
   "行。"索尼婭說。"你說多久就多久。說了可得算數。"
  
   "那當然."
  
   "我開個支票給你。"
  
   "我要現款。"
  
   "那得明天。明天上午你跟我去銀行。"
  
   露西喜出望外。同時又為自己以前對索尼婭的種種怨忿而羞愧。我對人還是不夠了解。我對她太存偏見了。我自己小心眼兒太多了。人是複雜的。對人不能早下結論…
  
   露西的感想又滑向另一個極端。其實,索尼婭還是索尼婭。只不過她對露西的道德品質沒有懷疑罷了,只不過她今天心情特別好罷了,只不過她喜歡扮演恩人角色罷了。在生活中,這種角色能夠突顯她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不管怎樣,露西是走運的。而她的幸運是她的好品性帶給她的。不是湊巧,亦非僥倖。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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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4 09:53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4日

(十一)
 
  這傢伙住的莫非是總統套房,還是帝王禁區?索尼婭儘管出入過不少高級場合豪華去處,但華爾道夫大旅社內部的富麗堂皇和禁衛森嚴,還是使她嘖嘖稱奇暗自心驚。在底層大廳,接待處檢驗了雷蒙和她的駕駛執照,把填寫好的識別標誌別在他們襟前,才有一位英俊高大穿著綉有寬金花邊筆挺絳紅制服的男侍無聲地把他們引向電梯,升至七樓,替他們開了電梯門,把他們交給另一位同樣英俊高大同樣制服的手執無線電呼叫器的男侍,再向他們深鞠一躬,然後退去。七樓上的男侍對著呼叫器說了幾個字,向他倆微笑著,轉身前導,帶領他們步向走廊深處。
  
  索尼婭穿一件粗麻型真絲面料灰黃色貼身背心,外加一件薄絲深褐小馬夾,下面是一條深玫瑰紅的長裙,肩上挎著一個白色細帶小方包。她臉上施的是幾乎察覺不出的淡妝,頭髮上挽,盤成一個綹結,卻讓許多亂髮從額際和耳後披落下來,造成一種隨便,瀟灑,不去刻意求工的效果。腳上是一雙草秸編製而成的厚底半高跟涼鞋。她與雷蒙保持著一尺左右的平行距離,卻不落在他後面。她臉上顯露著一種冷漠與高傲,對周圍的一切似乎全都熟視無睹或者不屑一顧的樣子,想使資格再老的旅館服務員也看不出她是第一次踏進這種地方的土包子。
  
  雷蒙比索尼婭興奮得多。他也故意穿上便服——淡青薄牛仔布的襯衫,深灰色的斜紋布褲子和一雙橡膠底的休閑鞋,以顯示自己與羅勃特.倫倍克是多麼的熟不拘禮與平起平坐。這是他向索尼婭作的一種表現,為了使她對自己更刮目相看,也為了鞏固她對成功的信心。他認為,羅勃特沒有理由否決自己的鄭重推薦。而且,索尼婭確實具有征服男人顯示實力使別人第一眼就被她的氣質與特色折服的天賦。他沒有告訴羅勃特,這個中國女孩是他的女友並且幾乎已經接受了他的求婚。披露這層關係,只能敗壞推薦的性質。
  
     索尼婭其實比雷蒙激動得多。不過她能控制情緒掌握儀態製作表情。這就是為什麼雷蒙只是一個教授而她是演員的緣故。實際上,她曾經為今晚的拜謁作過不計其數的設計和演習。羅勃特.倫倍克的形象與多部影片中的表演她是熟悉的,但她無法估計現實生活中的他是否也是一個由厚硬冰冷的岩層包裹著熾烈待噴的高壓岩漿的那種人。或者是手舞足蹈亂說亂動但內心堅定意志剛強的那種人。羅勃特演過神勇警探,他能飛步抓住直升飛機升至高空而毫無懼色,他能赤手空拳走進匪窟懾服一大群手執武器的兇徒,他也能演城府極深指揮若定反敗為勝的將軍與厚貌深奸而跟黑社會有密切關係的首席州檢察官,甚者天性懦弱宅心仁厚的主教以及收服一大批桀驁難馴高中壞學生的優秀校長。他是一個百變怪人。

    近十年來,他名氣越來越響而公開露面越來越少;除了拍一部片子製造一次轟動外他似乎多數時間居住在國外,行蹤鮮為人知。他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傳出過重大緋聞,更沒有被人抓住同性戀的把柄,但他凡露面身邊必有女人——一概是美艷絕倫卻又名不見經傳的默默之輩,而且每次都是從未被新聞記者發覺過的新人。索尼婭絞盡腦汁,煞費苦心,但整理不出一條清晰的思路確定不了一個面對他的方案。雷蒙能提供的資料非常有限,不知是不肯多說還是確實知之甚少。最後,她索性不去多想,只採取"隨便,輕鬆"的基調,盡量拋開患得患失的心理,這樣,反倒沉靜自如了。
  
  侍者在門上輕叩幾聲。裡面傳出一聲"請進。"
  
  雷蒙轉動旋把,把又厚又重的原色清漆木門推開。
  
  室內光線昏暗。窗帘全部嚴遮,只亮著幾盞壁燈與檯燈。
  
  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男子站在客廳中央。鼻子下部架著一付太大的眼鏡,手裡擎著一個中國紫砂小茶壺。身上披著一件象本白粗布似的其皺無比的大褂,敞著前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下身僅有的一條齊膝藍條紋短襯褲。腿赤裸著,一隻腳上有襪子,另一隻腳上沒有。黑色大理石茶几上攤開著一幅巨大的人體針灸穴點陣圖。
  
  "嗨!"雷蒙說。"你在研究什麼?"
  
  男子沒有答腔。他摘去鼻樑上的眼鏡,目不轉睛地看著雷蒙和索尼婭,足足看了一分鐘,然後作出吃驚後退的模樣,"你帶來的不是一位娛樂雜誌的秘密記者吧,雷蒙?你檢查過沒有,她的右眼裡是否藏著一具微型照相機?"
  
  這個開場白談不上友好,也談不上有禮貌。雖然也算幽默,但顯示了疏離和排拒。索尼婭警惕了。
  
  "索尼婭,"雷蒙不理會他的"歡迎詞",向羅勃特介紹說,"做她的導演,你可能會節省許多唾沫。"
  
  "羅勃特.倫倍克,"男子放下茶壺和眼鏡,走到門口,向索尼婭伸出右手,"歡迎你來。聽到過我的名字嗎?"又是一個突兀的問題。把索尼婭準備奉呈致敬的機會剝奪了。
  
  "沒有。"索尼婭沒有別的選擇。."此刻是生平第一次。"她硬著頭皮打算伸出手去。
  
  "這很好。"羅勃特.倫倍克突然又縮回手,他似乎想扣上衣襟,卻發現這件褂子上根本沒有鈕扣。"你很誠實。索尼婭。進來吧。"又把索尼婭置於一個難堪的死角。
  
  雷蒙沒料到索尼婭敢這樣大膽地以牙還牙。他走進室內。索尼婭反身關上房門。
  
  "隨便坐吧。"羅勃特似乎不善於招待來客。"索尼婭。我沒跟你握手是因為剛上廁所而沒有洗手,"說完,他仰天大笑。"我小時候,跟祖母住。她老是問,羅勃特啊,你上了廁所洗過手沒有?她死後,我發誓只在吃飯之後洗手。"
  
  雷蒙窘迫了。他坐在沙發上,偷眼瞥瞅索尼婭。他不知道她能否應對這種場面。羅勃特有時確實放誕無忌。
  
  索尼婭把小包隨手放在沙發扶手上。她在考慮怎樣回對這種猥褻的嘲謔。人處在優勢地位便可以放肆。她有點生氣。但不能生氣。生氣不是她這種有求而來的小人物的權利。她突然想到,轉移話題,放大膽子,回敬一張怪牌才是上策。她彎腰,從沙發前的地毯上撿起一隻襪子,轉身向羅勃特遞過去,"穿上吧。"從沙發前的地毯上撿起一隻襪子,轉身向羅勃特遞過去,"穿上吧。"
  
  "噢,好的。"羅勃特即刻依順,他接過襪子,坐下,笨拙地把它往腳上套。"這句話祖母倒是從未說過,所以我非常樂於聽從。"穿好襪子后,他突然站起,走到索尼婭跟前,伸出右手,"現在我們可以握手了。因為你的手跟我的一樣髒了。"說完,他又得意地大笑。
  
  索尼婭跟他熱烈握手。把對這位大導演大名人的崇敬之情從掌心傳遞過去。但是,嘴巴不能落在下風。她忽然想出一句促狹話,"其實,你想得不對。我剛才恰好在走廊上捏死一隻蟑螂。"
  
  "有多大?"羅勃特張大眼睛,驚疑地說。
  
  "也許跟弄髒你手的那東西差不多大小。"索尼婭主動挑戰。你能胡說八道,我也能髒話滿口。在這點上你不見得嬴得了我。
  
  索尼婭的話把雷蒙嚇了一跳。他想不到索尼婭居然也能撒潑。
  
  "噢,不,不可能。世界上決不會有這麼偉大的蟑螂。不過,我還是很欣賞你的誠實和直率。"他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那麼,請告訴我,你是干哪一行的?醫院的護士,還是救火隊女隊員?"又是一輪攻勢。使索尼婭根本無法接近她的來意與目標。
  
  "你呢,倫倍克先生?你應該先告訴我。你是嬰兒奶粉的推銷員還是畫廣告的?"迎戰也罷,回敬也罷,只能斗下去了。
  
  羅勃特聳聳肩膀,"我也說不上來。我正在找職業。我可能有修補皮鞋的天份。"
  
  "我也是。我可以為你敲釘割皮,或塗臘上光什麼的。"很誠懇。
  
  雷蒙感到窘迫。他沒料到羅勃特會這樣子對待首次竭誠拜訪的索尼婭。而索尼婭的伶牙利齒肆無忌憚更使他膽戰心驚。一切都超乎他的預料。他幹嗎要浪費這個可貴的夜晚?雷蒙更擔心的是索尼婭的失望和不滿。
  
  索尼婭卻胸有成竹。她感到,羅勃特的淺藍眼睛一直象B型超聲波似地在不露聲色地掃描自己。每一回合都不能輸掉。要想走出窘境,必須放開膽子爭取主動。她走到酒櫃前,"你還沒有請我喝點什麼,倫倍克先生。"
  
  "我從來不請人喝東西。酒店裡標價一百二十元的酒在這裡要三百五十元一瓶。半杯葡萄酒差不多就得花去我四十元。我為什麼要請別人喝東西?"一付蠻不講理的小器鬼樣子。
  
  "那我喝兩瓶。你得白白修補三個星期的皮鞋了。"
  
  "一杯。只能一杯。」羅勃特十分嚴肅地說。"現在人們寧肯買新鞋也不願修破鞋了。"
  
  "那我去喝點自來水吧。"索尼婭徑直向衛生間走去。
  
  "不!不!"羅勃特急忙站起,象要去攔阻她,"那裡有個吹氣塑料裸女…不許去!"
  
  索尼婭又轉身走回來,她掠掠額上的頭髮,雙手叉腰站在羅勃特面前,"難怪世上沒有女人肯嫁給你,倫倍克先生。去剛果挖水井也比做你的妻子強些。"
  
  雷蒙走到酒櫃,拿出一瓶啟用過的威士忌,又到吧台上玻璃櫥里取了三個高腳酒杯,正要倒酒,羅勃特說,"兩杯,你們兩人喝。倒淺一點,雷蒙。我喝中國烏龍茶。六美元一盒可以喝兩星期哩。"
  
  索尼婭走過來,拿起杯子把大半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她又自倒一杯,滿滿的溢了出來,她再舉杯,抿了一口,不料羅勃特赫然震怒,他聲色俱厲地說,"這一杯你付賬!你自己付!誰准許你喝第二杯?"
  
  索尼婭瞧著他,有點驚慌。她實在不能在一兩秒鐘內斷定他的態度是真是假。但是,已經倒了,就不能不敢喝。要喝,也得悠悠地喝。她又慢悠悠地喝第二口。
  
  羅勃特一步竄前,奪過她手裡的酒杯,猛然擲向酒櫃。酒撒在他和索尼婭的身上。酒杯撞在酒柜上,碎了。
  
  索尼婭的眼淚在肚子里打滾。但是她沒有哭。給弄橫了心的索尼婭可不是好惹的。她豁出去了。她就鎮靜了。她斜了羅勃特一眼,不慌不忙地又去拿了一個高腳杯,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慢慢地抿了一口。
  
  羅勃特聲音放低了。他指著門口:"你給我出去。你這個賤貨!出去!"
  
  指著鼻子罵開了。來吧。對別人,我一向先罵。對你,大導演先生,我讓三句。你罵第四句,我就要你好看了。我英語不如你,但罵人話我全部滾瓜爛熟。索尼婭不理會羅勃特。她舉起酒杯,欲與雷蒙碰杯。雷蒙疑疑惑惑地瞧著他們兩人,不由自主地拿起杯子跟索尼婭的杯子碰了碰。
  
  "走不走?我叫警察了。你想在拘留所過夜嗎?混蛋?雷蒙,你從哪兒揀來的這個破貨?出去!馬上滾!"
  
  索尼婭不動。她知道有些美國人喜怒無常,盛氣凌人,特別是名流。但她寧願相信這不是真的。她惱恨雷蒙不設法從中轉寰。她不再看羅勃特了。她強自鎮定,使拿杯子的手不至於發抖。
  
  "你不走?好的。"羅勃特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會放你過門的.等著吧,不識抬舉的小賤貨。"
  
  這時,穴點陣圖紙下的電話機響了。羅勃特拿起它。"哈羅。什麼?不。不見。午夜以後也不見。告訴他,我沒有時間。我的日程排滿了。"他余怒未消地擎起茶壺喝水,但茶壺是空的。他吮出了一種共鳴聲。他走到吧台,拿起電話叫服務員:"我要熱水。滾燙的熱水!"說完,"啪"地一聲扔回電話。"兩千美金一夜就是這種服務?他們以為我打算殺豬燙毛哩,"他忿然地大步在室內走來走去。接著,又從玻璃櫃里拿出另一個茶壺,從一個紙罐內拈出一撮茶葉,放在鼻子底下聞聞。"我考你一考,索尼婭。烏龍茶產在中國哪個省份?"
  
  "福建。"
  
  "錯了。台灣。這上面寫著:台灣製造。"
  
  "這是仿製的。真正的產地是中國福建省。"
  
  "怎麼會呢?"
  
  "紐約美國人也做義大利PIZZA."
  
  "你以為你比我懂得多?"
  
  "有關中國的事物,我肯定比你懂得多得多。關於電影,就正好相反。"
  
  羅勃特不接這個茬。他又問:"那我再問你,人體上的什麼穴位,可以治療男子性無能?"
  
  "這我不懂。"
  
  "哈哈!針灸,不也是中國的醫學技術?"
  
  "我懂另外一種技術。治療男子性慾亢進。"
  
  "哪個穴位?"
  
  "不用刺針。"
  
  「怎麼治?"
  
  "脫光我的衣服讓病人看上一分鐘他就痊癒了。"
  
  羅勃特哈哈大笑。"你很誠實。索尼婭,憑你這份誠實,今天饒了你。但你只能喝三杯。"
  
  在羅勃特接聽那個電話時,雷蒙看出了他裝瘋賣傻的用意。他不再為對方的過激舉動粗魯言辭而不安了。他覺得索尼婭表現得太棒了,遠遠超乎他的期望。他為她的無畏無忌機敏大膽而讚嘆不已。一個連好萊塢的門檻在哪裡都不知道的演藝系女學生第一次拜見羅勃特.倫倍克這樣的大導演而竟能如此鎮定冷靜,勇敢地唇槍舌劍與他干仗,若不是親見,他是不會相信的。
  
  "你何時開始對針灸產生興趣?"雷蒙問。
  
  "我很早就留意這些東西。我還知道一點中國的草藥。我覺得西方人應該立即研究中國人或者說東亞人,重視植物的原因及其非凡的實用性。"倫倍克說."我覺得這種烏龍茶的提神效果勝於咖啡,而且還能治頭疼。"
  
  "是嗎."索尼婭饒有興趣地說,"我甚至從本國同胞那裡也沒聽到過這種說法。"
  
  "這是我個人的感覺。也許中國人品嘗的茶葉品種太多了,反倒不容易辨識它的效能。"
  
  "你似乎很注意保養身體,倫倍克先生。"索尼婭說,"如果你能聽從祖母的忠告,可能你會更加強健。"
  
  "不,我不這樣認為。"倫倍克的頂牛勁兒又上來了。"祖母在世時,我一個星期害兩次病。現在,我至少比那時力氣大得多。"
  
  "這一點我相信。"索尼婭笑笑說。
  
  雷蒙有點焦慮。這樣漫無止境地胡扯下去,正題話插不上了。羅勃特再過兩天便要返回洛杉磯去。如果索尼婭的目標落了空,她肯定會遷怒於自己。
  
  "羅勃特,"他說。
  
  "嗯?"
  
  雷蒙正要開腔,桌上的電話機響了。
  
  羅勃特拿起話筒,說,"好的。"
  
  侍者推門進來。銀盤裡是一滿壺沸滾的開水。
  
  "你們要不要來一杯烏龍茶?"
  
  "不,"雷蒙說。
  
  "我也不要。"索尼婭說。
  
  "要推廣一種有益的東西並不容易,"羅勃特嘆一口氣。他把沸水注入他的小茶壺,室里頓時瀰漫一種濃醇的香味。"你喝什麼茶,索尼婭?"
  
  "我只在午餐時喝紅茶。"她說,"平時不喝。不可能隨時隨地有沸水。"
  
  "你跳舞嗎?"羅勃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當然。」
  
  "什麼舞都跳?"
  
  "除了芭蕾。那需要特殊的訓練。"
  
  羅勃特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突然走進卧室,關上房門。幾分鐘后,他拿著一個手提電話機走回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雷蒙和索尼婭不知他悶葫蘆里又在賣什麼葯。兩人怔疑地瞧著他。他閉目養神,把兩隻腳擱在茶几上的人體穴點陣圖上面。
  
  敲門聲"進來。"他說。
  
  門開了,十五六個男侍者魚貫而入,帶著只聽差遣不問緣由的神情垂手而立。羅勃特站起來,用手念了一個響"啪",吩咐說,"把中間的東西都挪到邊上去。"說完,他退在一邊。雷蒙和索尼婭也莫名其妙地隨著縮到牆邊。
  
  侍者們騰空了場地。羅勃特對眾人說,"今天,我請來一位小姐,表演脫衣舞。她想多掙一點小費,請各位捧捧場,多給點。"接著,他對有點愕然的索尼婭說,"請吧。"他又走到酒櫃旁邊,開響了音樂。
  
    索尼婭即刻恢復平靜。今天他就是叫我走鋼絲吞刀吃火我也得照辦。她迅速地集中意念,醞釀表演情緒。沒有這點能耐和臉皮,經驗和素養,我能去好萊塢拍片?她用笑眼掃視一遍臨時招來的觀眾,慢慢走到中央,隨著樂曲踏出節拍,再站定,脫下鞋子,扔給雷蒙。樂曲是陌生的。但是她踏著踏著,就掌握了節奏和旋律。她舉起手臂,開始一種緩慢而類似太極拳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但段落中間有突兀的轉換;忽然又如狂風驟雨,卻又有從容裕如的過渡。有時她動幅極小,作出日本式的舞姿,但猝然間又大起大落,低蹲旋身,叫人目不暇接。幾分鐘后,她邊舞邊解髮結,讓頭髮散開。然後,她脫去馬甲,扔給羅勃特。接著,她反剝去緊身背心,露出柔滑白皙只剩胸罩的上身。幾個九十度後仰原地旋轉后,她解開裙腰,褪下長裙,裎露穿著比基尼的修長圓渾的雙腿和半月形的臀部。幾個百老匯的踢腿之後,她扭著夏威夷草裙舞姿,走到每一個觀眾面前,逐一朝他們收上腹挺小腹,抖聳胸脯,含笑弄姿…一圈過後羅勃特帶頭鼓掌,示意結束。大家跟著一起鼓掌。男侍們興緻勃勃地從口袋裡掏出十元,二十元甚至五十元的紙幣,放在一個銀盤裡,遞到索尼婭面前。索尼婭指指桌子,他們又把它放在桌上。索尼婭走去穿衣。她很興奮。剛才的舞蹈是即興的表演。她生平第一次僅穿這種家常內衣在一個陌生地方對著十幾個從未見過的男人跳這種挑逗的艷舞。如果羅勃特不及時鼓掌,她準備把身上僅剩的小玩藝也脫掉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莎朗.史東和麥當娜都脫過。她出色地通過了這一關。她額頭沁著汗珠。穿好衣服,想去收錢,卻看到羅勃特用手指蘸著唾沫在清點剛攏齊的一疊美金,"四百二十整。索尼婭,要是我能跳這種舞,我就不想繼續修補皮鞋了。等一會請我和雷蒙吃飯,好不好?"隨後,他轉身對著那些侍者說,"謝謝,先生們。在你們走出這個房間前,我想對大家說,剛才純粹是一個玩笑。這位小姐不是一位艷舞女郎。她是一位電影明星。各位今後會在銀幕上與她再見。現在我們要去餐廳大嚼一頓把這些小費用光。我敢打賭你們這些錢花得非常上算。
這種機會今後千金難求。但是,剛才這裡發生的一切,踏出這個房門,對誰也別說。我想你們的領班已經跟你們打過招呼。這些守則你們通常是遵守得很好的。我跟你們是知心朋友,而跟專門播弄是否散布流言的壞記者卻不是朋友。我相信你們。再見,各位。"
    
  羅勃特.倫倍克在關上房門的卧室里足足待了半個小時。雷蒙和索尼婭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候。他們交換著眼色和微笑,不多說話。雷蒙為索尼婭順利通過這次異乎尋常的考試而如釋重負歡欣鼓舞;索尼婭顯露出來的是一分自信和一分加倍的自得。跳完這不經商量突兀而請令人難堪的艷舞之後,索尼婭明白了這位稟賦過人才智卓的大導演大明星要挑選的不僅是一個能夠流利回答問題做完規定動作善於恭維獻媚的平庸美女,更是一個高智商高才具能夠從容裕如地應對最猝不及防的尷尬局面的冷靜複雜女性。他的智足多謀和豐富的想象力使索尼婭深深嘆服,同時她給自己打了滿分。索尼婭之所以能夠不因自卑和膽怯而被假像迷惑做出愚蠢的反應,是因為她的生活經驗告訴她許多大名人儘管在專業事業方面成就非凡,但他們畢竟是人。是人就沒什麼了不起和高不可攀。人的平素表現不象科學難題,沒有不可解讀不可窮究的複雜性,也沒有不可企及的巍巍高度。許多大科學家大藝術家,哲聖賢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機靈和精明往往不如一個小販或女流氓就是明證。只要在心理上克服迷信和建立自信,用"彼此彼此"的平等地位和勇敢態度去面對,就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表現自己。
  
  卧室打開,羅勃特.倫倍克走出來。他已刮凈鬍鬚理好頭髮穿戴整齊。雖然仍是便服西裝,連領帶也沒有打,但已足夠體現出一種巨星風度和超凡氣質。他甚至算不上英武,也毫不高大,臉上還有點憂鬱和一種裝出來的委瑣相,但他與雷蒙站在一起,畢竟不可同日而語。索尼婭用一雙女人的眼睛情人的眼睛去打量他和雷蒙,就覺得後者太無靈氣和魅力了。
  
    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猶如餓虎,但還是一句不談有關電影以及拍片的具體內容。不談就不談。索尼婭想。這不是自己可以主動挑起的話題。

   一主動,一切都可能泡湯。常常,心中的目的變成臉上的貪婪和嘴裡的糾纏時,機會就離你遠去了。掌有拍板權的人最討厭的就是受別人的逼迫而去拍板,不管這種逼迫的形式是熱烈的爭取厚顏的追逐還是苦苦的哀乞。索尼婭談中國菜肴,談護膚養顏,也談婚姻倫理,就是不談今天此行的目的。羅勃特仍然轉彎抹角,東拉西扯,有時又故作慳吝,裝得自私小器,就是不談他究竟打算如何答覆雷蒙和索尼婭。突然,他抿了一口伏特加,用餐巾抹一抹嘴角,向索尼婭發問:"你——是處女嗎?"
  
  雷蒙緊張了。他最怕羅勃特會單刀直入向她問這類問題。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向羅勃特解釋他與她的關係。這一點當然以及早澄清為好,但太早又不好。今天可不是適當的時機,但今天又無法箝制羅勃特那無遮攔的嘴巴。索尼婭沒有怔愣,也沒有轉動眼珠。對付羅勃特她已經有了經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最珍視貞操。但如果你指的是某類動作的經驗和技巧,我想我可以開學校當校長。"
  
  羅勃特聳聳肩膀,對著雷蒙說,"如果你打算去報名聽課,幫我登記一個名字."
  
  雷蒙僵板地說,"索尼婭,你恐怕言過其實。"
  
  索尼婭放聲大笑,"你看,倫倍克先生,他竟不相信我。"她轉向雷蒙,"麥金利先生,你不相信的是前者還是後者?憑什麼?"
  
  羅勃特對著雷蒙:"憑什麼?"
  
  雷蒙窘迫地說:"直覺。兩者似乎都有誇大之嫌。"
  
  羅勃特轉向索尼婭:"嗯?"
  
  "你要我怎樣回答?"索尼婭問雷蒙。她又轉過頭來,學著一種窘迫羞澀的小女孩聲調,低下頭,撥弄著盤中的刀叉說"我…在高中讀書時…受過幾次怯懦而不徹底的性騷擾.....試過一兩次雲雨但沒成功…"她又轉向雷蒙,"所以,現在貞女和蕩婦,什麼都不是?"
  
  雷蒙有點沮喪。這幾句對話,分明在羅勃特面前,把他與她的關係掩蓋起來了。以後該如何對他挑明?」
  
  幸虧羅勃特轉移了話題。索尼婭明白,羅勃特問這個,不是侮辱也不是褻瀆。對美國女孩,這是不必問的。但自己是中國人。如果在這問題上固守傳統原則,對放開來演戲是一個障礙。她的答話消除了羅勃特的疑慮。
  
  雷蒙在想著自己,所以他沒有察覺羅勃特的用意.
  
  吃完飯,羅勃特當真從褲袋裡掏出剛才從侍者們那裡弄來的那一疊紙幣,用它來付了賬。他把剩下的五張二十元和一張十元紙幣統統扔在桌上作為小費。索尼婭眼角沒朝它斜一下,站起身來隨著兩個男子走出餐廳。
  
  在臨分手的一刻,羅勃特說,"你們,兩個,後天和我一起去洛杉磯。機票我去弄。索尼婭,希望你試鏡成功。有疑問嗎?"
  
  雷蒙看著索尼婭:"我不能肯定學校會給我假期。"
  
  "那是你的事。索尼婭,你呢?"
  
  "O.K"最有份量的就是簡潔.
  
     索尼婭單獨跟羅勃特去了洛杉磯。行前,她把兩萬美金的現鈔交給了露西。當天,露西又把它交給了何塞。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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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1 10:04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1日

第三章


(一)

 
  孤獨,是世上許多偉大文藝作品和思想論著的催化劑,因為它使那種積儲充盈的明慧頭腦與豐富心靈跟外來的干擾與壓力絕緣,只剩下內壓帶來的不可遏制的噴發。但是,孤獨,對於年青的生命,稚嫩的心靈,卻是北風和霜凍,它使他們萎靡而枯黃。因為他們時時渴求感情,歡樂,知識和引導的澆灌。
  
  現在,露西,正深受孤獨之苦。
  
  連索尼婭也遠她而去了。電話倒是常來,吩咐她代交房租,電費等等。有時也聊幾句,說說她跟大導演配戲的得意風光,引發露西的聲聲驚嘆與讚佩。但這些,跟露西自己是毫無關係的。
  
  阿列克斯一直沒有消息。露西希望他回紐約來,可以跟他見見面,一起吃飯和出去玩樂。他們畢竟年齡相近。但是他沒有任何音訊。答應歸還索尼婭兩萬元的期限一天比一天近了。露西本想早早向約翰借錢還掉這債的,但約翰忙極,她便決定拖到最後一個星期再去開口。多付些利息她是不在乎的。
  
  使露西煩擾的是祖國大陸父母那裡來的信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和媽媽分開來給她寫信了,信中的內容使她頭疼氣惱。
  
  爸爸告訴她,媽媽最近變化很大,"…打扮得比小姑娘還要新潮,而且迷上了跳舞,常常深更半夜回家。轉彎抹角地提些意見吧,她反過來說我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我倒弄不懂了,什麼是時代的步伐?半百老阿姨跟在小姑娘後面去瘋,這叫做時代的步伐?…國內出產的化妝品,再高級的也被她當成了危險品,一概碰不得了,一定要用MADEINU.S.A的。當年在十二平方米亭子間里結婚時的那種'不改其樂'精神和樸素情感,統統丟光了…我覺得兩個因素造成了她的改變。一是你的離家。你一走,當母親教女兒的職責卸掉了,自我角色認知的概念就開始模糊起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滑向她那單純的天性,竟日益孩子氣起來了。二是你寄回來的美金。突然變得這麼有錢,(跟自己家的過去比)虛榮心馬上滋生膨脹…"
  
  而媽媽的來信則說:"你爸爸可能提早患上了男性更年期綜合症,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百個看不慣。人家看不慣結髮老妻是嫌丑嫌老,而他看不慣我竟是嫌我太年輕太漂亮太洋氣,這是什麼心理狀態?你每月寄錢,我們手頭寬裕了,他還是八毛錢在弄堂口剃一個頭,一雙皮鞋補了又補,頭髮是死也不肯去染一染,還說我有什麼必要冒充小夥子?這不是話中帶刺?…最要命的是他疑神疑鬼擔心我會拋棄他另結新歡(這是我品出來的,他沒說過)。你想想看,這不是滑稽?過去窮棒子精神鬧革命,現在改革開放了,社會變化了,提倡物質文明了,他一個人還在那裡學大慶學大寨哩。他口口聲聲說這些錢還是給小倩留著。我說要留著小倩自己不會留?寄回來是讓我們改善生活的,不是讓我們去存銀行的…跟他,是一天比一天講不通了。二十幾年的夫妻都過來了,今天,一切都好起來而不是壞下去的時候,倒反而出問題了…"
  
  爸爸在繼后的一封信中說,"…我不應該讓這些壞消息來破壞你的心情,使你在異國他鄉不安寧…但是,我怎麼能對你隱瞞真實情況?我一直想辦法跟你媽媽交換意見,使家庭避免出現危機,但是我做不到。我一直想,為什麼,以往的那些年月,我們雖然活得辛苦,也不完全如意,但家庭內部總是團結而愉快的。收入不多,物質不富裕,但跟所有的人沒有什麼差距,內心沒什麼不平衡…社會的約束很嚴,有些事情也不公平,但通過努力總還能得到該有的東西。現在的社會變化了,人家說是"轉型期",可是我們的家庭卻受到衝擊,難道也要"轉型"?我不懂,應該轉成什麼"型"?一開放,很多人開始不安份了,包括你媽媽。你知道她的邏輯是什麼?她說,以前我們失去了許多,我們在別人指定的模子里生活,我們變成了千篇一律沒有個性特點的"大路產品"。住十幾平方的公房,穿大家都穿的衣服,吃相同的菜場集市裡所買得到的相同食品,說大家異口同聲所說的話…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們送走了青春和一大半生命。現在,社會發展了,進步了,我們還不算老,條件也有了,為什麼,我們不改變一下自己,尋找更豐富更有味道的生活?我跟她說什麼好?難道我們以往的生活真是那麼的不堪回首?這是否意味連對我們的婚姻和養育你長大成人這一段可貴的生活都要否定和批判?那不是美好的幸福的,值得紀念的?…思想之混亂,方向之迷失,已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我,作為丈夫,父親,也許不是那麼的風姿迷人,能把每一天都安排得象過節,但是,我總是在盡心儘力盡職盡責關心家庭吧。難道我已經到了非得被時代潮流包括你媽媽淘汰的地步?"
  
