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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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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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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48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三十回 交稅銀楊提舉耍滑 對賬冊王部堂蹙眉 文 / 熊召政

 這些天,王國光每天都是在點卯之前就早早兒來到值房。國庫耗竭,他的當務之急就是籌措銀兩以資國用。全國田地課稅分夏秋兩季徵收,夏季課銀應於八月底前徵收完畢。但實際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徵收不齊。王國光讓十三司分頭催促各自對應省份,戶部也咨文各省撫台,希望切實督促如額徵齊夏課,務必於八月十日前解赴兩京太倉驗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還沒有哪個省的課銀解來。由戶部直管的兩淮、浙江、長蘆等九個鹽運司以及揚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稅關,雖經多次督催,因各種各樣原因,也都無鹽課與商稅解來。數口之家,每天開門也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事等著花錢,何況一個國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數十個衙門,一天得要多少銀子的開銷?特別是皇上諭旨取消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又新增了幾萬兩銀子的虧空,王國光為此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加之童立本事件發生之後,一些官員藉機鬧事,放冷箭打橫炮冷嘲熱諷寫匿名帖子,目標都對著他這個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國光縱然是鐵打漢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幾天下來,竟掉了十幾斤肉,平日豐潤的兩腮塌陷了下去。?
  今天他剛到值房,日值司務就進來稟報說泰山提舉楊用成已在值事廳里等著候見。王國光吩咐把楊用成帶進值房,司務遵命而去,到了門邊又停了下來。?
  「還有何事?」王國光問。?
  「觀政金學曾一定要卑職轉告,他說他有要緊事要見部堂大人。」?
  一聽到這個名字,王國光立刻就想到儲濟倉事件,對這個敢於太歲頭上動土的愣頭青,他有幾分好感。只是這些日子事務繁雜,還來不及召見。?
  「他有什麼要緊事?」王國光問。?
  司務答:「他不肯講,說只能稟告部堂大人。」?
  王國光皺了皺眉,他眼下忙得分身無術,哪有功夫聽一位閑職的「要事」,對司務揮揮手說:「你告訴他,待我有空再傳他,你快去將楊用成帶來。」?
  司務出去不一會兒,便領進來一個瘦高個兒,兩條羅圈腿的半老頭子進來。他身著精葛布製成的五品白鷳官服,許是早起怕涼,官服外頭還套了一件罩甲,看上去不倫不類。他一進來就磕頭,用濃重的山東萊州口音說道:?
  「卑職禮部泰山提舉楊用成叩見戶部部堂王大人。」?
  一聽這自報家門,什麼禮部戶部分得清清楚楚,王國光明白藏在話縫中的暗刺,也不便發作,只說道:?
  「請起,坐下說話。」?
  「是,卑職遵命。」?
  楊用成艱難地爬起來,按司務的指點尋了把椅子坐下,雙手抱著右膝蓋頭一陣揉捏,只因剛才下跪太快,膝蓋頭被磚地硌得生痛。王國光瞟了他一眼,吩咐司務:?
  「你去把金部段大人找來,一塊與楊大人談話。」?
  今日這場談話,原也是為了稅銀問題。自永樂時期起,泰山上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觀,乃國中第一香火旺地。每年上山進香者不下數十萬人。各道觀每年接受的香火燈油錢,多者上萬,最不濟的也有上千兩銀子。因此徵收泰山的香稅銀,也是永樂皇帝的主意。按各道觀收入多寡而核定納稅數額,一定三年不變。三年後再根據變化重新核定。如此循環往複,一百多年來,每年所征的香稅銀,最多征至三萬,最少的也能徵到一萬二千兩。從隆慶三年起,核定泰山香稅銀所征總額為每年兩萬兩。儘管各地各種稅銀很難如額徵收,但泰山香稅銀卻總是能夠如期實數入庫。去年底,經戶部禮部泰安州三方一起核查,從隆慶六年始,泰山香稅銀實征數額為每年二萬二千兩,比前三年每年增加了二千兩。這一增額當時各方均無異議。泰山香稅銀雖然由戶部列收,但其徵收者卻是主管山政的泰山提舉。按其慣例,全國各大佛道名山,都由禮部選派提舉前往管轄。提舉是從五品銜,有自己單獨的衙門。其主要職責是管
  理山中一應宮觀事務,徵收香稅銀只是代理。這位楊用成正是按規定期限解銀到戶部交付的
  。他此番應交今年上半年的香稅銀一萬一千兩,但昨日交到太倉的只有六千兩,少了整整五千兩。太倉大使問原由,他支支吾吾說了一大堆還是沒交待清楚。由於數額懸殊太大,太倉大使不敢作主,遂上報部主管金部司,司郎也不敢決斷,趕緊又報到部堂。王國光正在為
  子著急,恨不能沙裡淘金針尖削鐵,從什麼地方能挖出一窖元寶來。一聽此事,不由得火冒三丈,遂讓司務安排了今日的會見。?
  一會兒,金部司郎中段直遵命前來,敘坐之後,王國光也不講客套,劈頭就問:?
  「楊大人,泰山解部的香稅銀,為何一下子少了五千兩?」?
  因顧及楊用成是禮部官員而非自家部屬,王國光雖然心中窩火,但還是喊了一聲「楊大人」以表示客氣。但楊用成昨日卻從本部堂大人王希烈那裡領受了機宜,到戶部來交差不必低聲下氣,因此也就騎了驢子不怕老虎。他覺得眼前這位王部堂一開口就好像吃了銃葯,言語生硬很不受用,因此冒失頂了一句:?
  「本來就只有這麼多,卑職又沒貪墨一分。」?
  「大膽!」王國光窩了一肚子火終是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了起來,「香稅銀交不齊,你反倒有理。五千兩銀子哪裡去了,你今天必須交待明白!」?
  楊用成扯了扯嘴角,就是不吭聲。「說呀,啞巴了?」王國光逼問。?
  楊用成突然霍地站起來,紫漲著臉大聲說道:「王大人,卑職乃禮部官員,你戶部無權指斥,嫌卑職收稅不力,王大人你直接派人去收。」?
  「你?」?
  王國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泰山提舉竟然敢同他叫板,頓時氣得打哆嗦,恨不能揚手摑楊用成幾個耳光。金部司郎中段直更沒有想到看似蔫蘿蔔樣的一個人竟像吃了豹子膽,敢在王國光面前如此傲慢,也是又氣又急,連忙吹鬍子瞪眼睛嗔罵道:?
  「楊大人,你怎敢如此對部堂大人說話,看你歲數也不小了,竟這樣不識好歹,連尊卑都分
  不清了?」?
  「卑職怎的不懂?」楊用成犟著脖子振振有詞辯道,「兩部之間磋商事情,叫會揖。卑職依約前來,官職雖卑,但畢竟是禮部所遣。王大人指斥卑職,實際上是不給咱禮部面子。卑職挨罵事小,禮部體面事大。就為這個,卑職在這裡呆不得了,王大人,容卑職告辭。」?
  楊用成說罷,提著官袍抬腳就要出門。?
  「回去!」?
  忽聽得門外一聲厲喝,驚得楊用成身子一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定在那兒。抬頭一看,只見一位身材頎長須髯及腹身著一品仙鶴官服的人黑煞似的站在面前。他並不知道這位大員是誰,聽得王國光在屋裡頭驚呼一聲「首輔!」他才知道這位氣勢奪人的大人物是新任首輔張居正,頓時駭得後退幾步,趕緊跪下磕頭並報了自家身份。金部司郎中也跟著跪了下去。?
  「首輔。」?
  王國光拱手一揖,欲說什麼,張居正示意他等會兒。他臉色鐵青,繞著長跪在地的楊用成踱步兩圈,然後坐到一張紅木椅上,說道:?
  「方才本輔在門外聽得真切,你這個不大不小的從五品官,竟敢在部堂大人面前放潑撒野。僅這一點,就可以讓錦衣衛將你拿了。」?
  楊用成從最初的震懾中緩過神來,小聲嘟噥道:「回首輔大人,卑職方才的態度實乃事出有因。」?
  「什麼事?你且站起來回話。」?
  楊用成剛要一抬屁股站起來,一眼瞥見張居正用手指著的是段直,遂又雙手按著膝頭跪了。段直站起來縮著身子恭謹答話,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張居正聽了,臉色越發陰沉得怕人,他目光如炬盯著楊用成,問道:?
  「楊用成,你說,為何短了五千兩銀子?」?
  楊用成支吾道:「這……」?
  「是各道觀不如期上交?」?
  「都、都交上了。」?
  「是解銀路上遇著了強盜?」?
  「沒,沒。」?
  「那銀子呢?」?
  「銀子,」楊用成抬頭看了一眼張居正,見這位首輔冷若冰霜目光灼人,又嚇得把頭埋了下去,囁嚅道,「稟首輔大人,這五千兩銀子,肯定有去向,只是卑職來戶部前,咱禮部堂官作了交待,不讓卑職說出。」?
  「啊,原來這裡頭還有貓膩,」張居正冷冷一笑讓人不寒而慄。接著明知故問道,「禮部哪個堂官?」?
  「左侍郎王大人。」?
  「王希烈,」張居正與王國光對視了一眼,更感到其中大有蹊蹺,頓時逼問得更緊,「你現在回話,五千兩銀子究竟去了哪裡?」?
  「這個,這個,」楊用成急得語無倫次,「還望首輔直接去問,嗯,去問王大人。」?
  「我現在問的是你,你必須回答!」?
  張居正咄咄逼人,字字吐火。楊用成前胸後背早已是冷汗浸浸。情知扭捏不過,只得道出事情原委:今年五月,隆慶皇帝病重時,曾派出八名太監率隊前往八座佛道名山敬香禳災祈福。派往泰山一隊的領隊,是李貴妃所居慈寧宮的管事牌子邱得用。這一行人到達泰山後,一應接待費用都由泰山提舉衙門支付。敬香既畢,邱得用提出要給陳皇后帶點禮品回去。楊
  成哪敢不辦?遂與隨邱得用一道前來的禮部差官商議,一共置辦了三千兩銀子的禮品讓邱得
  用帶回京城。這樣連同接待費用一塊,大約花掉了五千兩銀子。禮部差官回來后將此事向當
  時的部堂高儀作了稟報。高儀雖然心下不快,但錢既然已經花了總得設法出賬,於是將此事告訴高拱尋求解決。高拱口頭答應從今年的香稅銀中列支。楊用成此次押解香稅銀來京,先到禮部向暫時負責的左侍郎王希烈說明此事。王希烈一聽就感到這裡頭大有文章可做。他心中盤算,王國光眼下是滿世界找財源,為一兩銀子恨不得掘地三尺,對這五千兩銀子的去向他定然要追查到底。但這筆錢既然花在李太後身上,誰來追查都不消怕得。王國光如果一定
  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勢必就會得罪李太后。眼下李太后權傾天下……想到這裡,王希烈巴不得王國光追查這件事而惹起李太后的肝火,於是向楊用成面授機宜:「如果王國光問起那五千兩銀子的下落,你無可奉告。他若緊追不捨,你就把責任推到我這裡來,讓他直接來找我。」楊用成生性愚憨,又是個馬屁精,除了自家上司,任誰都不認。王希烈的話對他來說就是聖旨。因此今日來戶部本就抱定了不吐實情的宗旨,所以根本不買王國光的賬。若不是張居正來得及時,他早就一摔袖子走了。?
  楊用成磕磕巴巴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個大概。他當然不知道王希烈想藉此鬧事的險惡用心,只當是兩部之間的齟齬,因此執行本部堂官的命令忠心耿耿。張居正聽罷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五千兩銀子後頭還藏有這等玄機,頓時把王希烈的蛇蠍之心更看得透徹。他腦子一轉,說道:?
  「楊用成你且起來,在戶部里找間房,將這件事的始末情況寫成帖子交來。」?
  「是。」?
  楊用成跪了這大半個時辰,已是腰酸腿疼,爬起來一瘸一瘸隨著段直出門找房子去了。??
  待段直與楊用成走出值房,王國光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叔大,您怎麼突然來了?」?
  張居正答道:「有幾件要緊事,特來戶部與你商量。」?
  「那你來之前總得通知一聲,咱這裡好作準備。」?
  「準備什麼,到大門口迎接是不是?」張居正笑道,「老朋友了,還講什麼客套。」?
  卻說上次深夜在積香廬與王國光見過一面后,差不多十幾天時間,兩人一直未曾謀面。其間風起雲湧禍機頻起。特別是童立本上吊之後,王國光作為胡椒蘇木折俸的首倡者,承受的壓力最大。污言穢語嘲罵不說,甚至大轎子抬過街上,愣不丁就會有一塊石頭投擲過來,有一次居然砸著了轎頂,種種威脅不一而盡。在如此艱難情勢下,王國光一不妥協、二不氣餒、三不埋怨、四不叫苦,仍是一門心思為國庫籌措銀兩。僅此一點,就令朝中所有正直的大臣深受感動,張居正更不例外。他今天前來,一是的確有要事商議,二來也含有優撫體恤之意。誰知一進戶部就碰上這麼一件令人頭痛的事,因此越發體會到王國光的辦事之難。此刻,當他看到故友塌陷的眼窩和松垮的雙頤,不禁動情地說:?
  「汝觀,二十天不見,你竟變得這般憔悴。」?
  王國光伸手摸摸兩腮,自嘲地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這滋味咱算嘗到了。」
  「這倒也是。」張居正喟然嘆道,「昨天皇上諭旨,給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削籍處分,戶部有何反應?」?
  「戶部官員當然高興。但咱聽說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衚衕,每日里仍像開廟會似的。」?
  「這個不用管它。」張居正冷冷一笑,「樹倒胡猻散,汝光你應懂得這個道理。」?
  「擒賊擒王,如今的王就是魏學曾、王希烈兩個,」王國光搖搖頭,一臉怒色,接著說,「不過,小心不虧人,咱已準備了辯折呈給皇上,另外還準備了兩本賬。」
  「什麼賬?」?
  王國光起身從案几上抱來一摞賬冊,從中抽出兩個貼黃本遞給張居正,說道:「部里各司協同會查,趕日趕夜,將歷年積欠盤查清楚,都在這兩本賬冊里了。」?
  張居正接過,所謂貼黃本,乃是區別於數據浩繁之明細賬的簡約本,是呈上御前便於皇帝閱覽的專用本式,封面一律貼上黃綾條簽。張居正拿起面上的一本,一頁一頁翻看,其中一頁的一張表引起了他的注意:??
  時間〖〗歲入銀(兩)〖〗歲出銀(兩)〖〗虧空銀(兩)〖〗
  
  〖BHDG2〗隆慶元年〖〗2014200〖〗5530000〖〗-3515800〖〗
  
  〖BHDG2〗隆慶二年〖〗2300000〖〗4400000〖〗-2100000〖〗
  〖BHDG2〗隆慶三年〖〗2300000〖〗3790000〖〗-1149000〖〗
  
  〖BHDG2〗隆慶四年〖〗2300000〖〗3800000〖〗-1150000〖〗
  
  〖BHDG2〗隆慶五年〖〗3100000〖〗3200000〖〗-100000〖BG)F〗??
  張居正接著往下看,翻過幾頁,他看到了歷年賦稅積欠的數字:嘉靖時期至隆慶元年積欠的銀兩是三百四十餘萬兩,隆慶二年至隆慶五年是二百七十多萬兩。?
  看完這冊貼黃本,張居正又拿起另一本翻看,是當年徵收銀兩的總額與列支情況。因今年隆慶皇帝大行與萬曆皇帝登基,兩件大事用銀大增,兩相比較,又是兩百多萬的虧空。放下
  冊,張居正只覺眼睛疲倦,一邊揉著雙眼,一邊沉重說道:?
  「國朝家底,積貧積弱幾近崩潰。僅隆慶一朝,國庫虧空的銀兩就達八百萬兩之巨。加上今年,差不多是一千萬兩了。真是觸目驚心!說它土崩魚爛也不為過。如今太倉銀告罄,兩京官員胡椒蘇木折俸,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是有那麼幾個人不但不為朝廷分憂解難,反而售奸賈禍,煽動不明事體的官員們尋釁鬧事,巴不得天下大亂,王希烈就是一個例子。泰山香稅銀這件事,本來一句話就說得清楚的,他卻指使屬下故意隱瞞,意欲挑起事端製造矛盾。這
  種乖戾之人,竟然還能在官場大行其道,你說邪也不邪?看來不治一治他們,這股子邪氣還真的壓不下去了。」?
  儘管張居正說話語氣沉緩,但王國光已看出他是在盡量剋制憤怒。於是又起身去案几上拿來兩張箋紙遞給他,說道:?
  「叔大,你再看看這個。」?
  張居正接過一看,上面寫著:??
  永樂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鈔俱給胡椒、蘇木,胡椒每斤准鈔十六貫,蘇木每斤八貫。」?
  宣德六年,「令以承運庫生絹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二月本色俸,每匹折米二石。」?
  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色俸一石,以兩京贓罰庫衣服、布、絹等物折給。」?
  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蘇木折兩京文武官俸鈔,胡椒每斤准鈔一百貫,蘇木每斤五十貫。」景泰元年,「令以龍江鹽倉檢效批驗所存積鹽,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色俸,每鹽五十斤折米一擔。」?
  景泰六年,「令以張家灣鹽倉收積掣摯客商余鹽並私鹽,給通州並通州五衛及附近密雲等六衛官折俸,每鹽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
  看罷這些折俸的事例,張居正讚歎王國光辦事縝密想得周全,笑道:?
  「看來汝觀早就作好了反擊的準備。這些事例詳實有力證據鑿鑿,說明實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國光獨出心裁。那幫想鬧事的官員,這回是嚼上了一顆銅豌豆。」?
  王國光並不樂觀,說道:「從武清伯李偉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扇陰風,點鬼火。打的是我,其實要整的,是你。」?
  「這個我知道,」張居正想起那日馮保講的唐玄宗時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把握地說,「其
  這些招數也沒有什麼新意。」?
  「武清伯李偉的告狀,還是添了不少麻煩,」王國光憤憤不平地說,「王侯勛戚有幾個靠俸祿吃飯?三年不給薪銀,他們照樣花天酒地錦衣玉食。真正有困難的是那些小官吏,現在倒好,他們不搞實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層官員。」?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打出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些小官吏的實物變現應不成問題。」?「不成啊。」王國光苦笑著,「官員們再窮,卻也不肯沾上銅臭。童立本死後,每天都有員跑來戶部鬧事,要退胡椒蘇木。」?
  「你如何處置?」?
  「盡數收下,待太倉有了銀鈔進賬,再給他們兌銀。」?
  「這樣一來,胡椒蘇木折俸豈不是名存實亡?」?
  「是啊,叔大,咱們得承認這一招兒失敗了。一個李偉站出來,就把什麼都給攪黃了。」?
  王國光忽然顯得蒼老,暗褐色的前額上,彷彿敷上了一層陰影。張居正面對故友的傷感,臉色也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他的腦海中早就有了與王國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他不願向人提及而已。這些時的事實已經證明:他什麼都可以碰,惟一不能碰的是皇權;他什麼都可以更改,惟一不能更改的是皇室的利益。這樣一來,他的富國強兵的願望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但他不肯接受這一現實,仍試圖在夾縫中實現理想。不過,他今天不想與王國光討論此事,他瞄了瞄几案上放著的貼黃本,平靜地說:?
  「汝觀,仆今天來,有三件事要與你商量。」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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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三十一回 減免田賦匠心獨運 咆哮公堂微臣求謁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所說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歸還給戶部的二十萬兩銀。對王國光來說,這算是意外收穫。?
  他因此就想著取消胡椒蘇木折俸這一舉措。說這事兒時,張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這二十萬兩銀子解決胡椒蘇木折俸問題,官員俸銀另想渠道解決——主意還是打在郝一標身上。游七昨夜回來,稟報郝一標想用漕船的事,他當時就想到可以答應,條件是郝一標必須出現銀購買戶部儲存的蘇木胡椒。王國光聽了這個主意,想到堂堂一個首輔,竟然還得為這樣一些小事操心,心裡頭頓覺難受,暗自嘀咕道:國朝二百年來,像他張居正這樣當首輔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張居正所說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與馮保在文華殿西室會談的內容,關於皇上今秋首次經筵所需費用。馮保讓內宮監造了一張耗銀十五萬兩的購物單,過幾日就會送到戶部。張居正事先通個氣,讓王國光有個心理準備。這筆錢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設法調停此事,是否能讓李太后鬆口不花這筆錢,現在尚未可知,因此還得備著。說到第三件事,張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李太後上次去昭寧寺敬香,在寺中聽說家鄉縣今年大旱,農民收不上糧食,因此讓馮保帶信給我,意欲給?縣減免一年的賦稅。仆最近派人前往?縣作了調查,雖然的確有些春旱,但麥子尚不致歉收。而山東、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卻是從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顆粒無收。如果只給?縣減免賦稅,這些州府怎麼辦?如果不給?縣減免,李太后肯定不高興。她對馮公公講,她自入宮以來,無論是生了皇太子,還是晉封為貴妃,如今又晉陞為太后,從未給家鄉謀過任何福祉。因此現在提出這個請求也不為過。汝觀,你說此事應該如何辦理才是?」?
  聽完陳述,王國光一肚子不自在。這個李太后,有時候看起來很開通,有時候又有點蠻橫不講理。皇上經筵本可從簡,她非要弄出排場來,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卻全然不顧戶部的困難。眼下,他為收稅的事急得跳腳,她那裡又想著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後,一股子無名火便竄了上來,出口的話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乾脆遵從懿旨不就得了?」?
  張居正不急不躁,仍笑著問:「這倒簡單,那又如何對待那些真正旱情嚴重的州府?」?
  「那就一併減免。」?
  「以憫農愛民之心,這倒是善舉,」張居正應了一句,神情更讓人捉摸不透,「如果只減免?縣賦稅,豈不是以廟堂神器而謀私德,這有悖於天下為公的聖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體減免,又有違法度。國家財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敗家子。汝觀,你說如何選一個萬全之策,來解決這一難題?」?
  張居正一問再問,王國光不好意思再敷衍,於是認真想了想,答道:?
  「首輔如果別出心裁處理此事,恐怕又會招致非議。」?
  「怎麼能別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敗之際,我們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務必遵從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觀,你平常留心國朝財政典籍,你說,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王國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減免天下賦稅,以示天子愛民之心。前朝有永樂、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過,雖非洪武欽定之祖制,卻有故事可依。」?
  「這故事就等於祖制。」張居正顯然已經知道這些事例,此時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蘇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誰敢說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經決定而付諸實施,便成定製。所以,仆之意,就是請戶部擬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換代,新主承嗣大統之際,例減天下賦稅,以示皇上順天愛民之心。」?
  「如何一個減法?」王國光問。?
  張居正指了指賬簿說:「隆慶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積銀三百四十餘萬兩,我看可請聖旨一體免掉。至於隆慶二年以後的積欠,也可在聖旨中加以說明,限定時間徵收入庫。」?
  張居正話音剛落,王國光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積欠既久,徵收起來一般比較困難。哪怕朝廷飭令再三,各府州縣也是百計推諉。如果幹脆劃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積欠免掉,某年之後者加緊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請託之詞,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圓滿解決。如此一來,收效有三:一、歷年積欠一舉解決;二、取悅皇上;三、收攬民心。仔細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王國光心裡頭十分贊同,只是擔心地說:?
  「此舉甚好,但沒有單獨減免?縣,李太后那裡會不會有想法?」?
  「我想不會。」張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國之至尊,她是天下萬民的太后,而非?縣人的太后,這是個簡單道理,李太后極為通情達理,不會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這幾天,咱就將公折擬好,呈報皇上。」說到這裡,王國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說到催交積年欠稅,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亦請首輔定奪。」?
  「何事?」?
  「上次講過,全國十大稅關,一年所收商稅總共也有六十多萬兩銀子。這些時,咱讓金部將隆慶元年以來稅關收稅情況列表備查,發現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賬矇騙朝廷。其癥結在於這十大稅關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頭有知府同知,這些人屁股底下坐著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會全心維護朝廷利益。就像這位楊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報,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該收歸國庫的香稅銀。說到底,就因他是禮部官員,戶部管不了他。要想解決這一弊政,保證朝廷賦稅收入,咱認為只有更改稅關的管理體制。」?王國光所言之事,張居正也是久縈於胸。這種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僅反應在戶部,就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門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導致靡政綿延法令不暢。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為,往往是處處受掣,未建其功而謗議四起。張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時無暇顧及。現在王國光既然提了出來,他覺得讓戶部帶個頭先行改革也好,於是問道:?
  「你覺得應該如何更改?」?
  王國光答:「再不能讓地方代收,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各大稅關的徵稅御史。」?
  「這一建議甚好。汝觀兄既然已想得透徹,我看事不宜遲,趕緊操辦才是。不過,此體制從開國之初沿襲至今,雖然扯皮拉筋,各衙門也都習慣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塊肥肉,肯定會強烈反對。所以,這裡頭的困難要想得多一些。我看,這十大稅關的主政者,級別也不能太低。否則一到地方,那些知府還會居高凌弱,衙門之間齟齬更多。總之,你要想得細一些。待呈報皇上取得旨意之後,再會同吏部一同詳議,一俟確定便成制度。」?
  張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國光聽了頗為振奮,接著問道:「這十大稅關的人選,是由戶部主持選拔還是由吏部?」?
  「當然是由戶部,」張居正斬釘截鐵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徹底一點,戶部選官,吏部派遣並給關防,就按這一思路辦理。汝觀哪,這十位官員的人選你也得慎重物色之見,他們既要擅財政之長,又要能獨擋一面勇於任事。」?
  「難就難在人上頭。」王國光搖頭嘆道,「如今這世道,要想找個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還難。」?
  「不會難到這種地步吧,」張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古人還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都是選材之道。只要我們不拘一格,人才總是找得到的。聽說你戶部裡頭,就有一個怪人。」?
  「誰?」?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聽得本來寂靜的院子里突然一陣喧嘩,間或還聽到尖銳的斥罵聲。在耳房裡當值的書辦聞聲迅速跑了出去,頃刻又疾步踅回來,稟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
  「什麼人如此放肆?」?
  「是觀政金學曾,和禮部前來的官員打起來了。」?
  「怎麼,是楊用成?」?
  「不是,是另一個。」?
  王國光正欲發作,卻聽得張居正先說道:?
  「這個金學曾,果然是個惹事之人。」?
  「首輔認識金學曾?」王國光愕然問道。?
  「不認識,但聽說過。仆說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剛到值房,司房就稟報說金學曾有急事求見。咱想他一個閑得發霉的觀政有何要事,因此擋了。沒想到他竟然和別部官員打起架來,真是豈有此理。」?
  「你傳話讓他進來,本輔倒想見見這個人?」?
  「這好辦。」王國光說著大喊一聲:「來人!」?
  「卑職在。」?
  司務早就候在門口了,這會兒應聲而入。王國光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去,把那個金學曾帶進來。」??
  司務在值事廳里找到金學曾,他正在接受部里佐貳郎官的申斥,聽說部堂大人傳他,便朝佐貳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說道:「深蒙雅訓,卑職去也。」那一副弔兒郎當的滑稽樣子,
  逗得佐貳笑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背過臉去假裝看院子里的薔薇花架。?
  在戶部,這位金學曾本是無名之輩,但自從儲濟倉事件發生后,他就成了名人。有人誇他有膽量,敢於同章大郎鬥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說王崧之死他應負間接責任。但不管怎麼說,儲濟倉的差事他是干不下去了,又回到戶部坐冷板凳。一連好幾天,他呆在書算房裡沒有事做,便跑去文牘房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上司實在找不到一處地方安排這個閑人,只得讓他到值事廳里當值,將每日到部公幹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記並領到相應部司。這差事雖然淡得出水,但總算有了事做。他利用來訪官吏等待會見的工夫,同他們在值事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從中竟了解到不少宦情民意。?
  今天早晨點過卯后,金學曾找到值日司務請他務必稟報部堂大人說有要事求見,誰知吃了個閉門羹。他頓覺悵然,坐在值事廳的長條上,琢磨著如何能走進部堂大人的值房。?
  其間首輔張居正到了戶部,一頭扎進部堂大人的值房竟不見出來。金學曾很想闖進去向兩位大人陳述「要事」,到部堂門口轉了幾趟,終沒有勇氣闖進去,只得退回值事廳兩手支著腮幫子獨自出神。正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忽然門吏領了一個人進來,穿著六品官服,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金學曾起身招呼他落座,然後坐回到几案援筆登記。?
  「哪個衙門的?」金學曾問。?
  「禮部。」來者口氣很大。?
  金學曾對這位來者本就沒有好感,一聽說是禮部的,越發是氣不打一處來,頓時問話就成了
  審案子:?
  「尊姓大名?」?
  來者遞了名刺過來,金學曾接過,一邊念一邊往登記簿上填寫:?
  「禮部司務紀有功,銜六品。看你這神氣,比郎官還要勢派。請問有何公幹?」?
  「申請用銀。」?
  「用銀?」金學曾抬眼瞟了紀有功一眼,又問,「請問申請額度多少?」?
  「五百兩。」?
  「用途?」?
  紀有功覺得這位登記官已是越權詢問,因此老大不高興,譏道:?
  「作何用途,與你有何相干?」?
  金學曾把手中湖筆一擱,嗤然一笑,回道:「紀大人,聽卑職一句話,回吧。」?
  「回,為何要回?」紀有功問。?
  「戶部改名了。」?
  「戶部改名?改什麼名了?」紀有功大吃一驚。?
  「叫空部。」?
  「叫什麼,空、空部?這是什麼意思?」?
  「太倉是空的,裡頭只有蜘蛛網和耗子,你要不要?寶泉局裡還有幾個印鈔的版模,你要不要?」?
  紀有功這才明白金學曾是在涮他,頓時烏頭黑臉,厲聲斥道:「你這人好沒正經,竟敢打誑語糊弄本官。待會兒見你堂官,一定直言陳上,讓他對你嚴加管教。」?
  金學曾滿不在乎地嘻嘻笑著,說道:「那就拜託了,請問紀大人要見誰?」?
  「度支司郎中。」?
  「見他沒用,你得見部堂大人。」?
  「為何?」?
  「咱戶部有了新規矩,凡各衙門前來申請用銀超過一百兩者,都得由部堂大人親自審批。」
  ?「那,本官就拜謁你們部堂王大人。」?
  「凳子上坐著去。」?
  「你要怎樣?」?
  「不怎樣,部堂大人正忙著呢,待會兒讓司務官去幫你申請。」金學曾說著就翹起二郎腿,閉目養起神來。?
  紀有功只當是撞上了白日鬼,窩著一肚子氣坐回到板上。卻不料這一坐竟坐去了大半個時辰。既不見金學曾外出稟報,又不見有人進來。更氣人的是,這個疏眉淡目的九品小官居然仰在椅子上打起鼾來,氣得他上前狠狠搡了一把,嚷道:?
  「喂!」?
  「怎麼啦?」金學曾兩眼一睜,他是在裝睡。?
  「你怎麼不去傳話?」?
  金學曾答:「司務不出來,我一個九品芝麻官,怎敢進去找他。」?
  「呸,小人!」?
  紀有功終於按捺不住,歇斯底里罵了一句。金學曾就是想要激怒他,這會兒收起二郎腿,霍地站起,把兩道稀疏的倒八字眉一擰,以牙還牙罵道:?
  「瞧你那德性,榆木腦袋棒槌腿,鱔魚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個人樣兒,還敢罵咱爺是小人!」?
  金學曾天生一張損人的嘴,直罵得紀有功七竅生煙。這?伙在禮部一向傲慢,也是個衣裳角打得死人的角色。今日無端受辱,哪裡還忍得下這口氣,頓時沖了上去把金學曾衣領一封拖著他原地轉了個圈,嘴中吼道:?
  「你罵,我叫你罵!」?
  金學曾個子比紀有功小,論打架不是對手,但他不想跌這份志氣,只得一手去護脖子,一手去抓撓紀有功的臉。兩人交上手頓時打得難解難分。他們的打鬧聲傳遍戶部前後幾重院子,一時間上百人跑到值事廳前觀看。待到上去幾個人連拉帶拽把他們分開,只見紀有功的臉已被金學曾撓出了幾道血印子,而金學曾的官袍也被紀有功撕開了一個大豁口,樣子都極為狼狽。但他們兩人誰都不服輸。雖被人扯住,仍在破口對罵。若不是度支司郎官趕來把紀有功勸到另一間房去歇息,還不知要鬧騰出個什麼結果來。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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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49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三十二回 禮部請銀心懷叵測 命官參賭為國分憂 文 / 熊召政

 金學曾跟著司務穿過兩重院子來到王國光的值房,跨過門檻納頭便拜。進門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氣周身冒汗,他隨手把頭上的烏紗帽朝上推了推,為的是揩拭額頭上的汗珠。沒想到如此一來卻在磕頭時出了問題,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頂沒有戴緊的烏紗帽竟衝出去掉在地上。金學曾看著帽子不敢伸手去撿,只得烏眼雞似的慢慢伸頭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來。他一面伸直脖子做這動作,一面高聲唱喏:?
  「卑職九品觀政金學曾叩見首輔張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報過了家門,那頂烏紗帽卻被他的腦袋越推越遠。那副滑稽樣子,逗得兩位大臣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王國光說道:?
  「你別現世寶了,快把帽子撿起戴上。」?
  「謝部堂大人。」?
  金學曾趕緊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國光見他官袍撕爛,又把臉沉下來問:?
  「為何打架?」?
  「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憤。」?
  「你說什麼?」王國光驚問。定睛看去,只見金學曾一張白皮瘦臉綳得緊緊,於是斥道,「
  本部堂有何憤怒,要你這九品觀政幫著宣洩。」?
  「部堂可以對卑職不屑一顧,但卑職既觀政戶部,卻不能不為部堂解憂。」?
  「啊,瞧你還振振有詞,」王國光望了一眼正專註聽著對話的張居正,又問道,「你和誰打架?」?「禮部六品司務紀有功。」?
  「為何要打?」?
  「他來咱戶部要錢。」?
  「他為什麼要錢?」?
  「說是有急用,開口就要五百兩銀子。」?
  「他要錢與你何干?」?
  「與卑職雖不相干,但卑職卻不能不氣。」金學曾也不管兩位大臣的臉色,顧自說了下去,
  「這個禮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戶部過不去。胡椒蘇木折俸,它那裡弔死了一個六品主事,禮部的佐貳官王希烈便借故挑頭鬧事。其實,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蘇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張居正打斷金學曾的話,追問道,「童立本之死,難道還別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談了一次話,將童立本自陳不職的揭帖退回給他。說是他在上兩宮尊號一事上違悖聖意,堅持不肯給李太后加慈聖二字,揭帖中應將此事寫進。童立本當時就急了,申明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讓他去當替罪羊。後來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童立本從王希烈值房裡出來,已是面如死灰當夜就懸樑自盡了。」?
  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說,張居正頓感興趣,問道:?
  「此事你從何處聽來?」?
  「禮部儀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職的同鄉。如上所言,都是他親口告知。」?
  「好,你且坐著繼續講。」?
  「謝首輔大人,」金學曾從地上爬起來,覓了凳兒坐下,接著說道,「方才說到禮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鬧事,矛頭就對著咱戶部,他們不管太倉銀已經耗竭凈盡,只一味地尋釁鬧事。其二,由禮部官員代收的泰山香稅銀無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賦稅若都是這樣一種收法,首輔大人意欲開創的萬曆新政,豈不是一句空話?其三,今日這位紀有功,開口就要五百兩銀子,說是禮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樣子,倒像是債主,戶部欠著他的。因此卑職實在慪不過,
  言語上爭論幾句,這紀有功竟衝上來封卑職的衣領子,卑職不甘示弱,於是扭打起來。」?
  聽這一席話,再聯想到儲濟倉事件,王國光對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竟有了幾分好感,不知不覺說話的口氣緩和了許多:?
  「咆哮公堂,毆打來衙門辦事的官員,怎麼說都是你的不對。本部堂申明紀律,要給你罰俸三月的處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學曾斷然回答。?
  「為何不服?」?
  「是紀有功先來打我。」?
  「那是因你傷言傷語撩撥了他。」?
  「君子動口不動手,乃古訓也。卑職謹遵古訓只是動口,有何過錯?」?
  兩人頂起牛來。看到金學曾雞公比勢的樣子,王國光又好氣又好笑,對坐在身邊的張居正說:「首輔,本部堂治部無方,竟出了這樣一個叫雞公。」?
  張居正微微一笑,問金學曾:「你方才說禮部前來要錢的官員叫什麼?」?
  「紀有功?」?
  「他為何要錢?」?
  「卑職不知。」?
  「他申請用銀的咨文呢?」?
  「在這裡,」答話的是耳房裡的書辦。他走出來遞上一張紙,說道,「方才紀有功將咨文給了度支司,司郎派員轉送過來。」?
  張居正接過一看,咨文寫明因萬曆皇帝登基,各國友邦均派使節前來恭賀。今有朝鮮禮官抵京,因此緊急申請五百兩銀子以作接待宴請之用。張居正看完后遞給王國光,待王國光看完,張居正說:?
  「難怪紀有功態度倨傲,因為禮部申請用銀是關乎朝廷體面,人家占著理。」?
  金學曾盯著王國光,見部堂大人眉心裡蹙起疙瘩沉默不語,便從旁答道:?
  「回首輔大人,禮部雖然占理,但這也正是禮部的刁鑽之處。昨日楊用成交了六千兩泰山香稅銀到太倉,今天就派人前來申請支銀。這不是掐著咱戶部的脖子做事嗎?要說用銀,京城五府六部幾十個衙門,有哪個沒有正當理由前來戶部支銀?如果這五百兩銀子給了禮部,不過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戶部開始放銀了。到明日,你看吧,戶部衙門就成了城隍廟的廟會。」?王國光覺得金學曾的話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說道:「首輔已經講過,禮部支銀是關乎朝廷體面,這上頭如何能討價還價?」?
  金學曾想了想,答道:「卑職聽說過刑部部堂王之誥大人的一件事。」?
  「何事?」?
  「聽說王大人從南京過來初掌刑部,便去視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腳潰爛,且還露出白厲厲的骨頭。蓋因他們枷鎖加身四肢動彈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機竄出來吃他們身上創口的腐肉。囚犯們呼天喊地也無人搭理,就這樣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數。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這大牢的老鼠越來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長。久而久之,老鼠膽子越來越大,每日里竟以攻擊重囚為樂事。王之誥大人進入大牢,親眼目睹這一慘景,當即就捐出五十兩銀子,讓獄卒四處買貓。一時間,京城的貓幾乎都被獄卒們買盡了。如今大牢里,放養的各類貓兒怕有上千隻,兇殘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絕跡。幾十年來不能解決之頑症,在王大人手上幾天就解決了。按理說,買貓的銀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氣壯來戶部申請,可是他體諒戶部難處,竟自掏了腰包。這樣和衷共濟共度危艱,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風範。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職這樣一個九品芝麻官該做的事。但這些話,卑職久蓄於心,不吐不快。」?「為朝政建言,何論品帙高低。」張居正很欣賞這位年輕下級官員的憂患意識,故鼓勵了一句。接著又說道,「五十兩銀子,個人還拿得出。但禮部申請用銀是五百兩,總不能讓個人掏腰包吧?何況,大臣們只要奉公守法潔身自好,單憑俸祿,也決不會富到哪裡去。眼下要緊的,是戶部如何開掘財源征繳夏課入庫,而不是討論哪位大臣能夠慷慨解囊捐資國用。」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卑職茅塞頓開。但恕卑職斗膽再講一句,禮部此番咨文請銀,仍是心懷叵測。」?
  「究竟如何一個心懷叵測,你說說看?」張居正追問。?
  「京城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要說最有錢的,還是禮部,」金學曾牽開架式,扳起指頭說道,「吏、兵、刑、工四部,花錢除了戶部劃撥,別無他途。禮部卻不同,它有三大塊財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發放,事權歸禮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紋銀一厘,全國現在僧道約二十餘萬人,一年也能收起二萬多兩銀子。這筆收入雖然要收歸太倉,但禮部從中也還有手腳可做。新發一個度牒,收銀是二兩。每年新增僧道指標由禮部核定,本來批了五百個,他上報只說是四百,這黑下來的一百個度牒,也有二百兩銀子可嫌,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稅銀,也歸禮部代收,過手的活水錢,可以先花了再說。這回楊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職饒舌。如果說這兩項收入要上繳國庫,做起手腳來還有所顧忌,那麼第三項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監控,成了他禮部的私房錢。」?
  說到這裡,金學曾只覺口乾舌燥,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乾巴的嘴唇。王國光吩咐書辦給他端了一杯涼茶,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又接著講道:?
  「這第三項,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國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煙輕粉十六樓,還有大量的樂戶。樂戶每年須得納稅,稱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歸禮部徵收。
  洪武皇帝創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銀子來解決每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花捐每年多則上萬,少則七八千兩銀子。而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也正好三萬兩銀子左右。兩兩相抵若有虧損,再由禮部咨文申請補額。從正德朝開始,每次會試之後,幾乎沒有一次禮部不申請補額,少則一千兩千,多則三千五千。戶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試事大,每次並未認真審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來,便讓禮部找到了一個玩貓膩的竅門。一方面,每年徵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從來沒有人認真查驗過;二來每次會試用銀是一個明賬。這其中到底是虧是盈,近百年來一直是本糊塗賬。上次會試是隆慶五年,如今過了一年,禮部積存的花捐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可是,現在禮部堂官卻放著這大一筆銀子不用,反倒咨文戶部申請五百兩用銀招待朝鮮禮官,這簡直成了財主找叫花子討銀子,不是居心叵測又是什麼?現在,若是派人到禮部查賬,查不出問題,就卸下卑職的腦袋!」?
  金學曾這長長一篇議論,意氣風發洞察幽微,說得兩位大臣心裡頭直聲叫好。王國光一方面把個禮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盤算如何去把那筆花捐收繳過來以解燃眉之急。張居正壓抑了多日的怒氣這一下更被撩撥得火燒火燎,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給王希烈一個下馬威。正在這時,司務又進來稟報:?
  「首輔大人,部堂大人,楊用成的帖子已經寫好,請問該如何發落?」?
  司務說著就把三張墨跡未乾的揭帖遞了上來。張居正接過往案几上一擱,吩咐道:?
  「去把楊用成帶過來。金學曾,你暫到耳房迴避。」??
  金學曾踅到耳房,與書辦還沒交言幾句,便見楊用成隨著司務蔫頭耷腦走進值房。此時張居正一雙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他,弄得這位泰山提舉跪在那裡頭也不敢抬。?
  「好你一個楊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飛跑,自己犯了天條,還敢跑到戶部來叫囂賭狠。如此張狂,就少不了你的懲處!」張居正先給一頓殺威棒,接著又問,「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
  「大、大致明白。」楊用成汗如雨下。?
  「什麼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燈草,說得輕巧。我告訴你,五千兩銀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戶部將委派專人複查,若查出你從中有貪墨行為,哪怕是一兩銀子,也一定嚴懲不貸。」?
  「是,是。」?
  楊用成唯唯諾諾,已是面色蠟黃如芒刺在背,額上滾下豆大汗珠,張居正鄙夷地盯著他,又道:?
  「你現在回去,不要離開京城,等候聽參。」楊用成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張居正又把他喊住,問道,「你是何日來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經來了四天。為何昨日才到太倉交付銀兩,前兩天幹什麼去了。」?
  「這,卑職會了會朋友。」?
  「這倒是實話,你會朋友去了,」張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說,「給朋友們送了什麼禮物?」?「沒、沒、啊,不、不不,送了點土產。」?
  「什麼土產,用泰山木魚石打制的石敢當,是不是?」?
  楊用成心下一驚:怎麼連這點小事首輔也知道?情知矇騙不過,只得承認。張居正唬著臉,繼續斥道:?
  「我看你楊用成,也真是累呀。從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辭辛苦將整整一車石敢當押運進京。聽說禮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個,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現在老實交待,這批石敢當的錢是你自己出的嗎?」?
  楊用成囁囁嚅嚅不敢置一詞,這批石敢當本就是從那五千兩香稅銀中開支的,他怎麼敢說出來呢?幸好張居正只是點到為止,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看著楊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門,一直沒有作聲的王國光開口說道:?
  「叔大,誠如金學曾所言,這個禮部肯定是一本爛賬,若要嚴厲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窩貪官來。」?
  「是啊,」張居正答道,「自呂調陽入閣之後,這個王希烈在禮部鬧得烏煙瘴氣。仆近日推薦陸樹德去禮部執掌,皇上還未批旨下來。」?
  「皇上能准旨嗎?」?
  「應無問題吧。」張居正的口氣也不敢肯定,「不過,你這裡可先派人到禮部查賬。」?
  「王希烈在位肯定會阻撓。」?
  「就去禮部查賬一事,仆今日就去請旨。」?
  「有了聖旨,就不怕王希烈搗蛋了。」?
  張居正稍一思索,又說:「汝觀,戶部派到禮部查賬的人,我看就讓金學曾來承擔,你意下如何?」?
  「這是個攪屎棍,」王國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著說道,「不過,他倒是合適人選。」?
  兩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學曾從耳房喊了出來。王國光把派他去禮部查賬的事說了,金學曾不假思索就應承了下來。說道:「請部堂大人允許卑職從度支司選派幾個精通賬路子的書算謄錄吏員一同前往,禮部這個馬蜂窩,卑職捅定了。」?
  王國光點頭承應,又關照道:「記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賬的,不是去幫什麼人泄私憤。看首輔還有什麼吩咐?」?
  「我送你八個字,秉公辦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國光的話,張居正說道,「只要你按這八個字去做,設若遇到什麼障礙,本輔與部堂都會為你撐腰。」?
  「多謝首輔與部堂栽培。卑職去了禮部,一定錙銖必較,把這趟差事辦好。」?
  金學曾說著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禮部。瞧他這神態,張居正又道:「看來你是個肯幹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很好。年輕人少一點風花雪月清流習氣,多一點憂患意識務實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辦得多。」?
  金學曾從首輔的話中隱約聽出期許,心中不禁一熱,旋即就從袖筒里扯出一張銀票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王國光,說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輔教誨,卑職銘記在心。這是一張一萬兩的銀票,卑職把它捐給太倉,
  
  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王國光接過一看,是京城最大銀鋪寶祥號開出的見票即兌的巨額銀票,不免大吃一驚,說道:?「看不出來,你小子這麼有錢?」?
  「卑職其實是窮光蛋。」?
  「那這一萬兩銀票怎麼來的?」?
  「賭來的。」?
  「賭來的?」王國光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彷彿不認識金學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細打量一遍,又問道,「你賭什麼?」?
  「蟋蟀。」?
  「啊,你去了促織街?」?
  「是的。昨夜裡卑職進了秋魁府,與稱霸京城的促織王畢愣子一局定輸贏,贏回了這張一萬兩的銀票。」?
  王國光雖不玩促織,但知道畢愣子的名聲如雷貫耳,不免又驚問道:?
  「你能贏過他?」?
  金學曾一副不屑的神氣,回道:「畢愣子不過爾爾,贏他又有何難?」?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國光怎麼都不相信這個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訓斥道,「你說實話,這張銀票從何而來?」?
  「王部堂不必光火,這張銀票的確是金學曾從畢愣子手上贏回來的。」一直專註聽著談話的
  張居正,這時笑吟吟地插話了,「不過,你金學曾還是說了假話。」?
  金學曾愕然回答:「回首輔大人,卑職從未說過假話。」?
  「你方才對部堂大人說你是一個窮光蛋,這就是一句假話。」?
  「卑職真的很窮,在京城裡賃屋居住,行囊里大概還有三五兩銀子。「?
  「果真如此嗎?那你昨晚上三千兩銀票的賭資從何而來?」?
  張居正這麼一問,金學曾心下一格登,暗想:方才首輔追查楊用成拉了一車泰山石敢當來京城送禮,如今又查問卑職的三千兩銀子,怎麼這些剛剛發生的細微末節之事他都知道?常聽人說京城東廠特務橫行,大小臣工所作所為盡在控制之中,看來此言不虛。亦可證明這位新任首輔事必躬親作風凌厲。好在金學曾並未做什麼虧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那三千兩銀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學曾說著,又從袖筒里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張居正,說,「請首輔過目。」?
  張居正拿起兩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綻來,他又遞給王國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學曾瞅著兩位大人,不無得意地說:「就這麼看,一般外人很難看出破綻,這是加厚楮皮紙,須得剝開,中間藏有密押。兌銀之時,朝奉就會發現。只要不兌銀,拿到外面便可誑人。」?「這張假銀票也是你製做的?」王國光問。?
  「非也,」金學曾神秘地搖搖頭,答道,「如今京城裡頭,作偽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麼夏鼎商彝,秦戈漢鏡,弄出來幾可亂真。然後尋那些附庸風雅的冤大頭賣出去,賺大把的銀子。發展到後來,這些人什麼贗品都作,上至誥命券書印信關防,下至婚書契約凡有用之憑據,幾乎無一不具。卑職的這張假銀票,就是花一弔錢請他們製做的。」?
  金學曾所言,兩位大臣聞所未聞,王國光嘆道:「沒想到世道如此之亂。」?
  金學曾昨日去秋魁府參賭,本是東廠「刮刀臉」偵查出他的真實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訴張居正的。張居正出於好奇,趁來戶部會揖,便想找來這個金學曾一問。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張居正便想刨根問底探個明白,於是又問:?
  「你弄了一張假銀票,設若輸了,畢愣子兌不出銀子,你豈能活命?」?
  「卑職參賭之前,已連去秋魁府看了幾場,把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琢磨透了,料定卑職飼養的黑寡婦必勝無疑。」?
  「你如何深諳此道?」?
  「卑職是浙江人,自南宋賈似道好玩促織形成風氣,整個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職識養促織實乃家傳。」?
  「官員參賭理當治罪,這一點你難道不懂?」?
  「卑職知道。但卑職此舉,實不得已而為之。」?
  「此話怎講,難道還有人逼著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職看到國庫耗竭,想通過此舉,為戶部解決危艱略獻芹心。」?
  「一萬兩銀子又能解決什麼大問題?」王國光嘆道。?
  「目下財政形勢,依卑職來看仍十分嚴峻。各省夏課尚未解銀入京,而九邊近六十萬將士衣甲換季,江淮幾處治理工程,廣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銀子。縱是夏課全部足額徵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職冒昧推斷,下月京職官員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蘇木折給。鑒於童立本事件的發生,雖有人尋釁鬧事,但亦說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處。所以,卑
  職斗膽再給兩位大人建議,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門認真核查,對本署官員確有困難者,月俸仍給銀鈔。卑職弄來這一萬兩銀子,或許於此可派上用場。」?
  金學曾一早上來到部衙求見王國光,原就為了提出以上建議。這雖是一件小事卻也關乎全局,難為金學曾如此有心並依靠一己之力籌謀在先。兩位大臣聽了很受感動,張居正問王國光:?「王大人,金學曾建議如何?」?
  王國光答:「此情之下,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居正坐得久了,這時想起身鬆鬆筋骨,他緩緩踱步到金學曾跟前,指著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說:?
  「你現在趕快回家,把這身衣服換換。」?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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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50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三十三回 卜玄機近侍先探路 擇吉日母子出深宮 文 / 熊召政

 這天下午,李鐵嘴測字館門前,一前一後落下了兩乘小轎。前一乘轎子里走下母子兩人,后一乘轎里走下來的是一個福福氣氣的老頭兒。此時,這條橫街上人來人往,挑剃頭擔子的、扛磨刀凳兒的、耍猴戲的、賣新鮮桂花的,各色小商販都在沿街叫賣。從轎上下來的孩子,看到這些感到很新鮮。他們的華麗衣著,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賣小吃食的便圍過來:?「豆糕兒嘞,香噴噴熱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兒嘞,一個銅板賣兩筒。」?
  「糖葫蘆,糖葫蘆,一個銅板一串,不甜不要錢。」?
  小孩子看著眼饞,望著端莊的少婦說:「娘,糖葫蘆是啥?」?
  婦人答:「糖葫蘆就是糖葫蘆,甜果子。」?
  「咱想吃一串。」小孩子央求。?
  「這哪兒成。」婦人搖頭不肯,「臟著的,吃了會拉肚子。」?
  這句話一出口,賣糖葫蘆的老漢聽了可不依,湊近來嚷著說:「你這位夫人說話可不中聽,不買就不買,憑啥說咱臟?」?
  婦人瞄了那老漢一眼,沒好氣地說:「瞧瞧你那指甲縫兒里,儘是些黑泥,還說不臟?」?
  「喲,這就叫臟?」老漢彷彿遇到怪物似的,「連點泥都算臟,那你只有住到皇城裡去,御膳房裡做出來的東西,才說得上乾淨。」?
  「去去去,不要在這裡?唣了。」胖老頭兒揮手把老漢趕開,躬身對小孩子謙恭地說,「少家,咱們還是進測字館吧。」?
  小孩子點點頭,望著走開的賣糖葫蘆的老漢,吞了一口口水,隨著婦人走進了李鐵嘴測字館。街上的人,只覺得這三個人行為舉止不一般,但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三個人是李太后、小皇上和馮保。?
  他們為何喬裝打扮出現在測字館門前,說起來有一段故事。?
  那日為小皇上今秋經筵事,李太后命馮保約見張居正。會見后,馮保回到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報情況。李太后畢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靈在上。張居正提出的選擇吉日的建議,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別的不談,單問這個:?
  「張先生說,出經筵要擇吉日?」?
  「是。」馮保答。?
  「他說該找誰來選呀。」?
  「啟稟太后,張先生沒說。」?
  「那該找誰呢?找欽天監?」?
  「欽天監的人恐怕靠不住,」馮保小心提議道,「這事兒,恐怕得找個世外高人。」?
  李太后淺淺一笑,說:「咱也知道該找個世外高人,可是這種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馮保順著李太后的話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難找。不過,奴才聽說京城裡有個李鐵嘴測字很有些本事。」?
  「測字?這裡頭也有神靈?」?
  「有,你給他報個字兒,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禍福剖析得清清楚楚。」?
  「還有這樣的人。」李太后頓時就動了心,吩咐道,「明兒你就去找他試試,把邱公公也帶上,兩人一道兒去。」?
  「奴才遵旨,」馮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裡頭有點不愉快,但臉上看不出來,他接著說,「請太后定個字兒。」?
  「讓咱定個字兒?也好,」李太后看著馮保木樁似的站在那兒,就說道,「就定個立字兒吧。」?第二天,馮保約了邱得用,兩人換了便裝乘小轎來到棋盤街旁的這條橫街,找到李鐵嘴測字館。坐下來也不用什麼寒暄,李鐵嘴劈頭就問:「兩位客官,想必是聽了我李鐵嘴的大名,
  
  特意前來問事兒的?」?
  「是呀,」馮保覺得這李鐵嘴太自負,但瞧他鶴髮童顏著實有幾分仙氣,也免不了恭維,「你這測字館是老字號了。」?
  「這個當然,招牌越老信譽越高,客官你要問什麼?」?
  「問……」馮保略一思慮,說,「問吉祥。」?
  「好,那你報個字兒。」?
  「立,站立的立。」?
  「立,一點一橫一點一撇又一橫,」李鐵嘴嘴裡嘮叨著,起身走到正牆上貼著的倉頡像前,緩緩捋著一把白白的山羊鬍子,沉思有頃,又迴轉身來問馮保,「客官,您是幹啥的?」?
  「你猜猜?」馮保反問。?
  「老夫可以斷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馮保一驚,與邱得用對望了一眼。隨即又問:「何以見得?」?
  「你問立字兒,這位客官,」李鐵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邊有個人,合起來是位字,你是個有位子的人。」?
  「他有個啥位子?」邱得用開口問了一句。?
  李鐵嘴一笑,說:「立字旁的人開口說話,人言為信,這位子同信字有關。大戶人家裡頭,上傳下達者為信,坐這位子里的人,是管家。若論到朝廷,與信字兒有關的衙門,外有通政司,內有司禮監。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鐵嘴嘴上雖這麼說,但瞧他的神氣,卻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機說破。馮保已是驚得合不攏嘴,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端起茶盅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鐵嘴問。?
  咱乾的是管家的事兒,這一點你說對了。」馮保唯恐李鐵嘴還往下說,連忙指著邱得用說,「現在,輪到李先生給他測了。」?
  「你測個啥字兒?」李鐵嘴轉向邱得用。?
  「同他一樣,也是個立字兒。」?
  邱得用說這話時,正碰上小廝提著銚子上來給他的茶盅續水。李鐵嘴一看就立即變了臉色,反剪著雙手,一字不語。?
  「怎麼了?」邱得用擔心地問。?
  「唉,不好說。」?
  李鐵嘴搖搖頭,臉色也灰了下來。他這副神情,越發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馮保也是滿腹狐疑,問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說的。咱報的是立字兒,他報的也是立字兒,未必相同的一個立字兒,還會有不同的解釋?」?
  「有哇,」李鐵嘴長吁一口氣,嘆道,「你們兩個的立字兒,有天壤之別。你報了個立字兒
  ,旁邊有人,湊成了位字,他報立字兒的時候,旁邊正好有個人續水,這字兒就變了。」?
  「變成啥字兒了?」邱得用問。?
  「立字傍加水,你說是啥字?」?
  「泣。」馮保脫口而出。?
  「對,泣,哭泣的泣,」李鐵嘴盯著邱得用,頗為關切地說,「這位客官,此刻你心裡頭,必定有肝腸寸斷的痛心事兒。」?
  自外甥章大郎死後,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殺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聽說刑部雖然拘禁了王岩,辦案問讞卻進展緩慢。后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是張居正故意讓刑部拖延,因此內心把張居正恨死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在李太後面前告上一狀,可是到了李太後面前,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馮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後面
  前幫著說句話,為這事他求過馮保幾次,馮保每次都是滿口答應,可就是不見他辦事……這
  會兒,當李鐵嘴說出一個「泣」字兒,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癟,巴嗒巴嗒掉下了淚珠子。?
  「邱……」馮保一急,差點喊出了邱公公,虧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這是幹啥呢?」?「人不傷心淚不流,讓他流吧。」?
  李鐵嘴同情地說。看邱得用這副樣子已是沒法談事了,馮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準備告辭,摸了五兩銀子放在桌上,然後又問:?
  「泣字兒還有何解?」?
  「方才說過,泣與位有天壤之別。若要位子穩,得遠離哭泣之人。」?
  「多謝先生指點。」?
  馮保一拱手,出門登轎回到了紫禁城。當即就把測字館發生的事情向李太後作了詳細稟報。李太后沒想到京城裡頭竟真的還有這等神奇之人。腦子一熱,決定帶著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訪。為了不致走露風聲發生意外,除了馮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行動。而邱得用,也因那個「泣」字兒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后也不讓他參加。?
  且說李太后一行三人進了測字館,李鐵嘴早就在客堂里候著了。他見昨日來的胖老頭兒領進的這母子二人,雍容華貴氣質高雅,情知來了大主顧,忙堆下笑來,拱手說道:?
  「歡迎夫人與公子光臨,老夫這廂有禮了。」?
  李太後點點頭,她見這客堂窗明幾淨,陳設典雅,未及答話先已有了好感。?
  待落座后,馮保開口說道:「咱家老爺的夫人和公子,聽說你李鐵嘴的大名,今日特來拜會。」?「夫人太客氣。」李鐵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氣,變得謙恭起來。問道,「夫人今日前來,不知想問什麼?」?
  「問家事兒。」李太后回道,轉臉對還在東張西望的朱翊鈞說,「孩子,你給報個字兒。」
  朱翊鈞瞧著從天井裡投到桌上的陽光,信手寫了一個「日」字。?
  「日字?」李鐵嘴正沉吟間,忽聽得街上傳來汪汪汪幾聲狗吠。頓時一愣,問李太后,「夫人可聽到了?」?
  「聽到什麼?」李太后全神貫注等著李鐵嘴解析玄機,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狗叫,方才街上有狗叫。」李鐵嘴說。?
  「是嗎?咱沒聽見。」李太后說。?
  「娘,咱聽見了。」朱翊鈞證明。?
  「老……」馮保差一點又說出老奴,虧他機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話不假,咱剛才也聽到了狗叫。」?
  「狗叫與測字有啥關係。」李太后嘟噥一句。?
  「夫人,關係大著呢,」李鐵嘴目光一閃,振振有詞答道,「小公子報了一個『日』字,那邊就有狗叫,這正好應了一句?話……?唉!」?
  李鐵嘴畢竟不脫賣藝人習氣,到了節骨眼上就賣關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后追問:「哪句話?」?
  「天狗吠日,」李鐵嘴一字一頓答道,又解釋說,「老百姓說天狗吃日頭,就是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貴府的前程,都在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卻有人想欺侮他呢!」?
  「誰?」李太后警覺地問。?
  「是誰咱不知道,」李鐵嘴看了看朱翊鈞,「不過,老夫有一言忠告。」?
  「請講。」?
  「貴府僕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們裡頭若有屬狗的,還是儘早打發為妙。」?
  「有誰屬狗呢?」李太后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掃向馮保問,「你屬什麼?」?
  「屬雞。」?
  「哦,」李太后微微頷首,又問,「張先生屬什麼?」?
  「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該是屬兔。」?
  「屬兔好。」李鐵嘴一旁插話,「日之精為龍,月之精為兔,對於公子來說,兔是吉祥。」
  李太后抿嘴兒一笑道:「老先生真會說話。」?
  這時,一直思索著的馮保,突然一拍腦瓜子,叫了一聲「哎呀!」?
  「怎麼啦?」李太后問。?
  「邱……他可是屬狗哪。」?
  「是嗎?」李太后眼裡掠過一絲疑惑。但她並不接著這話題往下說,而是問李鐵嘴,「你方才說,龍為日之華,咱家公子並不屬龍啊。」?
  「但他寫給老夫的那個字兒是『日』啊,日是什麼?羲和駕六龍以巡天,咱們這些凡眼望天
  ,能見到龍么,只能看到日頭。夫人,你不是要問吉祥么?只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
  「托你的吉言,多謝了。」李太后臉上泛起難得的笑容,又道,「咱還要問一件事。」?
  「啥事?」?
  「咱公子讀書的事兒,」?
  「那還請公子說個字兒。」?
  朱翊鈞想了想,在先前那個「日」字裡頭又加了一橫,變成了一個『目』字。?
  李鐵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語道:「明明問的是讀書,怎麼扯到錢上頭。」?
  「錢?」李太后心中一格登,小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肯定要花一大筆錢。只是這事兒不能跟李鐵嘴說破,便問道,「你怎麼測出錢來了?」?
  「目字下面加個八字,是啥字?」李鐵嘴問。?
  「?字。」朱翊鈞答。?
  「這不就對了,古人以貝為錢。」李鐵嘴一臉狐疑之色,不解地問,「按說,像夫人這樣的大戶人家,公子讀書進學,不存在錢的問題。可是,府上現在卻出現了無錢的徵兆。」?
  「咱家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你怎麼扯出貝字兒來了?」馮保問。?
  「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個八字兒。夫人,你說對不對?」?
  李太后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話題問:「李先生,你從哪裡看出了無錢?」?
  「還是這個八字兒。八月問目,所以成了。但終究這個八隱而不顯。所以,八月也就無可言。」?李鐵嘴雲里霧裡胡侃一通,李太后聽了卻覺得句句都是玄機,心裡頭對這位李鐵嘴已是大為欽佩。此時略顯惆悵地說道:?
  「咱原來打算選一個黃道吉日讓孩子進學,現在看來卻與天意不合了。」?
  「夫人所言甚是,應該另選吉日。」?
  「選啥時候呢?」?
  李太后完全是商量的口氣,李鐵嘴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答道:?
  「這個,還得請公子寫個字兒。」?
  「就這個目字,不再寫了。」朱翊鈞說道。?
  李鐵嘴搖搖頭,解釋道:「公子,一字問一事,這是天機。若一字問數事,就不是天機了。」?「孩子,再寫一個字。」李太后說。?
  朱翊鈞謹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筆,在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朝」字。?
  瞧著朱翊鈞龍翔鳳舞的筆意,李鐵嘴讚歎道,「公子雖然年少,書法卻已如此老到,將來必定是鳳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李太后不接這個茬,只是說:「請李先生測定吉日。」?
  李鐵嘴把「朝」字端詳了一遍,問:「請問公子,為何要寫這個『朝』字?」?
  「問這作甚,咱想寫就寫。」?
  朱翊鈞說話頤指氣使,李鐵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氣惱,反而顯得更加謙卑,說道:「老夫斗膽猜一句,你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開國皇帝朱洪武的子孫?」?
  「你?」?
  朱翊鈞瞠目結舌。李太后也大吃一驚,不動聲色問道:「李先生從那兒看出來的?」?
  「朝字裡頭,去掉雙十,就是一個明字。因此,老夫斷言這位公子是朱明之後。不是個親王之後,至少也是個郡王後裔。」?
  「真不愧是李鐵嘴,猜得還真有幾分像。」李太后淺淺一笑,隨即問道,「吉日呢?」?
  「吉日也在這字裡頭,」李鐵嘴拿起寫有「朝」字的那張紙指給李太后看,「夫人你看,這
  個朝字,實際由四個字組成,一個日,一個月,還有兩個十字,因此,你所要舉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
  李鐵嘴話音一落,李太后就禁不住感嘆道:「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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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三十四回 武清伯薦官為私利 邱得用削職因屬狗 文 / 熊召政