媽媽的說法則是:"…我想了很久很久,想出了一個道理。以前,我跟你爸爸從結婚到生下你,兩人世界的生活只過了一年半。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加上新婚甜蜜,一切都不成問題,一年半一轉眼就過去了。你一出生,我與他的一切都由你聯接而相通。那時,我們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個'共同的事業'使我們在'並肩戰鬥'中配合得很好。我們的自我,溶解在對你的疼愛和撫養教育中。你一走,我們又落進面對面的兩人世界了。那是一種久違二十幾年的陌生世界,怎樣相對相處變成了新問題,而社會的大環境又跟二十幾年來有很大的不同。我覺得,我們正處壯年,不應該暮氣沉沉。"革命","奮鬥","拼搏",'不怕苦不怕死"等等想法和行動吞掉了一半生命,現在睜眼一看,實際上誰都怕苦怕死愛富愛樂。
為什麼,我們必須吃苦和找死直到生命結束?我們不應該打扮打扮,玩樂玩樂,使生活有趣味一些?他老人家把事業當歡樂,把刻苦當道德我不反對,但我不能自我解放一下?我一不借債,二不墮落,他卻把這一切看得嚴重得不得了。過去是一味挑剔,百般指責,現在變成了面孔鐵青,一言不發。

世界上的冷戰結束了,家裡的冷戰開始了。這使我很痛心。我可以不穿加舞會,不打麻將,可以留在家裡看電視打毛線陪他,這一切都做得到。二十幾歲,三十幾歲都做到了,快五十歲了還有什麼做不到?我不贊成的是他那種生活態度。他說那是一種嚴肅和進取,我說那是枯燥乏味,缺乏情趣。你爸爸當然是好人,好得過頭,好得背時,就變成了缺點。我發現,(到了可以做外祖母的年齡)我才發現,我跟你爸爸的性格和趣味是那麼的不合。我該怎麼辦?他把家庭變成閱覽室實驗室和樣品車間,這可以從領導手裡換來表揚和獎狀,可是不能給我做妻子的帶來實質的幸福。一想到我餘下的二、三十年生命將乾枯在這種氣氛里。我覺得我寧願單獨過,過得自由自在一些…."
  
  這樣的來信,最初使露西驚愕,悲傷,哭了幾次。但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對立越來越分崩離析的信件內容,卻使露西深思。父親和母親,是她深愛深信的人,她從懂事到現在,一直把他們當做生命與感情的來源,知識與經驗的字典;她一直認為,自己一個人在美國苦撐下去,多半也是為了他們。但是,沒想到,三年不滿,一切都變色了。在自己心裡一直是一體的他們,開始分裂了。仔細想想,其中沒有什麼根本性衝突,但多想幾遍,又覺得確實難以協調。爸爸愛靜,愛思考,喜歡過有規律的生活,對大事小事都很方板和嚴肅;媽媽好動,好歡笑,感情豐富而心腸很軟,什麼事情都能通融和妥協。沒有了我,他們便沒有了調和與緩衝的介質,原先溶解與混和的"自我"現在又復原了,開始抵觸了。而人一上年紀,便固化定型,容忍量與可塑性都差了,往往互不相讓,越弄越僵…但是,無論如何,他們兩人是沒有理由散夥的。他們鬧翻,我怎麼辦?我的唯一支柱倒掉,我的大本營焚毀,我的生命也就崩塌了,我一個人在美國這樣子窩囊過活,又有什麼意義和奔頭?但是,我能說什麼?我有什麼資格和理論或者經驗可以去評判是非,開導他們?況且他們來信,都是私下所寫,都囑咐我不要透露和說穿。我只能眼開眼閉,裝聾作啞。所以露西寫家信,對這些隻字不提,仍以"親愛的爸媽"為稱呼,但內容是越來越簡短乾巴,最後乾脆只寄錢不寫信了。錢按時按數照寄,絕無差誤。這是承諾和義務。她想,也許,那些分頭偷偷寫來的抱怨和牢騷,只是一種沒有攤牌勇氣的訴說,事情還不至於不可收拾。象爸爸和媽媽這樣的兩個人若都不能恩愛偕老,那麼,對世上的婚姻,真是沒有什麼幻想好抱了。難怪自己所見的DOCTOR李,約翰,彼得這幾個人,沒有一個婚姻是圓滿的。
  
  然而,儘管露西對父母的事已經走出困惑的迷津,但是,這畢竟對她的精神起了深刻的影響.心靈里唯一的美好夢幻也已破滅.日思夜想的唯一實體也已裂變.支撐她的信心與情感的大廈也已傾圮.自己,在這世界上,變得真正孑然孤獨了。
  
  在這個涼爽舒適的秋季,露西甚至沒有覺察物象的更移.她只是條件反射似地關上了冷氣機,出門時加上一件外衣.她沒精打彩,食不甘味,常常想哭,萬念俱灰.
  
  十月底的HALLOWEEN(萬聖節)快來到了.所有商店的櫥窗里,都布上蜘網,安上眼睛會發紅光的女巫和骷髏骨架,放上塑料毒蜘和蟒蛇以及雕出鬼臉的南瓜.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放個南瓜,裝飾一個儘可能恐怖的弔死鬼或血淋淋的斷頭屍,至少在門窗玻璃上貼一些可怕鬼怪的彩紙.按照丹尼爾的吩咐,露西和她的一班同事也在商店的大玻璃櫥窗里從事製造怪異景象與氣氛的布置.他們把買來的絲綿打開張大,用小釘和膠紙固定於櫥窗四角,讓一個頭破胸裂的盔甲武士倒卧地上,在他的四周上空吊著十幾個呲牙咧嘴的塑料鬼頭,再在四周噴上假的血跡.他們用鐵絲把一個巨大的黑蜘蛛固定在櫥窗空中,它的嘴裡噬著一條雪白而逼真的穿高跟鞋的少女大腿,一些彩裙的碎片和一撮撮金色的頭髮粘掛在蜘網之上.露西做得很認真,累得一頭的汗.
  
  美國人歡喜節慶和熱鬧.他們用最認真的勁頭做著年年重複的事情而熱情不減.露西對這些一點也不感興趣.她只是做事而已.她做事絕不肯讓人感到懈怠和冷漠.蹲在她身邊的黑人女孩傑基說,"露西,你們日本也有HALLOWEEN?"
  
  "不,傑基,我不是日本人,"露西用小手指勾去一縷貼在額上的頭髮,她的手很臟."我已經告訴過所有的人,我是中國人.中國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HALLOWEEN."
  
  "喔,對不起.我分不清中國人和日本人.你沒有生氣吧."
  
  "嘻嘻,沒有."露西笑笑說,"我也分不清.中國人跟日本人很象."
  
  "說的語言也一樣?"
  
  "不,完全不同."露西說,"傑基,你把剪刀遞給我."
  
  "這兒."傑基遞來剪刀,"丹尼爾說HALLOWEEN他家裡要搞一個派對.你去嗎?"
  
  "真的?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過我."
  
  "他會通知的.不上夜班的人都邀請.希望你去."
  
  "如果他邀請,我會去的.為什麼不去?"
  
  "你有服飾嗎?"
  
  "服飾?什麼樣的服飾?我沒有."
  
  "HALLOWEEN派對,都穿COSTUME(習俗服裝)就象化妝舞會."
  
  "喲,那我沒有.我怎麼會有呢?有賣嗎?"
  
  "不用買.我借一套給你."
  
  "你自己呢?"
  
  "我把我姐姐的借給你.她出嫁了."
  
  "那是什麼樣的?」
  
  "很漂亮.一點也不恐怖的."
  
  "我不要恐怖的.幹嗎把自己弄得恐怖?"
  
  "恐怖才好玩呢."
  
  "我不喜歡."
  
  "當然,你長得漂亮,應該穿得漂亮一點.可是我丑,我只能恐怖."
  
  "不要這麼想.你要這樣想,我就要你那恐怖的一套了."
  
  "我給你CINDERELLA整套裙服.喜歡嗎?"
  
  "喜歡".CINDERELLA就是灰姑娘.露西看過動畫片."真的喜歡."
  
  "水晶鞋也有."傑基笑了,"透明塑料做的,真會發光呢.不知道合你的腳嗎."
  
  "可以試試."
  
  "也許,會有一個王子愛你.已經有了,是嗎."
  
  "沒有."
  
  傑基張大眼睛,吃驚地說,"怎麼會?"
  
  "沒有.真的."
  
  "你幾歲?"
  
  "快二十五了."
  
  "二十五?"傑基更吃驚了."我以為你跟我差不多,不到二十歲呢."
  
  "二十五了."露西說著,無意中一轉頭,發覺經理丹尼爾正站在旁邊,"哎呀,秘密泄漏.丹尼爾,你沒偷聽吧."
  
  "我沒偷聽,"丹尼爾一本正經地說,"但是不幸全聽到了."
  
  "聽到什麼?"
  
  "一些使光棍漢樂得發瘋的好消息:沒有王子.二十五歲…"
  
  "啊!傑基,再把剪刀遞給我一下,"露西說.
  
  "噢,"傑基把剪刀遞給了露西.
  
  「我只能自殺了…"露西擎著剪刀做出往自己心口戳去的樣子.
  
  "啊!"傑基撲過來搶回剪刀,"為什麼?"
  
  "我記得這個商店裡所有的光棍漢都比我年輕得多…"
  
  "不對.露西.你錯了."
  
  "那是誰啊?"露西裝出戰戰兢兢的模樣,"難道我還有什麼希望?"
  
  "我."丹尼爾不動聲色地說完就走開了.
  
  灰姑娘的套裙穿在露西身上正好合體.一頂前綴花邊的小帽使她的臉龐尤為稚嫩可愛.多皺的紫紅長裙,白紗的小背心,完全勾勒出她的體態,還有那雙閃銀光的透明半高跟舞鞋也猶如定做般的合腳.傑基高興得手舞足蹈."太棒了,露西.它,就送給你了."
  
  "你姐姐會怪你嗎?"
  
  "她已是兩個男孩的母親.這套衣服早歸我了."
  
  "謝謝你."露西對著穿衣鏡左看右看,感到滿意.很久很久她沒有這樣心情舒坦了.一個孤苦憂鬱的女孩子,是需要一點歡樂氣氛和自信心來刺激的.她本以為她不會去參加舞會.但丹尼爾鄭重其事來正式邀請她,她馬上一口接受了.她需要一點使她興奮的東西.她懼於一直待在寂寞憂愁之中.傑基和丹尼爾的不經心話語和習慣風趣卻使她獨自嚼咀了很久.我還不蒼老.我還沒有被少男少女看成是長一輩的婦女.那個一年難得笑幾次的丹尼爾居然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是一種無心的幽默?不管怎樣,上帝啊,我還沒有到自己所想象那樣的衰疲不堪的地步.我已被流放得夠久夠苦了.世界那麼喧囂,人們那麼歡樂,我一個人徘徊在陰鬱寒冷的黑影里,沒有了後盾,沒有同伴,連難友也沒有一個…我不應該歡樂一番嗎?就象媽媽所說,"自我解放"一下?現在,除了自己以外,還有誰能來救我呢?
  
  頭腦簡單的人要比心思複雜的人更容易擺脫憂煩走出低谷.遵循明曉的邏輯要比參考繁複的數據更容易找到答案.理想主義者要比功利主義者更容易下決心和獲得力量.露西幾個月來的哀傷陰霾,被一個舞會一掃而空.她精心妝扮唯一露在外面的臉蛋.
  
  傑基急急地回去裝扮恐怖了.露西等丹尼爾開車接她.丹尼爾父母的住宅在BROOKLYN的BAYRIDGE區靠近海邊的橫街上.他的獨居公寓無法舉行幾十人參加的舞會.露西本想自己乘地鐵過去,丹尼爾說太費時間,房子也不好找.
  
  露西在窗口守著,但她認不出丹尼爾的車子.她想在門口等候,但穿著這樣的衣服她不敢走出大門.門鈴響了.她想了一想,按了開啟大門的電鈕.
  
  丹尼爾臉上的表情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啊,真對不起!我是一直真把你當成滿臉污泥的灰姑娘了."
  
    "本來就是嘛,"露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今天這身打扮反而不倫不類.是嗎.丹尼爾?"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今天你才顯露本來面目."
  
  "謝謝.你過獎了."露西說,"這是湊巧.要是傑基借一套WITCH(女巫)的服裝給我,你就說別的話了."
  
  "真要感謝傑基."丹尼爾說,"不過,世上一些美滿的事總是機緣巧合."
  
  "你說得我怪難為情的,"露西提起衣裙,"可以走了嗎?"
  
  "別急."丹尼爾說,"上了車,我就失去正面看你的機會了.到了那兒,我就失去單獨跟你在一起的機會了…"
  
  "你....說這....."露西低下頭,低下聲音,"....有什麼意思…別取笑…"
  
  "絕不是取笑,露西,"丹尼爾又一本正經起來,他慢慢走近過來.
  
  露西的心卜卜急跳了,眼前迷濛了.
  
  露西感到臉上挨了溫熱的一吻.她的手仍然提著裙子.她沒有後退,也沒有扭頭避開.她不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但是她沒有推拒.她只感到軟弱和喪失意志.
  
  "好吧,我們可以走了."耳畔響起丹尼爾的柔聲.
  
  露西以為丹尼爾會挽她.但是,她張開眼睛,看到他轉過身子,在前面走出門口.
  
  
  
  一路上塞車頻頻.丹尼爾沉默寡言,看上去甚至有點憂鬱.
  
  露西偷眼窺他多次,但他似乎未曾察覺.交通阻塞使他心情惡劣,還是我的表現使他悶悶不樂?我難道應該擁抱他,熱烈地回吻他?我根本沒有看上過他嘛.他是一個正派而嚴肅的人.他自始至終對我很好.我敬重他,感激他,卻沒有那種想讓他觸摸擁抱的意願.從來沒有過.他長得不錯,身材高挺,毫不肥胖.總是乾乾淨淨,無可挑剔.對了,沒有與他肌膚相親的意願是沒有產生過這種意願,而不是不願.他從來沒有主動表示嘛.在生活中,常常,一些可能性之所以沒有成為某些事實,只是因為沒有人主動去促成它,而不是由於這種可能性的虛妄.兩個人擦肩而過,或者彼此熟視無睹;其實這兩個人滿可能成為生死之交或恩愛伴侶.只不過他們都忽略了而已.當然,忽略也總有原因.象他剛才說,"我一直把你當成了滿臉污泥的灰姑娘了"這就是原因.剛才他吻了我!不過,含義並不明確.美國人接吻親吻太普及,目的與含義各不相同,他吻的是我的臉頰,不是嘴唇,也不是前額.這種吻最模稜兩可,可以發展或推諉到任何一極.但是,我接受了.這又是意味著什麼?我接受的是哪一種含義?為什麼?接受之後,我應該怎麼辦?一路上,露西為丹尼爾的不可捉摸和自己的表現而惴惴不安,驚疑不定.
 
  丹尼爾是第三代希臘移民,父母親都出生在美國,母親有百分之五十的義大利血統.他們自營一家漁獵用品商店,直到退休,安居在丹尼爾出生其中的那幢大宅里.丹尼爾有一個長他十歲的姐姐,嫁了一個挪威裔丈夫,在曼哈頓開了一家鮮花商店,生意做得不壞.丹尼爾是被父母姐姐愛寵而大的孩子,個性沉靜,行為規範,不願承繼父業,又缺乏開創精神;大學工商管理系畢業后,找了一份收入中等而省心省力的職業,便安定下來.他做事小心拘謹,很有原則,受到總公司器重,幾年後升到獨當一面的經理位置,統轄這家規模中等的超級市場,工資翻了一倍,他深感滿足.到了三十三歲而仍未結婚的原因是他不喜歡動蕩的生活,也就不欣賞情緒波動太大而獨立性太強的美國女性.他的內心傾向於比較保守比較安定的東方女性.在美國,許多人不介意血統的混雜;因為除了守舊的第一代阿拉伯人和亞洲人,在這裡幾乎已經難見真正純血統的人種.
  
  他留意露西已有一段時間.這個女孩,遠離家庭,獨居紐約,上班下班,非常本份;隨時隨地都能前來加班,可見沒有豐富的業餘活動社交圈子.從公司角度看,她是一個盡責儘力,待人和氣,公私分明的好職員;從個人角度看,她是一個美麗動人,性情溫和,容易相處的好女孩.丹尼爾覺得自己等候已久的最佳人選已經近在眼前.
  
  但是,他並不急急地流露心情,展開追求.他知道,中國人,中國民族,中國文化,對絕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是一個迷:有趣,怪誕,充滿神秘色彩和落後成份,也充滿了人們對之的偏見誤解與橫加的猜想.他從露西身上看出一種含蓄內蘊,因而對是否真了解她而自感沒有把握.她象多數中國人一樣,從不輕易流露強烈的情感,猶如一泓沒有波紋的湖水;她又跟多數中國人不一樣,從不為微小利益和無謂的意氣跟任何人發生爭紛.這就有一種難測的深沉.美國人儘管豪爽慷慨,大手大腳,但涉及到個人權益個人尊嚴時,爭鬧起來是不掌握分寸和不考慮後果的.
  
  他看到露西,年紀輕輕,卻常在隱忍退讓,他估計這不是怯懦.怯懦的人是沒有度量可言的.他看到露西,如此嬌嫩,卻不怕臟苦,不怕吃虧,他認為這不是做作.做作的背後總有所圖,而她從來不多求什麼.他看到露西,凡公司允許職員吃用的物品,別人認作權利而痛吃亂用,她卻分毫不沾.這就說明前述的一系列表現不是自卑,而是一種獨具的自尊.有了這種種感覺和印象,丹尼爾對露西的好感和愛慕中有了一種敬重.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是一個三思而行的人.更重要的是,露西對他,恭順有禮,但沒有一點別的什麼.
  
  所以,丹尼爾對露西,關心,照顧中,不知不覺又主動保持距離.他不是一個專門混在女人堆里嘻嘻哈哈的輕浮男人.在露西眼裡,他有點象社會主義中國的正派上級領導.
     
  HALLOWEENPARTY與其它派對的不同在於它是一種集怪異鬼魅陰森可怕之大成的化妝舞會.丹尼爾父母的大宅外表看起來年久失修,牆上,屋頂上布滿了爬牆草,水落管旁邊長著很多青苔,但內部陳設,卻是漂亮的,舒適的,豐富的.樓下的客廳,起居室,餐廳包括廚房,四通八達,裝飾得琳琅滿目,到處吊著蝙蝠,蜘蛛,骷髏和一些駭人的屍體與腦袋.這些都可以從專門的商店裡買到.牆角豎著一個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裡面有一具木乃伊,它身上的裹屍布已經脫落,露出深紅的干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幾個穿著真衣服的假死人.全店的職員和他們的親屬,孩子們都已到齊.他們有的扮成武士,有的扮成女妖,有的扮成唐.吉可德,有的扮成羅賓漢,有的扮成吉普賽女郎,有的扮成彼得潘,什麼樣的古典文學,民間傳說和古老故事裡的人物都有.孩子們的臉上塗抹得猙獰可怕,穿著拖地長服,尖叫著奔來奔去,或大吃色彩鮮麗的飲料以及土豆片爆玉米.大人們站著談笑,多數在熱烈地大跳勁舞,卻不顯露本來面目.唯獨傑基認出露西,她穿過人叢,走過來說,"露西,你這麼晚才到!"露西因為聲音囂鬧,沒有辨出傑基.她的頭上套著一個弗萊弟.克魯格(電影中的殺人惡鬼)的腦袋面具,身上穿著紅條紋衣褲,嘴裡滴血,手中擎著一把劈人的電鋸,把露西嚇得連連後退."是我呀!"傑基掀去頭套,氣喘吁吁地說."今天我得了好彩!他們以為最漂亮的姑娘打扮得最恐怖,請我跳舞的人特別多!有一個傢伙甚至乘機會在我身上摸了一把!哈哈,真有意思!跳舞吧!等會恐怕有人會為搶你而打架呢!"說完,她又戴上頭套,鑽進人堆.丹尼爾對露西說,"玩吧!今天沒有規矩.愛怎麼鬧就怎麼鬧."說完,他就走開了.露西站在那裡,頗為惶恐.她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集會,見識過這種場面.但不容她多想,一頭恐龍搖擺著走來攜起她的手.跳就跳,管它呢.反正誰也不認識誰,誰也分辨不出誰.她跳了.
  
  她跳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盡.她是唯一以美女面目出現的人,爭她的人果真特別的多.她喝了點飲料,還沒吃完一塊蛋糕,"亞當之家"(一部鬼怪影片)里的一個男鬼又來把她拉去了.跳著跳著,她的精神提升了,心情開朗了,與這麼多的鬼怪共舞,真是好玩.也有企圖吻她的,但隔著面具,無所謂.她一概把臉唇貼上呲牙咧嘴血跡斑斑的塑料嘴巴.給對方一個回吻.也有伸過來的不軌之手,她輕輕推開就是了….她想尋找丹尼爾,但找不到,天知道他變成了霍格船長還是吸血殭屍…
  
  待到曲終人散,露西才感到一隻水晶鞋有點夾腳.原來丹尼爾就是跟她跳了四次舞的那頭笨重大熊.他費力地解開熊皮,露出腦袋,對露西說,"我送你回去.你怎麼啦?"
  
  "腳趾有點痛."她脫下舞鞋,發現有右腳小趾已經磨出水泡,泡也破了.
  
  "坐著,我去拿藥水."
  
  丹尼爾替她塗了藥水,用一塊護傷膏裹上傷趾.他做得很細心,很慢."還痛嗎?"
  
  "謝謝,不疼了."露西感激地說."不過,這鞋穿不上了."
  
  "怎麼辦?我母親的鞋…太大了."
  
  "不要緊.這腳.....光著好了."
  
  從門口到停車的地方有二十幾米遠.院中的柱燈光線昏暗.
  
  丹尼爾說,"準備好了嗎?"
  
  露西一手提鞋,一手拉著裙子,"走吧."
  
  丹尼爾一言不發,把露西托抱起來,走向他的汽車.
  
  站在門口,丹尼爾伸頭向內張望,"你的公寓不壞啊.很整潔,很漂亮!"
  
  露西說,"進來呀!"
  
  丹尼爾壓低聲音,"不,太晚了.別吵醒了你的室友."
  
  "她不在."露西脫去另一隻鞋,大聲說,"她去好萊塢拍電影了."
  
  "是嗎?"丹尼爾脫了鞋走進來,"不簡單呵.她是中國人?"
  
  "是啊.說出來會把你嚇一大跳.她在羅勃特.倫倍克自導自演的新片里演女主角.了不起吧!"
  
  "真的?"丹尼爾驚叫道:"羅勃特.倫倍克?"
  
  "這還能假?我們都能看到的."
  
  "唔…你跟這樣的人住在一起…她怎麼不也介紹你去演個角色?"
  
  "我怎麼行?"露西說.突然她高叫起來,"哎,你還記得嗎,很久前,有一個顧客對我發火?"
  
  "記得.為什麼提起這個?"
  
  "就是她!就是她啊!"
  
  "她?"丹尼爾將信將疑,"那小姐是挺漂亮.但是,你又怎麼會跟這個女人住在一起?"丹尼爾覺得不可思議了.
  
  "這,說來話長了,"露西感到悶熱——紐約市的公寓十月中旬就供送暖氣了.她不假思索地解開胸扣,撩起裙子用力往頭頂上反剝.待到她脫下這身重重疊疊的套裙,驀然發覺身上既無背心也無襯裙時,尖叫一聲:"呀,上帝,對不起,"便急奔卧室而去.丹尼爾無聲地一笑.
  
  露西在房間里抹去臉上的妝彩,穿上一身晨褸,羞答答地走出來對著丹尼爾:"對不起,我跳舞跳昏了頭…太失態了.真對不起…"
  
  "不用抱歉."丹尼爾壯著膽說,"你沒想到,這…對我來說,正中下懷嗎?"
  
  露西沒聽懂這句英語,"什麼?你說什麼?"
  
  "我是說,這…你的無心之失,對我,正是求之不得…"
  
  "呸!去你的!"露西的臉熱了紅了.她嘴裡在嗔,臉上在笑."不可以說這種…"
  
  "為什麼?"丹尼爾並無狎褻之貌.他溫和地微笑著,"我是不鏽鋼做成的機器人嗎?我是不正常的男人嗎?"
  
  "這是你的事,"露西故作蠻橫地說,臉上的笑意並未褪去,而紅潮卻更擴展了,"跟我又有什麼相干?"
  
  "我不知道…相干,還是不相干?"丹尼爾坐在沙發里,向露西伸出一隻手.
  
  我這是在幹什麼?我在鼓厲他?心為什麼這樣劇跳?轉過身子,趕緊走開.去替他倒一杯水,或一杯酒.去換一套衣服,穿上襪子.去打開電視.去放點音樂.總之,走開.我的腳為什麼不服從命令?
  
  她在朝丹尼爾移動.昏昏沉沉,自己也弄不懂自己.
  
  快挨到丹尼爾的手了,她停步.疑惑迷惘如在夢中.
  
  丹尼爾的手一直伸著.臉上有祈盼和企求.露西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丹尼爾握住她的手.握得並不緊.他的手心是熱的.
  
  我的手心也是熱的.為什麼不抽回我的手?我是誰.?房間里暖氣太足,應該開一點窗.空氣里缺氧,我暈眩了.我彷彿受到牽引.他在拉我?又象不是.牽引是無形的,我沒有動.但是我動了,我在向他靠過去.不是他用力拉我.他沒有拉.我靠過去了.我靠過去了.
  
  露西靠過去了,身子碰著丹尼爾的膝蓋.腿軟軟的,她在塌下去,塌下去,象是軟癱似地坐倒在他的腿上.他用一手環擁她.他把臉湊過來,露西抬頭迎上.
  
  嘴唇吻在一起.那是謹慎的,中規中矩的印合,象蓋一枚公章.含義仍然不夠明確.露西在期待證實.但是,十秒鐘,二十秒鐘過去了,仍未熱烈起來,動作也沒變化.露西氣餒了.也許僅止於此.但是,我可以更明朗些.此刻,我渴望的不是模稜曖昧的有限度的親昵.我渴望明朗.她張開嘴唇,把舌尖放在唇間.他的觸鬚便也伸出.動作變化了,含義明朗了,意願堅決了…
  
  露西用兩臂抱緊他.她挺直,讓身子高些,便於他埋頭於自己的脖項間,吻嗅於自己的頸肩間.大約十幾分鐘過後,他試探地在她身後摸索鈕扣,輕輕地抽拉帶條的活結.
  
  露西沒有動.這就是授權.帶結抽去了,后襟敞開了,丹尼爾輕撫她背部的肌膚.他的手不是無畏的橫衝直撞的,倒象彈奏古箏,嚴守指法,老是在一塊不大的方寸間徘徊.她埋下頭去,吻他的前胸,這才使丹尼爾的手獲得靈感,創造性地往下竄游…但是,露西猝然猛地彈跳而起.丹尼爾嚇了一跳,驚惶地直楞楞瞧著她,準備道歉.
  
  露西嫵媚一笑."我得先洗個澡…是嗎?"
  
  "是的."丹尼爾悵然地說,"是的…"
 
  
  露西洗得很仔細,但不慢.她心情緊張,唯恐怠慢了丹尼爾,使他熱情冷卻,打算告辭.她哆哆嗦嗦地塗抹皂液,不敢遺漏必洗之處;她大力揉搓頭髮,又怕沖淋不凈.最後,她把頭髮挽成髻子,用一塊小毛巾包起,再把身子裹在一塊大毛巾里,用一個夾子把毛巾扣緊.她推開盥洗室的門,急步走到客廳.
  
  "你…也沖一下?"
  
  "好."
  
  "乾淨毛巾在壁櫥里.但我沒有衣服可以給你換…"
  
  "不用."
  
  丹尼爾洗畢出來的模樣,比平時鮮亮生動多了.
  
  各自做好必要的準備工作之後,倒尷尬了,生分了.
  
  "我想,你,喝一杯酒,可好?"露西說道,打量著丹尼爾的眼睛.她不願看到他的失望和退潮.她不願他把洗澡的提議看作一種借故逃避.
  
  "這個主意倒不壞,"丹尼爾的語調與態度復了原,叫人窺探不出真意."你居然有酒?常喝?"
  
  "不,"心中的遺憾使露西神思恍惚,她敷衍地,"你忘了嗎?我以前做BARMAID.住在那個房間里的女主角倒很會喝.她常要我做酒."為什麼談酒?不是越扯越遠了嗎.露西解下頭上的毛巾,讓半濕的頭髮散下.她覺得把白毛巾包在頭上的樣子一定很使人倒胃口.她打開玻璃櫃,拿出一瓶紅酒,給丹尼爾倒了一杯.
  
  丹尼爾伸手去接.露西的頭輕輕一仰,想把頭髮甩到肩後去,不料被腋旁毛巾上的夾子鉤住了一綹."哎喲."她叫起來.丹尼爾拿下她手裡的酒杯,幫她去解頭髮.
  
  一縷長發糾嵌到夾子中間的小彈簧里去了.丹尼爾湊得近近的看個分明.只能放開彈簧,把頭髮一根一根從裡面拉出來.他一捏夾子,厚重的毛巾從露西的身上跌落下來."啊!"她輕呼一聲,急忙俯身去抓,下巴撞在丹尼爾的頭上.丹尼爾揪著那個夾子,又扯痛了露西的髮根.他是坐在沙發上的.於是臉就正對著露西的裸胸了.
  
  他丟開弔在露西頭髮上的夾子,雙臂一把抱住露西的柔軟腰肢.乘勢將她拉倒在自己的身上.在這當兒,露西靈巧的手指輕輕拉開了環扣在他腰際的毛巾…
  
  丹尼爾斷定:世上最不幸的活人是瞎子.他發誓要保護好自己的眼睛.他象一個前線指揮官察看沙盤模型似地仔細察看這具白玉雕像的每一細部,象讀一部從未讀過的最奇妙的神話故事.
  
  露西感到快樂.得到久違的渴望的愛撫就是快樂.她用真誠,熱情和奔放迎接和配合丹尼爾,不假裝害怕和羞澀,不故意驚叫和退縮.
  
  丹尼爾沒有發一句愚蠢的問話.他們的結合熱烈而不狂野,激情而不粗魯.
  
  他們心滿意足地沉沉入睡.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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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1 10:0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1日

(二)

 
  一個人在家中有父母,工作單位有政治思想領導,住處有居民委員會治安員和婦女主任,十米見方之內存在著幾十雙鄰居的耳朵和眼睛的社會結構與生活環境之中,這個人就拘謹了,保守了,僵化了.反之,一個人在事事崇尚個人自由,遠離父母親屬民族傳統以及周圍輿論,住所不受外界干擾,私人行為不受任何人監督管制的地方,這個人就高度解脫,放得開了.這時,真正約束他的,只有他本人的認識,良知和道德價值觀念.
  
  露西絕不是一個放蕩的女孩.在她踏上美國土地之前,對男女之事完全懵懂無知.但是,經過(DOCTOR李)強加的啟蒙與誘導,她對此有自己的感覺與經驗.在安娜堡那幢與世隔絕的大宅里,在寧謐安靜的兩人世界里,她獲得了憑自己本能感覺與天然需要行事的客觀環境與心理空間.這段
有苦有甜的生活沒有改變她的本性,只是使她猝不及防地提前認識了人的某部分本性以及毫無顧忌地放縱了這部份本性而已.
  
  在紐約的曲折經歷,讓她明白了安娜堡的那種生活畢竟是畸形的,要不得的.性愛確屬人的天性,但不是最重要最優先的天性.人的活動中有許多更有價值更有份量更值得去追尋,發掘,讚美和從事的東西.性愛甚至可有可無.它只是人與人的關係中非常特殊非常罕發的關係之一.因而,她從未主動追求過它.
  
  而況,露西未曾對任何一個男性有過真正的傾心與愛慕.對彼得,她以為有過,但後來明白不是那麼回事.一個女性不對一個關懷,照顧,體貼,保護和迷戀她的帥哥動情是難的,但吃夠這個人的無知,狹隘,愚昧所帶給自己的苦頭之後,這種情動就被理性否決了.
  
  直到跟丹尼爾有了那種纏綿綣繾之後,露西仍然不明白什麼是對一個男人的真愛.天亮了,丹尼爾溫存地吻她,跟她道別;行前還掀開被單,再次觀賞和親吻她的裸體.他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他去上班.她是值休.
  
  泡在滿缸的溫水中,露西內心感到舒放和愉悅.將近兩年了,這是第一次盡享這樣的快樂.這似乎是自己主動求取的.但好象又不是.管它呢.是的,我願意.我想要.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一個成年的女人.我也不是不鏽鋼做成的機器人.我更不是一個初嘗禁果的膽怯少女.我快樂而滿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一個平等待我的男人共享魚水之歡.這個男人從未覬覦我,垂涎我,對我有輕侮的舉動與語言,他照顧我幫助我而不帶非份之想,這就是我願意的原因.我輕佻嗎,下賤嗎.不.我不是這樣的.認識他半年了,我從來沒有對他有過分毫的親近.我與他一直有一段距離.這段距離剎那間消失,我們彼此興奮地獻出自己獲得對方,這才有意思才有味道才神秘歡樂.這又不突兀荒唐.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是喜歡我的,我也從不討厭他.事情的發生突然又正常.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愛他嗎?何必去想這一點.愛情是一個不可知的概念.我不懂;而許多比我有學問有經驗有知識的人也並不真懂.愛情的必然結果好象應該是婚姻,可是一進入婚姻愛情往往破碎.我並不深究他對我或我對他是否有愛情.既然它是如此的不可靠,想它幹嘛.對凱蒂的拜訪,索尼婭遠走高飛以及父母的對立爭紛,這幾件事把我甩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孤獨荒島,現在我已奮勇泅出.我把自己從凄凄惶惶中解放出來了.我有了一個可以互訴衷腸互撫互愛的人.這種肌膚的親熱可以驅散我的精神苦痛.我有什麼可以猶豫和悔艾的?
  
  他並未自以為有了主權似地盤問我的過去和別的一切.我也沒興趣去打聽他的家世背景和學歷財產.他現在不屬於別的女人,我現在不屬於別的男人;他給我一個完整的他,我給他一個徹底的我,這就夠了.掌握和謹守這一點才使歡樂變得純粹.我要純粹的東西.
  
  但是,我是否一個貪戀肉慾的女人?我想不是.他也不是這樣的男人.回想昨夜的過程細節,這件事可以發生也可以不發生,這就說明它的發生不是受低下動機的驅動.它是自然地發生的,是註定要發生的,是水到渠成地發生的.
  
  下午,露西走到街上,吃了一頓簡便的快餐,回家收拾好房間,看了一會電視,坐下來給父母寫信.她的心情好了,頭腦也靈活起來: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多次來信都收到的.
  
  沒有及時回信的原因有多種多樣,最主要的是心情不好.我的身體很好,吃得下,睡得著,工作也不累.人還是胖胖的,別人看不出我胖,其實是胖的.為什麼心情不好呢,這你們應該猜得出來…我正在慢慢積錢,準備以後去上大學.
  
我來美國不是為求學嗎,這個目標不會改變.當初,你們一致主張我來,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我的學業和將來.我來了,我的目的呢,除了自己,也為你們.

你們辛辛苦苦養育我長大,把所有精力和物力用在我身上,自己弄得一窮二白,我是深深知道的.我知道你們不求我報答,但我關懷你們惦念你們希望你們寬裕一點快樂一點也是真心真意的.我是你們的唯一孩子和希望,你們也是我的唯一親人和希望.
  
  你們盼望我快樂健康,我也同樣希望你們快樂健康.我暫時還不可以回來看望你們,因為我沒有綠卡,手裡是學生簽證,一回來,又要重新簽證,我不在上學,簽不出的.我只望你們快樂,互相寬容.我們的家是快樂的家,鄰居們都羨慕我家,因為別人家常常吵鬧,只有我們家嘻嘻哈哈安寧和睦.沒有了我,你們寂寞一點,但也不必再為我操心,操勞,應該更輕鬆,更沒有負擔.寄回來的錢,不必去放在銀行里,這是給你們花的.以前只有工資加獎金,總共也只有那麼一點點,花起來總是縮手縮腳.現在,物價高了許多,不要再那麼省了.我在美國無論如何過得比你們好,我希望你們不要再為錢而煩惱.我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愁這愁那.快三年了,我當然一天比一天懂事的.我的一個十分重要的進步是我學會了思考.真正獨立的思考.過去在國內,大事情由國家領導人思考,中事情由單位領導和你們思考,輪到我自己思考的只有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了,可以說我根本沒有用自己的頭腦思考過什麼東西.現在不同了,事事要用自己的腦子想一想了.還有,你們說起的那事,不要急.我不覺得自己快要變成老姑娘或老大難,這種事,急有什麼用,你們在那裡急更沒有用.現在我還沒有…
  
  寫到這裡,門鈴響了.
  
  是丹尼爾.
  
  "你在幹嗎?"他問。
  
  "這麼早下班?'她問.
  
  其實並不早,六點半了.丹尼爾脫了鞋,走進來.露西走去關上房門.
  
  "寫東西?"丹尼爾指著桌上的紙筆.
  
  "寫信,給父母寫信."
  
  "不打電話?"
  
  "我家沒有電話."露西說,"在上海,多數人家裡沒有電話."
  
  "有這樣的事?"丹尼爾驚訝地說"這…不可想象…"
  
  "近幾年,少數人家開始有了."
  
  "為什麼不裝?不需要?沒有錢?"
  
  "主要是…我也不清楚,好象是基礎設施不夠,沒法裝…"
  
  "在我印象里,上海是第一流的大城市....."
  
  "是的,是這樣的."露西拿了一瓶山泉水給丹尼爾.幸虧有這樣的幾句開場白,否則露西會感到羞窘的.她跟丹尼爾畢竟缺乏一段相吸相近相熟相戀的自然過程.他們甚至還很生疏.她還沒有想好怎樣再次面對他呢.她走到桌前,收拾紙筆,關滅檯燈.她沒有勇氣再回過去了.過了一會,她說,"你,還沒有吃晚飯?"
  
  "沒有,"丹尼爾說,"你也沒有吧.我們一起去吃晚餐,可以嗎?"
  
  "出去?到外面去?"
  
  "你做了晚餐?"
  
  "沒有.我很少為自己做飯.很懶."
  
  "那麼,出去吃吧."
  
  "去哪裡?"露西沉吟著.她決不定要不要跟丹尼爾一起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該不該就此作為他的正式GIRLFRIEND(女朋友)而跟他大模大樣出雙入對.
  
  丹尼爾聽出她的猶豫.他看著坐在陰影里的露西."你不想出去?"
  
  "去哪裡呢…"她拖長聲音漫應道.
  
  "隨便哪裡都行,"丹尼爾說,"不過,如果.....我不勉強."
  
  "冰箱里確實沒有什麼,"露西說,"室友走後,它幾乎一直空著…"
  
  丹尼爾沒有介面.他覺得露西似乎已經開始退卻.很可能昨晚的事只是她的一時沉迷.他靜靜等著.
  
  露西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昨夜的事的確比較突然.那一步是在衝動之下跨出的.她並不後悔,也沒退卻,只是沒來得及想好第二步第三步該怎麼走."你願意吃麵包嗎?"
  
  "為什麼不?"丹尼爾嚷起來,"就是剛收割下來的麥穗我也敢吃,如果你用它來招待我的話."
  
  "那太好了!"露西欣然說,"煎個雞蛋和幾根BACON,夾在麵包里,不就成了三明治了嗎."
  
  "有咖啡嗎?"
  
  "這還不容易!不過,沒有西紅柿和生菜."
  
  "沒關係.有MAYONNAISE?"
  
  "有."
  
  房間里就有了炊香和家庭溫馨了.露西手腳極快,不一會,熱咖啡和夾著香脆BACON和煎蛋的三明治就端到了桌上.另外還有一份罐頭水果和草莓YOGURT(酸乳酪).她忙完后,解下小圍裙,洗了手,來到桌邊坐下.
  
  "謝謝你,露西,"丹尼爾說,"對不起,我先禱告一下.我來自天主教家庭."
  
  露西惶惑地站起,"我得走開?"
  
  "不,"丹尼爾拉她坐下,"坐著.你不必出聲.只幾分鐘."
  
  丹尼爾低下頭,兩手交握放在桌邊,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兩分鐘后,他抬起頭,"好了,我們享用吧."
  
  露西虔敬地低著頭,努力屏息,卻又忍不住好奇地偷看他.
  
  "剛才,你念些什麼?"
  
  "幾句簡短的禱文.這是俗習.這,沒有破壞你的心情吧."
  
  "沒有沒有.怎麼會呢.我只是…很好奇…"
  
  吃完"家庭快餐",露西收拾盆碗.她說,"下次,我做中國飯菜給你吃.不過,這得預約."
  
  "為什麼?"
  
  "要去唐人街買物料.做起來比較麻煩的."
  
  "那我不想吃了.其實,紐約客都吃慣中國菜."
  
  "不一樣!自己做的,跟餐館的,完全不同.好吃多了."
  
  "真的?難道你的手藝,比餐館的廚子還強?"
  
  "那倒不是,"露西謙虛地笑著說,"做法不一樣."
  
  "不同在哪裡?"
  
  "跟你說你也不懂."她把餐具一古腦丟進廚房的水池裡,又去衛生間洗手,用藥水漱口,然後往臉上抹一些淡妝和塗上唇膏.丹尼爾已回到沙發上.
  
  "來一杯中國綠茶,可好?"
  
  "好的.謝謝."
  
  露西又去燒水,泡茶.她在廚房輕聲哼唱小曲.
  
  她沒有退卻.她只是害羞.昨夜的場景,氣氛和一些其它細節使她情不自禁,而冷靜下來的今天,她必然害羞了.她的害羞才是她的本色,才是純潔.
  
  露西用一個盤子端來兩杯綠茶,放在沙發旁邊的小茶几上.她沒有走開.她站在丹尼爾身邊,象是不能決定要不要在他身旁坐下,又象是覺得不應該馬上走開.丹尼爾拉她的手,一隻,再一隻.四隻手交握在一起了.手心又有熱力升起.他拉她半轉身子,她又軟軟地坐在他腿上.
  
  這次接吻就沒有猶豫,試探和期待了.
  
  但這次他們的相互依偎親近愛撫欣賞卻比昨夜長久得多.這種動作似乎更能滋潤心田.露西在盡情感覺和享受他的誠摯擁吻和輕柔摩挲時,突然分神,想起屈辱苦痛的往事和深烙於心的父母糾紛,她傷心起來,禁不住嚶嚶啜泣.
  
  丹尼爾大驚失色,急忙住手,托她的下巴,想看她的眼睛."怎麼啦?我…什麼地方不對勁?"
  
  露西把頭埋緊他的胸前,不肯抬起來.她嗚咽一陣,慢慢靜歇."沒你的事…丹尼爾.真對不起,掃你的興了嗎…不知為什麼,我.....我想,大概是激動…"
  
  "想起了什麼?"丹尼爾說.他不相信這僅是激動.激動會伴有相應的動作.這是一種突發的傷感.
  
  "沒有…不是…現在好了....."露西抬起頭,勇敢地看他,證明自己並不是觸景生情或感時傷懷.
  
  丹尼爾用整個手掌托住她的一邊腮頰,"真好了嗎?"
  
  "好了.你看,我真好了…"
  
  "不管怎樣,很高興你真好了…"
  
  "對不起.....丹尼爾,我出洋相了…"
  
  "不,露西,不要這樣說.我相信,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現在,此刻.我們一直在面對著的是無數的現在和此刻,儘管它聯結過去與未來,組成了歷史;但只是客觀上的事實,不是我們感覺里的東西.現在,是你和我,我們在一起.現在是美好的…不是嗎."
  
  "丹尼爾,你說得真好.象詩句,更象格言.我想拿一支筆把它記錄下來…"
  
  「你也說得俏皮."
  
  氣氛與心情有了改變,相擁和撫摸的感覺就不同了.
  
  收場,是不合適的.如何把衣服重新穿上,讓她明白今天不能進行下去了?繼續吧,一時又不易鼓起勁來.這是騙不了人的.偃旗歇鼓的徵象無法掩蓋.丹尼爾大為躊躇.他不擔心失去一個機會.他擔心露西會引咎自責而疚愧不已.
  
  他站起來,又彎下腰,把露西托抱起來,走向她的卧室.
  
  露西勾著他的脖子,分外可人.
  
  他把露西平平放下在她的床上.自己也與她齊肩躺下.卻冷不防露西一個翻身攀上了他的身子.
  
  她將功補過了.
  
  很快,他又重燃熱情之火.
  
  他們的交合是銷魂的,又是清醒的;極樂的,又是理性的.剛才的一段小插曲加深了他們相互間的信任和默契.在此基礎上,性愛不是低境界的.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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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1日

(三)


  露西再也無法自控.她跟著丹尼爾出去,跟著他逛街,上餐館,看電影,看球賽.她與他形影不離了.
  
在熱情餘溫的驅動下,她在那未完成的家信末尾這句:"現在我還沒有"後面補續了相反的內容:"…十分確定的對象.但是我想,比普通的一般的朋友要密切得多.不過,我不打算向你們介紹他.我還不能肯定…我不能那麼早地肯定.當然,我們很親密,我常跟他出去看看電影球賽或上上餐館,他也常來我家坐坐.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就算是愛上了他,他也沒有對我說過這一類的話.因此,還只能算正常的交往…"當這封信"撲落"一聲掉進郵筒,她即刻後悔了.不能確定的事,何必提及?我確實不知道是否對丹尼爾產生了所謂的愛情.他也確實沒有表白過他對我的愛情.

愛情這個概念的內容似乎非常複雜非常莊重的,我對他好象還沒有那麼複雜那麼莊重的心意.我要一個友伴,一個超越促膝談心相互勉慰關係的友伴.丹尼爾就是這樣的一個友伴.性愛可以滿足多方面的要求,但性愛不等於一副捆綁終身的責任枷鎖.我不覺得跟他有了那事就必須把一輩子都交給他,也不覺得他就對我有了盡不完的義務和欠了我什麼;他也沒有流露過跟我有了那事就害了我缺了德一定要以婚姻來償還的想法.我們是自由的,平等的.我與他的性愛不是我的吃虧和他的便宜.我從來不這樣想.不強迫不強求的事件中是沒有受害者的.對於婚姻,我的想法還不清晰還不完整還不確定,但我覺得那是另外的一種事.那要牽涉到對無數具體,瑣碎,實際事務的長久考慮.友伴關係可以終止,可以降格,婚姻卻除了努力經營越搞越好之外沒有別的退路….
  
  露西傻傻地站在郵筒邊上,束手無策地對著它瞧了又瞧.但已不可能把信取回來了.
  
  果然,預料中的大驚小怪來了.沒有料到的結果也來了.
  
  這次,父母聯名寫信.似乎共同面對的大麻煩使他們重新團結起來一致對外了.露西覺得十分好笑.他們緊張得莫名其妙.
  
  信是爸爸執筆的.他的思路和文筆比媽媽略勝一籌.
  
  "…你的輕描淡寫和含糊其詞使我們十分不滿和十分不安.我們以前確實敦促過你,是怕你糊裡糊塗蹉跎大好年華,但我們決不希望你倉促馬虎地去對待這個問題.什麼叫"十分確定",什麼叫做"密切得多",什麼叫做"不能肯定",什麼叫做"很親密"?你都沒有說清楚.我們要求你說得具體,明確.他是誰?華人還是美國人?華人,籍貫何處?美國人,黑人還是白人?幾歲?幹什麼工作?你怎樣認識他的?你們親密到什麼程度?既然親密為什麼又不能肯定?他人好不好?對你態度如何?你太幼稚,太單純,你能分辨好人壞人嗎?你能把握自己嗎?我們收到信快愁死了.小倩啊,你要知道,在這種事上,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呵.在中國,談了朋友,至少帶回家讓家長看看,雖不能干涉包辦,但意見總是可以提提的,好孩子是願意聽的.現在你倒是好,給我們來一個'不打算向你們具體介紹他',為什麼不?怎麼可以不?有什麼不可告訴我們的?
  
  哪怕是初步的,一般的,不是確定的對象,談談情況有什麼關係?莫非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是他有什麼見不得人?…"
  
  露西數了一遍,再複核一遍,一封信里竟有三十二個問號.她苦笑了.她決定不回這封信.
  
其實,露西心裡沒底,但丹尼爾心裡是有底的.他決定娶她.他不過是沒有迫不及待地表露這個意向,因而沒有隆而重之地對她表白愛情而已.

愛情已經產生了,正在加深了.他不是一個輕率對待異性的男人.他是嚴肅而謹慎地對待他與露西的關係的.早在露西走進超級市場應聘面談時,這個中國女孩的舉動和言談就引他的特別留意.半年來的冷眼觀察和近時來的頻繁接觸使他確定,這個中國女孩可以帶給自己一個美滿而穩定的家庭,這是他異常重視而夢寐以求的.美國人中間也有傳統保守的人,丹尼爾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拘謹性格使他一點也不受世風新潮的影響,而用跟古老東方國家人民同樣理性的態度去對待戀愛婚姻問題.他正在一步進一步地考察露西,了解她對生活的態度,判斷她究竟是否一個因來到自由美國而一下子開放過頭的女孩.他得到的結論令他滿意放心.她有的是奔放的激情,而不是脫韁的放縱.她在向他呈獻身體的同時也向他呈獻了忠誠赤心和一種忘我精神.她體貼他,以為他服務使他快樂為榮為樂.但是她又不卑躬屈膝,甘為佔有她的男人之奴之婢;也不因由於獻了身而自輕自卑以緊緊依附於他為唯一生活目的.在許多小細節小動作上,她一如既往地自尊與自重.丹尼爾對她的愛情不是浮淺的.
  
  在購買求婚鑽戒之前,有一個步驟不可略過:丹尼爾邀請露西去他的BROOKLYN舊宅跟他的父母親一起吃周末晚餐.
  
  露西卻非常躊躇.她還不知道丹尼爾內心的進程已接近最後環節.她一點也不知道,也從沒有想過.她沒有想過要做丹尼爾的夫人.她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她不想在目前這樣的處境下幾乎沒有作什麼選擇就跟一個男人結婚.她滿足於目前的這樣的關係.這樣的關係使人快樂,充實,不寂寞不孤獨,有依靠有安慰,卻沒有羈絆和約束,沒有把自己的一輩子牢釘在一個畫面上的那種固定感.她不能在還沒有去讀大學還沒有合意職業還沒有合法身份還未滿二十五足歲的"湊合"階段就把自己定了局.她更沒有想過要選一個希臘裔的美國人做丈夫和孩子的爸.她不能想象不講中國話不過中國式日子的家庭.這沒有什麼不好,但她沒有想過,沒有響往過
  
  對她的這種深層心理,丹尼爾可就沒有吃透了.他很意外."你…?"
  
  "他們真邀請我?"
  
  "我有騙你的理由?"
  
  "不,不是這意思,"露西急忙解釋,"我…有點忐忑不安."
  
  "為什麼?"
  
  "他們…你怎樣向他們介紹我的?"
  
  丹尼爾聳聳肩,"我的店裡未婚姑娘起碼有兩打以上.我的父母可沒有興趣一個一個請她們吃飯.你想我怎樣介紹你?"
  
  "我真有這麼出眾?"
  
  這句話把丹尼爾弄糊塗了."如果你出眾——你當然是出眾的——那麼應該是總公司董事長請你吃飯而不是我的父母…你這是怎麼啦?"
  
  "沒,沒什麼,你別誤會,丹尼爾,"露西說,"我…是因為,我覺得…太榮幸了…"
  
  "你這是哪裡學來的外交辭令?"丹尼爾說,"這…很平常嘛,你遲早要跟我父母見面的…不是嗎."
  
  露西明白了:丹尼爾思想與感情的列車已經遠遠駛在自己的前面去了."我想,是不是早了一點?.....我們,我....我們.才不過這點時間.....他們不感到突然?"
  
  丹尼爾明白了:露西思想與感情的列車還遠遠的落在自己的後面."唔…你這樣想…他們倒不感到突然.是我提議的.如果…你就當它是一次普通的晚餐好了."
  
  "那沒問題,"露西爽快允諾,"代我謝謝他們.我只是擔心…太鄭重.....我會不知所措.....弄不好又出洋相.我是出洋相大王…萬一他們對我有惡感,就糟了."露西不願逆拂人意使人掃興的性格,使她成了一個扭轉別人心情的專家.
  
  丹尼爾高興了.她的列車還不落後太遠.不是行車方向速率的問題,只是駕駛經驗技術的問題.
  
  實際上,丹尼爾是硬著頭皮才使這次"初審"式的會見得以批准的.因為一開始他的父母對他的簡單介紹和直捷要求驚訝得不知所措.
  
  修長而體態輕巧的六十一歲格雷戈太太,丹尼爾的母親一點也不遲鈍蒼老.她揚起眉毛,對態度堅決神閑氣定的兒子說,"親愛的,我和你爸爸,"說著,她一瞥坐在沙發里顯得有點緊張的六十七歲格雷戈先生,以示她的意見通常代表著他們兩人."絕對尊重和信任你的感情與眼光.因為你不小了,也有足夠的理性.但是,我們確實不明白,你何至於不得不在手下的售價員群裡面挑選一個妻子?而且還是一個中國人?你說呢,喬瑟夫?"喬瑟夫是她丈夫的名字.
  
  老格雷戈點點頭,乾咳一聲,算是附和.他的濃眉和黑髭使他的容貌顯得嚴厲而意志堅定.但是,實際上,他一輩子都在附和他的妻子.他內心為妻子的單刀直入而感到不安.他怕兒子的情緒受到挫傷.他是深疼兒女的爸爸.他語調溫和地對著兒子加了一句:"可能你有十分充足的理由?"
  
  "有的,"丹尼爾看看父親,再面對母親.他知道誰是主心骨."其實,我已經說過了,難道理由不夠充足?"
  
  "不要反提一個問題來迴避我們的問題,丹尼爾."母親寸步不讓.
  
  "我認為,我挑選的,——我差不多已經挑了十年了——是我確認能給我帶來美滿穩定家庭的女子.至於她眼下處在什麼樣的社會階層以及來自什麼國家,這並不重要…"
  
  喬瑟夫又點點頭,乾咳一聲.但是,他隨即覺得不妥,馬上把目光投向妻子,表示剛才對兒子的那個點頭與乾咳不同於歷來對她的帶有附和意義的點頭與乾咳.
  
  格雷戈太太的臉色有點難看."丹尼爾,親愛的,你說的是冠冕堂皇的原則,誰也不能反對.你並沒有回答我和你爸爸的問題."
  
  "實際上,她是一個留學生.她在商店打工是攢一點學費.所有的外國留學生都這樣自食其力.她以前是一位幼兒園教師.她具有為人師表的修養和教導兒童的經驗…"
  
  "你又如何在她包紮食品和收錢找錢的過程中發現這種美德的?"
  
  喬瑟夫又乾咳了.他的這一聲乾咳卻是一種滑頭和對兒子的示意,表示母親咄咄逼人的尖刻語言里不包含他的一張贊成票.但是他的陣前叛意沒有逃過妻子的警覺.她用誡阻的目光瞧他,同時柔聲說,"你怎麼啦,喬瑟夫,你的嗓子不舒服?"
  
  "我去喝一點水…"
  
  "丹尼爾,替爸爸倒一杯水來."
  
  丹尼爾倒來一杯水.他心裡充滿怨惱,但是他沒有發作.他對母親說,"我怎樣才能使您相信她的超凡呢.她確實是才貌兼備啊!我有的是接觸她了解她感覺她的機會…請您不要一開始就站在對售貨員充滿鄙視對中國人充滿偏見的立場上…"這話就有了份量了.
  
  "我想我沒有…"格雷戈太太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語氣說,"我們是那種有什麼優越感和種族偏見的人嗎?"
  