李太后一行離開李鐵嘴測字館回到皇宮后,當夜無話。第二天用過早膳,就有內侍來報,武
  清伯李偉和錦衣衛千戶李高父子二人,已來到乾清宮門外候著。「怎麼來得這麼早?」李太
  后在心裡頭問了一句。一連好幾天,李偉都猴急馬急地帶信到宮裡頭要求見面。李太后被他
  纏得沒法,只好答應今天上午見他,誰知他來得這麼早。每天上午,小皇上要在東閣聽折
  子,李太后不想讓他爹與身為九五至尊的外孫見面,便傳旨在西閣會見。
  一刻兒工夫,李偉父子便在邱得用的帶領下走進了西閣。一坐定,李太后就問:
  「爹,你有啥事兒,這麼急著要見我?」
  李偉眼睛四下睃巡了一遍,問:「咱外孫呢?」
  「每天上午,他都得聽摺子呢。」李太后瞧李偉雖然蟒袍玉帶一身顯貴,但行動舉止卻一點
  不見長進,比當年當泥瓦匠好不了多少,心裡頭便不大舒服。礙著父女之情又不好多說,只
  得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問,「爹,你到底有啥事兒?」
  見閨女不想敘親情,李偉那老國丈的優越感頓時減去了許多,只得搓著手說:
  「這事兒,是你弟弟狗蛋提出來的。咱舌頭短說不清白,狗蛋,你說。」
  狗蛋是李高的小名,李偉一句一句地喊,弄得李高滿臉臊紅很不受用。李太后也覺得不雅,
  埋怨道:「爹,李高好歹也是錦衣衛千戶,正五品的官,你怎能老這麼狗蛋狗蛋地喊呢?」
  「喊慣了,改口難呢。」李偉自嘲地笑笑,指著李高說,「你托姐姐的福,如今不當狗蛋了
  。你要說的事,還要求你姐姐開恩呢。」
  李太后把眼光投向弟弟李高,等著他開口。
  「姐,」李高先甜甜地喊了一句,然後欠欠身子,既是討好又不無羨慕地說道,「你如今是
  太后了,咱外甥是皇上,但他年紀太小問不了事,朝廷的政局,都是你把舵呢。」
  「這是誰說的?」李太后陰著臉問。
  「都這麼說呢。」李高在外頭雖然呼鷹逐犬人五人六,但一向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姐姐,所
  以同她說話很謹慎,「都說你母儀天下,是個好太后。」
  李太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答道:「好太后不止我一個,還有仁聖陳太后。」
  偏李高聽不出話風,兀自奉承道:「但你是皇上的生母,情形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外頭亂嚼舌頭,是不懂朝廷禮法,未必你們也不懂?你再胡說八道,從此就
  不要見我!」
  李太后怒形於色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李高嚇得兩腿發軟差一點滾下凳兒來。李偉看了心疼,
  表面上卻說:
  「罵得好,罵得好,狗——啊,李高,你就是榆木腦袋不開竅,你姐替大明江山把舵,你知
  道就行了,還用得著往外吹喇叭?閑言少敘,還是把那事兒給你姐說說。」
  「爹,還是你自己說吧。」?
  李高嘟噥了一句。他臉色白煞煞的還沒緩過神來,坐在那裡,勾頭看著地上的磚縫兒。李偉
  見狀,只得硬著頭皮說道:?
  「彩鳳,你爹還是個伯呢。」?
  突然來這麼一句,李太后沒聽懂,忙追問:「什麼百啊千的,爹,你說清楚點。」?
  李偉揉揉鼻子,提了提嗓門:「咱是說,閨女你都當上太后了,咱還是個武清伯。」?
  「啊,你是說的這個。」?
  李太后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自李太后那年進了裕王府,隨著她的地位節節攀升,李偉
  父以女貴,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女兒封了都人,他被賞了個錦衣衛百戶;女兒生了太子,
  他晉陞為錦衣衛千戶;女兒於隆慶元年升了貴妃,他便升為錦衣衛都督同知。除了在京城裡
  賞了一處大宅子外,還在滄州賜了三千畝好地。過了三年,太子正式確立,李偉又晉陞為武
  清伯。除了俸祿享受一品待遇,另又在通州加賜兩千畝好地。不過十年時間,他從一個小小
  的錦衣衛百戶而達到今天這樣的高位。須知國朝兩百年以來,凡國丈這一身份的人,所能獲
  得的最高勛職就?是——?伯,再往上就是公、侯。這兩樣多半屬世襲,在位的都是開國功
  臣之後。父親急得火上房似的要見她,原來是想再把身份抬高一級……見女兒深思不語,李偉試探著問:?
  「彩鳳,你看你爹頭上這個伯字兒,是不是換一個?」?
  「換個啥呢?」李太后不動聲色地問。?
  「當然是侯字兒啊。」?
  「侯,那不又升了一級?」?
  「閨女你從貴妃晉為太后,還不升了一級?當爹的按舊例,也該上個台階了。」?
  「爹,咱問你,鈞兒如今當了皇帝,他還能不能再往上升一級呢?」?
  「皇帝到了頂兒,還往哪兒升?」?
  「國丈的最高級別就是伯,這是朝廷制度定下來的,你這個武清伯已到了頂兒,還怎麼升?
  你想和定西侯蔣佑,成國公朱希孝等人的身份扯平,他們的祖上要麼是開國元勛,要麼是靖
  難功臣,你不是!咱祖上是庄稼人,沒這份榮耀!
  李太后同父親講話雖然存著客氣沒有發火,但李偉仍能從她的言談中聽出不滿,心裡頭不受
  用,便直捅捅頂撞道:?
  「你那個理兒咱不贊同,老百姓都知道隔夜的饃饃不新鮮。那些世襲的公侯們,把當年他們
  老祖宗那點兒功勞本錢吃了兩百年,現在還在吃。就說成國公朱希孝,上朝站在第一,他有
  啥功勞?他和咱比差得遠了,咱生了個好閨女,咱閨女又生了個皇帝,就這一點,誰跟咱比
  ?嗯?他公得,咱也公得!他侯得,咱也侯得!
  別看李偉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但若較起勁兒來,扯歪理說蠻話他還是一套一套的。聽他
  這通牢騷,李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耐心解釋:?
  「爹,家有家法,國有國法,什麼都得按章程辦事,不能亂來!」
  「國法,國法誰定的,皇帝定的。現在咱外孫是皇帝,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說讓他外公當個
  武清侯,誰還敢說個不字兒?」?
  「你以為皇帝就沒人管了?」李太后秀眉一豎,嗔道,「天下人眼睛雪亮著呢!皇帝做錯了
  事兒,不要說百年之後遭人詈罵,就是當朝也難以過關。鈞兒的爺爺嘉靖皇帝爺,喜道術好
  齋譙,領著一幫妖道把丹灶燒到大內來了。結果怎樣,出了個海瑞,抬著棺材上朝,遞摺子
  指責皇帝爺。如今,嘉靖皇帝爺死了,可是讀書人一提起海瑞,還讚不絕口。爹,這就叫人
  心!」?
  李太后一席話,李偉聽了很傷心,他連嘆幾口氣,說:「講這些大道理,咱當爹的講不過。
  你方才講到皇上想做的事兒怕百官反對,可是,給咱提個級弄個侯字兒,也是他們當官的建
  議。「
  「誰的建議?」李太后警覺地問。?
  「咱說不清,狗蛋,你說。」?
  李偉一急,又喊起了兒子的乳名。一直在旁靜聽這場對話的李高,心裡頭埋怨姐姐不近人情
  ,但臉上卻不敢有半點表露。這會兒,當爹的又慫他出來說話,推脫不得,只好說道:?
  「前幾天,王侍郎到過咱家。」?
  「哪個王侍郎?」李太后問。?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
  「他去作甚?」?
  「他去,他去……」?
  李太后一逼問,李高舌頭又不靈便了,含含糊糊地說不成句,李太后恨這個弟弟不成器,申
  斥道:?
  「聲音大點。一個大男子漢,說話蚊子似的嗡嗡嗡,像什麼話!說,王希烈去作甚?」?
  「他說,咱爹可以升個侯。」?
  「他還說了些什麼,你詳細道來。」?
  「王侍郎說,按國朝慣例,國丈的最高勛位只能是伯,但咱爹情形不一樣。第一,在咱爹之
  前,沒有哪一個國丈的外孫當了皇帝,有的還沒有等到外孫登基就去世了,有的雖有外孫卻
  不是太子。所以,咱爹這是特例;第二,王侍郎還說到你。」?
  「說咱什麼?」李太后問。?
  李高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王侍郎說,姐姐你晉封為慈聖皇太后,與晉封為仁聖皇太后
  的陳皇後身份抬平,這也是特例。既有這個特例在前,咱爹從武清伯晉陞為武清侯,也是順
  理成章的事兒。」?
  「他真是這麼說的?」?
  「就這麼說的,除了李高,還有咱這兩隻耳朵呢。」李偉趕忙插話。?
  李太后又問:「王希烈既這麼說,為何不見他有摺子呈上?」?
  「他想寫,但晉封的事兒,不能用手本,應用禮部公折。說到公折,王侍郎當不了家。」?
  「為何?」?
  「公折必須由禮部尚書具名,王侍郎不是。」?
  「繞了半天,他是想當尚書,」李太后冷笑一聲,問李高,「你知道王希烈是誰的人嗎?」
  ?「知道。京城裡傳,他和魏學曾兩人,是高拱的哼哈二將。」?
  「既知道這一層,為何還要與他來往。」?
  這一問,李高不敢講話了。李偉又開始接腔:?
  「彩鳳,你不要定眼看人,王希烈先前跟著高拱跑,這不假。有奶便是娘,這是人的天性。
  高拱現在沒奶給他王希烈吃了,他憑啥還跟著那糟老頭子?他只會睜大眼睛,找個新靠山。
  」?
  「這種人更不能用!」?
  「閨女盡說傻話。」李偉呲著黃牙一笑,說道,「閨女你大概記不得了,你三歲的時候,爹
  帶你走親戚,他家一隻黃狗撲上來咬你,爹去攔,被那畜牲咬了一口,至今,腳脖子上還留
  了一個疤。後來,爹把那隻黃狗牽回來了,先吊著打了一頓,再好好地餵食兒給它。不出兩
  個月,那條大黃狗便習慣了新主人。村裡頭一些娃兒想欺侮你,大黃狗就撲上去咬。那幾年
  ,爹在外做泥匠,常常不回家,多虧了那隻大黃狗保護你。」?
  李太后懂得武清伯說這個故事的用意。但因昨日在測字館聽了李鐵嘴的忠告,已是特別忌諱
  這個「狗」字。她看看銅爐里的計時香,差不多過了一個時辰,覺得這場談話該結束了,於
  是說了一句:「爹,提這些陳芝麻爛豆子的事兒幹嘛。」接著喊過內侍,吩咐送客。?
  李偉還有許多話要說,但閨女要他走又不敢不走,磨磨蹭蹭到了門口,又回頭對李太后說:
  「彩鳳,王侍郎有意讓咱當侯,這事兒,你得放在心上。」?
  「去吧,去吧。」?
  李太后不耐煩地揮揮手。李偉有些生氣,不由得提高嗓門吼了一句:?
  「狗蛋,咱們走!」??
  
  看著武清伯父子匆匆遠去的身影,李太后心裡頭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兒。自從昨
  日下午在測字館讓李鐵嘴測了三個字,回來后李太后一夜失眠。因為兒子未成年需要監護,
  她們母子同居一室。她夜裡幾次下床,輕輕走到對面兒子的床前,看著兒子熟睡的憨態,心
  靈既充溢著慈愛、甜蜜與驕傲,同時也更加明白自己應該擔負的神聖責任。兒子登極不過兩
  個多月時間,京城裡卻沒有一天平靜。國庫空虛、官場爭鬥、介胄大臣同朝異主、州府旱災
  積欠難收,一場又一場暴風驟雨不期而至。所有這一切,無不讓她整日提心弔膽,寢食難安
  。就說前些時張居正請旨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因武清伯等人的告狀,她一怒之下,讓兒子
  繞過內閣直接諭旨戶部,取消了勛貴們的實物折俸。她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她也知道這樣勢
  必會給張居正施政帶來麻煩。所以,一連多日,她與兒子深居大內,不接見任何大臣。她要
  藉此機會考驗一下張居正,一來對他們母子是不是真正竭盡忠忱;二來面對如此危局,看他
  如何運籌帷幄度過艱難。通過這些時各條渠道傳來的消息證明,張居正對皇上沒有半句怨言
  。他一方面想方設法開闢財源,另一方面對京察毫不放鬆,把懲治貪墨放在第一。他的所作
  所為,讓李太后心下稍安。她讓馮保向張居正講述唐朝姚崇的故事,一是婉轉地表示信任;
  二是提醒張居正,大事要向皇上稟報,小事則可獨斷處理。她相信張居正的才能,不放心的
  ,就是怕他專權自用,架空皇上。因此,她對張居正採取了拉一下打一下的手段。「對這種
  幹練之臣,不可一味地籠絡。」她常常在心裡告誡自己,儘管她對張居正一直抱有好感,但
  為了兒子,她不得不收斂一己私情。近些時,她常常感到身心疲憊,皆因應付如此混亂的朝
  局,她覺得力不從心。按照一個女人通常的做法,遇到危難時總是乞求神靈的保佑,她也是
  這樣做的。父親剛才提到那條大黃狗,又讓她想到昨天李鐵嘴說到的「狂犬吠日」,究竟誰
  是狂犬呢?她陷入深深地思索
  正在李太后坐在西閣中左思右想沒個頭緒時,忽聽得有人輕輕喊了一句:「太后!」抬頭
  一看,不知邱得用何時已跪在跟前了。
  自從外甥章大郎出事後,邱得用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往日里他見人總是一臉笑,現在卻
  蔫頭耷腦提不起精神。他心裡頭老覺得章大郎死得冤,卻又無處傾訴。前天在測字館弄了個
  「泣」字兒,更讓他止不住傷悲。昨天下午,李太後去測字館不讓他跟著,他就知道犯了忌
  ,心中忐忑不安。正在這時候,禮部派人來向他通風報信,說到上半年他去泰山祈福禳災的
  事兒。他悶頭悶腦琢磨一陣子,又找廖均等幾個好友商量,大家都覺得這事兒牽扯到李太后
  ,或許是個機會,便慫恿他直接找李太后告狀。邱得用想想也別無他法,便答應依計行事。
  當他看見武清伯父子走後李太后獨自一人坐在西閣里,就鼓起勇氣走了進來。?
  「你有啥事?」李太后冷冰冰地問。
  「啟稟太后,泰山的事兒犯了。
  「泰山什麼事兒?
  「就是上半年四月底,奴才得旨去泰山為隆慶皇帝爺禳災祈福,回來時,給太后你帶了點禮
  物。」
  經這一說,李太後記起來了。邱得用那次從泰山回來,帶給她一對翡翠玉鐲,還有一些土特
  產。便問道:?
  「這點小禮物,犯了什麼事兒?」?
  「在戶部王國光大人眼裡,這可不是小事兒。」邱得用於是把楊用成交稅銀碰到張居正挨了
  一頓的事兒備細講了,最後緊張兮兮地說,「如今楊用成已被扣在北京交待問題,戶部還
  派了人到禮部查賬。」?
  「查賬又怎麼的?」?
  「啟稟太後娘娘,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
  「首輔張先生明知道泰山少了的這五千兩香稅銀,是給娘娘買了禮物,他還指使戶部派人前
  往禮部查賬,這矛頭不是沖著娘娘來的么?」?
  「放肆!」李太后勃然大怒,霍地站起,伸手指著邱得用大聲罵道,「大膽奴才,竟敢妄議
  首輔,該當何罪?」?
  本來跪著的邱得用,這一下嚇得伏在地上,頭叩著磚地,顫聲回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
  李太后瞧他那篩糠的樣兒,心裡頭可憐他又恨他,厲聲喝道:「跪起來回話。」?
  「是。」?
  邱得用雙手撐地,又抖抖索索跪直了身子。?
  李太后坐回到黃綾綉椅上,問:「你方才說的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是,是……禮部的司務官紀有功。」?
  「你怎麼認識他?」?
  「奴才並不認識他,是他託人找到奴才。」?
  「哼,為什麼要找你,就因為你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按《大明律》,內侍交結外官,當凌遲
  處死,你知道嗎?」?
  李太后冷冷的幾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邱得用被震得面如土色,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出於
  本能,他小聲辯白:?
  「啟、啟稟太后,奴、奴才並未、並未交結外臣,是他紀有功找、找奴才,我只同他見、見
  過一次面。」?
  「邱得用,你也不用申辯了,」李太后長吁一口氣,問,「你屬啥的?」?
  「屬、屬什麼?」邱得用沒聽明白。?
  「咱問你的屬相,十二生肖中你屬啥?」?
  「啟稟娘娘,奴才屬狗。」?
  「知道了,退下吧。」?
  邱得用誠惶誠恐退下,他不明白李太後為何突然問他的屬相。他服侍李太后已經六年了,因
  此看得清楚,自隆慶皇帝死後,受人愛戴的李娘娘,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卻說早膳后連著的兩次會見,李太后的心情已完全被破壞。在西閣里緩緩踱了一會兒步,
  呷了一杯清火的金銀花茶,這才在容兒的陪侍下來到了東閣。?
  東閣里坐了四個人,除了小皇上朱翊鈞,還有馮保,捧折的牙牌太監和朱翊鈞的貼身內侍
  孫海。見李太後進來,馮保領著兩位奴才跪下迎接,小皇上也離了綉椅垂手肅立。?
  李太後走上前扶著小皇上重新坐上綉椅,她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綉椅上坐下了,又指了指凳
  兒,讓馮保落座,然後問他:?
  「今兒個,給皇上念了些什麼摺子。」?
  「啟稟娘娘,共念了五道。」馮保瞅了瞅堆在几案上的一堆奏摺,欠身答道,「第一道摺子
  是殷正茂寄來的稟告荔波縣主簿吳思禮與絲苗洞酋長盤丫吉兩人通匪,他按軍法從事,斬了
  兩人首級。第二道是慶遠府知府許辛之彈劾殷正茂的手本,說殷正茂奪皇上威福,怙權自專
  ,濫殺無辜。吳思禮雖有過錯,卻無死罪,建議皇上將殷正茂撤職查辦。第三道摺子是吏部
  的,稟報京察施行情況。言明犯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玩忽職守、懷私進邪這四種劣跡的
  官員,宜加重懲處。第四道摺子是禮部司務紀有功呈上的,言朝鮮恭賀皇上登極的特使進京
  ,所需招待費用本該戶部如數撥付,但戶部拒不承給,反而要禮部從本應用於會試的花捐稅
  中開支,這有違朝廷禮法,請皇上降旨切責戶部。第五道摺子是都察院監察御史歐燧上章彈
  劾泰山提點楊用成,說他私吞泰山香稅銀五千兩用於賄賂京城要緊官員,已屬貪贓枉法。尤
  其令人氣憤之處,是他竟敢胡說這筆賄銀用於慈寧宮,如此明目張膽攻擊慈聖皇太后,更該
  罪加一等。」?
  馮保一口氣說完這五道摺子的內容,李太后聽了,問小皇上:「鈞兒,這些摺子該如何處置
  ?」?
  「回母后,朕已命大伴,悉數發內閣擬票。」?
  「對,任張先生處置。」李太後接過容兒遞上的溫茶呷了一口,問馮保,「歐燧是什麼人?
  」?
  「監察御史。」?
  「這個摺子上已寫了,還有呢?」?
  「奴才聽說他是隆慶二年的進士,張居正是他座主。」?
  「啊,難怪!」李太后感嘆一聲,眼中掠過一絲感激的神情,隨即說道,「依咱看,先讓錦
  衣衛把這楊用成抓起來,著實拷問。如此貪墨之人,焉能輕饒,你說呢,鈞兒?」?
  「母后說得對,就這麼辦!」?
  朱翊鈞對母親言聽計從,李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又蹙著眉問:?
  「鈞兒,今兒五道摺子,有兩道關乎禮部,今兒上午見了武清伯,還有邱得用,都扯到禮部
  ,這禮部到底要幹什麼?」?
  李太后的話說得含糊,朱翊鈞聽了似懂非懂,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馮保卻心知肚明,見小皇
  上發獃,他小聲說道:?
  「這也難怪,王希烈本屬高拱死黨。」?
  李太后聽了,腦海里立刻閃出父親講述的那條兇惡的大黃狗。她心中忖道:「興許這個王希
  烈,就是那條大黃狗。」她本想就此事多說幾句,但連續兩個時辰的談話,她已感到疲乏。
  打了個呵欠后,她揉了揉發酸的眼眶,對馮保說:?
  「這兩日,你物色一個人來,當乾清宮的管事牌子。」?
  「那邱公公呢?」?
  「唉,邱得用是本分人,他的外甥章大郎被人刺死,這樣大的傷心事,他慪在心裡不敢跟咱
  講。咱本說發道旨,給章大郎優恤,現在看來也不必了。」?
  「母后,這是為何?」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問。?
  李太后撫了撫小皇上的頭,輕輕地說:「鈞兒,不是你娘心狠,誰叫他邱得用屬狗呢。」?
  細心的馮保看見,李太后說這話時,眼眶裡已是淚花閃閃。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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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52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三十五回 眾官員公祭童立本 無情火燒毀老衚衕 文 / 熊召政

今天是童立本的公祭日。
  童立本已經死去九天,每天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童宅所在的羊尾巴衚衕,本來就不甚寬
  敞,如今早已被挽幛招魂幡紙人紙馬等一應冥器填滿。這些時京城天氣好得出奇,白日里天
  空一片瓦藍,晚上一片繁星。不遭雨淋的素紙素花,把里把路長的一條衚衕堆砌得一片縞白
  ,叢叢複復,間不容腳。今天一早,參加公祭的官員們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都只能把轎停
  放在衚衕口外的大街上。而一應十幾個簽單答應迎賓叫子,也都從童立本院門前遷到衚衕口
  。不時聽到他們錯落有致,有板有眼地高喊:
  「吏部員外郎姜大人到——」
  「刑部郎中趙大人到——」
  「禮部員外郎夏大人到——」
  「兵部武備司主事賈大人到——」
  「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到——」
  「都察院僉都御史顧大人到——」
  每次唱名之後,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嗩吶哀樂和哭婆子們熟練至極的乾嚎。童立本雖然生前
  命運滯蹇,但死後的哀榮,比起先他一月而死的禮部尚書高儀來,又不知強了多少。?
  這次公祭由王希烈發起,他自然來得較早。對衚衕里這股子哀榮瀰漫之氣,他甚為滿意。這
  些時,王希烈的心情是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與張居正較勁,他雖然處在劣勢,但童立本
  事件的發生,又多少讓他佔了一些上風。戶部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實際上讓他給攪黃了。
  這些時,與張居正作對的事他委實做了不少,而且每出一招,張居正就被動一回。為此,他
  心中頗為得意。但他也清楚,自己本來沒有這麼大的能耐,皆因張居正上任伊始施行的胡椒
  蘇木折俸與京察兩件事,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幾乎得罪了所有京官。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
  路,若論如何聚斂錢財搜刮民膏,在貪墨成風的官場,大多數官員都有一身故事。甭說拿兩
  個月胡椒蘇木折俸,就是再拿兩年,他們照樣每天吃香喝辣,屁中都會打出油酥味來。京官
  們之所以怨氣衝天,一是覺得張居正這位首輔太不近人情,上任伊始就擺出個鐵雞公的架式
  ,不肯給臣僚百官一點實際利益;二是京察正在進行,四品以上大員的《自陳不職疏》都已
  呈到御前,四品以下官員的自陳揭帖也早都匯總到吏部衙門。他們中誰能留任誰將遭貶誰會
  削籍,不消幾日就會揭蓋子。明眼人都知道,京察之初小皇帝下頒的那道措辭嚴厲的戒諭群
  臣的旨意,原是張居正的傑作,由此可知這次京察的調子是由他定出來的。前幾日,吏部更
  是咨文各衙門,申明犯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玩忽職守、懷私進邪四樣者加重懲處,而貪
  墨之人懲處尤嚴。京官們攬鏡自照,無不有危機之感。出於防衛需要,那些自認為在京察中
  過不了關的官員,便主動向王希烈靠攏,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攻擊這是「苛政」。如
  此做法在官場上也有一說,叫「反制」。知道你要整治我,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
  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這時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權對攻擊者彈劾罷免
  ,勢必引起公憤。當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罷。一般情況下,這種「反制」的鬥爭策略,大都
  會收到功效。
  看到官員們的不滿情緒一日比一日高漲,王希烈心裡頭甭提有多高興。開頭,他寄希望於魏
  學曾挑頭鬧事,現在才發現自己能力並不差,也就當仁不讓,把禮部當成了反對派的大本營
  。他與魏學曾計議,讓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折彈劾王國光,試試風向。三天後,皇上降
  旨給桂元清削籍處分。官員們從邸報上看到這份聖諭后,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情之下,王希
  烈又與魏學曾商量再找六科十三道言官中的「自己人」跟著上折,給桂元清鳴不平,再就胡
  椒蘇木折俸之事彈劾王國光。總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這場「反制」鬥爭弄得如火如
  荼形成燎原之勢。那頭寫彈劾摺子的人還在搜羅證據鋪排詞藻,這一頭,他又向楊用成面授
  機宜教他如何倨傲,並跟著派紀有功前往戶部申請用銀,一應事情都把矛頭對準了戶部。「
  打蛇要打七寸,張居正這條毒蛇的『七寸』正是戶部。」王希烈一高興,便向心腹說出了這
  樣的話。他自以為用的都是殺手鐧。誰知那天楊用成、紀有功先後鎩羽而歸,向他稟報了各
  自的遭遇,他頓時又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金學曾一個小小的九品觀政辱罵毆打禮部一個六品
  官員,不但不受處罰,反而受到張居正、王國光兩人的親自接見;楊用成被宣布不準離開京
  城,等候聽參處理,甚至還要追查那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昨天,更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李太后親下懿旨,將楊用成逮進錦衣衛大獄。而金學曾帶領的查賬班子也已組成,不日就要
  來禮部稽查。夜裡,他去武清伯府上拜訪,得知他們父子與李太后見面的情況也不盡人意。
  種種蛛絲馬跡都說明,張居正重新取得了李太后的信任,要拿他戶部開刀了。王希烈突然產
  生了大限臨頭的感覺,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形勢發展到這種地步,就只能拼個魚死網破了。
  王希烈一狠心,準備利用童立本的公祭,再向張居正發動一次猛烈地進攻。好在新的禮部尚
  書尚未任命,一應部務由他這左侍郎說了算。因此,他讓禮部吏員全部出動,凡前往童立本
  家弔唁過的官員,都送一份禮部分發的參加公祭的請柬。?
  如今,王希烈走在羊尾巴衚衕中,望著漸聚漸多的一張張熟悉不熟悉的面孔,心裡頭又多少
  增強了一些自信。邊走邊看,不覺來到童立本院子門口,一眼瞥見坐在木圈椅上穿著一身孝
  服的童從社,口角流涎,望著他痴痴地笑,心裡頓時起了膩味。他問一直在此操辦的王典吏
  :
  「他怎麼這個樣子?」
  王典吏答:「他現在還算好的,剛抬出那會兒,他一會兒嚎著『我要——父——』,一會兒
  又看著這些紙人紙馬,傻笑著嚷道,『好看——』。他並不知曉他父親死了是怎麼回事。」
  
  王典吏學得維妙維肖,王希烈越發看了不自在,吩咐道:「把他挪個地方吧,等會兒各位大
  人來了,看著太不雅觀。」?
  「回大人,小的覺得讓他呆在這裡很好,」王典吏狡獪地眨眨眼,回道,「公祭不能沒有孝
  子在場,童大人眼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
  「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王希烈問。
  「是有一個。但遠在故鄉番禺參加鄉試,離京城萬里之遙,這會兒只怕還未收到父親的死訊
  呢。」?
  兩人正在說話,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冷不丁朝著王希烈嚷了一聲「爹——」,王希烈頓
  時像被蠍子螫了一口,慌忙閃開一步。
  「別亂叫,再叫,就把你——」
  王典吏朝柴兒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柴兒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童立本倒霉到家,還是死了好。天底下的孝子,這是我見到的最體面的一位。」王希烈嘆
  息著走開。
  羊尾巴衚衕里的人越來越多。王希烈正四處轉悠與前來的官員們寒暄,忽聽得衚衕口又傳來
  一聲洪亮的唱名:「吏部左侍郎魏大人到——」王希烈趕忙迎了上去。只見魏學曾昂首挺胸
  臉色漠然走了過來,兩人敘過禮后,王希烈興奮地說:「啟觀,你看今天這陣勢,足見官心
  向背。」
  魏學曾四下看了看說:「來是來了不少,但我剛才翻了一下籤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蹺來。一
  是京師各衙門堂官,沒有一個正職出面;二是戶部和工部,竟沒有一個官員前來參加。」
  王希烈回答:「這個不難解釋。六部九卿各部門堂官,都是張居正新近更換的,自然都要阿
  附這位首輔。至於戶部就更明顯了,王國光是胡椒蘇木折俸的始作俑者,京官們的氣都發在
  戶部頭上,他們怎有顏面來參加公祭?說到工部倒是一個例外,聽說朱衡這個倔老頭子下了
  死令,他衙門裡有哪個官員膽敢來參加祭奠,一定嚴懲不貸。因此工部裡頭雖有同情童立本
  的官員,這下也不敢明著來了。想不到朱衡這頭老犟牛,竟然讓張居正調教得這麼服貼。」
  
  魏學曾說:「這就是張居正的過人之處。擒賊擒王,這一套他用得很熟。」說到這裡,他又
  問道,「聽說張居正前幾天去了一趟戶部,你知道嗎?」
  「我不但知道,這裡頭還有故事呢。」王希烈看了一下周圍,憂心忡忡答道,「我琢磨著,
  張居正去戶部,一定是向王國光面授機宜,如何拿咱禮部開刀。」
  王希烈接著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備細說了。魏學曾聽后,冷笑著說:「聽說李太後下旨逮捕楊
  用成,是因看了張居正門生歐燧的摺子。張居正沉默了多日,現在終於動手了。」
  王希烈心下黯然,悻悻說道:「張江陵處處都是后發制人,啟觀兄,咱們鬥不過他,卻也不
  能讓他好過。」
  魏學曾點點頭,半是生氣半是憂慮地說:「你大概還不知道,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也被免
  職了。」
  「什麼,邱公公被免職?」王希烈渾身一震,急忙問道,「這是啥時候的事?」
  「剛發生。」
  「是啊,昨兒上午,他還與紀有功見了面呢?」
  「他倆為何見面?」
  「我讓紀有功向他透露戶部要清查泰山香稅銀的事。」?
  魏學曾長嘆一聲,說道:「邱得用被免職,可能與這件事有關。歐燧的摺子裡頭,就說到楊
  用成自己貪墨巨額稅銀,反而誣陷李太后。汝定兄,無論何事,只要牽扯到乾清宮,就一定
  要慎之又慎啊。」
  魏學曾如此說,是因為他知道王希烈想利用泰山香稅銀一事作一個「局」陷害張居正,沒想
  到落得個雞飛蛋打,自己反而被動。王希烈愣了一會兒,咕噥道:
  「唉,女人畢竟頭髮長,見識短。」
  「是啊,大內裡頭,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個沒根的男人,這官是沒法當了。」魏學曾
  發牢騷口無遮攔,接著又說,「今天一早,通政司就把皇上慰留王國光的諭旨送到了吏部。
  」
  「皇上才十歲,懂得什麼?皇上諭旨,哼,說穿了,還不是張居正假借名義!」王希烈不勝
  忿然,說話也就夾槍帶棒,「高閣老柄國時,朝中一有風吹草動,各路言官一窩蜂地上摺子
  。如今出了這般大事,給事中們屁都放不出一個來。有那麼一兩個答應寫折的,至今幾天過
  去,仍扭扭捏捏拿不出東西來,真是豈有此理。」
  「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學曾忽然間變得坦然起來,「汝定兄,既然做了的事情
  ,就不要後悔。今天到這裡之前,咱就作了最壞的打算。大凡新主子登基,總要施行仁政,
  如今卻是苛政,咱們做大臣的,焉有畏畏縮縮認奸為忠之理。」
  「依啟觀兄之見,下一步如何進行?」
  「反正你我都無退路可言。」
  「這個咱知道。咱的意思是,如何把事情鬧得更大些。」
  魏學曾指著塞滿衚衕的黑幛輓聯,饒有深意地說:「為一個上吊自盡的六品主事舉行這麼大
  的公祭,國朝史無前例。老兄,這件事還不夠大么?」
  王希烈乾澀地一笑,接著壓低聲音問:「你覺得張居正會不會出面干涉?」
  「他怎麼干涉?」
  「比如說派兵來驅散什麼的?」
  「如果他那樣做,豈不正好?」
  兩人心有靈犀。交談過後,王希烈帶著拂之不去的沮喪情緒,又忙起公祭的事兒。
  
  翻了巳牌,公祭開始。衚衕里擠滿了一百多名官員,趕來看熱鬧的市民也把衚衕口裡三層外
  三層的堵得水泄不通。衚衕兩邊住戶人家的牆頭上,也站了不少觀望的孩子。小小一條衚衕
  ,擠了大幾千人。王典吏給童立本尋了一口質量不錯的棺材,如今抬到院子外街面上。當司
  儀宣布公祭開始,眾人肅穆靜立。哀樂大奏一通之後,站在棺材前面的王希烈,便開始大聲
  吟誦他精心炮製又經幾位幕友再三潤色過的祭文:、
  某月某日,故禮部儀制司主事童公之喪。禮部左侍郎王希烈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
  ,廣東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飽讀詩書。二十七歲得中舉人,嘉靖三十二年會試進士。初補
  知縣,繼升州同,后調禮部,榮膺主事。列籍二十餘年,不逢迎、不諛諂、不唯上;宦海生
  涯之中,有正聲、有廉節、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蘇木折俸,舉家生計陷入絕境。公既
  兩袖清風,又不肯告困於強梗。遂借三尺白綾,斷然了卻殘生。嗚呼嗚呼,本是淵衷靜默之
  臣,頓作懸樑枵腹之鬼。屍身未寒,訛言踵至。人議公愚,予為辯之;人議公拙,予為直之
  ;人議公險,予為申之:
  嗚呼童公,本欲以經術遭逢聖主,卻屢屢見嫉於輔弼之臣。開府地方,為民請命,條陳有理
  ;升職京師,佐君制禮,文藻竟工。奈何雄狐九尾,不得與彪虎雁行;狡兔三窟,亦難逃螻
  蟻薄命。公之為人,陽仇而陰德,此乃大智之愚;公之行世,跡愚而事巧,此乃大巧之拙;
  公之為官,言拙而行方,此乃大忠之險。然公之品格,不為官場所容。歷歷二十春秋,竟只
  得六品主事而終。古人云:「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如今撫公之棺,難免哀
  慟而喟嘆:李太白常有,而思賢若渴之韓荊州,卻百年難得一見……
  
  王希烈搖頭晃腦吟誦至此,竟自哽咽起來。這蓋因觸景生情,其悲不在死者,而在自己的遭
  遇。見主祭官如此聲淚俱下,在場眾官員,也莫不為之動容。人群中於是有了一片小小的騷
  動,間或可聽到悄悄的議論:?
  「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屬,童立本若泉下有知,也感欣慰。」?
  「他這韓荊州一典用得好,如今荊州則荊州矣,只是物是人非。」這話暗刺現任首輔,他也
  是荊州人。
  不知誰嘀咕了一句:「也有人說,若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場。」
  各種議論不一而足。
  王希烈本來就有做戲的成份,這一下更是感慨唏噓進入角色。正當他掏出手絹揩淚之際,坐
  在木圈椅中的柴兒沒來由地又興奮起來。他從未出過院門,更沒有見過這種場面,見這麼多
  人一起抹眼淚,便覺得好玩。頓時腦殼一陣亂搖,嚷叫道:「爹——」?接著只聽得底下
  一聲悶響,眾人不知就裡,但一會兒便都聞到了奇臭。
  「你幹什麼?」王典吏問。
  「我,我拉——屎——了。」柴兒嗚地哭起來,口角又掛起長長一串涎水。
  王典吏捏著鼻子,又朝柴兒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站在跟前的王希烈頓覺一陣噁心,他挪
  開兩步,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把那股子翻腸倒胃想要嘔吐的感覺強壓下去。雖然沒了心緒
  ,但還是縮著鼻子屏住呼吸把祭文念下去:
  嗚呼童公,六品清官,蕭然寒士;落宕閑曹,類同布衣。看裘馬輕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
  風流之輩,競夜銷魂。公卻衣不求新,食不裹腹。兒瘸兩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
  驢。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鄉之餓殍。卸下官袍而自盡,掛起蘇木而懸樑。請問誰之過耶
  ,誰之罪耶
  念到這裡,王希烈已是聲嘶力竭,只見他臉上肌肉痙攣,雙眼充血,幾欲捶胸頓足。這情緒
  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不知是誰憤怒地高喊一句:
  「誰之過,誰之罪,務必追查清楚!」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輩朝廷命官,豈能成為涸轍之魚,砧上之肉。」
  這些話富有煽動性,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的官員們這一下都被撩撥得怒氣沖沖,衚衕里頓時
  像炸開的鍋。眼見這場面,王希烈興奮不己,他同站在身旁的魏學曾交換了一下眼色,揮手
  示意大家安靜,清清喉嚨,正慾念下去,不知是誰殺豬似的嚎了一聲:
  「不好了,失火了!」
  聞者無不大驚,衚衕里頓時又騷動起來。王希烈以為又是誰的惡作劇,正想做手勢讓大家安
  靜下來,聽他把祭文念完。一抬眼,只見衚衕口果然躥起一股濃煙,堆放在那裡的紙人紙馬
  不知為何燒了起來。他立馬丟了手中的文稿,強自鎮定大聲疾呼:「大家不要慌,趕忙弄水
  來,把火澆滅。」但響晴響晴的秋燥天氣,在衚衕里擺放了八九天的這些紙紮布做的冥器,
  已是干焦得一折就斷。如今既有火苗子舔過來,加之狹窄衚衕又是一個抽風口,很快就成了
  燎原之勢。衚衕口已被圍觀的市民堵住。火勢往衚衕里撲,官員們都爭擠著往衚衕深處逃命
  。但無腳的烈火比有腳的官員們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衚衕里已是一片火海。冥器杌椅車轎
  ,都浸在熊熊烈火之中。很快烈火又躥上房,整個一條衚衕都浸在烈焰之中,到處都被燒得
  嗶嗶剝剝嘩嘩啦啦一片喧騰炸響之聲。轟隆隆這裡的牆倒了,潑剌剌那裡的房塌了。逃命的
  官員民眾一個個慌不擇路,許多人讓濃煙嗆昏了頭,本是逃生,卻偏偏往火海里鑽。王希烈
  素以文雅自命,何曾見過這等慘烈的場面?頓時嚇得兩腿如泥癱倒在地。奪路逃命的官員民
  眾此時已是自顧不暇,哪還管得了他?竟紛紛從他身上踐踏而過,不一刻他便被踩得鼻青臉
  腫遍體鱗傷。虧得禮部幾位官吏拼盡全力把他從地上拽將起來,扶掖著倉惶逃遁。
  衚衕里也有一個人不跑,這就是魏學曾。這位在遼東大營帶過兵任過總督的大臣,一見出了
  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逃命而是把火撲滅。他見眾位官員撒鷹似的逃竄,連忙跳到童立本的
  棺材上大聲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但任他喊破嗓子,也沒有人聽他的。這些
  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官員們,此時只恨爺娘少生了兩條腿。瞧他們如此熊包自私不爭氣,魏學
  曾氣成黑臉包公,後悔不該與這幫窩囊廢攪和在一起。恰在這時,擱棺材的凳子腿兒被燒斷
  ,棺材倒了,魏學曾被摔在地,剎那間就被衝過來的火焰燎成一個火人。「魏大人,逃吧!
  」有個下等官員跑過來幫他。他跳起來摑了那人一個耳光,恨恨罵道:「你看看,百姓人家
  的房子都起火了,身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火勢越來越大,挨了耳光的那個下等官
  員也不敢站在原地計較,捂著臉,踩著輪子一般溜了。童家門口只剩下魏學曾一個人,他頂
  著烈焰跑進童家拎出一桶水來,潑向一位渾身是火躺在地上痙攣的年老官員。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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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52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三十六回 借擬票宰揆開新政 得密札明月照愁心 文 / 熊召政

 早晨,張居正一到內閣,傳旨太監便前來向他傳達皇上的兩條口諭:第一,今秋的經筵推到十月十日舉行;第二,每見先生票本,墨跡光彩異常,香氣彌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聽了這兩條聖諭,張居正大喜過望,吩咐書辦賞給傳旨太監五兩銀子。傳旨太監來內閣傳旨多次,從未得到獎賞。張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驚奇,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喜顛
  顛地走了。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為了得到這道聖諭,花費了何等樣的心血。
  那日在文華殿東室,馮保與張居正商量皇上經筵的事。對於十五萬兩銀子的開支,張居正知道硬抗不行,於是有意無意間提了一條建議,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選個黃道吉日。馮保回宮向李太後作了稟報。李太后覺得張居正建議甚好,便在馮保的提議下微服出宮,去了李鐵嘴測字館。
  先一天,當游七從徐爵口中得知馮保與邱得用已去測字館探聽了虛實,李太后的決定親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馬就稟告了張居正。這位被眼下混亂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輔,突然間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當即向游七面授機宜,讓他連夜去找李鐵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開李鐵嘴的大門,告訴他,明天會有什麼什麼樣的人來他館里測字,不管這母子二人報了什麼樣的字讓他測,他一定要做到兩樣:一是論及花錢之事,就說眼下無錢可花,若硬要花錢,則有災咎;二是若要選擇黃道吉日,則盡量往後拖。李鐵嘴開館二十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出於職業道德與一己尊嚴,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位陌生人的建議。但游七的言談舉止,又讓他感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猶豫再三,他問道:「咱為何要這樣做?」游七從懷中拿出一碇五十兩的紋銀放在桌上——這還是皇上那天頒賜給張居正的。游七說:「按我說的去做,這個權作賞銀。」李鐵嘴居京師多年,認得這錠紋銀是內府出品,越發覺得這事蹊蹺。心想來者所求也不是什麼難事,加之有這大一錠紋銀可賺,便點頭應允下來。第二天他如計行事,展示他鐵嘴功夫,說話緊扣字意絲絲入扣,把游七交待之事當成「玄機」說出
  ,被李太後母子驚為天人。當天夜裡,游七又去李鐵嘴那裡討了回信,張居正聽了將信將疑
  。現在聽了這道聖諭,才相信李鐵嘴所言不誑。想到如此大的一個難關,竟能憑藉一個江湖藝人的油嘴度過,心裡頭不但不感到輕鬆,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負疚感。
  如果說第一條聖諭讓他心安,第二條聖諭更是令他難抑激動。問墨雖是小事,但從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當「師傅」對待了。這小小的變化,預示著李太后對他曾一度動搖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復。他望了望乾清宮的方向,沐浴在燦爛秋陽下的紫禁城,此刻蔦蘿不動、纖塵不飛。他的心情頓時恬適下來,略一沉思,就援筆伸紙,寫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張居正僅就聖諭問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宮墨,蓋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號水晶宮客,家富而好文雅,與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贈,然所制僅數十挺,故坊間無售。曾聽友人言,文晶宮墨製法特精:用上好純正松煙,干搗細篩,每一斤煙兌膠五兩,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既解膠,又益墨色。煙浸之後,又用雞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兩,皆別治合調,鐵臼中搗三萬杵,可過而不可少。大凡墨以堅為上,古墨以上黨松心為煙,以代郡鹿角膠煎為膏汁而和之,其堅如石。此為易水人祖氏所創,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後有汪超者得祖氏真傳。唐末與其子延遷居來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論者言廷器制墨其堅如玉,其香如蘭,其紋如犀,長不過尺,細如箸。用三年乃盡,其磨處邊際似刀,可以截紙。用其墨書版牘,歲久牘朽而字不動,皆言其堅也。
  
  寫到這裡,張居正把值房書辦姚曠喊了進來,問他:「所存水晶宮墨還有幾挺?」?
  「兩挺。」
  「好。」
  張居正答應一聲,又寫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宮墨,從翰林院學士許國處得來。許為歙人,學問精湛,為士林推重。皇上經筵,臣所選講師三人,許國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宮墨尚有兩挺,現呈獻皇上試用,若稱聖意,可諭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宮墨為專貢。張居正伏拜。
  寫畢,張居正檢查兩遍並無紕漏,便吩咐姚曠:「你將這份揭帖連同那兩挺水晶宮墨封好,
  一併送到司禮監轉呈皇上。」
  姚曠剛走,張居正身子都未挪動,就開始翻閱由司禮監送出的待擬票的奏摺。第一道摺子,
  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獻言,其中一段寫道
  祖宗設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謂之法司,其責糾正官邪、清平獄訟也。設立東廠、錦衣衛,謂之詔獄,所以緝捕盜賊、詰問姦宄也。夫職業之廢,謂之曠官;職掌之奪,謂之侵官。今後凡貪官冤獄,仍責之法司提問辯明。若有隱情曲法,聽廠衛勘查報上。凡盜賊姦宄,仍責之廠衛緝訪捕獲,然必審問明白,送法司擬票報上。唯其法司與廠衛職責分明,方能事體允當,各衙值事不至混亂。
  讀完這道奏摺,張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來讀。這道摺子是山東道御史謝柬之寫的《陳時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庫日空,乞敕各部備查近來比隆慶初年相比情況: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職官吏,戶部新增各官並各王府俸祿幾何,禮部新增供應並祭祀賞賜等項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軍職並柴薪皂隸多少,工部新增工官並營造料價多少。各部應逐項清查總數上報,如此可以革冒濫貪墨之弊,量入為出,止各衙門攀比妄費之心,懇望人主親加裁抑。
  張居正一口氣讀完九道待擬票的奏摺,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覺得精神氣兒格外旺盛。這九道摺子除了上述兩道,餘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蘇州衚衕巡警鋪檔頭蔣二旺吃空額一事引發議論,建議清理天下營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額貪墨餉銀者,一律嚴懲;有兩道涉及理財,就清理全國各府州縣累年積欠課銀獻計;還有兩道希望聖上諭旨京師各大衙門盡去奢靡浮費之風,厲行節約,以省國用。這裡頭有一道摺子是光祿寺丞羅先吉所寫,言隆慶五至六年兩年間,由光祿寺進上供物用於皇上膳食並修齋等項器皿,共二萬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內侍截留未出。羅先吉用詞尖刻,稱這等取物不還的做法,類同貪墨,望聖上發旨,將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監清理歸還。
  不難看出,這九道摺子雖議事各異,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揭露時弊,抨擊朝政。如今把它們擺在一起,就感到份量頗重。局外人哪能知曉,它們的出籠,原也出自張居正的一片苦心。卻說朱洪武創設的首輔制,與唐宋兩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輔與宰相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國方式卻差別甚大。宰相握有提調任免生殺予奪之權,而首輔名義上只不過是皇帝的顧問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員,調動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對各大衙門及全國各府州縣直接發號施令。但是,首輔也有一樣顯赫的權力,那就是擬票。國朝政事,無論大小,皆以皇上的聖旨為準。但皇上的聖旨,除極少個例,一般都往內閣擬票。皇上同意這個擬票,就命司禮監照樣謄抄一遍,是謂批?。皇上若不同意,仍得發回內閣重擬。有時候,皇上也可繞過內閣逕發「中旨」,但不可能經常這樣,大量的聖旨,還得照票批?。這樣一來,首輔就可以通過擬票間接地控制朝綱政局。這樣一種執政方式,對皇上與首輔雙方均有制約。若雙方發生矛盾,失敗的只能是首輔。皇上雖不能更改這種先祖創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換首輔。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為的首輔,首先要審時度勢,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皇上。其次就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相關官員,讓他們向皇上寫折呈奏,自己再來行使擬票權批准這一建言。高拱在任時,之所以能呼風喚雨獨攬朝局,就在於他既得寵於皇上,又有一大批門生故舊為之效勞。張居正久居內閣,焉能不知箇中奧秘?他雖然痛恨朋黨,私下裡又不得不承認,如此體制之下,沒有朋黨必然一事無成。因此他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用術存正氣,結黨不營私。基於這一點,多年來他也用心結納同志,培植勢力
  。上任首輔兩個多月以來,他彷彿經歷了漫長的二十年。說嚴重一點,他每天都處在焦灼、希望、感奮與痛苦中。但作為一個韜光養晦多年的人,他並沒有被這暫時的困境所嚇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後,他感到形勢有可能發生轉變。經過深思熟慮,他向全國各地發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門生故舊。他向他們密授機宜,教他們如何向皇上寫折進言。現在擺在他桌上的這九道奏摺,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數發來內閣擬票,其態度不言自明。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禁雙眸炯然,腦海里頓時升騰起一個壯麗的憧憬:萬曆新政就要開始了!?
  於是,在極度的興奮中,他提筆擬票。
  給施琅奏摺的擬票是:
  
  國朝創設法司與廠衛,職責各有定製,著該衙門聽了,詔如議行。
  給謝柬之《陳時弊疏》的票擬是:
  這道疏切中時弊,著各部院大臣看了,詳議報來,不得延誤。
  給光祿寺丞羅先吉呈疏的票擬是:器皿偷盜昧沒之事,屢有發生,這都是孟沖任上事。所言器皿,應悉數歸還。今後遇著這等事,俱附寫驗入,尚膳監並各宮值日太監照數發出,如有損少,聽提督太監參奏。
  剛擬了這三道票,張居正擱筆,才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有人敲門。
  「誰?」
  「是我。」
  姚曠推門而入。
  「揭帖送進去了?」
  「送了。」姚曠一臉緊張之色,畏葸說道,「首輔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衚衕燒起了大火。」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大半天。風助火勢越燒越猛,虧得京師大營派了數百兵士趕來撲救,才把火勢控制住,薄暮時分完全熄滅。據初步統計,這場大火燒死官員五人,圍觀及住戶民眾二十四人,燒毀民房一百八十七間,踩傷燒傷的人數以百計。其中十幾個傷勢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俱被燒成一堆黑炭。他的蒼頭老鄭在混亂中被踩死,侍妾桂兒被燒得體無完膚,躺在床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羊尾巴衚衕變成了火葬場,生前懵懂愚鈍,死後受人利用的童立本,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三十個人為他陪葬
  。
  大火燒得正盛時,張居正親臨現場察看火勢,並就救火事宜及善後處置作了一番緊張安排。
  直等到灰飛煙滅一片狼藉,被燒得衣不遮體毛髮俱焦的官員一個個被抬走,他才登轎離開。
  回來路上,他思慮著這件慘案究竟如何發生,應怎樣調查事發真相,處理善後事宜。同時他又暗自慶幸,這場大火倒是幫了大忙。他現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責任而不必顧忌各種浮言詈議。想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搖頭苦笑,心中忖道:「還是古人說得對,多行不義必自斃,唯蒼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張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罷晚飯來到書房,堂役就進來稟報王篆已到,張居正吩咐傳他來書房會見。
  剛落坐,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說:「首輔,今天的這場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張居正儘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臉色一沉,說道:「一場烈火燒死這麼多無辜,你身為大臣,怎麼還能幸災樂禍?」
  王篆本想拍馬屁,卻沒料到招來申斥,好在他臉皮厚,竟嘿嘿地乾笑著掩飾尷尬。
  「外頭都有何輿情?」張居正又問。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訪單都還沒有送上來,卑職來之前已經吩咐,一有密報,直接送來這裡。」
  王篆手下有一幫便衣耳目,專門察訪京師各色人等動靜,雖不及馮保掌握的東廠權勢大,眼線廣,卻也讓京師官紳大戶感到莫大威脅。馮保的東廠本是直接為皇上服務,蓋因皇上小,
  張居正實際上總攝朝綱,再加上與馮保打得火熱,所以,本來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覽閱的東廠訪單密札,馮保也會送一份給他。正因為控制了兩條暗線,京城百官的一舉一動都在張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著說:「這場大火把參加公祭的官員們都嚇蒙了。死的、傷的不說,僥倖逃出來的,
  也都成了驚弓之鳥。」
  「魏學曾呢?」
  「他燒得傷勢不輕,聽說他一連從火堆搶出了六個人,煙熏火燎暈倒過去,兵士用水把他澆醒了。他仍不肯走,堅持要和兵士們一起救火。他鬍子燒光了,臉上儘是大水泡。」
  「魏學曾這個人,與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語。」張居正心中很是欣賞魏學曾這股子敢作敢為的英雄俠氣。
  「楊博、葛守禮等,都稱讚魏學曾是一條漢子。」王篆隨話搭話。
  「魏學曾現在何處?」
  「在家裡,楊博老找來太醫給他療傷。不過,聽說他家門口,已經有了一隊錦衣衛。」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
  錦衣衛同東廠一樣,也是直接歸皇上掌管。既然錦衣衛已出動,就證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
  猜想皇上一定是聽了馮保的話要嚴懲肇事者了。於是又問:
  「王希烈呢?」
  「他的傷勢不重,但聽說他得了驚嚇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門口有錦衣衛嗎?」
  「有,」王篆眨眨眼睛,討好地說,「首輔,錦衣衛出動,皇上聖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張居正點點頭,深思著說,「今天這場火,發得有些蹊蹺,果真是觸怒天意?」?、
  「京城秋燥,連狗鼻子都幹得流血。何況那些布扎紙糊的冥器,濺上一個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勢。」
  「究竟是何原因發火,介東,你務必調查清楚。」
  「是。」
  兩人正說話時,司閽又報外頭有人要見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來,激動得臉色通紅,嚷道:
  「首輔,王希烈死了。」
  「怎麼死的?」張居正驚問。
  「懸樑自盡,這是卑職手下人剛剛得到的消息,」王篆輕蔑地說,「這個膿包,一看錦衣衛封了門,就知道自己罪責難逃,與其送進三法司讞獄問罪,倒不如自我了結。」
  張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東,關於這場火災始末情由,你連夜寫一個摺子,明天
  一早送來內閣,轉奏皇上。」
  「卑職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說他應起身告辭,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還有事嗎?」張居正問。
  「有。」王篆伸頭朝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昨天,我去了一趟積香廬。」
  「啊?」張居正這才記起在積香廬里養病的玉娘,忙問道,「玉娘現在怎樣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點東西了。」
  「很好,」張居正眼前浮現出玉娘美麗的倩影,一種溫情油然而生,他叮囑道,「還得加緊
  治療,爭取早日康復。《詩經》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雖有巧笑,但盼盼美目
  還得假以時日啊。」
  「首輔說得是,」王篆隨聲附和,又道,「玉娘讓卑職帶信,她想見你。」
  「是嗎?」張居正微微一笑,「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你轉告她,這些時要靜心養病。」
  ?「是。」
  王篆準備退下,張居正又喊住他,問道:「介東,聽說蔣二旺關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說,應如何處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張居正已鐵定了心懲處貪墨。蔣二旺是一個突破口,緊接著是楊用成,後面不知道還要牽出多大一串呢。他雖內心深處同情蔣二旺,但此刻卻狠著心說:
  「他喊什麼冤枉?兩個空額吃了五年,這是鐵證如山的事。他雖然是卑職屬下,但卑職不護短,建議首輔給他嚴懲。」
  「好一個介東,秉公為國,不徇私情,這才是循吏!」張居正稱讚了一句,接著說,「上次我已講過,你做得好,就給你陞官。我說到做到,這次京察,兩京官員調動較大,我準備向皇上推薦你去揚州擔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運,與同樣開府揚州的江淮鹽運使都是最令人眼熱的衙門。操江御史三品銜,這樣王篆不但官升一級,還得到了一個肥差。他雖然心中狂喜不己,嘴裡卻說道:
  「卑職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輔指教,這一下去得遠了,豈不空落得慌?」
  「這豈是大丈夫說的話,沒出息!」
  張居正善意地罵了一句,揮揮手讓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書案前,打開擱在案上的一個卷宗,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了二十幾個人名,都是兩京各衙門三品以上大臣——他準備向皇上
  建議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瀏覽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陝西巡撫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國子監監事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改任四川巡撫
  禮部右侍郎畢昭改任山西巡撫
  都察院右都御史蔣孔蘇改任江西監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祿改任南京戶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劉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戶部右侍郎陳瓚改任左侍郎
  戶部左侍郎郭朝賓總督天下倉場
  南京戶部右侍郎李晉改任雲南巡撫
  湖南按察使李義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撫潘季馴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撫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看罷這張名單,張居正提筆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學曾名下改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
  都御史」字樣。他正準備就這份名單給皇上寫一份密帖,游七敲門進來稟道:
  「老爺,您的親家劉大人來了。」
  「人呢?」
  「在花廳里。」
  張居正起身到花廳相見,剛一落座,他就笑著說:「孟真,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過從?」
  自張居正出任首輔,幾乎所有湖北老鄉都登門恭賀,唯獨劉一儒沒來過。此時劉一儒答道:
  「您初登首輔,政事千頭萬緒,卑職不便前來打攪。」
  「親戚之間,不必過於拘禮。」
  張居正溫和地責備,接著問了一些女兒女婿的家常話。張居正閉口不談今日的大火,劉一儒
  更不肯有片語關涉。扯過閑話,劉一儒吩咐隨從家人拎了一個錦匣進來,說道:「先生致位宰輔,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件大事,我一時想不到如何表達心意。前些時逛琉璃廠骨董鋪,
  看到這件東西,就把它買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歡。」說著解開絲帶,從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隻尺五大小的缽盂。張居正饒有興趣的上前觀看,這隻缽盂乃陽羨砂製品,用為水注。缽盂兩邊之耳,左綴一綠菱角,右綴一淺紅荔枝,兩者之間,又綴了一枝淡黃如意。底盤上是兩隻纏繞著的黑螭龍虎。四爪伸開,恰成缽盂的四足。虎腹上鐫有「熙寧二年」四字,原來是宋朝舊物。細看這些飾物,無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斷,熙寧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歷史了,這隻缽盂卻保存完好,沒有一點損傷。
  「唔,這是寶物,虧你孟真覓到。」張居正讚賞地說,「我早就訂下規矩,禮物一概拒收,
  但這次我破例收下。」
  劉一儒謝過,接著說:「卑職還有一事相求。」
  「請講。」
  「這次京察,卑職想離開刑部。」?
  張居正彷彿已經料到劉一儒會提出這個請求,說道:「孟真,聽說那天在童立本家門前,魏學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順便把我和王之誥都捎上了。」
  「實有其事。」劉一儒回答,「刑部裡頭,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貳,確實有些不妥。」
  「這事你不說,仆也尋思要動一動。告若從南京調來出掌刑部,雖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資歷名望,卻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這佐貳官,也不是我的裙帶關係當上去的,這一點,我不怕外人議論。我擔心的是兩個親家同處一部,遇事推讓都當好好先生,於公於私都不利。我本來就想趁這次京察調動你的職務。今天你來得正好,我要當面徵詢你的意見,京城各衙門,這次京察會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願意去哪裡。」
  一聽這話,劉一儒心中猛地一緊。外頭都說張居正借京察排除異己,他現在露嘴說出「會空出許多位子」,可見傳言不謬。聯想到這些時京城風風雨雨,他脫口說道:
  「我願意去南京。」?
  「南京?你願意去南京?」張居正懷疑聽錯了,連聲問道。
  「是的,我願意去南京。」劉一儒顯然已經考慮成熟,從容說道,「在自陳的摺子中,卑職
  已將擔任刑部左侍郎兩年來的過錯得失向皇上陳述明白,並懇請皇上降黜使用。今天來找你
  ,是想再次向首輔表明心跡,卑職真的願意到南京,任一閑職足矣。」
  劉一儒說得懇切,張居正心中升起一絲不快,怏怏說道:「我還準備舉薦你去吏部接替魏學曾,看來只得作罷。」劉一儒見目的已經達到,再呆下去恐節外生枝,遂起身告辭。望著他離去的背景,張居正心中忖道:「這個劉一儒,畢竟也是清流作風。」一眼瞥見劉一儒留在案上的那隻骨董,喊過游七說道:「你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物件,綴上的這四件東西,不倫不類,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義?」游七端詳半天,忽然悟到什麼,正待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麼?」張居正追問。
  「老爺,不好講。」游七吞吞吐吐。
  「但講無妨。」
  見張居正有些不高興了,游七不敢違拗,便說道:「老爺,這四件東西,綠菱角取一『菱』
  字,紅荔枝取一『荔』字。黃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龍虎取一『螭』字,加之這骨董本身
  是一隻缽盂,且取一個『缽』字放在中間,把這五個字聯起來讀,其諧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聽完游七的解說,張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劉一儒這哪是送什麼骨董,而是假借名目極盡嘲諷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輔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所作所為,竟被親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舉,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場語言講,「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風骨。就在一場大火之後,劉一儒送來這一句「箴言」,張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傷害。他真想拎起那隻缽盂,狠命朝地上一摜。但手一伸出又改變了主意。
  他撫摸著這隻設色古巧傳世久遠的缽盂,感慨萬千地說:
  「游七,把它擺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讀這座右銘。」
  游七還未離開,司閽又急匆匆走進來,稟道:「老爺,廣西急報。」
  「啊!」
  張居正接過,一看關防就知是兩廣總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馳傳密札,他迅即拆開來讀。殷正茂
  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領的剿匪大軍已攻破水?山中的匪巢,兩個叛首,韋銀豹被殺,黃朝猛被生擒。
  看罷此札,張居正大喜。他負手走出花廳,忽聞得一陣馥郁的香氣。他問游七:
  「是不是後花園中的桂花開了?」
  「是的,老爺,開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張居正舉頭望月,但見一輪欲圓未圓的明月掛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記起還有三天
  就是中秋節,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負滿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後花園中擺上茶點,
  請夫人出來,一同品花賞月。」
  游七領命而去,不過片刻,又有人來說徐爵求見。
  「領他進來。」?
  言未畢而徐爵已抬腳進門,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給他帶來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時的那場大火,是馮保指使東廠特務混在人群中暗地點燃的。
  張居正頓時愣了,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徐爵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爺!」
  游七輕喊一聲把他驚醒,他扭頭問道:「你有何事?」
  「後花園中的茶點已擺好,夫人已經入座了。」
  張居正煩躁地一揮手,嘴中冷冰冰吐出兩個字:
  「撤了!」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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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5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一回 李國舅弄玄扮妖道 孫督造報憂啟釁端?    文 / 熊召政