  "當然不是."丹尼爾說,"媽,爸,十多年來,在大學里,在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女孩子從我眼皮底下經過不知有多少,美麗的,可愛的,都有.但是,沒有一個象她那樣地深深打動我過.我不是一個愣頭愣腦剛剛長出唇毛的小夥子了.我不是一個容易動情動心的男人,不然我也不會到三十多歲才…正因為我相信你們會相信我,才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們並求取你們的支持…只要你們看到她,聽到她的談吐,你們就什麼都明白了…"
  
  母親點點頭,"你是好孩子,丹尼爾,你從來沒有使我們發過愁."她說,"當然你不是一個沒有資格沒有頭腦的莽夫或者情種.我們為什麼不相信你?你剛才的話很有說服力,我們接受.可是,我要提醒你,有些事情可能你考慮得還不透徹.你選定的女留學生會不會開口要求你負擔她的學費?進了大學那種環境她會不會見異思遷?還有,我們是虔誠天主教家庭,我們決不能讓外人來改變我們的信仰習慣,而她,來自中國大陸,會不會是一個迷信用暴力進行世界革命的共產黨徒?在這一點上,你,我們,能夠跟她融合嗎?這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你要考慮得十分慎重.我和你爸爸終生引以為傲的不是我們用雙手積累起來的夠哺育你姐姐和你以及夠我們頤養天年的小小家產,而是我們處在越變越壞的社會裡卻保持美好傳統和品質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頹廢,放縱,毒品,酗酒,背叛,爭鬧是沒有影蹤的.這個家庭造就了你的品格.你沒有成為一個飛黃騰達的富翁,但你正直而有原則,這就是我和你爸爸對你的最大期望和最大滿意.娶一個妻子,在我們看來,是重大的事情.我們不希望你三年五年就離婚,更不希望你結了婚就跟我們貌合神離或者徹底隔絕.你要知道,你的妻子不僅僅是你的妻子,同時也是我們的兒媳,你姐姐姐夫的妹妹,她們孩子的舅母.你們的孩子,將是我們的孫兒,將是他們的外甥.你娶回來的妻子跟這個家庭里的每一個人都將產生割不斷的關係.因此,你的妻子,僅僅你自己滿意還不夠,最好是我們大家都滿意.這麼多年,我們的家庭還不完整,缺少的期待的就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選得好,我們的家庭就十足圓滿,選得不好,每一個人都會遺憾和痛苦.你懂嗎,丹尼爾?媽媽並不存心讓你為難和傷心,媽媽要你放准眼光慎而又慎…"
  
  喬瑟夫又乾咳了.這次,是他為妻子的高瞻遠矚思慮縝密以及慈母心腸而奏出的一聲共鳴.
  
  丹尼爾十分感動,他的眼眶濕潤了,他站起來,走過去抱住母親,"媽,我愛你.我會做到你說的一切.哪怕我活到六十歲或者當上州長,我還是會說,我一生最敬佩的人是您…"
  
  喬瑟夫毫無嫉意.他最想對妻子說的也是這句話.他很感激妻子和兒子都不走極端.
  
    
  使露西忐忑不安的其實不是一份榮幸感和怕出洋相.跟美國人打交道她並不害怕,跟難纏的人打交道她也有經驗.使她為難,尷尬和不安的是丹尼爾這麼緊湊地安排的這次"上堂見公婆"儀式,是她所未曾考慮過的事.丹尼爾決心娶她的意向和迫不及待的心理她已清楚.這使她興奮,感動,但又意外和惶惑.一方面,她為丹尼爾的敬她重她,真心實意愛她,嚴肅負責待她,而快樂滿意,一方面,她又為丹尼爾錯會錯解了自己的意向而為難,再一方面,她同時還為自己的作為讓丹尼爾落入一廂情願的困境而愧疚.我愚弄了他?不是.我放縱得太輕率?也不是.那麼,又是什麼?是他太執著了.是我太謹慎了.是這樣嗎?這幾年來,露西漸漸對婚姻有了一種模糊的看法和極高的期許,這一點恰好和丹尼爾的母親一致.在丹尼爾的母親,是成熟的世故與智慧中產生的標準;在露西,是一連串的切身經驗中得出的警醒.露西並沒有把結交異性跟走向婚姻截然分開,也未到玩世不恭隨便委身的地步,但她總覺得對婚姻就有太多的事情要反覆考慮.不論丹尼爾多好,不論嫁給丹尼爾根本不是擔冒風險,不論很可能自己跟他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佳偶,但是,不管怎樣,一、兩個月的交往就決定婚娶是不行的,雖然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貌似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了.露西還太年輕,所歷所見所聞的許多例子使她對婚姻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和唯恐不能十全十美的憂慮,這就拉慢了她心理發展的腳步,而不能跟已經不再年輕、對自己觀察判斷有充份信心對自己的感情質量有滿分評價的丹尼爾的腳步齊頭並進.再加上,露西太善,太實,太忠,太誠,她的一切形之於外的表現,又跟她內心清醒理性停留的座標有著一段距離.這,就是他們兩人對相互關係的感知認知如此參差的根源.
  
  但是,事已至此,親口答應,不去是不可能了.
  
  去就去吧.露西隨遇而安的習性,又使她什麼也不再堅持了.總之,我不可以辜負和傷害丹尼爾.我也不能肯定嫁給他就是犯了錯誤.既然開了這個頭,而他又認真下了決心,我怎麼能中途抽身?而且,又有誰能說,這不是一段天賜良緣,這不是我的福氣?
  
  隨風飄零吧.
  
  這樣,露西就睡安逸了,有興有味地作準備了.
  
  頭髮還是披散下來.現在全世界多數女孩子都是這種髮式.臉上的化妝盡量淡.淡到不使人覺得有貧血或心臟病就好.耳環不能戴那種叮噹垂吊的,戴一對閃亮小水鑽的恰到好處.露著脖子,項鏈倒不可少.戴個不太長的珍珠的吧.露西決定穿一件高腰的墨綠色長裙,配上高跟鞋,人在丹尼爾身邊就不會相形見矮.上面穿一件無領小袖的本白緊身針織衫,這雖然是大陸帶出來的,卻極好.這種棉料織得有毛質的厚重感,吸汗透氣又有彈性,也可以使人感到中國姑娘並不是個個搓衣板胸脯.進屋要脫外套,得有一個青玉手鐲點綴一下太圓的白臂.外套呢,一件真絲的黑色JACKET(西裝便服)可以了,反正進了門,說幾句話就要脫去的.露西對著鏡子端詳許久.一會兒用老頭子的眼光,一會兒用老太婆的眼光.眉毛要修一下,幾根越軌份子必須清除.眼影也略打一點為好,不然臉部太不生動.眼圈不能不畫一點兒.....這樣,唇膏就得相應加深一些了.突然,門鈴響了.她又慌亂起來,用一張軟紙去拭擦剛才加深的一切.這一擦,可就擦出了最佳妙的效果.
  
  丹尼爾目不轉睛,臉上的表情不可名狀.
  
  "你怎麼啦?晚餐取消了?"露西驚疑地問.
  
  他還是不開口.過了一會,他說,"羅勃特.倫倍克上這兒來過嗎?"
  
  "沒有啊.問這幹嘛?"
  
  "他見過你嗎?"
  
  "沒有啊.你剛看過電影?"
  
  "不,"丹尼爾脫鞋,進門."要是他看到過你,我想,帶去好萊塢的一定不是那索尼婭而是你露西了."
  
  "為什麼?"露西仍未省悟.
  
  "你去翻翻雜誌吧,哪一個超級模特和電影明星有這樣美麗?"
  
  "你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是誇讚我?'
  
  "今天你怎麼這麼笨?"
  
  "我對讚美的話一向不太敏感."露西說,"因為沒有人說過這種話,你也從來沒有說過…"
  
  丹尼爾車駛進前院時,按了按喇叭.這是向父母打的招呼.
  
  大門開了.露西輕巧地跨出車門,站定,提抖一下裙擺,把白色的小皮包背上肩,等丹尼爾推上車門,然後,抬頭,向著大門口站著的老人.
  
  丹尼爾的母親站在門檻外.老格雷戈站在妻子的身後.
  
  丹尼爾轉過身子,向露西伸手.露西快步迎來,拉住他的手.
  
  露西被丹尼爾攜著,落他半步之後,象放了學被哥哥攜著的幼兒園小女孩.
  
  他們走上台階.露西向著格雷戈太太燦然微笑,略帶一點羞澀.
  
  "媽媽,"丹尼爾半側著頭叫了一聲,同時算是向露西作了介紹,接著他放開露西的手,伸臂擁抱母親,"這是露西."
  
  格雷戈太太從容地吻過兒子的臉頰,然後轉向露西,"歡迎你,露西!確切地說,這是你第二次光臨了."
  
  "您好,格雷戈太太!"露西朗聲說道,"是呀.可是,真抱歉那次卻沒有來見您…"
  
  "這不怪你,"格雷戈太太向露西伸出兩手,"我們在樓上沒有下來.我們不想敗壞了大家的興味."
  
  露西伸手接住格雷戈太太的手,"今天,我很榮幸…"
  
  "不!不要這樣說.我們真想見你,幾乎…"這時,格雷戈先生從背後閃出,乾咳了一聲.老太太側過身子讓丈夫有亮相的機會,繼續說,"幾乎…你看,迫不及待."然後,她介紹說,"丹尼爾的爸爸.這是露西…"
  
  老格雷戈正想開口,不料被露西搶了先,"您好,先生.太高興了…"
  
  老頭子一臉莊重地說,"歡迎你,露西."說罷,又乾咳一聲,象要把這句簡單話語的蘊義擴大似的."我想…我們不要堵著大門不讓客人進來…"
  
  "這個主意不壞,喬瑟夫,"格雷戈太太笑著說.
  
  坐定后,露西把小包放在沙髮腳前.這是她從電影里學來的.她又站起,脫下外套,交給丹尼爾去掛在衣櫥里.
  
  "我知道中國人有用熱茶招待客人的習慣,"格雷戈夫人說,"但是,丹尼爾啊,露西喜歡什麼樣的飲料呢.這要你來效勞了."
  
  "她似乎除了酒什麼都喝…你說呢,露西?"
  
  "請給我一杯冷水吧.或者,帶我去廚房我自己倒…"露西又站起來.
  
  "不,你坐著.今天在這裡,BOSS(老闆,上司)不是他."
  
  露西乖乖坐下.
  
  "你真的只要冷水嗎?"老夫人又問.
  
  "是的,"露西點點頭,"其實,人最需要的是水.其它的飲料里不是有糖就是有咖啡因,酒精,色素什麼的."
  
  "對,"格雷戈太太說,"你懂保養."
  
  "…我只是不太挑剔而已."露西掠了掠頭髮.她隨即警告自己:這個動作不可重複了.撩頭髮是美國女郎最喜歡做的搔首弄姿之態."對保養…我一無所知."
  
  "美國人近來大興保養之風,"格雷戈太太又說,"素食啦,減肥啦,健身啦,還吃藥,節餐…實際上都走上了極端,"
  
  "那,您倒是有什麼秘訣?"露西驚訝地大聲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格雷戈太太.
  
  "哪有什麼秘訣啊?"
  
  "這不可能."露西十分肯定地搖搖頭."不可能.那您怎麼樣把您的身材保養得象個時裝模特兒似的?"
  
  "天哪?"格雷戈太太縱聲大笑,轉頭對著丈夫說,"老夥計,你看,露西給我打了什麼分數?露西,你這不是一種恭維的技巧吧."
  
  "不!"露西即刻漲紅了臉.老太太說得尖銳.露西象遭了誤解似地奮起自辯."不!我只是直覺.您確實是這樣嘛.我敢打賭,您的體重和衣服SIZE長久長久沒有變過.要不然,"她眼珠一轉,"那就是您年輕時太瘦…"
  
  格雷戈太太嘆了一口氣.露西慌不迭辯解的認真勁兒使她臉上的笑意轉濃了."很不幸,我年輕時也不瘦.我一直這樣.這便宜了我的丈夫格雷戈先生,三十幾年來他在為我添置服裝方面支出奇省.我的衣裳一件也沒有嫌小嫌緊過…"
  
  "您必定有秘訣."露西象不甘認輸似地說.
  
  "沒有,真的沒有,"格雷戈太太說,"我想,也許是不貪吃,不貪睡,不懶惰,過的勤勞節儉的日子,使我今天有了這份光彩."
  
  格雷戈先生看到妻子心情大好,他很寬慰.他說,"露西,你不知道,你無意中說的這話,恰好讓格雷戈太太中了頭彩.多年來她一直等這句話,可是竟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
  
  "怎麼會呢?"露西又驚問道,她真的很吃驚.
  
  "你不知道,"老格雷戈扳著手指解釋道"第一,做丈夫的我說了等於白說,她也不信.第二,做兒子的不說這話.他的眼睛不留意母親.第三,比她胖的女人只會對她說:瞧著吧,總有一天,你也會吹氣似地發胖呢.第四,在心裡跟她別苗頭的女人說的則是:當心啊,你好象不對頭了呢.你的腰開始變粗了.第五,有些男人,倒是極想對她灌幾句迷湯的,但看到我這對眉毛眼睛,又改變了主意了…"
  
  露西和格雷戈夫人咯咯直笑.露西抹去一點淚花,對丹尼爾說,"你怎麼一點也不象你父親這樣健談和風趣?"
  
  "我父系母系血統里的所有優點被我爸爸和媽媽佔盡了,所以遺傳到我身上的只剩下毛病了…"
  
  "別胡說,"格雷戈太太說,"倒象露西是一個撿破爛的女孩子似的…"
  
  露西並不知道,她隨口無心扯上的這個話題,對於在家庭擁有權威的女主人來說,正是搔著了最癢之處;加上她的那種童言無欺的真誠樣貌,就不能不使格雷戈太太心情大好了.她的心情一好,丹尼爾和他父親的心情自然也就大好了.於是,餐桌上的氣氛特別融洽和熱烈.
  
  在做完禱告儀式之後,大家開始進餐."露西,丹尼爾說你會做很好的中國菜...."老太太把一盤希臘式的色拉推移到露西面前,"嘗嘗吧,吃不慣,不要硬吃.裡面的乳酪是酸的."
  
  "謝謝,"露西連忙站起.她的腿伸直時把笨重的大餐椅子推后了兩寸.她伸出雙手接住大玻璃盆,然後坐下,把椅子挪近,再叉了一些色拉送到嘴裡,嚼了一會,她說,"很好,我能吃.我什麼菜都吃得來,除了太辣的."
  
  格雷戈太太一直注視著露西的舉止和動作.心情再好也沒有使她忘記觀察,考慮,審查露西的主旨.她特別注意不經意的細小動作.這比一個人的語言內容更能說明品性和教養."太辣的東西我們也不常吃."她說.
  
  格雷戈先生又把一碟切得很薄的肉片遞給露西."這是烤肉.羊肉跟牛肉混合的,做成一個圓坨,放在一根旋轉的鐵軸上,周圍用電熱絲烘烤.然後,一片一片割下來.這不是自己做的.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希臘餐館,雖然很小."
  
  露西又急忙放下手裡的刀叉,站立起來.她的椅子又往後移動了.她接過碟子,"謝謝.我來不及吃了.我自己拿吧."
  
  "露西,不要這麼一站一站的.椅子腳會把我的地板磨壞了."老夫人說.
  
  "噢,"露西答應道,"我習慣了…"
  
  "沒關係,"老夫人說,"不必多禮.你很有禮貌."
  
  "謝謝."露西說,"不過是習慣.小時候爸爸媽媽教的."
  
  "這很好."老夫人說."我聽說中國是禮義之邦.不過我幾乎不認識什麼中國人."
  
  "人其實都差不多.以前,我在中國時,只在街上看到過一些外國人,一個也沒有接近過,接觸過.來到美國卻發覺在哪裡都會有好朋友.只要語言不成問題,好象全世界的人沒有什麼不能相通的."露西認真地說,"不同民族的人們之間有一些東西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東西更多."她隨即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這是我自己的感覺."
  
  "說得很好,"格雷戈先生說,"你把美國的特點說出來了.不同民族的人聚在一起,成了一個國家.這就是美國.我們的祖先也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我知道,希臘.可是我怕希臘在地圖上的什麼地方我也找不出來了.很抱歉."露西馬上發覺這句話講壞了.她擔憂地看看丹尼爾.
  
  「這沒有關係.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隨時可以去當地理教師.實際上,我們對中國知道得更少."丹尼爾說."據我所知,西方人對東方人的誤解與偏見,比東方人對西方人的更多.是這樣嗎,媽媽?"
  
  "這問題恐怕要問爸爸,"做母親的說.
  
  "我也不敢說自己有當地理教師的資格,"格雷戈先生乾咳一聲,強化他的謙虛,"可能是因為西方經濟發達,向外擴張,容易被人所知.而東方,經濟上比較自守,所以傳播出來的資訊比較少…"
  
  "希臘…在文化歷史方面的豐富毫不亞於中國.是這樣嗎?"露西福至心靈,突然想起從前在上海,閑空時和寒暑假常常替樓上603室的鄰居,一位三十八,九歲的文藝評論家義務抄寫稿子;他的文章里談到過希臘的文化,他的書櫥里也有幾本什麼"哀里古里庇里德里"著的悲劇中譯本,露西借過,但看不懂,又還回去了.她小心翼翼地說著,同時環顧眾人,"我看過幾本希臘的悲劇…"
  
  "喔?是嗎?"希臘裔的一家三口驚訝了.
  
  "這....我倒沒聽你說過,露西,"丹尼爾笑著說,"再談下去,恐怕我們要露馬腳了:關於希臘文化你比我們知道得還要多呢…"
  
  "不不不....."露西雙手和頭一齊搖動,"噢,請原諒,我說得不確切.我是借過幾本希臘的悲劇,是中文的,但是,看了幾分之一,實在難懂,又還掉了…"
  
  "這足以使我們慚愧了."格雷戈先生嚴肅地說."你倒是涉獵過一些東西."
  
  "不,這談不上,"露西不禁窘迫了."您這樣說,格雷戈先生,我要為剛才的說謊而害臊了…"說著,露西的臉紅了起來.
  
  格雷戈夫人察覺到露西的臉色,"這不算說謊,露西,不要輕易說自己說了謊."
  
  丹尼爾介面道,"無論如何,我有點慚愧.露西,我跟你,很少談及這類話題."
  
  我們哪有談論看不懂和沒看完的希臘悲劇的時間和興趣?我們在一起時熱衷忙碌的是什麼?你對我,有多少了解呢?我對你也是遠遠談不上了解的.我們之間,關係是不淺了,但了解是不深的;我不是指知識學歷方面的東西,我是指除了我們彼此已經看到的眼前之物以外的一切.是你硬拽我來露面的.是你在強做著一件不成熟的事情.露西含情又含嗔地瞟了丹尼爾一眼.
  
  "丹尼爾,"做母親的說,"露西的許多特點和長處還有待你慢慢去發掘呢.別做一個愚蠢的古董商,擁有了寶物而實際上對它一竅不通…"格雷戈夫人用讚美露西的語言對兒子發出了警訊.
  
  "是的,媽媽,"丹尼爾溫馴地說.他無言以對.
  
  "年輕人擁有充足的時間,"爸爸開腔了,"而且古董商最重要的是判斷價值的眼光,而不是考證方面的學問.是不是,孩子?"他對著兒子,說罷又轉向露西,"對不起.我們作的比喻有點不倫不類."
  
  露西不知怎樣回答.她只能不置可否地一笑.
  
  "如果古董商人同時能身為鑒賞家,那對寶物來說是一種正得其所.露西,我們越說越滑稽了."格雷戈夫人說.
  
  "比喻只是比喻,"露西說,"不過,如果拿寶物來比喻我,那倒真叫做不倫不類了…"
  
  "好的女孩,好的妻子,好的母親,無疑比寶物還更難得."格雷戈先生說,"我想,丹尼爾一定和我一樣,絕不願意把我們的絲苔勒(格雷戈太太的名字)去換一頂尼祿大帝的皇冠的.是嗎,丹尼爾?"
  
  "是的,爸爸,"丹尼爾說,"一個人,一個女性,使身邊的男人與她相處相守幾十年而越來越覺得離她不開,那麼,如果不是男人的幼稚依賴,一定是那個女性確實超凡絕俗…"
  
  "在我們家,我想情況屬於前者."絲苔勒說道.
  
  "老媽媽,何必罵我們?"格雷戈先生說."我剛才說了,再希罕的珍寶…"
  
  "說不定,尼祿大帝的皇冠再加上一根瓖著鵝卵大鑽石的權杖,你和丹尼爾就會心動了.干不幹啊,丹尼爾?"做母親的笑著說.
  
  露西跟著大家哈哈大笑,她覺得這個家庭很有味道.這些人都是那麼的風趣和聰明.她喜愛這個家庭了.她原以為,今天這次會見極可能是緊張,難堪與屈辱的.
  
  "露西啊,"格雷戈夫人說,"你剛才提到了你的父母.我相信他們是有見識的人.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有關他們的情況?"
  
  "我的父母嘛,"露西相信,審查開始了.查就查唄."都是普通的人.爸爸是做科技工作的,在機場做事.做些什麼我也不懂,總之跟飛機有關.我的媽媽是護士,後來當了護士長.爸爸五十多歲,媽媽快五十了.我是獨女.就是這樣.我的家庭很簡單."
  
  "這不壞."格雷戈夫人朝丈夫看了一眼,"實用的技術在美國也很受重視."
  
  丹尼爾有自得之色.
   
  "那麼,你又為何要來美國讀書?據丹尼爾講,你是一位幼兒園教師?你覺得在美國可以學到更有用的東西?"
  
  "嗯…我…"露西遲疑著,"我想,應該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偶然的機會?"這是丹尼爾的問題.
  
  "是的,很偶然."露西不懂得如何講一些搪塞應付的話以避免接近那個難言的秘密.她只能實說.但又不能痛快地實說."一位親戚…不是近親,願意擔保我,資助我出來深造…"
  
  "唔…那很難得."格雷戈先生點點頭說.
  
  "什麼樣的親戚?"老夫人問.
  
  "嗯.....我也說不上來…是媽媽的長輩…他一個人生活…"
  
  "一個孤寂的老人?也許,行動不便,或者,生活不能自理?…"老夫人問.
  
  "不,不怎麼老,"露西說,"六十幾歲.他是醫生,也是醫學院教授.他每天開車去鎮上上班."
  
  "這麼說,你並不是一開始就到紐約的?"老夫人聚精會神地看著露西.
  
  "不,在密歇根的…"露西正想說出地名,突然又縮回去了,"的…一個小鎮."
  
  "你去了哪個大學?"
  
  露西慌了.她不安地捏著一塊餐巾,"我…沒有去上學…"
  
  "為什麼?"
  
  "我…我…到那裡時…誤了期…所以沒去上學."
  
  "那麼,你在醫生的家裡,幹些什麼?"
  
  "補習英文."這句倒回答得挺快."我的英文基礎不夠…"
  
  "唔…"格雷戈先生又點點頭,丹尼爾也跟著點點頭.
  
  格雷戈夫人沒有點頭."你…似乎,一直沒有進過學校?"
  
  "是的,"露西的臉紅了,"沒有進過."
  
  "為什麼?"
  
  "我…看到報上說,中國大陸的留學生,都可以打工.我....我就...決定先賺點學費…"
  
  "醫生不是承諾資助你嗎?他食言了?"
  
  "不,不,....沒有,沒有...."露西的臉更紅了,"我想,靠自己…更好."
  
  "這個想法不錯."格雷戈先生說,"有自立的決心,才能真正自立."
  
  "親戚…待你…不好?"
  
  "不,不,待我很好,"露西說著.她在絞那塊巾布了.
  
  "你在密歇根....住了多久?"老夫人接著問.
  
  "半年....半年多點…"
  
  "醫生家裡,沒有別人?他是單身?"
  
  露西想找點東西吃,把嘴巴塞滿,使語音模糊些,她拿起一個叉,沒拿牢,掉落在地板上,"當"一聲.她俯身去拾叉.
  
  "讓它去,"丹尼爾說,"這兒還有叉子."
  
  露西坐直身子,抬起頭,臉色難看."醫生…有兩個女兒,都在外州.他的太太去世很久了.不過,他家有一個黑人女傭."她沒有講出女傭每天只來四小時.她不能"交代細節".
  
  "唔…"格雷戈太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追問.
  
  氣氛突然沉悶了.四個人都有點不自然.格雷戈太太覺得露西的慌亂透露出某種蹊蹺.格雷戈先生對妻子的刨根問底深深不以為然.丹尼爾心裡同時盤旋著母親與父親感覺的東西.露西竭立支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格雷戈先生突然站起,對著太太說,"你不是向來喜歡在進餐時聽一點音樂嗎.對不起,這是我的疏忽."他旋響了鄉村歌曲.
  
  "但是我不喜歡太響."格雷戈夫人說.
  
  "對不起."老頭把音量調小.
  
  "露西,"丹尼爾說,"吃呀.聊天不妨礙進餐."
  
  "我在吃,我在吃,"露西說."我已經吃得過量了.這些菜…我都喜歡."
  
  格雷戈太太思忖一會,決定適可而止.她說,"露西,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是嗎?謝謝,"她說,"都是普通的衣服.這件白的上衣,是中國帶來的…"
  
  "穿衣服是一種藝術,"老夫人說,"懂得什麼是適合自己的,這就是藝術."
  
  "我可不十分懂,"露西說,"我不大懂這種藝術…丹尼爾,你說呢?我通常是穿得很難看的,是不是?"
  
  "老實說,我沒有多留意."丹尼爾說,"我總的感覺…你比較樸實....你好象不太講究外表的修飾.對不對?"
  
  "可能…這是習慣."露西說."我讀師範學校,做幼兒教師,只要整潔合適,用不著花枝招展.....我也不會.打扮出來也不象."
  
  "那麼,丹尼爾,我倒要問你,"做母親的說,"你留意的是什麼?"
  
  "媽媽,"丹尼爾從容不迫地說,"我留意的一不是外表,二不是枝枝節節的東西.我留意一個人的品質和教養.總括起來可以說,留意精神方面的東西."
  
  "說得很好."母親說,"我們希望的正是這個.是不是,老爸爸?"
  
  格雷戈先生乾咳一聲,沒有答腔.這是他在這個夜晚的最後一次乾咳.這聲乾咳的含義比以往任何一次複雜.他不認為用一連串問題把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幾乎逼出眼淚是一個聰明之舉.每一個人都可能有一件或幾件難以啟齒的往事,但往事不能推翻活生生的現實昭示的真相.人們應該相信和接受的是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真相.
  
  他在心裡已經接受了露西.
  
  格雷戈太太在心裡也未曾否定露西.她事先一點也沒有打算用嚴厲的盤詰來迫使女孩子招供什麼見不得光的底牌的計劃.她在無心的追問中感覺到了露西的張惶可能蘊藏著什麼秘密.但是,靜心一想,作為一個外祖母,閱歷與經驗提醒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如果有所隱瞞充其量不過是受過欺騙或欺侮而已.情況明擺著:很遠的親戚;久鰥的孤男;資助深造而未去上學;隻身闖蕩紐約;…格雷戈太太突然省悟,隨即心腸大軟.不能忘記,這個露西是個可愛透頂的姑娘,天真,自然,稚氣中不無機敏,大方里又透著率真…老夫人站起來,到廚房裡端出一盆切好的什錦水果,放在桌子中央,"吃點水果,露西.如果丹尼爾肯當義務司機的話,我很希望你常來吃飯聊天.要知道,丹尼爾在慰籍老父老母這一點上算不得是個好兒子…"
  
  丹尼爾當替罪羊當得心甘情願.但他不忘強辯,"如果天天有這樣豐盛的晚餐,我為什麼要去租一個公寓呢."
  
  "這樣說來,還是我的過錯羅."老母親說.
  
  "如果只有一頭餓狼來按門鈴,我想媽媽不會天天有做豐盛晚餐的興趣的."格雷戈先生從胸袋裡摸出一根大雪茄,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想點燃一支雪茄,但只抽幾口.
  
  "今後,你們恐怕要準備對付兩頭而不是一頭了,…"丹尼爾說.
  
  歸途中,露西的心情複雜,一言不發.丹尼爾沒有試圖打破這凝重的空氣.
  
  晚上,他在露西那兒盤桓不去.他以為露西會向他詳述一切的.
  
  但是露西一直保持沉默.
  
  丹尼爾覺得這是一種不能告辭而去的局面.他留宿了.他抱住露西,輕輕撫摩她穿著長袖長褲睡衣的身體.她沒有動,沒有推拒,也不迎受,沒有反應.
  
  她的心靈受了傷.傷得很深.她不怨恨別人.老夫人問一些情況是正常的,並不過份.老爸爸的態度是友善的,他很厚道.值得敬愛.丹尼爾的表現也無可厚非.她的受傷是覺得自己已受不起審查.我不是無懈可擊.包袱正是污點.我已不能再擁有純凈透明的愛情了.我喜歡對人坦誠,我應該對人坦誠,我向來對人坦誠.但是,對真正愛我的人我卻不能坦誠了.看來,往事不能消逝,過去無法勾銷.存在過的東西永遠存在.別人的沉默與撫慰是禮貌和寬宏,但也是對包袱和污點的察覺.坦白已不可能,隱瞞更加困難.我怎麼辦?
  
  露西沒有睡好,丹尼爾也沒有睡好.
  
  他們都想得很多,遠遠超過晚餐席間談話內容所涉及的範圍.
  
  丹尼爾決定:不改初衷,大步前進.露西舉棋不定.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我不能在"既往不究"的寬大政策下做丹尼爾的妻子和他父母的兒媳.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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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1 10:17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1日
 
(四)
 
 
  丹尼爾不明白情況何以會成這樣.他們的關係中似乎出現了寒流.露西的溫柔,禮貌和體貼還在,但熱情消減了,歡樂退色了,變成了一種習慣與義務,來自不願怠慢別人的好心意好態度.丹尼爾憂慮起來.他對他們的婚姻是有信心的,他擔心露西的過去中遺留著什麼會影響將來的隱患.考慮了幾天,他決定試一試.他選擇一個露西的笑聲又起的時機,象是無心地說,"露西,你來紐約這麼久,沒有回密歇根去看望過你的那位親戚?"
  
  露西即刻收起笑容,分外警覺地審視丹尼爾.
  
  丹尼爾是有準備的.他把一盆剛買來的"CHRISTMASCACTUS"(聖誕仙人掌)放進一個掛籃里,打算去吊在露西卧室天花板的一個鉤子上.這種草本花卉,非常別緻,沒有莖梗,只有葉片,葉片前端不斷生出新葉,到了冬天就從葉尖上綻出艷麗的花朵.現在,正是它盛開的時候.丹尼爾側對露西,使她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裝出一種專註和努力的模樣,象在沒話找話隨口搭訕.
  
  "沒有."露西乾巴巴地答道."沒有去過."
  
  "為什麼?"丹尼爾搬了個椅子,舉腳往上跨.
  
  "要幫忙嗎?"露西奔過來,"椅子腳不穩.當心."她扶著椅子回答丹尼爾的問題,"我覺得…好象沒必要…"
  
  "怎麼會沒必要?"丹尼爾站在椅子上,臉向著露西,"給我這籃子.提著上面的繩結."
  
  "嗯…他,這個人…很死板的,冷冰冰的…去與不去一個樣."
  
  "是嗎?"椅子太低.丹尼爾的手夠不到鐵鉤."怎麼辦?"
  
  "差多少?"露西問.
  
  "兩英尺的樣子"丹尼爾說,"有了,"他跳下椅子."你掛.你騎在我脖子上.這樣正好."
  
  "不."露西說,她不想這樣.
  
  丹尼爾看看露西.她穿著單薄的短裙."你去穿條褲子."
  
  "不."露西說."我有個辦法."她急步走到廚房,拿來一根斷木棍,"用這頂上去."
  
  "好主意."丹尼爾說.他用木棍頂著吊籃的繩結,又跨上椅子,把籃子掛上了.他跳下來,伸手撫著露西的臉頰,"真聰明."他又說,"他冷冰冰的,怎麼會擔保,幫助你來美國?"
  
  露西伸手抓住丹尼爾的手,"這人很古怪.我不能了解他.我怕他…"
  
  丹尼爾點點頭.他不想問下去了.
  
  露西的情緒又低落了.
  
  幾天後,露西交完班,正準備離店.丹尼爾在大門口攔住她,"在家等我.一起去吃晚餐."
  
  "不,對不起."露西面有難色地說,"明天,行嗎?"
  
  "可以."丹尼爾說,"有事?"
  
  "是的,"露西說,"有點事,去一趟曼哈頓.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得了."
  
  "沒問題,明天見."丹尼爾轉身走開.
  
  "丹尼爾,"露西叫住他,"我去工作過的餐館.在中城.它復業了."必須解釋一下.
  
  "你準備回那裡去干?"
  
  "不."露西說,"不回去.我去看幾個老夥伴."
  
  "一定要今天?"
  
  "約定了.對不起,丹尼爾."
  
  "沒關係,"丹尼爾說,"你甚至不必告訴我."
  
  "你生氣了?"
  
  "不!"丹尼爾說,"記住,露西,以後再也不要問這句話.無論如何,我不會生你的氣.我不會忘記,在我第一次看到你之前,已走過一條漫長的生活道路.我也一樣.誰都總會另有一些熟人,朋友,有一些事情.我與你忠誠相待,並不意味著彼此都要介入每一個角落.明白我的意思嗎,露西?"
  
  "明白."露西感動地說,"丹尼爾,謝謝你.我除了謝謝說不出別的."
  
  "別謝,露西."丹尼爾又說,"我,包括我的父母,對你毫無不滿或者懷疑.有時,人們會無心說一些不當的話,問出一些使人反感的問題,但是,我,我的父母,即使這樣,絕無惡意.你理解嗎?"
  
  "理解的."露西說,"丹尼爾,我理解.我有時候心情不好,請別介意.我沒有什麼愧對於人,尤其是你的事.有時候我不願提一些事,並不是我跟那些有糾扯不清的關係.我只是感到一提那些,會破壞我當時與人交流的快樂.我的意思你能懂嗎?我的英語不好,也許辭不達意."
  
  "我理解,露西,"丹尼爾動容地說."你這幾句話,早在那天離開老宅時告訴我就好了."
  
  "現在太遲了嗎?"露西又擔心起來.
  
  "不,一點也不遲."丹尼爾說,"去吧.明天早上見."

  露西直接去搭乘地鐵.她的腳步鬆快起來.她對丹尼爾充滿了感激和敬愛.她沒料到,開誠布公的消解疑雲,竟不是發生在卧室里,而是在超級市場的大門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動向,真是捉摸不定,往往不是跟隨意願而是跟隨偶然和勢態.露西確實是去華苑.找約翰借二萬二千現鈔.對索尼婭承諾的兩個月期限已推遲了一個月.不是約翰回絕了露西,而是露西延宕著沒去找他.露西最怕做的事就是向人開口求助,別說是借錢了.她一直拖著.在向索尼婭請求延期與向約翰開口商借之間她選擇了前者.索尼婭來電話時,露西吞吞吐吐地陳述了請求.索尼婭一口答應."行".她說,"我當時就料定你兩個月時間不夠.行.你說多久就多久.不過,別忘了,你把信譽押在上面了.我這是對你.別人,別說延期,我根本不借.你也記住,以後,別借錢給任何人.這種事情,麻煩得很.沒有好處只有壞處…"露西對索尼婭的估計跟索尼婭對露西的判斷一樣正確.
  
  露西準備走近華苑時,打個電話給約翰請他出來一會兒.她並未考慮到兩萬元美元現鈔不是一下子可以拿出來的,也沒有考慮到辦這樣的事應該更慎重一點.她有點餓,但是她決定先辦這事再吃東西.
  
  紐約的初冬,尤其是黃昏,已很寒冷.露西穿著一件真絲中空的夾衫和一條單褲,覺得冷風直朝褲腿里鑽.她正擠在人群里走下地鐵站,有一個人在她的膀子上拉了一把.是黑人何塞.
  
  "羅,你好."何塞說.
  
  "啊,何塞!"露西即刻止步,從人群中擠出,隨著何塞走到人行道邊沿."你們好嗎?"
  
  何塞沒有回答."我在等你.你走得真快."
  
  "有事嗎?你何不先打個電話給我?"
  
  "你在上班."何塞的頭上戴了個大絨線帽,五彩的."我等你下班."
  
  "什麼事?"
  
  "阿列克斯讓我交給你這個袋子,"何塞揚了揚手中一個小巧的塗膠彩畫禮品紙袋.
  
  "又有東西讓我看一看?這次是什麼?一本相冊?"
  
  "不是."何塞說,"我的車停在那邊.上車再說."
  
  "不,何塞,我要去曼哈頓."
  
  "你必須先回家."何塞說,"對不起.待會我送你去曼哈頓."
  
  "為什麼?你的口氣象命令我."
  
  "不是."何塞說,"上了車告訴你."
  
  露西依順地跟著何塞退回超級市場大門外面何塞的停車處.露西絕不懷疑何塞.阿列克斯跟她第一次見面,阿列克斯率眾趕到華苑對付兩個歹徒以及阿列克斯把她從阿德手裡解救出來,都有何塞在場.何塞先打開一側的車門,讓露西就座,再繞過去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
  
  這個情景,恰巧被正在指揮職工往玻璃櫥窗裝綴聖誕燈飾的丹尼爾看到了.他目送何塞載著露西的汽車開走.他半晌沒有動彈.
  
  "這袋裡裝的是什麼?"露西問.
  
  "兩萬四千現鈔."何塞說."阿列克斯還給你的."
  
  "沒說要他還呀."
  
  "他沒說不還給你."
  
  "這麼多?我只給你兩萬.是嗎?"
  
  "是的."何塞說,"他知道你是借來的.應該償還利息."
  
  "也不用這麼多吧."
  
  "他要我交給你這個.你自己處理."
  
  露西想了一想."你需要錢嗎?"她準備伸手拿過袋子.
  
  何塞按住袋子,"我不需要."
  
  露西縮回手.她想了一想說,"你剛才為什麼把它提在手上?多危險!"
  
  "放在車裡比提在手上更危險."何塞咧開厚唇笑了."羅,以後你經手巨款,千萬不要離身.記住.這樣重要的事你甚至還不知道."
  
  "謝謝你指教我."露西受了何塞的教訓,沒好氣地說.
  
  車子在露西的公寓大門前停下."給我."露西伸出手.
  
  "不."何塞說,"進了房間再給你."
  
  露西只好再縮回手.
  
  何塞提著袋子跟在露西後面上樓,進了室內.他又咧開厚唇,笑了笑,"羅,別生我的氣.我對阿列克斯,也對你負責.現在,交給你了.不必清點.
錯不了的.你藏好.你去曼哈頓的話,我在下面的車子里等你."
  
  露西接過袋子,"謝謝你,何塞.我怎麼會生氣!你很負責,很謹慎,這樣很好.你是一個好朋友.我任何時候都信任你."
  
  "謝謝,羅.你的話使我很有面子.我先下樓了."
  
  "好的,何塞.我馬上就下來."
  
  露西關門,進了卧室,再鎖上房門.何塞的謹慎感染了她.她從袋子里取出一個一磅重的禮品餅乾盒子,啟開包裝和封口,只見裡面整整齊齊放著三紮鈔票,兩紮一樣厚,一紮薄些,都是百元大鈔.她從壁櫥里拖出自己的大箱子,再從裡面拿出一隻空空如也的密碼手提箱,把鈔票放進去,然後鎖上.她又去搜尋餅乾盒子和紙袋,沒有發現任何別的東西,連一個字條都沒有.她有點悵然.
  
  露西去衛生間洗了臉和手,然後鎖上大門,下樓走到何塞的車前.她這才想起不用去曼哈頓了.何塞從司機座上俯身替她打開旁座的車門.
  
  "啊,何塞,我想起來了,我不用去曼哈頓了."
  
  "是嗎?"何塞說,"那好.我走了."
  
  "等一等.代我問候阿列克斯."
  
  "好的.我在紐約再待兩天.辦完一些事就走了.你有我的手提機號碼嗎?"
  
  "有的."
  
  "有什麼事,兩天之內打電話給我.我隨叫隨到."
  
  "好的,謝謝."露西走出車子,何塞放下車窗.露西把手伸進車窗,何塞握住它."再見,謝謝你."露西有點鼻酸,"告訴他,保重."
  
  "好的,再見,羅."何塞說,"你也一切自己當心."
  
  露西返回屋子,心緒有點不寧,一隻眼睛跳得厲害.阿列克斯以及他的朋友的忠誠,可靠和周到踏實,使她深為感動.她坐在廚房裡,喝一杯冷水.她決定半夜裡給索尼婭打電話,詢問還款方式.紐約跟西部時差三小時,這時還太早.她準備還二萬二千給索尼婭.餘下的兩千,先收著再說.
  
  窗外暮色漸重了.
  
  她感到有點飢餓.她忽然想起這下可以跟丹尼爾一起去吃飯了.
  
  她撥電話到超級市場."丹尼爾,我不去曼哈頓了.你什麼時候過來?"
  
  丹尼爾很驚訝."你在哪兒?怎麼又不去了?"
  
  "在家裡.不去了.你還需要多久?我等你."
  
  "十五分鐘結束.再見."
  
  丹尼爾的神情有點不太自然.從眼見露西上了一個黑人男人的車子,到接獲露西的電話,其間是二十二分鐘.他一點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露西倒是心情愉快,但不象打算作點解釋的樣子.
  
  "去哪兒?"
  
  "你說呢?"
  
  "我無所謂.你本打算去哪兒?"
  
  "本來的打算已經給你取消了.我沒有打算."
  
  這話好象有點彆扭.露西看著丹尼爾."你怎麼啦?"
  
  "沒什麼.你變化太快,我跟不上."
  
  "不是嘛!"露西說著,噘起了嘴,"本要去的,又覺得沒什麼事,就不去了.改變個小主意,不也很正常?"
  
  "你說約定了的.不是嗎?"
  
  "打電話去取消了.人家也忙著.下次午後再去.午後餐館最空."
  
  "你…今天,取消來取消去,還取消了什麼?"
  
  "沒有了.去吧.上哪兒?你說."
  
  "去吃日本餐吧."
  
  "日本餐?也好.不過,我不吃生的蝦生的魚."
  
  "那就沒什麼可吃了.少吃一點,怎麼樣?"
   
  露西並不欣賞"鐵板燒"做出來的食物,但是她喜歡觀看廚子在自己桌前的特技操作.戴著高白帽子的日本廚子推一個小車過來,上面放著佐料用具和各色菜肴原料.他往露西和丹尼爾席地盤腿而坐的面前桌子上噴些水,用一塊雪白的毛巾拭擦一遍,然後,引燃鐵板桌面底下的煤氣爐頭.鐵板燒燙了,他往上面噴油,然後,在一旁用飛快的手勢剖魚,切蘿蔔,割蝦.小刀子在他的手裡旋轉著,斬切出一陣陣緩急有致的節奏,再用薄鐵皮小鏟,把切余的碎料和蝦頭一鏟,往上一拋,一個側身,這些東西就紛紛揚揚地跌落在他背在身後的一隻小罐子里.他的轉身,揚頭,揮手,下刀,剔料,棄廢,炒拌,加醬,添酒,都象舞蹈,都有韻律,又飛快如風,猶如魔術雜技,使露西目瞪口呆,津津有味,百看不厭.每次上日本餐館,露西與其說去一飽口福,倒不如說去看廚子的表演.她不禁咯咯而笑,鼓掌叫好.
  
  吃到一半的時候,丹尼爾說,"露西,今天下午,我看到你…上了一輛汽車.如果我沒有看錯,是一個黑人…那不是一輛計程車吧."
  
  "不是."糟了.講不清楚的事情偏偏讓他瞧見了."那的確是一個黑人,他叫何塞."
  
  "何塞?"丹尼爾說,"他是…?"
  
  "他是…"露西在尋思著怎樣用最簡單而又最模稜的詞語來介紹何塞,"他是....一個熟人."
  
  "熟人?"丹尼爾又問,"很抱歉,我也許不該問什麼,但是,如果你願意解釋…"
  
  "當然願意!"露西說,"為什麼不願意呢?何塞…是我的朋友阿列克斯的朋友…"
  
  "可以問一問嗎,那個…阿列克斯,又是什麼人?"
  
  "他是…一個小夥子.....確切地說,比我小一歲…"
  
  "你不必介紹他的年齡,"丹尼爾說.
  
  "阿列克斯的媽媽…就是密歇根我親戚家裡的女傭.我上次提過她,你還記得嗎?"
  
  "記得."
  
  露西接著說,"她叫麗莎.她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待我猶如母親."
  
  丹尼爾點點頭.他在辨味著露西的陳述里是否有謊言.
  
  "我離開密歇根,來到紐約…在紐約,我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阿列克斯恰好在紐約.麗莎就讓阿列克斯幫助我,如果有需要的話.這樣,我認識了阿列克斯."
  
  "他在紐約,為什麼又叫那個何塞出場?"
  
  "不,現在他不在.他去了南美.今天,他托他的朋友何塞送一樣小禮品給我."
  
  "那麼,你並不認識何塞羅?"
  
  "認識的,他常跟阿列克斯在一起.我見過他幾次."
  
  "阿列克斯.....以前...在紐約…靠什麼生活?"
  
  "他修汽車."
  
  丹尼爾又點點頭."為什麼又去南美?南美的壞汽車比紐約多?"
  
  "那我不知道."露西說,"我不管他的事.我與他一共只見過三,四次而已."
  
  "唔,是這樣."丹尼爾接著說,"你離開密歇根,來紐約,你親戚沒給你做安排?倒必須靠女傭的兒子接應,照顧你?"
  
  "是這樣.這是事實."露西咬著嘴唇.又搞到那個沒法子解釋的死結上去了.
  
  "那麼,是這件小禮品,使你放棄了去曼哈頓的念頭?"
  
  "可以說是這樣."
  
  "那是什麼呢?"
  
  "一盒餅乾而已.現在還在那裡,你可以去看,也可以問何塞."
  
  "不!不!"丹尼爾大聲說,"不,露西,我不調查,也不核對.我沒有興趣,也沒有權利.我只是隨便問問,聊天而已."
  
  "不,丹尼爾,"露西的聲音顫抖了,"你這樣說話…你打官腔了…你不相信我?"
  
  "不,露西,我一直相信你,"丹尼爾說,"一直願意,希望,相信你.我說過,我對你是真誠的,嚴肅的,鄭重的…"
  
  "我不真誠,不嚴肅,不鄭重了嗎?"
  
  "不."丹尼爾拿起露西的手,覺得這手冰涼冰涼."如果我們只是非常普通的朋友,象你剛進店時那樣,我連一句都不該問.因為你不必向我解釋任何東西.但是,現在,我們的關係畢竟不同了,"丹尼爾象嘆息似地說,"我們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什麼階段,你也知道.打這開始,我們不能說不是息息相關的了.我只是想…"
  
  "想什麼?"
  
  "我們是不是可以更親近,更無間一點?我的意思是說,讓我更多的知道你,也讓你更多的知道我,以便彼此更好的關懷和愛護?"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每一個問題.丹尼爾,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問題是你相信還是不相信了."
  
  "我相信.我不會再問下去了.我在想今後.我的願望是跟你結婚.我們結婚,你的交往與社會關係,對我來說就不再是那麼的無關緊要,知道不知道都無所謂了.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丹尼爾."露西低下頭,幽幽地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
  
  "這樣說,使我很失望."
  
  "我不想使你失望,但是,如果你失望,我也沒有辦法.....我只好道歉....."
  
  "不用道歉,因為還沒有事實證明你有過錯…"
  
  沉默了一會,露西抬起頭,看著丹尼爾,"我很感激你,丹尼爾,你剛才說你要跟我結婚.你以前沒有說過這話.如果我說願意,——當然不是現在——.我一定會是一個使你滿意的妻子.但是,我要請求你允許我保留一些…不準備說的東西.你作過這樣的表示的,是不是?好不好?"
  
  丹尼爾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他說,"是的,我表示過.此刻我也這樣想.但是,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為什麼?"
  
  "那…只會使我難堪.你不願意使我難堪吧."
  
  "不願意.我要使你快樂.露西.這就是我的觀點,如果我愛一個人,我的最大職責就是使她快樂.但是,為了保護她,不使她受到傷害或捲入麻煩,我也有理由對跟她有來往的人作一點非常有限的了解.你不會反對這一點吧."
  
  "不,不反對.如果,以後我做你的妻子,我會讓你認識阿列克斯,何塞,麗莎,還有餐館里的幾個朋友,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會發現,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都是有情有義的朋友,當我非常需要援助的時候…我可以保證,我跟他們的來往,沒有一點點的瑕疵.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不是那種偷偷摸摸做壞事的人嗎?"說著這些,露西的熱淚涌了出來.
  
  丹尼爾的感覺明朗了:她交往的不是壞人.但是,她曾經陷於慘境.他摟緊露西,心中也有一陣痛楚.
  
  丹尼爾沒有去露西那裡.他送露西到家門口就告辭而去.露西沒有邀他上樓.深夜她要打電話給索尼婭.
  
  洗完澡,露西閑坐無聊.她突然想起何塞.她要翻查一下究竟有無他的電話號碼.如果沒有,就無法主動聯繫阿列克斯.她又後悔忘了問一聲阿列克斯是否也在紐約,為什麼他自己不露面,甚至連字條也不寫一張.這個想法使她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電話鈴聲響了四陣,何塞的聲音傳過來了."哈羅."
  
  "哈羅,何塞?我是羅."
  
  "什麼事?"
  
  "沒事,"露西說,"我忘了問你,他,阿列克斯,人在哪裡?他沒來紐約?為什麼這次一個字也不寫給我?"
  
  何塞沒有回答.
  
  "喂,喂,何塞…"
  
  "我在聽著."
  
  "你怎麼不說話?"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你."
  
  "這是什麼意思?別開玩笑…"
  
  "不開玩笑.我不知道是否必須回答你的問題."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你為什麼這樣不友好?"
  
  "對不起,羅.我不是不友好…"
  
  "那你為什麼這樣?是什麼使你改變了態度?你使我害怕了,何塞…"
  
  "別,別,羅.別誤會.什麼也沒有改變.阿列克斯對你怎樣,我也對你怎樣.我們對你關心超過親人.羅,你明白嗎."
  
  "我明白,又不明白.你為什麼躲躲閃閃?他,他的行蹤必須保密?"
  
  "是的.就是這樣."
  
  "為什麼?"
  
  "我就不能回答了.對不起."
  
  "好.我問另一個問題.他為什麼不寫一個字條,甚至簽個名字什麼的都沒有?上次他寫的."
  
  "嗯....我想,上次....是因為要拿錢.他不寫字,你也許不相信我.....對不起."
  
  "這樣解釋…倒還可以.不過,你使我難為情了.我應該相信你,象相信他一樣."
  
  "謝謝你."何塞說,"滿意了嗎?"
  
  "等一等.這次,不寫的理由是什麼?拿錢來還我,沒有了必要,就不寫?他難道…不知道…"說到這裡,露西的嗓音顫抖起來,"我很挂念他?他寫的幾個字,會使我安慰?"
  
  "不.他知道."何塞的聲音很沉重."他知道的."
  
  "那麼,不寫另有理由羅?是什麼?"
  
  "你能允許我不回答嗎,羅?"
  
  "為什麼?不,我不允許.何塞.如果我對他不是象對親弟弟那樣的關心想念,我連問都不會問.剛才你走後,我心裡一直不安.你要我一直不安下去?"
  
  "我不要."何塞說.
  
  "那麼,告訴我."
  
  "你使我為難了,羅."
  
  "不要為難.是我逼你的."
  
  "可是阿列克斯知道的,何塞不怕逼."
  
  "是我用眼淚逼的.何塞連這個也不怕?"
  
  "怕."
  
  "那麼說呀."
  
  "阿列克斯受了重傷.一直昏迷不醒…"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他出事了?受了傷?昏迷不醒?"
  
  "是的,羅,你鎮靜些."
  
  "我怎麼能鎮靜?"話中帶哭音了."他人呢?"
  
  "今天下午我得到消息,朋友們把他送到麗莎那兒了.我明天一早就過去.本來我想走之前給你打個電話.但這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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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6日

(五)
  

  兩天後,露西坐在從紐約飛往底特律的班機上.
  
  差不多剛好兩年.她神差鬼使似地到那個地方去了.她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去那裡的.
  
  天氣很冷,天空飄雪.離開那裡的一天也很冷,下著鵝毛大雪.
  
  露西沒有複雜的感慨,也沒有心潮起伏.她安靜地坐著,看著白雪從窗外飄過.
  
  她想著她向丹尼爾請假時的情景.當時他臉上的表情簡直難以形容.
  
  "可以,露西."他讓露西等了十來分鐘,才剋制著自己的情緒說,"要…多久?"
  
  "不知道,"露西說,"先請兩個星期吧."
  
  "這麼久?"
  
  "是的.可能會更久."
  
  "什麼事情這麼緊急?"
  
  "回來再告訴你,好嗎?"
  
  "不必.不必了.你去吧.更衣室的東西…"
  
  "留在那裡.我又沒辭職."
  
  "好."丹尼爾聳聳肩."不過,露西,請假沒有工資的.要做滿一年你才有VACATION(有薪度假).這是制度."
  
  "當然,"露西說,"照規定辦."
  
  "那麼,還有什麼嗎?"完全是經理對職員的語氣了.
  
  露西本想跟他多說幾句的.但是,突然,除了向上級請假的職員的語言以外,她沒有了別的語言.她等了一會,丹尼爾走開了.
  
  丹尼爾走開了.他筆直地,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這種走開的姿勢,給了露西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有一種墜力,從她心口向腳下慢慢蔓延.她站立著,對他的背影和他消失的那個方向出神了很久.
  
  她覺得腿和腳都不太聽使喚.她試著挪動步子.她也不知道受了什麼樣的想法的支配,她慢慢走到更衣室,取出了小櫥里的全部東西,放進一個塑料袋裡,帶回去了.
  
  露西頓然徹悟,要想保守一些秘密,要想自由自在地跟這個秘密中的有關人物交往,就不能讓任何一個男人進入自己的生活.這是自己的歷史構成的一個公式,就象命理學中一個人的生辰八字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一樣,不可改變的.丹尼爾已經十分通情達理,已經十分寬容了,但男人總是男人.沒有一個男人能容忍妻子,或者未婚妻,或者情人,對他保留著秘密,以及聽憑其中的神秘角色——尤其是男角,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時出時沒而視若無睹安之若素.最近,這些事情來得密集,但我無法避免.即使婚後也無法避免.有時經年累月太平無事,有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他的母親,一直對我有懷疑.不是懷疑我的品性,是懷疑那些講得不清楚的細節.這也很正常.我自己講不清楚嘛.但是,我不想講."不打自招,坦白歷史,交代細節"是愚蠢的.以前不懂,現在懂了.如果統統從實招供,又能換得什麼?同情,憐憫和寬大,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東西?建築在這個基礎上的婚姻能牢固美滿嗎.伊娃同情我,凱蒂憐憫我,因為我的慘痛秘密與她們的切身利益沒有關係.她們的眼淚是觀賞一出悲劇時流的眼淚.一個娶我的男人的心理是不會平衡的.他內心會感到我的慘痛經歷使我貶了值.他能不計較花好價錢買殘缺次品嗎.他不會的.連那個彼得尚且有這種心理呢.
  
  我一直沒有下決心嫁給丹尼爾.我只是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到這個邊緣.現在我有了停步的機會.我知道他頭也不回地走開意味著什麼.等到結了婚有了孩子以後他這樣走開我就完了.現在這樣,很好.不是夢醒.我沒有入夢.
  
  男人與女人之間,似乎難有公平.但也不值得氣惱.露西讀過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她知道女人向丈夫講出慘痛經歷的更慘結果.不管女人多麼無辜,丈夫多麼愛她.愛得越深,結果愈壞.這顯然不公平,但這是事實.丹尼爾自以為非常寬宏大度,實際上待我也不夠公平.我問過一句有關他的事嗎.我問過一句有關他接觸的女人嗎.我才是真正的著眼於現實,只對事實抱信心.
  
  當一個人經常對過去,現在和未來作深入反覆的咀嚼和思考時,這個人就能經常獲得經驗和教益,這個人就長進了.露西長進了.她不悲傷,她覺得鬆快.擺脫煩惱,遠離陷阱,人就感到理性上的寧帖.
  
  這次直奔安娜堡去看望阿列克斯,是在聽到壞消息時一瞬間里決定的.是衝動,也是必然.我必須去.我的感情和理智用最大的威嚴敦促我馬上出發.我怎麼能不即刻就去?他在生死邊緣徘徊,我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工作吃飯,睡覺,跟男人歡愛嗎.我愛這個小夥子,跟我愛麗莎,伊娃,凱蒂,約翰甚至彼得一樣,跟她們所有的人愛我一樣.這是對人類一種美好感情的堅信和熱愛.如果沒有了這種感情,人類還有什麼值得自豪?人間還有什麼值得憧憬?
  
  我不管丹尼爾怎樣想怎樣做.我不管這個蹩腳的飯碗是否保得牢.我不管我去對阿列克斯有無幫助.我不管這個行動對我的將來有什麼影響.我不管安娜堡是我多麼憎厭畏懼的地方.我不管他是怎樣受的傷.我要去,我想去.我要陪伴他走這艱難的一程,哪怕是他生命的最後途程.這就是
我.這才是我.
  
  一個多小時的航程轉瞬結束。羅倩背著一個包,反拖一個大箱子,走到機場門外.
  
  底特律的雪下得比紐約大.驟然走到室外,冷極了.
  
  一輛汽車駛到露西跟前.車上下來幾個沒有行李的乘客.他們是來接機的.露西眺望二十米外的地方,那裡排著十幾輛出租汽車.她彎下腰,去拖箱子.她想走過去叫車.兜客的計程車不能開過來搶生意.
  
  一個渾厚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對不起,小姐.....我認識你.我敢打賭."是剛才那輛載客汽車的司機,一個中年黑人.
  
  露西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是呀…的確面熟."
  
  "理查德得.麗莎的表哥."黑人得意地大笑,向她伸出手來."我有資格當一名偵探吧.我認人的本領是一流的.一個下大雪的夜晚,是我把你從一個大房子里接去麗莎家的.對不對?"
  
  "對!"露西興奮地跳起來,使勁握著理查德得的手,"太巧了!可惜今天我不是一個逃犯.那次,倒是活象一個逃犯.你還在開車?"
  
  "老本行."理查德德說,"警察局不肯重金聘請我,有什麼辦法?"
  
  "嘟嘟嘟...."哨音響起,一個穿著厚大衣戴著皮耳套的女交通警對著他倆,手裡揮舞一面小旗,禁阻理查德得在行列外面攔截乘客.理查德得對她搖搖手,又一下子把露西抱得高高的給她看,表示這是一位親友."喔,你力氣真大!好了,她走開了,把我放下吧."露西說.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從紐約來.去麗莎家."
  
  理查德得打開車門,"上車吧,"他又把露西的箱子放進後車廂."在這裡見到你,太高興了.不過,干我們這一行,碰到熟人和朋友是最倒霉的…"
  
  "為什麼?"露西在駕駛座旁邊坐好,脫下手套,拴上安全帶,"我不懂."
  
  "你想,我能收車費嗎?"理查德得哈哈大笑.
  
  "能!我要給你的.怎麼能揩你的油?"
  
  "去你的吧!"理查德得說,麗莎不用棒球棍打我的頭才怪呢.她.....不知道你去?"
  
  "不,"露西說,"她不知道."
  
  "為什麼?"理查德得驚訝地說,"你大老遠,下雪天,專門從紐約來看她,連一個電話都沒打?你要嚇她一跳?她心臟可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呢.我正納悶她怎麼不來接你…"
  
  "我不是想嚇她."露西沉著地說,"事先告訴她,她會阻攔的."而且,還會有麻煩.首先是那個何塞要挨罵.她想.
  
  理查德得從懷裡摸出電話.露西按住他的手.理查德得不解地看她.露西想一想,縮回手."告訴她一下也好.但別說是我."
  