  「馮老公公到——」?
  一聲高亢的吆喝,穿過早晨的淡淡白霧,從廣袤鄉野間的大道上傳到白雲觀門前廣場,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先前這裡已黑鴉鴉落了一大片各色轎子,內中坐的都是身著貂袍的朱衣太監。他們早早兒來到這裡,為的是迎候他們的主子。聽得吆喝,他們都慌忙鑽出轎來,伸長脖梗兒朝大路上瞻望。須臾間,只聽得一陣匆促的馬蹄,早有二十餘騎武弁馳進廣場。他們都頭戴圓帽腳蹬白靴,身穿圓領十二顆紐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東廠的番役。領頭的掌貼刑雖然穿著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著的這些內府貂?來,身份還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東廠的官員,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們放在眼裡,只公事公辦地拱了拱手,說了一句:「公公們來得早。」然後就吩咐手下:「廣場上太亂,你們盯著些個。」?
  話音剛落,一長列氣勢森嚴的儀仗已是進了廣場。臨近山門,只見瓜斧號旗一刷兒閃開,遮轎的六把大金扇兩邊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黃圍簾大暖轎來。頓時,廣場上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傢伙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為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這當兒,萬曆朝的赫赫「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
  為了今日的出行,馮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並沒有穿官服,而是在貼身的水獺皮小襖外,罩了一件上等湖絲製作的絲綿道袍,腳蹬一雙羊羔皮的短?靴,靴上的圓泡釘全用純金製作,代替了慣常的黃銅,頭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製成。這身打扮雖無官氣卻更顯得雍容華貴。加之他一張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臉,舉手投足頤指氣使,都不得不讓人對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轎門的這一剎那,眾貂?好像羊見虎鼠見貓一般一起跪下,齊聲喊道:
  ?「小的們恭候老公公。」?
  馮保也不言聲,只把手虛抬一下讓貂?們平身,這時,一名站在台階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門內大喊一聲:「奏樂——」,候了多時的道家樂手立馬兒弦索高奏響器齊鳴。更有十幾名小道人次第點燃手中舉著的纏滿鞭炮的長篙,噼里啪啦炸了個昏天黑地。震得廣場上看熱鬧的人個個都捂了耳朵。在肅穆的大內呆久了,馮保不大習慣這種鬧哄哄的歡迎場面。鞭炮一響,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他才隨著迎候的道長聞天鶴進了山門。??
  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可枚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乃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薩,這是遠郊。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里許的這座白雲觀。
  白雲觀,在道教裡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於唐代,
  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名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國影響極大。他死後,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師庶民都會攜著香紙爆竹,三牲酒漿到白雲觀來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師人必過的燕九節。屆時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各色帳篷帷屋都搭蓋起來,迤迤邐邐幾里路長。全國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趕來這裡,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缽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沓來,打情罵俏嬉鬧玩耍,或艷幟招搖或席地哄飲,日以繼夜聲勢不衰。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裡,肩著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著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鹵,應有盡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几筵篋笥,到盤盂銅錫、骨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因此,這緊接著元宵節之後的燕九節,又把京城的遊冶聲采熱鬧氣兒,喧喧鬧鬧延長了幾日。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這燕九節又添了一項內容,即宮內的太監們每到這一天,也必定轎馬塞道趕到白雲觀來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沒根的貴?考證出來,說丘處機出家之初的生日這一天,為絕塵心竟然自閹。因此,太監們便把他認作本門「閹幫」的幫主,年年祭奠如儀,一絲兒也不馬虎。今年是馮保出掌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年,領銜主祭責無旁貸。較之前幾年,今天的場面就顯得格外鋪排與顯耀。?
  在道人陪侍與百十位貴?的簇擁下,馮保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欞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跡。由此入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御閣五重正殿,還有鍾、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斗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園內小橋浮綠,游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佔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參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雲觀內,處處裝飾一新。石階砌玉,檐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如此蓬萊仙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站在欞星門下的馮保,一看這些景緻,頓時心情一爽,問站在身邊的聞天鶴:?
  「聞道長,這道兒一塵不染,香客們怎樣進來拜神呢?」?聞天鶴恭敬回答:「啟稟馮老公公,貧道已得東廠指示,馮老公公在觀期間,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馮保微微一笑,說:「道長知會錯了,咱是說,這麼潔凈的道兒,香客們一踩,不就髒了?」?「哦,是這樣,」聞天鶴緊張的心情稍有鬆弛,回道,「觀內有十幾個小道士隨時打掃,不至於污穢到哪裡。」?
  「這樣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說話間,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過窩風橋,穿過三重大殿,來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門前。早在幾天前,徐爵就知會聞天鶴道長,馮保此次來白雲觀只祭祀丘祖,餘下各殿一律不進。知情人一聽便知,當今皇上聖母李太后一心向佛,與道教略不關涉,馮保跟著她,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本在情理之中,但對於白雲觀來講,多少有些遺憾。丘祖殿面闊五間,進深七楹,是白雲觀中最為恢弘的單檐歇山式大殿。為了這次祭祀,眾貂?合夥捐了五千兩銀子裝修白雲觀,馮保單獨捐了兩千兩銀子裝修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見迴廊藻井,飛檐礎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塗了金粉,愈覺富貴華麗。馮保跨進殿中,頓時道樂大作,眾貂?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儀。?
  卻說馮保跪在蒲團上還未起身,忽聽得門外頭傳來吵鬧之聲,兩個小內侍將他攙將起來,他眼睛瞄著丘祖,嘴中問道:?
  「什麼人喧嘩?」?
  與馮保一起來的徐爵正準備派人出去查看,卻見東廠一黑靴小校飛快跑來稟報,說是園門外頭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非要闖進來不可。?
  「是個啥樣兒人?」馮保問。?
  「說不上,頭上戴著一隻銅圈,箍住一頭亂髮,披著一件青色大氅,手上還舉著一面幡竿,上面書了『替天行道』四字。」?
  馮保聽了皺眉,喝道:「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著問話。」?
  言猶未了,只聽得門外有人嬉笑道:「馮老公公,不用打著問話,貧道已經來了。」?
  說話間,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著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馮保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時倉促記不清是誰,便狐疑地問:?
  「你是?」?
  來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臉上的亂髮往後攏了攏,揶揄道:「馮老公公,你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馮保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武清侯李偉的獨生兒子,當今聖上萬曆小皇帝的嫡親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來是國舅大人,看老夫這眼神兒,竟是這等的不濟,罪過,罪過!」?
  丘祖殿原不是會客的地方,幸好聞天鶴早在雲集園中備下了陳設典雅的齋房。馮保與李高蹙了進去,聞天鶴安排好茶點就退下了。馮保抿了一口滾熱的八寶茶,問道:?
  「國舅爺,你為何要弄出這一身打扮來?」?
  「過節呀,」李高脫口回答,見馮保一時沒有領會,又補充道,「今兒個是燕九節,我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這麼一說,馮保才恍然大悟。傳說每逢燕九節這一天,丘神仙就會喬裝打扮回到白雲觀來度化道眾,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著他白日飛升成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貧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總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
  大戶膏粱子弟,逢著這一天,都會跑到白雲觀來向這些「賤民」布施,如果碰巧從「賤民」中遇上一個丘神仙的化身,豈不是一本萬利的便宜事?不過,最樂於施捨的,還是內廷太監。這些人既認了丘祖為本門幫主,當然就想著如何攀緣接福,一年就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幫潑皮無賴,在這一日故意扮窮騙錢。李高顯然不屬於這種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馮保看來,純粹是閑得無聊找樂子,因此應付道:?
  「難怪你硬闖白雲觀,番役們不敢攔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沒聽出馮保話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雲觀門外,咱這身行頭,著實還唬了不少人呢!你看,這是咱收的利市錢。」說罷,解開青色大氅,只見胸前還有一個褡褳,他
  解下來朝地上一抖,寶鈔、銅板和碎銀竟滾了一地,他嬉笑說道:「這些功德錢,咱捐給白雲觀了。」?
  瞧著李高這副痴不痴獃不呆的現世寶樣子,馮保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資性就不是個讀書種子,仗著李太后這個姐姐,鎮日里呼朋引伴駕鷹逐犬,總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如今萬曆皇帝登基,他這位國舅,更成了拳頭上跑馬糞門裡吹火的人物,越發地了不得。
  馮保雖然不喜歡這種人,但礙著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闖進來找他有什麼事,只轉口問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這一向可好?」?
  李高聳了聳肩,揀了一塊黑脆脆的芝麻糕放進嘴中,一邊嚼一邊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沒聽說?」?
  「馮公公你深居大內,哪兒聽說去?」?
  「沒請太醫看看?」?
  「太醫都是些爛嘴龜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無遮攔,說話聲音比劈干竹子還響,這會兒打了一個咳嗽,接著說,「咱爹的病,馮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馮保不禁一怔,他聽出李高話中有話,便警覺問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馮保應了一聲,再不接腔。李高見他不再問了,索性自己捅了出來:「馮老公公,你說咱姐晉陞太后都兩年了,咱爹為何就不能水漲船高,從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聽這話題兒,馮保總算明了李高此行的目的。就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後去昭寧寺進香時,武清伯當面向她提過要求。李太后當時敷衍過去,後來也沒有下文。他曾向張居正提過一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位首輔也是不置一辭,他就再也不好說什麼了。眼下見李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知道搪塞不過去,便回道:?
  「冊封的事是朝廷大禮,條條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嘗不想自己的親爹封上侯爵,但禮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開口,別人又哪敢胡亂從事。」?
  李高覺得這話不中聽,卻也不便發作。他心知肚明,自己雖貴為國舅,但進宮一次也是難上加難。平素間往宮內頭傳話兒,還得靠這位手眼通天的內相,於是咽了一口氣,說道:?
  「馮老公公,咱跟你直說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場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經到手了。」?
  「哦?」一聽見「火」字兒,馮保眼皮子直跳,「這王希烈就是活著,也未必能辦成此事?」?「為啥?」?
  「他一個禮部侍郎,有多大的權力?」?
  「不管權力多大,王希烈畢竟當了多年的禮部左侍郎。朝廷一應禮法,他是爛熟於胸。他說過,常規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貴妃,一下子拔成太后,與陳皇后扯平身份,這還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為何就不能特例?」?
  「國舅爺,你可不能這樣攀比,你姐姐畢竟是當今聖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當今聖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親生女兒。」李高說著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勁朝地上杵了杵,翻著白眼嗆道:「咱爹的事兒辦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個人身上。」?
  「誰?」?
  「張居正。」?
  馮保當下就冷了臉,嗔道:「國舅爺,這話可不好隨便說的,首輔張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顧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對他深為倚重。你如此說話,豈不讓你姐姐傷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氣,只嘟噥道:「花花轎兒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馮保不想閑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強笑道:「國舅爺也不用說氣話,待瞅著機會,老夫再向太后請旨。」說著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連忙說道:「老公公不要理會錯了,咱今兒個大老遠趕來,並不是專為找你生閑氣的,咱的正經事兒還沒說呢。」?
  「啊,你還有事?」?
  馮保剛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門外,低聲說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兒,究竟如何做,讓咱找您討個見識。」?
  「啥事兒?」馮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門外,神秘地說:「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滄州看了塊吉地,想修墳呢。」?
  李高話音一落,馮保就知道意思了,當今的老國丈,又要變著法兒向皇上伸手要錢了。按朝廷規矩,皇親國戚修建墳寢,朝廷可適當補助。既不是為難事,馮保心下略寬,問道:?
  「武清伯修墳,好哇,擇的地怎麼樣?」?
  「說是塊好地,風水先生說,得把那架山整個兒買下來,山上有幾戶人家,得遷走。」?
  聽話聽音,馮保知道武清伯要獅子大張口了,便說:「江湖上的風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飯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經過欽天監踏勘核實。」?
  「咱爹說了,事情該怎麼辦,咱們按朝廷的章程,只是這花錢的事……」李高說到這裡把話頭打住,看了看馮保的臉色,又接著說,「咱爹說,請老公公您預先給咱姐通個氣兒。」?
  「這個好辦,我回去就講。」馮保一口應承,又出主意道,「你回去告訴武清伯,他那裡先把摺子寫好,通過宗人府送進宮裡頭。」?
  「多謝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談畢,見門口總有人晃來晃去,知道馮保還要會見別人,便道謝告辭,臨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寶茶一飲而行,隨手就把那隻薄胎的福祿壽青花盞朝地上一摔,「叭」的一聲茶水污了一地,馮保瞧著一地碎片,皺著眉頭問:?
  「國舅爺,這是為啥?」?
  「圖個吉利,歲歲(碎碎)平安!」說罷扮了個鬼臉,仍舊揮舞著幡竿告辭走了。?
  他前腳剛出門,徐爵後腳就領了一個人進來。只見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絲棉直裰,絎
  邊用的是鵝子黃的蟒絨,罩在直裰外頭的裘襖是用荔枝紅的雲緞面料製成,頭上戴了一頂用氂牛尾毛織成的高檐桶子珍珠冠,腳上穿了一雙墨絨布襪兒,踩著雙千層底的蘇州官樣布鞋,系在腰間的帶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製成,上下滾了兩道細密的荔枝紅彩邊,帶頭絛子上的吊墜兒是一隻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這身華貴脫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馮保的注意。
  來人一進門,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擺,在馮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納拜,振聲唱喏:「小可郝一標,叩見馮老公公。」?
  「起來起來,都老熟人了,講這客氣做甚。」馮保雖坐在椅子上不動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給郝員外看座。」?
  徐爵忙引著郝一標坐到馮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這位七彩霞老闆是京城裡頭富可敵國的首富,且平常與徐爵過從甚密,但真打真想見馮保一面卻也不易。去年聽說馮保要捐資修繕丘祖殿,郝一標主動提出代捐兩千兩銀子。馮保領了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這白雲觀里賞臉見他。?
  賓主坐定,小道人進來重沏了滾茶。馮保小呷一口,瞅著一身光鮮的郝一標,問道:?
  「郝員外,你這身直綴,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標恭敬回答。?
  哪兒產的?」?
  「聽說是波斯國那邊過來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國產的,小可一時也考證不出。」?
  「唔,波斯國,那是多遠的地頭兒啊!」馮保讚歎著說,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倭國的鳥布,高麗國的馬尾布,質量都好,常言道蘇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為啥就生產不出這等好布。」?
  「各國有各國的出產,彼等夷島番邦,雖是小國,卻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標儼然以行家的口氣回答。?
  馮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選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種布樣兒,已是十分的滿意,現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歡什麼樣兒的。」?
  「改一天,你把各種新樣布料都送到宮裡頭,咱讓李太后親自挑選。」?
  「小可謹遵吩咐。」?
  說到這裡,馮保又把郝一標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問:「你這西洋布,一縑值多少錢?」?
  「五十兩銀子。」?
  「這麼貴?」?
  該如何回答這一問,可叫郝一標犯了難:因自國朝以來,朝廷就有明禁,不準民間與外國通商。到了嘉靖朝,因為東南沿海洋麵上海盜猖獗,時常有倭寇來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隻殺人越貨,更屢屢登陸騷擾,甚至攻城拔寨,為害劇烈。嘉靖皇帝便下詔實行了最嚴厲的海禁。凡敢於與倭寇通商者,一經查出,不但貨物全繳焚毀,當事者本人處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慶朝後,海禁雖稍有鬆動,但海上貿易仍屬於禁止之列。一些商人為利所趨,有時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這樣就面臨雙重危險: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盜的搶劫。這兩樣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會招致殺身之禍。但是,賺錢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賠本的生意沒有一個人去做,只要能賺到大把的銀子還是有不少人甘冒殺頭的危險。郝一標便屬於後者。他在江浙一帶的外海經營私貨貿易已有四五個年頭了。為了對付海盜,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強徒充當商船護衛,為了貨物順利登岸,他收買了一大批臨海府縣的官員,打通了所有關節,總之是處處逢迎通行無阻。隆慶之後,南北二京爭奇鬥豔追慕浮華的風氣愈演愈烈。郝一標從海上弄回的各色外國布料,總是供不應求。聽說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標的生意越發地紅火了。儘管他的生意是一口價,一應布疋貴得離譜,也總沒個滯銷的時候。這會兒從馮保嘴中蹦出個「貴」字兒,他便眼皮子發跳。屏神靜氣一會兒,他自認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從海上弄回來的,風險大,所以貴。」?
  馮保早就知道郝一標海上販私大發橫財,作為保護傘,他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但他擔心郝一標太過張狂弄出事情來,便想趁機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顏說道:?
  「郝員外,你這些西洋布鳥布希么的,雖然質量上乘,但畢竟來路不正,若認真追查下來,你恐怕也難逃干係。你也知道,朝廷從來都沒有取消過海禁。」?
  郝一標頓時額上滲出了冷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他愣了一下,只乖巧應道:?
  「小可的生意,全賴馮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馮保在心裡頭嘀咕了一句,嘴裡卻說:「你要明白,豬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啊!」?
  「馮公公所言極是,」郝一標做出一副依頭順腦的樣子,請教道,「小可思著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講吧。」?
  「馮公公是當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議,乾脆取消海禁。」?
  「拈根燈草,說得輕巧,」馮保嘴一癟,不以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豈能輕易改動。再說,海禁於你郝員外,有哪門子不好?」?
  「這……」?
  郝一標解不透話中含義,一時語塞。馮保睨著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賈們一窩蜂地跑到海上,只怕從此後,你的五十兩銀子一縑的西洋布,賤得就像蘿蔔白菜。」?
  「還是公公高瞻遠矚,」話一挑明,郝一標明白馮保的心還是向著他的,因此滿嘴恭維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讓小可做這獨門生意。」?
  一直陪伴在側的徐爵這時插了一句:「老郝,獨門生意可以做,但獨食兒不能吃。」?
  「這個自然,郝某再顢頇,也不敢少了馮公公的孝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至理。」
  「你懂得這個理就好,」馮保優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齊的指甲,怡然說道,「千萬不可學那些市儈,見了點銀子,好似蒼蠅見血。」?
  「公公教誨,郝某銘記在心,」郝一標說著,朝徐爵睃了一眼,見徐爵有鼓勵的意思,便鼓著勇氣說,「馮公公,小人還有一事相求。」?
  馮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標講。?
  郝一標言道:「小可聽說,每年三月,南京鰣魚廠的貢船就會屆時發運,經運河到北京。而且這貢船歸大內尚膳監管轄,地方官不能插手。」?
  馮保淺淺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麼主意來著?」?
  「小人想在這貢船上搭載一些貨物。」?
  「什麼貨物?」?
  「在蘇杭二州採購的綢緞衣料。」?
  「郝員外又跟咱玩貓膩,直說了吧,是不是又從海上弄了些寶貝來?」?
  「是……是的。」郝一標尷尬地笑著。?
  馮保聽徐爵說過,去年,張居正曾致信漕運總督王篆,幫郝一標弄了兩條漕船,運了諸多海上私貨到京。須知漕船與內廷貢船從南京起運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張家灣,沿途官府與榷場稅關都無權查驗,一趟下來,少繳一筆老大的榷稅不說,還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費和各類勒索。
  這個中好處,馮保焉能不知,便問道:?
  「去年,首輔張先生不是幫你弄了兩條船么,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聽馮保口氣中似乎含了一絲醋意,郝一標趕緊辯解:「首輔大人去年是幫小可弄了兩條船,但他言明,這是對前年秋上我幫他收購胡椒蘇木的回報,下不為例。」?
  「張先生知道你運的什麼嗎?」?
  「我告訴他是蘇杭綢緞。」?
  「南京鰣魚廠的貢船,一共才三條,而且都載得滿滿的,哪裡還能搭載貨物。」?
  「馮公公,你老只要發個話,天上星星都摘得下來,哪裡還在乎幾條貢船。」?
  「這事兒,回頭再議吧,」馮保伸了個懶腰,問徐爵,「咱來時,看到山門外支了幾里地的帳篷,都是賣貨的?」?
  「是的,」徐爵坐得筆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著回道,「滿京城的商販,都趕來這裡趁燕九。」?「是否有骨董攤兒?」?
  「有。」?
  「走,咱們去看看,郝員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標說著已是離座,用手撫了撫腰間晃動的那隻翡翠麒麟,大獻殷勤說道,「我來時見著了那些骨董攤兒,也擺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畫,只不知是真是假,馮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鑒定鑒定,若是真的碰上幾件,您都拿上,不拘價格小可一應付賬。」?
  「郝員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說見外話,錢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這麼說著,已是跨步出門。正要喚聞天鶴道長辭行,卻突然看見一個人跑進雲集園。只見這人約摸三十來歲年紀,穿著一襲小蟒朝天的玄色內五品補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體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幾分儒雅之氣。馮保定睛一看,不免驚道:?
  「這不是孫隆嗎?他怎麼跑這兒來了?」?
  說話間孫隆已氣喘吁吁跑到馮保跟前,雙腿一跪,稟道:「奴才孫隆,叩見老公公。」?
  此時的雲集園中,尚有不少太監在嬉鬧玩耍,孫隆的慌張樣子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園子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卻說這孫隆也是太監中的新貴,他入宮前讀過兩年私塾,又在內書堂學了三年,同別的小內侍相比,他的特點是留心學問,好談掌故,於骨董字畫多有愛好,因此很得馮保賞識。但因年輕資歷淺,在孟沖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內監庫的丁字型檔里當了一名司庫,專管內廷紙墨筆硯的文具發放,是一份油鹽不進葷腥不沾的閑差。但孫隆人很機靈,那一日趁送箋紙之機到了馮保的值房,從懷中摸出一把摺扇來,雙手遞給馮保,言道:「奴才覓到一把扇子,請馮老公公賞鑒。」馮保接過一看,是一把十分陳舊的黃羅扇。有兩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黃羅也褪去了光澤,積了幾塊小紅斑。扇面上書有一詩:「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銷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字體亦草亦行,豐腴有致。落款兩字:李煜。馮保看過大驚,問:「這是南唐李後主的?」孫隆答道:「奴才吃不準,但宋人筆記中記載過這件事,這把扇叫慶奴黃羅扇,是李後主賜給宮女慶奴的。宋朝時,這扇子落在東京汴梁,也由內廷的中貴人收藏。」馮保又把摺扇仔細看了一遍,說道:「這是李後主的真跡,你是怎麼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庫藏,發現了這個。此後翻遍所有的冊簿均不見登記,是個無主兒的物件,因此便攜來這裡。老公公若覺有趣,就留下。」馮保本就愛不釋手,一聽此話也不推辭就收下了。過了些時日,他打聽到這把慶奴黃羅扇並不是宮中舊物,而是孫隆花二十兩銀子從骨董市上買來的。對於一名小內侍來講,恐怕搜盡積蓄也很難湊足二十兩銀子,馮保嘴上不說,心裡頭對孫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區區二十兩銀子,而是看中孫隆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沖當了司禮監掌印后,一心要給孫隆謀個上等差事兒。年前,馮保奏明皇上,把內廷掌管的杭州織造局的掌印太監撤了,薦了孫隆前往接任。這內廷的織造局共有三個,一在蘇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規模最大。這三個織造局專管內廷的絲綢布料供應,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賞賜的緞帛均由此供給。織造局所給關防,均有「欽差」二字。因此,一應地方官員見了他們,管你幾品幾級,莫不都縮脖兒避馬讓轎。孫隆得了這份美差,自是對馮保感激涕零。過罷元宵節,他就去馮保府上辭行,說是選了燕九節這一天動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卻不知為何又突然出現在白雲觀。?
  馮保讓孫隆平身,然後問他:「你不是今日動身么,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孫隆喘息未定,哭喪著臉答道:「啟稟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點麻煩。」?
  「什麼麻煩?」?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這等事?」?
  馮保一雙眯眯眼突然睜大了,怔怔地望著孫隆。?
  卻說杭州、蘇州、松江三個織造局雖屬內廷管轄,但職責各有不同。杭州織造局主要是為皇上製造「龍衣」。皇上平居的?裳,大朝時的章服,祭祀時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龍衣」造價昂貴,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萬多兩銀子。這次孫隆履任,按馮保的授意,呈上一份製造清單,各色質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項,總共要耗費八十萬兩銀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樣頒旨。歷來規矩,三個內廷織造局用銀,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撥給。因此每年織造局用銀計劃,須得內廷織造局會同工部商量妥當后才報呈皇上。這次孫隆先請得聖意,再知會工部,這種作法已引起工部極度不滿。加之所請用銀高得離譜,比之隆慶皇帝時每年的四十萬兩銀子,高出一半還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織造局雖是欽差,但地方州府於此項配合,只認工部移文。孫隆自恃聖旨在握,滿以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昨日進了工部衙門,卻碰了一鼻子灰。?
  聽完孫隆的陳述,馮保這才感覺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個失誤。其實,這個「失誤」是他故意所為。他並不是不知道辦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禮監的權力,意欲通過此事作一試探。
  ?「工部你見著誰了?」馮保問。?
  「堂官朱衡。」孫隆答。?
  「這個老屎橛子。」馮保在心裡頭罵了一句,又問,「他不同意移文,說了些什麼?」?
  「這老倔頭態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細說緣由,只是說他就此事有奏本給皇上。」?
  「這樣的大事,為何昨天不來見咱?」馮保一下子惱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娘的熊包!」馮保惡狠狠罵了一句,再也沒有了逛骨董攤兒的雅興,一跺腳吩咐道:「備轎,回宮!」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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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5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二回 說龍袍李太后動怒 送奶子馮公公示敬? 文 / 熊召政

  馮保從白雲觀回來,徑直去了乾清宮。小皇上朱翊鈞在孫海、客用兩個貼身太監的陪侍下,正在東暖閣練書法。李太后則坐在花廳里,同尚儀局女官容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馮保先去拜會李太后,行了禮,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馮公公,聽說你今兒個去了白雲觀?」?
  「是的,今日是燕九節,奴才去白雲觀主祭。」馮保畢恭畢敬回答。?
  「祭誰呀?」?
  「丘處機。」?
  「啊,咱知道,丘處機是個大神仙,該祭,該祭!」李太后瞅著馮保汗兮兮的樣子,說著就笑起來,「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馮公公享盡人間富貴,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鍋里。」?
  幾句風趣話,逗得容兒失口笑了出來。馮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話意兒是否有嘲諷的意味。李太後接著問道:?
  「白雲觀還像往常一樣熱鬧么?」?
  「依奴才看,較之往日,更添了幾分熱鬧勁兒呢。萬歲爺登基,風調雨順,小民們哪個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氣兒。」?
  馮保幾句拍馬屁的話,李太后聽了熨貼,回道:「入宮前,咱跟著爹也曾去白雲觀趕過燕九節,各種雜耍小吃應有盡有,瘋玩一天也不覺著累。」?
  「奴才今日在白雲觀裡頭,還見著國舅爺了。」馮保趁機稟道。?
  「你說是李高?」李太后問。?
  「是的,他扮成個道人模樣,穿著件黑色大氅,手中拿著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兒。」?
  李太后聽了雙眉一蹙,說道,「這李高終究是一個不成器,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了兩件事,一是為武清伯晉封的事,後頭又說武清伯看中了一塊吉壤。」?
  馮保接著就把李高與他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稟報。李太后聽過,沉思了半晌。她記得去年秋上,父親與弟弟兩人還為晉封的事專門進宮找她談了一次,並說禮部右侍郎王希烈願意辦成這件事。對於這樣伸手要官討封,李太后心生反感,當時就把他們申斥了幾句。過了幾天,王希烈自殺,父親與弟弟自知理虧,也就不再糾纏此事了。如今跨過了年頭兒,李高又轉彎抹角求馮保帶話兒重提舊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處置,父親與弟弟還會無窮無盡地糾纏下去,但究竟如何辦,她心中也沒有底,於是問道:?
  「這件事,不知道張先生是怎麼想的?」?
  「奴才不知道,」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試探著問,「要麼,奴才去問問張先生?」?
  「不要問了,馮公公你先查一查,像這類晉封的事,國朝有何規定,老國丈封侯有無先例。如果沒有,有無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總之,你要查細一點。」說到這裡,李太后又轉到第二個話題上,「關於武清伯選吉壤的事,倒是要快辦,他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選吉壤選了七八年,總是定奪不下。這次選了一塊,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萬不可糊塗。」?
  「奴才已同李高講過,要讓欽天監派人去復勘。」?
  「這些事如何辦理,你是行家,要快辦。」?
  「是,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著,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卻是不挪步,他心裡頭一直惦記著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後跟前告朱衡一個刁狀,又一時轉不上話題。看他磨磨蹭蹭的樣子,李太后問:?
  「你還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馮保答非所問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說道:「咱們一道兒去東暖閣,看看皇上的字兒,又進步了多少。」?
  馮保與容兒,便陪著李太后挪步到了東暖閣。還沒進門,就聽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隻被小皇上賜名為大丫環的白鸚鵡,伸著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臨摹王右軍《蘭亭序》的朱翊鈞,一聽白鸚鵡的叫喚,趕忙擱筆。李太后一行已是挑簾兒走了進來,孫海與客用趕緊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鈞走前兩步垂手躬立,柔聲喊道。李太后疼愛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書案跟前,看了幾張剛剛臨摹的書法,問馮保:?
  「馮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喲,豈只合法度,萬歲爺照這麼練下去,書法肯定要獨步千古呢,」馮保一張麵糰兒似的臉上,堆滿了媚笑,「太后,你看萬歲爺臨摹的這個永字,點勾撇捺,都恰到好處,精氣神無一不佳,縱是王羲之再世,也不過如此。」?
  馮保這些評論,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掛滿笑意,牽著小皇上的手坐到綉榻上,說道:「立春已過,再過幾天就是雨水節,天氣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經筵也該開了。馮公公,你和張先生要趕緊會商,把日期早定下來。」?
  「奴才遵命。」馮保應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問:「今兒個有摺子遞進來么?」?
  「有,」朱翊鈞指著几案上的紅木匣說,「有三道摺子,兒等著與母后一起覽閱。」?
  「都是些什麼摺子?」李太后問馮保。?
  大凡給皇上的奏摺,都由通政司交給司禮監,再由司禮監轉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內容,馮保自白雲觀回來就打聽到了,這時候從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份摺子,一份是漕運總督王篆就漕軍編製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戶部申請增修通州糧倉,這都是例行公事,處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內閣票擬。」李太后吩咐,接著問,「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書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為杭州織造局申請用銀一事。」?
  「他怎麼說?」?
  「戶部不肯分擔應由該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萬兩嗎?」?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關於今年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冠冕服飾鞋襪一事,馮保去年底就向她請示過。當時雖然她也覺得馮保的預算造得太大,但慮著小皇上自登極以來,也從未認真做過幾套衣服,因此還是答允了。沒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書朱衡那裡卡了殼。她雖沒有見過朱衡,但對他的聲名卻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發生的一件事情,更讓她對這位老尚書沒有好感。卻說她當了太后以後,心裡頭一直記念著當年從?縣逃難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廟投宿一晚的事。那時一家四口盤纏已盡,又累又餓,虧得廟中老尼收留賜給茶飯,第二天上路時,老尼還送了幾十個銅板。她顯貴之後,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廟進香,使者回來說,那位老尼已經故去,廟也殘破不堪,她聽了就發願捐資重修。在馮保的建議下,小皇上諭旨工部派員前往涿州踏勘,制訂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資」重建,此事就不該工部負責。由於朱衡的作梗,這事兒就擱下了,到現在都未解決,李太后心裡一直怫然不樂。前思後想,她?著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慍色問道:?
  「這個朱衡,怎麼老是作對?」?
  馮保趁機攛掇:「依奴才看,朱衡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萬歲爺放在眼裡。」?
  「哼,」李太后秀眉一豎,露出潑辣勁兒,「倚老賣老,再老也是個臣子,皇上做事,未必還要看臣子的臉色?馮公公,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個治河專家。」?
  「啊,難怪,」李太后頓了頓,又伸手撫了撫小皇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龍袍,說道,「可憐鈞兒,雖然當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舊的。讓工部撥四十萬兩銀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當個皇帝還這麼背氣!」?
  一直陪侍在側一言不發的容兒,這時忽然搭訕著說:「啟稟太后,有句話不知奴婢當不當說。」?「說吧。」李太後點頭。?
  容兒微微聳了聳小巧勻稱的鼻翼,不緊不慢地說道:「奴婢偶觀閑書,有記載說唐安樂公主織了一條裙子,花錢一億緡,這價值聽了讓人咋舌。傳說這條裙子上織滿了花卉鳥獸,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圖案套著小圖案,怎麼著瞧都栩栩如生。而且這裙子從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從旁邊看,在日頭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現不同的顏色。每逢朝會,安樂公主穿出來,真箇兒是傾城傾色。比之安樂公主,萬歲爺花八十萬兩銀子製作龍袍,又算得了什麼!」?
  容兒是李太後跟前最為得寵的女官,她未曾開口說話前,馮保心裡頭直打鼓,他怕容兒打橫
  炮攪黃了局,卻是沒想到容兒講出這麼一個絕妙的例子。他頓時覺得這容兒比什麼時候都嫵媚可愛,不由得讚歎道:?
  「看不出容尚儀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女才子,這安樂公主的裙子,記載在哪本書上?」?
  「忘了,」容兒半是認真半是撒嬌地說,「但我的確看到過,因事兒特別,看過一次也就記住了。」?
  李太后問道:「這一億緡是個啥數目,比起八十萬兩銀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馮保扳著指頭瞎諞一通,「億底下是千萬,過了千萬是百萬,過了百萬才是十萬。緡是銅錢,現在十五吊錢值一兩銀子,這一億緡往低處說也值幾百萬兩銀子。」?
  李太后抿著嘴唇想了想,搖搖頭說:?
  「這是個極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發生在本朝,雖可比較,但不足為憑。朱衡的摺子如何處置,看來還得問過張先生。」?
  「太后,您怎麼什麼事兒都得問張先生呀?」話剛出口,容兒就感到失言,?得一伸舌頭,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沒有責怪她,只是柔聲說道:「張先生是先帝親自選定的顧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師,內閣的首輔,不問他問誰呀?」?
  善於察言觀色的馮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對張居正存有一份異樣的眷顧之情,便說道:?
  「要不,讓張先生找朱衡談一談,張先生滿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張先生是有主見的人,」李太后贊同馮保的意見,轉向小皇上說,「鈞兒,你應召見張先生,當面聽聽他的意見。」?
  「母后也一起參加召見嗎?」朱翊鈞懇切地問。?
  「當然。」?
  李太后極輕地回了一句,說完,豐腴白皙的面頰上忽然飛起了兩片薄薄的紅暈。馮保看在眼裡,心裡頭麻酥酥的,問道:?
  「啟稟太后,奴才是不是現在就去傳旨?」?
  「慢,」李太后輕輕地擺了擺手,說,「等把摺子送到內閣,看張先生如何票擬,然後再作定奪。」?
  「朱衡那邊怎麼辦?」?
  李太后深深嘆一口氣,說道:「這倔老頭子,看來還得對他薄加懲戒。」?
  天色黑盡,馮保才乘轎回到家中。客廳里先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孫隆,一個是內官監掌監吳和,一個是尚衣監掌監胡本楊。這三人都是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后提拔起來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內中官上至掌印太監下至內使小火者,攏共有一萬二千餘人。人役囂雜衙門眾多,常設機構有二十四監局。內府衙門竟是比政府衙門還要多。這二十四監局分別是司禮監、內官監、神宮監、尚寶監、尚衣監、尚膳監、值殿監、內承運庫、司鑰庫、巾帽局、針工局、織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運庫、甲字型檔、乙字型檔、丙字型檔、丁字型檔、戊字型檔、廣源庫、皮作局、兵仗局、寶源局、鐘鼓司等。在這些監局之外,還有外派如杭州、蘇州、松江等地織造局,南京鰣魚廠,應天順天兩府及各處皇陵守備太監,派駐九邊替皇上督軍的中使以及東廠掌爺等,都是些要緊的肥缺。這一應監局的級別,有高有低。當初洪武皇帝定製,各監設掌印一人,稱為令,正六品銜。令之下設監丞二人,從六品。丞之下設典簿一人,九品銜。各局、庫級別要低得多,掌局稱為大使,正九品,底下還有兩名副使,從九品。但自正德之後,特別是劉瑾專權的那幾年,內府監局的級別大為提升,各監令掛四品御,監丞從四品。就連一個掌庫大使也掛了六品銜。凡內使有品級者,稱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稱太監。餘下雜役,統稱為火者。凡內使小火者掛烏木牌,頭戴平巾,不得穿圓領?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補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監穿鬥牛補服,若再晉陞則穿膝?飛魚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帶穿小蟒朝天的極品補服。混到這個份上,威權相當於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內可以騎馬。不過,騎馬的路線有嚴格規定,並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招搖的。夠騎馬資格的太監,不過一二十個。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內乘坐肩輿的,眼下能享受這份特權的,惟馮保一人。總之,宮內衙門眾多,其等級之森嚴,比之外廷政府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監局分工極細,只要用心鑽營,每個衙門都有油水可撈。外廷政府銓選官員由吏部負責,內廷則由內官監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馮保一人拍板定奪。司禮監掌印歷來就有「內相」之稱。再加上馮保擅於弄權,又深得李太后寵信,因此一萬二千名內使,無論貴賤尊卑,誰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
  今天到他府上的這三位,都是比較得寵的,特別是內官監掌印吳和,最得馮保信任。馮保當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孟沖爭權奪利時,這吳和還是神宮監的一個典簿。他如同賭徒下注,看準了馮保日後能夠騰達,於是拿身家性命作賭注,一寶押在馮保身上。那段時間他成了馮保的包打聽,每天支著耳朵到處聽動靜偵伺孟沖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向馮保稟報。說實話,他這種明目張膽的作法在當時冒了很大的風險,一旦馮保失勢,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偏偏該他走運,馮保斗垮了孟沖並取而代之,投桃報李,馮保把內廷中最為重要的肥缺內官監掌印賞給了他。如此平步青雲,無異於天上掉金子。吳和感激涕零,乾脆認馮保作義父,馮保也樂意接納這個乾兒子。?
  馮保一走進客廳,三位太監都趕忙站起來垂手侍立。馮保抬抬手說:「你們先坐著,老夫進去換換衣服。」馮保這一進去差不多又是半個時辰,他換了衣服后,又去餐廳用了晚膳,然後才打著飽嗝回到客廳。三位太監是交了酉時才接到通知讓來馮保府上,誰也不敢怠慢,顧不上吃東西就趕了過來。如今過了兩個時辰,一個個都飢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背,但誰也不敢吱聲要點吃食兒。馮保慢悠悠走到南牆下正中鋪了貂皮褥子的太師椅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們來得很久了?」?
  「是的。」吳和畏謹答道。?
  「都吃過了?」?
  「吃……吃過了。」?
  吳和掩飾著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孫隆和胡本楊二人,也都在那裡干舔著嘴唇。?
  說了幾句客套話,馮保言歸正傳:「今天找你們三位來,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的工價銀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們看看有何辦法,迫使朱衡這倔老頭子就範。」?
  孫隆估摸著找他們來十之八九是為這件事,故在客廳閑坐時就已議論過了。由於慮著是自家分內之事,故孫隆首先說話:?
  「稟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這朱衡打過幾次交道,這糟老頭子油鹽不進,要想扳倒他,除非請皇上發下諭旨。」?
  「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這也叫主意?猴頂燈!」馮保一拍椅子把手,沒好氣申斥道,「皇上若肯發旨,還要你們來商量個啥?朱衡這老屎橛子,早已把摺子遞到皇上那兒去了。」?
  「皇上怎麼說?」吳和緊張地問。?
  「皇上什麼也沒說。」馮保並不想把東暖閣中李太后的談話說給手下人聽,只是言道,「這朱衡也佔了個理兒,說這八十萬兩工價銀事先沒有同工部磋商,壞了辦事的章程,故可以頂著不辦,胡本楊!」?
  「奴才在。」胡本楊趕緊屁股離了凳兒,站起身哈著腰回答。?
  「你說說,尚衣監里還存了多少件龍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點過庫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說具體數字。」?
  「當今萬歲爺的龍袍,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時接見大臣的龍袍有八套,出經筵時穿的裳也有八套。」?
  「一樣八套,太少了。」馮保加重語氣說道。?
  「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
  「為何?」?
  「隆慶皇帝在世時,就定了個規矩,各式龍袍,每年定做不得超過兩套。」?
  「啊?先帝爺定了這章程,咱怎麼不知道?」馮保挖了胡本楊一眼,這位說老實話的太監頓時好像短了一截舌頭不敢應聲兒,馮保又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著問,「製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銀子?」?
  「這也沒個定數。」胡本楊一緊張,額上冒出虛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著說道,「尚衣監庫房裡頭,還存有正德、嘉靖、隆慶三位先帝的龍袍,有數百件之多,最貴的一件龍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親率神策軍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虜子,命織造局造了一件,竟花了八萬兩銀子。最便宜的也有,隆慶皇帝大行前一年製作的龍袍,只花了八千兩銀子。當今萬歲爺,去年出經筵趕製了兩件,都只花了二萬兩銀子。」?
  「皇上多節省呀。」馮保感嘆著說,接著用手指著三位太監,動情地說,「皇上的龍袍貴重不貴重,不在於皇上本人,而在於咱們這些內廷辦事兒的人會不會張羅。正德皇帝能穿八萬兩銀子的龍袍,憑什麼當今萬歲爺只能穿二萬兩的?隆慶皇帝的龍袍價碼兒那麼賤,還不是孟沖不會辦事?萬歲爺穿得寒酸了,咱們這些辦事兒的,臉面往哪兒擱?百年之後,讓後世的人比較起來,說咱們侍候皇上不周全,還不讓人戳著脊梁骨罵?這樣的惡名聲,你們肯背,老夫可不敢背!」?
  馮保說著說著眼圈兒竟紅了,三位太監從未見老公公如此動情,莫不大受感動,吳和想擠幾滴眼淚與乾爹同悲,怎奈眼眶兒不爭氣,澀澀的來不了半點潮潤,只得搶著表態:?
  「乾爹,您老人家發個話兒,這件事兒該如何去做,小的們就是跑斷腿,也在所不辭。」?
  馮保狠狠地瞪了吳和一眼,惡狠狠斥道:「吳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兒,怎麼就收下你這麼個不長心眼兒的乾兒子,這事兒不是跑斷腿就能辦好的!」?
  「乾爹罵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是酒囊飯袋,是一盞沒捻子的油燈,乾爹罵一回,奴才就長一回見識。」吳和見巧放巧,把自己臭罵了一通,接著把腦門子一拍,嚷道,
  「咱們得使點招兒,把朱衡整一整。」?
  「唔,開始有點譜了,」馮保眼眶裡突然射出兩道凶光,挑唆著說,「瘟神既擋了道兒,只有一個字,搬!」?
  吳和心領神會,他睃了胡本楊與孫隆一眼,興奮地說:「有乾爹這句話,小的們就知道該怎麼作了。咱想了一個招兒,雖然陰損,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什麼招兒?」孫隆湊趣地問。?
  「你們聽聽,外頭颳起了老北風……」?
  吳和說著聲音就低了下來。三個人都把腦袋湊過去聽他嘰嘰咕咕說完想法,第一個表態的是胡本楊,他擔心地說:?
  「這樣會不會弄出人命來?」?
  「死了才好。」孫隆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
  馮保對吳和說出的主意沒有明著讚揚,只是囑咐道:「李太后的懿旨,對朱衡薄加懲戒,你們就按這個懿旨行事,不要到時候弄得羊肉沒吃上,反惹一身膻。」?
  接了馮保的話,吳和大包大攬說道:?
  「乾爹你放心,這事兒包給咱了,保准到時候整垮了朱衡,還沒有誰來擔這個干係。」?
  「如此甚好。」?
  馮保讚揚了一句,接著打了一個呵欠。這樣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拱辭了就要出門,剛走出客廳門口,只見徐爵追出來喊道:?
  「吳和,老爺讓你回來一下。」?
  見馮保要單獨留下自己,吳和受寵若驚,在門口與孫隆、胡本楊兩人拱手作別,復又蹙了回來,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馮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來在客廳?圈兒,把吳和晾在那裡不看也不問。急得吳和抓耳撓腮,滿腦子胡思亂想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馮保?夠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兩口熱茶,這才看了吳和一眼,慢悠悠問道:?
  「聽說你有了對食兒?」?
  吳和一聽,頓時頭皮發麻。宮裡頭的閹官,雖然都去勢挑了卵袋兒,但一應常人的七情六慾都還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覺得什麼,一俟夜幕降臨獨守空床,就自嘆孤獨可憐。久而久之難免胡思亂想,於是找一個同在深宮空老紅顏的宮女做伴兒。雖不能行雲播雨得床笫之歡,但抱抱摟摟摸乳咂舌的事兒卻還做得。不知從何時起,閹人們對這種影子夫妻取了個妥帖的名稱:對食兒。大凡宮中有權有勢的太監,都有自己固定的對食兒。這種伴當雖然不能名正言順,但也無人禁絕,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宮中悄悄兒流行。吳和還不到四十歲,又驟為新貴,於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個「花哥」之名。見了容貌姣好的宮女,難免顧盼生情。馮保不止一次聽到議論,一直說找個機會當面問問。吳和知道馮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阿堵之物卻從不「貪色」,因此上也從不敢在乾爹面前談論這種事。現在乾爹問上臉來,心知支吾不開,只得老老實實回道:?
  「啟稟乾爹,奴才是有個對食兒。」?
  「在哪兒?」?
  「尚功局。」?
  「幹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縫針線女紅之類的事。」?
  馮保「啊」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宮中除了太監二十四衙門,還專為大量的宮娥彩女設置了六個局,依次為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寢局、尚宮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銜。女官們專為皇上皇后及眾多的嬪妃服務,名義上雖然也歸司禮監統一管轄,但因女官們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難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後作主,司禮監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異,慮著馮保深得李太后寵信,女官們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吳和的腦子在飛速打轉,他揣摩馮保突然問起對食兒的事情來,是不是驚動了「上頭」惹出麻煩來,因此也不敢亂說話,坐在那裡暗暗跌腳。?
  馮保善於引而不發震懾手下,見吳和悶頭悶腦痴坐著,又追問了一句:?
  「怎麼不說呀,啞巴了?」?
  吳和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佯笑著答道:「乾爹,奴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要不,乾爹您指點指點。」?
  馮保覺得吳和在耍貧嘴,便有心收拾他,問道:「那個尚功局的掌制,叫趙金鳳是不?」?
  「是,是的。」?
  「宮裡頭人都喊她小鳳兒?」?
  「是,是的。」?
  「聽說這小鳳兒生得標緻,一雙杏眼兒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樣?上的?」?
  「這小鳳兒心氣高,多少人想對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顆祖母綠送給她,事兒就成了。」
  「一顆祖母綠,你花了二千兩銀子呀。」馮保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這麼貴重的禮品,不要說是一個八品掌制,就是五品尚儀,也難免不動心啊!」?
  「是,是的。」吳和的舌頭不靈便了。?
  「聽說你在城東白馬巷還買了一所大宅子?」?
  「買了……剛,剛剛買下的。」?
  「花了一萬多兩銀子?」?
  「是,是的。」?
  「你當內官監掌印多少年了?」?
  「一年半。」?
  「啊,才一年半。」馮保忽然長吁一口氣,嘆道,「這麼短的時間,你就弄了這麼多的銀子置家置業,花大價碼兒玩起對食兒來,吳和,你小子有本事啊!」?
  話說到此,吳和才知道馮保查他對食兒的真正目的乃是清他的資產,頓時如同雪獅子向火酥了一大截,他一抬屁股離了凳兒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哭腔哭調地訴道:?
  「乾爹,奴才是弄了些銀子,但奴才從不敢糊弄乾爹,奴才只得了自家名下的。」?
  吳和話出有因:內官監掌著內府各衙門的中官薦舉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內使們為了弄個一官半職,若攀不上司禮監掌印,莫不都削尖腦袋變著法兒給內官監掌印送禮。馮保久居宮中深知個中貓膩,因此甫一就任司禮監掌印,就把他認為最忠實可靠的吳和提拔到這個位子上。在宮中二十四衙門,幾乎沒有一個官位不是用錢買的,不同的衙門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賄銀也不相同,到後來也就約定俗成:凡送銀三千兩,可獲一等衙門的掌印,二千五百兩可獲二等衙門的掌印,監丞典簿副使等一應官職,都明碼實價,多至二千兩少至二百兩多少不等。這馮保雖然貪財但明裡還要博一個「清廉」的名聲,自出任司禮監掌印后,從不接受請託而賣官鬻爵,而把薦拔的權力盡數交給吳和。因此,這吳和一夜之間就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內使,都爭著巴結他。而吳和也不忌諱收受賄銀,且明碼實價,銀錢到位官袍加身,這在紫禁城裡頭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中官們背地裡都罵吳和是「吳剝皮」。
  但誰也不會想到,吳和只是一個傀儡,真正的幕後操縱者仍是馮保。每賣一個官,所收銀錢吳和只得五分之一,大頭兒都得如實交給馮保。吳和剛才說話的意思,是表白自己只得了應該得的那一部分。至於馮保的那一份,他是一分一厘也不敢侵佔。?
  馮保對於吳和的辯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雖然他內心相信吳和不敢誆騙他,但覺得吳和過於張揚,小節不察則生大隙,長此下去後果難以設想,於是尋這機會敲打他,當下言道:?
  「你是否吃了黑食兒,這個只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個古理兒誰不懂得?老夫今兒個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賬的,我只問你一句,一年半之前,你在神宮監當典簿,家中蓄了多少銀子?」?
  「回乾爹,奴才那時候窮得屁股搭兩腚,翻箱倒櫃搜不出五十兩銀子。」?
  「這就是了,一個窮光蛋當了一年半的內官監掌印,就變成了大闊佬,又買宅子又買祖母綠,隨手甩出去就是一萬多兩銀子,這叫外人怎麼看,嗯?」?
  「這……」吳和語塞。?
  「這,這個屁,」馮保瞪他一眼,怒氣沖沖斥道,「你如此孟浪,等於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吳和在內官監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貪了大把的銀子么?老夫這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來。你倒好,踩著銀子當路走。」?
  經這一罵,吳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諱,他跪在地上篩糠一般,額上粘達達儘是冷汗,說話聲音打顫:?
  「奴才的確沒想到這一層,往後再也不敢了。往後,奴才一定學著乾爹,夾起尾巴做人。」
  ?「往後,哼,往後你再敢胡鬧,做那些花呼哨兒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
  「是,是。」?
  吳和諾諾連聲,從地上爬起來,倉促中自己踩掉一隻鞋子,也顧不得再穿,拾起來提在手上,一溜煙地跑了。?
  吳和一走,馮保才感到身子骨兒乏累得很,徐爵忙叫人來給他捶腰捏腿。馮保閉目養神,不覺迷盹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忽然驚醒了,女婢還跪在地上在他腿上揉捏著,徐爵抱著一隻壺站在旁邊。?
  「好了,去吧,」馮保朝女婢揮揮手,又問徐爵,「抱的可是奶子?」?
  「正是,」徐爵恭謹答道,「天煞黑時奶子府送來的,奴才想著老爺快醒了,派人去溫了一下,現在還是熱的。」?
  徐爵說著就把那隻精緻小巧的陶壺遞了過來,馮保欠起身子接過陶壺啜了幾口,愜意說道:
  「和牛乳比起來,這人奶要好喝得多。」?
  「這個肯定,」徐爵淫邪笑道,「奶子府的奶娘都年輕健壯,吃得又好,奶子格外的濃。老爺喝的這壺奶,是從一個十五歲奶娘身上擠出來的,最嫩了。」?
  「十五歲,」馮保鮮鮮地打了一個嗝,問道,「是不是最小的?」?
  「是最小的。」?
  「難怪味道這麼好。」?
  馮保說著笑了起來,徐爵也咯咯地跟著大笑。?
  卻說皇城東安門外北頭,有一處戒備森嚴的大宅子叫禮儀房,俗名奶子府,是一座專為內廷皇室供應人奶的常設機構。這奶子府直接歸司禮監管轄,掌印的官名叫禮儀房提督。提督之下,還有掌房貼房等官職,掛的卻是錦衣衛指揮銜。按規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選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換。徵選奶娘要求非常嚴格,年齡須得是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已婚婦女,身材要豐滿,長相要端莊,生下頭胎三個月後方可候選。屆時集中到指定地點,先脫得一絲不掛接受穩婆查驗,身上有無異味,是否有隱疾。若是這一關過了,便梳取高髻穿上宮衣正式住進奶子府,每天由光祿寺支付米八合肉一斤雞蛋兩隻,吃好睡好奶水也就充足。一天擠奶兩次,及時送到宮中。原先規定奶娘只在大興宛平兩縣徵選,后因人源不足,遂又擴大到京城市民。隆慶皇帝在位時,只喜歡吃驢腸而不喜喝人奶,這奶子府常年只養了二十名奶娘。萬曆皇帝一登基,馮保稟告李太后,說皇上年紀小應滋養身體,故又把奶娘擴大到四十名。自去年冬季開始,又提高到六十名。除供應兩個皇太后和小皇上享用外,一些位高權重的大?也沾恩啜飲。每天,奶子府派專人給馮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壺。長期飲用,馮保已是上了癮,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奶子一壺,勝過人蔘一斤」。?
  啜完了一壺奶子,馮保問:「六十名奶娘,一天擠出的奶,少說也有幾大桶,太后皇上才喝多大一點,都是誰喝了?」?
  「喲,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憤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韓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
  就連吳和一天也喝好幾壺,打一個嗝,噴出的都是奶子味兒。」?
  馮保皺皺眉沒有接腔,頓了一會兒,又轉了話題問道:「那個郝一標,今天離了白雲觀后在忙什麼?」?
  徐爵謹慎回答:「小的在白雲觀山門前與他分手,就一直沒見著。」?
  「他要多少只船?」?
  「他只說要船,具體要多少只還沒說。」?
  「明日個你問他,究竟要幾隻船,再有個把月,鰣魚廠的船就該出河了,要早作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員外府上去。」?
  「價碼兒要談好,」馮保盤算著說道,「這郝一標精兔子一隻,裝一船倭國的洋布來,一路免稅,要賺多少銀子?」?
  「是,老爺。」徐爵一臉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從來是先交錢后辦事。」?
  「這樣就好,」馮保點點頭,又道,「還有,你知會奶子府,從明天起,開始給張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兩次。」?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說著忽然陰笑起來,言語間也就冒邪氣兒,「張先生是該啜啜奶子,補補元氣了。」?
  「此話怎講?」馮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里看看,壓低聲音說:「張先生弄了個相好的,如今正熱乎著呢。」?
  「啊?」馮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問,「張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誰?」?
  「叫玉娘,那小姑娘風情萬種,唱得一手好曲兒。」徐爵說著吞了一口口水。?
  「有這等事!」?
  馮保腦子裡忽然閃出李太后脈脈含情的眼神,頓時心裡頭像被什麼東西螫了一口。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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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6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三回 老臣受騙驟臨禍事 宅揆召見面授機宜 文 / 熊召政