  理查德得一手駕車,一手打電話,"麗莎,是我,我現在正來你家.我的車上有一個來看你的客人,我從機場接到的.我不認識…"
  
  麗莎要求跟客人對話.理查德得把電話遞過來.露西大搖其手.
  
  "客人不接電話.客人要見了你的面才開口."理查德得很體諒露西的心理,他故意用中性的"客人"而不是顯示女性的"SHE"(她)."好吧,一會兒見."
  
  露西可不知道,她和理查德得招惹出了麻煩.
  
  車子駛到半途,昏暗的茫茫雪野里有幾個人在遠處迎頭向他們招手攔車.他們身旁的逆向岔道上,停著三輛汽車.
  
  "這是什麼意思?"理查德得說."碰上了鬼?"他伸手打開車中小櫃,取出一支手槍."我可不吃這一套."
  
  "啊!出事了?"露西驚叫道,"強盜?"
  
  "不知道."理查德得說,"你縮下去.越低越好.我闖過去."
  
  露西即刻趴下.
  
  車子駛近了,理查德得一眼看出走在前面的是穿得臃臃腫腫的麗莎."啊,麗莎!"他馬上把手槍放回,對縮在座位下面的露西叫道,"出來,是麗莎!"
  
  露西坐回座位.理查德得停下車.
  
  麗莎和幾個同樣穿得臃臃腫腫的男人迎上前來.他們的手都插在大衣袋中.
  
  露西心急慌忙地扯去頭巾,打開車門,蹦跳出來."麗莎!"她尖叫一聲,在寒風中披頭散髮地向麗莎奔去.
  
  "噢!啊!天哪!你!是你!羅!"麗莎連叫幾聲,驀然向後仰倒.她身旁的人急忙托扶住她."孩子,我的孩子!你來了!"麗莎涕淚直流地喊道.
  
  露西也被熱淚模糊了眼睛,她抱住麗莎,把臉貼在麗莎的胖臉上,兩個人滾燙的淚水交混在一起."我....我.....能.....不來嗎...麗莎…"她哽噎得說不出話來了."他....他.....他怎樣了…?"
  
  "沒事,"麗莎說,"這孩子死不了.麗莎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來不止一次了,"麗莎放開露西,用手背抹去淚水,轉過頭去對著右邊扶她的那人說,"是你搞出來的花樣吧,何塞,你這狗東西!"她突然揮手一拳,把何塞打得仰天一交."還有你!"她又突然向走近過來討功的理查德得劈面一拳,"害得
我們大大緊張了一陣,"說完,她哈哈大笑,笑罷又放聲大哭.
  
  "麗莎,麗莎,別怪他們!都是我的主意!"露西急忙嚷道.她不知道該向何塞道歉還是該向理查德得賠不是.
  
  何塞從雪地上爬起,走過來伸臂擁抱露西.是諒解,也是致敬.
  
  理查德得伸手撫摸著鼻樑,哭喪著臉叫道:"我倒的是哪門子的霉?車費泡了湯,還挨了這一拳,世上還有人敢做好人嗎?"
  
  "車錢我一定給."露西安慰他說,"鼻子打壞了嗎?麗莎,你打得太重了."
  
  "不算重!"麗莎又用手背去抹眼淚,"你問他,這一拳,在麗莎揍他的老拳裡面,算不算重?"
  
  "中等,偏重,"理查德得捂著鼻子,說,"次重量級."
  
  大家又哈哈大笑.麗莎指指站在自己左邊的一個青年說,"這是多米尼克.他說他也看到過你."
  
  是跟阿列克斯形影不離的兩人之一.一次初見,兩次救駕,都有他和何塞在場.露西上前跟多米尼克握手問好.她明白,過去的事情,麗莎全已了如指掌.
  
  麗莎又介紹了一個賈思廷和一個萊恩.都是壯實而腆然的黑人小夥子.
  
  "好吧,我們回去,"麗莎說,"羅跟我."她對理查德得說,"你走吧."
  
  "就這樣一腳踢開?骨頭都不扔一根?"理查德得嚷道.
  
  "你的行李呢?"麗莎問露西.
  
  "在他車上."
  
  "好,你跟著來."麗莎對理查德得說,"我給你貼個小膏藥."
  
  "我不要!"理查德得說,"鼻子上貼個膏藥.誰敢坐我的車?"
  
  一行人,四輛車子,浩浩蕩蕩地向麗莎的簡陋小屋進發.
  
  到了家,賈思廷和萊恩替露西提箱子和背包.露西乘機會悄悄地塞兩張二十元的鈔票在理查德得手心裡.理查德得哈哈大笑,硬把鈔票推回去.露西堅持著,理查德得推拒著,最後,他把鈔票塞進露西的大衣袋子,一把抱起露西放在肩上,把她扛進屋子.
  
  "這是幹什麼?"麗莎厲聲說,"放她下來!"
  
  "她要付車資,"理查德得說,"她很倔."理查德得放下露西.
  
  然而,露西一下地,象什麼都忘了似地,即刻徑直走進內室,來到阿列克斯床邊.
  
  阿列克斯直挺挺地仰躺在一個鐵架子床上.他臉瘦眼陷,毫無血色.鼻子里插著兩根管子,外面蓋著一個透明的罩子.手臂伸在外面,固定在一個架子上,上面插著無數針頭管子.
  
  露西把自己因一凍一熱而紅燙的面頰貼在阿列克斯的額上.她雙膝跪地,一隻手摟著阿列克斯有著一頭乾淨而整齊的捲髮的腦袋.她的眼中慢慢滲出熱淚.
  
  丹尼而畢直地,頭也不回地走進他的小辦公室.他的心情受到極大的困擾.他把臂肘支在辦公桌上,用手撐著自己的腦袋.
  
  母親說過,"人複雜不要緊,但要講得清楚.你如果決心要娶一個女子,那個女子至少應該對你什麼都講得清楚.講不清楚就有麻煩.麻煩會破壞你們的生活."——這幾句話是在那天會見露西后說的.母親對她未作評論.儘管老夫人對露西有好感,但這點好感不足以擾亂她的理性.她對兒子說,"我不主張干涉別人隱私,調查別人歷史.但如果你決定把自己的生命交給她,她也決定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你,那麼,從那一刻起,你與她之間,最好是統一隱私而不是各懷隱私."
  
  母親的話是經驗,也是公理.丹尼爾非常贊同.他已經在奉行.但是,這露西,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丹尼爾越來越沒有底了.
  
  她來美國,總共才三年光景.這三年裡,能發生什麼呢?
  
  她跟那個"親戚"的糾葛可以不加深究.因為她幾個月後就離開他了.但是,在紐約,她又曾跟什麼樣的人搞在一起?來超級市場工作至今,未見她跟任何中國人有過交往,這次跟她接觸的卻是一個黑人何塞,還有什麼阿列克斯.跟何塞,雖說只相處了二十分鐘,但三天後卻來請假,一請兩個星期,看來象有遠行,而又不肯說明.這…已經超越我的接受限度了.
  
  我得重新考慮我的…了.幸虧還沒有正式求婚,幸虧她也沒有正式答應.
  
  這樣,是不行的.如果我跟她結了婚,她卻常有神秘的黑人來訪,或者不說明任何理由而"請假"兩個星期,我的家庭還象什麼家庭?我這丈夫還象什麼丈夫?這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丹尼爾覺得自己做得對.這樣,至少給她一個明白的宣示:如果你珍惜我們的關係,你必須主動向我解釋清楚.否則,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那時,你也許後悔莫及.你也許會痛哭流涕來乞求原諒.但若到了那時,一切都太晚了.我丹尼爾心冷下來就冷下來了.是你使我冷下來的.你可怪不得我.
  
  看來,人真不可貌相.一個這麼純潔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同時又是這麼複雜這麼難以捉摸.看來,人真是不可自以為是.我的眼光,經驗和閱歷,素來足夠有餘,碰上了她,卻不管用了.
  
  我上了當?並不.絕不.她從來沒有表露過想結婚,以取得永久的合法身份.這是許多外籍女子的心愿或者手段.她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她從來沒有提過加薪,升級的要求,倒是常常提起前來求職那天我慷慨多給她二元時薪的事,而銘感於心念念不忘.她從來沒有要我給她買東西,她對物質不屑一顧,得之也不歡欣,失之也不痛惜.她從來不主動要我破費,她在家裡款待我的次數比我請她去餐館就餐的次數多得多.她在超級市場里從來不恃寵嬌橫,或開始懶怠散漫.在同事面前,她對我們的關係既不否認,也不渲染.在見了我父母之後,她一句不提,從不問這問那,毫不關心留給她們的印象是好是壞.她只是自我放縱,把我們的關係看做一場消遣玩樂?也不.她是那麼的關心我,愛護我,周到地照顧我,她又是那麼地尊重我,小心地保護我的情緒和心境.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丹尼爾在矛盾中,在百思不解中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寂寞最彷徨的兩星期.
  
  在露西應該銷假回來的前一天,她來電話了.
  
  "露西,你在哪裡?"丹尼爾的嗓音因心情激動而顫抖了."沒有留個地址,沒有留個電話,一走就不見蹤影…"他甚至忿然了.
  
  很平靜的聲音.跟丹尼爾的聲音恰成對照."我不在紐約.我說過,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話,回來告訴你."
  
  "那麼,你…那一個星期的工資.....可以開給你…"
  
  "不.丹尼爾.我不是討工資."
  
  "那麼,你要什麼?"
  
  "我想再請兩星期假…"
  
  "什麼?再請假?隨便你,別說兩星期…"
  
  "你的意思…"
  
  "我們這裡很自由.來,去,都不成問題.隨便你."
  
  "你不是宣布開除我吧?"
  
  "不,露西,"丹尼爾的語調柔和下來了,"不要這麼說.我等你回來."
  
  "謝謝你,丹尼爾,你准許了?"
  
  "當然."丹尼爾的聲音又提高了."你總應該對我說一個理由,哪怕編造一個理由…?"
  
  "事假.事假也得說理由?"
  
  "如果我只是經理…說不說隨你.沒有人請一個月事假.如果我們同時還是朋友的話,如果這個朋友恰好很關心你,你也不能給一個交代嗎?"
  
  露西沉默了一會."我想....在電話里,不容易說....回來再談.好嗎?"
  
  丹尼爾也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悻然地說,"好.沒問題.不過,這是破例的."
  
  "謝謝你,丹尼爾.讓你為難了嗎?"
  
  "何止為難!"丹尼爾突然吼叫起來,"你以為僅僅是為難?"
  
  "你把我嚇壞了,丹尼爾.你發脾氣了.我,對不起…請原諒…"
  
  丹尼爾沒有回答.
  
  "丹尼爾,真對不起…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露西才輕聲輕氣地說,"我知道的,丹尼爾.我什麼都知道的.對不起…"
  
  "不用了,露西.我說錯了.你確實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知道的是我.哈哈.再見."說罷他用力掛上電話.
  
  獨自怔愣了一會,丹尼爾有點後悔.不應該對露西這樣大喊大叫。我沒有這個權利.一個經理不應該對請假的職員咆哮.一個準備或不準備做丈夫的男人更沒有資格對女人發威.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我這是怎麼啦.
  
  他無心地翻開案歷,用筆在上面寫著:"露西請假兩周."
  
  然後,他摔去筆,走到職員休息室旁邊的衣帽間里,從一大串掛在牆上的鑰匙里找出一枚,打開露西存放衣物的一間壁櫥.
  
  裡面空空如也.
   
  電話突然被丹尼爾掛斷,露西心裡很不是滋味,手有點發抖.她放好話機.
  
  丹尼爾發怒,吼叫,掛斷電話,讓露西更加看清一個前景:她跟他的這段緣份,已經盡斷.發怒吼叫開了頭,以後便成家常便飯.再穩重的人也會這樣,愣頭愣腦的人更不用說了.
  
  露西冷靜下來了.那最後一星期的工資,不會再去領了.在不必提到錢的時候提到錢的男人,不值得留戀.男女兩性的親昵歡愛,如果褪去了感情,理解和尊重的綺色,也不值得留戀.
  
  露西喝了一點水,輕手輕腳地走回阿列克斯的床邊.她把雙肘擱在床沿,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里.她有點難過.她畢竟付出過身心的真情.
  
  麗莎出去接卡洛斯回家.他已經九歲,上四年級,去學校參加聖誕前夕的派對.
  
  下午的斜陽從窗戶照進,透射在露西的身上和阿列克斯的床上.
  
  露西對丹尼爾沒有恨意只有歉意.但事情彷彿是上蒼的著意安排,只能這樣,不能是別的樣子.
  
  門外汽車響了,麗莎和卡洛斯到家,下車.車門"砰"地關上.
  
  露西沒有動.但是,突然,床動了一下,輕輕的.
  
  露西從手掌里探出臉來.
  
  阿列克斯張開眼睛.露西以為自己眼花,把頭湊近去.阿列克斯的眼睛轉動了,移向露西.四隻眼睛對視著.
  
  露西猛地跳起,向外狂奔,大聲尖叫:"麗莎!快來!麗莎!他醒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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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6 22:0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6日

(六)
 
 
  這個聖誕節,是露西來到美國所過的最快樂的聖誕節.
  
  賈思廷和萊恩回家過節.多米克和何塞留在這裡.他們買回來聖誕樹,彩色燈飾,把麗莎的小屋子裡裡外外裝綴得五光十色,連院前院后的大樹上也掛滿了燈泡.
  
  他們大聲唱歌,整日歡笑,慶賀阿列克斯重返人間.每天給阿列克斯診治的倍克爾大夫也覺得這是個奇迹,阿列克斯不僅完全蘇醒,而且神志清楚,記憶不減.他彷彿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覺,睡得太久而已.麗莎咧開厚厚的嘴唇笑著說,"麗莎說過,他沒事的.這小子的命硬得很.上帝不想找麻煩,在他年輕力壯的時候把他召去…"
  
  瞅著一個身邊無人的機會,阿列克斯對露西說,"我知道你在這裡."他的聲音微弱,但發音清晰.
  
  "當然羅.你一張開眼睛就看到我."露西說.
  
  "不.我早就知道.你來好幾天了吧."
  
  "那是他們說的."
  
  "不是.他們沒說."
  
  "別吹牛."露西說,"你還是閉上嘴,省點精神."
  
  "真的.羅."阿列克斯有點氣吁,但堅持著.
  
  "好,我相信.你不僅是鬼見愁,還是先知先覺.好不好?閉嘴,別說話."
  
  "你還是不信…"
  
  "我信."
  
  "要是你不來,我醒不過來."
  
  "啊喲,你說胡話了,"露西伸手摸摸阿列克斯的額頭,"發燒?"
  
  "不,我好了.我想喝牛肉湯,還想踢足球."
  
  "牛肉湯大概要三個月之後.踢足球,恐怕要等三年."
  
  "不.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喝牛肉湯.你去叫麗莎."
  
  "我不去.你老老實實躺著.我害怕你說胡話.別開口."
  
  "不是說胡話.我沒發燒.你的手比我的頭燙得多.不要再摸我的頭.我的頭只有麗莎和卡洛斯可以摸.卡洛斯還可以用球拍打.別人不可以碰的."
  
  "對不起,我不碰了.你閉嘴,好不好?"
  
  "我要說話."阿列克斯倔強地說."你不相信?你不來,我就一直走,一直走,走進去了…"
  
  "喲,嚇死我了.你往哪兒走啊?"
  
  "我好象在一架四周裝著鐵柵的升降機里,一直往上升往上升,白雲在腳下飄來飄去,也在身邊飄來飄去.我又好象在一條很長很長的玻璃上走路,象邁可傑克遜的MOONWALK(月球行步)似的.玻璃路的盡頭有一個門.只有門,沒有牆也沒有房子,只有一扇打開的白色的門.我就在玻璃上向那門走去.我不想走,但是一直在走."
  
  "停不下來?"
  
  "不能."阿列克斯沉思地說,"停不下來."
  
  "後來呢?"
  
  "你叫我閉嘴."
  
  ".....說輕一點好了…"
  
  阿列克斯笑一笑,很乏力的樣子,"後來還是一直走,走了很多年…"
  
  "怎麼知道好多年?"
  
  "有花,有綠樹,後來又有風雨和大雪,又有了花和樹,又有風和雪.不就是四季嗎."
  
  "在哪裡?"
  
  "在我周圍.我看得見.我也感覺得到熱得流汗和冷得發抖.走近那門口的時候,天是暗的,很冷,我一直在發抖."
  
  "你怎麼沒進去?有什麼阻擋你?"露西不禁毛骨悚然.那不是天堂,便是地獄.
  
  "沒有.沒有東西阻擋我."
  
  "你停下來了?"
  
  "我回頭了."
  
  "為什麼?"
  
  "我聽到一個聲音."
  
  "什麼聲音?"
  
  "不知道.不是喊聲,也不是哭聲,但是人發出來的聲音.一個熟悉的人."
  
  "麗莎?"
  
  "不.你."
  
  「我?"露西的心猛跳著.她緊張得哆嗦了.
  
  "這聲音從背後來的,所以我回頭了."
  
  "怎麼知道是我的聲音?"
  
  "感覺.我感覺出來是你的聲音."
  
  "什麼樣的聲音?"
  
  "不知道.很模糊,很遙遠…不過,我肯定,是你的聲音."
  
  "你能聽出來它的意義?"
  
  "我想,你在呼喚我.我得往回走.我打算轉身…"
  
  "就這樣走回來了?"
  
  "不,我突然一下子失足,掉下去了."
  
  "掉下去?掉在哪裡?"
  
  "沒有掉在哪裡.我一直在掉,掉,掉,掉得很快.一會兒頭向下,一會兒象飛一樣四肢開張,一會兒又翻身,就這樣一直往下掉."
  
  "頭暈嗎?"
  
  "不知道.沒有知覺.往下掉的時候,我不冷了,熱了起來."
  
  "我的聲音還在響?"
  
  "不響了.可是,我聞到你的氣息.一種氣味."
  
  "什麼氣味?我很少用香水."
  
  "不是香水.香水不是你的氣味."
  
  "汗味?你並不知道我的汗味."
  
  "也不是.汗味是壞的氣味."
  
  "我有別的香味?"
  
  "也不是,反正我象狗一樣,嗅到你的氣味."
  
  "以後我要多洗澡."
  
  "洗不掉的.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氣味.人感覺不出,狗能知道."
  
  "你又不是狗."
  
  "我的鼻子象狗."
  
  "我的氣味又怎麼樣?"
  
  "沒怎麼樣.它證實著那聲音是你的.那聲音使我回了頭,往下掉,沒進那個門."阿列克斯說,"我知道,如果我進那個門,我就死了."
  
  露西戰戰兢兢地說,"胡說.你在發惡夢.夢不會使人死去."
  
  "羅,那不是夢,那是一種感覺.我千真萬確地筆直地走向死亡,但是,你把我叫回來了."
  
  "我有這麼大的本領嗎."
  
  "那不是本領."
  
  "是什麼?"
  
  "不知道.但是,聽到你的聲音,聞到你的氣味,我不能不回頭."
  
  "為什麼?"露西又顫抖了.
  
  "我…說不出來…我想,....你.....你可能又需要我做點什麼…我不能讓你找不到我…"
  
  露西沒等他說完就哭了出來.他把頭埋在阿列克斯的身旁床邊.阿列克斯說了太多話,非常疲弱,他閉上眼睛.
  
  露西相信阿列克斯說的是真實的感覺.她相信他曾經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但是露西想不到是一種他對她的關愛和義務感拽住了他走向死亡的腳步,讓他神奇地重獲生命.人竟然會有這樣奇妙的感應力量可以抗衡誰也敵不過的死神,不能不說是天意了.
  
  阿列克斯靜歇了一會,張開眼睛說,"就是這氣味.我現在又聞到了."
  
  "我的頭髮,"露西抬起頭,揩著眼淚.
  
  "我想不是,"阿列克斯說."把頭伸過來."
  
  露西把頭伸到他的面前.阿列克斯用力嗅聞一下,"這是頭髮.帶點HEAD&SHOULDERS牌洗頭液的味道.不是這種氣味."
  
  "那是什麼呢?你聞聞手臂看."
  
  阿列克斯又聞一下,"不是."他閉上眼睛.
  
  "那就怪了."
  
  "不怪,羅.我聞到的是生命的氣息.有十多天了吧,你一直在我身邊,坐在這裡,我是有感覺的…,你不來,我就死了."
  
  露西自從來到這裡,的確大部份時間坐在阿列克斯床畔的一個小凳子上.她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麗莎接送卡洛斯,每天外出兩次.鏟雪採購等事情,有萊恩和賈思廷跑腿.何塞在客廳,多米尼克在大門口,一步也不離自己的崗位.三頓簡便的膳食由麗莎張羅;卡洛斯見了露西很拘謹.露西差不多整天陪伴阿列克斯.她不知道阿列克斯有無起死回生的希望.她見到他那蠟黃的臉色和瘦削的臉龐很憂慮,很害怕.但是,麗莎一再重複的肯定語句和樂觀心情感染了她,她並不經常哀傷啼哭.她坐在小凳上不感到腰酸背痛.她為能夠這樣陪伴阿列克斯深感欣慰.在紐約一年裡我見不到他幾面,除非遭殃我簡直不去找他;現在好了,我跟他形影不離,但卻又是因他遭殃才有的相聚…
  
  露西明顯地瘦下來.
  
  阿列克斯明顯地康復.他雖然還不能動彈,但特別饒舌,簡直喋喋不休.
  
  麗莎說,"羅,你不用再成天釘在那小凳子上了.離開他,讓他少說話."
  
  "兩年前因為我少跟她說話你要揍我,"阿列克斯對麗莎說,"今天你不許她跟我說話."
  
  "別理他,"麗莎說,"來跟麗莎說話."她把露西拉到廚房."來,坐這裡,"她指指餐桌旁的一張椅子,"喝點什麼?"
  
  "我自己倒."露西給自己倒了一杯桔汁.
  
  "你來,有三個星期了吧."麗莎說,"現在他好起來了.你幾時走?"
  
  "不知道.沒想過."露西說,"你趕我?"
  
  "是的."麗莎說,"你有工作要做.你有你的生活."
  
  "工作…無所謂.這種請假,跟辭職差不多…"
  
  麗莎點點頭,"好."她說."生活呢?不能為他而…"
  
  "沒有."露西斷然說."我只對自己負責.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待多久就待多久."
  
  "是嗎."麗莎漫應一聲,四處張望,象是用搜尋何塞的目光來對露西的答話表示懷疑.
  
  也許何塞在紐約看到過什麼而曾報告給麗莎.管他呢.露西想."你不信?"
  
  "麗莎信.你說沒有,使麗莎寬心."麗莎說,"麗莎不希望你衝動蠻幹.你會的."說罷,麗莎牢牢地盯視露西.
  
  "我沒有."露西說,"沒有人可以使我捨棄他…"
  
  "你不來並不意味捨棄,"麗莎說."實際上,你不應該來."
  
  "為什麼?你難道這樣想?"露西委屈地大聲說,"你不知道,他,對我多麼重要?"
  
  "麗莎知道."麗莎嘆了一口氣,"知道.你們都是麗莎的孩子.麗莎知道自己的孩子."
  
  "我能聽到這消息而不即刻回來嗎,麗莎?呃?我能在紐約吃飯,睡覺,上班,讓他在這裡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麗莎說過,他不會死."
  
  "他會死的!"露西大聲說.他會死的.我不來,他就死了.早已死了.他敘述的不是幻覺,而是靈魂的一次經歷.
  
  麗莎愕然了.她顯然並不知道阿列克斯的靈魂經歷.她沉默了一會."羅,寶貝,麗莎必須讓你知道,你打去紐約的那個電話麗莎全聽到了."
  
  "不,你說謊.你不在家,你去接卡洛斯了."露西即刻想到何塞,她霍地站起,想衝出去找他算帳,"一定又是何塞這狗東西…"
  
  麗莎拉住她."不是何塞,"她說,"這裡的電話,從他們來后,安了錄音…很抱歉,羅.麗莎無意中聽到的."
  
  露西泄氣了.她坐下,默默無言.
  
  "告訴麗莎,那個丹尼爾…"
  
  "沒有什麼可說的,"露西說,"你聽到了,很好,省得我說了."
  
  "你不能這樣做."麗莎嘆息搖頭,"你太蠢了.世上竟有比麗莎更蠢的人,而且這人竟是麗莎的孩子.你不能為阿列克斯而捨棄愛你的人."
  
  露西沒有即刻回答.她想了很久,才輕輕地,肯定地說,"麗莎,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他,那個丹尼爾…已經結束了.本來,也許…他不壞.但是,麗莎,怎樣才能使你相信,我,我自己認為,我不能要一個這樣的丈夫,有了他我便不能做自己想做該做的事情,有了他我便不能把心裡的痛苦當作秘密…他認為有權對我大喊大叫…我不能要這樣的丈夫…"
  
  "那…你可能永遠不會有丈夫了."麗莎悵惘地說.
  
  "我寧可不要."露西斬釘截鐵地說."你能理解嗎,麗莎?你不是也沒有丈夫?"
  
  "你不能拿蠢貨做榜樣."麗莎嘆一口氣說,"不過,麗莎完全理解你.羅.這事只能自己拿主意.只要是成熟的主意而不是愚蠢的偏執."
  
  "不是的.麗莎,我想過幾百遍.把頭也想疼了."
  
  "那好."麗莎說,她站起來,"有興趣去看看那個大房子嗎?"
  
  露西站起來,望著麗莎,不明白她的用意.她想了一會,爽快地說,"為什麼不呢,麗莎?"
  
  "是的,麗莎也在想,為什麼不?人活著,不必太神經質,把一切都往最傷感的方面去想,對嗎?"
  
  "完全對."露西說.她跟隨麗莎走到房間,正要穿上厚衣,她忽然丟下衣服,"你可以等我半個小時嗎?麗莎,我得去洗一下.我不能讓他回家后嗅出什麼外人進去過的氣息…'
  
  "誰?"
  
  "他呀.DOCTOR李…"
  
  "噢,忘了告訴你,他不在.他遷去加州,已快兩年了."麗莎說,"房子托麗莎照管.他讓麗莎帶著卡洛斯住進去,麗莎不去.麗莎喜歡自己的小房子."
  
  "噢!"露西輕呼一聲,怔住了.這樣的變遷,是她所未曾料到的."CAPTAIN呢?"
  
  "帶去了."
  
  舊地重遊,露西怎能不感慨呢.
  
    一切都是老樣子,一切又都不是老樣子.他們從車庫走進廚房.露西站在那裡看了又看.她打開一個小櫥,裡面的東西依然排列整齊.她打開碗櫃,自己用過的盆碗仍寂寂而在.她們走進起居室,電視機,沙發,地毯,一切如舊.她們又上樓,看了露西的卧室;那裡還是露西走時收拾好的樣子.

        花瓶里插著鮮花,五斗柜上擺著三個禮品盒子;彩色包裝紙已經發黃了,緞帶已經褪色了.露西的胸口悶悶的,象走進一個沒有空氣的密封艙.
  
  "這些是那天晚上他帶回來準備送你的,"麗莎指指盒子."他吩咐不要移動,鮮花要經常更換…"
  
  這句話使露西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趕緊扭過頭去.
  
  她們又去看了DOCTOR李的卧室.寫字檯,太師椅,一如既往,沉默無聲.
  
  物質的東西,倒能常年保存,歷久不變.而人事,隔一段時間就面目全非了.
  
  露西突然感到疲乏,麗莎建議下樓到廚房去休息.
  
    喝著水,麗莎象是不經意地簡單敘述了這裡發生的事:露西離去后兩個多月左右,來了一個女人,估計就是錄相帶上的"S",上法院控告DOCTOR李.最後庭外和解,DOCTOR李賠償對方一筆巨款.這件事,在這個地區鬧得家喻戶曉,DOCTOR李不得不辭去全部職務,到加州小女兒凱茜那兒去了."

     他受了雙重打擊,"麗莎說,"完蛋了.他想賣掉這房子,但女兒們不同意.麗莎每周來兩三次,看看,打掃打掃…"
  
  露西明白,"雙重打擊"其中的一重,是指自己的出走給他的打擊.
  
  我有罪嗎?我打擊了他.我的打擊加上"S"的打擊,使一個成就非凡的孤獨老人完蛋了.噢,上帝!誰允許我打擊他?露西戰慄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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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6 22:1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6日

(七)
  

  露西走近家門口,抬頭看見屋裡有燈光.她興奮起來,使勁拖著箱子上樓.
  
  是索尼婭.
  
  露西離家時給索尼婭打過電話.索尼婭叫露西把債款留著,說過了聖誕節會回紐約一次,到時面交.露西把這筆現鈔放在背包里隨身帶去帶回.
  
  "露西,你來得正好."索尼婭的兩個行李箱已經捆紮好,停放在客廳中央."有事跟你說."
  
  "什麼事?"露西氣喘吁吁地說,"又要走?"
  
  "我等了你四天."索尼婭說,"在這個屋子裡我可以再待兩個小時."她看著手錶,"你今天要不回來就麻煩了."
  
  露西不接話,隨即在沙發上坐下,打開背包,取出一萬一捆的兩捆鈔票,再從另外一捆里拿出二十張一百元票子,走過去雙手遞給半躺在一個搖椅里銼手指甲的索尼婭."索尼婭,多謝了.現在這筆錢還給你.這一點點是補償利息損失."
  
  索尼婭丟下銼片,坐起身子,雙手接下,"不用謝.我知道你有信用."她隨手把兩捆鈔票翻了翻,又去點那零散的."這麼多?兩千?"
  
  露西笑笑,"是借主給的.他的一點謝意."
  
  "不,露西,我是借給你的."索尼婭說,"我不能給你放高利貸."她說得很認真.
  
  "喔!說得這麼難聽!"露西去廚房拿了一瓶礦泉水走回來,"不是這麼回事嘛."
  
  索尼婭抽出五張,放在小包里的錢夾里,再把兩捆整數放進背包.然後把剩下的擎在手裡."我拿五張.這些,拿回去."
  
  露西退了一步,把一隻手放到背後."不!我只是經了一下手,哪能賺一筆."
  
  "這我不管,"索尼婭把錢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不缺錢.露西,你不肯拿,退給人家去."她站起來,指指電視機,錄像機和音響等,"這些,你用.送你了."
  
  "你不回來了?"露西頓時有了一種失落感,傷心地叫起來,"你搬家了?"
  
  "暫時不回來了,"索尼婭說,"常在外面顛著跑著,在加州又租了房子,紐約這裡,沒有必要了."
  
  "那我怎麼辦?"
  
  "別急.這房子,我租下時,交了押租的.我跟房東說好了,你可以住到月底,不用交租.打算住下去的話,月底再交下月的租金…"
  
  露西感到眼前一片迷霧.她象是跟索尼婭坐在一個狹板凳的兩端,索尼婭突然站起來走掉,她就一頭栽下去了.
  
  索尼婭繼續說她的安排,"這裡,床和沙發,還有梳妝台,是房東的.小柜子,茶几,三把新椅子和所有的燈,是我買的.你搬家的話,帶走."
  
  露西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她最不要聽的便是財物的計算,安排和分配.她想的是:我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又孤苦無依了.她的眼中閃著淚花.
  
  "不要難過,露西,你太重感情了,"索尼婭留意到露西的木然神情,走過來把手放在露西的肩上,"沒必要.人生在世,象搭公共汽車,隨時跟許多人相聚,又隨時跟這些人分開.說關係嘛,近的時候身子貼身子,臉對臉;一分開,也許一輩子再不相見——"說到這裡,露西哭了.
  
  "別哭鼻子.聽我說."索尼婭(對露西)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柔和與真誠過,"我會來紐約的.也許下個月,也許三個月,說不準.只要來紐約,我就住你家.好不好?怎麼樣?我不住旅館,也不租房子,哪怕住一年,也擠在你屋裡.好不好?"
  
  "好…的…"露西抽抽噎噎地說.
  
  "重要的是自己,露西,"索尼婭嚴肅起來,"你跟誰終身做伴?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你要學會在感情上不依賴任何別人.每一個人都自顧不暇,誰能一輩子照看你?"
  
  "是的.....你說得很對…索尼婭,"露西打心眼裡同意索尼婭的高見.
  
  "這就叫做堅強."索尼婭繼續說,"不堅強的人沒出息."
  
  "對....對....."不堅強的人沒出息.我不要做沒出息的人.
  
  "現在我有錢了."索尼婭又說,"這個片子的合同…我拿二十八萬.我明知受欺負但沒辦法.人家大牌二牌,上千萬,幾百萬.我是新人.有什麼辦法?演主角也還是藝徒一個…"
  
  "二十八萬?"露西嚇了一跳."這麼多?"
  
  "太少了.我忍聲吞氣.表面上裝著受寵若驚."索尼婭咬咬牙說,"有兩個公司來找我演電視劇.我推掉了.這就叫做掛起來賣.如果你一付飢不擇食的樣子,人家就瞧你個扁.現在就看這個片子.如果成功叫座,下一個沒有五十萬我不會幹的.我不在乎錢.喝醬油湯嚼蘿蔔乾的日子我也能過…"
  
  "你真行,索尼婭."
  
  "以後遇到難處,找我,露西.對你,我跟對別人不一樣…"
  
  "謝謝....好的...."
  
  "有什麼打算?"
  
  "沒有....先這麼湊合著對付…"
  
  "也好.但是,露西,依我看,你終究該去念書.你的底子不差,英文也挺象樣的,這樣混著,把自己浪費掉了…"
  
  索尼婭走了,露西心裡空蕩蕩的.剛剛離開一個溫馨歡樂的集體,又驟然面對失去室友的凄涼,露西特別難受.索尼婭是一個什麼角色露西明白,但這麼久的相處,兩個齒輪終於咬合了,磨順了,潤滑了,露西以她的少見忠厚和特大度量,最終贏得了索尼婭的信任,好感與友誼.的確,對別人,她是決不會這樣子慷慨和誠懇的.有時候,再狡黠再厲害的人,也會被一顆晶瑩透明的心靈感化,而對它產生出一種在別處對別人絕不產生的特殊反應.然而,在它剛剛產生的時候,人又分離了.
  
  露西面對著自己的箱子,背包和全部索尼婭的留下的東西,陷入了沒有思維的大腦真空.她獃獃地坐在沙發上,喝乾了瓶子里的水,不知道今後應該怎麼辦.
  
  一個小時后,尿急的感覺刺醒了她.她去洗了一個澡,肚子又餓了起來.生理的進程往往比什麼都有序和頑強,受到心理影響而陷入混亂或停頓的機會不多而且短暫.生存的需要會向人體發出多種訊號,提醒他們去做不能忽略的事情.露西不想出去,她沒有力氣.她走到廚房,看到冰箱里有小半個蛋糕,四分之一瓶桔汁,一紙盒冷飯,一碟油炸雞翅膀.那是索尼婭吃剩的.
  
  管它呢.半小時后,吃飽的露西又感到睏倦了.
  
  她沒有精力打開箱子整理衣物.她走向卧室,對著擋路的箱子踢了一腳.
  
  電話鈴響了.露西決不定返回廚房還是走進卧室去接電話.鈴聲響了五陣,她在床頭懶洋洋地拿起話筒,正要張口,卻禁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哈羅,露西嗎?"丹尼爾.
  
  "…啊…"哈欠結束"是的,你好,丹尼爾,對不起,我有點困…'
  
  "不想說話?"
  
  "不,不,我是說,我剛拿起話筒卻打了個哈欠.請原諒."
  
  "唔,這樣."丹尼爾說,"什麼時候回來的?"
  
  "下午.嗯.....確切地說,是四個小時以前."
  
  "唔...."丹尼爾象推敲,象尋思,"非要讓我先打這電話?"
  
  "不是的。剛好碰上室友在家.她要搬家,交代一些事情…然後,洗澡,吃飯…"
  
  "如果我不打電話呢?"
  
  "我也會給你打呀."
  
  "什麼時候?"
  
  "…也許過一會,也許明天…"
  
  "你在敷衍我?露西?"
  
  "何必這麼計較,丹尼爾?這是無關緊要的....不是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你怎麼啦?為什麼說這種難懂的話?"
  
  "這話…不夠明確嗎?"
  
  "一點也不明確.如果沒有重要事的話,明天再談,好不好?"
  
  "你…不想跟我說話?"
  
  "怎麼不想呢?你並不象有什麼事情要說."
  
  "一個月了,你走了一個月了,回來就這樣?"
  
  "我怎麼啦,丹尼爾?我不懂…"
  
  "我也不懂."
  
  "怎樣才能懂?"
  
  丹尼爾思忖了一會,說:"我可以過來嗎?"
  
  "任何時候."
  
  丹尼爾進來時,氣色不好.他坐下,露西去廚房煮咖啡.
  
  "她,那個女主角,搬走了?"
  
  露西點點頭,"是的.她在好萊塢拍戲,住洛杉機方便."
  
  "今天…走的?"
  
  "是的."
  
  "以後我們....會方便些."
  
  "以前也沒有不方便呀."
  
  "是的."丹尼爾點點頭。"更方便了."
  
  "是的."露西又點點頭.兩杯咖啡放在茶几上.兩人各坐長沙發的一端.
  
  "你…回去上班嗎?"
  
  "當然羅.否則,靠什麼生活?"
  
  "好的.下星期開始吧."
  
  "周末我是休息的."
  
  "你休息一個月了.過得可好?我本來想跟你一起去BROOKLYN過聖誕節的.我的父母和姐姐也盼你去."
  
  "對不起.丹尼爾.代我向他們道歉。我早先沒想到要離開這麼久…"
  
  "有非常必要的原因?"
  
  "是的,有."露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沒有說下去.
  
  丹尼爾等她說下去,但是她不象打算和盤托出的樣子.
  
  丹尼爾看看客廳地板上大箱子上的行李標籤."你去了密歇根?跟你的親戚一起過聖誕節?這,你何必不早告訴我…"
  
  "不是,丹尼爾,"露西放回杯子,"不是."她開始小心起來,"不是去看那個親戚,我說過的,我不會去看他.還有,第一次請假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要在那裡過聖誕節.我原打算兩星期,或者更早一點就回來的."
  
  "那麼,你去…看誰呢?"丹尼爾試探地問.
  
  "阿列克斯.他受傷了,昏迷不醒."
  
  "對不起,我很難過.出了車禍?"
  
  "大概是吧."
  
  "大概?去了這麼久還沒弄清楚?"
  
  "我沒問.他半死不活的,我…何必讓做母親的傷心地敘述一遍?"
  
  丹尼爾點點頭,表示通過."這樣…也解釋得過去."
  
  露西難堪了."這是事實,不是解釋."
  
  "你去有什麼用呢?"
  
  "我想…他可能會死.如果不幸死了,我送送他."
  
  "結果呢?"
  
  "他蘇醒了.正在好起來."
  
  "這很好."丹尼爾也小心起來,"我很高興.你去是值得的."
  
  "我想是的."
  
  "不過,露西,恕我直說,你這次請假離開,如果上司不是我,這個職業很可能不保了…"
  
  "所以我非常感激."露西很快地回答,為第一次聽到丹尼爾說出這種話而驚訝.
  
  "不必."丹尼爾說,"我是指,你太衝動.你有沒有想過,為了那個女傭的兒子,你很可能丟棄的是什麼嗎?"
  
  露西被丹尼爾的語言嚇壞了.她不明所以地瞪著他.
  
  "你不顧一切,即刻飛去,去看望的人,跟你究竟是什麼關係?我知道,他是傭人的兒子.他可能幫過你一些忙.但是,你拋開的是什麼?工作不去說它,你不作任何解釋,電話地址也不留一個,彷彿受傷垂死的是你的父親或者丈夫似的,你想過沒有,這,對我,有什麼影響?是否公平?"
  
  露西的眼淚慢慢地流下來."丹尼爾,求求你,再也不要說'傭人的兒子'這幾個字好不好?他,不是我的父親,也不是我的丈夫.但是,我看他如手足骨肉.這樣,你該明白了.我對你不公平,我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太衝動.可是我愛他…"
  
  "你愛他?"
  
  "是的,我愛他,象一個姐姐愛她的弟弟.這,不至於傷害你吧."
  
  丹尼爾默不作聲.過了很久,他說,"我記得你說過,總共只見過他幾面.這個人難道可愛到見了幾面就讓你產生出骨肉之情?這太離奇了吧."
  
  露西一下子站立起來,"一點也不離奇.我一共見過他這麼幾次,就這麼幾次.第一次,是碰個頭,認識一下.他送了一架行動電話給我.那時我在酒吧做吧女,有一天幾個壞人動壞腦筋.我假裝上廁所,打電話給他,他即刻趕到,坐在壞人旁邊,壞人就走了.後來又有一次,餐館里的一個廚工,在路上攔住我,捉我去一個空房子關起來想要強姦我,我也是靠了那架電話,把他叫來救了我出去.最後一次,是他離開紐約,我去送他…就這麼四次.這,夠不夠?我可不可以把他看作親弟弟?是否解釋得過去?"露西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指望丹尼爾恍然大悟,感到自己剛才問話的不妥.
  
  但是,丹尼爾並未產生露西預期的反應.他側頭想了一會,"喔,我明白了.這個阿列克斯…我明白了.這次…他受的也許是槍傷?我明白了.他是一個…"
  
  "一個什麼?你是想說,一個武裝匪徒?"
  
  "不,不."丹尼爾過來拉露西的手,"你坐下.我不能詆毀一個仗義行善的人.我可能要說…他是一個俠義漢子…這,可以嗎?"
  
  "我....我不知道…"露西不肯坐下,"丹尼爾,你,生在富裕家庭,過的上等生活,做著老闆職務.你也許根本不知道,一個單身流落紐約的中國女孩,會面臨多少危險…
  
  "不,不,不,"丹尼爾看到露西雙淚滾滾,他站起來抱住她,"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是土生土長的紐約客.對紐約,我知道得不會比你少
…別難過,坐下,我們好好談…"
  
  "你既然知道,既然了解,為什麼對我窮追不捨,逼我講出這些?我早知道,哪一天我不得不講這些時,我心裡對你就什麼也沒有了.丹尼爾,我不願講,不是有意隱瞞,而是你應該有讓我把它藏在心底的度量.可是你沒有.你看不出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嗎?你不相信眼睛倒相信耳朵?你不認識現實倒要審查歷史?我哪怕做過妓女,你也應該憑我的言行去判斷我是一個有什麼樣品性的妓女吧…"
  
  這次輪到丹尼爾被露西的語言嚇壞了.他放開露西,怔怔地瞧著她.
  
  "我道歉。露西。我錯了."他吶吶地說,"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超凡的男人.我是一個平庸的男人.我也難免狹隘.我萬分抱歉,露西.我想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珍視你的一切,包括你講出那些的勇氣…"
  
  露西的腳軟了,她一屁股坐下.她費力地說,"不,丹尼爾.請你原諒,我對你說不。我們的婚姻是沒有可能的.發生過的一切都會重演.與其到那時斷開,不如現在就…我考慮過的.我從來沒有打算過跟你結婚…"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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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6 22:15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6日

第四章


(一)


  一個成功,自信,剛強,傲慢而冷漠的人,一下子被一隻別人的手掀翻,打倒,落到了名位不保,聲譽掃地,道義失敗的悲慘境地時,他就變得可憐而軟弱了.
  
  那個"S''對DOCTOR李的打擊可謂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恰好在他精神萎靡,心靈傷頹的當兒,又可謂正得其時.兩位律師的聯名信件與法院的傳詢通知幾乎同時送達他的手上,那時他剛從女兒們身邊回來,身心暫時康復,正準備投入工作.這個突襲震得他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他翻出了貼有"S''字母標籤的那盤錄像帶,重看一遍,覺得這件武器使他尚未陷於無力應戰的地步.強姦的控告是不可能成立的.其餘的幾項,總有辯解的餘地.回過神來之後,他約見了一位享有盛名的律師.他們回顧了事實,研究了文件,又一起拜見了法官.法官和律師一致認為,這件雙方都證據不足的事最好不要開庭審判,以庭外和解為宜.原告的意圖,看來只是搞錢.雖有敲詐的可惡,但她站在上風;破財消災是最好的出路.
  
  在法院的協調中,DOCTOR李幾乎未作奮力的反攻,他只是解釋了一些太被彎曲的事實和否定了一些過於聳人聽聞的提法.原告的律師雖然措辭惡毒,但只把它們當作討價還價的籌碼,他們未相信這位目光有神,思維敏捷,言辭鋒利,意志堅定的委託人僅僅在一年多以前還是一個天真無邪,軟弱可欺,任人宰割的'小可憐.'被告立足在接受事實,承認錯誤,願意補償的起點上,對方的興趣就只在賠償的數額而一點也不想把他送進監獄了.和解出乎意料地順利.DOCTOR李爽快地答應對方的開價.他只想事情早點了斷,難堪早點結束.對羅倩的負疚感促成他對'S'的大退讓.他的解釋和辯駁是招架的,敷衍的,這曾使他的律師覺得潰敗得太沒有面子了.事後,DOCTOR李致送了雙倍的費用給這位律師.
  
  事情雖然辦得順利而悄無聲息,但仍在這風平浪靜的小地方迅速傳開.銀行,保險公司是最靈敏的,他們一知道,便家喻戶曉了.消息甚至傳到了西部的凱茜耳中.她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她到家時,那個"S'已經身懷巨款凱旋而歸了.
  
  凱茜跟DOCTOR李執教的大學校長,醫學院長以及合伙人西蒙醫生討論了幾天.他們都委婉地表述了希望DOCTOR李離開的意向.凱茜不免忿然,但沒有辦法.既然自肇其禍,授人以柄,就不能埋怨人家落井下石.這是人類社會和人際關係的一個基本面貌,任何地方都一樣.
  
  凱茜回家勸說呆若木雞,遲鈍龍踵的父親到西部去.他答應了,他們一起離開那個生活了幾十個春秋的地方,把家宅託付給忠誠可靠的麗莎.
  
  這件事情並不使凱茜驚訝和氣憤,雖然這個結局使她沮喪.已屆中年的凱茜明白父親所作所為的根源.一個健康強壯的男人是很難長守獨身的;她懂得父親不想名正言順地娶一個繼室的原因.但是,真正有本領的男人不會把事情弄到這種地步.這次落敗只能說明他對風流韻事的處理是一個十足的外行.這一點就情有可原了.
  
  凱茜慫恿父親到西部去包含著一個東山再起的打算.父親是醫界權威,不是政壇名流.政壇名流在道德信譽上一垮就全垮了,擁有學術造詣的人在非關業務的私德名節上出些毛病無妨於他的事業地位.DOCTOR李在學術研究方面正處於巔峰狀態,換了一個地方與環境,所有的不利瘴霧都淡化了,日久便會消失.前些日子他在加州的一些活動奠定了一個重新出發的基礎.再說對於名震全國的DOCTOR李作些推薦,所羅門院長會不遺餘力,也並不費力.
  
  凱茜把這種想法告訴了DOCTOR李.但是他似聽非聽,無動於衷.
  
  "這事已經結束.」凱茜說,「何必為它多傷神呢.」
  
  DOCTOR李沒有回答.他已經沒有了昔日的那種穩若泰山的氣度,變得萎靡而衰頹.
  
  凱茜凝視著父親.他的目光獃滯而迷濛.
  
  「去海邊兜一圈,怎麼樣?"凱茜站起來.
  
  "不,不去."DOCTOR李舉起一手,搖了搖.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會妨礙你.」
  
  「不!」凱茜叫道,「不,DOCTOR李.你還不了解我?如果我怕妨礙,我就不請你來了.」
  
  「一時的想法跟長久的感覺不同.」
  
  「對這一點我有充足的估計.」凱茜說,「我想過的.我覺得不會有什麼.除非你不喜歡跟我同住.」
  
  「凱茜,不對.」DOCTOR李說,「我老了,我怕寂寞.跟CAPTAIN所能作的交流畢竟有限,是嗎.''
  
  "那你還多慮什麼?唯一可以討論的是我這裡是否太小.如果作長遠計,我們換個大一點的房子.以後莎拉和邁可來,也寬敞點."
  
  "這個主意倒不壞."DOCTORL李乏力地一笑.
  
  "後面山上有一個房子要賣,"凱茜說,「去看一看?"
  
  "不用這麼急."DOCTOR李說,"讓我一個人坐一會.你時時管著我,我就想走了."
  
  "好的."凱茜走出去了.她端了個椅子,到後園的水泥平台上坐下.她想著這事的前前後後,越想越覺得蹊蹺.照DOCTOR李的說法,那個"S''對他的打擊,他事先毫不知情.那麼,上次他來這裡,必定另有心事.以他的個性,一個來犯的對手不管多麼厲害決不會使他這樣俯首認輸,棄械投降,而且夢系魂縈,神不守舍.凱茜又端來個椅子,走進去叫DOCTOR李."到園子里坐一會吧."
  
  DOCTOR李依順地走來了.他與她並排坐著.
  
  "你…好象還有未了的心事?"凱茜開門見山地問.
  
  "是的."DOCTOR李直捷了當地答.
  
  "可以告訴我嗎?"凱茜看著前方.
  
  "我想…不能不告訴你了…"DOCTOR李也看著前方.
  
  "說罷."凱茜儘可能柔和地說,象在鼓厲一個犯錯的孩子.
  
  DOCTOR李說了.他說得有簡有繁,但是很具體,很明確,很扼要.重點在於列舉許多事實細節說明那"另一個女孩子"的品性特點.凱茜內心感到一陣陣震動和一陣陣戰慄,但是她沒有轉頭看他,沒有動彈,沒有打斷,沒有發問.
  
  DOCTOR李終於說完了羅倩的故事."我想…以後…我要做的事情,最重要的,不是找一個職位,研究什麼新的課題,而是找到她,盡我所能,作一切補償…"
  
  凱茜長久沒有出聲.她感覺到了他因激動的敘述而引起的粗重喘息.她覺得老父親的可憐.去大陸找來兩個女孩子,一個出走杳然,一個回來敲榨,很可能會耗盡他的心力使他從此一蹶不振了.做這樣的事情是很不好的.但是凱茜不想責備他."怎樣找?"她說.
  
  "不知道."DOCTOR李說.
  
  「她會去哪裡?"
  
  "不知道."
  
  "有誰…可能幫她離開?"
  
  "不知道…她只認識麗莎.但不會有很深的關係.她不可能把事情告訴別人…"
  
  "你問過麗莎嗎?"
  
  "沒有."
  
  "麗莎問過什麼嗎?"
  
  "…問過的."
  
  凱茜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她問,"沒有別人的幫助,她,走得了?"
  
  "我想能.翻翻電話簿,就能叫車.上火車站,上機場,不成問題."
  
  "她有足夠的錢?"
  
  "不知道."
  
  "在美國,她還有朋友親戚嗎?"
  
  "看樣子沒有."
  
  "你跟她的父母聯絡過嗎?"
  
  "沒有.我無法交代."
  
  "也許…回國了呢."
  
  "有可能的."DOCTOR李說,"不過,又不太像.突然回國,總要向父母說個原因.那邊不會沒有一點反應."
  
  凱茜點點頭"我想她在美國."
  
  "這樣就好."
  
  過了一會,凱茜又問:"她…很倔強?"
  
  "很柔弱,很依順.但有個性."
  
  "是什麼促使她出走的呢,"凱茜說,"這一點我不明白."
  
  "我比你更不明白,"DOCTOR李說,"直到我出差的那天,她已經適應,習慣了這種生活.她是快樂的,對我也有真的感情…"
  
  "這樣說,她心機不淺."
  
  "不,我不這樣想.一定有突發的原因.這是一個謎."
  
  "你是這樣認為?"
  
  "如果連這一點也會錯,那我真是一個白痴了."
  
  "也許,"凱茜又點點頭,"是什麼突發的原因.我也寧可這樣相信.不然,為什麼要拖到你回去的那天,還替你做好晚餐才走呢,對嗎?"
  
  "是的."
  
  "你打算怎麼找?"
  
  "不知道.我毫無頭緒…也許,可以請私家偵探?"
  
  "不好.不應該這樣.何況,你並無目標."
  
  "是的,沒有目標."
  
  "暫時不必著急,好不好?我們放在心裡,碰到機會,有了線索,再用心尋訪,行嗎?"
  
  "只能這樣了.凱茜,我很慚愧…這是醜惡的事情…"
  
  "不必向我懺悔,DOCTOR李."
  
  "不說懺悔,至少…我求你諒解...."
  
  "我諒解.我從來不在男女感情事上對人做苛嚴的評判.很難評判.我知道,人很軟弱.人最容易在這件事上錯失….天性和感情方面的表現…往往不可用絕對的是與非來判斷,我諒解你.當一個人終於俯首聽從良知的時候,任何人不能責怪他.我希望你振作.我們還來得及做許多補救的事,不管這個羅倩去了哪裡.是不是?"
  
  "是的,凱茜,"DOCTOR李費勁地說,"請你幫助我…"
  
  "我會的.所以,我們應該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可以容納更多的人…"
  
  當天晚上,DOCTOR李就寢后,凱茜打電話給麗莎.麗莎說她什麼也不知道.
  
  DOCTOR李就在凱茜家住了下來.
  
  他一直沒有出去工作.原因是他一直打不起精神.他除了早晨與晚間帶著CAPTAIN出外步行十幾分鐘,幾乎步門不出.凱茜介紹了一個健身館,並替他付掉年費,但他拖了幾個月從未去過.他的主要工具書籍參考書籍以及資料文件都已從密歇根運來,但他從不觸動它們.每天的電視新聞節目還是看的,但看著看著就睡熟了.他也懶於社交活動.所羅門教授的幾次邀請他都以各種理由婉拒了.他不象有病,但是明顯衰老.
  
  凱茜明白,這是一種心靈的枯萎.她不敢勸說倔強的父親去面見心理醫生,這會使他赫然震怒或驚駭悲哀.但是她必須做點什麼來挽救這個不該這麼早就完蛋的老人.她打電話給故鄉安娜堡的倍克爾醫生,請求他便中前來,對父親作一次全面的檢查與觀察.七十多歲的倍克爾醫生是DOCTOR李全家的家庭醫生,老朋友和老街坊.李夫人的幾次妊娠測檢,小莎拉和小凱茜的麻疹水痘,都是他經的手;對全家的定期健康檢查,也由他包辦.他既精於外科手術,又擅長內科診斷,同時還修習過心理精神病理與治療的研究班,他是一本醫療百科全書.他的分居妻子在洛杉機經營一家頗有名氣的藝術畫廊,他獨守安娜堡,每天忙碌於接待和探訪略收少許費用與免費的病人.一年裡,他來洛杉機一,二次,看望妻子和兩個已經成家立業的兒女.
  
  倍克爾醫生來了.象一個老友的順便串門.聊了一陣過後,他替DOCTOR李測量血壓和測聽心肺.只有他,可以不由分說地讓DOCTOR李伸出胳膊,或解開襯衫躺在床上任他東敲敲西聽聽.第二天,他打電話到凱茜的辦公室."他沒有病.心臟跳動得象年輕人一樣,血壓正常,肺音也很好.不過,他又病得不輕.那是一種沮喪引起的松馳和慵懶.唯一能做的是解除他內心的鬱結.你知道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凱茜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知道的."倍克爾醫生堅持說,"你已經做了正確的第一步,把他帶到這裡來.你也應該知道下一步怎麼做."
  
  "我不是醫生."
  
  "醫生無能為力.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醫生和幾粒藥丸.他需要恢複信心."
  
  "這不是女兒做得到的."
  
  "那麼誰能做到?凱西,除了你和莎拉,沒有別人可以幫助他."
  
  露西想了一會.幾分鐘后,她對倍克爾醫生說了羅倩的事.她希望他能掌握一些父親的心理病症資料,以便適時履行心理醫生的職責,對父親作必要的開導.
  
  倍克爾醫生聽完后也靜默了幾分鐘.然後,他說,"唔,是這麼回事.這很糟糕.誰能在短時間內把一個中國女孩從地球上找出來?現在可以做的是儘力轉移他的心境.你這裡不太理想.如果可能的話,讓他去莎拉那兒吧,那兒有個小邁可.快放暑假了,也許邁可寧肯跟外公待在一起也不想去夏令營.跟一個活潑的男孩纏上一個暑假,你的父親很可能會迷上爬樹登山或扮海盜歷險什麼的…"
  
  放暑假的前一周,莎拉飛到洛杉機接走了老父親.
  
  整整兩個多月的暑假,DOCTOR李被邁可折騰得精疲力盡,卻又精神煥發.暑期結束前,他接到了舊金山一所醫學院的聘書.邁可返校后,他去該處走馬上任輔導幾位博士後年輕學者.生活里的一次曲折總算安然度過.DOCTOR李比以前寬容,謙虛多了,他在新環境里獲得了好評,信任與尊重.逢到周末或者假日,他飛回洛杉機凱茜那裡.凱茜買下了"後面山上"的那幢大房子,但除了父親外一直沒有別人來住過.回歸這個由女兒和外孫組成的"家庭",對DOCTOR李來說是一種不是最好也是極好的治療.這使他的人生觀和生活面貌整個兒發生了變化.唯一的心頭缺憾暫時還不能彌補,但時間已把它沖淡了許多.凱茜,莎拉和倍克爾醫生都主動在內心擔負起尋訪羅倩的職責,但是,這只是一個微渺的心愿,誰也不能真正著手做些什麼.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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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6 22:1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6日

(二)


  索尼婭勞累奔波了好幾個月,才深知"好萊塢明星"絕不是好當的.在中國,不論演電影電視劇還是舞台劇,都有一字不移的鐵定劇本,演員的首要功夫是把台詞背得滾瓜爛熟,然後在規定的場景行動中加上一些表情姿態動作,把它有聲有色地背誦出來就行,哪怕有些台詞不通不妥不符角色的個性與心理,也輪不到演員提意見,也沒有演員提得出意見.但是,這個叫人佩服死又恨死的羅勃特.倫倍克,行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套.有些鏡頭,他有規定的腳本與台詞,不準演員妄改一字,有些鏡頭,他在現場講解一些劇意與角色內心活動就讓演員自由發揮了.這有一定的難度,但難不倒索尼婭.她把原始的文學劇本看熟摸透,對劇情和角色的內心反覆琢磨;又深入領會導演的鏡頭大綱,把羅勃特的意圖和審美境界場景預期了解準確,這樣,臨場發揮的火候與尺度就往往能與導演的想法合拍.因此,她吃的"NG"不比別人多,順利通過的次數不比別人少.羅勃特.倫倍克對她是滿意的.
  
  但是,有人對她不滿意.主要的一個是助理導演克里斯多.
  
  這是一個"TOUGH"(難纏)的傢伙.不知為什麼,羅勃特.倫倍克對他特別寬縱.也許因為他倆是老搭檔,也許因為他資歷很深,也許只因為他天生刁鑽本性難移.他對索尼婭好象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他的不友善態度,從她初到好萊塢,接受導演,編劇,製片人,藝術總監等集體面試時就開始了.
  
  索尼婭正在從容不迫,侃侃而談的時候,他突然豎著一支圓珠筆大敲桌子,"停下停下."
  
  索尼婭被粗暴打斷,嘎然住口.別人都不解地瞧著他.
  
  "這麼爛的英文…也到這裡來混飯吃?你可以回去了."
  
  索尼婭嚇了一跳.大家又把目光投向她.
  