  寅時約略過半,天色還是黑得如同老鍋底兒。位於崇文門大街之側石缸衚衕工部尚書朱衡的府邸,大門忽然被擂得山響,門子打開門眼一瞧,見是兩個宮內的烏木牌火者,便問其故,火者答:「皇上傳旨,要朱大人立即趕往左掖門候見。」說罷驅馬而去。門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稟報主人。尚在睡夢中的朱衡,被叫醒后也顧不得多想,以為是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皇上要當面質詢,便連忙沐浴更衣乘轎而去。到了左掖門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鳳樓上掛在檐前的八盞大紅燈籠,搖曳生出一些光芒。轎夫代為叫門,門內守值禁軍回答,請朱大人先在外頭候著,等接到旨意再行開門。朱衡無奈,只得站在門洞里乾等。?
  卻說永樂十四年建成的這座皇城,雖然是南京皇城的仿製,但體制規模更為莊嚴宏偉。皇城外圍牆高七丈,周長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門,分別為大明門、長安左門、長安右門、東安門、西安門、北安門。皇城之內還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說的紫禁城。
  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及乾清、坤寧二宮俱在紫禁城內。這內城牆南北長二百三十六丈二尺,東西長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進紫禁城共有八座門,分別是承天門、端門、午門(即俗稱所謂的五鳳樓),午門之東為左掖門,西為右掖門,再東是東華門,再西是西華門,向北叫元武門。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見大臣,有時在文華殿,有時在平台。一般被接見大臣,接到通知先來到左掖門前等候。?
  朱衡來到左掖門不久,五鳳樓上才敲響五更鼓。這正是寒氣最重的時候。加之後半夜變了天,尖刀似的北風吹得山搖地動,掃在臉上哈氣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臟六腑都涼透了。偏這左掖門外比之別處,更是冷得非常。蓋因端門午門之間,是一個偌大廣場,四周城牆高聳,中間空空蕩蕩了無一物。從端門裡擠進的寒風,打著唿哨撲過來,受阻於緊閉的午門,又旋轉著回撲,那股子狠勁兒幾可拔樹。在這巨大的風口中搖搖晃晃站了不大一會兒,朱衡就凍成了冰棍兒。轎班班頭眼見主人老大一把年紀受此折磨,於心不忍,便上前問道:「老爺,這左掖門旁邊,不是有專給候旨官員備下的值房么?」?
  「是呀,是有幾間。」朱衡嗆咳著回答。?
  「俺去叫他們開門。」?
  班頭說著就上前去敲左掖門,敲了十幾下,才聽到裡面有人應聲:「誰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頭說完,就聽得裡面不耐煩地吼道,「皇上還沒有旨意下來,候著吧。」?
  「俺家老爺已候了半個時辰了,外頭北風這麼大,他都快凍成冰棍了。」?
  「咱有什麼辦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這狗日的北風。」?
  「候旨的官員不是有值房么,煩你們打開,讓俺老爺進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煩你們找一找……」?
  「上哪兒找?叫你家老爺忍一忍,挺一挺,立馬兒天就亮了。」?
  完,任憑班頭再三求告,裡頭總是一個不應聲。縮在門洞旮旯里的朱衡,聽得這段對話,長嘆一聲,頓時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班頭人機靈,咂摸著今日的事情有些費解,不管怎麼說,朱衡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員,守門官如此橫蠻對待,於情於理都說不通。思來想去,他似乎找到了箇中原因,便湊近朱衡耳邊,輕聲說道:?
  「老爺,依小的看,這幫沒根的傢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嗎?」朱衡凍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給路票。」班頭說著在身上搜出點碎銀,向朱衡徵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們,把這點『路票』遞進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頭一眼,罵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豈能遭污。」?
  班頭再不敢多言,心裡頭卻埋怨主人迂直。且說這紫禁城內戒備森嚴,門禁甚多,光是歷朝皇帝題匾的大門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門均有禁軍把守,守門官都由內?擔任。這些牙牌太監雖然官職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門,借天子之威,縱是三公九卿,他們也不放在眼裡。大約在永樂後期就形成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進入大內受皇上接見的官員,一入端門,每過一道門就得給該門值日官送上一份銀錢,說一聲「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則回一句「你走好」,然後笑臉相送。久而久之,這份子錢便有了一個非常恰當的稱謂,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論,少則一兩二兩,多則十兩八兩。從端門到雲台,要穿過六道門,雖然每道門所送不多,但加起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身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見固然是無上殊榮,但這守門官的路票盤剝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一些清廉官員每每為此叫苦不迭卻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員想硬著頭皮闖過去不給,守門官就會把他攔住百般刁難,往往誤了覲見時間而遭到懲處。曾經有一位知縣覲見皇上,隨身帶了四十兩銀錠。守門官欺他是個鄉巴佬小官,連哄帶唬,才過四道門,所帶的銀子就被敲詐得一乾二淨。過第五道門無路票可送,守門官是個挖窟窿生蛆的陰損主兒,便故意指錯路,讓這位縣令走進一位貴妃住著的院子。擅闖禁宮,這可是犯了天條,理當受刑大辟,雖然許多官員上折疏救,這位縣太爺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斷了一條腿,並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這等慘痛教訓,叫官員們聽了誰不心驚膽戰?因此都抱著息事寧人蝕錢免災的態度,凡入大內都備足「路票」錢。當然,官員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宮經過那些重門,都犟頸驢子似的揚長而去。當年的海瑞是那樣,眼下在左掖門外候旨的朱衡也是這樣一位軟硬不吃的硬漢。?
  朱衡與高拱是同年進士,歲數卻比高拱大了五歲,今年已過了六十七。他兩度擔任工部尚書,這第二次已當了七年,如今還在任上。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為穩定局勢,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書楊博,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第三便是這個工部尚書朱衡。眾京官都還記得,隆慶六年穆宗皇帝駕崩前夕,這位倔老頭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氣得要敲登聞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事體沒有人情。凡工部職責許可權之事,他把關極嚴,若不合規矩,哪怕是御旨他也敢違抗。因此在京城官場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都對他敬畏三分。?
  興許是天可憐見,就在朱衡在門洞里備受煎熬的時候,一陣緊過一陣的北風忽然間弱了下來。朱衡一直跺著凍得發麻的雙腳,不停地揪著一掛掛的清鼻涕。這會兒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著厚重的門壁,聽得裡面隱隱約約傳來對話的聲音:?
  「他娘的,這北風怎麼停了?」一個尖尖的嗓音沒來由地咒罵起來。?
  「是啊,」另一個更顯得油滑的聲音接腔,「老天爺該不是姓朱吧。」?
  「這老屎橛子,咱們討個值房住住,他從中作梗,這回逮著機會,讓他吃吃苦頭。」?
  「這苦頭還沒吃夠呢,老天爺幫著他。」?
  「……」?
  朱衡聽得真切,只覺得心窩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腳。他咬著發烏的嘴唇,愣怔怔地望著黑漆漆的長天,想起去年冬月發生的一件事情:?
  京城各大衙門及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無論是興建或修繕整理,統歸戶部管轄。這午門之左一直有五間值房,本系候朝官員暫時休息之處,同時也收貯了一些卷箱,凡入經筵侍班講讀,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這午門的新任值門官王起忽然上了一道內折,向皇上討這五間房居住。皇上發折出來,著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摺子就有氣,心裡頭直罵閹豎們膽大妄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員候朝的值房上來。遂以工部名義上了一道公折,言這五間值房是永樂皇帝對候朝官員心存體恤而建造,之後歷經百餘年八個皇帝,此值房都未曾更易。現在怎能更改祖宗法度,變眾官候朝之值房為守門員之私宅?小皇上看了這個公折后,批道:「既是各衙門公會候朝之所,今後不許奏討。」這一場小小風波才算平息。朱衡每天有多少大事要辦,此等小事一經過去,他就忘得乾乾淨淨。沒想到由此得罪了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值門官。今日得此機會意欲往死里整他。?
  跺了一會兒腳,朱衡稍感暖和。他不想窩在門洞里聽「閑話」生氣,便一邊搓著臉,一邊踱步到廣場上,班頭跟著他一步不離左右。此時天色慾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為賊冷的時候。朱衡高一腳低一腳走近端門,弱下去的風勢忽然又猛烈起來,吹得朱衡踉踉蹌蹌站立不穩,萬般無奈,只得在班頭的攙扶下挪到牆角兒暫避。眼見那股子寒風愈吹愈烈,轉瞬間又形成地動山搖之勢。朱衡倚著高牆,感到那厚重的牆體也在抖動。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恐懼,眼前出現了天傾地陷的幻景。班頭緊緊摟著瘦骨嶙峋的朱衡,感覺是摟著一根冰柱子。心裡擔心老頭子頂不住要出事,便大聲嚷道:?
  「老爺,咱們回吧!」?
  「回,回哪兒?」?
  「回家。」?
  朱衡拚命地搖頭,他的舌頭僵硬,已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但他仍斷斷續續說道:?
  「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這時候,五鳳樓上的一盞碩大宮燈被吹脫了鉤子,任風撕扯著轟然墜下,重重地摔在朱衡面前。眼見半空中冷不丁飛下一顆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嚇得驚叫一聲。頓時一口痰堵在喉
  嚨口上瓷瓷實實吐不出來,片刻兒就憋昏了過去。班頭一隻手摟著他,另一隻手又是搖他腦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讓他把那口痰「咳」了出來。人雖然蘇醒了過來,但已是軟綿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差不多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才慢慢放亮。在刀攪一般的北風中,但見黑黢黢的城牆,高聳聳的樓閣,密沉沉的飛檐,光溜溜的地磚,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頭費了老鼻子勁把朱衡搬到轎子里蜷起,然後又去敲門,兩隻拳頭擂得生痛,半晌才聽得裡頭有人走過來,隔著門縫兒喊道:?
  「朱大人您請回吧,皇上今日有事,會見取消了。」?
  班頭也不答話,只命令轎夫趕快起轎,如飛一般回到石缸衚衕。?
  朱衡回到家中,已是嘴唇發紫四肢僵硬,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到熱炕上焐了幾床厚棉被,足有半個多時辰都沒緩過勁兒來。本說是去見皇上,一家人興奮得不得了,誰知竟是這樣站著出去抬著回來,閤府百十口主僕無不慌炸了把兒。朱衡的誥命夫人本已上了年紀,哪經得這般驚嚇?守在床邊六神無主,除了一把一把地抹眼淚,再也想不起該幹什麼。虧得管家朱祿方寸不亂,張羅著讓廚子熬了一碗濃濃的薑湯,端到床邊來,撬開朱衡的嘴一點點地灌下,然後把被子焐得緊緊的發汗。這麼翻來覆去的折騰,大約翻了巳牌,一直昏迷著的朱衡才悠悠醒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竟忘了發生的事情,看看床邊圍著的人臉上都掛著淚痕,不解地問:?
  「你們是怎麼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絞,只癟著嘴嗚嗚地哭。還是朱祿擠上前來答道:?
  「老爺,今兒五更天,你在午門外凍壞了。」?
  經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記起了早晨在午門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難,頓時頭痛得針扎一般。
  他本來就有哮喘病,經此一凍便是發作得厲害。嗓子里像扯風箱似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也吐不過氣來,婢女給他墊高了枕頭,老夫人又張羅著找出家中常備的「六神順氣丸」,讓他服下,這才又慢慢平穩下來,待他喘咳稍停,朱祿問道:?
  「老爺,您不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么?」?
  「唔?你是說,說……」?
  朱衡又是一陣嗆咳,婢女趕緊給他捶背,待吐出痰后,管家繼續說道:?
  「小皇上才十二歲,朝中又無甚急事,怎麼可能這麼早傳旨見你呢?既然傳了旨,為何又突然不見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監使壞。」朱祿肯定地說,「老爺,你平日進宮,從來不給值門官施捨路票,這幫傢伙的心都是秤鉤做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有幾分道理,」朱衡微微頷首,又狐疑問道,「不開值房的門讓老夫受凍,這是太監使壞,但我看他們還沒這麼大的膽子亂傳聖旨,這有欺君之罪,誰敢?」?
  朱祿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聲。這時候門子來報:工部左侍郎潘季訓來訪。朱衡知道潘季訓此來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見。按士人規矩,正式會客應在客廳,倘是密友,也可延至書房。同朱衡一樣,潘季訓也是有名的治河專家,只是在治河方略上,與朱衡不盡一致,但潘季訓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從江西巡撫調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遠離是非,朱衡對他很是器重,工部一應大事都與他商量,堂官佐貳相處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廳見面,但沒有力氣撐坐起來,只好請家人迴避,把潘季訓請到床前會見。?
  潘季訓在朱祿的引領下走進房中,一眼瞥見躺在床上的朱衡面色蠟黃眼窩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趨向床前握著朱衡的手,噙著兩泡熱淚說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這苦受得窩囊,」朱衡自我解嘲說道,「閹豎們就因為老夫不肯給路票,就買通了老天爺來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這麼簡單,」潘季訓在床前坐了下來,憂慮地說,「今日剛剛點卯,杭州織造督辦太監孫隆又到部詢問,特製皇上龍袍的移文何日下發?」?
  「這個移文不能發!」朱衡雖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談起公事來,還是那麼決斷。?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們都知道,因此回絕了孫隆,告訴他此事還要上奏皇上,就工費銀問題再行磋商。那孫隆悻悻而去,臨走留下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你們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門外守了兩個時辰的門墩兒,未必還想多候幾次?聽他的口氣,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與江南織造的移文有關。」?
  「這麼說,是孫隆假傳聖旨?」?
  「下官有這個懷疑。」潘季訓想了想,又道,「不過,沒有人撐腰,孫隆決不敢這樣干。」
  「這人會是誰呢?」朱衡問。?
  「那還有誰?詐傳聖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訓為人謹慎,說話留有分寸。朱衡想著那個人是馮保,卻也不便說出口。頓時又煩躁不安血往上涌,兩眼一直再次暈厥過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弄醒。潘季訓怕留在這兒添亂只得悄悄兒告辭。朱衡睜開眼珠子見不著潘季訓,窩了一肚子話找不到人傾訴,喘了一陣子,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讓婢女拿過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幹什麼?」夫人問。?
  「上內閣。」?
  夫人急了,數落道:「瞧你這樣子,風都能吹倒,哪能出門,快躺到床上去。」?
  「你放心,老夫這口氣,一時半會還斷不了。」?
  朱衡說著,又是一陣嗆咳,但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硬是犟著出門登轎而去。?
  張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雜役早把地龍燒得很暖,張居正先去內屋解下擋風的斗篷,又脫下穿在官袍里的羊羔皮襖子,這才出來問一旁候著的書辦姚曠:?
  「莫文隆來了嗎?」?
  姚曠回答:「昨兒個通知的是辰時過半,眼下離辰時還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領到我這裡。」?
  張居正說罷,就蹙到紫檀翹頭大文案後頭,在那把黃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台上先已放了一隻貼了封條的折匣,皇上看過的奏摺,都由司禮監蓋了關防裝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張居正的值房擬票。張居正命姚曠啟封開匣,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摺,只見封皮題籤上寫著:「工部尚書朱衡請酌減杭州織造局用銀疏」,頓時就打開來閱讀:
  昨者,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孫隆到部傳諭:今年杭州織造局用銀數增至八十萬兩銀。循例本部出半,應調撥四十萬兩銀。臣奏稱:此項增費太大,無章可循,欲乞聖明按常額取用。臣等看得:祖宗朝國用,織造俱有定額。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銀不過二十萬兩,承祚之初年,亦只費四十萬兩。且此項用度,須司禮監與本部會商定額,然後奏明聖上請銀。所費銀兩,內庫出一半,本部出一半。今次用銀,突然增至八十萬兩之巨,且事前司禮監不與本部會商,竟單獨具事上聞,請得諭旨。如此做法不合規矩。因此,本部拒絕移文。?
  仰惟皇上嗣登大寶,屢下寬恤之詔,躬身節儉,以先天下。海內忻忻,方幸更生。頃者以來,買辦漸多,用度漸廣,當此缺乏之際,臣等實切隱憂。輒敢不避煩瀆,披瀝上請。伏願皇上俯從該部之言,將前項銀兩裁減大半。今後上供之費,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舊制,止於內庫取用。臣等無任惶悚隕越之至。?
  讀完這篇奏疏,張居正在心裡頭連連叫了三個「好」字,又把這摺子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這才放下。正思慮如何擬票,姚曠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領了進來。?
  莫文隆五日前進京述職,張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見過他,該談的也都談了,本不該再見的。蓋因他昨日聽說孫隆到工部辦理移文讓朱衡轟出來的事,情知會有一場風波發生。朱衡與馮保都不是息事寧人之輩,何況這件事涉及國家財政,是發生在萬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張居正心底清楚,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在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觀。當然,他可以耍滑頭,兩邊都不得罪,把最後的仲裁權交給皇上,但他不想這樣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輔,到萬曆元年年底這一年半時間,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留,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這項改革看似簡單卻很管用,自推行以來,京城各大衙門一掃過去那種疲疲沓沓冷水泡蘑菇的辦事作風。每接手一件事,當事官員再不敢敷衍塞責。過去那種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面有了根本轉變。究其因,是官員們害怕在「考功簿」上記下穢行劣跡,斷了晉陞之路。人既管住了,張居正便想從今年也就是萬曆二年起開始整頓財政。?
  但是,他已考慮了多年的深思熟慮的一攬子計劃還來不及推出,杭州織造局用銀的矛盾就發生了,他立刻就敏銳地感到,這件事為他的財政改革提供了絕妙契機。基於這層考慮,他不但沒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份閑情,反而寢食難安,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因勢利導把這裡頭的「戲」做足,因想到杭州織造局的事情歷來由杭州府衙幫辦,為了摸清情況,他臨時決定再次接見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歲出頭,通籍之後,從正九品的縣主簿干起,他從未破格提拔,硬是憑著三年考滿晉陞一級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現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這任上兢兢業業干滿六年,年例當晉陞,但因杭州是江南財賦重地,爭搶這一職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時委決不下。張居正遂決定讓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給他晉陞一級,掛從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參政銜。這一安排自然讓莫文隆高興,心裡頭對張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見面,也就不用寒暄。張居正很快把話切入正題,問道:?
  「杭州織造局衙門,離你們府衙有多遠?」?
  「不算太遠,都在清波門附近。」?
  「平常來往多不多?」?
  「不多。」?
  「為何?」?
  「他們是欽差。」?
  張居正聽出莫文隆話裡頭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問,只是謔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認。?
  張居正接著問:「杭州織造局的公事,你們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搖搖頭,略一遲疑苦笑著問:「首輔大人,您允許下官說實話否?」?
  當然要說實話。」?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頭,決然地說:「四個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裡?」?
  「第一,難的是給織戶派活兒,給皇上制龍衣,布料特別講究,就說一匹大紅妝花過肩蟒緞吧,從繅絲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絲毫不得馬虎。一匹緞子千辛萬苦織成,欽差的督造太監過目檢查,若找到一個米粒大的疵點,這匹緞子就算廢了。織戶忙活了半年,不但領不到報酬,那報廢的緞子還不給退回。」?
  「為什麼?」?
  「欽差說的理由是,這是專給皇上織造的面料,說什麼也不能讓它們流傳到民間。」?
  「這麼說,杭州的織戶飽受這欽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接著說,「一匹緞子就算驗關過了,織造局也只肯付給二十兩銀子。」?
  「實際價值多少?」?
  「值八十兩。」?
  「那織戶豈不虧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麼說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著機會訴苦,索性一吐為快,「所以,每年為織造局攤派織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頭痛事。八十兩銀子一匹的緞子,織造局只肯給二十兩,杭州府衙這裡摳一點,那裡摳一點,再給織戶湊二十兩。即便這樣,也沒有哪一家織戶願意干。」?
  「那你們是如何攤派的?」?
  「每年織造局的計劃下來,府衙就派人去把織戶按里甲召聚起來,分片抓鬮兒,抓著誰就該誰。」?
  「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下官知道這不是辦法,但別無良策,方才說的是第一難。第二難是綉女,一匹緞子按式樣裁製成衣,然後再將金百花圖案刺繡上去……」?
  「行了,這些你就不用說了。」張居正打斷莫文隆的話,「據此倒推也約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關極嚴,織造局所付工錢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當了六年杭州知府,對織造局的內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對我說實話,制一件龍袍,到底要花多少兩銀子?」?
  「從織造局的賬面上付出來,不到兩千兩銀子,咱府衙還得往裡貼兩千兩。」?
  「總共才四千兩?」?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這已是滿打滿算了。」?
  張居正好一陣默然,然後長吁一口氣,嘆道:「隆慶皇帝生前比較節儉,給他製作的龍衣,價碼兒最低,卻也是二萬兩銀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著張居正沉重的臉色,謹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給隆慶皇帝做了四年龍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價是八千兩銀子。」?
  「實際值多少?」?
  「這件龍袍只用了三千兩銀子。」?
  「造價二萬兩銀子的龍袍呢?」?
  「下官方才已說過了,四千兩銀子。」?
  「四千兩銀子,從織造局的賬上付出來,實際上只有二千兩。只有二萬兩銀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銀子都哪裡去了?」?
  張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問道。其實他並不是問莫文隆,而是一腔憤懣脫口而出。
  莫文隆不知端的,卻以為問的是他,頓時嚇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輔大人,杭州織造局直受內府管轄,該局的賬目,下官無權過問。」?
  「我並不是問你,」張居正見莫文隆誤解,又解釋說,「我是在想,一件龍袍的造價與請銀的價格之間,懸殊如此之大,怎麼就沒人管。」?
  「這個沒法兒管。」莫文隆小聲嘟噥。?
  「為何?」?
  「自開國聖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龍袍的價格都高懸不下。這已成了定規,沒有人去懷疑它是否合理。」?
  「這中間巨大的差價,難道都讓欽差督造們貪墨了?」?
  「首輔大人沒到過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監們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憤憤說道,
  「這些人經常大宴賓客,炮龍烹鳳只當常事。西湖上最豪華的遊船,就是他們織造局的。」
  此前,張居正就一直懷疑織造局用銀有虛報成分,但沒想到漏洞會這麼大。國家稅賦有限,每年入不敷出,戶部恨不能一個子兒掰成幾半兒花,可是,這些太監們卻如此揮霍無度。太倉縱然是金山銀山,這金山銀山縱然堆得比景山還高,也不夠這些敗家子們冒額鯨吞。想到這裡,張居正脫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趕緊起身應道:「下官在。」?
  張居正示意他坐下,又問:「仆聽說,你與致仕的應天巡撫張佳胤是同鄉?」?
  「是。」?
  「張佳胤是有名的幹練之臣,隆慶五年,由於仆的舉薦,他由兵部職方郎中晉陞為應天府尹。到任一年時間,就政聲鵲起。深得地方愛戴。隆慶六年四月,因處理安慶兵變觸怒了高拱而被免職。仆主持內閣后,意欲給他復職,卻不湊巧他家慈升仙,須得奪情三年。上個月他還有信致仆,言在家治《易》,頗有心得。」?
  聽得首輔如此稱讚張佳胤,作為同鄉,莫文隆亦覺臉上有光,答道:?
  「張佳胤是家鄉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單是才子,更是難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對,循吏!」張居正答得斬釘截鐵,「莫文隆,你應該以他為楷模,勇於任事。」?
  「是,下官謹記首輔教誨。」莫文隆剛說罷這一句應景兒的話,忽然又明白到首輔話中有話。猶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場這麼多年,一不貪,又不怕吃苦,惟獨缺的,就是一個『勇』字。」?
  「而仆現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這個『勇』字,」張居正說張佳胤,目的就是啟迪莫文隆要做一個諍臣,「杭州織造局的內情,你既摸得清楚,就應該上書直諫,以張皇上耳目。」?
  「諫什麼?」莫文隆倉促中問了句糊塗話。?
  「織造局製作龍袍的工價銀。」?
  「這……」?
  「有難處嗎?」?
  張居正掃過來的目光,火一樣灼人。莫文隆渾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說過,龍袍工價銀自洪武皇帝開始,就是這麼定價的,都二百年了,經歷了九個皇帝,未曾更易,這已成了祖宗規矩。」?
  莫文隆的這段話中藏了心機,蓋因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初,第一次覲見皇上陳述自己的治國方略時,曾說過「一切務遵祖制,不必更易」,這席話登在邸報上,已是布聞天下。對當時紛亂妄測的朝局,的確起到了穩定作用。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治國大略,與這句話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別提出「祖宗規矩」四個字,意在提醒張居正,這件事不可亂碰。張居正心思通透,哪能聽不懂莫文隆的話外之音?他覺得不僅是莫文隆,就是整個官場,都存在著不知如何審時度勢掌握通變之法的問題,因此便藉機闡述自己的觀點:?
  「祖宗規矩並不是鐵板一塊,其中有好有壞。好的規矩,一個字都不能更改,壞的規矩,不合時宜的規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織造局用銀這種瞞天報價的做法,不僅僅是壞,簡直是惡劣透頂,焉能不改?」?
  聽這擲地有聲的口氣,莫文隆知道首輔已經下定了決心,加之他平素對織造局欽差的飛揚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輔欲開萬曆新政,下官無任歡忻。矯枉黜侈竭誠事啟本是臣節。下官明日動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寫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陸路十天。」?
  「太晚了,」張居正臉色露出急切的神氣,「我看事不宜遲,你這就回到客棧,寫好了摺子送到通政司,然後再動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輔為何要得這麼急,卻也不敢問。正說告辭,只見姚曠神色慌張跑了進來,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大人,工部尚書朱衡被人抬進了內閣。」?
  張居正這一驚非同不可,急忙問道:「什麼,抬進來的?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他在左掖門前被凍壞了。」?
  姚曠接著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門前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斥道:?
  「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何現在才來報告?」?
  姚曠答:「小的也是半個時辰前才知道,因見著首輔在與莫大人談話,就沒有進來打擾。」
  張居正情急中不得細問,只對莫文隆說:「你回去照仆說的辦,要快!」說罷起身離坐,在姚曠引領下出門迎接朱衡。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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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6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四回 白髮銜冤昏死內閣 紅顏薄命灑淚空樓

 張居正剛出門,便見次輔呂調陽也聞訊出了值房,兩人穿過走廊來到門廳,只見朱衡被人架著,正艱難地朝前挪步。廳堂里本來就聚了不少候見的官員,這會兒都紛紛起身看熱鬧,一片竊竊私語聲。看到兩位輔臣疾步走了過來,又都嚇得紛紛迴避。卻說朱衡一定要拖著病身子來到內閣,原是要找張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誰知一出門再遭風吹,頓時哮喘又犯了,喉嚨堵得厲害,臉憋得青紫。朱祿和另一名家僕把他攙進內閣值樓,那副狼狽樣子自不待言。這會兒見張居正與呂調陽上前迎接,一時激動說不出話來,哽咽喊了一聲「首輔」,竟已是老淚縱橫。張居正忙將他請進就近的客廳,吩咐雜役把地龍燒得更暖些。?
  剛在客廳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祿趕緊掏出手絹給主人接痰,一向講究整潔的張居正覺得不雅相,便別過臉去。咳嗽聲才停,就聽得坐在一旁的呂調陽結結巴巴問道:?
  「朱大人,您、您、您這、這是怎、怎麼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熱茶,喘氣略順了順,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
  「兩位宅揆均在,老夫是來辭官的!」?
  張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門事件」,對朱衡的這個態度並不吃驚,但仍肅容問道:?
  「朱大人,您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閹豎們逼著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著拐杖,花白鬍須一翹一翹的。看到兩位輔臣都臉露狐疑之色,朱祿便壯著膽子插嘴說道:「咱家老爺在左掖門前凍壞了。」接著講了事情經過。他的話音一落,一向木訥的呂調陽已是氣得五官挪位,一跺腳說道:?
  「豈、豈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門官竟、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裡還、還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氣頭上,聽得呂調陽這句話,更是血沖腦門,幾乎是聲嘶力竭訴道:?
  「我輩青青子衿,一輩子飽讀聖賢之書。三十餘歲列籍朝班,戴罪官場。治淮河,在田家硤截流差一點被洪水淹死。修濟寧衛碼頭,遇著饑民造反,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過去,老夫身歷三朝,實心為朝廷辦事,從不敢有半點疏忽。誰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古人言,鼎烹斧銼可也,但萬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內,午門之下,小小閹豎竟然如此放肆,老夫還要這身官袍幹什麼?」?
  朱衡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竟顫巍巍站起來,抖索著要脫下身上的官服。呂調陽趕緊上去阻攔,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對張居正激憤言道:?
  「首輔,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張居正看到朱衡強撐病體跑來內閣討公道,心裡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朱衡勸回家調養將息,聽到呂調陽書生氣說話,給老朱衡火上澆油,心裡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四十年,左掖門守門官假傳聖旨,讓御史李學道候見。當時正值盛夏,日頭又毒又辣,李學道曬了兩個時辰,幾欲中暑。後來知道是守門官戲弄他,一怒之下,兩相扭打起來,因此驚動皇上。結果是守門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學道竟然官貶三級,外放州同。」?
  「這種處置有違祖制,李學道受此凌辱,為何還要貶官三級?」呂調陽不服氣地嘟噥。?
  「?宦受寵,古今皆然。」張居正嘆一口氣,繼續言道,「唐憲宗時,元稹出使四川,途中為住官驛事,與一位寵宦發生爭執,寵宦寐肀薨言?〉牧郴鞽鮃壞烙稚鈑執蟮難?凇J慮櫬?驕┏牽?塹?杌旅揮寫?恚?炊?言?」嵛?坎埽?皇奔涫苛終鶓?T?〉暮門笥尋拙右咨鮮檠浴?惺沽樅璩?浚?晃勢渥錚???肯缺幔?緔舜χ茫?腫越穸?螅?匣魯齬??嗪岜??薷錘已哉摺!?葡蘢謔樟艘淮蠖顏庋?惱圩櫻?帳侵萌糌櫛擰!豹?br>  呂調陽與朱衡聽張居正這一席話,都咂摸不出味道來。他究竟是想嚴懲肇事者還是息事寧人忍讓為先?朱衡內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過話茬氣呼呼說道:「老夫自認倒霉,惹不起未必還躲不起?今日先來內閣照會,明日就給皇上遞摺子,辭官回家。」說罷站起身來,欲挪步離去。張居正趕緊過去又把虛弱的朱衡攙扶著坐下,好言勸道:?
  「朱大人千萬別說氣話,不穀方才所言,絕沒有袒護?宦的意思。我輩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麼可能與胸無點墨的閹豎們沆瀣一氣?不穀之所以說了兩個例子,意欲說明宦官得寵,實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萬曆皇帝初嗣大統,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綱。怎麼能容許這等事情發生?朱大人受此凌辱,不穀雖未在場,但感同身受。不過,內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處理,而是由內官監直接秉斷,不穀馬上派員同內官監交涉。」?
  這一番撫慰的話,朱衡聽了心下稍安。呂調陽趁機問道:「朱大人,有一句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說。」朱衡抬了抬乾澀的眼皮。?
  「這一個小小的左掖門守門官,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蹺。」?
  「是的,」朱衡喉嚨里一片痰響,費勁地說道,「事情發生后,我也仔細想過。開頭以為是路票問題,老夫這麼些年入宮覲見皇上,從不肯給閹豎們送什麼買路錢,我知道他們恨死我了。后又轉而一想,這是多年的事兒了,他們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門新任守門官王起向皇上奏討門外那五間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摺子攪了他的如意算盤,他因此懷恨在心,故選了這麼個惡劣天氣整治老夫。但是,一個多時辰前潘季訓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開了真正謎底。」?
  「是何原因?」張居正問。?
  「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申請八十萬兩用銀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種下禍根。」?
  「啊,竟是為這件事?」張居正咬著腮幫骨略一沉思,說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摺發來內閣擬票,朱大人,你這道摺子寫得非常之好,不穀贊同你的建白……」?
  他的話還未完,只見乾清宮一名傳旨太監已是一腳跨過了門檻。這太監並不認識朱衡,卻也不迴避,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張先生,皇上讓奴才前來傳旨,聽說工部尚書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前鬧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講體面,究竟為何?望查實奏來。」?
  這名太監乾巴巴地說完這幾句話,便轉身出門走了。被張居正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情緒才稍稍穩定的朱衡,頓時一下子傻了。張居正想著要撫慰幾句還來不及張口,只見朱衡兩手突然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後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過了午時,張居正也無心思吃飯,在值房裡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後,張居正一面命人飛速去請太醫,一面命人趕緊把朱衡背上轎抬回府中。新年上歲的,總不能讓一個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內閣。大約半下午時分,派到朱府的人才傳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過來,但還滿嘴囈語。太醫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離開。張居正這才心下稍安,立馬兒就感到疲乏,正說打個盹兒,又有司禮監內侍前來稟報,說是馮公公在文華殿恭默室等他,有幾件事情要商量。張居正讓姚曠揪條毛巾擦了把臉,便信步走了過去。?
  天色還是陰沉沉的,老北風松一陣緊一陣吹得人心裡頭髮煩。內閣與恭默室並不很遠,走這短短一截子路,張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來,守值太監連忙挑簾兒躬身迎他進去,先到的馮保,也屁股離了靠椅站了起來。瞧著他笑吟吟說道:?
  「張先生,這北風刀子似的,您出門,咋也不帶個護耳?」?
  「就這幾步路,何必費事。」?
  兩人寒暄著重新落座。春節歇衙半個月,如今開衙五天了,這前後將近一個月時間兩人未曾謀面。乍一相見,免不了都做出親親熱熱的樣子互相說些吉利話兒。小內侍擺了茶點上來,張居正本來就有些餓,便撿了桃酥芝麻糕胡亂吃了幾塊。馮保看到張居正臉上約略有些倦容,便關切地說:?
  「張先生,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
  張居正點點頭,把話引上正題:「是呀,朱衡今天暈倒在內閣,忙得我午飯也顧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馮保裝作什麼都不知,一副吃驚的樣子。張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戲,也不點破,只蹙緊眉頭說道:?
  「朱衡跑來內閣告狀。」?
  「告誰呀?」?
  「告左掖門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傳聖旨。」?
  「哦?」馮保陰笑著說,「原來是為這件事,左掖門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對我講了,說朱衡發神經,深更半夜跑來說是皇上要召見他,要王起開門。」?
  馮保說得稀鬆,張居正聽了好不自在,便沉著臉說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沒有中官傳旨,他頂著北風跑到左掖門幹啥?」?
  「是啊,老夫也這麼尋思。」馮保極力掩飾幸災樂禍的神情,譏道,「王起有王起的說法,這事兒,原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上午,傳旨太監來到內閣傳了皇上的旨意,說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鬧事,要仆查處此事。」?
  「不單皇上,連太后在內,聽了此事都很生氣呢!」?
  「是誰向太后和皇上稟報的?」?
  「咱。」?
  「馮公公,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奇怪嗎?」?
  「有啥奇怪的?」?
  「朱衡三朝老臣,名傾朝野,他一舉一動誠為風範,沒有人去他家傳旨,他怎麼可能跑到左掖門來呢?而且昨夜變天,北風如刀。依仆來看,肯定是有人詐傳聖旨,存心坑害朱衡。」
  「這個人是誰呢?」?
  「肯定是中官。」?
  「張先生這麼肯定?」馮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見馮保閃爍其辭一味推諉,張居正心裡頭很不受用,又不好發作,只得旁敲側擊言道:?
  「這件事情一旦傳開,恐怕對你馮公公不利。」?
  「是嗎?」馮保警覺地望了張居正一眼。?
  「中官詐傳聖旨,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內廷總管,至少,那些亂嚼舌頭根的,可以說您馮公公管教不嚴。」?
  「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誰幹的。若鑿實,就把他關起來。」馮保應付地說,頓了頓,又道,
  「張先生,你還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一頭。」?
  「馮公公,有這個必要嗎?仆敢斷定,朱衡是受害者。」?
  張居正說得斬釘截鐵,馮保聽了不對胃口卻也不好爭辯,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後說道:?
  「張先生,老夫今番見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
  「啊,太後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經筵的開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偉的修墳事,第三就是為杭州織造局的用銀事。」?
  張冠李戴居正知道這三件事太后都是要聽迴音的,略一思索,便篤定答道:「今春的經筵,昨日就找來三名講官議過,開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後一日,講官們都在按這個日期作準備。你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武清伯修墳?」?
  「對,」馮保接著說,「武清伯說是在滄州看中了一塊吉壤,太后讓問問您,該如何定奪。」?
  「皇親國戚一應勛爵的婚嫁喪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規,按規矩辦就是了。」?
  聽這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馮保就知道張居正對李偉沒有好感,只是礙於李太后的情面不作表露罷了。他本想提一提李偉的「伯」升「侯」問題,想了想覺得不是時機,故壓下了這念頭,徑直問道:?
  「關於杭州織造局用銀事,張先生有何看法?」?
  一俟扯上這個話題,張居正馬上就想到上午與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談話,心裡頭便波濤騰涌。他知道織造局用銀增至八十萬兩是馮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來談,肯定是一談就崩。因此便耍了個滑頭,繞個彎子反過來問馮保:?
  「聽說孫隆去工部辦理移文碰了釘子?」?
  「是呀,」馮保裝成局外人的樣子,「據孫隆講,他讓朱衡轟了出來,朱衡還就此事給皇上寫了一道摺子,這摺子,今日早上已轉到您手上了。」?
  「是的。」?
  「您準備如何擬票?」?
  「朱衡跑來一鬧,摺子還來不及看呢。」張居正一句話搪塞過去。?
  馮保大略已猜出了張居正的態度,便向前傾了傾身子,故作神秘地說:?
  「張先生,老夫在這裡先給你透個底兒,李太后覺得朱衡倚老賣老,不大喜歡他。」?
  「是嗎?」?
  張居正嘴上這麼應著,心裡頭卻是起了波瀾:?
  卻說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留任楊博、葛守禮、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藉助鍾馗打鬼。當時人情洶洶,說是他聯合馮保耍陰謀使絆子擠走了高拱。張居正對這三位老臣禮敬有加,的確起到了「壓倒群猴莫亂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時間,他就控制住了局勢。一些犟脖子賣拐明裡哼哼哈哈暗中發冷箭的刺兒頭,都被他拔蔥一般收拾得乾乾淨淨,貶的貶謫的謫,哪怕剩下幾個,也都變成了秋風中的老絲瓜,孤零零吊在那裡孤了勢,終究也鬧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門中,張居正真箇是一呼百應,指手向左沒有一個官員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權比之素以鐵腕著稱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這種局面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應國事仰賴
  輔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張居正審時度勢因勢利導,該忍時就忍到極致,該辣時就辣到十分。他常說自己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霹靂手段是真,而菩薩心腸則山不顯水不顯讓人看不出來,人們背地裡喊他「鐵面宰相」,可見懼怕之深。?
  局勢既定,張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過程中,卻又明顯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繼續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為政見不合而生掣肘。譬如說,對有著穢行劣跡的官員,張居正要求一律嚴懲,甚至對那些雖無惡績但碌碌無為平庸昏聵的官員,也大都勒令致仕,絕不允許他們尸位素餐貽誤政事。負責對全國官員進行督察稽查手握彈劾大權口含天憲的左都御史葛守禮,卻覺得張居正過於嚴苛。再說吏部尚書楊博,與張居正算是有幾分私交,但對張居正薦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頗有腹誹。他知道張居正銳意改革,一議既出勢難收回。因此便動了歸隱之意,向皇上遞摺子請求致仕。此舉正中張居正的下懷,但他不願意背過河拆橋的惡名,因此在為皇上擬旨時,說的都是動情慰留的話。怎奈楊博去意已決連連上疏,最後皇上只得應允。楊博走後不久,葛守禮也緊隨其後遞摺子請求告老還鄉,皇上照樣諭旨慰留,如此兩三個回合,最終皇上「恩准」。兩位老臣歸鄉時,皇上頒贈盤纏並派太監登門撫慰。上道之日,張居正親率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員全部參加盛宴送行,場面之熱烈隆重,氣氛之融洽動情,的確為三朝皇帝以來之僅見。這樣一些表面文章,張居正儘可能做得轟轟烈烈。給足兩位老臣的面子,讓他們盡享尊榮。?
  楊博、葛守禮在位時,張居正一心想著怎麼與這兩位「諍臣」周旋,倒把朱衡給疏忽了。及至兩位老人去職離京,碩果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眾星捧月的地位。這朱衡為人刻板,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誰也休想糊弄他。當年幾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總理河道,治黃河淮河運河,都有可圈可點的實績可言,因此在官場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對他的治河功績以及剛直不阿的性格,張居正深為敬佩。工部衙門的事也用不著過多操心,朱衡是一根實打實的頂樑柱。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屢有發生,時時弄得張居正好生難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后忽然發下懿旨,要以自家名義捐資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廟。接著皇上也發了諭旨:「著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諭旨就跑來內閣,朝張居正嚷道:「太后既是自家捐資建廟,就不該攤到工部頭上。」張居正不急不惱,笑著問:「工部派員踏勘,有何不可?」「僅是踏勘也就好說,但諭旨上踏勘後頭,還有建造兩字,建造就得花大把的銀子,誰出這個錢?近年財政空虛,太倉里銀錢匱乏,這一點,你當首輔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開銷尚且不能保證,眼看春汛就到,但幾處河道的修整因缺銀兩尚不能竣工,哪裡還有一兩銀子的閑錢,去建這座無關國計民生的娘娘廟。」朱衡所說都是實情,說句本心話,張居正對李太后篤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見,心中始終不肯判一個「肯」字。但他從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總表現出十二分的熱情。這次皇上「著工部踏勘建造」的諭旨,還是由他親自票擬。他的本意是先不讓李太妃拿錢,讓工部派兩個人去涿州選址,再繪製圖樣,待圖樣確切再做預算。這一應事體進展的快慢,還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個圖樣來,再送呈李太后審定,不滿意還得修改,這一來一去不又過去了幾個月?真正動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時,國家財政好轉,哪裡還擠不出幾萬兩銀子來?張居正用意在一個「拖」字,偏朱衡死腦筋猜不透首輔的心思,一口咬定沒有錢就決不辦事。若是戶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張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說了。對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窩子說實在話,只能暗示。
  但朱衡認死理決不肯變通。鬧過內閣后,他還親自給皇上寫摺子,力陳工部經費奇缺實難從命,惹得李太后老大的不高興。虧得張居正想出辦法把原屬內官監管轄的京城寶和店劃到李太后名下。這寶和店專為採購宮內日用貨物,一年收入有十幾萬兩銀子,李太后拿到了這個店,就解決了每年的香資施捨問題。這麼做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畢竟一勞永逸解決了大問題。有了這筆收入,李太后也就不好意思讓別人替她捐資做功德了。自這件事情發生后,張居正就動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書換掉,但一時找不到恰當理由,這事兒就這麼拖著。
  這次左掖門事件的發生,倒是為他撤換朱衡提供了良機。但事情並非想像的那麼簡單,關於杭州織造局擴增工價銀一事,張居正心裡頭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覺得司禮監不與工部商量單方面定下經費,這樣做不單有違祖制,而且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歷來宦官干政,有哪個不是從小事上試探?一俟如願以償,接下來就是得寸進尺有恃無恐,最終弄得朝局大亂;第二是工價銀突然增幅這麼大,稍加分析就推斷得出,這是馮保利用李太后愛子之心而又不諳織造內情,故獅子大張口,好從中撈取大把的銀子。這事情若發生在別人身上,張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靂手段,但對馮保,他卻不能不謹慎從事。秉持朝綱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氣用事,到頭來不僅禍及其身,且社稷尋亦覆敗。因此,對處理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張居正心中有數。最終,這件事情的圓滿解決,他必須達到兩個目的:一是朱衡離任致仕,二是杭州織造局的用銀額度必須大幅降低……?
  張居正悶葫蘆似的坐在那裡想了半天,馮保枯坐難挨,正沒排遣處,忽然一名小內侍冒冒失失地從外頭闖了進來,馮保認出這是李太後身邊的管事牌子王三,便問他:?
  「你跑來幹嗎?」?
  王三向兩位大人行過參見之禮,然後垂手說道:「老公公,太后讓奴才來傳個話兒。」?
  「說吧。」?
  「宮裡頭鐘鼓司的那些戲文,太后都聽膩了,她老人家聽說京城裡頭有個叫張九郎的,一張嘴有絕活兒,叫得出百鳥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張九郎進宮表演。」?
  、王三說完就走了,馮保瞄著他的背影一笑,對剛剛回過神兒的張居正說道:?
  「張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后要聽張九郎的口技,老夫這就去安排。」?
  「啊,張九郎的口技早有耳聞,只是一直未曾聽過,」張居正目光幽幽一閃,笑道,「太后倒是滿會欣賞。」?
  馮保已是起身要出門,臨走留下一句話:「張先生,別看太后閑,唯其閑著,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兒。她想辦的事,任誰也不敢違拗。」?
  出得恭默室走回內閣,張居正一路上品味著馮保的話,他聽出了其中的提醒,更聽出了其中的威脅。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了《禮記》中的一句話:「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回到內閣,早已過了散班時辰。他對守候在此的轎班班頭說:?
  「去積香廬。」?
  
  從紫禁城到泡子河邊的積香廬,少說也有十幾里路,張居正散班后乘轎來這裡,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盡,隨行護班點了四盞氣死風的油紙大紅西瓜燈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時分才來到積香廬大門前。?
  自從玉娘住進這裡,張居正就會隔三岔五到這裡來與她幽會,有時也在這裡會見知己至交處理公務。因此,本已閑置多年的積香廬忽地又熱鬧起來。出於安全考慮,五城兵馬司也為這裡增派了守護兵士,一天到晚戒備森嚴,普通庶民下層官吏想偷窺一眼都不可能。?
  張居正在門口的轎廳里下了轎,負手繞過照壁,踱步到山翁聽雨樓。一大幫侍應在樓門口已是垂手肅立多時,一個個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兒里唯獨不見玉娘。張居正來到一樓花廳里坐下,問跟在他屁股後頭進來的積香廬主管劉朴:?
  「玉娘呢?」?
  「在樓上,」劉朴畢恭畢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來。」?
  「不用了。」?
  張居正說著又起身步出廳堂,踏入簾幕深深的迴廊,在盡頭處轉折上樓。自玉娘住進這山翁聽雨樓,積香廬中一應男侍再沒有上過樓來。玉娘的起居照應,一概由當年王篆贈送的兩名婢女負責。至於樓上一應打掃布置事宜,則由劉朴新招的幾名粗婢管領。張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這會兒呆在房子里幹些什麼,所以上樓時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響動來。山翁聽雨樓造得既恢弘又精巧,沿著裝了雕欄隔扇的曲折花廊,這二樓大大小小也有十幾間薰香密室,玉娘住在頂頭兒一間名叫萃秀閣的房子里,這是二樓最大也是裝設最為華麗的一間,它三面環水一面環山。當然,這山不是天造地設的丘山,而是造園大家紀誠疊出的黃石假山。山高盈丈,峻峭凌雲,再加上芭蕉修篁襯映,倒也透出幾分江南的山林之美。那三面之水,也不是一覽無餘的浩茫,曲橋小榭,蟹嶼螺洲,莫不錯落有致。所以,置身在萃秀閣中,猶如身在畫圖美不勝收。張居正走到萃秀閣前,門虛掩著,他並沒有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借著梁間垂下的宮燈,看了看門兩旁那一副板刻的對聯:?
  紅袖添香細數千家風月?
  青梅煮酒笑看萬古乾坤?
  這副對聯是他新寫的,原先掛著的一副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他嫌這對聯太過閑雅,有點與鷗鷺為盟的名士氣,便把它撤了下來,親撰一副換上。站在門前的張居正,一看到那「紅袖添香」四字,一股子溫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側耳聽了聽,門內竟無動靜,便輕輕地把門推開,屋子裡黑燈瞎火悄沒聲息。?
  「玉娘。」張居正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沒人應聲。?
  「小燕兒。」張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
  「?!」?
  脆脆的一聲答應,小燕兒從另外一間房子里跑出來。見到張居正,她忙行禮。?
  「玉娘呢?」張居正問。?
  「她在房裡呀。」?
  小燕兒探頭一看房內一片漆黑,便趕緊把燈掌上。借著搖曳的燈光,張居正這才看清,玉娘一動不動坐在梳妝台前。?
  「玉娘,你怎麼了?」?
  張居正一聲驚問,快步走過去,只見玉娘淚流滿面,手上還拿著一條白綾。?
  「小姐!」小燕兒也驚叫起來。?
  張居正伸手制止她並讓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便走到她身後站定,輕撫著玉娘的香肩,柔聲問道:?
  「玉娘,你究竟怎麼了?」?
  玉娘稍微抖動了一下,仍沒有說話。?
  「誰欺侮你了?」張居正又問。?
  玉娘搖搖頭,突然手拿白綾一蒙臉,嚶嚶地哭出聲來。?
  玉娘這一反常的表現,弄得張居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三天前他離開這裡的時候,玉娘還有說有笑。怎麼就突然變樣兒了呢?張居正也不知怎麼解勸才好,這時,他突然瞥見梳妝台上放著一張紙,便伸手拿過來看,原來是一張簽文,上面寫道:?
  第三十五簽陌頭楊柳下下??
  離巢燕子任翻飛?
  喚盡東風總不回?
  暮鼓晨鐘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歸??
  
  一看這簽文的式樣,張居正就知道是呂公祠製作的。傳說呂公祠求籤極為靈驗,三年一度的會試期間,許多士子都去那裡卜問前程。張居正當年參加京試之前也被同伴拉著去求過一簽,在他看來,都是些模稜兩可的話,看過也就忘了。現在聽到玉娘哀哀欲絕的哭聲,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邊低聲問道:?
  「玉娘,你去了呂公祠?」?
  玉娘點點頭,仍止不住抽泣。張居正哪裡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化開的。卻說前年秋天被王篆從窯子街搭救出來住進了積香廬后,玉娘就很少出去過。起先是因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后經過太醫精心調治,半年後眼睛復明,又繼續服了一些時間的葯,雙眼終於完好如初。這期間,張居正經常來看望他,噓寒問暖調羹問葯,心細如髮極盡溫柔。這一份殷勤,終於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處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張居正的魅力所在,這位聲名顯赫威權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內里卻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剛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著她梳妝時的憐愛的眼神,是他在酒席上行令時那種孩子式的狡黠……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玉娘對張居正的感情也在起著微妙的變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愛上了他,接著她便身心投入地愛他,到後來,也就是現在,她已是一天也離不開他。她認為「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詩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詩,相愛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廝守,那還叫什麼樣相愛!遺憾的是,張居正並不能每天來積香廬陪伴她。每逢張居正來,她快樂得像一隻蝴蝶,迷不知終其所止;張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獨守香閨慵懶無語。恨只恨相見日少分手時多,短暫歡娛換來長久離別。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無窮思念化在憑欄的遠眺或者繞指的琴弦中……這兩日張居正沒來,她便感到百無聊賴,一腔懷春的幽緒無從排遣。今天大清早兒起來,看到昨日還晴朗的天忽地就變了,心裡頭便生了惆悵。今天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在積香廬里,從主管劉朴到一般傭人,誰見了她都是滿臉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們是害怕張居正的威權而不得不這樣做。常言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一想到自己十八歲的生日形單影隻,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不免悲從中來。一個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亂想,忽然記起有人說過呂公祠的神簽靈驗,這呂公祠與積香廬隔不太遠,都在泡子河邊,便心血來潮要去呂公祠求籤。吃過午飯,在兩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轎來到呂公祠中,施了香資之後,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搖起了簽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張居正能夠明媒正娶,一頂花轎吹吹打打把她迎進大學士府中。但是,當她看到那一隻竹籤落地,老道人按竹籤的標號給了她這一紙簽文時,她當時就傻了。回到積香廬的萃秀閣中,她忽然產生了人生如夢物是人非的感覺。如果說以往她已朦朦朧朧地感到紅顏薄命,那麼現在看到這簽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觸摸到痛苦。整整一個下午,她把那張簽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覺得,她與張居正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一場愛情,倒不如說是一場遊戲。她愛他卻得不到他,年復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鐘里憔悴,對於一個痴情少女來說,還有什麼比「年年空盼旅人歸」更能折磨人呢?思來想去,她已是萬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啞啞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種暗示。她陡然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她從柜子里翻出一條白綾,想用它懸樑結束生命,可是在付諸行動之前,她的心中又掛牽著她所鍾愛的人,她希望他此時此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親人們就會唱起的那支小調「阿儂小小,阿儂嬌嬌……」就在這揪心揪肺一腳踏生一腳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個人突然出現了,一聽到他沉穩且又充滿魅力的聲音,她再次淚流滿面。?看到玉娘的眼淚像不斷線的珍珠,張居正掏出手絹輕輕替她擦拭,低聲問道:?
  「玉娘,你為何要去呂公祠抽籤?」?
  玉娘咬著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問姻緣。」?
  張居正這才明白玉娘為何傷心,他心裡格登一下,連忙說:「呂公祠的簽不靈驗。」?
  玉娘的聲音充滿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呂公祠的簽靈驗,就你說不靈驗。」?
  張居正苦笑了笑,認真答道:「若是問功名前程,呂公祠的簽倒還有幾分準頭,若論婚姻家事,呂公祠的簽真的不靈。」?
  「哪兒靈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絲期望。?
  「香山寺。」見玉娘滿眼疑惑,張居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疼地說,「玉娘,你想出去求籤,也該選個好日子,今天北風這麼大,還不把你凍壞了。」?
  玉娘一聽這體恤話兒,頓時心頭一熱,丟了手中的白綾,一把撲到張居正的懷中,雙手搗著張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聽的吳儂軟語哭道:?
  「老爺啊老爺,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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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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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7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五回 談笑間柔情真似水 論政時冷麵卻如霜

  大約一個時辰后,張居正與玉娘下得樓來,但見到處張燈結綵一片節日氣氛。皆因張居正聽說今天是玉娘的生日,連忙傳令劉朴趕緊把山翁聽雨樓裝點起來。他在樓上與玉娘軟語溫存
  ,嘴兒舌兒地說著體己話兒。卻是苦了樓下的劉朴,巴巴急急一會兒跑進門裡,一會兒跑出門外的張羅。元宵節過去了六七天,才收撿起來的各色彩燈又都搗騰出來盡行掛上。虧得皂隸僕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腳忙而不亂,也就大半個時辰,便把山翁聽雨樓布置得水晶宮一般,特別是樓下大廳,紅紈綠綺火樹銀花,端的是天上宮闕瑤池氣象。儘管那一支下下籤給玉娘心中投下的陰影一時還難以除盡,但乍一見到這股子隆重熱鬧的氣氛,特別是有張居正陪侍在側,心中已是十分陶醉。為了表示親熱,張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當著一應僕役的面,拉著玉娘的纖纖玉手,並肩款款步入膳廳。張居正來之前,晚膳就已備下,但那已是不作數了。承張居正之命,廚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歡吃的淮揚大菜。只是這等豐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張居正和玉娘,斷沒有第三人前來叨光,侍應都退到門外恭候應差。兩人入席對面而坐,張居正親自執壺,把已溫熱的紹興極品黃酒女兒紅斟滿兩杯,然後雙手擎起一杯,動情言道:?
  「玉娘,這一杯酒,我倆同飲。」?
  「為何?」玉娘撒嬌地問。?
  「為祝賀你的生日,更為了白居易寫下的那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哪兩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玉娘淺淺一笑,香腮上露出兩隻好看的酒窩兒,她夢囈般說了一句:「多謝老爺。」也雙手拿起酒杯與張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飲了。?
  酒過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紅暈飛腮更顯嫵媚,借著酒力,她向張居正丟了一個媚眼,俏皮地問:?
  「老爺,聽人說你是鐵面宰相?」?
  「你是不是說我寡情?」張居正笑著反問。?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來。?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張居正瞅著玉娘臉上那一對好看的酒窩兒,不免心旌搖蕩,謔道「人上一百,種種色色,因稟賦、地位、才情各不相同,這男歡女愛的形式,也就因人而異。」?
  「有哪些不同?」玉娘覺得新鮮,便追問道。?
  「在不穀看來,這男歡女愛,分有四種境界。第一種游龍戲鳳,這是天子的境界。」說到這裡,張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擠眼,神秘地問,「玉娘,你知道奴兒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聽說過,她是一個波斯美女,是被韃子進貢來的,她一來就成了隆慶皇帝的心肝寶貝,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死掉了。」?
  張居正生怕玉娘聯想又生傷感,連忙評價道:「這隆慶皇帝與奴兒花花之間,就叫游龍戲鳳。龍鳳之戲,只能發生在皇帝身上。」?
  「那麼你呢,首輔大人?」玉娘含情問道。?
  「我嘛,」張居正「?」兒飲了一杯酒,半是自負半是調侃地說道,「或可列入第二種境界。」?「什麼叫第二種境界?」?
  「憐香惜玉。」張居正一字一頓答道。?
  「憐香惜玉,」玉娘立刻聯想到自己,不由得眉頭一蹙,嘆了一口氣言道,「奴婢在南京時,曾聽說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聯是『女卑為婢,女又可作奴』。首輔大人,您說這副拆字聯好么?」?
  張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馬兒答道:「好什麼呀,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的遊戲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奴婢呀。」?
  玉娘眼眶裡又噙滿了淚水,張居正下意識看了看門外,隔著帘子倒也看不見什麼,但他仍心生顧忌,壓低聲音說道:「玉娘,你不要在這些稱謂上計較,嬪妃們在皇上面前也自稱奴婢,你說,她們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稱奴婢;絕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稱。可唐明皇與范蠡,從沒有把自己的意中人當成奴婢來看。」?張居正言詞懇切,玉娘聽了好不感動,她強忍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怎麼了,人不爭氣,眼淚也不爭氣。」?
  「世上動情之物,莫過於女子之淚也。」張居正今晚上鐵定了心要逗玉娘開心,因此盡揀好聽的話說,「玉娘你這一哭,我這心裡頭,就結了老大一個疙瘩。」?
  「這是為何?」?
  張居正拈鬚答道:「不穀政事繁雜,一入內閣,就忙得像轉磨的驢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來看你,讓你一個人獨守寂寞,慚愧慚愧!」?
  看著張居正痛心疾首的樣子,滿懷春夢的玉娘怎不感動非常!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竟起身離席走到張居正跟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火辣辣地親了一口。?
  張居正頓感全身酥麻,他趁勢把玉娘攬進懷中,笑道:「這一吻千金難買,來,再來一個。」?「你要我偏不給,」玉娘淘氣勁兒上來,竟咯咯地笑個不停,鬧夠了又嬌聲說道,「老爺,你方才的話還未說完,這男歡女愛的第三種境界是什麼呀?」?
  「第三種境界嘛」,張居正心思還未完全收攏,用手摩挲著玉娘嫩白白的臉蛋兒,色迷迷地說,「就是尋花問柳。」?
  「尋花問柳?」玉娘一雙杏眼撲閃閃地,仰著臉說,「比起憐香惜玉來,這尋花問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對呀,墨客騷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詞人柳永,是尋花問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經邦濟世之才,卻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詞,除了他,還有誰做得出來!這柳永不是一個好官,卻絕對是一個多情種子。傳說他死時,前來送葬的都是青樓歌妓。」?
  「老爺不喜歡尋花問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著張居正黑得發亮的長須。?
  「不喜歡!」張居正回答乾脆。?
  玉娘不吭聲,過一會兒才問:「那第四種境界呢?」?
  「偷雞摸狗。」?
  「偷雞摸狗?」玉娘噗哧笑出聲來,嗔道,「這叫什麼境界,羞死人的。」?
  張居正淺淺一笑,用指頭輕輕戳了一下玉娘臉上的酒窩兒,說道:「大凡偷雞摸狗之人,都是市井無賴,看中良家婦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爺所言極是,」玉娘掙脫張居正的懷抱,撫了撫雲鬢,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著指頭說道,「四種境界,把你們男人的種種世相都概括盡了。老爺是真正的憐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卻沒有冰清玉質,老爺錯愛了。」?
  張居正盯著玉娘,溫存地說:「偌大京城雖然美女如雲,但玉娘你是一花獨秀。說句丟醜的話,不穀第一次在京南驛見到你,就為你的美色與才藝傾倒。」?
  張居正此話並非戲言。還有一種感覺他不便說出,那就是他與玉娘第一次共擁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處子,溫溫婉婉盡顯羞態。此後,只要與玉娘同床共枕,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種令人魄盪神馳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膚如雪,香氣如蘭,只要和她在一起,張居正無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積香廬得了幽會的樂趣,回到內閣處理公務,他就格外顯得精神飽滿。?
  大概是因為評價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問道:?
  「老爺真的這麼看?」?
  「君子無戲言。」張居正目光如火,說話如同發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爺如此眷顧!」?
  玉娘想到那隻下下籤,心裡頭不免又鬧起彆扭。張居正看到玉娘臉色又有異樣,正想著如何
  弄點噱頭調和氣氛,忽聽得帘子外頭有人清咳一聲,輕輕叫喊了一聲:?
  「老爺!」?
  張居正一聽是管家游七的聲音,頓時臉色一沉,心想這獃頭鵝怎地這麼不知竅,偏在這時候來掃他的興頭。才說要拒,又怕他有要緊事稟報,便不情願地喊他進來。?
  游七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隻青花瓷壺進門,看他唿噓噓的樣子,一身寒氣還未除盡。張居正與玉娘的事倒也沒有瞞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條狗,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這也是游七敢來的理由。游七一進門便沖著玉娘巴結地一笑,然後往角落裡站。?
  「你抱的什麼?」張居正問。?
  游七答道:「奶子,馮公公派人送來的奶子。」說著就把那隻壺擱到膳桌上。?
  張居正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監親自帶著兩名小火者到他家來送奶子,言明這是馮公公的關照,從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壺。他讓提督向馮公公轉致謝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還想著就此事當面向馮保表示感謝,誰知一談事兒就把這給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壺,還是熱的,便問道:?
  「你是專門送這個來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緊事要向老爺請示,順便就把奶子帶了來,剛用開水燙過,還是溫的,老爺現可享用。」?
  游七嘴中說著老爺,眼睛卻睃著玉娘。張居正吩咐婢女拿來兩隻乾淨瓷杯,把奶子倒上,遞了一杯給玉娘,調侃地說:?
  「玉娘,這是醒酒湯,你喝一杯。」?
  玉娘接過,一看滿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兒來,便問:?
  「這是什麼呀?」?
  「你喝下,我再告訴你。」張居正笑道。?
  「你不說,我就不喝。」?
  玉娘骨嘟著小嘴,假裝生氣,張居正也不答話,只悶頭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著舌頭贊道:
  ?「玉娘,這是真正的玉液瓊漿,你快嘗嘗。」?
  玉娘看著張居正愜意的樣子,將信將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麼瓊漿玉液,不過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這好的味道?」張居正故意大驚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並不品,只偏著頭問:「那你說是什麼?」?
  「奶子!」?
  「什麼奶子?」?
  「人奶嘛。」?
  張居正說罷,朝玉娘擠了擠眼,哈哈大笑起來。游七極少見到主人這麼開心過,也在一旁陪著諂笑。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看到一個長髯過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們又這麼肆無忌憚地大笑,玉娘便覺得張居正這是故意調戲她,頓時臉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氣,於是氣鼓鼓斥道:?
  「你們男人,都是些邪貨簍子,正兒八經的人,哪會動這等歪心思!」?
  玉娘這一罵,張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來幫主人打圓場,笑道:?
  玉姐兒,你這話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國,億萬生民,最有資格嘬奶子的,是誰嗎?
  「你說是誰?」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說:「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該是咱家老爺,當今的首輔大人了。」?
  「是嗎?」?
  「京城裡專有一個奶子府,養了一大批奶媽,這些奶媽都是萬里挑一選上來的。」?
  「這麼說,皇上與首輔都成了嬰兒了。」?
  「是啊,惟其嬰兒,才能備受呵護嘛。」?
  游七搖頭晃腦,口氣中滿是炫耀。張居正看他扯遠了,便收回話題問道:?
  「你還有何要緊事?」?
  經這一問,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趕緊說明原委:卻說五天前,荊州府知府趙謙派了個姓宋的師爺來京,他是乘馬車來的,隨車帶來十幾個沉甸甸的大禮盒兒,都是荊州特產。還帶了一大筐一色兩斤多重的大鱉,說是從江陵縣海子湖中撈上來的。張居正喜歡吃紅燒鱉裙,做出一碗鱉裙來,少說也得一二十斤鱉。張居正常說,最美味的鱉裙還是家鄉海子湖的,故從江陵來的人,都會帶大鱉給他。這宋師爺尋到張大學士府卸下禮盒兒,即向游七說了來京公幹。他的東家趙謙已聯絡湖廣一幫熱心官員,湊了一萬多兩銀子要給張居正在荊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學士牌坊,如今工程過半,特來懇請首輔本人向皇上討下御筆,題一個大學士匾。當時各地修牌坊成風,走百十里官道,少說也見得上十幾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鄉建造一座紀念性的建築以資顯耀。趙謙的想法並非別出心裁,而且又是幫張家做功德
  游七覺得是件好事,便應允了宋師爺的請求,讓他覓店住下等消息。一連幾天,張居正要麼不回家,要麼回家很晚,除了廳堂會客就是書房訓子,竟找不到個說話的機會。宋師爺又催得緊,每天過張大學士府來討信。今兒下午又來了,說是明日就得返程,無論如何得帶個實信兒走。游七這才急了,覓了轎子趕到積香廬來。?
  本來逢場作戲一門心思要討玉娘歡心的張居正,聽完游七的陳述,當即就沉下臉來。歷來,他把光宗耀祖視為卑污心理,因此對建牌坊一事大為不滿。隆慶二年他升任大學士后,湖廣道官員裡頭就有人倡議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誰知這個趙謙又舊事重提,且還籌集了巨額銀兩。當年,趙謙在江陵知縣任上與他通過信,後來,家父也常常來信誇他幹練會辦事,因此在他薦舉下,趙謙於隆慶五年升為荊州府同知,去年又趁著地方官員調整的機會,再次將他從同知任上遷升知府。誰知這個趙謙這般不對心性,竟弄了這等爛污事來煩他。?
  「牌坊已經開工了?」張居正問。?
  「宋師爺說,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簡直亂彈琴,」張居正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誰讓他籌集銀兩來著?知情的知道這是他趙謙自作主張,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我張居正授意的,這是往我臉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訴錢師爺,讓他轉告趙謙,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罵慣了,倒也不覺得難為情,朝玉娘點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涼了,好在兩人早已酒醉飯飽,正準備撤席離去,劉朴又進來稟道:?
  「大人,光祿寺丞李大人來訪。」?
  「到了嗎?」張居正問。?
  「已在廳堂里候著。」?
  張居正轉身對玉娘說:「你先上樓歇息,我見過客人就來。」?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脈脈瞟了張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幾分醉意,裊裊娜娜上樓去了。?
  