  "很抱歉,先生,我是在中國出生長大的…學的是英國式的發音…"
  
  克里斯多縱聲大笑."你的牛津音里有點貴族腔?回紐約去,找一個英文補習班,從ABCD念起,好好念三年…我們拍的不是莎士比亞…"
  
  "好的,謝謝您的忠告."索尼婭站起來.她知道事情決不會那樣簡單."再見,先生們."說著,她朝著羅勃特.倫倍克,"再見,倫倍克先生.對不起您的一張機票…"
  
  "你坐下,索尼婭."羅勃特.倫倍克安靜地輕聲說.然後,他轉頭向著兩旁人,"你們看呢,先生們?"
  
  "我還沒有說過一個字呢.如果大家認為無需聽取我的意見,那麼應該讓我先離開這個房間."這個戲的編劇,亦即長篇小說的原作者把一隻空的板煙斗從嘴裡拿出來,彬彬有禮地說,"尊敬的克里斯多先生,我可以跟這位小姐說幾句話嗎."
  
  克里斯多瞪著眼沒有回答.
  
  編劇把臉轉過去向著索尼婭,"本人不認為英語發音在這個劇中是一個障礙.女主角本身就是華裔移民,而且具有較強的中國文化影響.本人對您剛才的敘述很感興趣…我希望您說下去,小姐."說完,他又把煙斗塞回被髭鬚覆蓋的嘴裡.
  
  大家又把目光投向羅勃特.倫倍克.
  
  "繼續發問,"羅勃特說,"什麼都可以問.認為不行的話,可以請她回去.但是,我想至少不必嘲諷…"
  
  克里斯多輕蔑地一笑,低下頭去在一張紙上畫人頭了.
  
  其它的幾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繼續問了不少問題.索尼婭耐心地一一恭敬作答.她不迴避克里斯多偶爾投向她的尖銳目光.她鎮靜地回瞧他.四目對視之後,他繼續低頭畫人.
  
  這一次面試通過了.
  
  試鏡的時候克里斯多又不停挑刺.試鏡一共三次,每次一個多小時,克里斯多想出各種辦法來刁難折磨索尼婭.她沒有發火,沒有反擊.幸虧羅勃特.倫倍克在紐約已經對我試煉過一番,我才有了今天的堅韌.很可能那天他對我的種種羞辱正是為了磨厚我的臉皮好對付這個克里斯多.我資歷太淺,在美國從未上過銀幕;今天一步飛升到這個層次,不補付代價不行.這個行業是勢利的,但沒有辦法.許多人獲得名利和聲譽不知哭掉多少眼淚受過多少磨難,如今的這些又算什麼?我必須低頭從每一個人的胯下鑽過去,我才可以到達發揮自己的位置…
  
  羅勃特.倫倍克沒有袒護索尼婭.他讓索尼婭獨立應對各種考驗;只有讓她自己施展出影響力與說服力,去贏得贊成票.在任何行業,越級從底層提拔一個新人是困難的,關鍵不在這個新人的本領與能量,而在人們的許多偏見與私心.這種偏見與私心無法靠說服或堅持來克服,只有靠這個新人的真正優秀來消除.
  
  索尼婭做到了.她確實比另外三個與她競爭的候選人更加堅強更加突出更有各種無可比擬的水準與內涵.她終於贏得這個角色,投入了緊張的拍片過程.
  
  一次,在洗手間門口,她與克里斯多狹路單逢.
  
  "克里斯多先生,我想....您對我…"索尼婭陪著笑臉,謙卑地誠懇地說,"可能有一點…"
  
  "什麼也沒有,索尼婭,"克里斯多說,"除了鄙視之外."
  
  "為什麼呢."索尼婭仰起臉,不動聲色地問,"我認為…我可以改變.....如果有什麼需要改進…"
  
  "你不用改變,不用來討好我,"克里斯多奪路想走,"我不會成為你的朋友."
  
  索尼婭繞到他的前面,攔住他,"我不明白.如果你對中國人有天生的憎惡,那麼,恰好這個角色是一個中國人.如果作者把她寫成一個俄國人或土耳其人,您就不會看見我了…"
  
  克里斯多隻得停步.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把我說成一個種族主義份子?"
  
  "如果您不是,我怎樣說也沒有用…"
  
  "我討厭你."
  
  "可以問一問理由嗎?"索尼婭說.
  
  "沒有理由."
  
  "那麼開除了我,別人來演,還是個中國人…"
  
  "誰也比你讓我看得順眼…"
  
  "我該怎麼樣.....才能讓您順眼呢?我很想這樣…"
  
  "你想賄賂我?"
  
  "您要幾萬?"
  
  "我要你閃開."
  
  索尼婭閃開了.克里斯多頭也不回地邁過去.索尼婭急步跟上.
  
  走到攝影棚,一班人都在原地休息.有的閑談,有的喝水.羅勃特.倫倍克正在跟攝影師談話.克里斯多見索尼婭緊跟著他,回過頭來問:"你想幹什麼?"
  
  索尼婭突然圓目怒瞪,用最大的音量對他吼道:"我想FUCKYOU!(我想操你!)"
  
  這句話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個一向恭順謙卑的人突然發威是最有效的.
  
  所有的人都明白索尼婭壓在心底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克里斯多終於真正明白索尼婭是一個什麼樣的腳色了.一個只憑有利位置居高臨下欺壓別人的人其實是懦弱的.克里斯多對索尼婭的成見只不過是一種勢利和狹隘,並沒有充足的理由.羅勃特.倫倍克在他毫不知情下把索尼婭直接從紐約帶回來,加上眾人對索尼婭的一致好評,都造成了他心理的不平衡.索尼婭一旦成功,是沒有他的功勞和恩情的.讓別人贏得這個角色他至少也是"恩師"之一,可以永遠坐享感恩之情或者別的什麼好處.對羅勃特發現和提拔的這個索尼婭,他連染一下指的希望也沒有.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外族演員,僅僅靠了劇本的規定和一種意外的僥倖而擔綱演主角,在好萊塢這種地方,他(她)必須比所有別人吃更多的苦,忍受更多的欺壓與磨難,陪更多的笑臉和小心,流更多的眼淚.這是一條鐵定的規律,符合人類社會的廣泛現象.在世上,成功以及隨之而來的名與利,單靠一個人的天賦與努力是未必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是機會,其次需要許多別人的扶持與推進.而"出眾"與"盡心"這兩點並不能成為別人一定要給予機會和慷慨扶助的理由;要麼是這個人的品性與形象確實可愛,到了人見人愛的地步,使所有的人心甘情願地鋪路搭橋,讓他(她)順利踏上坦途;這就是所謂的魅力.要麼是這個人隨時隨地能掏出入場券和摸出買路錢,收買各種各樣的門神路鬼,使自己通行無阻;這就是付代價.在現今世界,第一種情況已經罕見了;因為這需要一種普遍的溫情的價值觀.而第二種情況,往往又不易實施,因為一個未出茅廬的人很難擁有足夠的資產,去填充那種欲壑.所以,一個想施展才幹的新手,必須長時期地俯首貼耳逆來順受,等到熬出頭的一天,再轉向下一代的新人索還當年所付的代價.
  
  索尼婭沒有遵循這一種認識.這一點她不是不懂,但她覺得並不可取.第一,她不具有足夠的資產.第二,她不甘心向那種過份卑劣的人去付那種她不願付的代價.她曾經考慮過是否需要誘惑克里斯多上床.最後她斷定不值得嘗試.一來會使她在羅勃特.倫倍克心目中貶值,二來會鼓勵更多人出來跟她作對.根據她的觀察,克里斯多這樣的人,得手之後也許會停止敵對,但肯定會到處宣揚她是一個賤貨.這種下流坯她是見識過的.一個人下流就是下流.不管他是一個高官或者一個藝術家.她思考了很久,覺得不妨鬥爭.到了地位穩固不大可能中途被撤換的時候,到了受欺侮的形勢已經眾所周知的時候,到了妥協不成忍無可忍的時機,就該露牙了.露牙就是露牙.露牙不是哭訴不平,不是乞求公正,不是博取道義的支持,因為那除了暴露軟弱之外什麼目的也達不到.多數人是不會仗義執言只會投奔強勢的.要露牙就要露得徹底,破釜沉舟,不顧一切。這一點索尼婭比誰都懂.君子怕小人,小人怕無賴,無賴怕流氓,流氓怕惡棍,而惡棍則怕亡命之徒.要鬥爭就得具有亡命之徒的氣概和膽量.同時,鬥爭也要講究策略.不能亂髮威亂出氣,把不相干的人全得罪了.把目標集中在克里斯多一個人身上.而且,在露牙之前,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他錯解為乞求妥協也無所謂,能妥協就好.但是,他丟掉了這個機會.活該他要落難.
  
  索尼婭緊接著用一種讓所有的人都膽戰心驚的更加尖利的聲音喊著:"我要操你!"
  
  克里斯多的臉霎時間變成土灰色,他不知所措地退後一步,又扭頭看看四周的人,然後聳聳肩,攤了一下手,做出一種莫名其妙不明究里的表情,嘴唇動了動,想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否瘋了?」他又朝別人張望,象在說,"她是不是瘋了?"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什麼也不敢說.最後,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對不起."便迅速地遁進旁邊木板隔出的休息室去了.
  
  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沒有發問,沒有干涉,甚至沒有動彈.所有的人都保持中立.
  
  索尼婭嬴了.
  
  如果相反,那麼,所有的人都會湧上來,圍住雙方,七嘴八舌地詢問了.然後,紛紛護持克里斯多,向她詰難,對她圍攻,至少會批評她的態度和用語.人類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關心的不是事件的性質而是勝負的形勢.一方是一個沒有朋友沒有靠山的中國留學生,另一方是一個有點名氣的導演;凡有糾紛,哪有她取勝的機會?然而,經過靜心的考慮,作了周到的部署,先退兵三十里,然後奇兵強攻,她就化不利為有利,一舉擊潰了對方.這種鬥爭韜略,恐怕就跟一些天才軍事統帥不謀而合了.
  
  索尼婭抑制了激動,首先朝著羅勃特說,"請原諒,先生.中國人有句話說,狗急跳牆."她又提高聲音,對著眾人,"這話的意思是,被逼得沒辦法的時候,狗兒也會縱身跳過圍牆…對不起.我希望這對大家沒有影響…"
  
  大家哄然而笑.這種鬨笑是對勝利者的一種靠攏和諒解.
  
  羅勃特.倫倍克說,"那麼,讓我們繼續吧."
  
  所有的人各就各位,忙碌起來.
  
  索尼婭迅速調整情緒,進入角色和劇情.她發揮得特別好.這一個鏡頭,以及當天完成的另外兩個鏡頭異常順利。克里斯多沒有出場.他提早回家了.羅勃特.倫倍克對此不聞不問.在克里斯多跟索尼婭的關係上,他裝聾作啞,絕不插手.他聽任克里斯多對索尼婭挑剔刁難,這對磨礪她有好處;他讓索尼婭獨立應對克里斯多,不使她因受庇護而滋生傲氣.這個事件使他更加清楚了索尼婭的份量.他並不覺得她過了火,因為在這之前,索尼婭一直對任何人都非常順從和忍氣吞聲。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從來沒有小看過索尼婭.
  
  索尼婭得到的頌揚和友情明顯增加.但是她沒有昏頭.她一如既往,謙卑恭順.對克里斯多,她不道歉,不低頭,不求和,但也再不挑戰.她若無其事地對他保持自己的一貫態度.改變的是克里斯多.他不再跟她過不去了.即使在拍片過程中有意見要提,他也盡量剋制,態度溫和,措辭謹慎.這使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在交惡雙方沒有一方會消失的情況下,和平共處是一種最理想的境界,大家都不必為尷尬的選擇而傷腦筋.
  
  索尼婭的地位真正鞏固了.再說,她的演藝也確實出色.
  
  索尼婭跟羅勃特.倫倍克的私人關係非常微妙.爭取做他的情婦或者夫人的潛在夢想已被拋棄.羅勃特.倫倍克絕不是一個對任何從他手中經過的美色必欲"雁過拔毛"的那種貪鄙男人.他非常複雜,索尼婭一直未能真正了解他.索尼婭自知還不夠徹底了解這樣一個人的水平.要真正、徹底了解一個人,你必須站在跟他並駕齊驅的高度,至少在閱歷與認識的深刻方面如此.羅勃特.倫倍克學識豐富,思想細膩,感覺敏銳,做事特立獨行。他有很高的文學修養和廣博的歷史知識,對亞洲文化和東方人的生活習俗情有獨鍾,甚至收集了不少珍罕的古物.有時候他會去藝術院校導演一班學生演幾齣莎士比亞的舞台劇,他還把幾部希臘古典悲劇改編成現代內容的新戲.在藝術上他一直試圖把復古跟創新結合起來,不斷探索賦予現代藝術以傳統文化生命的新形式.他不蔑視任何一種吸引年輕人的表演門類,他認為能夠席捲多數人的潮流必定有時代本質與文化心理上的深刻根源,他研究它們,儘力設法找到一種擯絕頹廢精神和胡鬧色彩的方法.他作了許多實驗,有的失敗,有的不受重視,但是他不氣餒.平時,他不恃才傲物,也不藐視別人,但是他不跟頭腦平庸氣質粗俗的人做朋友.這就是他不為多數人理解的原因.他賞識索尼婭,大膽起用她,但骨子裡並不喜歡她.他知道這個年輕女性是一種勇往直前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成功者典型,這種人吃苦耐勞百折不撓但不擇手段.社會上許多事業少不了這種人,因此他願意讓她成功.她個人的成功也是這部影片的成功;製片商,導演,觀眾和社會都需要這樣的人.但是,在個人趣味上,他並不接納這種秉性的人,因為這種人所表現的一切恰恰跟人類天性中許多美好的面目完全相反.羅勃特.倫倍克並不把他的見解和價值取向掛在臉上放在嘴上.他在世俗社會裡混得十分滑溜,他知道如果放棄一切不堪的手段就意味著在這世上只能悲守窮廬寸步難行.實現理想必須佔據有利的位置,否則只能是潦倒者頭腦里的孤苦空想.而且,要做一些事情,要推動一份事業,不能不跟多數人合作,不能不發動、利用那種被自己瞧不起的人.世界基本上是由那些人組成的.羅勃特.倫倍克努力了二十年,贏得了巨大的聲望、名位和財富,但在本質上,他是孤獨的,憂鬱的.許多崇敬者和報刊文娛版記者怎樣仰望他也看不出個端倪.他們無法真正了解他,因為他們只能了解一些裝腔作勢嘩眾取寵的市儈和俗物.
  
  索尼婭朦朧地感覺到了羅勃特.倫倍克的高度.她打消了許多曾經有過的幻想和計劃,老老實實地不放過任何機會從他身上學習本領.這也正是羅勃特.倫倍克從來沒有打算拋棄索尼婭的原因.
  
  當兩個人在相對關係中找到和恪守一種正確的位置與方法時,這種關係就能穩定鞏固.
  
  當索尼婭與羅勃特.倫倍克的關係正常而穩固時,雷蒙.麥金利的未婚夫的地位也就穩固了.
  
  索尼婭已經決定,不拋棄雷蒙.雷蒙是一個厚道人.詭計多端不講情義的人喜歡的倒是厚道人.只有跟厚道人相處才能獲得安全.索尼婭當初選取露西和現今決定不丟掉雷蒙,都出於這種心理.對於一個前程如錦的人來說,後院的安全異常重要.在好萊塢,跟一大群影業圈子的人交往了幾個月,索尼婭認清了一個道理:去攀上一個聲名赫赫的男人做他的女友或者妻子,自己就很難真正出頭.即使出頭,也有限度,也會被人看成靠的是裙帶而不是本領.雷蒙的特長和專業使他永遠無法把她蓋罩住.他能夠協助她,配合她,推進她,卻不至奪走她的光芒.索尼婭覺得做他的妻子比做任何大名人的妻子更好.她的這種想法,比起許多頭腦簡單的女人,顯然高明多了.
  
    雷蒙常常不遠千里,不辭辛勞,到索尼婭拍片的地方去探班.方針已定的索尼婭,對他宛如小別的嬌妻,這使他驚喜交加.他感激羅勃特.倫倍克,把他的女神引到了一個將受萬人矚目膜拜的高峰,卻又並不乘機挖他的牆腳.羅勃特.倫倍克真的沒有挖雷蒙的牆腳.他對索尼婭根本沒有染指的興趣.早在雷蒙向他推薦索尼婭時他就感覺到這個女孩一定是雷蒙的情人,因為那次推薦帶著明顯的熱情和懇求的色彩.羅勃特一眼看出了這一點.但是他容忍了.現在做事不能要求別人不帶一丁點兒私心.他在乎的是被推薦者是否真正出類拔萃,符合要求.索尼婭是好樣的.她不僅演得出色,令人心服,而且柔時如棉,烈時如鋼,在一大群不好對付的人面前站穩了腳跟,這種內在的力量與外施的技巧連許多成了名的美國人都沒有.他也看出索尼婭曾經有過向他投懷送抱的企圖,但不明顯,未落痕迹,她很快就矯正了方向,在他面前中規中矩起來.他讚賞這種聰明和自抑的本領.

     匐伏在他腳下的女人產生這種意願不足為奇無可厚非,了不起的是這麼快就弄懂了他的態度和即刻作出的調整.羅勃特.倫倍克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是一個專門用手中的資源貪得無厭地交換女人肉體的混帳.他感到索尼婭是少數幾個能懂得他的人之一,尤其是女人.
  
  索尼婭和雷蒙認真地討論婚嫁,並向圈中同事公開了他們的關係.他們決定,在新片的首映式結束時,接著宣布婚禮開始.羅勃特.倫倍克支持這一決定,他認為這有新聞價值,對片子的推出有益.他同意當他們的主婚人.
  
  女主角,新娘子,雙重注目身份,索尼婭將在好萊塢製造一個轟動.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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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6-5 23:57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6月6日

(三)
  

  阿列克斯的傷勢迅速好轉,神奇康復.倍克爾醫生結束手邊的一些事務,離開安娜堡老家前去洛杉機躲避密歇根的將會持續到晚春的寒冷.行前,他請麗莎上他的車,載著她行進在樹木蕭疏殘雪堆堆的鄉間小徑上,跟她作一次私下的談話.
  
  "明天我就走了."老醫生說.
  
  "多謝您,倍克爾醫生."
  
  "麗莎,你必須說這句話嗎?"
  
  倍克爾醫生義務替阿列克斯診療.他關心這個孩子.
  
  二十多年前,麗莎還不滿二十歲,公立高中畢業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就是這位倍克爾醫生吸收她到他的診所當一名勤雜人員,開給她一份不錯的工資,使她有了獨立生活的來源.做這件事在當時當地需要膽識和勇氣,因為內地的上層社會對有色人種還存在潛藏的歧視和排拒心理.倍克爾醫生不理會這一套.他靠他的技術和仁善吃飯,不在乎一些富有高貴的病家從此在他門前絕跡.
  
  後來,麗莎有了一個男友.後來,這個男友使她懷了孕.後來,這個男友離開了她.後來,大腹便便的麗莎不慎流產,失去了她的孩子.年輕的麗莎痛不欲生,精神支柱整個兒崩坍了.不久后的一個清晨,倍克爾醫生在自己的宅門台階上看到一個籃子,裡面用毯褥蓋著一個出世才幾天的男嬰,他的身邊有一個信封,信封里裝著男孩的出生證書,上寫著男孩的名字:阿列克斯.倍克爾醫生把籃子提回家裡,對著男孩凝視很久.男孩似乎是白人跟南美洲人的混血兒,長得很美.反覆考慮之後,他打電話給麗莎,請她馬上過來.
  
  麗莎一眼就愛上了這個男孩,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流淚不止.
  
  "上帝把他送還給麗莎.他是麗莎的.他是麗莎的孩子."
  
  "做一個好母親,麗莎."倍克爾醫生說的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倍克爾醫生幫助麗莎辦完一切必備的法律手續.除了警察局和律師之外,二十多年過去了,世上沒有第三人知道這個秘密.
  
  這就是倍克爾醫生這陣子天天不畏嚴寒不辭辛勞不顧高齡親自開車去麗莎家替阿列克斯治療換藥不取分文而麗莎也能坦然接受的原因.多年來,阿列克斯感冒咳嗽,防疫注射,跌斷腿骨,打架流血,都是倍克爾大夫的貼錢差使.他對這孩子有一種慈父般的關懷,但是他守口如瓶,在神色態度上只象一個醫生對待一個病號.
  
  "我去洛杉機,會去DOCTOR李和凱茜那裡."倍克爾醫生說.
  
  "當然.你們是多年的老友."麗莎說.
  
  "關於在你這裡出現過的那位可愛的中國女孩,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麗莎扭過頭去看他."您想知道什麼?"
  
  "她,就是羅罷?"倍克爾醫生開門見山地問道.
  
  麗莎感到突兀.她沉默了一會."是的,倍克爾醫生.您知道?"
  
  "我知道."倍克爾說,"當DOCTOR李作為一個病人而不是朋友面對我時,他不能對我保密,尤其是關於病源."
  
  "他本人告訴你的?"
  
  "不,是凱茜.他把一切全告訴女兒了."
  
  麗莎久久不作回答.
  
  倍克爾醫生又說,"DOCTOR李做了錯事,受到了懲罰.他跌得很慘."
  
  "是的."麗莎說.
  
  "我可以提一些問題嗎?"
  
  "可以."
  
  "當年,是你幫助羅出走的?"倍克爾醫生對麗莎向來直言無忌.
  
  "是的."麗莎供認不諱."還能有誰呢.除了麗莎,可憐的女孩不認識任何別人."
  
  "那時…你認為她離開比留下好?"
  
  "您認為她留下比離開好?"
  
  "不."倍克爾醫生說."不,我不認為.是她自己的主意?"
  
  "是的,是她的主意.麗莎提供的只是一些協助."
  
  倍克爾醫生點點頭."她,現在在哪裡?"
  
  "您要她的地址?"
  
  "不.我是指在何處安身."
  
  "在紐約.她一直在紐約.麗莎送她去火車站,十幾個小時后她就在紐約了."
  
  "她…過得可好?"
  
  "不好.她在做工,僅夠糊口."
  
  "那麼,以往兩年…她可好?"
  
  "很壞."麗莎嘆一口氣,"您知道,紐約那種地方,對一個人生地疏的單身異國女孩,不是兒童樂園."
  
  "是的."倍克爾醫生也嘆一口氣."我能設想."過了一會,他問道,"你,阿列克斯,跟她一直有聯絡?"
  
  "是的."麗莎說,"她無親無友…離開了麗莎,遇到急難,阿列克斯很有一點用處…"
  
  "我看出來了,"倍克爾醫生說,"她象他的姐妹."
  
  "一個同胞姐妹.這是麗莎的驕傲."
  
  "你很愛她?"
  
  "跟阿列克斯一樣,像自己親生的孩子.您不知道她有多麼可愛和高貴…"
  
  "我也能看出來."倍克爾醫生說.
  
  "您甚至沒有跟她交談過...."
  
  "DOCTOR李面對的兩個女孩子,一個回來拉他上法院,一個不聲不響地走了.這就不同.如今,她專門從紐約趕來看望阿列克斯,在他的床邊一動也不動地坐了十幾天,…我還不能從這些表現判斷一個孩子嗎."
  
  "你說得對."
  
  "…當初,究竟是什麼,使她決定出走?單身一人獨闖紐約,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啊.何況,她在這裡已經很久了.總有一點導火線吧."
  
  麗莎思忖了很久,決定不把錄像帶的事說出來,即使是對象慈父般的倍克爾醫生.
  
  "沒有.她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這種日子,對一個有自尊的女孩來說,是可恥的.不是嗎?DOCTOR李的出差,給了她離開的機會."
  
  "那麼,何以選在DOCTOR李回家的當晚?如果他提早回家,不就走不成了嗎?"
  
  "她可能一直猶豫不決…"
  
  "麗莎,我想告訴你,DOCTOR李和凱茜一直在找她."
  
  "為什麼?找她回去,繼續那種關係?不會吧."
  
  "不是."倍克爾醫生說,"DOCTOR李一直陷在悔恨和愧疚的苦痛中.那另一個女孩子對他的訴訟,加深了他對羅的欠負感.他和凱茜如今想做的事是儘可能對她做點補償…"
  
  "羅不在乎補償.麗莎明白.她不是那種人.她之所以到最後一天才離開,可能是為了替DOCTOR李做那頓晚餐…"
  
  "唔?是這樣?"
  
  "這是麗莎的猜測."
  
  "麗莎,你想繼續幫她嗎?"
  
  "那還用問?不過麗莎又能做什麼?麗莎的能力有限.除了擁抱她,哭幾場,為她祈禱,麗莎能做什麼?"
  
  "你能."
  
  "要是能,麗莎早做了."
  
  "凱茜一直在尋訪她.以前,她似乎沒有獲得你的支持…"
  
  麗莎想了一想."是的.那是兩年多前.麗莎必須為羅保守秘密.在當時,她們即使找到她,也沒有用."
  
  "你說得不錯."倍克爾說,"如今呢?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許多事情有了變化,人的心情和想法也會有所改變…"
  
  "不論怎樣改變,她也不會願意回去跟她們生活在一起的.這不可能了."
  
  "當然.我不是指這個.我是想,你是否認為羅應該結束在紐約的流浪生活?"
  
  "是的.越早越好."
  
  "你是否認為,羅,可以接受DOCTOR李,或者說凱茜的,某種善意和幫助?"
  
  "這....是…應該的.他們對她有責任."
  
  "那麼,麗莎,你認為,如果DOCTOR李或者凱茜,應該做一些事,必須做一些事,對羅來說,最好的是什麼呢."
  
  麗莎不假思索地問:"當初,DOCTOR李以什麼名義把羅接來美國?"
  
  "資助讀書."
  
  "那麼,做這件該做而沒做的事."
  
  "他們應該資助羅進學校?"
  
  "是的.學校就是為羅這樣的孩子開的而不是為麗莎開的."
  
  倍克爾笑了.他懂麗莎的意思."我很高興你這樣認為."
  
  "麗莎一直這樣看.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兩年多,麗莎是多麼的替她提心弔膽啊…"
  
  "她受過苦?"
  
  "何止受苦!"麗莎的淚水湧上來了."人間的所有磨難她都經受過了…"
  
  "我很難過.麗莎,我只有一個願望.我想幫她."
  
  "您能的."麗莎舉起膀子,用肥厚的手背抹眼淚,"您能做許多麗莎做不了的事."
  
  "告訴我,羅,還憎恨DOCTOR李嗎?"
  
  "憎恨?"麗莎移去在眼睛上揉擦的手,"不,麗莎想,不是這麼回事."
  
  "真的?"
  
  "真的.不是這麼回事.她心裡的感覺複雜得很,麗莎能懂,但無法說出來."
  
  "是嗎?"
  
  "…在她離開之前,她跟他已經相處習慣了,融洽了.她也擔心她的出走會使.DOCTOR李受不了…最近,當她知道DOCTOR李不久就放棄了一切跑到女兒身邊去時,她很不安…她擔心…."
  
  "噢,我的上帝…"倍克爾醫生嘆息一聲,喃喃地說.過了一會,他說,"麗莎,這是一個不幸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DOCTOR李,羅,都受了苦痛和傷害.DOCTOR李有他的過錯,但是,一個做錯事的老人,跟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很軟弱,很可憐.我們應該寬恕他.是不是?"
  
  "是的.誰也沒有權力懲處犯錯的人,在他悔過的時候.這是您從前告訴我的,倍克爾醫生."
  
  "對,麗莎.所以,在我發現羅之後,我想做一些事,使羅有她該有的前途,使DOCTOR李晚年的心境變好一點,使凱茜關心父親的願望得以實現.你不會反對吧."
  
  "怎麼會呢.您是看著麗莎長大的,您不知道您的精神對麗莎有多大的影響嗎…其實,前幾天,您滿可以親自跟她談談的…"
  
  "不."倍克爾醫生說."我不能直接跟她談.因為這樣,等於表明,我,一個陌生人,早已掌握了她的全部苦痛秘密.這不好,對她不公平."
  
  "您說得對."
  
  "那麼…羅,如今,願意不願意有人,譬如說,凱茜,去跟她接觸?"
  
  "為什麼不呢?她是一個仁良的孩子,她友善對待任何人."
  
  "如果這樣,她會知道是你泄漏了她的地址或電話號碼…"
  
  "她從來沒有說過那是秘密的呀."
  
  "這就好."倍克爾醫生欣慰地說,"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見和今天跟你的談話告訴凱茜.我不直接對DOCTOR李說.接下來該是凱茜的事了."
  
  "麗莎想這樣非常好."
  
  "那麼,麗莎,如果凱茜提出什麼建議,羅會接受嗎?"
  
  "為什麼不?麗莎不知對她說過多少次,只要有機會,你就該進學校去讀書.如果凱茜做這種安排,就是羅面臨的機會.麗莎想她能接受."
  
  "你,可以先給她打個電話嗎…"
  
  麗莎考慮了一會,說,"不.麗莎不打這個電話.麗莎不做中間人.這件事,麗莎不想出面."
  
  "你是對的."倍克爾醫生說,"麗莎,我猜,過幾天,凱茜會先打個電話給你.你不會反對吧."
  
  "不會.今天的情況,跟兩年前不同了.何況,您已經跟麗莎商量好了."
  
  "麗莎,這是我跟你的又一次合作.謝謝你.你一直是一個好夥計."
  
  實際上,這是倍克爾醫生跟麗莎的第三次合作.第二次是倍克爾醫生把在叢林中撿回來的一個奄奄垂斃的黑膚棄嬰送來交給麗莎扶養.麗莎給他取名叫卡洛斯.這件事他們徵得了十四,五歲的阿列克斯的同意.他為能做一個男孩的大兄長而萬分自豪.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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