  張居正踅過客廳,只見光祿寺卿李義河,已先自在那裡坐定了,見他進來,又忙著站起,指著頭上璀璨的宮燈笑道:?
  「叔大,這樓里又弄得喜氣洋洋的,怎麼,又過一次元宵節了?」?
  張居正與李義河既是荊州府的小老鄉,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進士,屬於那種可以掏心窩子說話的密友,他與玉娘的事也沒有瞞他,於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湊個興,熱鬧熱鬧。」?
  「啊,應該應該,」李義河嘻嘻哈哈謔道,「沒想到首輔年過五十,卻大交桃花運,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無上妙品。」?
  「什麼二八佳人,現在是二九佳人了。」張居正趕緊轉移話題,指著李義河肥胖的身軀,笑道,「三壺兄,幾日不見,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壺是李義河的綽號,他是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不能缺。且胃口極佳,一上席面就捨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氣兒都難。前年張居正實行京察,撤換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義河從湖南按察使任上調來北京,一時間沒什麼好位子可以安頓,便給了他一個工部左侍郎的職銜,實際任職光祿寺卿。這光祿寺專管皇上的宴會與頒賜給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門來,是個
  差。但好歹從地方官變成了京官,且還列班「小九卿」,李義河心中覺得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說得過去。何況他本是一個饕餮之徒,當一個專管吃喝的光祿寺卿,倒也十分實惠。張居正說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這層意思。李義河雖然有心計,但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的隨和人,對張居正的調侃,他用濃重的應城鄉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懷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話怎講?」?
  「光祿寺管什麼的,不就是吃喝嗎?一聞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這肚皮,好像懷了龍鳳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義河哭喪著臉,雙手摟著腆得高高的肚皮訴起苦來,「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裡去,卸下驢子,自己頂上去轉磨兒,一轉一個時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來。」?
  李義河天生大嗓門,加上誇張的表演,逗得張居正捧腹大笑。笑夠了,才問道:?
  「幼滋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今天又有什麼事來煩我?」?
  「為朱衡的事,」李義河頓時收了笑意,換了一副面孔說道,「下午,劉炫前來找我。」?
  劉炫是隆慶五年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是劉炫的座主,加之劉炫通籍后外放荊州府嘉魚縣當縣令,又在張居正的老家干過兩年,因此張居正對他甚為器重,去年將他調來北京,升任為工科給事中,當上了口含天憲的言官。?
  「他來找你做什麼?」張居正問。?
  朱衡被中官騙往左掖門挨凍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門已是吵得沸沸揚揚。很多官員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劉炫也是一個。」?
  「他想怎麼辦?」?
  「他想寫一道彈劾摺子呈給皇上。」?
  「彈劾誰呀?」?
  「馮保。」?
  「啊?」張居正眼眶裡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問道,「劉炫為何就能認定,是馮保要整朱衡」?
  「劉炫說他有鐵證。」?
  「什麼鐵證?」?
  「他有一名小老鄉,也是一名太監,叫賈水兒。在尚衣監管事牌子胡本楊手下做事,他說昨日夜裡胡本楊從馮保府中回來,長吁短嘆睡不著覺,便拉著賈水兒喝酒聊天,看到變天了,胡本楊就嘮叨著說,朱衡大司空這大一把年紀,若弄到左掖門,會不會出人命?一邊說,一邊還罵吳和做事陰損。賈水兒當時並不明白鬍本楊說話的意思,還以為他是喝醉酒說胡話,至到朱衡出了事兒,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吳和的主意,而且是在馮保家定下的。」?
  「這麼重要的事情,賈水兒怎麼可能告訴劉炫?」?
  「這個我沒有細問,但這大的事,劉炫決計不敢亂說。」說到這裡,李義河咧嘴一笑,用嘲諷的口氣說道,「這劉炫是個人精,他說,若是中官把他騙到左掖門,他保證凍不著。」?
  「是嗎?」張居正心不在焉應了一句。?
  李義河坐在那兒已是喝乾了兩壺茶水,這會兒又讓侍應續滿一壺,咕了幾口,接著說道:?
  「劉炫是工科給事中,工部尚書出了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問明朱衡去左掖門走得太急,只穿了絲棉襖子,這哪兒能抗北風啊。他說,他從小就知道,禦寒得穿獸皮襖子。而且,獸皮也有分別,若是羊羔兒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襖子可抗到
  三更,最冷的天莫過於四更五更,若想抗過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襖子。一聽這席話,就知道劉炫是官宦人家長大的,不懂生活的艱難。朱衡雖然貴為大司空,平常卻節儉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襖子,得五六十兩銀子,他哪裡捨得……」?
  李義河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卻發現張居正根本沒有聽他的。而是悶坐在那裡皺著眉頭想心事,也就把話頭打住。屋子裡靜默了一會兒,侍應又提著銚子推門進來續水,帶進一陣風來,吹得宮燈略略有些晃動,搖曳的燈光讓張居正猛然驚醒,他揉了揉眼袋,問李義河:?
  「你怎麼不說了?」?
  「你不聽,我說它幹嘛。」李義河回道。?
  張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說道:「不穀方才在想,這劉炫獲得的情報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處置,尚須三思而行,你方才說,劉炫已去過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賈水兒的話告訴了朱衡?」?
  「沒有,」李義河打了一個茶嗝,舔了舔嘴唇說道,「劉炫一心想寫摺子製造轟動,哪會先泄了這天大的機密!」?
  「這還差不多,」張居正自言自語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幼滋兄,劉炫找你討見識,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裡找我討見識,」李義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過我探探你首輔大人的口氣。」?
  張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復了那種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著李義河,一本正經地說:?
  「事關重大,不穀想先聽聽老兄的高見。」?
  「我嘛,」李義河略頓了頓,爽然答道,「我支持劉炫寫這道摺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閹黨無視朝廷綱紀,詐傳聖旨,將大臣體面視如敝屣,此風不殺,萬曆朝就開了危險先例。長此下去,閹黨亂政,我輩士人豈不淪為刀俎下之魚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講過,自今年始,要推行財政改革。這財政改革無非兩條,一是開源,二是節流。內廷繞過工部申請杭州織造局用銀,竟高達八十萬兩,這不但沒有節流,反而是獅子大開口。如果不向皇上說明事體取消增額,你的財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犂鉅搴鈾禱叭韁褳駁苟棺櫻?啪誘??找∫⊥罰?氐潰骸罷┐?ブ加牒賈葜?煲?橇交厥攏?br>  不能扯到一起。」?
  「怎麼是兩回事?」李義河據理力爭,「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撓織造局用銀增額一事得罪了馮保,閹黨們怎麼會出此毒招整他。」?
  見李義河振振有詞,除了激憤卻沒有獨立見解,張居正便拿話「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場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還像那些青年士子,說話意氣用事。」?
  李義河一時揣摩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咕噥道:「意氣用事也並非全是壞事,人心中存一點意氣,才不至於失了讀書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舉棋不定,心中定有難言之隱。」?
  「什麼難言之隱?」?
  「你是怕得罪馮保。」李義河口無遮攔,語重心長勸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當了首輔。不過,有句話我還得勸你,對閹黨不能一味遷就。高拱千不是萬不是,但是對閹黨制約有方,決不姑息養奸,就這一點,足可讓人稱道,比之人家高鬍子,你叔大就軟了一些,難怪有人說,對各衙門官員,你是霹靂手段,對內廷太監,你是菩薩心腸。這一次左掖門事件,你若再態度曖昧,不理直氣壯站出來為朱衡說話,士林中人就會背地裡罵你是軟骨頭,授人以柄的事情,千萬做不得啊!」?
  張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義河,卻沒想到招來李義河一通議論,反被他搶白一番。在京城裡,能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的人,除了李義河,斷沒有第二個。這位威權自重的首輔平常聽慣了順耳的話,現在當面被人數落,他一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譏誚地評了一句:?
  「幼滋兄這一番話,聽來真如轟雷貫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話說得過火,心生悔意正思補救,便腆著臉回道:?
  「我是個直腸子,話說得難聽,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這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張居正隨口謔道,想了想,又說,「你剛才的指責,並不是沒有道理。歷朝歷代,宮府之間,不可能不生齟齬。宮府之強弱,原也因人而異。高拱柄國期間,千方百計限制閹黨權力,向隆慶皇帝推舉孟沖這個草包擔任司禮監掌印,事情就要好辦得多。馮保則不同,他為人幹練工於心計,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擺開架式與他爭鬥,就算你用盡心力,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說,誰是這個漁翁呢?」?
  「高拱。」李義河脫口而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長吁一口氣,嘆道:「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目下形勢,偌大中國之內,能取代不穀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內閣輔臣,他已是兩進兩出。不穀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創造機會而三登堂奧了。」?
  「這倒也是,」李義河頷首稱是,但仍不免擔心言道:「小人懷利,君子懷憂,叔大的擔心也不是多餘。但若與閹黨沆瀣一氣,亦終非人臣之正途。」?
  說得好,」張居正擊節贊道,「但要記住,三軍奪帥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對馮保,只能施以羈縻之法,一方面要籠絡他,另一方面,還得牽制他。」?
  「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樂趣嘛,不然,老子為何要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呢。」?
  張居正說罷,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李義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張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討論這些「玄學」,只抄直問:?
  「依叔大的意見,這劉炫的摺子,是可以寫的了?」?
  「摺子要寫,但劉炫不能寫。」?
  李義河一愣,脫口問道:「為何劉炫不能寫?」?
  「劉炫是不穀的門生,他的彈劾摺子一上,馮保就會知道,他的幕後支持者,就是我張居正。」?「啊,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李義河一拍腦門子,埋怨自己愚鈍,又問,「那,誰來寫這道摺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門生遍天下,師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門生都想替他討公道呢。」?
  「對呀,讓朱衡與馮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殺馮保的驕橫,自家又不會損兵折將,這一鷸一蚌爭鬥起來,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漁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張居正捻著長須,笑吟吟說道,「得利的漁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義河大惑不解,「怎麼會是我?」?
  張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內閣,提出要致仕回家,這場鬥爭之結局,他也只能是告老還鄉了,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不穀擬向皇上推薦,由你來繼任。」?
  「我?」李義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儘管他早就埋怨張居正沒有照顧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機會來臨,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問了一句傻話,「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薦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會答應么?」?
  「決定權在李太后,只要馮保不從中作梗殺橫槍,這事兒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個人把風放出去,讓朱衡的門生儘快寫出彈劾摺子送呈皇上,而且千萬不要彈劾馮保。」?
  「那彈劾誰呢?」?
  「吳和。」?
  「我聽說,這吳和是馮保的一隻看家狗,見了銀子像蒼蠅見了血。」?
  「是啊,吳和名聲極壞,且在貂?裡頭不結人緣,如果告他詐傳聖旨,大多數貂?都會黃鶴樓上看翻船,持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馮保再喜歡他,為自身計,他也會丟卒保車。」?
  「此舉甚好!」?
  一番話談下來,李義河不得不佩服張居正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擔心都是杞人憂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來伸個懶腰,踱到窗前,但見園子里一片清輝,颳了一天一夜的大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一彎下弦月鑽出了天幕。他這才感到夜已深沉應該離去了,正說辭行,忽聽得樓上弦聲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來:??
  一輪明月紗窗外,照入繡房來,?
  玉人兒換了睡鞋,卸了濃妝,?
  燈下早解了香羅帶。?
  眼看著窗外、手托著香腮。?
  睡眠遲,可意的人兒今何在??
  默默無言,痴痴獃呆,?
  俏冤家,總有些不自在。?
  你來了,鴛鴦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賣?
  你不來,卻讓奴家把相思害……??
  曲聲低下去了,接續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義河聽得痴了,回首一看,張居正不知何時也離了太師座,站在了他的身後,李義河望著他,大發感慨道:?
  「叔大兄,這位玉娘真是可人兒啊,你看看,我在這裡多坐了一會兒,她就在樓上唱曲兒送客了。」?
  張居正抬頭看了看樓上,頗為得意地說:「置身於帝王之鄉能屈能伸,遊戲於溫柔鄉中能進能出,方為大丈夫也。」?
  「怎麼,你和玉娘是遊戲?」?
  「是,不過不是人間遊戲,而是神仙遊戲。」?
  「好,好,你現在去繼續你的神仙遊戲,我這就告辭。」?
  說罷,李義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兒皮的大襖子,披著漸漸寒重的月色登轎而去。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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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7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六回 聽口戲外廷傳劾折 撫瑤琴黠仆獻鴆謀

 乾清宮后牆下的左披檐,又名養德齋。隆慶皇帝在時,這養德齋是他讀閑書並與宮娥采女戲耍拉嗑子的地方。李太后帶著小皇上住進乾清宮后,便把養德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慶皇帝嗜好的脂粉氣除得乾淨,而換上了一色的蘇樣桌椅——這是李太后聽了容兒的建議——精精巧巧的都是閨中物。從此,這裡成了李太后私下會見官紳女眷的場所。李太后除了焚香禮佛凈手抄經外,還有一大愛好就是看戲聽曲兒。若看大戲,就去坤寧宮後頭的遊藝齋,若只是三兩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這養德齋里。?
  這天下午剛過未時,只見李太后在容兒等一應侍女的攙扶下,出了乾清宮西邊的月華門,裊裊娜娜走進了養德齋。說是齋,其實也是一間弘敞的廳堂,三二十人坐進去也不見擁擠。南牆下安放的正座。兩乘黃花梨的透雕綉榻,既可坐也可卧,上面卻鋪了錦黃緞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後進了齋門后,落座時卻把她慣常坐的左邊的綉榻讓了出來。宮裡的習慣同外頭一樣,以左為貴。負責安排照應的容兒知道,這左邊的綉榻,是留給陳太后的。?
  李太后剛坐定,就聽得門口喧鬧有落轎的聲音,便知是陳太後到了。自萬曆皇帝登基之後,李太後身價陡長,無論宮內宮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對陳皇后——這位隆慶皇帝的正宮皇后,她一如既往虛心善待禮敬有加。每逢看戲聽曲兒等樂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陳太后從慈慶宮中請出來。說話間,陳太后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已是步款輕輕進得門來。容兒趕緊迎上去請她到左邊綉榻安座,陳太後站在綉榻前,對笑吟吟望著她的李太后說:?
  「你總是講禮,讓我坐這位子,心裡不安。」?
  「你是姐姐,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讓咱這當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陳太后聽了李太后這親親熱熱的體己話兒,心裡涌過一股暖流,她因身體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慶宮,但對於李太后的邀請,她卻是有請必到。兩人坐定,陳太后問:?
  「妹子,今兒個聽的什麼曲兒?」?
  「不是曲兒,是口戲。」?
  「口戲?」?
  「對,口戲!」李太后見陳太后渾然不懂,便有意賣關子,笑道,「這口戲也忒耍,姐姐待會兒看過便知。」?
  李太后說著朝容兒一努嘴,容兒知會意思便出門,少頃又回來,身後跟著馮保,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瘦巴巴的,看樣子有六十多歲,穿一件鴉青色的?絲衲襖,手上提著個青布小
  ,走路一高一低閃閃跌跌,原來是個跛子。?
  馮保走到綉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啟稟兩位太后,這位就是張九郎,京城裡有名的口戲大王。」?乾巴老頭早撲地跪了下去,顫聲奏道:「賤民張九郎,叩見兩位太後娘娘。」?
  李太后睨著張九郎蔫不拉幾的樣子,心想:「這倒是個燒火不冒煙的楊樹蔸子,有什麼能耐?」抿嘴兒一笑,問道:「看你這把年紀,早就該稱爺了,怎地還叫郎?」?
  張九郎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眼睛瞄著磚縫兒答道:「啟稟太后,張九郎是咱的藝名。」?
  「藝名?你攢了多少藝?」?
  「就一種,口戲。」?
  「好,咱們今天就想聽聽你的口戲。」?
  這時,早有兩名火者抬了一座六折屏風上來,在太後面前約一丈遠的地方支定。屏風裡放了
  一隻木桌,一隻凳兒。張九郎被引領到凳兒上坐定,他解開青布包袱,從中拿出一隻驚堂木
  ,一把扇子。隔著屏風,張九郎因見不著兩位皇太后,也就不再驚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高聲問道:?
  「不知太後娘娘想聽什麼段子?」?
  屏風這邊,李太后問:「你有哪些段子?」?
  張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給了火者,火者轉過屏風雙手遞給李太后。李太后打開摺扇,只見上頭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一二十個戲名,什麼《百鳥投林》、《雨打芭蕉》、《縣令升堂》、《深山古寺》等等,不一而舉。擺在頭一名的,叫《虎嘯叢林》,李太後生肖屬虎,便想點這一折,但又想聽聽《縣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對火者說道:?
  「你去告訴他,先演《縣令升堂》,接下來就演那個《虎嘯叢林》。」?
  不用火者告訴,張九郎隔著屏風已聽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熱茶,閉上眼睛在那裡醞釀情緒。?
  養德齋里這時已是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兩位皇太后盯著屏風出神,擺在面前的茶水糕點動也不動。一應隨侍包括馮保容兒也都覓凳兒坐下,眼巴巴等著「好戲」開場。?
  忽然,一聲驚堂木響,接著聽得兩扇厚重的大門被人軋軋地推開。眾人一齊朝門口看去,這養德齋的大門卻是關得嚴絲合縫,大傢伙兒這才明白,是張九郎的口戲開場了。接下來,便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大門口忽聽得一聲脆響,分明是掌了銅墊的皂靴磕在石門檻上。一個趔趄——皂靴?地的聲音十分清晰。這中間有瞬間的空白,想是那差點摔跟頭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接著便聽到他扯著嗓子大聲唱喏:「升——堂——」餘音裊裊傳得極遠,其間夾雜了斷斷續續的馬蹄聲,鳥雀從枝頭驚起的撲稜稜的鼓翼聲。一大片踢踢沓沓的腳步聲,一隻小碗被踩碎的聲音,一隻公雞撒翅兒逃竄時咯咯咯的叫喚聲。這當兒,又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聲音激越,厚重——在這神聖的炮聲中,所有的聲音都化為烏?有……?頃刻,又聽得一道小門吱?兒一聲開了,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皮靴踩在磚地上,發出了「橐、橐、橐」的聲音。這腳步慢慢挪了過來,愈來愈響。又聽得椅子搬動聲,輕微的咳嗽聲。屁股落座聲,茶杯擱桌聲,紙在翻動的聲音——想必是縣太爺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的翻閱卷宗文牘。大堂里靜里出奇,突然,只聽得「咕—
  —」的一聲,下邊廂不知誰打了一個響屁。翻紙的聲音停止了,一個略帶痰響的沙喉嚨問道:「什麼響,給本官拿來!」另一個聲音卻是個?鼻子,回道:「啟稟縣太爺,拿不著。」
  啪地一聲驚堂木響,縣太爺惱了,喝問:「爾等皂役,如何作弊矇混本官,定要給我拿來!」一陣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聲,其中有腳步聲飛跑而去又飛跑而回,一片喘息聲中,只聽得那
  鼻子說:「啟稟老爺,剛才弄那響聲的正犯已逃走,現只拿得家屬在此。」縣太爺咳出一口痰,說道:「把家屬拿來,讓本官一看。」?鼻子答:「恐污了大人的手。」縣太爺問:
  「是什麼?」?鼻子答:「屎!」話音才落,便是一陣鬨笑——這鬨笑不再是張九郎的口戲,而是養德齋中的所有聽眾,上至兩位皇太後下至小火者一起發出的。?
  從未聽過口戲的陳太后,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折惟妙惟肖活靈活現的縣太爺升堂戲,竟是張九郎一張嘴「演」出來的。她看到屋子裡的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想著那滑稽可笑的對話,也是忍俊不住,笑得直抹眼淚。笑夠了,她又狐疑地問已是笑得岔氣的李太后:?
  「妹子,這張九郎真的是一個人,沒人幫腔?」?
  「你問他。」李太后一手捶著胸口,一手指著馮保。?
  啟稟陳太后,這張九郎就是一個人,不信,你老人家自己瞧著。」?
  馮保說著,命小火者撤去屏風,只見張九郎屁股離了凳兒局促不安地跪到地上,桌子上只有一方驚堂木和一杯茶水。?
  李太后被逗得了心情大好,吩咐馮保給張九郎賜座,又賞了他一碟御膳房的饌點——幾塊用棗泥製成的色如琥珀的花糕,張九郎謝了,拈了一塊兒受用。?
  「張九郎,你這一張嘴,怎地可以同時做出幾種聲音來?」李太后問。?
  「小的學來的。」?
  別看張九郎身懷絕技,一旦與太後面對面,他的氣性就癱了下去。本想回答得俏皮點,誰知出口的話卻乾巴巴的。?
  怎麼學的,有沒有師承?」李太后又問。?
  「有,」張九郎拘謹回答,「小的小時候是個淘氣鬼,一次上樹掏鳥窩踩失了腳,跌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就成了殘廢。俺爹一見我就愁眉苦臉的,怕我長大了養不活自己,成了家中累贅。一日,我去城隍廟集市上逛,看到一個老乞丐在演口戲,學驢叫馬叫,倒像是真的來了一群驢馬,俺便跟著他,在外雲遊了好多年。」?
  「古話說得不差,家有金山銀山,不如薄藝防身。」李太后忽然對張九郎產生了同情,問道,「你學得這門絕技,能養家糊口嗎?」?
  「能,」張九郎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京城大戶人家多,隔三岔五就有人請小的去表演,多多少少都會賞小的幾兩銀子。」?
  「唔,」李太後點點頭,又問,「你什麼聲音都能學嗎?」?
  「能!」?
  「你學學喜鵲叫。」?
  話音一落,只見張九郎已嘬起嘴。頓時,養德齋里便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喜鵲聲。?
  一直靜聽談話的陳皇后這時插嘴問道:「張九郎,你會學小女子唱曲兒么?」?
  「回太後娘娘,這個簡單。」?
  「你唱一段來聽聽。」?
  「不知太後娘娘要聽哪一段?」?
  「隨你唱,要好聽的。」?
  「小的遵命。」張九郎稍一斟酌,說道,「小的就用蘇州話唱一支南曲,叫《嫁窮夫》,不
  知太后願意聽否。」?
  「好的,就唱這一曲。」?
  得了陳太后的首肯,張九郎便打開那把大摺扇遮住臉,先聽得一陣三弦撥弄聲,接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用吳儂軟語唱了起來:?
  奴奴薄命嫁窮夫,?
  明日端陽件件無。?
  家家都飲雄黃酒,?
  惟奴奴,一杯清水共菖蒲。?
  奴也不怨公來不怨婆,?
  不怨爹娘錯配夫。?
  只因奴,八個字內安排定,?
  罰奴今世嫁貧夫。?
  可恨冤家無道理,?
  終日吃酒賭錢去游湖。?
  仔細思量無了局,?
  倒不如削髮作尼姑。?
  長齋一口把彌陀念,?
  修得來生嫁個好丈夫。??
  卻說這南調起源於蘇松地區,到後來在北京也很流行。士紳人家的堂會,也常請專唱南曲的絲竹班子。這曲《嫁窮夫》是南曲中有名的段子,稍解南曲的人都會哼它。張九郎選了這支曲子來唱,原也是想通過大家耳熟能詳的曲子來體現自己口戲的絕技。應該說,他的這點心機沒有白費。就在他咿咿呀呀唱得如泣如訴時,在場的人都產生了幻覺——她們忘記了這是一位長著山羊鬍子的老頭子的唱口,直當是堂會上的裙釵名角兒。這也難怪她們,那唱聲實在是甜美傳神:玉磬一般的音質,讓你陶醉於江南佳麗的哀婉;銅鈴一樣的嗓子,讓你感受到千嬌百媚的秋?波……?一曲終了,養德齋里仍悄沒聲息,大家還沉浸在歌曲中沒有醒過神來。?
  「好像啊!」?
  不知是誰大聲冒了一句,屋子裡這才熱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稱讚張九郎的「女聲」惟妙惟肖。容兒是蘇州人,李太后便問她:?
  「容兒,這張九郎學的蘇州話,像不像?」?
  「像,」容兒興奮得臉上泛起紅潮,「若不是眼見為實,我真不相信這是個男人唱的。」?
  經過這兩段表演,李太后對眼前這個張九郎已是刮目相看,她正想吩咐他上演今天的壓軸戲
  痘⑿ゴ粵幀罰?黽?竺瘧煌瓶??』噬仙肀叩氖逃λ錆;嘔耪耪排芰私?矗?北嫉叫彘角骯螄淪韉潰邯?br>  「啟稟李太后,萬歲爺讓奴才前來請您過去。」?
  「何事?」李太后問。?
  「通政司派人送來兩道急折,都加蓋了十萬火急的關防。」?
  「啊,有這等事。姐姐,你們在這裡繼續聽張九郎的口戲,咱去去就來。」?
  李太后說罷,便帶著馮保出了養德齋,由孫海領著穿過月華門來到東暖閣。一進屋,只見朱
  翊鈞站在書案前,急得直搓手。下午李太後去養德齋聽口戲,卻把朱翊鈞留在東暖閣中溫書
  。大凡宮內的娛樂活動,她總是有選擇地讓朱翊鈞參加,能夠不去的盡量不去,她是怕孩子
  的心玩野了收不攏。朱翊鈞年紀小,對聽曲兒看大戲之類的娛事不感興趣,因此也樂得耍單,暫離母后的管束,與孫海客用一幫小太監玩自己高興的事。剛才,他正在東暖閣外抖空竹,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急匆匆送過來兩道摺子,說是要作速閱處,朱翊鈞拿不定主意,便派孫海去把母后喊了進來。?
  「什麼摺子?」李太后一進屋就問。?
  「在這裡呢。」朱翊鈞指了指書案。?
  李太后坐到綉榻上,讓馮保打開折匣,兩道摺子躺在裡面尚未開封。上面都蓋了通政司的緊急關防。按公文處理規矩,凡加急文書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併送至司禮監,而是隨到隨呈不得耽擱。馮保取出奏摺拆封,只見題籤上標有《懇請懲處中官吳和詐傳聖旨疏》,《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打開正文一看,前一道疏為都察院監察御史蔡啟方所擬,后一道疏則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
  「是什麼摺子?」李太后問。?
  馮保硬著頭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臉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說道:?
  「先念那道詐傳聖旨疏。」?
  馮保只看這疏名,就知道摺子裡頭說些什麼。這事兒與他有關,也不知摺子裡頭是否對他有所指涉,因此心裡頭忐忑不安,卻又不得不念,他剛讀完,李太后就問:?
  「詐傳聖旨,把朱衡老頭子騙到左掖門,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吳和的主意?」?
  一聽這咄咄逼人的口氣,馮保立即就強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潑辣,幸好摺子中沒有涉及他,於是趕緊申明:?
  「老奴怎麼可能出這等餿主意,依咱看,吳和也不一定會出,蔡啟方可能是捕風捉影誣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摺子拿過去翻了翻,狐疑地問:「大伴,你前天不是說,是朱衡到左掖門前鬧事么?怎麼是騙來的?」?
  「吳和就這麼稟報上來,奴才是聽了他的。」馮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鈞又問:「吳和為何要整治朱衡?」?
  馮保覷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說要對朱衡薄加懲戒,奴才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氣,便在吳和面前,把朱衡數落了幾句。」?
  「吳和就詐傳聖旨是不是?」李太后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待奴才回去查查。」?
  李太后看出馮保有心袒護吳和,嘴裡便放起了連珠炮:「咱說對朱衡薄加懲戒,那是一時氣話,又沒有傳旨出去,你就當了真?如今弄出事兒來,外頭文臣們還不知怎麼議論咱娘兒兩個呢?朱衡是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強喝水?詐傳聖旨是不是吳和乾的,你要趕快調查。」?
  「是,是。」馮保喏喏連聲。?
  「還有,」李太后頓了頓,又道,「咱聽說這個吳和還做下了爛污事,他在宮中找了個宮女作對食兒,你知道嗎?」?
  「奴才聽說過,前天還罵了他。」?
  「光罵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后看了看在認真聽著談話的兒子,忽然口氣更嚴厲了,「大內宮廷,無論哪一方面,都應成為天下楷模,豈能成為藏污納垢的場所。」?
  馮保心裡明白李太后這幾句話是說給小皇上聽的,但這教訓的口氣同樣讓他感到緊張。這時候,李太后又讓他把第二道折?子——?莫文隆的《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念了一遍。?
  莫文隆這道摺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內閣與張居正的談話內容,揭露了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如何欺凌小民中飽私囊的種種劣跡,其中有這樣一段:?
  造作龍衣之制,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歷九帝而無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憂慮。此中之弊,誠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價,宜從新核實,織造局之提調,亦應重新規制。此中要務,實為杜絕中官冒瀆,擅作威福盤剝地方……?
  這道摺子讀完,東暖閣一片寂靜,彷彿空氣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后才沉重地問:「一件龍衣的工價銀,懸殊竟這樣大?」?
  馮保在讀這份摺子時,儘管不像讀第一道摺子時那麼緊張,卻也深感沮喪。畢竟,他還想通過杭州織造局大撈一把,誰知這個並無鬥士之名的莫文隆,卻也跳出來當了一頭咬蟲。所以,李太后一問,他就趕緊答道:?
  「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話不足信。」?
  「為何不足信?」李太后追問。?
  「一件龍衣製造的工價銀,除了莫文隆所說的衣料價,還有珠寶這一項,龍衣上綴著的珍珠瑪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羅,價格昂貴,衣料價比之珠寶價來,不過十分之一二。「?
  「啊,是這樣。」?
  聽了馮保的解釋,李太后心下稍安,但疑慮並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對馮保這個「當事人」,一時還不能說得太多,便又試探地問:?
  「這兩道摺子同時都作十萬火急處理,看來幕後有人指使,這人會是誰呢?」?
  「會不會是朱衡?」馮保小聲回道。?
  李太后沒有接腔。這時,只見容兒跑了過來,在李太後面前福了一福,說道:?
  「啟稟太后,陳皇后讓奴婢過來問問,您還去不去養德齋聽口戲了。」?
  「去,怎麼不去呢?」李太后說著,指了指馮保,又道,「馮公公你就不用過去了,吳和的事,你先去調查,人家送來的是急折,咱們就不能慢吞吞地處理。」?
  「是。」?
  馮保答應一聲退出。他剛出門,李太后就從綉榻上拉起兒子,柔聲說道:?
  「鈞兒,跟娘去聽聽張九郎的口戲,看他那一曲《虎嘯叢林》,究竟如何一個演法。」?
  一連幾天,由於蔡啟方和莫文隆的兩道摺子,京城各大衙門又都處在興奮與騷動之中。大凡急折呈到御前,不須半日就得批複。可是這兩道摺子送進去三天,卻也不見發至內閣擬票。
  如此「留中」之舉,就讓百官們生出許多臆測。首輔張居正對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內召見了戶部、兵部、刑部以及太僕寺的十幾名官員,談的都是各項賦稅收支、漕運多寡、南方鹽務以及北方邊境茶馬交易等財政要務——這些調查摸底,原是要為他即將推行的財政改革獲取第一手資料。相比之下,石缸衚衕中的朱衡府邸卻要熱鬧得多。兩道急折送進大內的第二天,朱衡申請致仕的摺子也遞了進去。皆因他當面聽到皇上派太監到內閣所宣的諭旨,竟顛倒黑白說他不顧大臣體面跑到左掖門鬧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況朱衡是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硬氣漢子,當時就氣得暈死,醒來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鐵下心來要辭官歸里。他的這個舉動,引起了京官們的普遍同情,不論是門生故舊,還是平日間有些過從的僚屬,都一撥一撥前往登門探望,略抒憤懣體恤之情。在公眾場合不便言談只能腹誹之事,在這裡盡可宣洩,比如說罵一罵閹黨,指桑罵槐譏刺一下李太后干政之類,總之是千個羅漢千張嘴,說得老朱衡五神迷亂,身子越來越虛弱。?
  再說馮保這一頭,這幾日也急得像只沒腳的蟹子,坐在那裡見誰都想鉗一口。那日下午從東暖閣出來,回到司禮監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聽都察院的監察御史蔡啟方是何方神聖。很快他就得到密報:這位蔡啟方不單是朱衡的同鄉,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員後頭,竟牽著高拱與朱衡兩大人物。這就讓馮保想到了「床頭一籮谷,自有人來哭」那句俗話,心想這還是高拱的陰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啟方捉到東廠生剮了他。他又打聽到,這位蔡啟方耿直敢言,在同儕中有些影響。按理說,這樣的官員在張居正手上例當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卻沒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窩到現在。把這些情報一歸納,馮保就斷定這兩道摺子的事兒與張居正無關。但如何了結這件事,他卻想聽聽張居正的意見。在此風頭上,兩人見面不大合適。他便喊來心腹徐爵耳語一番,讓他去找張居正的管家游七溝通。?
  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轎子,盡覓黑道兒鬼鬼祟祟進了張居正府邸所在的燈市口紗帽衚衕。轎子並沒有在張府門口停下來,而是又往裡抬了約摸百十丈遠,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門口歇
  下。這所院子緊挨著張府高大的院牆,一看就知道翻新過,黑漆漆的大門油得發亮。徐爵走上前去扣了扣銅門環,聽得裡頭有人出來,開門的卻是游七。卻說游七跟隨著張居正來到京城這麼多年,一直住在張府,去年取得張居正的同意,才把緊挨著張府的這座四合院買了下來,修葺一新后就合家搬進來住。原來這四合院的后牆便是張府前廳騎馬樓下的甬道,游七搬進來后,在這后牆上開了個門直通張府,如此一來,倒也兩不誤事。?
  徐爵夜中來訪,原是先派人來知會過,因此游七並不感到吃驚,他把徐爵迎進南廂房客廳。吩咐在家支差的一個僮役去把徐爵的轎夫安排到門廳里吃茶。自隆慶六年後,徐爵與游七過從甚密,不僅一起得過賄銀糶過倉,還一起吃過花酒嫖過娼,算是割頭換頸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問道:?
  「老游,首輔大人今晚回家了嗎?」?
  「回來了,正在廳堂里會客呢。」游七一邊為徐爵沏茶一邊答道。?
  「啊,他今晚上沒去積香廬?」?
  「沒去,」看著徐爵淫邪的目光,游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當葯吃,不能當飯吃。」?
  「喲,老游開化了,說出的話都是經驗之談,」徐爵齜牙一笑,擠著眼謔道,「聽說你仿效你家老爺,也準備迎娶一位如夫人?」?
  「誰說的?」游七緊張起來。?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再說,這種事兒又有什麼值得瞞的?」徐爵見游七還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說,「你前天是不是領著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綢緞店裡去了?聽郝一標說,你一口氣為那小娘子選了一二十種布料。」?
  「是有這回事,」見抵賴不過,游七隻得認賬,「這老郝,也真是嘴巴長。」?
  「那小娘子是誰?」?
  「是戶科給事中劉炫的姨妹。」?
  「喲,還是個官眷,你老游有福氣,娶過來了嗎?」?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還有個把月,到時候咱來討杯喜酒吃,」徐爵說著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嘆道,「你們主僕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爺。」?
  「你家老爺怎麼了?」?
  「那兩道摺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還問我怎麼了?」徐爵長嘆一聲,「咱家老爺,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織造局用銀額度,是他想辦的第一件事,誰知一伸頭就撞上一枚大鐵釘。」?
  游七摸了摸腮幫上的硃砂痣,避實就虛問道:「蔡啟方的那道摺子,你老徐怎麼看?」?
  「咱家老爺最頭痛的,就是這道摺子。」?
  「馮公公頭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應該頭痛啊,你應該高興才是。」?
  「咱為何要高興?」徐爵一愣。?
  游七把頭伸過去,壓低聲音說:「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慣吳和么?何不藉此機會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聲。且說這吳和自當上內官監掌印,特別是拜了馮保作乾爹后,在大內一萬多名太監裡頭,已是身價陡長成了不可一世的顯赫人物。這小子也不大會做人,不單在一應貂?面前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洋洋得意表現出優越感。徐爵本是個鼻子冒斜氣眼睛能打諢的角色,哪裡容得這等暴發戶在他跟前擺譜,他不止一次在游七面前發牢騷,怪馮保把吳和寵壞了,並咬牙切齒地說:「遲早咱得把這個扯白弔謊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為知道這些內因,游七才敢出這個主意,見徐爵不吭聲,游七又激將:?
  「怎麼,老兄不敢?」?
  徐爵搖搖頭,一副無奈的神氣:「不是不敢,只慮著這小子是咱老爺的乾兒子,怕咱老爺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講給馮公公聽嘛,」游七加緊攛掇,「吳和這小子是個買乾魚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著他只會壞事。」?
  「這倒也是,咱回去勸勸老爺,讓他丟卒保車。「?
  「這是上乘之策,如果馮公公親手處置了吳和,外頭這些官員的口,還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覺得這主意不錯,心中忖道:「你游七滿腦子油鹽醬醋,哪有這靈性的腦袋?這肯定是首輔大人的主意,只不過是借你的口說出罷了。」也不詳究,只抄直道:「咱家老爺已打探鑿實,蔡啟方是高拱餘孽,他這次跳出來為朱衡叫屈,不能讓他得逞,朱衡這老屎橛子上摺子申請致仕,咱家老爺讓我來轉達李太后的意思,還是准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爺轉達。」?
  兩人又嘰嘰咕咕密談一陣子,徐爵這才告辭打道回到馮保府中。?
  馮保尚未入睡,一個人獨自在書房隔壁的琴房中撫琴,旁邊站著個叉角琴童,案几上點了一支藏香,屋子裡淡淡的異香浮漾。馮保正在彈奏一曲他自己度曲的《古寺寒泉》,雖看見徐爵輕手輕腳進來,卻並不急著搭理,而是全神貫注彈著曲子。創作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個寒暑,期間他經歷了改朝換代的風風雨雨,自己也由秉筆太監躍升為赫赫內相。但是,在這位成功者的內心深處,無論什麼時候,都還藏了一份揮之不去的抑鬱,畢竟在大內多年,勝殘去殺的事見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盡人間富貴,也是恐懼多於喜悅。隆慶六年夏,在得到司禮監掌印職位的當天,他回到府中揮筆寫下了「得馬者未必為喜,失馬者未必為憂」十四個大字。他的這間琴室的左右牆上,掛了兩幅字畫,一幅是唐伯虎的《秋深古寺圖》,還有一幅即是他自己書就的這張條幅。正是這種潛藏心底的憂患,使他萌動了創作《古寺寒泉》的靈感。三年來,他一直琢磨這支曲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音未穩,於心不安」,直到今年除夕期間,這支《古寺寒泉》才算最後定譜。暮鼓晨鐘伴隨著忽明忽暗的泉聲,凄涼與枯索暗示生命的無奈。古寺寒泉,良有意焉!今夜裡,馮保吩咐門下摒棄所有訪客,坐到這琴室中,焚香磬祝,又彈起了這一曲……?
  庄生曉夢,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約曲折的傾訴中。當最後一個音符,像一顆亮晶晶的雨點打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滾動如珠又倏然消失。一旁靜候恭聽的徐爵,分明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流露的悵然若失的神情,他忽然覺得自己呆在這裡是多餘的,正想躡手躡腳出去,卻聽得背後馮保喊了一聲:?
  「回來!」?
  徐爵一驚,捉不住腳倒退了兩三步,迴轉身來站定,又重新朝主人打了個稽首。馮保接過琴童遞上的蓋碗茶,品飲了一口,眼皮子抬也不抬,問道:?
  「見到游七了嗎?」?
  「見到了,」徐爵便把與游七所談情況大致複述一遍,又道,「游七出了個主意。」?
  「什麼主意?」?
  「他建議藉此機會,把吳和撤掉。」?
  「啊?」馮保盯了徐爵一眼,「游七知道吳和是咱的乾兒子嗎?」?
  「知道,」徐爵躊躇了一會兒,便壯著膽子說,「老爺,這吳和自恃是你的乾兒子,到處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弄得口碑很壞,如今不單在大內,就是在外頭,也有不少傳聞哪。不然,游七怎麼會知道呢?」?
  「他知道什麼?」?
  「他知道吳和收受賄賂,明碼實價地賣官,還玩對食兒,這游七全知道。」?
  這些話都是徐爵現編的,他知道馮保最怕的就是「賣官」,故特別點出來。果然,馮保一聽臉上就變了色,追問道:?
  「對吳和,外頭還有什麼輿論?」?
  「太多的奴才也不知道,」徐爵故意裝出謹慎樣子,小心說道,「不過,宮裡頭對他的輿論卻是更多。」?
  這些話就是徐爵不說,馮保心裡也明白。特別是那日聽李太后談話,分明已表示了對吳和的不滿。這吳和知道蔡啟方寫了他的彈劾摺子后,顯得非常緊張,昨日下午還專門跑到司禮監找馮保打探口風。馮保一時還沒想好怎麼處理,故說了幾句大話,勸他不必擔心。這吳和歡天喜地地走了,馮保卻添了一塊心病。?
  徐爵見馮保深思不語,知他正在猶豫,便又補了一句:「老爺,對這吳和,奴才總有些擔心。」?「你擔心什麼?」?
  「詐傳聖旨的事兒,是在老爺這兒定的,是天大的機密,怎麼那個蔡啟方能夠知道呢?」?
  「咱也一直琢磨這件事?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
  「孫隆做事細心,胡本楊生性膽子小,這兩人都不會壞事,惟獨這個吳和,是個狗過門檻嘴向前的角色,他好表功,依奴才看,八成兒是他露了口風。」說到這裡,徐爵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言道,「這件事兒露了口風,害的是他自己,設若他把『賣官』的事兒露了出去,豈不要害一串子人。」?
  馮保聽了半晌不做聲,然後陰沉沉問了一句,「依你看,應該接受游七的建議?」?
  徐爵故作神秘回道:「依奴才分析,這主意不是游七出的。」?
  「哪是誰出的?」馮保追問。?
  「是張先生。」?
  「你怎麼知道?」?
  「咱聽游七的口氣。再說,這等好主意,豈是游七那榆木疙瘩腦袋想得出來的。這主意一石二鳥,既平了外廷官員的怨憤,又堵了後患。所以,乾脆把吳和撤了。」?
  馮保深思了一會兒,忽然眼露凶光,惡狠狠地說:?
  「不是撤掉,是除掉!」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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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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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8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七回 為淫樂惡太監斃命 辯部疏小皇上問師?

  天煞黑,吳和乘一頂四人中轎回到東華門外不遠處新購的宅子里,只見門口站了兩個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個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個看不清面目,只約略覺得有了一把年紀。看到他從轎上下來,麻大年趕緊蹙上前來,行過禮后,便湊近耳語道:?
  「表哥,咱把他帶來了。」?
  「是嗎,先進屋再說。」?
  吳和說著已跨過了門檻,麻大年領著那個人跟在後頭進了屋。吳和驟為新貴,早入了大戶之列,家裡頭丫環婢女跑堂打雜一應侍役也弄了十幾個,還從真定府老家請來表弟麻大年給他管家。在縉紳滿巷貴胄如雲的京城裡頭,這座「吳府」也算是初具氣象。吳和一進客堂,立刻就有僕役上來給他寬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顛顛沏茶上來。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吳和借著燈光細看這位客人,只見他大約有五十多歲,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張大漏風嘴巴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梭子布藏青道袍,頭上戴著程子巾,整個一個邋遢相。?
  「這就是胡先生,人稱大仙。」麻大年笑著介紹。?
  「久聞胡先生的大名。」吳和嘴裡雖這麼說,心裡頭卻在犯嘀咕,「聽說你是神醫?」?
  「算不上什麼神醫,只不過祖傳有幾個秘方,可以讓人還陽而已。」?
  胡大仙明裡謙虛,但語氣倨傲。有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勁頭。這個胡大仙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又為何來到吳和府中,說來有一段故事:卻說吳和自當了內官監管事牌子,因為「賣官」驟然得了大富貴,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這吳和本來就是個猢猻君子,一旦有權有勢,就思著那飲食男女的樂事。他與宮裡尚功局的掌制趙金鳳玩起了對食兒,遮遮掩掩半明半暗過起了「夫妻」生活。往常沒挨過女人,他倒也安分。如今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剝得赤條條的抱在懷裡,卻不能正兒八經地干那件事兒,那一肚子沮喪與懊惱自不消說得。恨只恨幼時去勢無以復元,做夢都想自己的陽具能夠兀然挺起。麻大年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便偷偷四下打探有無這等「神醫」,能讓他胯下還陽。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後終於在潤州覓到一位,於是麻大年親自前往,把這位胡大仙接來北京。久在勢利場中,吳和習慣了以貌取人,他覺得眼前的這位「神醫」渾身上下覓不著一絲仙氣兒,心想可別碰上了撞大運的江湖騙子,便有意拿話試他:?
  「胡先生的祖傳秘方,有什麼靈效?」?
  胡大仙豎起兩根指頭,頗為自負地答道:「就兩個字,造勢!」?
  「造勢?」?
  「對,造勢!」胡大仙笑道,「咱這秘方的功效是,無勢造勢,有勢長勢。」?
  「喲,你可是百包啊!」吳和揶揄。?
  麻大年插話道:「表哥,胡大仙是有這本事,咱見過。」?
  「是嗎?胡先生,你也讓咱見識見識。」?
  「這客堂不是表演之地,你得找間密室。」?
  吳和看胡大仙神神道道的樣子,出於好奇,當即就把胡大仙領到一間空房子。胡大仙閂了門,對吳和說:?
  「吳公公,咱讓你看個稀奇。」?
  「啥稀奇。」?
  胡大仙狡黠地一笑,竟解了道袍脫了褲子,精光光露出腚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陽具,問吳和:?
  「你看它是個啥樣兒?」?
  「一條軟蠶兒。」吳和笑道。?
  「你看我讓它變,你喊一二三。」?
  吳和盯著胡大仙的胯下目不轉睛,一字一頓喊了起來,剛數到三,只見那具陽物果真一探頭挺了起來。硬戳戳的煞是威風。胡大仙看到桌上有一把竹尺,便拿過來遞給吳和,說道:?
  「你敲打它。」?
  吳和小心拍了幾下,胡大仙鼻子一哼,埋怨道:「你怕它疼怎地,使點勁!」?
  吳和一咬牙,真的狠命敲了幾下,那陽具竟像根栗木棍子完全不理會。吳和心毒,竟然把竹尺仄過來猛地砍了一下,那陽物仍不曾受傷。吳和把竹尺一扔,咕嘟著嘴說:?
  「你這功夫是不差,但與我相什麼干。」?
  胡大仙笑道:「咱方才說過,有勢長勢,無勢造勢,對吳公公這種去勢之人,咱會造勢。」
  「如何造勢?」?
  「補陽氣,吳公公你再看。」?
  胡大仙說著,頓時又提了氣收緊了小腹。只見那陽具越發粗壯起來,更奇的是,那隻龜頭上竟冒出了湯圓大的一個氣泡。?
  「你看清楚了?」胡大仙憋著氣問。?
  「看清楚了。」吳和盯著那氣泡,眼珠子都快吐出來了,驚問道,「這氣泡兒是從裡面出來的?」?
  「是的,你看我收進去。」?
  胡大仙說罷,松下一口氣,那隻氣泡果然縮進龜頭裡了,他又鼓了一口氣,那隻氣泡又從龜頭裡「長」了出來。胡大仙一連表演了幾次,讓吳和看夠了,這才又穿上褲子和道袍。?
  這番表演,把吳和的疑惑全都打消。他不得不驚嘆胡大仙的胯下絕技,不由得羨慕問道:?
  「你那氣泡兒是怎麼鼓出來的?」?
  「那就是元氣呀,所謂勢,就是元氣。」?
  「胡先生,這元氣真的能補上?」?
  「能!」?
  「要多少時間?」?
  「這就事在人為了。」?
  「胡先生,你別賣關子!」?
  「咱不是賣關子,」胡大仙看出吳和心情急迫,解釋道,「只是要看你吃什麼葯。」?
  「吃什麼葯,還不是你定。」?
  「是我定,但得對你說清楚。」胡大仙說到這裡便有些躊躇,又道,「你若狠得下心來,也許只?肽輳?憔塗梢曰寡簟!豹?br>  吳和「還陽」心切,趕忙表態:「只要治得病,狠狠心又算得什麼,你說,要如何狠心。」
  ?胡大仙道:「喪元補元,這是大法。你道最好的元氣藏在哪兒?」?
  「你說。」?
  「是初生嬰兒的腦髓。吳公公若是能半個月吃一個嬰兒的腦髓,保准半年,你胯下的陽物就會同常人一樣。」?
  「你說什麼,吃嬰兒腦髓?」吳和這一驚非同小可,「你這不是叫我戕害性命么?」?
  胡大仙咧著他的漏風嘴巴,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改吃猴腦,只是藥性兒緩。」?
  「緩多少?」?
  「半個月吃一隻猴腦,一直不間斷,恐怕得五年。」?
  「五年,這太慢了,不成!」?
  胡大仙見吳和擰眉攢目一臉不高興,便譏道:「吳公公,治病可不是上街買東西,任你討價還價。要想立竿見影,你只能吃嬰兒腦髓。」?
  吳和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抱著頭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抬臉問道:?
  「胡大仙,你說實話,你吃過人腦么?」?
  「沒有,咱吃過猴腦。」?
  「有人吃過人腦么?」?
  「有,咱接治的病人裡頭,還不只一個人吃過。」?
  「病治好了?」?
  「肯定治好了,上個月,被咱治好的一個病人,還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啊,」吳和露出艷羨的眼神,接著問,「這嬰兒腦髓,是個啥滋味?」?
  「你吃過豬腦么?」?
  「吃過,滑溜溜的,就著醬吃,還是美味。」?
  「人腦比豬腦還要嫩,只是不能煮熟吃,一打開顱就得趁熱吃,也不能加作料。」?
  吳和頓時有些噁心,蹙著眉說:「如此殘忍,怎吃得進口呢?」?
  「為了治病,就顧不得了。」?
  吳和點點頭,又在房子里踱起步來,看得出他心中惶惑下不了決心。胡大仙倒也不逼他,只顧自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養神。?
  忽然,吳和停下腳步,問胡大仙:「既是補元造勢,這嬰兒必定是男的了。」?
  「是的。」?
  「半個月吃一個,半年下來得吃十二個,上哪兒弄這多的貨呢?」?
  「只要吳公公肯出銀子,貨包在咱身上。」?
  「要多少銀子?」?
  「五百兩銀子弄一個嬰兒。」?
  吳和心中盤算這價格不貴,嘴裡卻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五百兩銀子買一條性命,你還嫌貴?」?
  吳和被噎了一下,自慚地一笑,又問:「嬰兒弄來以後,又如何處置?你總不能讓咱眼睜睜地看著嬰兒的腦袋被敲開吧。」?
  「這個嘛,你吳公公就不必擔心,一應開顱配藥之事,都由在下承當。」?
  「還要配藥?」?
  「不配藥,光吃人腦有啥用?咱家的祖傳秘方,就是還陽丹,嬰兒腦髓只是藥引子。」?
  「好了,這些都依你,就這麼辦吧。」?
  「吳公公下定決心了?」?
  吳和一臉嚴峻,指著胡大仙說:「半年以後,咱若恢復不了男兒本色,你也甭想活了。」?
  「吳公公這是說哪裡話,」胡大仙一拍胸脯,大包大攬說道,「六個月後,咱胡某包你能夠傳宗接代。」?
  談完這些要緊話,吳和便讓麻大年把胡大仙領到街上去尋間客棧住下。他自己到膳房裡吃了點東西,然後魂不守舍地跑到大門口瞻望。他在等趙金鳳——他的對食兒伴當。大約戌牌時
  分過半,才見一乘兩人抬的小轎進了衚衕口,在他門前停下,轎上下來一個腰掛牙牌的小內侍,這是趙金鳳女扮男裝。卻說大內紫禁城門禁極嚴,一過酉時便把通向外頭的各座城門盡行關閉。所有內侍無事均不得出門。宮女管束更嚴,晚上不單不能出內城,就是所居宮室的大門也不得擅出。內侍中有要緊事出去的,須憑司禮監發放的通行銅牌放人。吳和自與趙金鳳成了對食兒,每每嫌宮裡頭行事不便,便要約她出得大內到他私宅里幽會。他設法給趙金鳳弄了個通行銅牌,又給她備下一套男宦服裝。大內侍應一萬多人,門禁哪裡個個認得?誰要出城,只是驗牌放人而已。第一次女扮男裝出紫禁城,趙金鳳懷裡像揣了只兔子慌張得不行,後來出的次數多了,也就鼓裡頭的麻雀?大了膽,只當是家常便飯了。最近因為左掖門事件,吳和與趙金鳳已有好多天未曾會面。蔡啟方的彈劾摺子呈到御前後,吳和還慌張了兩天,昨天拜訪馮保,見乾爹出言吐氣都是保他的意思,心裡頭才踏實下來。今天下午,吳和便偷偷託人給趙金鳳捎了個信兒,要她今晚上出城來相會。?
  在門口為遮耳目,兩人也不及寒暄,即至入宅進得後院卧房,兩人再也按捺不住闊別之情,竟迫不及待摟抱在一起滾倒在床上。?
  「心肝,想死我了!」?
  吳和嘴上說著,手早已伸進趙金鳳的衣服裡頭,在她胸脯上一片亂摸。趙金鳳十二歲進宮,在大內已呆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著陰門吸風躺下牝戶吸土的懷春年齡,哪經得一個「男人」如此抓撓,身上早酥軟了下去,嘴裡哼哼唧唧的,襠下已是濕了一片。慾火中燒也顧不得廉恥,兩人早把衣服褪得精光,赤條條地鑽進了被窩兒。?
  吳和的工夫盡在摸摸捏捏,趙金鳳本是正常人,哪裡煎熬得住?她伸手去吳和胯下抓住軟不拉塌的「小雞雞」,狠命一拽,嗔道:?
  「真可恨!」?
  吳和被拽得生痛,連忙雙手去護,賠著小心笑道:「你最多再恨半年。」?
  「半年後咋了?」趙金鳳問。?
  「半年後,它就成了茅草窠中的黑旋風李逵。」?
  吳和說著就把與胡大仙見面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把吃嬰兒腦髓的事隱去不說。趙金鳳聽了不相信,駁道:?
  「只怕是騙人的,若他祖傳的還陽丹這麼靈驗,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公公,還能煙熄火熄等到今天?」?
  吳和也不爭辯,只涎著臉道:「死馬當作活馬醫,為了你這個心肝寶貝,咱什麼都肯做。」
  說著,就翻身壓到趙金鳳身上,把舌頭塞進她的嘴中。?
  沒咂摸幾下,趙金鳳便把吳和的舌頭吐了出來,這些子「過場」對她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她急切地想進入「正戲」,她搡了搡吳和,嗔道:?
  「你又忘了?」?
  「沒忘,沒忘。」?
  吳和翻身爬起,把趙金鳳身子往上抬了抬,自己跪在了她兩胯之間,俯下頭去,對著那陰戶伸出了舌頭……?
  就在吳和大施舔功把趙金鳳弄得十分快活的時候,只聽得房門「咣啷」一聲被人踢得大開。猝不及防的趙金鳳嚇得大叫,吳和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趕緊扯了被子遮醜。屋子裡卻是已擁進了六七個人,吳和沒看清來者是誰,依舊使著他內官監管事牌子的威勢,惡狠狠地吼道:?
  「你們是誰?滾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聲磣人的冷笑,只見一個身著綉蟒直裰的官人反剪雙手從人堆里走出來,陰沉沉問道:?
  「吳公公,不認識咱了?」?
  吳和定睛一看,認出是東廠掌作陳應鳳,他頓時感到不妙,趕緊掖了掖被子,驚恐問道:?
  「陳掌爺,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陳應鳳從番役手中接過一盞燈籠,舉著踱到窗前,鼓著眼珠子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吳和此時好不尷尬,偏被窩裡的趙金鳳篩糠樣的發抖,他一手撫摸著她暗示讓她鎮靜,一手伸出去擋那燈籠的光,望著陳應鳳,嬉皮笑臉說道:?
  「陳掌爺,你先且帶著屬下退下,容咱穿了衣服,到客堂相見。」?
  「你想得美!」?
  陳應鳳說著,趁吳和不備作速伸手出去一把扯開了那床被子,頓時,一對男女赤膊條兒一絲不掛暴露在眾人面前。嚇蒙了的趙金鳳,頓時撕肝裂膽地尖叫起來。番役們本來就都是邪貨簍子,此時焉肯放過這大飽眼福的機會,竟一起擠到床前,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平常作威作福慣了的吳和,哪裡受得了這等侮辱,便破口大罵起來:?
  「陳應鳳,我操你媽!」?
  「咱叫你罵!」?
  五短身材一臉橫肉的陳應鳳伸手過去像拎小雞一樣把吳和拎了起來,然後朝地上一摜——可
  憐瘦猴兒一樣的吳和,趴在那裡半天不能動彈,這當兒,早有番役用那床被子把趙金鳳裹起來扛了出去。陳應鳳也把吳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抓過來扔到地上,踢了踢他的光腚,鄙夷地說:?
  「快起來,把衣服穿上。」?
  吳和身上已是青紫了幾塊,此時顧不得疼痛,趕緊跳起來胡亂穿上衣服。陳應鳳已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盛氣凌人問道:?
  「吳公公,知道咱為何來找你么?」?
  別看陳應鳳黑煞星的樣子,卻是最會見風使舵。自吳和當上內官監掌印后,他見了面,總是一派尊奉。今晚上卻全然不同,看他一雙眼睛,已是藥師燈化作了鬼火,而且出手毒辣,儼然把吳和當罪犯對待了。這驟臨的禍變,讓吳和又恨又怕,卻又摸不清來由,腦瓜子轉了一通,便試著反問:?
  「你們把趙金鳳弄到哪裡去了?」?
  「到她該去的地兒。」?
  「究竟在哪裡?」?
  「東廠。」?
  吳和倒吸一口涼氣,兩隻腳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哆嗦著說:?
  「咱與趙金鳳對食兒,咱乾爹是知道的。」?
  陳應鳳並不答話,只是親自起身搬過一把椅子讓吳和坐下,又命番役給吳和尋來一杯熱茶遞上。陳應鳳一干差人進得吳宅之後,早把一應侍役趕進一間房中圈禁起來。因此,端茶倒水的事情只能由他們代勞。吳和一來周身發冷,二來心內緊張,接過熱茶想都沒想,就幾口咕了下去。然後又接著問道:?
  「你們是來捉姦的,是不是?」?
  陳應鳳點點頭,口氣中忽然生出憐憫:「吳和,你還有半刻的活命。」?
  「啊!」?
  「這茶水裡加了毒,這毒性很快就會發作,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
  吳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指著陳應鳳,聲嘶力竭叫道:「陳應鳳啊陳應鳳,咱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謀我性命?」?
  「不是我,是李太后。你壞了宮中規矩,你乾爹權勢再大,也救你不得。」?
  陳應鳳說罷已是屁股離了椅子,帶著一干番役跨出房門揚長而去。吳和本想追趕出去,怎奈藥性發作,頓時感到五臟迸裂,他滑倒在地上,一邊捂著肚子亂滾,一邊呻吟著罵道:?
  「李太后,咱吳和變成了厲鬼,也要把你,把你……」??
  第二天一大早,吳和「自盡」的消息便在紫禁城中傳布開來,各種傳聞也不脛而走。有說李太后衝冠一怒動了家法的,有說馮保大義滅親的,還有說是蔡啟方的彈劾摺子把吳和嚇死的。儘管說法不一,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就是無論貂?大貴,還是門子小火者,幾乎所有的內侍都額手稱快。玩對食兒也好詐傳聖旨也好,放在當下這年頭都不該有死罪,但發生在吳和身上,便就死有餘辜了。?
  李太后得到這消息是用過早膳后,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告訴她的,她聽了並不吃驚,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怎麼自盡的?」?
  「聽說是喝了毒酒,七竅流血。」?
  「啊,死生都是命。」李太后發出這一句不咸不淡的感慨,然後問坐在一邊的小皇上,「鈞兒,你上午想召見張先生?」?
  「是,孩兒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好,周佑,你去內閣傳旨。」李太后看著周佑離去,又對兒子說,「上午你和張先生見面,娘就不參加了。」?
  「這是為何?」?
  「娘在場,你和張先生說話都不大膽。娘不在,你有何請教,盡可向張先生提出,他是你師傅。鈞兒,你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既是皇上,又是學生,知道嗎?」?
  「知道了。」?
  「你去吧。」?
  朱翊鈞離開乾清宮到了東暖閣,準備溫一會書再去平台會見張居正。李太后想著吳和「自盡」的事,便又派人去把馮保喊來。?
  吳和之死,原是徐爵在馮保的授意下一手操辦。事兒雖辦得順利,但畢竟死的是自己的乾兒子,心中多少還是有一點悲痛,故早晨進到大內之後,並沒有急著到乾清宮這邊來稟報,而是在司禮監的值房裡,抄了幾段《大乘無量壽經》。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臉上還存著哀戚之容。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聽說吳和曾拜你為乾爹?」?
  「是的。」馮保不知李太后問話的用意,連忙自責道,「奴才該死,認了這麼個混賬的乾兒子。」?看著馮保誠惶誠恐的樣子,李太后倒是生了同情心,主動勸慰道:?
  「人又沒長前後眼,這吳和也是後來才變的,馮公公也不必掛懷。」?
  「謝太后恕罪。」馮保嘴一癟,真的就流出了眼淚,嗚咽著說,「前日奴才從太后這裡回去,即派人暗中監視這吳和與趙金鳳兩人,昨日,趙金鳳女扮男裝偷偷溜出大內,跑到吳和的私宅裡頭廝混,奴才的意思是捉賊捉贓,拿奸拿雙。東廠的人受命前往,當場在吳和的床上把趙金鳳拿住,吳和因此受驚,就喝下毒酒自盡了。」?
  「趙金鳳如今關在哪裡?」?
  「東廠。」?
  「你準備如何處置她?」?
  「奴才聽太后的懿旨。」?
  李太后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前朝處置此類事情,有何故事可循?」?
  馮保答道:「宮裡頭尋對食兒,歷朝歷代都有。處置也有重有輕。訓斥罰役,這都是輕的,幽禁廷杖,這就是重的了。當然,也有更輕的,像武宗皇帝爺,他就根本不管這類事情。比幽禁廷杖更重的處罰也有,像嘉靖皇帝爺,對宮裡頭的對食兒,處置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他是如何處置的?」?
  「那是嘉靖五年發生的事情,老皇帝聽說宮裡頭有人玩對食兒,便把那一對男女都捉了來。男的押到東廠受刑而死,那位宮女,卻是死得更慘。」?
  「怎麼死的?」?
  「老皇帝命人找來一隻大銅缸,把那名宮女倒扣在銅缸裡頭,從紅籮廠調來三車炭埋住那隻缸,再把炭點燃。缸裡頭的那名宮女,就這麼被活活烤死了。聽說一天後把銅缸翻開,裡頭只剩下幾顆黑炭似的骨頭。」?
  「阿彌陀佛!」?
  聽到如此慘烈的故事,李太后趕緊合掌念佛。細心的馮保看到,太后的眼眶裡還泛起了細碎的淚花,便斟酌著補充道:?
  「奴才進宮時,宮裡頭的老人一提起這件事,也都還一個個心有餘悸。」?
  李太后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嘆道:「男女之間的事情,作禍的都是男人,只不知老皇帝是何心態,讓那位宮女死得如此悲慘。」?
  馮保答道:「這皆因嘉靖皇帝爺聽了身邊妖道的鼓搗,說那宮女是蠍子精轉世,若不用銅缸蒸死她,她的陰魂就會在後宮作祟。」?
  「妖道的話不足為憑,」李太后搖搖頭,又喃喃地自語道,「這個趙金鳳,該如何處置呢?」?馮保揣摩李太后的心思,說道:「太后是觀音再世,宮女們背地裡都喊您是觀音李娘娘,說你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奴才斗膽建議,對這位趙金鳳從輕發落。」?
  李太后微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啟朱唇緩緩問道:?
  「馮公公,你也以為咱是觀音再世?」?
  「當然。」馮保趕緊回答。?
  李太后突然睜開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個趙金鳳,還是不能輕饒!」?
  「啊?」?
  馮保大吃一驚,李太后的強硬態度令他始料不及。只聽得李太後繼續說道:?
  「皇上還是個孩子,如今宮中任何一件事情的處置,都會對他產生影響。太監宮女結成對食兒,不管怎麼說,也算是淫亂之事。若不嚴加懲處,就會誤導皇上,這個壞頭不能開。」?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銅缸蒸人,那太殘忍,你現在就去東廠,賜趙金鳳一條白綾吧。」?
  「是。」?
  馮保灰著臉,正欲起身告辭,李太后又喊住他囑咐道:「不要難為趙金鳳,讓她梳洗穿戴。告訴她,咱會讓昭寧寺的一如和尚,給她做一場法事,念經超生,去吧。」?
  馮保走出乾清宮,再一次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天威莫測」。不過,這天威不是來自皇上,而是發生在雍容華貴的李太後身上。「她要是想當皇帝,只怕武則天還得遜她三分。」他這麼思慮著,不覺走出了乾清門。抬頭一看,見平台門口站著周佑,便問他:?
  「你為何站在這裡?」?
  周佑指了指身後虛掩著的房門,回道:「皇上在裡頭會見張先生。」?
  「啊!」馮保伸頭朝里瞄了瞄,沒有旨,他又不敢進去,稍一留步,便又怏怏地走開。?
  平台里,小皇上與張居正正在親切地交談。這是小皇上第一次單獨與張居正見面,在拘謹的同時,又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別是在張先生面前,自己想問話,又怕問錯了母后責怪,故總是悶坐懨懨,把會見當成了負擔。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已當了兩年皇帝,甭說每天在張居正、馮保等一應內外大臣的輔導下練習政事,單是隨時隨地觀察事物揀耳朵,也會學到不少知識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摺子,覺得裡頭有問題,便向母后提出來要見張先生。誰知母后這一次竟不陪著見面,朱翊鈞陡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這時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份奏摺對張居正說:
  ?「先生看看吏部的這道疏文。」?
  張居正接過閱覽,這是一道薦官疏,擬調大名副職陶大順到湖廣任職。疏文僅寥寥兩行字,張居正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心想是不是小皇上聽到了有關陶大順的不利傳言,便放下摺子言道:?
  「皇上,這位陶大順升職前,吏部清吏司已認真詳察過,此人清正,是個廉吏。」?
  小皇上淺淺一笑,刻意仿效那種老成持重的口氣說道:「張先生知會錯了,朕不是說陶大順這個人有何劣跡,朕是覺得吏部的這一紙薦官疏有問題。」?
  這一說,張居正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他又把摺子拿起來一字一字地核實一遍,實在看不出差錯來,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鈍,沒看出紕漏。」?
  朱翊鈞咕嘟著小嘴巴,認真說道:「朕記得春節前,吏部曾移文,將陶大順由兵部職方郎中升任為大名府副使,數日前方見其領敕,如何又突然升轉到湖廣?吏部選官量才而用,總須
  當,這樣朝令夕改,豈不兒戲?」?
  
  張居正聽罷大為驚訝,他沒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從奏疏的披覽中發現問題。不免心裡頭一熱,肅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實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沒有及時稟奏。這個陶大順,本是去年經筵講官陶大臨之兄。春節時,陶大臨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後不幾天,陶大順的兒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職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間,陶大順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順是浙江紹興府人,他慮著大名府離家鄉太遠,赴任途中不能順道扶櫬歸家,因此上書吏部請求改任附近,以便還葬。吏部詳議,因感於陶大順哀情可鑒,遂同意了他的請求,改授湖廣副使,大名副使與湖廣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順以原官調補,並未擢升,請皇上明察。」?
  張居正一番解釋,朱翊鈞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臉龐一紅,那神情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
  「聽先生這麼一說,朕才知道這裡頭另有隱情,先生處事縝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問個究竟,這是聖君之風,下臣今日親見,已是無比歡欣。」?
  張居正這幾句話出自肺腑,小皇上聽了高興。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輔臣和老師,他過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現在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兩兩相對,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已經過世的隆慶皇帝,他盯著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動情地說:?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請教。」?
  「輔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願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摺扇,是宮中舊物,上面有憲宗皇帝親書的一首六言詩,后兩句朕還記得是『掃卻人間寒暑,招回天上清涼』,先生說,這詩好么?」?
  「好,施天恩以化民間疾苦,這是聖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學習。」?
  「朕也是這個意思,朕每見歷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實羨慕,便想學著做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鈞說話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著張居正,他內心中充滿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時間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識。張居正愣了一下,柔聲說道:?
  「陛下的目標,恐怕不是要當一個優秀的文淵閣大學士,而應該是一個衣被天下澤惠萬民的聖君。」?
  是啊,咱現在就是皇帝,當然不會去當那個文淵閣大學士了。」?
  「可是,皇上剛才提出來要學詩,尋章摘句,敷設詞藻,這不應是皇帝的追求。」?
  「啊?」?
  「歷史上,亡國之君多善文辭,如隋煬帝,陳、李二後主,倘若把他們放在詞人裡頭,亦居優列。追求浮華香艷,滿足於吟風弄月,到頭來,只落得倉皇辭廟,垂淚對宮娥。皇上,這都是歷史教訓,萬不可忘記。」?
  這席話猶如一瓢冷水澆在朱翊鈞頭上,但他機伶,很快就轉彎答道:?
  「朕明白了。」?
  「當然,詩詞歌賦可以學,但淺嘗則可,皇上的主要精力,還是應放在如何控馭天下掌握國計民生的大學問上頭。」?
  「先生的話,朕記住了。」朱翊鈞頻頻頷首,這時他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支耳聽了聽,腳步聲遠去了,他才又問道,「朕用早膳時,聽說被蔡啟方告下的那個吳和,昨夜裡服毒自盡了。」?「下臣也聽說了。」張居正趁機問道,「蔡啟方與莫文隆的兩道摺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處置。」?
  朱翊鈞不便向張居正說出母后的猶豫與猜疑,只說了自己的心思:?
  「這吳和詐傳聖旨,死有餘辜。」?
  「皇上英明。」?
  「聽大伴說,先生每日會見有關官員,正思慮國家財政改革的舉措?」?
  「是的,臣有一道長疏專門論及此事,正在草擬之中,寫好后就呈上,請皇上裁奪。」?
  「很好,為國家事,先生辛苦了。」?
  張居正一聽有送客的意思,便磕頭告辭。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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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8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八回 張宅揆接旨進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這天上午,張居正到內閣入值不到半個時辰,忽然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來報,說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趕到大隆福寺見面,而且只准穿便服不得講排場,張居正雖覺得這道口諭有些蹊蹺,卻也不敢怠慢,立忙換了衣服,覓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悄沒聲兒地尋大隆福寺而來。?
  經歷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好,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拂面的東風已是溫暖怡人。除開正月十九的燕九節,這龍抬頭在京城裡也算是個重要的節日。人們一大早兒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籮白灰,從門外蜿蜿蜒蜒一條線兒撒到廚房裡,接著又繞著水缸,一邊撒灰一邊唱著「引龍回,引龍回呀引龍回」的歌謠。蓋因這時候已過了雨水節,人們盼雨了。龍不行來雨不施,引龍回為的是引回一場春雨來。做過了引龍回的儀式,喜歡吃餅的就搬出黍面棗糕,摻和著攤成薄薄的煎餅,名曰龍鱗餅;喜歡吃面的,都去食鋪里買回用隱繪龍形彩紙包紮的大興縣的油挂面,謂之龍鬚面。這一天,無論是宮中還是百姓人家,女紅一停止,怕的是飛針引線不小心扎傷了龍眼睛。也就是這一天,各家嚴嚴實實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開窖口放些子暖風進去催其復甦。總之,一到這一天,京師人家從心裡頭就感到久違的春天已是跨進了門檻兒。?
  其實,這時候的地氣還薄,雄偉的燕山山脈雖然阻擋了關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過了黃河之後,也遭到了無盡凍雲的頑強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場上的馬開始尥蹶子了,它們煩躁地躍過埒牆,發出咴咴的叫聲。對騍馬來說,這雄壯的嘶鳴有著多大的誘惑啊!原野上蒿草叢中,到處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們在酣暢淋漓地交媾。頂著漂亮的大紅冠子的公雞,也常常一抖翅兒跳到樹上,伸著脖子高瞻遠矚,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飛身而下,以嫻熟的身技逮著一隻小母雞旁若無人的撒野……這一幅幅自然的「春宮圖」,使遼闊的北國陡然間充滿盎然的生氣。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潤了,絆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綠,水畔的垂楊,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兒……?
  京城裡頭,高高低低滿滿囤囤塞滿了磚頭房子,看春景兒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戶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場上玩起打??的遊戲。這??的形同棗核兒,用二寸長的硬木製成,放在地上以棒擊之,第一棒把??擊起來,第二棒跟上去把飛轉的??凌空擊遠。小孩兒們玩這個遊戲,以擊遠者為勝。京師民謠:「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楊柳兒死,踢毽子;楊柳發芽兒,打?兒。」眼下正在楊柳發芽兒的早春二月,滿京城都活躍著打?兒的孩子。這些黃髻小兒的歡呼雀躍,更是把人們尋春探勝的心情撩撥了起來。?街上到處都是踏青的人們,若是出城,四郊有多處勝景可供留連,可是城裡頭,人們尋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剎海。?
  
  大隆福寺位於城東四牌樓北一條衚衕內,這衚衕就叫大隆福寺衚衕。這座氣勢雄偉的大廟由明朝第六個皇帝景宗敕建,成於景泰四年。寺內供著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門左首是藏經殿,右首是轉輪殿,中間經過毗盧殿,至第五層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台欄乃景皇帝盡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內御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繪有八部天龍華藏界具,旋窗繞櫳儘是西域氣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內一大勝景。京城寺廟很多,但惟有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興隆寺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信佛的皇上偶爾出來敬香,就到這兩所寺廟。因這一層,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極旺,而且寺前的廟市也是京城裡頭規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廟前廣場到處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貨,此處廟市最吸引人的多是舊書古拓夏鼎商彝楚戈漢鏡等古董。到後來,這裡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開張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夾竹桃;秋之菊;冬之水仙、佛手、梅花等;還有眾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鵑、天竹、虎刺、紫薇、珠蘭等等,在這花市裡是應有盡有。京城一幫蒔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納四季於一室,然後又都搬到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來,讓眾多前來賞春的遊人大飽眼福。?
  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廟會花市如期開張,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鬧哄哄一片。剛過巳牌,只見張居正乘坐的小轎在大隆福寺的衚衕口兒停了下來,他剛撩開轎簾兒走出來。突然看到一團黑影飛來,連忙一閃,只見那團黑影噗地一聲打在轎簾上,深藍絨布給活生生穿了一個洞。張居正返身一看,從轎子里拾起一隻棗樹做成的??來。這時,早有一個年輕轎夫疾跑過去像拎小雞似地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嘴中還惡狠狠罵道:?
  「混賬小畜牲,你這一?兒,差點要了咱老爺的命,快跪下賠罪。」?
  說著把小孩從地上一摜,小孩?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張居正俯身把孩子牽起來,拿著木?兒和顏悅色問道:「娃兒,這木?兒是你的?」?
  小孩子抽泣著點點頭。張居正把木?兒還給他,說道:「這兒人多,你換個地方玩吧,倘若把人擊傷,豈不闖出禍來,去吧。」?
  小孩拿了木?兒,也顧不得道謝,一溜煙跑了。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張居正會心一笑,對轎夫說:「孩子天真無邪,你不要嚇唬他們。」?
  轎夫縮手縮腳,紅著臉答道:「是,老爺。」?
  主僕二人正議論著,忽見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人一邊朝這兒擠一邊喊道:「張閣……啊,張老爺,寺中有請。」?
  喊話兒的人叫萬和,本是李太後身邊的隨堂太監,眼下也是頭戴方角巾,著一身青佈道袍,喬裝成一副夥計模樣。?
  萬和領著張居正走完數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門前的大廣場。此時廣場上鱗次櫛比的儘是堆滿琳琅貨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處處爭奇鬥豔花枝招展。廣場上遊客摩肩接踵,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這裡頭夾雜了不少人既不買花也不採勝,而是專朝人堆兒里扎,看管那些形跡可疑的浮浪子弟。張居正一看就知道,這都是東廠的便衣番役。李太后出行雖然不驚動官府,東廠的保衛是斷不可少的。因想著李太后,張居正也無心瀏覽花市,勾著頭徑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門走去。忽然,領路的萬和停了腳步兒,捅了捅張居正,朝挨著山門的一排花架呶了呶嘴,張居正朝那廂望去,不免心下一驚,只見李太后在馮保等幾個太監的陪侍下,正興緻勃勃地看著盆花呢。?
  李太后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的天鵝絨長裙。天鵝絨分為冬夏二種,夏絨雨淋不濕,稱為雨緞,比之冬絨更為貴重。由於國內天鵝絨少,加之天鵝絨製法特別,所以價格昂貴。一般大富大貴人家,能穿上一件廣東產天鵝絨的衣裙也算是鳳毛麟角了。而李太后這一襲天鵝絨長裙,不但是雨緞,且產自倭國。因為海禁,本朝與倭國並無正常貿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產,都是一些鋌而走險的海盜從東南洋麵上販私得來,所以價格越發地昂貴。李太后這身面料,便是內廷尚衣監從七彩霞老闆郝一標手中購得,一匹天鵝絨竟值四十兩黃金。李太后穿著這身天鵝絨長裙,外頭又套了一件產自哈烈國的蔥綠色瑣袱斗篷,頭上高挽的髮髻,斜插了三兩支翡翠鬧蛾兒。這身雍容華貴的打扮,越發襯得她一張臉龐白如凝脂。再加上她這身衣服都在熏籠里用蘭香熏過,一陣微風吹過,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飄散開來,聞者難免不怦然心動想入非非。?
  張居正聳了聳鼻子,正思慮著要不要走過去,李太后卻一眼瞥見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張居正這才踱步過去,李太后指著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問他:?
  「張先生,你看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別,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張居正看那盆花,單單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窯的海碗,花瓣細長細長,最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黃的花瓣上,兩側竟還有一暈淡淡的綠意,在微風中,那些紛披的花瓣輕輕搖曳著,極盡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張居正讚歎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這花是你自家培植還是躉來的?」?
  「老爺,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見這一行人氣宇不凡,店家滿臉堆笑說道,「小的蒔弄花藝,本是世代相傳,就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個品種。方才這位夫人相中的這一種,叫春秋清氣滿乾坤,金黃是秋的本色,花瓣兩側這一痕綠意兒,是迎春之象。」?
  「聽你說得有板有眼,這花值多少錢?」馮保插進來問。?
  店家伸手叉開五指,擺了擺說:「就這麼多。」?
  「五兩?」馮保一驚。?
  「對,五兩。」店家答道,「這是變種,培植出來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價碼也真是個價碼兒,你說呢,張先生?」李太后朝張居正送了個秋波。?
  「是呀,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唐詩人白居易的詠牡丹詩,證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個花市,春秋清氣滿乾坤僅此一盆。」店家一旁攛掇。?
  「要不,咱們買下?」馮保巴結地問著李太后。?
  「算了吧,太貴。」?
  李太后說著就挪步前行,剛剛走開,就聽得背後有人說道:「穿了這一身天鵝絨,卻捨不得五兩銀子,她不買我買。」?
  話說得刺耳,李太后猛地轉過身,見說話的是個疏眉落眼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灰鼠皮的緊身袍子,外頭罩著大團花的錦緞馬夾,一身嘎里嘎巴的富貴氣。京城裡頭這種人不少,人們背地裡喊他們「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後轉身來瞧他,故意?挲著雙手做出不
  的氣勢,炫耀說道:?
  「店家,你花架上這些盆花,盡揀好的給我取十幾缽來,價錢不拘。」?
  「這小子何方神聖,這大的口氣。」馮保附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咕噥道。?
  那邊,店家對這財大氣粗的大主顧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這位東家,真是爽快人,買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麼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為優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爺吩咐咱來買的,他說,二月二龍抬頭了,家裡得供幾缽花兒,養點春氣。」?
  「你家老爺是……喲,小的不敢打聽。」?
  「你既問了,咱索性對你說了,你知道咱家老爺是誰,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裡同店家講話,一雙眼睛卻睃著李太后,這麼端莊華貴的女人,他可是從沒見過,因此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與這位貴婦人比比奢華。?
  「這位爺,瞧你這行頭,這精神氣兒,你家主子只怕是個了不得的大官。」?
  「這你猜對了,你說咱家老爺官有多大?」二百五眯著眼睛,一隻腳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頭:「三品?」?
  二百五噘嘴搖頭,不屑地說:「三品算什麼大官,再往上說。」?
  「二品?」店家遲疑起來。?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個響指,譏道:「量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實話告訴你吧,咱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國——舅——爺!」?
  「國舅爺?」店家驚得一咋舌,頓時腰都伸不直了,一臉莊敬地說,「爺,你是說你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舅舅?」?
  「?,這還有假?這花兒你給送到武清伯府上,擺好了我付你銀子。」?
  說罷,那二百五示威似地瞪了李太后一眼,一提袍子挺著脖梗兒揚長而去。?
  「爺,你走好,這花兒,一個時辰後送到。」?
  店家跑出幾步,朝著二百五的后影子大聲喊道。迴轉身見到愣怔著的李太后,又譏誚說道:
  「我說你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五兩銀子一盆花你嫌貴,你看人家國舅爺家裡的勢派,花百十兩銀子買幾缽花,只當是施捨給叫花子的小錢。」?
  「放肆!」?
  馮保跺腳一聲怒喝,早有十幾個東廠的便衣番役圍了上來。李太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好受,她沒有想到父親家中的僕人在外頭如此張揚。但她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太后,只須臾間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她抿嘴一笑,對馮保說:?
  「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錢窟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話雖這麼說,李太后畢竟受到刺激,再也沒有閑心來逛花市,而是朝張居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款款走在頭裡,復又進了大隆福寺的山門。??
  穿過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來到大法堂後面一間五楹的宏敞客堂,這是專為皇室人員敬香時預備的休息場所,平常並不開放。一到裡面,俟李太后坐定,張居正就要行覲見之禮,李太后連忙擺手說道:「張先生不必拘謹,今兒個在這裡便服相見,一切禮數都免了。」?
  「謝太后。」張居正坐到李太后左側的一把椅子上,馮保坐在右側,一應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李太后坐在向陽的窗牖下,濾過窗紗的陽光,使屋子裡充滿了溫暖。由於重門深禁,山門外的囂雜市聲傳不到這裡,一時間屋子裡顯得特別的寂靜,脫掉瑣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裡,像一朵盛開的芙蓉。她望著張居正,柔聲問道:?
  「張先生,你知道咱為何要在這裡見你?」?
  這正是讓張居正心下納悶的事,這些日子,因為左掖門事件的發生,京師各衙門的確沸騰了一陣子。但隨著吳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員也就鳴鑼收兵。他們認為,吳和既然已「畏罪自殺」,朱衡就爭回了這口氣,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這件事情就沒有再鬧下去的必要。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真正解決,一是朱衡的去留問題,老朱衡經過這一次折騰,身體再也無法復原,躺在床上已無法到部履職;二來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也還懸而未決。早在幾天前,馮保就給他透信兒,說太后準備就春季經筵的事要召見他。張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見決不會只談經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發生的問題想好了應對之策,特別是財政改革,他也釐定思路,只等覲見時面陳。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召見不在平台更不在文華殿,而是選擇了大隆福寺。令他驚奇的還有兩層,一是小皇上沒有一起來;二是太后也沒有穿戴鳳冠霞帔,而是穿了這一身華貴的便服。基於此,張居正感到這次召見並不正規,但卻非同尋常。這會兒見李太后問話,他抬頭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卻不料李太后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著他,那眼光中蕩漾著一股與太後身份極不相稱的柔情意,害得這位「鐵面宰相」心裡頭一陣慌亂,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穩了穩情緒,答道:?
  「啟稟太后,臣實在不知太後為何選中大隆福寺召見。」?
  「咱知道你會感到奇怪,」李太后淺淺一笑,又瞟了馮保一眼,說道,「這大隆福寺,與咱可有著一段不尋常的緣分。」?
  「啊!」?
  張居正與馮保同時感到驚訝,李太後用手撫了撫仔細梳理過的雲鬢,絮絮叨叨講述了她的那一段塵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歲上由父親把她送到隆慶皇帝潛邸裕王府中當了一名侍女后,雖然脫了窮街陋巷鑽進了富貴堆中,但畢竟仍是一個下等婢女,還談不上出人頭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總是想方設法討裕王的歡心。裕王長期不為其父親嘉靖皇帝所愛,圈禁在裕王府中無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邊侍妾成群,但都是城裡長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個個獻媚爭寵嬌不勝羞,裕王遊戲其中早就膩了。李太后的到來,那一股子在山野間成長起來的青春氣息,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兩隻茄瓜一樣豐滿的乳峰,還有那渾圓勻稱富有彈性的臀部,莫不都讓裕王心蕩神馳想入非非。很快,這個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寢之人。雖然可以和裕王如膠似漆翻雲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卻不能改變。須知皇室人員的晉封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以她當時的出身是不可能獲得名分的,若要改變處境,惟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懷孕,替裕王生下兒子來。此前,裕王的嬪妃們曾為其生了兩個兒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輕女人們,都巴心巴肝地想懷上裕王的孩子,誰能夠侍寢,立刻就會遭到別的嬪妃的嫉恨與咒罵。那些日子裡,李太后沒少看白眼,也吃過很多苦頭。嬪妃們哪容得一個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寵愛?因此都串連起來,一個鼻孔出氣地整她。她沒有屈服也沒有抵抗,一切都逆來順受。幸而那時還有一個人同情她並保護她,這就是裕王的正宮夫人陳皇后。陳皇后自嫁到裕王府來就一直沒有子嗣,因此嬪妃們都想擠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單純樸實,也希望她能為裕王懷孕,這樣就可以阻斷嬪妃們的妄想,當時備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陳皇后當作靠山主心骨,兩人的這份真摯感情一直延續到今日……?
  李太後進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後破了女兒身。自那以後,她常常侍寢,但總也懷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時間過去,腹中尚無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裡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禱告上蒼,祈望神靈保佑她早生貴子。一日,她聽人說大隆福寺的觀音大士極為有靈,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願以償。李太后一聽到這消息,就開始掐指頭數日子,一到二月二這一天,她稟告了陳皇后,天蒙蒙亮就獨自一人跑到這大隆福寺敬香來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間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較小的一個。因李太後來得早,這觀音殿中還寂靜無人,她是第一個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問:「求子的?」李太後點點頭。老尼指著殿外頭的照壁,說:「先摸釘兒去。」「摸釘兒,摸釘兒幹嗎?」老尼
  一笑說:「你不是求子嗎?你閉上眼睛走過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釘兒,再回來禱告觀音,今年就一定能懷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門來走近照壁一看,只見牆正中果然有一個茶盅口大小的黃銅泡釘。於是便退到牆根兒,閉上眼睛伸手慢慢摸過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短短十步之遙,她像走了千里萬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頭觸到了照壁,睜眼一瞄
  ,與銅泡釘只差一指寬,她心裡頭好不懊喪,倚著殿門觀看的老尼安慰她說,「只差一絲絲兒,不打緊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聽了心下略寬,又開始第二次試摸,這一回,她閉上眼睛,一連氣默念了十幾聲「求觀音菩薩保佑」。再伸手探去,一會兒,她感到手指頭觸到一片光滑的涼意,迫不及待睜開眼睛,但見手指頭可可兒地就按在銅泡釘上,頓時大喜過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禱告大禮,並把平素用心積攢的五兩碎銀盡數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誠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動,合掌說道:「阿彌陀佛,有觀音菩薩保佑,施主定能如願以償,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祝你早生龍子。」這祝福令相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著就問:「老師傅說咱能生下龍子?」經這一問,老尼才覺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腸好,當然有上等福報。」就在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後果真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白胖白胖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就是當今的小皇上朱翊鈞。?聽李太后講完這個故事,馮保感嘆道:「難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觀音殿敬香,還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銅釘。原來那顆大銅釘上頭,還系著咱萬曆朝的命脈。奴才剛才見到仍有一些婦女在那裡摸釘,這是大不敬,應立即制止!」?
  「這是為何?」李太后問。?
  「奴才聽說宋朝有個寇準,進京趕考投宿一處寺廟,即興在那壁上題了一首詩,後來他當了宰相,廟裡和尚就用碧紗籠把那首詩罩了起來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顆銅釘後生下當今聖上,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這顆銅釘就是神釘,怎麼能再讓這些凡胎俗婦一片亂摸,奴才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紗籠,不,打制一個金絲罩把它罩起來。」?
  馮保引經據典專事諂媚,說著就站起來要去安排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著說:?
  「馮公公心意兒好,但銅釘就不必罩上了。」?
  「這是為何?」馮保還欲爭辯。?
  「你呀,」李太后搖搖頭,又瞧了瞧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男人,都體諒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誰不想生個孩子。若把那個銅釘罩起來,那些想來摸釘的女人明裡不敢說什麼,暗裡豈不要罵斷咱的脊梁骨,你說呢,張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靜聽的張居正,趕緊欠身答道:「太后祈願天下為母者都能產下貴子,這等拔苦濟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難怪宮廷內外,盛傳太后是觀音再世。」?
  李太后聽到這句讚美,臉上忽然收斂了笑容,她瞄了張居正一眼,又看了看馮保,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你們都說咱是觀音再世,那麼你們兩個呢,你們是什麼?」?
  這一問突兀,讓張居正與馮保兩個摸不著頭腦,愣了愣,馮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問張居正:「張先生,你呢?」?
  張居正撫了撫長須,不卑不亢答道:「稟太后,下官是先帝為當今聖上選定的顧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揚,又轉向馮保尖刻地說道,「你說你是奴才,你這不是作踐自己嗎?三隻腳的蛤蟆找不著,兩隻腳的奴才遍地兒都是。」?
  「太后罵得是,咱……」馮保一時語塞。?
  看到馮保好生尷尬,張居正便替他打圓場:「馮公公說得也不差,給皇上辦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僕自稱,這僕人,換句話說,就是奴才,當奴才沒有錯,怕只怕一個人只會當奴,而沒有才。」?
  「聽張先生這麼一說,奴才還可分別領會。」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說道,「你們兩個,一個給皇上管家,一個給皇上治國,從這兩年的實績來看,先帝選你們當顧命大臣,沒有選錯。」?「蒙太后誇獎,愚臣愧不敢當。」這一回是張居正搶先表態。?
  李太後接著說:「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咱把你們兩個召到隆福寺來,原是想避開皇上,跟你們說說體己話兒。鈞兒已當了兩年皇帝,已經十二歲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一天天長大,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念頭兒了。張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台召見你以後,回到東暖閣中做了什麼嗎?」?
  「臣不知道。」?
  「他命孫海,把所有從文華殿內書房中搬來的詩詞集又都搬了回去,說是你張先生要他少學這些雕蟲小技,多學經邦濟世的學問。」?
  「皇上小小年紀,能克服玩?之心,從諫如流學習致治之本,實天下蒼生有幸。」張居正說著眼圈紅了。?
  他的感情上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李太后敏銳的眼睛,她沒有表示什麼,只繼續說道:?
  「昨兒夜裡,鈞兒又告訴我,張先生讓他讀的那些書都是好書,但有一本書他不肯讀了。」
  ?「哪一本?」?
  「貞觀政要。」?
  「這是唐太宗治國方略的集成,後世掌天下者必讀的教科書,皇上為何要排斥?」?
  「鈞兒說,這唐太宗玄武門奪權,連親兄弟都敢殺,這樣的人全無孝悌之心,治國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讀他的書。」?
  小皇上這一判斷倒是讓張居正沒有料到,更讓他驚訝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內心充滿欣喜,不由得贊道:?
  「皇上能獨立秉斷是非,真是神童啊!」?
  「還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臉龐上掛著的笑意,此時又倏然消失,「今兒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個驚人之舉。侍衣太監給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裳,他卻不肯穿,鬧著要太監給他找一件舊的。」?
  「這是為何?」張居正茫然問道。?
  「他說,上午要練書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跡。其實,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覺得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尚無結果,便一心想著節儉,以為節儉了,就是聖君作為。」?
  李太后說著已是淚花閃閃。看著她揪心的樣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馮保,這時又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皇上萬乘之尊,穿衣服還這麼受委屈,奴才聽了,心口上像是扎著一把刀子,」馮保極會演戲,說著就抹出了眼淚,恨恨地說,「奴才去年底就擬了條陳,安排杭州織造局給皇上多制幾套龍衣,偏工部尚書朱衡硬頂著不辦,拖至今日還決斷不下,惹得皇上傷心。」?
  馮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顯山不顯水就把話題引到朱衡身上。張居正知道現在談的才是今天的「正戲」,好在早有準備,因此接腔說道:?
  「在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上,朱衡雖有些意氣用事,但臣以為,朱衡此舉,實乃是為皇上著想,只是方法欠妥。」?
  「依奴才看,朱衡不僅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難呢,不然,莫文隆的摺子是怎麼出來的?」?「莫文隆的摺子與朱衡無關,是仆讓他寫的,」張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內閣述職,仆就杭州織造局日常運作向他諮詢,他便說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隱情,仆思慮皇上秉政,應多知道真實情況,就鼓勵他向皇上寫了那道摺子。」?
  「你覺得那道摺子所言屬實嗎?」李太后問。?
  「莫文隆為人持重,捕風捉影之事他不會言及。」?
  「可是……」?
  馮保正想爭辯,李太后卻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撲閃了幾下,說道:「咱正想就這件事兒聽聽張先生的主張,請你講下去。」?
  張居正點點頭侃侃言說道:「據南朝《宋史》記,高祖劉裕出身寒微,年輕時靠砍伐蘆荻為生。那時,他的妻子也就是後來的臧皇后親手給他做了粗布衫襖,穿了很多年之後,已是補丁摞補丁,但他還捨不得扔掉。後來當了皇帝,仍把這件衫襖珍藏著。等到他的長女會稽公主出嫁,他把這件破衫襖當成最珍貴的嫁妝送給女兒,並對她說,『你要戒除奢侈,生活節儉,永遠不要忘記普通民眾的痛苦,後代有驕傲奢侈不肯節儉者,就把這件衣服拿給他看,讓他們知道,我雖然當了皇帝,仍不追求華美,務求簡單樸素,以與萬民同憂患。』會稽公主含淚收下了這件破衫襖,並從此作為傳家之寶。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載,後代聖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張居正並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靈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件產自倭國的天鵝絨長裙,臉騰地一下紅了。馮保看在眼裡,立刻說道:?
  「張先生說的這個故事,用於警示世人戒驕戒奢則可,但用於皇室或可斟酌一二,畢竟,皇上服飾並非個人好惡,實乃是一國之體面。」?
  「馮公公深明大義,言之有理,」張居正為避免發生衝突,先拿一頂大帽子給馮保戴上,接著說,「臣也同意馮公公的建議,著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一批華貴精美的章服?裳。我們作臣子的,有誰不想聖上威儀天下,淳化萬方呢!」?
  張居正頃刻間口風的轉變,令李太后頗為驚訝。馮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輕鬆地說:?
  「張先生理是理,法是法,聽你這麼一說,總算體諒了在下一片苦心。」?
  「馮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這一點不穀也非常感動。但就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不穀也有一個想法。」?
  「你說。」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講到織造局用銀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視,歷朝製造龍衣,一些當事中官藉機貪墨,導致民怨沸騰。皇上初登大寶,百事更新,若製造龍衣仍按舊法,則新政從何體現?」
  張居正一言政事,口氣就咄咄逼人,但他並沒有忘記安撫馮保,話風一轉又道,「仆身歷三朝,嘉隆期間,眼見內廷二十四監局競相侈糜,當路大?挾私固謬,假其威權惟濟己私,心中無不憂慮。自馮公公掌印司禮監以來,內廷風氣為之一新,各監局清明自守,去年僅用紙用瓷兩樣,就省下了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奉儉去侈,撥亂反正,馮公公功不可沒。這次織造局用銀,之所以引發釁端,一是工部尚書朱衡溝通有差,二是杭州織造局工價銀計算有誤。莫文隆摺子上已講得很清楚,製造一件龍衣,實際工價與申請用銀工價,懸殊太大。」?
  儘管張居正言語上盡量不傷及馮保,但因利益所致,馮保仍氣鼓鼓地說:?
  「莫文隆摺子中有許多不實之詞,他計算的工價,有多樣沒有列入,比方說衣上所綴之珍珠寶石。他都沒能列出,這項開支,幾乎佔了龍衣工價銀的一多半。」?
  「這正是問題癥結所在,」張居正反應極快,立馬答道,「杭州織造局歸內廷管轄,其用銀卻是內廷與戶部分攤各出一半。歷來編製預算都由織造局欽差太監負責,戶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錢,又不知這錢如何一個用法,因此戶部意見很大,為這工價銀的問題,幾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見,這種管理體制,現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麼改呢?」李太后問。?
  「既是內廷織造局與工部共同出銀,這每年的申請用銀額度,亦應由兩家共同派員核查,編製預算,然後聯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實批准。」?
  李太后覺得張居正這建議不錯,既照顧了戶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後的控制權還在皇上手中,便問馮保:?
  「馮公公,你意如何?」?
  馮保正在心裡頭盤算這事兒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厲害,如此一更改,雖然名義上是皇上定奪此事,但內閣卻可以通過「擬票」來干預。自洪武皇帝到現在,這件事都是司禮監說了算,如今卻大權旁落,內閣成了大贏家。馮保心有不甘,卻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聽太后裁奪。」?
  「好,馮公公既無異議,這件事兒,就按張先生的建議辦。」?
  李太后一錘定音,國朝這一堅持了兩百年的「祖制」,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更改了。張居正心裡頭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還談不上高興,畢竟這件事得罪了馮保。偏這時候,李太后又道:?「今年杭州織造局的增額用銀,亦可讓工部參與重新審核。」?
  張居正略一遲疑,答道:「今年織造局的用銀,就不必增額了。」?
  「為何?」馮保不高興地問。?
  「皇上還是個孩子,每年都長個兒,他現在比登極的時候,差不多長高了半個頭,如果現在給他多制龍袍,恐怕到明年,穿著又不合身了,這不是白費銀子么?」?
  「張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張居正的細心,轉而對馮保善意地嘲笑道,「馮公公,你咋就沒想到這一層?」?
  馮保想笑笑不出來,含著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兒實,只瞅著皇上的穿戴,卻沒想到個頭兒。「?「這麼說,皇上今年的龍袍製作,不是要增多,而是應該減少,原來的工價銀是多少?」?「四十萬兩。」馮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萬兩怎麼樣?」?
  從八十萬兩一下子降為二十萬兩,這麼大的降幅,連張居正都感到吃驚,因此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他答道:「臣謹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見馮保默不作聲,知道他不高興,便道:「你們兩個,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說話可能不中聽,但希望你們記住,你們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著想,替國家著想,千萬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盤,更不要為雞毛蒜皮的事鬧彆扭,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兩個都是替皇上當家的,你們之間的和,不單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蒼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說出這番話來,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攏又是敲打。馮保越來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尋常的女人。他覺得這席話雖然是說給兩個人聽的,但似乎對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裡頭便產生了恐懼,趕緊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銘記在心。奴才與張先生兩個,都是親受顧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裡有個人意氣可鬧?」?
  「馮公公這樣說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說罷,又問張居正,「張先生,朱衡申請致仕,究竟是恩准還是慰留,你意如何?」?
  張居正朝馮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猶豫答道:「朱衡畢竟是三朝老臣,就這麼讓他走了,天下人會不會說皇上無情?」
  張居正答:「臣也慮著這一點,因此,臣建議皇上開恩,晉朱衡太子太傅,襲一品勛銜致仕,另外再加蔭一子,這樣,朱衡風光體面的告老回鄉,對皇上豈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說的辦,朱衡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誰來接任?」?
  「臣讓吏部舉薦三人,再請皇上定奪。」?
  「這是規矩,張先生不說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舉薦三人,究竟哪一個可擔此重任,張先生要預先考察鑿實,廷推之前先給皇上通氣。」?
  張居正本想趁機舉薦李義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辦不成,故又打消了念頭。只恭謹言道:?
  「臣遵旨。」?
  這時候,隨堂太監萬和進來稟報,說是寺中的素膳已備好,請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帶著張居正與馮保進了隔壁的膳廳。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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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9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九回 說子粒田慈聖動怒 唱嶺兒調玉女傷春

  剛過午時,戶部員外郎金學曾也乘了一頂四人抬青呢大轎來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訪」進了寺后,東廠番役即把了寺門,一應閑雜人等都擋在門外不得入內。這金學曾大搖大擺跨門而入,番役們以為他是李太後傳旨召見的,倒也沒有攔他,任他興抖抖昂頭而去。實,金學曾並不知道李太后、張居正與馮保等一干要人在寺裡頭,他來這裡乃是別有所因。?卻說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並捐給太倉后,這金學曾一夜之間就成了京師名人,不但同儕官員對他刮目相看,就連首輔張居正與戶部堂官王國光也覺得他心眼靈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禮部查賬。半年下來,他把禮部幾十年的陳賬翻了個底朝天,剔假求真緇銖必較,活活地提溜出一窩子碩鼠來。張居正靠著他提供的確鑿證據,懲治了十幾名貪墨官吏。在清流習氣濃得化不開的官場,張居正好不容易發現這樣一位「循吏」,於是對他破格提拔,才兩年多工夫,他即從一個九品觀政躍升為從四品的戶部員外郎。陞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筍躥得還快。官位驟升,他最怕的就是擔心別人說他「占著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難事,別人躲著不肯乾的,他都主動請纓。正因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見愁的差事——去宛平縣稽查三宮子粒田的收成。?
  且說這宛平緊挨北京,青蔥崗巒平疇沃野盡在皇帝爺的眼皮子底下。因為靠得近,榮沾聖恩的事兒雖然有,但更多的卻是道不得的苦處。別的不說,單道歷代皇上給皇帝國戚內府貂?等各類人物的賜田賞地,差不多就把全縣上好的田土佔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宮子粒田了。所謂三宮,即大內的乾清宮、慈慶宮與慈寧宮,這三宮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處。宛平之外,尚有順天府大興縣、河間府靜海縣、保定府清苑縣等處。這子粒田的收項,稱為子粒銀。收上來由三宮主人支配,實際上是他們的私房錢。皇上、東宮和西宮平常要賞賜身邊的內侍宮女,就從這筆錢里開支。萬曆改元,李太后雖然與兒子朱翊鈞一起住進了乾清宮,但慈寧宮名義上仍是她的寓所。因為皇上年幼,還不到自己花錢的時候,所以這乾清與慈寧兩宮的子粒銀,實際上為李太后一個人享有。隆慶六年加封兩宮皇太后稱號后在馮保建議下,戶部核准又給兩宮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頃。這樣一來,慈寧宮名下的子粒田,僅宛平一處,就已高達一百七十頃四十九畝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銀的進項有八千餘兩之多。去年,宛平縣衙解送上來的子粒銀比往年少了許多,僅慈寧宮一家就少了一千多兩。短了三宮的進項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銀交付不幾天,就有一道聖旨傳到:「三宮子粒為何拖欠許多?又昨慈寧宮所進錢糧,比去年少一千有餘,查明回奏,欽此。」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發出的,沒有直接發到戶部而是由內閣傳奉,其用意也很明顯,就是希望張居正能夠直接督查此事。張居正接旨后即把王國光找來商量,要他派個得力的人去宛平縣調查一下子粒銀欠繳的原因,王國光幾乎不假思索就推薦了金學曾,張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學曾得到這差事後,便雇了一頭驢子騎到宛平縣署,向縣令沈度說明來意,沈度聽后一笑,說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縣衙該如何配合,你吱聲兒就是。」除了表示熱情,這沈度是多一句話都不肯講。金學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為當事人理當迴避,二是怕在欽差面前說錯話落下把柄,也就不難為他,只讓他派出錢糧師爺,陪著去宮莊子粒田實地調查。?
  這種調查表面上看起來並不是難事,找宮庄佃戶一問便知。但若深入進去,才知道個中隱情甚多。金學曾在底下轉了二十來天,因要過春節了才不得不回到縣衙。與沈度作別時,他並沒有說及自己的調查結果,只留下一句充滿同情的話:「你這個縣太爺難當。」他如此感慨,是因為他發現過多過濫的贈田賞地,實際上已成為一宗危及邦本壓迫地方的弊政。就說這宛平縣,各類賞賜莊田達一千多頃,佔去全縣田土的十分之三。這些莊田分別屬於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勛戚世襲而下,有的是當朝權貴澤親之惠,查起來個個都得罪不起。這些莊田的子粒銀,一經核定就得如數交納,倘若遇上天災人禍田畝歉收,碰上說理的莊田主尚可通融酌情減免,若碰上蠻橫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宛平的一縣之令,真是一百二十個為難。若是幫著勛貴催租,則無異於奪人性命;若幫著農戶訴苦,則要備受勛貴們的凌辱。就說這個沈度,去年冬月就因為幫佃戶說了幾句話,竟當眾挨了前來催租的世襲勛爵杜繼祖的耳光。金學曾在調查中獲得大量詳情,春節期間,趁著到部堂大人王國光家拜年的機會,將子粒田的種種弊端作了大略彙報。王國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帶著他到張居正府上再作稟報。王國光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首輔有決心解決子粒田的弊政,金學曾就可以繼續調查,如果沒有,這個馬蜂窩就趕緊不要去捅它。正思著財政改革的張居正,哪肯將這等污糟事棄之不管?當即就表態要金學曾繼續調查。?
  有了首輔與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學曾一過罷春節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繼續他的差事。他從宛平縣署錢糧房的檔錄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馬房庄也有六十頃贈地,每年收子粒銀近千兩。按記載,這是當年英宗皇帝的恩賜——權當是皇室賞給的燈油錢。金學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們拿這一千兩銀子幹什麼。昨天,他從宛平縣回來,上午到部點過卯,處理了一些手頭要緊事務,便登轎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里閑逛了一趟,問了問收受香火錢的情況。不覺已穿過四重大殿,來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里與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便回頭瞻望,只見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領下,已是走到了門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欄台上。主持指著頭頂上的藻井,開始向一干人眾講述上面繪就的天龍八部故事。內中有一個身著青佈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飄然長須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忖道:「這不是首輔大人么,他怎麼會穿上便服來到這裡呢?看他邊上的那位婦人儀態萬方,又不知是誰。」既然邂逅相遇,金學曾情知無法迴避,於是一步跨出門來,迎著張居正高喊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一個愣怔,他沒想到此時此地會有官員出現,更沒有想到這個官員會是金學曾。說話間金學曾已走到跟前,一個長揖到地,卻沒有行庭參之禮——這也是規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禮相見。看著金學曾執禮甚恭的樣子,站在張居正身邊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麼大法堂里會跑出一個四品官員來。用過午膳之後,是她提議要往寺中各處走走消消胃氣的。她本想車身迴避,強烈的好奇心又驅使她留了下來,她問張居正:?
  「這個人是誰?」?
  張居正正愁沒法介紹,見李太後主動問起,連忙回道:「這位是戶部員外郎金學曾。」報過名銜,張居正又特別補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調查三宮子粒銀欠繳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頓時來了興趣,吩咐道,「帶他到客堂參見。」?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廳,都按原位坐下,萬和領金學曾進屋覲見。此時金學曾已知道了貴婦人就是李太后,心裡頭激動非常。萬曆朝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李太后,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她所倚重的內臣外相馮保與張居正兩人,今天一併兒都到了,此等機遇更屬難得。他覺得剛才在大法堂前,張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紹給李太后的。他揣摩張居正的心思,是要他藉此機會把調查所得的子粒銀實情,向李太后和盤托出,因此心裡頭作好了準備。一進屋,他就向李太後行了覲見大禮。李太后給他賜座,金學曾卻是跪在地上不起來,答道:?
  「在太後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這是為何?」?
  「為的是朝廷禮儀,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見皇上與皇太后,才有賜座之理。我一個四品螞蚱官,只能長跪。」?
  李太后噗哧一笑,問道:「怎麼,四品還是個螞蚱官?」?
  「比之七品縣令,我四品員外郎是個大官,但在皇太後面前,卻只能算是一隻螞蚱了。」?
  金學曾語調詼諧,卻沒有給人油腔滑調的感覺。李太后見慣了呆板之人,乍見如此一個另類便覺得新鮮,接著問道:?
  「聽說你會斗蛐蛐兒。」?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雖是小技,亦見靈氣,」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都捐給了太倉,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皇上分憂。」?
  「唔,」李太后覺得這回答太甜,又問,「你方才說,你今日來大隆福寺,是公幹?」?
  「是。」?
  「廟裡頭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幹?」?
  當然有,因為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時起,就賜給子粒田七十頃,每年租課收入約計一千兩銀子,用來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來查查,這每年的一千兩銀子,究竟是怎麼用的。」?
  「查出來了嗎?」李太后關注地問。?
  「今天,下臣到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學曾長跪在地,挺直身子問道,「方才,寺里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麼了?」李太后不解地問。?
  「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製作的,依下官估計,少說也值五六十兩銀子。」?
  「和尚衣服也這麼貴?」張居正故意問道。?
  「是啊,這也正是下臣納悶之處,」金學曾從容答道,「下臣從小就聽說,一入空門六根俱凈。貪嗔痴一應人間毛病,一概為佛地寶剎所不容。大和尚身著華美之服,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為。今天,下臣進到這大隆福寺,倒像是進了鐘鳴鼎食之家。」?
  金學曾言辭犀利卻又占理,李太后睨著他,問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賜給的子粒銀,都給揮霍掉了?」?
  「有這等嫌疑,」金學曾回答得很乾脆,「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廟中香火最旺的,城裡許多勛貴都是他的施主。我聽說宮裡頭許多中官,每年都向這裡捐香火錢,前些時畏罪自殺的吳和,大年初一趕來這裡燒頭香,一次就捐了五百兩銀子……」?
  「有這等事嗎?」李太后打斷金學曾的話,問專註聽著談話的馮保。?
  「有,宮裡頭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歡做點功德。」馮保據實回答。?
  「有這麼多大施主,大隆福寺還用得著子粒銀么?」金學曾一個設問,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靜氣聽他說下去,「皇上賞賜田地,說穿了,賞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財富額有定數,此處賞得多了,彼處就會減少。如今這天下的財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讓一些豪強權勢大戶控制了。」?
  馮保一聽金學曾的話已是說離了譜,擔心李太后聽不入耳,於是趕緊制止道:?
  「金學曾,讓你奉旨稽查三宮子粒銀缺額一事,你怎麼扯起這些野棉花來了?」?
  金學曾雖然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滑溜角色,卻頗能審時度勢掌握分寸。他剛才放了一個「二踢腳」,原意是想探探虛實。見馮保出面阻攔,便順著他的話頭答道:?
  「三宮子粒銀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繳的原因,乃是因為春上地里遭了蟲災。論收成,三宮莊田的麥子只有前年的三成,農戶們交出的子粒銀,連總數的一半都不到,差額部分縣衙想法籌措。」?
  「縣衙又上哪兒籌措呢?」張居正追問。?
  「宛平除了例賜私人的子粒田,還有一些用作縣學與祭護山林的官田。這部分收入由縣衙掌握使用,算起來該項進銀也是入不敷出,但縣令沈度擔心三宮莊田子粒銀欠繳太多會引起聖怒,故只好臨時調劑。即便這樣拆東牆補西牆,也無法湊足定額。」?
  「他們湊了多少?」李太后沉著臉問。?
  「僅慈寧宮一處,他們就湊了整整三千兩銀子。」?
  誰讓他們湊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來,髮髻上斜簪的鬧蛾兒,其翡翠吊墜一片晃動,她眼睛睜得圓圓的,逼視著金學曾,怒氣沖沖地問,「宛平縣令是誰?」?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沈度諱莫如深,什麼都不肯講,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調查所得。」?
  金學曾從容答對,沒有一絲推卸責任的意思。馮保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太后發這大的脾氣,連忙欠身勸道:?
  「請太后息怒,金學曾一派胡言,原不足為據。金學曾,還不退下去!」?
  金學曾正要磕頭謝恩退下,只見李太后擺擺手,喘著氣兒說:?
  「慢!」?
  「太后。」馮保緊張喊了一聲。?
  李太后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望著金學曾,口氣緩和下來:「你下午就找他馮公公,從內廷供用庫中支銀,宛平縣衙填補的銀兩,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辦這件事。」?
  李太后態度的突然轉變,金學曾不知是禍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辦差,只是說明所查的實情,並沒有要太後退還子粒銀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銀,你有這個膽嗎?你自己說過,你還是個螞蚱官!」李太后說著又動了火氣,轉向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宛平縣令沈度,給他革職處分,永不敘用!」?
  張居正猶豫著沒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學曾,卻肆無忌憚地嚷了起來:?
  「太后,下官有話要稟奏。」?
  馮保怕金學曾火上添油,急得跺著腳嚷道:「你閉嘴!」?
  李太后瞪了馮保一眼,問金學曾:「你要稟奏什麼?」?
  「下臣要為沈度辯解幾句,」金學曾漲紅著臉說,「沈度實心為朝廷辦事,在宛平縣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這樣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職處分,如此處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這一次是張居正吼了起來,他指著金學曾怒斥道,「你在官場呆了幾天,懂得什麼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後面前如此張狂,憑你剛才這幾句話,本輔就可以將你撤職查辦!」?
  金學曾因為一時性急而直言犯上,經張居正這一罵才清醒過來。他雖然承認自己情緒偏激,卻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此刻勾頭跪在那裡,滿臉沮喪一聲不響。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實有一多半兒是在做戲。這位首輔明裡罵他,暗裡卻是為了保他。張居正已經看到李太后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怕她按捺不住發作起來。如果從她嘴中說出「撤職查辦」四個字來,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學曾剛剛開始的仕途生涯立馬兒就會終結,因此張居正搶先發言。他知道金學曾不服氣,便也想藉此機會敲打這頭「叫驢」,於是繼續斥道:?
  「太后要將沈度革職,這是英明之舉。連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還充什麼能人!依本輔來看,將沈度革職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宮子粒銀因天災難以收齊,沈度竟膽敢將學宮銀與養馬銀挪用貼補。這件事設若傳了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太后強要,這不是陷太後於不義么?第二,身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謹於法令以治縣,而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勛爵杜繼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這沈度已在宛平縣當了四年縣令,對子粒田的種種弊端,應該說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時見
  就此事寫過隻言片語?身穿官袍就祿食俸之人,不敢為朝政直諫建言,這樣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無皇上的官員,留著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將沈度革職本是一句氣話,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說出這一番深刻道理。在對張居正大加讚賞的同時,又增強了對自己處事能力的信心,她問金學曾:?
  「首輔的話,你聽進去了嗎?」?
  金學曾早就聽「懂」了首輔的宏論——明裡是在訓斥他暗裡抨擊的卻是子粒田的弊政——頓時間他對首輔爐火純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答道:?
  「首輔的話,下臣聽了如醍醐灌頂,經首輔點撥,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斷。」?
  幾句奉承話,讓李太后心情轉好。她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
  「子粒田對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學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張居正有啟奏的意思,便自謙地說:「下臣奉旨去宛平縣調查,所知情況終是一孔之見,不敢妄奏。」?
  張居正覺得這正是他向李太后陳述財政改革的好機會,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緩緩言道:?
  「國朝自聖祖皇帝以來,已歷九帝,每個皇帝在位時,都曾對皇親國戚近侍功臣賞賜土地。前些時,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過簿冊,截至隆慶六年止,在籍皇室宗親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這些宗親,每個人名下皆有賞賜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頃,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田畝。這僅是宗親,若加上外戚、勛貴、功臣、內侍、寺觀等賜子粒田,數字之龐大,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去年戶部統計,天下所有州府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而領食朝廷俸祿者,計有文官二萬四千人,吏五萬五千人,武官十萬人,衛所七百七十二個,旗軍八十九萬六千人,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稅銀,根本無法應付這龐大開支。兩相比較,每年所缺稅糧大概一千多萬石。眼下的情況是京衙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名省缺俸廩。戶部尚書王國光出掌天下財政,不過兩年時間吧,那滿頭烏髮倒是白了一多半。不為別的,就為一個入不敷出,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說到這裡,只見萬和探頭朝里看了一下,馮保踅到門邊同他耳語幾句,萬和又輕手輕腳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見金學曾還直挺挺跪在那裡,便問道:?
  「跪了這半日,你這膝蓋酸也不酸。」?
  「酸。」金學曾咧了咧嘴。?
  「前朝有臣子覲見時應對有錯,被罰往午門長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兒還不能倒架,看來,你的跪功還不到家。這裡沒你的事兒了,去吧。」?
  金學曾難得有機會聽到首輔關於國家財政的長篇大論,本極有興趣聽下去,卻沒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謝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廳里,張居正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言道:?
  「國家興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財政。我萬曆皇上登極兩年以來,雖垂髫少年,卻天縱英姿,決心開拓新政,當一位垂範後世的英明君主。這實乃社稷之大幸,蒼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議,皇上都虛心採納,並頒旨例行天下。正因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審事量權,揣情謀斷。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補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經出現。這是盛世的好兆頭,但還不是盛世。因為,時下國家的財政,尚在非常艱難的境地。」?
  李太后從來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如此意氣風發地議論國事,包括她的已經大行的丈夫隆慶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兒子萬曆小皇上。趁張居正喝茶潤嗓子之機,她插話問道:?
  「如何扭轉國家財政的困境,想必張先生早已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慶二年入閣擔任輔臣,就一直關注財政問題,」張居正怕說?嗦了李太后不耐煩,故盡量言簡意賅,「江南三大政,漕政、鹽政、河政,都是財政,北邊之屯田、茶馬交易,也都是財政,方才太后問及的子粒田問題,就更是財政了。天下田畝,額有定數,勛貴手中多一畝子粒田,朝廷就少一畝田賦。臣算過一下,如果僅從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畝抽三分稅銀上交國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萬兩銀子。這相當於一個薊遼總督麾下十萬將士一年的開支。如果全國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辦理,則北方九邊的軍費幾可解決一半。」?
  「有這麼多嗎?」李太后問。?
  「臣認真計算過,誤差不會太大。」?
  李太后立刻盤算起來:慈寧宮在宛平縣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頃,若征三分銀上交國庫,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兩銀子,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帶了這個頭,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擁有者,則都不敢違抗。僅此一項,朝廷一年就多了幾百萬兩銀子的收入。
  張先生為天下計,方有此議,自己斷不可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況這天下又攥在自己兒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對張居正說:?
  「張先生心憂財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個想當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實現富國強兵的願望?一個丁門小戶的人家,打開門來尚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大事,何況一個國家?手上沒
  銀子,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議的財政改革,就從子粒田改起。每畝加征三分銀,這數碼兒不大。你回去讓戶部擬條摺子送給皇上,讓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張居正沒想到李太后答應得這麼爽快,感動地說:「太后如此通情達理,臣惟有披肝瀝膽報效皇上。國家財政,只要開源節流,一方面杜絕貪墨侈糜之風,另一方面針尖削鐵廣開財路,臣保證不出兩年,財政拮据的狀況,就會根本轉變。」?
  「有你這句話,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說著淺淺一笑,又道,「本當說今天到大隆福寺來散散心的,誰知又板起面孔談了這半天的國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煩累了太后。」張居正一臉歉意說道,「請太后回大內歇息。」?
  「還有事兒沒辦完呢。」李太后忽然咯咯地笑起來,問馮保,「馮公公,人帶來了嗎?「?
  「帶來了。「?
  馮保答罷朝張居正詭譎地一笑,已是閃身出門。??
  客廳里,只剩下李太后與張居正兩個人。忽然,兩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后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張居正,臉上泛起了紅暈,她伸手撫了撫雲鬢,問道:?
  「張先生,咱剛才發脾氣的時候,樣子很難看吧?」?
  張居正不禁詫異:太后怎好拿這樣的話來問一個外廷的大臣?但他還是老實答道:?
  「臣當時一門心思只想如何訓斥金學曾,倒是沒有注意到太后。」?
  李太后嬌甜的眼神里掠過一絲失望,又問道:「你想知道剛才你論述國家財政時,咱在想什麼嗎?」?
  「臣想知道,請太后詳示。」?
  「咱在想,這位張先生腦瓜兒怎麼這麼好使,那麼多枯燥的數字全都記得,張口就來,連哽都不打一個。僅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你是個忠誠為國勤勉政事的人。」?
  「太後過獎了。」?
  「咱說的是實情,」李太后感嘆道,「當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張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擔心朝局了。」?
  張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說的是皇上,其實最擔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紀雖小,但志存高遠,可以料定他長大之後,必然是一個英明君主。」?
  「但願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張居正的目光也就更為大膽,「天底下的母親,有誰不想自己的兒子成器?咱身為太后,這份擔憂更不同常人,幸好鈞兒在張先生的教導之下,虛心好學,勤研政事,已有一個好的開端。」?
  張居正趕緊糾正:「臣不敢教導皇上。」?
  「老師對學生,不是教導又是什麼?」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嘆說道,「作為母親,咱看得清清楚楚,對鈞兒的成長影響最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另一個就是你!」?
  「太后!」張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聲。?
  「張先生不必緊張,這是咱的肺腑之言,沒有半點虛假,咱畢竟是太后,在這個身份上,還用得著虛情假意巴結人嗎?」?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張居正渾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無以為報,當結草銜環,誓死效忠皇上。」?
  同剛才議論國事慷慨陳詞相比,這張居正好像換了一個人,面對首輔的這份拘謹,李太後仰面吁了一口氣,又問:?
  「張先生,你覺得太后不像一個女人么?」?
  「不……」張居正語塞了。?
  「不,不什麼?」李太后追問,不等回答,她又問道,「你覺得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太後端莊賢淑。」?
  「還有呢?」?
  「太后美而不艷,媚而不妖。」?
  「這是張先生的真心話?」?
  「是真心話。」?
  張居正已是渾身燥熱,嗓子幹得冒煙,卻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著他的窘態,忽然有了一種很大的滿足感,說道:?
  「駱賓王的《討武?文》,罵武則天『入門見嫉,狐媚偏能惑主。』這是窮酸文人的讕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錢,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兒,也沒有不喜歡狐媚女子的男人。張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邊美眷如雲,後宮嬪妃儘是佳麗,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壓群芳而獲寵?不能獲寵,作為一個女人,你豈不要把一盞青燈守到白頭?當然,狐媚只能作為獲寵的手段,若要固寵,還得端莊賢淑。所以說,狐媚與端莊,乃是一個女人的兩面,二者不可偏廢。」?
  這一番奇論,張居正聞所未聞。不過也讓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當年在後宮脫穎而出的理由。他覺得眼前這位年不過三十的美麗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愛,不免由衷讚歎:?
  「太后真乃巾幗英雄!」?
  誰知李太后不領情,把嘴一噘,譏道:「張先生,你這一評價,咱就俗了。」?
  「啊?」?
  「想當英雄的女人,那還叫女人嗎?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夠博得男人的歡心。」?
  張居正的心怦然一動,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種企盼,便小聲言道:?
  「太後作為一個女人,也許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動,只見她眼眶中溢出晶瑩的淚花,感嘆道,「作為女人,咱有七情六慾,但作為太后,咱又不能不把這些七情六慾扼制下去。」?
  「太後母儀天下……」?
  張居正本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出口又覺得不像,便打住了。這時,只聽得門外有一聲輕輕的咳嗽。?
  「誰呀?」?
  「是咱。」?
  馮保的聲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這長時間。但他看出李太後有單獨與張居正多呆一會兒的意思,就在外頭磨蹭了半天。?
  「人帶來了嗎?」李太后問。?
  馮保隔著門答:「帶來了。」?
  「進來吧。」?
  門被推開,馮保一讓身子,讓一個穿戴入時的年輕女子打前走了進來,張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寵愛的玉娘。?
  「怎麼會是你?」張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來。?
  玉娘也看到了張居正,但來不及打招呼,只見馮保指著李太后對她言道:?
  「這是慈聖皇太后。」?
  玉娘趕緊跪下磕頭,李太后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吩咐賜座,然後笑著問張居正:?
  「張先生,沒想到吧?」?
  「臣……」張居正臉色燥紅,不知說什麼好。?
  卻說在前幾日的一次閑聊中,李太后從馮保口中得知張居正寵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頓覺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張居正是一個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沒有想到他也會花前月下情意綿綿。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與張居正談話時,她突然靈機一動,想把玉娘找到這裡來見上一面,於是在中午用膳時偷偷吩咐馮保派人去辦這件事。?
  乍一見玉娘,李太后驚嘆她的美貌,看她走幾步路兒,裊裊娜娜,卻沒有輕薄之態,又問了她幾句閑話,無非身世籍貫之類,玉娘也不怯場,大大方方應對無誤,心中對她已是產生了幾分好感。看到張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張先生,聽說你身邊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個標緻人兒,所以今天就讓馮公公去積香廬把她請了來。」?
  張居正一聽李太后什麼都知道,心裡頭有些緊張,不安地答道:「臣行為不檢點,有失大臣風範。」?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親熱語氣說道,「咱這個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時,看到張先生為國事如此操勞,咱還尋思著,在宮裡頭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宮女賜給張先生,讓她好好兒的侍候你。誰知宮女還沒選出來,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這是好事,你不要自責。」?「謝太后。」張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過來。」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後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雙撲閃閃的杏眼,白皙圓潤的下巴頦兒,嘆道:?
  看你這副長相,也是個有福的人,跟著張先生,不致敗他的運。」?
  「多謝太后誇獎。」玉娘蹲了個萬福。?
  李太后朝張居正瞥了一眼,又對玉娘說:「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兒,玉娘,從今天起,你就算從我身邊選拔的宮女,好好服侍張先生,不可耍嬌使性子,你記住了。」
  ?「奴婢記住了。」玉娘羞澀地一笑。?
  「記住了就好,沒事兒的時候,咱會宣你進宮拉拉嗑子的。」李太后說著,又問,「聽說你很會唱曲兒?」?
  「奴婢學過幾支。」玉娘謙虛地答。?
  「現在,你給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聽什麼?」?
  「你這妮子,正是懷春的年齡,你就揀懷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張先生,你說可好?」?
  「臣聽太后的。」?
  說話間,馮保讓人將玉娘隨身帶來的琵琶拿進來,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彈唱起來:??〖
  念多情,拋不掉他的情意兒厚,?
  清晨起悶悠悠,桃紅紗帳掛金鉤。?
  孤孤單單無陪伴,?
  懶對菱花怕梳頭。?
  熱撲撲的離別恨,把奴的魂勾。?
  誰能夠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裡,奴的淚雙流。?
  奴是一顆實落心,?
  生生教你溫存透。?
  溫存透、溫存透,?
  可恨奴家無來由,?
  夢赴陽台把佳期湊,?
  醒來卻是孤孤單單在綉樓,?
  看天邊,殘月如鉤……?
  玉娘唱的是《嶺兒調》,凄切哀婉。唱著唱著,她已是淚流滿面。馮保在一旁觀察,只見張居正眼瞼低垂,負疚之情已在臉上顯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幾顆晶瑩的淚珠,正滾動在她的發燙的臉頰上。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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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8 20:29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 討見識御史得奇聞

  長江衝出西陵峽口,從宜昌至嘉魚一段稱作荊江。除了這一條從西南流來的荊江,還有一條從西北流來的漢江。兩條江猶如穿越千山萬壑的兩條巨龍,進入楚地之後,便一下子把圍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後,撲向坦蕩蕩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與疊疊荷花之間,作大氣磅礴的逍遙遊。「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杜甫船出南津關,不免生出這樣的浩嘆,而放置這蒼茫萬頃的沃野,便是素有魚米之鄉稱謂的江漢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漢平原的腹心,荊江邊上。據南朝劉宋時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荊州記》所載,江陵城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州無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國當年的國都紀南城,距現在這座江陵城不過二十餘里。楚成王在荊江邊上建了一座華麗恢弘的江渚宮和通往紀南城的官船碼頭,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築。從那以後,歷代王朝在這裡或建都立國,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東連吳會,南極瀟湘,北據漢沔,西通巴蜀,居江漢之間,為四集之地。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把天下分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個荊州,府治設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荊州城,一城二名,沿襲至今。歷經漢唐,江陵城已成了長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經濟中心。與長安、洛陽、開封、益州、南京、揚州、蘇州、杭州、大同等並列為中國十大商業都會。史稱「江左大鎮,莫過荊、揚」,這荊州城漢唐時的規模在揚州之上,成為中國南方湖廣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進行一場戰爭,荊州城也是屢建屢毀。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間,荊州城的規模雖然比盛唐時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幾萬。須知那時江南第一繁華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過二十萬左右。荊州城東西長,南北短,呈不規則橢圓型。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密匝匝兒擠了上千家店鋪。東門外的江津口,就是當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碼頭的地方,如今成了長江最繁華的港埠之一。每天在這裡停靠的來自長江上下各個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數以千計。一到晚上,「氣死風」的船燈次第點亮,閃閃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帶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晝。商人們都涌到城裡來消遣,開酒樓茶坊的,說書唱戲的,測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條的,都能輕輕鬆鬆賺到貨真價實的銀子。天長日久,荊州城中的殷實富戶就多了起來。有了錢就教育子女讀書,讀書人一多,城中風氣自然就會雅起來。所以,荊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飯缽,措大多過鯽魚」的衣冠藪澤錦繡文華之地。?
  眼下正是陽春三月,江漢平原上草長鶯飛萬紫千紅,已是一派生生機勃勃的仲春氣象。這荊州城中,也是綠柳煙花芳菲一片。這時節長江中下游地區多雨,但今天卻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絢麗的朝霞擠走了藍灰色的沉雲,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明媚生動。荊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時一刻值千金,趕早兒辦事的人,無論是為生計還是應差,莫不步履匆匆。在這些子忙人中,卻也有一雙悠閑的腳步,此刻正朝小北門的玄妙觀走來。?
  這人頭上戴著一頂銀絲起箍兩片瓦的青色陽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細白布襯裡大暗團花起底的寶藍錦絲面料的羅衫,腳上穿了一雙月白布襪兒,外蹬一雙白底黑幫的淺口布鞋,瞧這身打扮,倒有幾分碩儒的氣質。路上行走的人見了他,都會連忙避道,躬著腰打招呼:?
  「張老太爺,你早!」?
  「早。」?
  張老太爺嘴上答著,腳下並不停步。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哪位張老太爺?」有人答:「?,連他你也不知道,這就是當今首輔張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荊州城中,張老太爺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議論,他已經習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文明老太爺離這個「古來稀」只差兩個月,年壽雖高,但他精神矍鑠,全然沒有一點點草霜風燭的光景。若說他本人這一輩子的前程,實在是蹇滯得很。二十歲上考中秀才當了一個府學生,娶妻生子,倒也風光了幾年。茲后一連趕了十幾場鄉試,卻是一場也未曾中得,真箇是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到後來,兒子張居正長大了,與他同為府學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鄉試,兒子高中第一,他仍是個落第秀才。兒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鄉下讀各類策文試帖是越讀越老。最後一次趕考是五十九歲那年,仍是個名落孫山的結局。看看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攬鏡自照白髮如霜,只得長嘆一聲言道:「前程,命也,與讀書無涉。」從此算是徹底斷絕了仕途之想,辭了學宮泮池棄了舉業,回家來安享晚年。雖然從此一提文戰他就心驚膽戰,但虧得兒子張居正爭氣,把他失掉的東西加倍地掙了回來。?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里種田老漢,頂著啟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裡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裡打一趟太極拳,或提著鳥籠子溜溜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只要不颳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著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裡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裡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
  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裡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里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麼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游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里衝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檯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檯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里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裡。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后,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裡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為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眾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為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為「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只在地方官員面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為么事?」?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樅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膛,反倒覺得比張文明大出許多。張文明說著就要牽李老漢起來,李老漢不肯,只焦急地說:?
  「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
  「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裡早已被闢為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В?刻焯觳渙輛投?斫?牽?炎約抑種駁氖卟頌衾湊飫鍀新簟U饈敝患?加幸渙槳倜?伺┦殖直獾#?磐盼ё∈?該?磣旁硪碌牟釗恕2釗酥屑洌?鍾幸桓鋈吮惶?此?耍?餿吮閌搶罾蝦旱畝?永罟范?*?br>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里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著手持刀械鎖著李狗兒的一干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吁吁,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著一襲九品官服,便問:「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唔,段升,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們是稅關的。」?
  「稅關衙門,」張文明重複了一句,指著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為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兇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著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麼稅?」?
  「他抗……」?
  「沒問你,你岔什麼嘴?」張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細聲細氣問李狗兒,「到底是怎麼回事?」?李狗兒便細說情由:他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掩埋了五畝。水退後,留下五六尺深的黃沙碎石,根本無法開墾,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只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卻依然按十畝計算。李家雖多次央人寫帖子到縣衙說明原由,均被打了回來,因為納糧冊里的田畝,早已進入朝廷的魚鱗冊。戶部每年都根據這些田畝徵收糧賦,攤派丁稅。如果江陵縣少了五畝,就該他縣令自掏腰包納糧交稅。因此這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想解決它卻比登天還難。李家抱了這天大的委屈,卻求告無門。每年交納皇糧一斤一兩也不能短少。丁門小戶人家,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皇糧,若遇上豐年,多少還可以留下幾斤稻穀,若遇上災年歉收,所收稻穀全部上交尚不足數,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沒有著落了。如此十幾年積欠下來,李老漢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糧若干,摺合稅銀有十一兩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開恩蠲免錢糧,把隆慶元年之前的積欠一筆勾銷。這樣李老漢家免去了三兩,卻還有八兩銀子的欠稅。舊賬難清,誰知李老
  家又添新禍。且說萬里長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荊江爆發,因此有著「萬里長江,險在荊江」的說法。每到汛期,荊江邊上的官民都頭皮發麻,萬一潰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斷了,輕者丟掉烏紗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興讞問罪。老百姓的提心弔膽更勝於當官人的百倍。因為潰口對於他們來說,重者是滅頂之災,輕者就像李狗兒家這樣,活著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來得稍晚,但六月間一連半個多月的暴雨,江水騰漲,卻是比前兩年來得兇猛,全省的官員幾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荊江大堤上。荊州府的老百姓,按規定五畝田地出一民?守堤,李狗兒家名義上是十畝水田,故得有兩人上堤。李狗兒和他哥哥李虎兒兄弟兩個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漢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畝菜園,除了自家吃,多餘蔬菜便挑到荊州城中販賣。一家人平常的開銷用度,就靠這半畝菜園的出產了。李老漢的大兒子李虎兒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裡巡堤,觸霉頭讓毒蛇咬了一口,因當時無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雖為他擠出了敗血,但因不得法,還是留下了病根子,一條腿腫得水冬瓜似的。民?出了工傷事故,官府只給免差,其餘一概不管。李虎兒被抬回家來,一直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漢一家窮得赤膊魚兒似的,真箇是要死不得斷根,要活不得轉青,哪裡有閑錢給李虎兒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個月,李虎兒雖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個半殘廢。
  這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李老漢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間權能遮風擋雨的破屋。早春時節,別人家還在看社戲放風箏趕騾子混馬地玩耍,李老漢就領著狗兒撲在菜園子裡頭種了幾畦蠶豆,一心想趕早買個好價錢。忙乎了一個多月,這蠶豆倒也爆棵結莢長勢可愛。今日起個絕早,父子兩人一人挑了一擔青豆莢到這玄妙觀前叫賣。豆莢還沒有賣出去,稅關的差人就來了一大群,徑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領頭的巡攔段升雙手往腰上一叉,盛氣凌人問道:?
  「李老漢,還認得我否?」?
  一見這個人,李老漢就心裡頭暗暗叫苦。稅關曾因欠稅事向他發過幾次傳票,每次來都是這位段升接待。他被這位橫肉面生的活閻王罵怕了,故總是設法躲著他。這次狹路相逢,李老漢無法避閃,只得佯裝笑臉巴結道:?
  「啊,是巡攔段大爺,小的再有眼無珠,也不會認不出大爺你來。」?
  「見著我你就裝孫子,平素兒你躲著我,倒像是吃了逍遙散,」段升拉著臉,吼道,「我今早兒來,專是為了候你。」?
  李老漢知他又是為了那八兩欠銀的事兒,只得哈著腰求道:「段大爺,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這飯碗就砸了,」段升打斷李老漢的央求,問道,「說,你那八兩欠銀究竟啥時兒還?」?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麼金秋銀秋的,你這些畫餅子的話,老子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段升罵罵咧咧,卻不防李老漢身邊霍地站起個黑臉壯漢,指頭一伸戳著他的臉吼道:?
  「你充誰的老子?」?
  半路上殺出個金剛,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問:「你是誰?」?
  「狗兒,別胡來,」李老漢連忙管住兒子,對段升賠小心說,「這是犬子狗兒,鄉野人不規矩。」?「我還以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隻老虎出來,原來是一隻狗兒。」段升譏誚了一句,引得在場的人一陣鬨笑。段升自覺長了勢,又朝狗兒吼道,「你家欠賦稅銀八兩,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這麼凶?」?
  「我爹這大一把年紀,你憑什麼充老子,」狗兒憋了一肚子氣,說話嗆辣,「不要以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勢欺人。」?
  幾句話把段升噎得差一點沒背過氣,他一跺腳,咬牙罵道:「你欠稅不交反倒惡語傷人,我就不信你小子還能翻天,來人!」?
  「在!」?
  眾差役一起山吼一聲。?
  「把這小子鎖了。」?
  「是!」?
  幾個差役上前就要動手,李狗兒跳開一步,問:「你們憑什麼抓人?」?
  「就憑你抗稅這一條,」段升怒氣沖沖,「不鎖你也可以,現在就把欠銀交來。」?
  「沒有!」李狗兒脖梗一犟。?
  「沒有,先把他這兩擔蠶豆沒收了。」?
  段升一說,差人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兒一聽到那個「稅」字本來就有氣,再聯想到哥哥李虎兒躺在床上等著銅板抓藥治病,越發氣上加氣,頓時撲了過來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們誰敢搶,我跟他拚命!」差人見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較起勁兒來,仗著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還怕治不了你這頭犟牛?」說著又去抓他。李狗兒被扯急了,便撂擔子抽出扁擔,掃了罵他的那個差人一下,差人頓時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喲哎喲」滿地亂滾。李狗兒這下闖了大禍,七八個差人一擁而上,把他撲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然後拿一根鐵鏈子把他鎖了。看到同伴挨打,菜農們的憤怒這才爆發出來,於是各人操起扁擔一擁而上,把一干差人團團圍住。段升是老差頭,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著會有意外發生,吩咐隨行差人帶了兵器和刑具,這會兒派上了用場。見他們個個凶神惡煞,手提砍刀,菜農們也不敢貿然上前,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正在這時候,張文明散步到了這裡。?
  聽明了原委,張文明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為只不過是李狗兒和差人們負氣鬥毆,憑他的面子讓差人放人。現在看來不這麼簡單,李狗兒抗稅打人證據確鑿。打人事小,關鍵在這「抗稅」上頭。賦稅歷來是國家大法,誰也不敢馬虎。李老漢家五畝田交十畝田的賦稅,的確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氣事。在江陵縣沾上這等晦氣的也不單李老漢一家,曾聽江陵縣令講過,眼下全縣徵收賦稅的田畝數,還是正德年間定下來的,這其間已是過了六十多年,歷年水打沙壓,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畝,但朝廷根據當年核定的田畝徵收賦稅,一升一斗一絲一毫也不可減少,這就苦了那些損田折地的農戶。每年,縣衙都會收到這些農戶的訴狀希望能照實納稅,縣令明知道他們的要求合情合理,卻也作不了這個主。倉促間,他想不出個既不得罪稅關又能救下李狗兒的兩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兒:?
  「你這後生哥也是火氣太大,講理就講理,為啥非得掃人家一扁擔呢?」?
  李狗兒眼紅紅的,不服氣說道:「他們憑什麼要搶走我的菜擔子?」?
  圍觀的人都替狗兒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講開了理:?
  「李狗兒冤枉,種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稅,誰碰上這倒血霉的事,氣都順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錢糧,隆慶元年前的全免,憑什麼我們江陵縣還要清繳?」?
  「張老太爺,你的兒子當了首輔,這不合理的稅法,你怎不讓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薩總供在他衙門裡頭!」?
  人多口雜,說東道西指桑罵槐不一而是。張文明平常到處都是禮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著他還怕?著,卻不成這些子編氓口無遮攔打牙犯嘴,罵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進去。他肚子里頓時升起無名火,卻又無處發作,段升看出張老太爺的尷尬,便指著一個幫腔的閑斥道:?
  「你小子老實一點,你家欠下的稅銀,也不比李狗兒家少。」?
  「你怎麼知道?」那閑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齜牙獰笑,「你住在西門紙馬巷,陳八開是你老子,你綽號叫綠頭蒼蠅,是不是?」?
  「巡攔大爺好眼力,我正是綠頭蒼蠅。」?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銀,合起來也有四兩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綠頭蒼蠅滿不在乎,嬉笑著說,「這筆稅銀是你衙門定的黑錢,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
  綠頭蒼蠅態度梆硬乃是覺得自家占理。且說這匠班銀原是在城裡頭徵收的一種差稅,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縫、鐵匠等一應百工匠戶,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納稅銀四錢五分,稱為匠班銀。此制定於國初,戶籍一成不變。中間如果出現了絕戶、逃戶,則里甲賠付。這樣一直強行徵收至嘉靖年間,地方司牧里甲叫苦不迭。嘉靖年間,一位御史就匠班銀徵收之弊病寫折上奏朝廷,經多次廷
  議會商,皇上才恩准變通之法。應徵稅的匠戶不再一成不變,而是十年一審,期間消亡者准予註銷。這一小小改革雖不盡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額手稱快。綠頭蒼蠅的爺爺是名彈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兒子陳八開與孫子綠頭蒼蠅,均無一人再從事彈棉花的職業。但按規定,這十年中他家還必須如數交納匠班銀。陳八開與綠頭蒼蠅父子憑什麼也不肯當這冤大頭,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點出綠頭蒼蠅來,本意是擒賊擒王打折他這根攪屎棍以壓群小的氣焰,卻不料這綠頭蒼蠅七竅里冒的都是邪氣兒,話裡帶刺竟是比李狗兒還要難纏,段升不由得心裡頭罵一句:
  日你媽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著問道:?
  「衙門按朝廷章程收稅,你敢說是收黑錢?」?
  「我爺爺死了九年了,骨頭都爛成了灰,你們還要收他的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文明不想為管閑事把自己攪進是非之中,正想開口說幾句兩面光的話抽身離場,偏這時只見段升嗓門吊起來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鎖上!」?
  段升手一揮,幾個差役如餓虎撲羊。綠頭蒼蠅手腳跳竄,竟一下子繞到張文明的身後,他把老太爺當作屏障,戲道:?
  「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闊佬大爺,見著就軟,逮著百姓,牢底坐穿。」?綠頭蒼蠅念的本是荊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謠。平日里昂頭一丈的稅差們,焉能受此嘲罵?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蜂擁而上刀棍齊加,綠頭蒼蠅一見不是勢頭,把張老太爺朝前一推,自己往後一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可憐張老太爺,趔趄一步尚未站穩,頭上早挨了稅差的一悶棍,額上頓時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老太爺「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慌得眾人俯身一看,只見他頭上鮮血如注,已是昏死過去。??
  
  玄妙觀門前菜市出事時,荊州稅關堂官金學曾正在城南鐵券巷。兩個多月前,金學曾還在
  部員外郎任上調查宛平子粒田,為何又突然跑來荊州當上了巡稅御史?這裡頭有一段故事:
  開國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衝富庶之地如南京、揚州、蘇州、松江、杭州、荊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張家灣等處設立十大稅關。這些稅關堂官,都由所在州
  的佐貳官同知擔任。前年,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履職之初,鑒於十大稅關徵稅不力,稅政受制於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張居正建議將這十大稅關的官員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張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稅關不但脫離地方政府而單獨建制,而且行政級別也提高到四品衙門。稅關堂官職銜巡稅御史,與知府平級,都身著四品雲雁補服。這一改弦更張,效果立竿見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稅關所收稅銀增幅過半,但也有稅關水行舊路不盡人意,一年排榜下來,績效最差的就是這個荊州稅關。?
  在大張旗鼓推行財政改革的張居正,看到設在他老家的稅關得了個倒數第一,自覺臉上無光,一怒之下,責成王國光把僅僅當了一年的荊州巡稅御史撤掉,親自提名讓剛剛結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學曾接任。金學曾赴任之前,張居正專門在內閣接見了他,戶部尚書王國光同時在座。張居正對他講了一番勉勵的話,最後叮囑道:「荊州是不穀的老家,雖不及蘇杭松揚等處繁華,但亦是長江邊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國初朝廷設立稅關時也不會想到它。多少年來,荊州稅關所征銀兩,總是個中不溜秋,說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壞。自前年稅關改制,這荊州竟急轉直下,不說和蘇杭松揚這幾個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還要差。別處改制都績效斐然,為何單單就荊州大掉價?個中必有蹊蹺,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時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後行。這一年來,他察了什麼,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不幸的是,你這前任恰恰就是飾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穿進穿出會揖討教,到頭來一事無成。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到任后專和地方官作對,但所有官員都得各司其職。你的職責就是收稅,這差事不好作,由於利益關係,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遷就,前怕狼后怕虎,到頭來恐怕還是一事無成。我給你一年時間,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給你請功,做砸了就得革職查辦,你可明白了?」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金學曾銘記在心,當下就告辭出來去吏部取了關防,雇了一頭騾子,離了京城望荊州而來。?
  不知不覺,金學曾到荊州已一月有餘。來的頭半個月,他先把荊州城中各衙門堂官拜訪了一遍,接著就是清查歷年納稅賬冊。熬了多個通宵,金學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稅的癥結所在,但查歸查,若真的擺上桌面兒解決它也斷非易事,因此心下憂慮。別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這是在以靜制動。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蝟下不了口。?
  這一日他起了個絕早,身著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鐵券巷。在巷口,他問掃街的老漢:「勞駕,遠安知縣李大人府上何處?」老漢答道:「往裡走十幾家,門口掛了一盞燈籠的便是。」金學曾前行走了幾十步,走到掛了燈籠的門口停下。這房子陳舊,門臉兒也窄,門上朱漆也多有脫落,怎麼看都不像是縣太爺的府邸。金學曾擔心有錯,左右一看,唯有這家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籠。想那掃街老漢也不會誑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門,半天無人應聲。金學曾見那大門只是虛掩著,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大門裡是一個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幾缽時花一個荼蘼架,倒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緊連著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學曾伸頭朝那堂屋裡一瞄,只見一個
  穿七品??補服的人跪在地上,頭上竟頂了一個銅燈台。旁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婦人,手上拿著一支雞毛撣子,一看這情景,金學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屋裡頭的人這才發覺來了人,那婦人提了雞毛撣子走出門來,把金學曾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找誰?」?
  金學曾指了指還跪在那裡的人問:「他可是遠安縣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誰?」?
  「我是荊州稅關的。」?
  跪著的人一聽這話,趕緊取了頭上頂著的燈台站起來,從那婦人身後擠出一張臉來問:?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個金大人?」那婦人問。?
  「新來的巡稅御史。」?
  「你怎麼知道?」?
  「荊州稅關的老人,沒有一個咱不認識的,只有這位金大人咱沒見過。」?
  聽說來了一個大官,那婦人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把金學曾讓進屋來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陣子,然後沒事兒人一樣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著,同咱當家的聊侃聊侃,這大一早,想你也沒吃,咱去給你們備下早點來。」?
  看著那婦人麻利進了內屋,金學曾笑著問:「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閫政如此之嚴,李大人門風特別啊!」?
  面對金學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難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親,罵是愛,咱這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接著,他就大清早起來頭頂燈台一事,向金學曾作了解釋:
  這李大人叫李順,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后因家境貧寒難以繼續舉業,遂在人引薦下來到荊州府衙門當了一名掾吏。這一當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書辦他樣樣干過,從錢糧到刑名,一應公務無不爛熟於心。從隆慶三年起,他就被撥到州同知名下幫辦稅關,依然當了一名管賬的師爺。這李順表面木訥內里心眼兒透亮。堂官們做什麼怎麼做他從不過問。但若碰到疑難事問他,他不單有問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讓你疑竇全消。因此,歷代堂官對他都甚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從屬吏中銓選縣令,他才能夠在湖廣道獨拔鰲頭得以補官,當了遠安縣令。李順不僅辦事認真,而且從來不貪不賄。和別的屬吏比起來,他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他這個北方人長到二十歲上還沒吃過魚,到荊州府來第一次吃魚,他揀了一塊魚肉在嘴裡品了半天,才讚歎道:「唔,這魚的味道好,像饃。」這笑話在同僚中廣為流傳,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問他,「李師爺,你看這道菜像不像饃?」李順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說,在衙門裡奉差也算是體面人,找個老婆應不是難事,但李順為人謹畏不擅風月,直拖到三十歲才品嘗到洞房花燭的樂趣。老婆是一個老私塾先生的女兒,叫瑞芝。先嫁出去給一個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死後,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門,她這才經人撮合跟了李順。瑞芝是見過世面的人,總嫌李順窩囊。她跟李順結婚時,李順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兩銀子,後來調到稅關,薪俸加了六兩,也不過十八兩銀子,除了這筆正項收入,李順毫無別的生財之道。看到別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裡門庭冷落,瑞芝哪能沒有怨言?
  李順眼見老婆三五年也難得置辦一件頭面首飾,時興布樣兒也總不能買回家中,心中也甚是過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著一份清正不肯動心思弄不義之財,在稅關管理賬務,也算是肥缺,隔三差五就有人提著禮盒兒登他的家門尋求通融,他一概拒收。還每每勸誡老婆:「奉差受賄就像女人為娼,一經失足斷難回頭,即便日後『從良』,也終落下話柄,讓人瞧
  起。」瑞芝雖覺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道理,便笑道:「禮盒兒你儘管退還,但我跟著你這般受窮,總得有個補償。」「你說如何補償?」李順問。瑞芝說:「你退一次禮盒兒,就跪下頂一次燈台,咱倆就算扯平了。」李順覺得老婆這種惡作劇難以接受,但轉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攪蠻纏,這種事又算得什麼,大丈夫連死都不怕,還怕頂燈台么?遂一咬牙答應了下來。從此,退一次禮盒兒就跪著頂一次燈台。前幾天,李順因公事從遠安回到荊州府述職,在家小住,昨兒夜裡,又有人登門送禮被他攔了回去。因思著夜深了,夫妻倆還要上床「話別」,瑞芝暫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順起來要回遠安縣,瑞芝手捏著燈台趕到堂屋裡來,嗔道:「怎麼,想逃?」李順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頂了這銅燈台,再上路不遲。」頂了不大一會兒,正巧被金學曾推門進來撞見。?
  聽了這段故事,金學曾心裡頭酸酸的。來荊州不久,他就聽說過李順的為人,便想著與他結識,只因李順住在遠安縣隔了兩百多里路,一時找不著機會。昨天他聽說李順回荊州述職,今兒就要回縣,他就起了個絕早,尋到這鐵券巷來與李順見面。此刻堂屋裡光線漸亮,他端詳這位李順,四十過半的年紀,大概小時候挨餓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個北方之人,尖下巴頦上一綹鬍鬚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雙眼睛不浮不腫,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心裡頭對他生了幾分敬意,言道:?
  「李大人,愚職一到荊州就聽說你的大名,早想結識你。」?
  李順對這位金學曾也不陌生,他鬥蟋蟀贏一萬兩銀子捐給國庫以及去禮部查賬等事都上了邸報,最近一期邸報上,還登了他去宛平縣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獎的事,算是官場上的聞人,只是不知他為何大清早登門拜訪,便回道:?
  「下官是個懵懂人,總免不了鬧笑話,金大人這早跑來,不知有何事承教?」?
  金學曾說:「實不相瞞,是為稅關的事。」?
  「稅關的事?」李順眼珠子咕嚕嚕一轉,「聽說金大人一來,就一頭扎在賬房裡,可查出什麼蹊蹺來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學曾說著就從袖籠里摸出幾張紙來,遞給李順說,「你看看,這是歷年來欠銀情況。」?
  李順接過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掛寄在諸如榷場稅、交易稅、田畝稅、匠班稅等各種稅種之下,張三欠幾兩幾錢李四欠幾兩幾錢都標得清楚明白。底下匯總了一個數字:歷年積欠總額叄拾貳萬肆仟柒佰余兩。?
  李順把清單還給金學曾,說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賬高手,把稅關的一本亂賬都理順了,就這一點,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強。」?
  金學曾聽出李順話中有話,問道:「我的前任來時,你還在稅關管賬?」?
  剛辦完移交,稅關就改制了,所以沒有和新來的巡稅御史大人見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問你。」?
  「請講。」?
  「你在稅關管了三年賬,為何從來沒想到要把賬清理一下?」?
  「我一個屬吏有多大的膽子,敢冒這個險?」李順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何況,你就是把賬查清楚了,又濟什麼事?」?
  「你是說……」?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從邸報上都看到了,你實心為朝廷辦事,不摻一點私心雜念,下官非常欽佩,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來荊州當這個巡稅御史。」?
  「這是為何?」?
  「荊州稅關去年徵稅在十大稅關中倒數第一,巡稅御史撤職,這個邸報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難道就沒有想到,你的前任為何落到這個下場?」?
  「我怎麼沒想到,」金學曾沉下臉來,皺著眉頭說道,「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這荊州城雖小,但要想做點事,卻是比京城裡頭還費周折。」?
  「不然,怎麼叫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李順說著苦笑了起來,「金大人,及早打退堂
  鼓吧。」?
  「這怎麼成,我向首輔大人立過軍令狀,大丈夫做事,怎麼能半途而廢。」?
  見金學曾較起真來,李順心裡頭暗暗高興。在稅關三年,他對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於自己人微言輕無法處置,他一直盼著有人來捅這個馬蜂窩。但為了謹慎起見,他故意潑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為可不為者,荊州稅關之事便是不可為者,你何必賭這口氣呢?」?
  金學曾見李順一味推諉不肯道出真情,心裡頭一急,竟身子一挺,大聲叫道:?
  「李順!」?
  「下官在。」?
  李順猝不及防?得身子一顫,幾欲跪下,金學曾指著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來,是向你稽查稅關欠稅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摺子參你。」?
  李順一聽這話,反而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答道:「要參就參。」說罷一拂袖子抽身要走。?金學曾趕緊把他扯住,問道:「話沒說完,你怎麼能走?」?
  「你不是要參我么?」?
  「那是一時的氣話,」金學曾咧嘴一笑,順手拿起那隻銅燈台,晃了晃說,「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點迷津,本官也要跪燈台了。」?
  金學曾說罷,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隻銅燈台頂到頭上,李順正說上前拉他,趕巧兒他老婆這時候從裡屋一步跨了出來,看到這情形,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你撿到銀餅子了,這麼開心!」李順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這樣不顧體面,他著實惱了。
  金學曾這時已從地上爬起來,高舉那隻銅燈台對瑞芝說:「嫂夫人,聽李大人講,跪著頂燈台專治偏頭痛,我正好也有偏頭痛的毛病,故跟著李大人學這偏方。」?
  「什麼,治偏頭痛?」瑞芝一愣,問丈夫,「是你說的?」?
  「是呀,這不是你家的祖傳秘方么?」李順沒好氣應了一聲,又問,「早膳可弄好?」?
  「好了,金大人,請去餐廳隨便用點。」?
  金學曾早已是飢腸轆轆,隨李順去餐廳吃了一碗蔥花油麵,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順正色說道:?
  「金大人,你既下決心捅這個馬蜂窩,下官送你三句話。」?
  「在下承教。」金學曾挪了挪凳兒。?
  「第一句話,打蛇不要被蛇咬。」見金學曾愣怔,李順解釋道,「稅關里的巡攔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賬,這些人要麼打橫炮攪你的局,要麼使絆子製造麻煩。」?「在下記住了,第二句話呢?」?
  「荊州真正的逃稅漏稅,並不在什麼田賦銀和匠班銀這些常設科目上,這些稅牽涉千家萬戶,朝廷額有定規,想逃也不容易。再說,此中稅制多有不合情理之處,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說,真正的逃稅漏稅在哪裡?」?
  「榷場稅。」?
  凡官府專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稱為榷場,真正的大宗利潤都產自榷場商賈,因此,這稅關也稱為榷關。金學曾一直對榷商逃稅心存懷疑,但幾個月查下來卻不見一點蛛絲馬跡,李順一提,金學曾嘆道:?
  「在下知道榷場貓膩甚大,但賬上卻查不出來。」?
  「如果賬上查得出來,你的前任也不會被革職了。我送你第二句話,要查賬外賬。」?
  「賬外賬,」金學曾眼睛一亮,問,「上哪兒查去?」?
  「查榷商的來往賬目,」李順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賈之至奸者,莫過於勾結官府。你金大人名聲在外,恐怕還沒到荊州,這些榷商們就早有防範了。」?
  「謝謝李大人指點,我金某就是鑽天入地,也要設法查出一個賬外賬來。」?
  「好,但願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順也興奮起來,「再說第三句話,不過,下官先得申明,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做何事?」?
  「牽住牛鼻子。」?
  「牛鼻子,」金學曾咂摸了半天,又問,「誰是牛鼻子?」?
  李順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無人偷聽,這才壓低聲音問道:?
  「金大人,你知道荊州城中最大的偷稅戶是誰?」?
  「是誰?」?
  「是當今首輔大人的令尊。」?
  「你是說張老太爺?」?
  「正是。」李順的口氣不容置疑,「隆慶二年,當時的江陵知縣趙謙把長江邊上一片無人認領的荒田作為禮物送給張文明,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畝,張老太爺得了這塊田,只收穀米不交賦稅,也不攤丁,這是多大的一塊肥肉哇。」?
  金學曾倒吸一口冷氣,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語道:「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怎麼,為難吧?」?
  「是。」金學曾點頭承認。?
  李順搖搖頭,說道:「你一進咱家,咱就勸你找門路回京城,為的就是這層。你想想,首輔家裡的事,誰敢亂插手,太歲頭上動土,那後果是什麼?話又說回來,若真的把張老太爺這塊骨頭啃動了,其他的難題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李順的話句句在理,金學曾不住地點頭,這時候大門外有人高喊:?
  「這裡可是李大人的家。」?
  「正是。」李順起身答道。?
  只見一個人氣喘吁吁跨進門來,焦急地問:「請問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貴府上?」?
  金學曾認出是稅關承差,連忙踅出客堂,問:「你有何事?」?
  承差一見他,連忙稟道:「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稅關的人把張老太爺打得血流滿面,當街昏死了過去。」?
  「什麼?哪個張老太爺?」?
  「就是首輔的令尊大人。」?
  金學曾聞訊大驚,朝李順匆匆拱一拱手,飛也似地隨著承差跑去了.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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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16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一回 趙知府蠍心施毒計 宋師爺巧舌誑冤囚 文 / 熊召政

張文明被稅關差人亂棍打成重傷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荊州城。第一個趕到大學士府來看望的,是荊州知府趙謙。他惶惶如喪家之犬趕到張老太爺的床前,看到老太爺頭上包紮著的白綾尚有血絲滲出,頓時就抹起眼淚來:「哎喲喲,老太爺,你痛得很吧?」?
??張文明敷了金槍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點,腦子昏沉周身酸軟無力。他靠在墊高了的枕頭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過,只傷著皮肉,靜養幾天就會好的。」
??「老太爺,你可不能這麼說,堂堂首輔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悶棍兒,國朝兩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棍子打在您老頭上,我的心裡頭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趙謙一副傷心的樣子,接著又吊起嗓門,跺腳罵道,「金學曾真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唆使差人對您下此毒手,這一回,我饒不了他!」?
??張文明搖搖頭說:「這事兒,跟他沒關係。」?
??趙謙鼻子一哼,不以為然地說:「老太爺呀,你再慈悲為懷,也不能學東郭先生哪。」?
??「唔,唔?」?
??「您難道還沒看清,金學曾是一匹中山狼!」趙謙滿臉怒氣,一個勁兒地煽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其實,他滿肚子雜碎,壞得很哪!依咱說,乾脆利用這件事,把這姓金的趕出荊州!」?
??「趕他走?」張文明一愣,覷著趙謙,嗔道,「為什麼要趕他走?」?
??趙謙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攛掇著說:「老太爺你還沒估透?這姓金的打來荊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為,都是沖著您和我來的。」?
??「這,不會吧?」張文明狐疑地說,「他可是咱叔大親自挑選來的。」?
??嗨,有什麼不會,愚職方才說過他是匹中山狼,逮著誰咬誰,首輔大人器重他,是沒看清他這副德性。」?
??趙謙陰一句陽一句煽風點火,數落了金學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張老太爺弄得沒了主意。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他並不會太在意,但趙謙如此說,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了。這趙謙與張老太爺究竟是什麼關係?他為何又如此痛恨金學曾?說起來卻是有一段隱情:??
??隆慶二年的時候,趙謙尚在江陵縣令任上。境內長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約有一千二百多畝,趙謙利用縣衙名義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種。兩年過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間,趙謙借口游海子湖賞荷花,把張老太爺請出大學士府。賞荷歸來途中,在那一大片田畝跟前落下轎子,趙謙指著眼前這一片已抹了青籽兒的稻田,問張文明:「老太爺,您覺著這片稻田怎麼樣?」張文明看著和風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隨口答道:「好哇,這可是上等的好田。」趙謙爽快地說:「老太爺既然喜歡,這塊田就送給您了。」「送給我?」張文明一驚,問,「這田是誰的?」趙謙道:「荒田,現由咱縣衙暫管。」張文明一聽連忙搖頭答道:「既然是縣衙管著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趙謙察顏觀色,試探著說:「只要老太爺肯賞臉收下,下官就幫你辦妥一應手續,把這田過繼到您的名下。」張文明遲疑了一下,不免興奮起來,也顧不得毒日頭曬人,竟繞著那一塊田畝走了一圈,然後擔心地問:「拿下這塊田,會不會犯事兒?」趙謙大包大攬回道:「犯啥事兒?下官想好了,這是你家的祖業田,被水淹了幾年,現水退泥現,合該歸還。」說著就從衣袖裡抽出早已辦好的田契,恭恭敬敬送到張老太爺手上,原來他早就辦好了這件事。張老太爺意外獲得這價值上萬兩銀子的田產,實乃大喜過望,從此對趙謙刮目相看。第二年,由於他寫信向兒子極力舉薦,趙謙升任荊州府同知,專管稅關,這算是對趙謙奉送田產的回報。自得了這一肥缺,趙謙對張老太爺感激涕零,心裡頭也就越發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是人間至理。?
??自主政稅關以後,趙謙真正開始了他一腳踏金一腳踏銀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貪嗇,在江陵縣令任上,過手的銀錢太少,想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頭。再加上那時他還在打墊鋪底尋靠山,行事還守幾分本分。到了稅關卻不同,一來他覺得自己多年媳婦熬成婆,是該索取回報的時候了,二來這稅關銀錢進出像大河裡淌水。僅榷場交易稅一項,就有多少油水可撈?趙謙自恃有張老太爺這個大後台,大小事情有恃無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門檻幾乎被大小商賈們踏破了,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兒,為了逃稅,什麼樣的事情干不出來?那些時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筆骯髒的交易,只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長,他管了兩年稅關之後,戶部一道咨文下來,把稅關收為部屬,主關的巡稅御史改由戶部直接任命。趙謙本想再請張老太爺出面找張居正求情繼續留任,怎奈戶部尚書王國光早就作出議決,全國十大稅關的老堂官一個不留,咨文下達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稅御史姓名都上了邸報。不過張居正還是給了家父的面子,將趙謙官升一級,改授荊州知府。以往稅關隸屬知府衙門管轄,如今卻與荊州知府平級,都是四品衙門,這種改變沖消了趙謙陞官的喜悅。以往坐在稅關衙門值房裡,他的感覺是坐在金鋪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權力雖然大了,但過手的銀錢卻少了許多,因此心下常常怏怏不樂。所以,當新任巡稅御史李大人前來荊州與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誠意向他這位前任討教時,他竟毫不客氣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機宜:「無為而治」。李大人在戶部當了多年的郎官,稅政之事無一不通透。但此人從來沒有做過獨當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餘而霸氣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數,擺上桌面卻怕得罪人。他一到荊州,就知道趙謙是張老太爺的第一號座上賓,各衙門的人都對他敬畏三分。知道這個背景,李大人雖然對趙謙的霸道心下不滿,卻也不敢分庭抗禮捋他的「虎鬚」。再加上這趙謙雖然盛氣凌人,對這位李大人卻還算禮敬。來的頭一個月,幾乎天天都有飯局請他。趙謙只是牽頭,輪流做東的都是荊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富商巨賈。珍饈海饌美酒瓊漿,把個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氣滯脹老長時間也消不下去。連續這麼吃下去,李大人總算明白了「無為而治」的含義。他情知自己鬥不過趙謙,索性就當一個吃喝玩樂逍遙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後,終落得個革職回籍的下場。?當接任的金學曾來到荊州時,趙謙本想如法炮製,但礙於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正扯著順風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參邪,因此不敢貿然行事。那一日,金學曾
??行公事前來府衙拜會,趙謙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官袍走到廨房與他相見。行過禮後分賓主坐定,約略寒暄,接著說起公務,金學曾實心實意想得到幫助,趙謙卻一味地打哈哈王
??左右而言它,金學曾心裡頭老大不高興,訕訕問道:?
??「聽說我的前任李大人來,趙大人贈給他『無為而治』四個字,愚職此次到任,不知趙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
??趙謙聽出金學曾話含嘲諷,便反唇譏道:「金大人,你前程遠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遠大,就不會從北京跑到荊州來了,」金學曾一笑,又道,「愚職到荊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學士牌坊,聽說是趙大人倡議修建的,功德無量啊!」?
??趙謙臉色一紅。自宋師爺去北京帶回消息,說首輔大人要拆毀這座牌坊時,這事兒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現在聽到金學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廣官員以及荊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輔為榮。本官此舉,乃是順應官心民心,難道做錯了么?」?
??「愚職並沒有說你做錯,作為首輔家鄉的父母官,趙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話不投機,趙謙乾脆不搭腔。金學曾起身告辭,趙謙又假意挽留,說道:?
??「都午時了,金大人若不嫌棄,就在衙中膳房裡吃頓便飯。」?
??「也好,那就叨擾一頓,」金學曾心想在飯桌上摸摸情況,竟不推辭,笑道,「下官蹭飯吃,在京城裡出了名的。」?
??趙謙命衙役備下四菜一湯,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盤子炒茼蒿,四塊醬乾子,一碗蒜苗炒鱔魚算是葷菜,湯是神仙湯——一缽子放了鹽的清水,撒了點蔥花,旋了些蛋花。那飯的顏色黃得像癆病人的臉,原是發了霉的糙米煮成的。一看這飯菜,金學曾就知道趙謙故意整他,此前他已聽說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趙謙拉進醉鄉,天天泡在酒缸里,大盤海碗吃出了胃脹。如今對他這般接待,說明趙謙對他不僅心生芥蒂,而是要成心作對了。此時他也不計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倒是陪吃的趙謙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裡挑,像吃藥似地,金學曾看在眼裡,一邊大嚼,一邊笑道:?
??「趙大人,你這荊州府衙門的糙米飯,真正稱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趙謙看到金學曾狼吞虎咽的樣子,心想這傢伙怎麼像頭豬,嘴裡卻說:?
??「金大人,咱衙門裡頭平常就這膳食兒,很多人吃不慣,沒想到倒對上了你的胃口。」?
??「趙大人,看你這身舊官袍,又品嘗了你的衙門飯,下官心裡頭佩服,你是個難得的清官啊!」?「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吐哺之心,不才所為,僅守官箴而已。」趙謙說的雖是假話,卻一臉莊重。?
??「這糙米飯已表現了趙大人的官箴,」金學曾扒盡碗中的最後一顆飯,打著飽嗝說,「去年秋上,下官寫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請金大人念給咱聽聽。」?
??「好,你聽著。」金學曾不假思索,隨口念道,「一肚子壞水兒,二眼泡兒酸氣,三頓發霉的糙米飯,四品弔兒郎當官,五毒不沾,六親不認,七星高照走大運,八面玲瓏咱不會,九轉真丹是懲貪,十面埋伏誰怕它。」?
??金學曾一板一眼念下來,非韻非詩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鏗鏘有力。趙謙仔細聽來,感到字字都有玄機,暗自忖道:「什麼去年秋天寫下的,明明是這歪才現編的,他這是向我宣戰呢。」心裡頭毛焦火辣,嘴裡卻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風範,下官敬佩,敬佩。」?
??經過這一回合,兩人生下了齟齬。趙謙認定金學曾是個鬼難纏,已是十二分的防範;金學曾則相信「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古訓,斷不肯與趙謙互通聲氣。過不多久,金學曾就意識到自己處於劣勢:一來荊州稅關現有的吏員,多半都是趙謙招進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門裡講一句話,足不出戶坐在府衙的趙謙下午就知道;二來趙謙是一府之長,手上掌握著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權,稅關雖也是四品衙門,畢竟是戶部派出機構,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難行。憑自己的直覺與經驗,金學曾斷定趙謙在稅關主政時一定會有貪墨行為,但稅關的賬上,竟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就在雙方暗中較勁兒時,突然發生了張老太爺挨打的事件,正一門心思琢磨著如何整垮金學曾的趙謙,乍一聽這個消息,立刻感到這是天賜良機,於是匆匆登轎,趕來大學士府中探望。明裡是探視張老太爺的傷勢,暗中卻是想說服老太爺,藉此機會向兒子張居正告金學曾的刁狀。??
??眼看張老太爺躺在床上迷糊了,趙謙卻賴在房間里不走。這當兒,張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踅進房來,對枯坐著的趙謙說:?
??「趙大人,老太爺的傷勢穩住了,諒不會有事,府衙里有不少公務,你先回去吧。」?
??趙謙一臉苦相,以下輩的口吻恭敬答道:?
??「老太爺出了這大的事情,咱怎能一走了之。首輔大人又不在跟前,咱就代表他,略盡人子之情。」?
??幾句話說得誠懇,太夫人也不好再趕他,自回房歇息了。差不多過了小半個時辰,張老太爺才悠悠醒來,趙謙從丫環手中接過揪幹了的熱面巾替老太爺擦拭額頭,殷勤問道:?
??「老太爺,這會兒感覺如何?」?
??「腦殼暈沉沉的。」張文明有氣無力回答。?
??「皮肉再痛也不打緊,怕就怕顱內有傷。」趙謙關切說道,「咱府衙里有位刑名師爺善於驗傷,要不,咱叫他來驗驗?」?
??張老太爺仍惦記著剛才的話題兒,問道:「趙謙,你說金學曾想整你,可有證據?」?
??趙謙一擰眉毛,加重語氣說道:?
??「老太爺,不光是整我,還有您哪!」?
??「我,他為何要整我?」張老太爺不大相信。?
??「就為那塊田。」趙謙為了打消老太爺的懷疑,竟不惜說謊,「聽說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半個月,就偷偷摸摸調查那塊田的事。」?
??「真的?」?
??張老太爺一驚,欠欠身子想坐起來,趙謙趕緊上前替他把背墊墊高一些,答道:?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稅關衙門上上下下,到處都是我的耳報神,他金學曾做啥事都瞞不過我。」?
??「他想怎麼做?」?
??「第一,他想繞過內閣,直接向皇上奏本,說您侵佔官田。第二,這塊田至今隱匿不報,五年下來,少繳了大筆賦稅,應一體追繳。」?
??「這是啥時候兒的事情?」?
??「鄙職方才說過,金學曾來荊州半個月就開始查訪了。」?
??張文明臉色大變,出氣也不勻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瞅了趙謙一眼,埋怨道:?
??「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何現在才說?」?
??「鄙職怕惹老太爺生氣。」趙謙見老太爺變了臉色,心裡偷偷高興,趁勢又補了一句,「這個金學曾,比蠍子還毒。」?
??張老太爺忘了頭痛,瞪著趙謙,埋怨道:?
??「你當初送我這塊官田時,不是說萬無一失么?」?
??「唉,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恨恨地說,「金學曾鐵下心來要在荊州挖地三尺,鄙職有何辦法。」?
??張文明這才感到事態的嚴重,他兩眼無神地盯著床頂,彷彿在自言自語:?
??「如此說來,這金學曾真是一匹中山狼了。」?
??「不單是中山狼,而且正在發情!」趙謙咬牙切齒露出一副惡相,盡自咒道,「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粥。金學曾一來,荊州就休想平靜。」?
??「那,你說怎麼辦?」?
??「鄙職倒是有個主意,可以叫他金學曾身敗名裂,灰溜溜滾出荊州,」趙謙說著把腦袋湊到張老太爺耳邊低聲說,「只是此事,尚須張老太爺鼎力相助。」?
??「怎麼做,你說!」?
??見張老太爺已是完全上了圈套,趙謙趕緊道出自己的主意:?
??「第一,老太爺千萬不要說自己傷得不重,就躺在這床上,不要見任何人。」?
??「這是為何?」?
??「你越是傷得嚴重,金學曾越是脫不了干係。乾脆說你病危更好,首輔大人是個孝子,一聽這消息,對金學曾就不會輕饒。」?
??張文明盯著他,又問道:「第二呢?」?
??「鄙職讓人去動員那些被承差圍毆或打傷的稅戶,聯名給府衙以及湖廣道撫按兩院上民本訴狀,告荊州稅關無視皇恩,私開刑憲。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廣籍人士,這些民本訴狀也務必送到他們手上。宦遊之人,誰無鄉情?像王之誥、李幼滋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輔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狀稅戶得到他們的同情,他們再轉達於首輔,說話的分量就不一樣。」?
??「此舉甚好,還有呢?」?
??「這第三條也很緊要,因圍毆事件發生在江陵城內,鄙職準備回去找來江陵縣令,責成他就此事寫一道摺子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稅官暴虐。」?
??「這樣也很好。」張文明覺得趙謙思考已很縝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也可以給叔大寫封信,講講這事兒。」?
??「老太爺若能親自出面,這事兒就有十成把握。」趙謙興奮地說,「各方一齊行動,叫他金學曾四面楚歌。」?
??張老太爺想了想,又擔心地問:「如果金學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塊田的事兒捅出去怎麼辦?」?「咱們下手早,他往哪兒捅去。再說,首輔大人總不會向著他吧。」?
??「不要把叔大扯進來,那塊田的事兒,他不知道。」?
??「這也不打緊,」趙謙胸有成竹言道,「這種事情,就是首輔大人知道了,未必還要抹下臉來和老太爺過不去?」?
??張文明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言道:?
??「我只囑咐你一句,萬不可節外生枝。」?
??「老太爺放心,一應事體晚輩親手處置,管保萬無一失。」?
??說到這裡,趙謙起身告辭,剛站起身來,忽有家人來稟報:「老太爺,荊州稅關金大人求見。」?「金學曾,他來幹什麼?」張老太爺問。?
??「他說,他來負荊請罪。」?
??「他人呢?」?
??「已坐在轎廳里。」?
??見張老太爺神色猶豫,趙謙趕緊插話:「老太爺,您千萬不能見他。」?
??張文明點點頭,氣鼓鼓地對家人說:「你去回他,不見!」??
??天煞黑,一個頭戴程子巾身著深藍梭子布直裰的半老頭子走進了荊州府大牢,在獄卒帶領下,他穿過長長的甬道,在稍稍靠後的一間牢房門口停了下來。早晨在玄妙觀門前滋事的李狗兒和綠頭蒼蠅二人被稅關巡差當街拿了關進州府大牢。對於抗稅之人,稅關有權拘拿,但稅關不設刑獄,所拘人犯只能放到州府大牢羈押。因為連累張老太爺受傷,這二人一押進大牢就受到皮肉之苦——打他們的不是稅差,卻是看守大牢的獄卒。綠頭蒼蠅犯刁,還被獄卒用了一回拶子,十個指頭被夾得鮮血淋漓。獄卒打開牢門,陪半老頭子走了進去,房子內黑黢黢的連人影兒都看不見,獄卒點亮了隨身帶來的竹架捻子燈,這才看見二位囚犯半躺在霉味嗆人的稻草堆上,獄卒朝他們吼道:?
??「起來坐好,這位宋大人,是府衙的刑名師爺,專門來看你們的。」?
??「看我們,哼,」綠頭蒼蠅本想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這句話,但究竟不敢說出口,只是咕噥道,「有什麼好看的。」?
??宋師爺是趙謙的心腹,一肚子壞主意,但兩位囚犯並不知他的來頭,出於本能,都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著他。宋師爺佯裝沒看見,也不似獄卒這麼凶,而是一臉和氣說道:「有些事公堂上不便問,想來這裡找你們聊聊。」?
??「聊聊也可得。」綠頭蒼蠅是個打不怕的角色,這會兒見宋師爺面善,不似來找岔子的,便又出難題說,「你先得給咱們弄點吃的。」?
??「晚飯不是吃過了嗎?」站在門邊的獄卒白了綠頭蒼蠅一眼,沒好氣地說。?
??「那也叫晚飯?」綠頭蒼蠅眼珠子一翻,開口就噎人,「一勺子飯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薹,豬都不吃。」?
??獄卒臉一橫又要發作,宋師爺把他攔住,從身上搜出一點碎銀遞到他手上,說:「你去街上買幾樣菜篩一壺酒來。」?
??獄卒接過碎銀悻悻而去,宋師爺將就著也在爛稻草上落坐,問綠頭蒼蠅:?
??「你叫什麼?」?
??「陳大毛。」?
??「為何人們叫你綠頭蒼蠅?」?
??「我這人好管閑事,街坊一幫促狹鬼,就說我像夏日裡的綠頭蒼蠅,見什麼都想叮一口。」
???宋師爺又問李狗兒:「今天早晨,你和稅關的差役是怎麼打起來的?」?
??李狗兒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宋師爺聽了又問:「把你們關進來,你們是服還是不服?」?
??「不服!」?
??陳大毛忘了自己手指頭被拶傷,一拳擂在牆上,頓時疼得「哎喲哎喲」亂叫。宋師爺示意他安靜,問道:?
??「段升是稅關的巡攔,你們怎敢和他作對?」?
??「他當了巡攔官又怎麼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麼盛德君子。」?
??陳大毛憤憤不平,口無遮攔罵了起來。李狗兒畢竟是鄉下人,只拘謹地坐在一邊,緊鎖雙眉一言不發。這當兒獄卒買了幾件滷菜打了一壺酒進來,就擺在地上,宋師爺讓他們將就著吃些。兩位囚犯一時狼吞虎咽,空不出嘴來說話。不消片刻,那壺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陳大毛幾杯酒下肚,越發肆無忌憚了,伸出髒兮兮的手指頭,指著宋師爺問:?
??「宋師爺,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你這衙門裡的尊貴人,為何要進大牢來請我們喝酒,該不是明天要割我們的頭吧。」?
??「要割你們的頭真還有理由,」宋師爺說話的口氣始終不陰不陽,「你們知道,張老太爺現在咋樣了嗎?」?
??「咋樣了?」李狗兒緊張地問。?
??「至今還在昏迷著沒醒過來呢。」?
??「該不會……」陳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接著就是幾個響亮的酒嗝。?
??「你想說該不會死吧,是不是?」宋師爺捅出了陳大毛的擔心,揶揄道,「你這隻綠頭蒼蠅,這一回闖了大禍了。」?
??「又不是我打的。」陳大毛心虛地爭辯。?
??「你若不躲在張老太爺背後,他能挨這一棒?告訴你吧,張老太爺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綁赴市曹斬首的肯定是你。」?
??陳大毛一咬牙,狠心說道:「斬首就斬首,我認了。」?
??「我呢?」李狗兒怯生生地問。?
??「事情是你引起來的,治起罪來,你也不能輕饒。」?
??宋師爺連誑帶唬,把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人弄得六神無主,已是十分的沮喪。宋師爺見他們心緒全亂,又收口說道:?
??「不過,事在人為,二位要想保命,也還是有主意可尋。」?
??「有何主意?」陳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腦殼,「哎呀我差點忘了,方才禁子大爺說你是荊州府衙的刑名,只要大人您肯開恩搭救,我陳大毛就能逢凶化吉。」?
??「我來這裡,就是想幫你們。」?
??「多謝宋大人。」?
??陳大毛說著就要趴下磕頭,李狗兒把他一攔,狐疑地問:「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們?」?
??「能!」?
??「你說個價兒?」?
??「什麼價兒?」宋師爺糊塗了。?
??「銀子呀,」李狗兒說,「俗話說縣裡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宋師爺好心救人,上下打點都要銀錢開路……」?
??「不不不,李狗兒你聽我說……」?
??「你讓我把話說完,」李狗兒不肯讓宋師爺打斷話頭,繼續說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
??了,但我李狗兒窮得只剩屁股搭兩胯,連八兩銀子的欠稅都交不起,哪裡還付得出人情錢,要救,你救綠頭蒼蠅吧,我免了。」?
??陳大毛一聽,也連忙接嘴:「對呀,我家欠下四兩多匠班銀,也?得錢還,我也不用救了。」?
??兩人脖子一縮,復又哭喪起臉來。宋師爺瞧他們那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正色說道:?
??「在你們眼中,衙門中人都是只認銀錢不認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對你們說,我鐵心
??援救你們,不收你們一個銅板。」?
??「啊?」?
??陳大毛與李狗兒一齊抬起頭來,驚愕得合不攏嘴。宋師爺示意獄卒出去把風,接著說道:?
??「你們兩人要想開脫罪責洗清自己,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反告稅關。」?
??「反告稅關?」陳大毛一咂舌頭,搖頭嗟嘆道,「我們欠稅不繳已是理虧,再反告上去,豈不是罪加一等?」?
??「此話差矣,」宋師爺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觀前怎麼說的?說你陳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銀,你李狗累年積欠的田賦也只是八兩多銀子,你們何曾抗稅,只是連年遭災無銀可交而已,段升當街拘拿你們,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這倒也是,但皇上遠在北京,我們這江陵縣還不是衙門說了算。」李狗兒嘆道。?
??「衙門都是替皇上辦事兒的,違背聖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嚴懲不貸。」?「理是這麼個理兒,」李狗兒不相信世間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個人,哪管得了天下許多事情,自古官官相護,老百姓告官,還不等於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兒的話有幾分道理,」宋師爺說,「但這次情形大不一樣,咱荊州城中大小衙門十幾個。除了荊州稅關,其它衙門的堂官,都為你們抱屈哪。」?
??「真的?」陳大毛又是一驚,雙腳?著地上的稻草。?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啊——嚏!」?動的稻草霉味上沖,嗆得宋師爺噴出一掛鼻涕,他揪著朝地上一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著說,「咱們荊州府里坐纛兒的趙大人,江陵縣衙里坐纛兒的羅大人,還有省上按院派駐荊南的按台孫大人,都覺得你們冤屈。」?
??「這麼多大官都說我們冤屈,為何還要對我們用刑,你看,我這雙手被拶成啥樣兒。」?
??陳大毛伸出雙手讓宋師爺看,宋師爺就著如豆燈光細看,只見十根指頭上下各拶了一次,雖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卡巴卡巴斷了——但也夾開了皮肉,鮮血淋漓,深創見骨。宋師爺心下清楚,這是獄卒對初來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認這個賬,只憤憤說道:?
??「稅關的人,一個個都似活閻王,犯在他們手上,不丟命也得脫層皮。所以你們二個一定要告他們。」?
??「告荊州稅關?」?
??「對。」?
??「點不點那個段升的名?」?
??「他是當事人,怎能不點。」?
??「往哪兒告呢?」?
??「你們就朝荊州府衙和省撫按兩院告,狀子一式寫它一二十份,凡湖廣道及荊州見衙門一份。另外,還寄一份給京城都察院。」?
??「這些衙門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
??「你們寫好狀子,讓家人帶上到府衙擊鼓鳴冤,府衙幫你們送出去。」?
??「狗兒,你識字不?」陳大毛問。?
??李狗兒搖搖頭,陳大毛看看自己一雙皮開肉綻的手,苦笑著說:?
??「我倒是念了兩年的書,但幾個字兒寫出來像是雞腳扒的,何況這手已是不能握筆了。」?
??「你不必擔心,」宋師爺從袖子里抽出兩張紙來,遞給陳大毛說,「本師爺慮著這一層,已替你們把狀子擬好了。」?
??陳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認得,只得退回給宋師爺,?著臉說:?
??「還請師爺大人念給我們聽聽。」?
??宋師爺也不推辭,把那兩張紙的狀子從頭到尾細念了一遍。開頭一段說的是玄妙觀前事情發生經過,第二段備細說了荊州稅關如何無視皇恩國法,強征皇上已頒旨減免之賦稅,如今已是激起江陵縣百姓的眾怒。告的雖是段升,但字裡行間關鍵處都捎上了荊州稅關的主政。最後一段,是宋師爺的得意之作,他搖頭晃腦念道:
??江陵縣乃當今首輔之故鄉,更是皇恩蔭披之厚土。怎奈荊州稅關衙門苟挾權勢,惟殖己私。朝廷明詔,蠲免錢賦,稅關卻越權徵稅,盤剝小民;橫徵暴斂,百無忌憚。己雖日昌,民則日瘁;己雖日歡,民則日怨。欺我等蚩蚩之氓,昧於刑憲。故多方刁難,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對牧下治民,恆寬緩而不促迫,恆哀矜而不忿疾。為何荊州稅關巡攔段升反其道而行之。萬望荊州府衙及省撫按兩院青天大老爺為我等小民伸冤,糾彈不法,以伸正義。江陵縣鄉民陳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師爺念完,本以為兩位囚犯會為之喝彩,放下紙來,卻見陳大毛眉心裡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這是怎麼啦?」宋師爺不解地問。?
??陳大毛恭維著答道:「宋師爺才高八斗,這狀子寫得錦繡,只是這末尾一段,太過文縐縐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兒,我們兩個大苕如何做得出這樣花團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魯莽,我想斗膽改一改。」?
??見陳大毛挑剔,宋師爺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樣改,說給咱聽聽。」?
??「收尾的幾句話,應該這樣,」陳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陳大毛與李狗兒,實在冤屈得很,我們兩家欠稅是真,但從來就不賴賬,只是人窮志短,一時還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稅的何止我們兩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戶欠的越多,為何不去逼迫他們,反而要對我們丁民小戶大刑侍候?說穿了,荊州稅關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斷前程;大富戶他不能欺,欺了就斷財路……」?
??陳大毛越念越氣,竟站了起來如同演講,宋師爺見他越說越離譜,連忙打斷他的話頭:?
??「行了行了,你那樣結尾,豈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況行文也不合狀紙的規矩。」?
??陳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這樣才解氣呀,李狗兒,你說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講的衙門規矩我確實不懂,可別為了解氣把事兒辦砸了。」?
??「李狗兒才是明白人。」宋師爺拿班做勢讚賞一句,接著摸出一匣印泥,說道,「我這輩子幫人寫狀子上千,沒有一份出過差錯,你們現在就在這狀紙上按手印兒。」?
??兩人剛把手伸進印泥匣中,只見那獄卒急匆匆進來,向宋師爺稟道:?
??「他們來了。」?
??「誰?」?
??「荊州稅關的主簿張大人。」?
??「他來幹什麼?」?
??獄卒指著陳大毛和李狗兒,「來提他們兩個。」?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師爺小聲咕噥了一句,又道,「你倆快按手印兒。」?
??陳大毛與李狗兒剛把手印按完,宋師爺像收寶貝似地趕緊把狀紙摺疊起來塞進袖籠,然後一腳跨出牢門,回頭吩咐道:?
??「等會兒與稅關的人見面,不要說我來過,更不要提告狀的事。」?
??「這是為何?」陳大毛不解地問。?
??「為了幫你們打贏官司。」?
??說完,宋師爺噗地一口把燈吹滅,跟著獄卒摸黑走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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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17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二回 為濟困賤賣龍泉劍 言告狀卻送戒石銘 文 / 熊召政

李狗兒與陳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時,已交了亥時,除了那些青樓酒館尚燈火輝煌開門納客,街上已是悄沒人聲。一行人踏著迷?月色,迤迤邐邐走進了稅關衙門。??
??卻說早晨出事以後,金學曾心急火燎從鐵券巷趕回衙門,老遠就看見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門口。一見到他就撲通跪下,一五一十說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稅,本不是金學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張,見新來的堂官為欠稅問題一天到晚愁眉苦臉,便想上街捉兩個「釘子戶」打開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誰知誤傷張老太爺闖下大禍。金學曾聽完,恨不能一腳踹死這個二杆子。他強忍了好一陣子才壓下怒火,對段升說道:「禍已闖下了,後悔也沒有用,你且退下,隨時聽候調參。」段升原以為堂官會大發雷霆,至少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再挨一頓毒打,弄得不好還會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進監牢,萬萬沒想到金大人只輕飄飄說這兩句就把他放了,心裡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學曾如此處置也有他的打算,來稅關一個多月,對衙門裡的屬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觀察,發現段升這個人雖然對稅戶態度惡劣,但很少敲詐勒索,本質並不算太壞。稅戶中老實人居多,但也有胡攪蠻纏抗稅不交的刁民,這些人只認得翻眼睛強盜不認得閉眼睛佛,對付他們,真還得段升這樣的活閻王。基於這層考慮,金學曾決定放段升一馬。見過段升之後,金學曾又立即把全稅關的屬官差吏集中起來宣布紀律:一、事情既出,當事人既不能推諉責任,更不可背下包袱,有什麼禍事,堂官能擔當的盡量擔當;二、不能排除會有人藉此機會攻擊稅關衙門,大家出門公務,要謹言慎行,再不可添下新麻煩;三、稅收是朝廷大政,偶然事故不能幹擾稅關既定方針。諸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萬不可一蹶不振,敗壞衙風。四、若再發現有人吃裡扒外,欺瞞堂官或為虎作倀,一定嚴懲不貸。開過會後,衙門裡瀰漫的一股子驚慌失措的情緒算是穩定了下來。?
??在衙門裡作了緊急安排之後,金學曾才急匆匆趕往大學士府,他想當面賠罪,誰知老太爺拒而不見。吃了閉門羹,他怏怏出得門來,見趙謙的官轎一直停在外頭,心中頓起疑惑:「老太爺傷勢嚴重不見客,為何趙謙卻在裡頭貓了大半個時辰?」把前後事兒聯起來一想,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預感到趙謙要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了。?
??晚飯時,他把稅關六品主簿張啟藻找來,一同喝了幾杯悶酒,這張啟藻是從戶部京倉七品大使任上升遷現職,與金學曾同時到任,金學曾前年秋上去禮部查賬,這張啟藻就是他的助手。這次來荊州赴任,金學曾特意向部堂大人要求再把張啟藻調來襄助。緣於這層關係,在趙謙眼中,這個張啟藻也是一位「插楔子」。在這敵友混淆陰陽未判之時,張啟藻成了金學曾在稅關中惟一可以信賴的人,他把張老太爺拒見的事情告訴了張啟藻,問他如何看待。張啟藻是個賬務專才,遇上刀光劍影作姦犯科之事素來氣短。聽了這消息他悶葫蘆似的愣了半晌,才拐個彎兒答道:?
??「聽說首輔大人是個孝子。」?
??金學曾聽懂這句話的含義,回道:「首輔是孝子,這個不容置疑,但首輔更是良臣。」?
??「此話怎講?」?
??「趙謙倡議給首輔在這江陵城外修了一座大學士牌坊,你知道么?」?
??「知道,那一天,你不是領我一起去參觀過嗎?修得真是壯麗,這趙謙會來事兒。」?
??「可濟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學曾擠擠眼睛,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我來荊州前,首輔召見我,還特別提到這座牌坊。」?
??「他怎麼說?」?
??「他說這是亂彈琴,要拆毀!」?
??「拆毀?」?
??「對,拆毀!」金學曾的口氣不容置疑,「首輔說他最厭惡的事就是欺世盜名,當然,還有假公濟私。」?
??張啟藻佩服金學曾沉得住氣,任何時候都表現樂觀。但他心底仍為稅關目前的困境擔憂,嘆一口氣說道:?
??「首輔會不會因老太爺被傷而為難稅關,現在尚難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趙謙是要藉此機會興風作浪的。」?
??「你放心,對付他趙謙,我有殺手鐧!」?
??金學曾說得含而不露又信心十足。張啟藻不知他的「殺手鐧」是什麼,但知道他常常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措,能收到撥雲見日的功效,也就半信半疑吞下這顆「定心丸」。這時,門子進來稟報金學曾,說是有人找,金學曾出去片刻就迴轉來,對張啟藻說:?
??「這趙謙果然下手很快。」?
??「怎麼了?」張啟藻緊張地問。?
??「方才,我們在府衙的『眼線』過來遞信兒,說是趙謙準備讓李狗兒與陳大毛兩人領頭,聯絡城鄉眾多稅戶,一起具名寫摺子,告我們稅關。」?
??張啟藻倒吸一口冷氣,言道:「說曹操曹操到,趙謙這一招真是歹毒。」?
??金學曾嬉嬉一笑,說道:「趙知府既然打起了開場鑼鼓,這場戲不唱是不行了。可濟兄,煩你到府牢走一遭,把李狗兒和陳大毛兩人提出來。」??
??一跨進稅關的大門,李狗兒與陳大毛因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因此心裡頭緊張。他們被帶到一間小廳房裡靠牆站著,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穿著普通道袍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張
??藻向他們斥道:「堂官金大人來了,還不跪下。」?
??兩人才說要跪,金學曾一把攔住說:「不必跪了,要跪,也輪不到你們。」說著親自上前,扶兩人到椅子上坐下。這一舉動,倒讓李狗兒與陳大毛摸不著頭腦。陳大毛把臀尖掂了又掂,好像椅子上有塊針氈落座不下,就這麼似蹲似坐的樣子,拿一雙小眼睛覷著金學曾,狐疑地問:?
??「你真的是金大人?」?
??「怎麼,看著不像?夜裡又不坐堂,穿官服幹嗎?我不自在,你們更不自在。」金學曾說著,指著陳大毛道,「如果我猜得不差,你就是那隻綠頭蒼蠅了。」?
??「小人正是。」陳大毛?著臉笑。?
??金學曾聳聳鼻子,詫道:「你們喝酒了?」?
??陳大毛看了看木訥的李狗兒,心虛地答道:「我們是喝了兩盅,不多的。」?
??「在哪兒喝的?」?
??「大牢里。」?
??「誰給喝的?」?
??「不曉得是什麼人,讓禁子大爺端了一壺酒,兩樣小菜進來,讓我倆受用。」?
??金學曾知道陳大毛在說謊,卻也不追究,又轉向李狗兒說道:「看你鼻青臉腫的,是不是一進大牢就挨揍了?」?
??李狗兒舌頭短,開口嗆人:「犯到官府手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要切要剁,隨人的便。」
???「你看我這雙手,被拶子拶的。」?
??陳大毛把一雙血肉模糊的手伸到金學曾面前。金學曾看過,趕緊命堂役去尋金槍葯,然後感嘆道:?
??「俗話說,好漢不同官府斗,這話一點不假。」?
??稅關堂官口中說出如此話來,倒把陳大毛與李狗兒聽得懵了,李狗兒問:?
??「金大人不是官府中人?」?
??「是,我是朝廷任命的堂堂正正四品官員。」?
??「那你咋也說官府壞話?」?
??「這是因為官府中,欺壓百姓的壞人太多!」?
??說話間,堂役送上了金槍葯,金學曾親自給陳大毛敷藥,那份體貼的樣子,讓兩位「囚犯」大受感動。敷完葯,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聽說你編了一首歌謠罵我們稅關?」?
??「不是我編的,」陳大毛連忙辯白,「荊州城中,三歲伢兒都念著出來。」?
??「你再念一遍我聽聽。」?
??陳大毛撓著頭有些為難,張啟藻一旁說道:「金大人讓你念,你就念吧。」?
??陳大毛不情願地念了一遍,金學曾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這歌謠難聽,但實在,若要更實在些,得改幾句。」?
??
??金學曾說著就念起來:?
??稅關稅關,?
??催命判官。?
??肩扛枷鎖,?
??手提鐵鏈。?
??當街橫行,?
??一群壞蛋。?
??闊佬大爺,?
??見著就軟。?
??逮著百姓,?
??吹鬍瞪眼,?
??稍一反抗,?
??牢底坐穿。?
??「好!」金學曾剛一念完,陳大毛就興奮地叫了起來,忽然又覺不妥,慌忙掩了嘴,掩飾道,「稅關的老爺們雖然凶一點,卻也沒有這麼厲害。」?
??李狗兒也在納悶:「天底下哪有掌自家嘴巴的人,這位金大人,莫不是又在使什麼花招耍我們。」心下已是十二分的警惕,金學曾看出了他的猜疑,便笑著問他:?
??「李狗兒,你恨不恨段升?」?
??「恨!」李狗兒一咬牙說真話。?
??「你呢?」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陳大毛比李狗兒狡猾,兜著圈子說道:「金大人方才改的民謠,那『肩扛枷鎖,手提鐵鏈』兩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爺么。」?
??「看來,你也不肯原諒他,」金學曾搖了搖頭,又喊來堂役,吩咐道,「去把段升喊來。」
??一直在廨房待命的段升,不一會兒隨堂役進得門來,一見到陳大毛與李狗兒,他就有些氣不順。金學曾眯著眼問他:?
??「段升,這兩個人可是你抓的?」?
??「是的。」段升囁嚅著,全沒有早上在玄妙觀前的那股子蠻橫勁兒。?
??金學曾接著逼問:「是抓對了還是錯了。」?
??「錯——了。」段升答得很不情願。?
??金學曾一跺腳:「錯了還不賠禮!」?
??段升緊繃著臉,朝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每人打了個拱手,帶著情緒說:「早上的事,對不起了。」?見段升真的賠了不是,陳大毛與李狗兒反倒過意不去。官府中人給小老百姓道歉,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兒。陳大毛激動之餘,又多了個心眼,問道:?
??「啟稟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膽一問。」?
??「請講。」?
??「我和李狗兒,既是錯抓了的,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當然可以。」?
??「那我走。」?
??說此話的是李狗兒,語音未落,只見他已是噌地站起來,抬腳就要出門。?
??「慢!」?
??金學曾喊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李狗兒又迴轉身來,緊張地問:「又不讓走了?」?
??「怎麼不讓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讓你們這麼空著手走。」?
??金學曾朝段升使了個眼色,段升從袖子里摸出幾錠銀子來,放在金學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學曾把那幾錠銀子分作兩處,一處十兩,一處六兩。然後說道:?
??「李狗兒,這十兩銀子送給你,餘下的六兩,給陳大毛。」?
??「這……」?
??陳大毛與李狗兒面面相覷,一時都驚呆了,只聽得金學曾繼續言道:?
??「段升說你們兩人抗稅,說錯也錯,說對也對。因為你們兩家,畢竟都是欠稅戶,多次上門催收都無功而返。當然,你們兩家的苦衷與隱情,本官也都打聽鑿實。李狗兒家,五畝田要完十畝田的稅,不僅僅是稅,還有丁差,這都是不合理的。再說你陳大毛家裡,爺爺死了九年,你們還得替他交匠班銀,這種徵稅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稅關的職責就是徵稅,稅賦征繳不上來,我們頭上的烏紗帽就戴不成了。我問你們恨段升否,你們說恨,其實,段升也是出於無奈,有苦難言哪!我到衙門的第三天,段升就對我說『徵稅好比在猴嘴裡摳棗子』,你們聽了這句話有何想法?你們是同情猴子呢,還是同情摳棗子的人?我上任這一個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難當的官就是稅官!如果想玩貓膩,想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這稅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憑良心辦事,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則是比登天摘月還要難哪!?
??「就像你李狗兒家的田賦銀,陳大毛家的匠班銀,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們,不收,又勢必要得罪朝廷,幾乎所有的稅官,也包括我金學曾在內,是寧可得罪百姓,也決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還有一種官,上欺騙朝廷,下欺壓百姓,這才是贓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贓官狗官,我金學曾,這一輩子,反的就是贓官狗官。但是,身為朝廷命官,必當遵守朝廷的綱紀。田賦銀與匠班銀,關涉朝廷稅法。在稅法未有更易之前,稅銀還得依舊法徵收,我知道你們兩家生計艱難,縱賣盡家當,也難還清積欠,故把這些銀兩送給你們用來還賬。」?
??金學曾這一席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座的人無不感動。李狗兒把已拿到手上的銀子放回到茶几上,說道:?
??「這銀子我不能要。」?
??「你為何不要?」金學曾問。?
??李狗兒愣了愣,遲疑說道:「如果村裡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兒是何原因不肯收銀,便插話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銀子不是貪墨所得,是乾淨的。」?
??接著,段升便講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今天下午,金學曾得知李狗兒與陳大毛兩家的真實情況后,便想著要給予幫助,讓他們能夠歸還積欠,但他是一個不斂財的人,手頭上並無積蓄,一時間連十兩銀子也籌措不出。正發愁時,他無意間發現了那把掛在值房牆上的龍泉古劍,這把劍產自南宋高宗紹興年間,是金學曾家中祖傳信物,他當即把那把劍摘下來交給段升,讓他拿到典鋪里典當出去。這樣一把製作精美質量上乘的龍泉古劍,少說也值百十兩銀子。但開典鋪的員外趁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兩銀子。段升見價碼兒太低不敢作主,又轉回來請示。金學曾一咬牙說:「十六兩就十六兩,典了它。」就這樣,段升心酸酸地捧回這十六兩銀子。?
??知道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李狗兒只覺心口堵得慌,他對陳大毛說話,喉頭已是發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對我倆恩重如山,可是,我倆還想著……」?
??「想著什麼?」段升問。?
??陳大毛雖是街頭潑皮,但此時也是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他竟撲通跪下,羞慚地說:?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沒有良心啊!」?
??李狗兒也跟著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萬望金大人恕罪。」?「你們倆這是怎麼了,你們何罪之有?快起來!」金學曾說著便要段升扶他們起來。?
??兩人膝蓋不肯離地,李狗兒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們真的有罪,我們聽了宋師爺的唆使,準備明天就去府衙告你們稅關。」說著就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金學曾佯裝不知曉此事,一臉驚訝問道:「宋師爺會把狀子拿到哪裡去呢?」?
??陳大毛答:「他說去交給我們的家裡人,明天一早,一起去到府衙敲鼓遞狀子。」?
??李狗兒突然記起什麼,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心急火燎言道:「我現在就是趕回張家檯子,我要去阻止這件事。」?
??「我也是。」?
??陳大毛也一撅屁股站起來,兩人正欲出門,金學曾又對他們說:「其實,你們明天仍可到府衙去。」?
??陳大毛不好意思笑笑,回道:「金大人,我若再去告你們稅關,天打五雷轟!」?
??金學曾笑道:「不告稅關,也可以去府衙嘛。」?
??「啊?」?
??「你們可以聯絡鄉親,去給府衙的趙大人送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金學曾詭譎地一笑,便小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兩人一聽樂了。陳大毛說道:?
??「金大人這是個好主意,小的們照辦。」?
??眼看兩人就要出門,金學曾親手拿起銀子交給他們,並對陳大毛說:?
??「李狗兒路遠,可以先走一步,你能否再留一會兒,我還有話說。」?
??李狗兒一走,金學曾便問留下來的陳大毛:「聽說你有時候也做點鼓上蚤的事。」?
??「什麼鼓上蚤?」陳大毛一時沒會過來。?
??金學曾做了一個「偷」的動作,陳大毛臉一紅,不好意思答道:「為了生計,順手牽羊的事偶爾為之。」?
??「能否幫我一個忙?」?
??「幫什麼忙?」?
??「也順手牽羊一下。」?
??「幫你偷?」陳大毛一驚,見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問,「偷什麼?」?
??「荊州城裡哪一家最富?」?
??「開綢緞莊的漆老爺。」?
??「對,就偷他家的賬簿。」?
??陳大毛抓耳撓腮盤算了一會兒,不是很有信心地回答:「我試試。」??
??
??第二天一大早,趙謙就起床盥洗畢,換了嶄新的官袍來到廨房,吩咐人把宋師爺喊來,問他:「事情辦得如何?」?
??宋師爺昨晚從府牢里回來已經夜深,不敢打攪趙謙,又怕回家誤事,故宿在值房裡頭。這
??兒他揉揉發脹的眼泡,回道:「啟稟大人,都辦妥了。」說著從袖子里摸出兩張紙來遞給趙謙,又道:「這是李狗兒和陳大毛兩人的狀子,請大人過目。」?
??趙謙把狀子仔細看過一遍,高興地說:「好,他們準備何時遞狀子?」?
??「就在今天上午。」?
??「有多少稅戶能夠參加?」?
??「不會少的,大約有幾百人。」?
??「聲勢一定要大,」趙謙興奮起來,接著問道,「陳大毛與李狗兒兩人,是不是還在牢里?」?「不在,昨夜裡,稅關主簿張啟藻去了大牢,把兩人提走了,咱派人跟蹤,這兩人被提到稅關后,在裡頭呆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放了。」?
??「放了?」趙謙一驚,皺著眉嘀咕道,「金學曾這小子,又耍什麼花招?」?
??「他大約是迫於輿論,不得已而為之。」宋師爺捻了捻淡黃的山羊鬍須,得意地說,「大人有所不知,自昨天早上稅關鎖人以後,城中百姓把這件事吵得沸沸揚揚,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他金學曾淹死。」?
??「風高好放火,此等形勢不加利用,豈不是傻蛋?」趙謙說著得意地笑起來。?
??宋師爺興抖抖地跟著笑,又道:「東翁,咱這裡還攢了一個好消息哪。」?
??「什麼好消息,快講。」?
??「東翁派到松江府去的人,昨兒天黑時也回到了荊州。」?
??「人呢?」趙謙急切地問。?
??「看到天黑,咱讓他先歇下了。」?
??「事兒辦成了?」?
??「辦成了,那幅字已存在咱的值房裡。」?
??「去,快給我拿來。」?
??宋師爺屁顛顛地走了,很快就迴轉來,把一隻描金護書在案台上打開,從中取出一張六尺宣
??的條幅,攤開來看,上面寫了一副對聯:?
??聖恩浩蕩〓育荊楚時興人傑?
??皇祚綿長〓賴社稷代有名臣??
??落款是:松江徐階題。?
??趙謙反覆品味這副對聯,已是喜不自勝。卻說去年秋上,他倡議在荊州城東門外修建「張大學士牌坊」,並帶頭認捐五百兩銀子,不過半月,就籌集到一萬多兩現銀。旋即動工,到了年底牌坊建成,卻沒有找到題額的人。趙謙一心想拍馬屁,便派宋師爺去京城,本想讓張居正出面請當今小皇上賜額,沒想到張居正一口拒絕,不但不肯奏請皇上,反而帶信要把這牌坊拆掉。趙謙討了個沒趣,卻又不甘心,因為湖廣道的官員都把他當成張大學士府中的第一號座上賓,如果拆掉牌坊,他的面子往哪兒擱?而且,他揣摩張太爺的心思,也是希望建好這座牌坊以壯家聲,即便在知道兒子張居正有意拆掉牌坊時,老太爺也不鬆口。趙謙思來想去,認為張居正想拆掉牌坊是做戲給人看,天底下哪有人不肯光宗耀祖?如果他真的拆掉,張居正說不定還會怪罪他不會辦事。牌坊既留,總不能白板一塊沒有題額。當今首輔的牌坊,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題額的,最合適的是皇上。這個既請不到,趙謙心裡頭又默劃了一個人,即隆慶朝第一任首輔徐階,這徐階雖然致仕家居,但他畢竟是張居正的恩師,論地位、論名望、論與張居正的關係,再也沒有人能出其右。於是,他派人前往松江拜見徐階說明原意……如今,拿到這幅墨寶,趙謙快意之極,恨不能立刻趕到張老太爺府上表功。但他心底清楚,比之稅戶告狀,這只是小事一樁。在廨房裡坐了大半個時辰,他派人到衙門前數次張望,看看有無動靜。宋師爺看到主人猴兒巴急的樣子,也怕出了閃失,又親自跑出去打聽,大約一頓飯的工夫,他歡天喜地跑回來,稟告主人道:「東翁,你要準備升堂了。」?
??「來了嗎?」趙謙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來了,已到了十字街口,嘈嘈雜雜的大約有兩三百人,打頭的正是陳大毛與李狗兒。」?
??「好!」趙謙頓時間眉飛色舞,吩咐宋師爺道,「你現在就把狀子送進繕抄房,速抄三份,全部蓋上關防,一份送武昌城湖廣按院,一份送京城都察院,還有一份直送內閣首輔,全部加急。」?
??宋師爺不敢掃趙謙的興頭,只得小心答道:「現在抄恐怕為時過早,狀子咱已交給陳大毛了。」?「交給他幹嗎?」?
??「他得親自在堂上遞給您呀。」?
??「啊,我倒把這層忘了。」?
??趙謙笑了笑,這時,只聽得衙門前的登聞鼓震天價敲響,沸沸揚揚的人聲也轟轟然傳來,早有一個衙役滾瓜般跑來稟道:?
??「大人,外頭來了眾多百姓,要……」?
??「不說了,」趙謙無心聽衙役?皂,一揮手令道,「快去,傳令升堂。」?
??頃刻間,只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這是開衙的號令,接著,便是整整齊齊的山吼:?「升——堂——」?
??趙謙早已踱出屏風,在階上正中那隻夾頭榫翹頭大案台後頭落坐,大案台兩側,各斜放著一隻攢牙子著地管腳平頭案,府同知與主簿兩名屬官也隨之落座,階下兩廂,數十名皂衣衙差各持水火棍直挺挺站立。趙謙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肅聲地問:?
??「是何人敲了登聞鼓?」?
??階下侍立的宋師爺出班稟道:「啟稟大人,是荊州城中小民陳大毛與城外農戶李狗兒等一干人眾。」?
??「為何敲鼓?」?
??「遞訴狀。」?
??「狀告何人?」?
??「告荊州稅關。」?
??「帶陳大毛與李狗兒上來。」?
??「是。」?
??本都是事先知曉之事,但趙謙故作威嚴狀,又從頭問了一遍,只緣這是升堂的套路更改不得。宋師爺配合極佳,只見他走出大堂,片刻就把陳大毛與李狗兒領了進來,兩人一進來就跪下。趙謙俯身看了看這兩個「腌?」人物,急切地問:?
??「誰是陳大毛?」?
??「我。」?
??陳大毛抬起頭來,他今天換了件稍稍體面的藍布衣褂,只是被拶子拶過的手傷得不輕,敷了葯后已用粗白布纏了起來。?
??「手上怎麼了?」趙謙問他。?
??「昨日在府牢里受刑,拶傷了。」?
??「啊,」趙謙轉頭問正在東張西望的李狗兒,「你叫什麼?」?
??「李狗兒。」?
??「聽說昨日稅關巡攔段升當街鎖你?」?
??「是。」?
??「狀子呢?」?
??「什麼狀子?」李狗兒眨巴著眼睛。?
??「你們不是狀告荊州稅關么?」?
??李狗兒沒有作答,而是望著陳大毛,陳大毛看了看兩邊廂里拿著水火棍的差人,稍作猶豫,便鼓著勇氣答道:?
??「啟稟知府大人,小民們今日給你送大石碑來了。」?
??「石碑,什麼石碑?」趙謙懵了。?
??陳大毛說:「大人看過便知。」說著從地上爬起來,走出大堂。這本是壞規矩的事,若在平常,趙謙早拍了驚堂木,但今日他卻耐著性子,想看看這兩個歪辣骨究竟要幹什麼。不一會兒,便見陳大毛領著四個人吭哧吭哧抬了一個大石碑進來,這石碑大約五尺高,厚約六寸,漢白玉質地,四個人抬進大堂后,卸了繩索,兩個人將其扶著立起,因隔得太遠,趙謙看不清碑上字樣,遂忘了開堂的威嚴,竟自踅下階,走到石碑前觀看,只見碑的正面大書三個楷字:戒石銘
??背面的顏骨小楷,寫的是一段銘文:?
??敕諭皇明天下郡縣戒石銘:?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改存三異,道在乙絲。驅雞為理,留犢為規。寬猛所提,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役是切,存國是資。朕之賞罰,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為民父母,須是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恩。
??洪武十五年吉旦立?
??讀罷銘文,趙謙臉色刷地變了,卻說這一方《戒石銘》碑,端的大有來歷:皇朝開國之後,太祖洪武皇帝治吏極嚴。他平生最厭惡的事情,莫過於官員貪墨,他每每囑咐六科給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諸路言官,對居官婪取之人,必及時揭發,不管證據確鑿還是道聽途說,都可上奏。這就是令貪官聞之喪膽的「風聞奏事」之權。如此苛嚴,雖不免有冤案產生,但對於官場養成清廉自守的風氣,的確大有裨益。即便如此,仍有貪利之官鋌而走險。有一位縣官貪墨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將那縣官處死,剝其皮製成革,內中塞滿稻草做成「貪官標本」掛在縣衙大堂里以警示後來為官者:膽敢效尤者,殺無赦!懲罰如此酷烈,洪武皇帝仍心有不甘,洪武十五年,也就是殺了那位縣令不久,他聽了臣下的建議,製作出這一篇《戒石銘》頒發全國,用統一規格與書式勒石作碑,豎立在全國每一座縣州府衙門中,並諭旨每一個新上任者,到任之日,必須首先閱讀這篇《戒石銘》。?
??陳大毛他們抬進來的這一方《戒石銘》碑,便是洪武十五年的舊物。這座碑本安置在當時的荊州府衙門內。嘉靖年間,當時的知府嫌衙署局促,便打通關節請旨另建,這就是趙謙現今辦公之地,而老衙門便作了荊州稅關的署所。不知是出於疏忽還是別有所因,遷移府衙時,這一方《戒石銘》碑竟沒有一同遷走,而是一直留在稅關的署所之內。如今被陳大毛他們抬來,趙謙立馬想到這件事的幕後策劃者是金學曾。本來巴心巴肝指望接一道狀子治一治金學曾,沒想到反上了他的圈套接下這一方「聖碑」。趙謙站在碑前,恨得牙痒痒的卻又不便發作。偏這時候,宋師爺站出來問道:?
??「陳大毛,狀子呢?」?
??「什麼狀子?」陳大毛裝糊塗。?
??「你們不是要告荊州稅關么?」?
??「是你宋師爺要我們告的,怎地賴到我們身上,我們回家合計合計,不告了。」?
??「為啥?」?
??「就為你寫的狀子,不合我們小老百姓的口味。」一直悶葫蘆似的李狗兒,這時開口說話了。他從懷中摸出那兩張狀紙揚了揚,然後把它撕得粉碎,說道,「過去稅關的大堂官,就是趙大人,我們如何告得!」?
??「你!」?
??趙謙臉色漲得像紫豬肝。府同知一看這些賤民鬧得太不像話,立時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刁鑽小民,竟敢戲弄本衙,來人!」?
??「在!」?
??眾衙役一齊把水火棍在青磚地上頓了一頓,那樣子就要撲上來抓人了。趙謙擺擺手示意衙役們安靜下來,他知道如果此時一動手,便真的就中了金學曾的詭計。須知這些子編氓是送「聖碑」來的,如果打了他們,就等於是他趙謙膽敢藐視皇上,到那時候,他縱有十張嘴也辯白不清。小不忍則亂大謀,趙謙想到這一點,便勉強擠出一點乾笑來,對李狗兒一干人眾說道:「多謝你們送來這方《戒石銘》,宋師爺,安排人把這石碑趕快安放妥當。散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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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29 18:18 | 只看該作者

金縷曲 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傳謗畫 揭家醜聖母識良臣 文 / 熊召政

張居正今天散班回來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會先到後院看看夫人說幾句家常話,檢查一下兒子們的學業,今兒個卻都免了。他一回來就一頭扎進書房,援筆伸紙,寫下《請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著它卻半天寫不出下文。這當兒,他吩咐游七安排廚下做了一碗蔥花挂面端進書房,他胡亂扒下去充饑,心思還在那道待寫的奏疏上。?
??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見,這兩三個月來,隨著財政改革的正式實施,京城裡頭已是風聲鶴唳物議沸騰。經過兩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門已在張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爭相響應,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財政改革觸動的都是大戶利益,對這些皇親國戚戚畹膏粱,各衙門官員也莫可奈何,這正是張居正心憂之處。?
??大約在三月份,皇上對全國各地公侯貴戚的子粒田每畝徵收三分稅銀的聖旨公布,立刻就引起軒然大波。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小皇上的嫡親姑父。在宛平、大興等京畿縣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頃。此項加征,他每年須得拿出一萬二千兩銀子,與他擁有的巨大財富相比,這個數字算是九牛一毛。但為富者多不仁,讓他放這一點點血,卻如同剜了他的心頭肉。他逢人就發牢騷:「對皇上的賞賜也得抽分拿彩頭,這是哪門子王法?照這樣下去,早晚得打嗝認捐,放屁繳稅。」不單是說,他還寫了揭帖送進內宮,要求覲見皇上與聖母,面陳「苦處」。李太后與許從成的夫人嘉陽公主本是姑嫂關係,隆慶皇帝在時,兩人過從甚密。這兩年雖然疏淡一些,但逢年過節,李太后仍不忘給嘉陽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禮品,春節時也會宣召她進宮住上一天兩天,說說體己話兒。小皇上的至親沒有幾個,所以對嘉陽公主一家格外眷顧。許從成正是依仗這一點,所以聚斂錢財有恃無恐。前年秋上為胡椒蘇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寧寺找到正在那裡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狀,逼使李太後下旨,免去公侯勛貴的胡椒蘇木折俸。他從這件事情上嘗到了甜頭,認為只要鬧一鬧,李太后還會鬆口,誰知這一次那招法兒不靈,李太后收到揭帖后並不宣旨見他,也沒有隻言片語傳出來予以安慰。他感到拳頭打在棉花上,勁兒都白使了。但他並不甘心,又到處聯絡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夠收回徵收子粒田稅銀的聖旨。他這邊摺子還沒上去,一部由刑部制訂的《萬曆問刑條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其中《戶律第四十七條第一款寫道:?
??
??凡宗室置買田產,恃強不納差糧者,有司查實,將管庄人等問罪。仍計算應納差糧多寡,抵扣祿米。若有司阿縱不舉者,聽撫、按官參奏重治。?
??緊接著的第二款,對不法權貴的懲治更加清楚:??
??凡功臣之家,除撥賜子粒田需征簿稅之外,但有私買之田土,從管庄人盡數報官,入籍納糧當差。違者,一畝至三畝,杖六十。每三畝,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隱稅糧,依數復納。若里長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實,及知而不舉者,與同罪。?各處勢豪大戶,無故恃頑,不納本戶秋糧,五十擔以上,問罪。監追完日,發附近;二百石以上,發邊工,俱充軍。如三月之內,能完納者,照常發落。?
??各處勢豪大戶,敢有不行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比照不納秋糧事例,問擬充軍。如各府州縣掌印,不即按時催收田賦,縱容遲誤,一百石以上者,提問,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問,降二級。三百石以上者,一律罷黜,不得開恩。
??除了開國皇帝朱元璋對於勛貴大戶多有抑制之外,此後的皇帝特別是正統年間以來,幾乎所有制定頒行的法律,都沒有對豪強勢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懲罰的措施。張居正為天下理財,首先向這些巨室挑戰,對那些敢於偷漏國賦,與官府勾結縱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戶,進行嚴厲制裁繩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來所僅見。因此,這部《萬曆問刑條例》一頒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戶的一致讚揚。但是,在全國的勢豪大戶特別是兩京的勛貴巨室中,卻引起了極度的恐慌與不滿,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時間,明裡上摺子的,暗裡寫謗書的,請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衚衕串宅子泄憤鬧事的,目標全都對準張居正這位內閣首輔。大前天早上,他剛到內閣,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馬司堂官的劉江俞,就趕來緊急求見,緊張兮兮地呈上一張謗畫讓他過目。張居正攤開一看,這張謗畫上畫了三個人,當中一個人吊著一雙眼,滿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寫著「張大學士」三個字,左邊一個人吹鬍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寫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右邊一個人手提一桿大秤,標名為「戶部尚書王國光」,三人坐在「閻王殿」中,都是窮凶極惡之相。謗畫上還配了一首打油詩:?此是當朝三結義?
??閻王一個兩哼哈?
??皇朝骨血全收拾?
??直叫朱衣變袈裟??
??不難看出,這首打油詩乃是攻擊他為天下理財的種種措施,實質是打擊皇室宗藩。「直叫朱衣變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讓朱明王朝遁入「空」門。如此露骨地挑撥君臣關係,可謂刻毒之極。他問劉江俞:?
??「這謗畫在何處發現的?」?
??劉江俞答:「在東華門外的牌坊上。」?
??「那裡是百官入值的必經之地,把這謗畫貼在那兒,無非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張居正輕蔑地笑了笑,問道,「這是何人所為,有無蹤跡?」?
??劉江俞搖搖頭,答話時已是口齒緊張:「約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經過那裡,發現謗畫后就立刻揭了下來,當時糨糊還是濕的,貼上去沒有多久,所以,沒有幾個人見到。至於是誰張貼謗畫,目前尚無線索,卑職已命人加緊追查。」?
??張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說:「此等小人所為,若是追查反而抬舉了他,不必理會。」?
??話雖這樣說,張居正卻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過別的渠道知道這件事而橫生枝節,當即就寫了揭帖說明事情原委,連同謗畫一起送進內宮。這一主動果然產生了效果,當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諭旨批出:
??說與張先生知道:謗畫究系何人所為,朕命東廠偵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撥君臣關係,定不能輕饒,欽此。?
??讀罷這道諭旨,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讓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時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偉提出要修墳,李太后命馮保將此事告訴了張居正。當時張居正的答覆是「按祖制辦事」。他責令欽天監派員去武清伯在滄州選定的「吉壤」實地踏勘。大約一個月後,這塊「吉壤」便由欽天監的官員正式確定了下來。武清伯李偉立即上折請撥國帑修造墳塋,這類事情按例由工部負責,已於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書的李義河派員再次前往滄州踏勘估價,核算出造墳銀價為二萬兩,便據實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監到內閣口傳旨意:「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來,欽此。」李義河就此事上奏之前,
??先來內閣與他商量過,二萬兩的工價銀,是一筆筆仔細算出來的,既無水份,亦無?扣,應該是合理允當。但皇上要他「從厚擬來」,便讓他好生躊躇——這些時京城的形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行。?
??通過東廠的密報與五城兵馬司的訪單,張居正已知曉因子粒田徵稅的問題犯了「眾侮」,京城中的戚畹大戶,以許從成為首,幾乎是不間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遊說,要他挑頭出來鬧事。這位武清伯本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從他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比從猴嘴裡摳棗子還要難。這七八年來,他歷次受賜的子粒田,加起來比許從成的還要多一百多頃。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萬五千多兩銀子,聖旨頒布之日,他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窩了一肚子悶氣,只差沒吐血。兒子李高到處都有耳報神,打聽后回來告訴他,說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裡頭把張居正咒了千遍萬遍,但當許從成登門要他領銜給皇上寫折時,他卻抵死不肯領這個頭。他的顧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兒子李高的僕役居然揮金如土的擺譜,正巧被女兒李太后碰上,當時沒說什麼,回來后就宣他們父子進宮,夾槍夾棒把李高罵了個狗血淋頭。並警告他們,如果以後還敢這樣胡作非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這個太后的照拂;第二,他從馮保處打聽到,子粒田徵稅,雖然是張居正的建議,卻是他的女兒李太后拍板定奪的。如果自己帶頭反對,豈不是要和女兒翻臉?這個女兒是他的富貴根基,他對她更多的不是慈愛,而是敬畏。別看這位武清伯是個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卻從來不糊塗。他知道,在子粒田問題上是鬧不出名堂來的,倒不如打別的主意,把這部分損失補回來。所以,一俟修墳的「吉壤」確定,他立馬兒就上折要錢。他原以為可以藉機大撈一把,誰知戶部只批了二萬兩銀子,不單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覺得從國庫里支出這麼一點錢來,實在是有損老國丈的臉面,因此讓皇上到內閣傳了那道旨意。?
??放在平常光景,多支出一萬二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但碰在這個勛貴豪強與他較勁兒的節骨眼上。這件事情就不能等閑視之。如果能把這個「當朝國丈」的私慾抑制住,那幫子只管自己錦衣玉食不管天下蒼生疾苦的猢猻君子就再也鬧騰不起來了。想好了這「擒賊擒王」之術,張居正再三權衡,把各方面的形勢作了通盤分析,這才決計冒一次險,直接向皇上建言裁抑外戚。思路一旦理清,張居正下筆如有神:?
??伏蒙聖上發下工部復武清伯李偉請價自造墳塋一本。該文書官孫斌口傳聖旨:「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來,欽此。」?
??臣等看得李偉乃皇家至親,與眾不同。皇上仰體聖母篤念外家之意,禮宜從厚。但昨工部尚書李義河等見臣等言,先朝賚賜外戚恩典,唯玉田伯蔣輪家為最厚,正與今聖母家事體相同。及查嘉靖二年,蔣輪乞恩造墳,原系差官蓋造,未曾折價。該部處辦木石等料,當時估計該銀二萬兩,卷案俱存。該部因本爵自比蔣輪例,故即查蔣輪例題復。其做工班軍,及護墳田土,另行撥給,原不在此數。今奉聖諭,欲令從厚,臣等敢不仰體皇上孝心。且臣等犬馬之情,亦欲藉此少效微悃於聖母之家。但該部查照舊例,止於如此。今欲從厚,惟在皇上奏知聖母,發自宸衷,特加優賚,固非臣下所敢擅專也……?
??寫到這裡,張居正的額頭上滲出了微汗,手指也感到有些發酸。他擱下筆,兩手十指交叉舉起來推展了幾次,正要接著往下寫,卻見游七冒冒失失的一步跨進門來,高喊一聲:?
??「老爺!」?
??張居正白了他一眼,斥道:「看你,掉了魂似的,退出去。」?
??「老爺,有急事。」?
??游七還想說下去,張居正已不搭理他,伏在案頭,提筆寫了下去:
??夫孝在無為,而必事之以禮;恩雖無窮,而必裁之以義。貴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節。富而循禮,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請,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輔弼,不敢不盡其愚。伏惟聖慈垂鑒。?
??寫完這篇《請裁抑外戚疏》,張居正又從頭到尾仔細看過兩遍,自覺無一字不妥,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長吁一口氣,正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抬頭,卻見游七仍木樁似的站在門口,便問他:?
??「你有何事?」?
??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爺被人打成重傷。」?
??「什麼?」張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誰打的?」?
??「聽說是金學曾的手下。」?
??「這怎麼可能?你從何得到的消息?」?
??「趙謙派人馳驛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趕到了北京。」?
??游七說罷,遞上一隻蓋了荊州府關防的大信袋,張居正接過,從裡面掏出兩封信來,一封是父親親筆所寫,陳述自己如何被稅差打破腦袋,現卧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趙謙寫的,就荊州稅關執意當街捉人,張老太爺上前勸解反遭毒打的過程詳盡描述。雖是私信,滿紙透出的都是對金學曾的不滿。張居正還來不及對這件事情作出判斷,又有一位門子過來稟報,說是驛站的人又有急件送來,游七出去取回急件。張居正接過一看,急件上蓋的是荊州稅關的關防,拆開一讀,是金學曾寫給他的一封長信。內中不單對老太爺的誤傷深表自責,同時也將趙謙私自將官田一千二百畝贈給老太爺的事抖露了出來……?
??一連三封信,讓張居正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旋即又緊張起來。從信中可以看出,金學曾與趙謙已經交惡,兩個四品衙門鬧起來,荊州城中的混亂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親竟然瞞著他,私自接受趙謙賄贈的官田,這件事一旦大白於世,他張居正頃刻間就會變為眾矢之的。因為子粒田徵稅,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強大戶,其危情之勢,本來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們再利用這件事情來攻擊他,後果之嚴重可以預料,輕者去位,重?者……?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這時候,又聽得前堂有人說話,他正想詢問,卻見堂役來報:?
??「老爺,親家爺來訪。」??
??張居正踅過客堂,只見他的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已在堂中坐定,見他來,王之誥欠身一揖,說道:?
??「叔大兄,夤夜來訪,原是有一件急事。」?
??張居正見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蓋了荊州府關防的急件,便坐下問他:?
??「可是為荊州稅關的事?」?
??「正是,」王之誥一向不苟言笑,這會兒更是沉著臉焦灼言道,「想必你已收到了荊州府的來信,不知叔大兄如何處置這件事情?」?
??「不穀也是剛收到荊州知府趙謙的急件,」張居正直截了當地問,「不知告若兄如何看待這件事?」?
??王之誥與張居正既是同鄉,又是姻親,前年京察,張居正把他從南京的閑差上調來北京執掌刑部,無論是部務還是朝政的配合,與內閣都十分默契。正是由於他的努力,一部《萬曆問刑條例》才這麼快地制訂出來。由於他為人正派處事縝密,張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決策,事前總是要徵詢他的意見,王之誥也從不推諉。眼下,迎著張居正探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遞過去說:「你先看看再說。」?
??信是荊州府同知寫來的,由於他分管讞獄,所以和刑部有聯繫,這封信內容同趙謙那封信差不多,連攻訐金學曾的詞句都大致差不離。張居正看了一遍,把信還給王之誥,又問他:「荊州府在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
??「這樣看未免簡單,」王之誥瞅了張居正一眼,思慮著說道,「老太爺被打,這算是重大事件,荊州府哪敢不加急稟報,金學曾與趙謙,都是你叔大兄當首輔后提拔的人,依我看,這兩個人都有毛病。」?
??「毛病何在?」?
??「趙謙從江陵縣令做到荊州知府,在荊州城呆了八年,對荊州方方面面的情況,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聽家鄉來的人講,他與老太爺的關係非同一般,對你在荊州的家人也照顧得極好。此人的特點是靈活,會辦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說金學曾,這人在短短兩年間,由九品觀政驟升為四品御史,陞官之快,在國朝中恐怕史無前例。這個人的特點是不怕得罪人,肯幹事,在渾渾噩噩的官場,這種人實屬難得,但他的缺點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荊州肯定擺著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這位首輔支持,不把趙謙等一乾地方官員放在眼裡,故兩人生了嫌隙。金學曾唆使屬下不問青紅皂白捉拿稅戶,以致誤傷了老太爺,趙謙逮著這等機會,當然會邀約眾位官員,對金學曾群起而攻之,我這只是從來信中得出的分析,至於兩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難事。現在,我最擔心的,倒是老太爺的傷勢。」?
??聽這一番話,張居正估摸到王之誥尚不知道家父侵佔官田之事,自家也不便捅破,想了想后,才緩緩答道:?
??「家嚴的傷勢,我估計不會太重。」?
??「你怎麼知道?」?
??「不穀方才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趙謙寫來,另一封是家嚴親筆所寫,如果傷勢嚴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裡還能寫信!」?
??「家嚴高壽多少?」?
??「還有一個多月,就是他七十歲的生日。」?
??「人生七十古來稀啊,」王之誥突然間感嘆起來,撫髯說道,「老太爺貴為宰輔之父,七十歲上,還要挨人一悶棍。叔大,如果這一棍讓人白打了,天下人會怎麼看你?」?
??「你說該怎麼辦?」張居正問。?
??王之誥不假思索,斷然說道:「這事兒不用你叔大插手,我〖CM(28〗直接從刑部開出拘票,派人去荊州,把那個肇事的段升抓起〖CM)〗來。」?
??「理由呢?」?
??「誤傷老太爺只是一個嚴重的後果,但不能作為抓他的理由,」王之誥心思靈動,說出來的話很有見地,「這個段升帶著刀槍刑具,當街捉拿欠稅的丁民,這種作法無異於強盜行徑。交納賦納乃老百姓天經地義之事,催繳賦稅亦是稅關職責。但近年各地稅關徵稅的弊病甚多,最令人氣憤的,莫過於稅官們見了豪強大戶猶如老鼠見貓,見了丁民小戶人家,又如同餓虎撲羊。其實,國家賦稅偷漏為烈者,不在小民而在大戶。正是為了解決這一頑症,我們才制定了《萬曆問刑條例》。這個段升,在可憐巴巴的小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把他抓起來拘讞問罪,至少可以取到震懾群小,收穫民心的作用。」?
??張居正打心眼裡感激王之誥設身處地為他著想的一片真情,但他並不想採納王之誥的建議,他把眼下發生的各種事情放在心裡頭掂量一番,才開口答道:?
??「不穀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義,發一道移文到湖廣道理刑官,讓他派一隊緹騎兵趕到荊州。」?王之誥答道:「捉拿一個段升,哪裡用得著從省府調派緹騎兵,移文到荊州府辦理就是。」
???「調緹騎兵到荊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為何?」?
??「讓他們去拆毀大學士牌坊。」?
??一提上這個話頭,王之誥便默不作聲。關於趙謙集資為張居正在荊州修建大學士牌坊一事,他早有耳聞。與此同時,一些官員與富戶也集資為他在家鄉石首蓋了一座「大司徒牌坊」,他對此事的態度是既不制止,也不贊成。建牌坊雖然也涉及到官員的宦囊,但畢竟和受賄是兩碼事,何況地方官員與桑梓父老的一片情意,也不可完全忤逆。但他不便於將這等思慮明說,猶豫再三,才試探地問:?
??「叔大,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張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見王之誥有些發愣,又補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夾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懼,哪裡還敢張揚!」?
??姻家態度如此堅決,倒讓王之誥始料不及,他哪裡知道張居正此時正在氣頭上,要拆毀大學士牌樓,乃是出於三個方面的考慮:第一,上次荊州府宋師爺來京城,想請他向皇上奏討題額,被他一口拒絕,他本以為這牌坊已經拆毀,從今日家父的來信中才得知,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請到了徐階的親筆贈聯。趙謙對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聞,令他十分惱火;第二,徐階作為長期柄政樞衡的宰輔,對他的確有知遇之恩。正是由於他的薦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歲時進入內閣。但自徐階下野,特別是張居正擔任宅揆之後,兩人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徐階閑居鄉里以講學著書為樂,但他的三個兒子卻稱霸地方,依靠徐階的門生勢力,大肆侵佔良田。松江府官民幾乎每年都有告狀摺子送達京城。張居正頗感為難,如果施以重懲,必然會有人攻擊他忘恩負義;如果不管不問,他的有關制約「豪強大戶」的一應措施豈不徒具空文?在這時候,如果把徐階的撰聯刻上大學士牌樓,無異於誤導世?人——?徐階家族仍在他的庇護之中。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嚴為何對趙謙如此垂青,原來兩人之間竟有著如此駭人的內幕交易。正是家嚴的舉薦,趙謙才升任荊州知府。他有一種被人愚弄的感覺,因此對趙謙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產生了懷疑。?
??王之誥按張居正所說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這思路想下去,覺得張居正小題大作,於是咕噥了一句:?
??「建牌坊畢竟不是受賄。」?
??「但這種邀寵之舉,比受賄強不了多少。」張居正耐著性子解釋,「告若兄,還記得幾天前在東華門發現的那幅謗畫么?把我畫成一個口吐毒蛇的活閻王,你和汝觀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將,子粒田徵稅,馬上還要重新丈量土地,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為了富國強兵,朝廷的興盛與百姓的福祉。但這些舉措,又莫不是在削奪豪強大戶的特權,這些人恨死了我們,一有機會,他們恨不能食肉寢皮。因此,在我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為他們攻擊的口實。防人之口甚於防川,這一點,我們決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說呢,告若兄?」?
??王之誥同意張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輔權勢熏天,誰知道竟是這般謹慎,他為姻家感到委屈,嘆一口氣言道:?
??「未必老太爺就這麼讓人白打了?」?
??張居正答道:「家嚴七十大壽,不穀原就準備讓大兒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給家嚴拜壽。家嚴既已受傷,不穀就考慮讓懋修提前走,明天準備一天,後天動身。」?
??當晚兩人又敘了敘家常,交了亥時王之誥才告辭回府。第二天,張居正一到內閣,姚曠就給他拿來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縣令具名上奏,另兩份帖子,一份寫自湖廣道按院荊州分院衙門,另一份寫自湖廣道監察御史荊南分御史衙門。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荊州稅關當街鎖人打傷張老太爺一事。看過這幾份帖子,張居正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金學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荊州城中幾個重要衙門幾乎眾口一詞指斥荊州稅關「不恤公道,凌虐鄉里」。張居正吩咐姚曠把這三份帖子拿給呂調陽過目后,再送給戶部尚書王國光披覽,然後擇日會揖處理。他自己則取了內閣文箋,恭恭正正謄抄出那份《請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後,即時派人送進內宮。?
??第二天下午,皇上傳旨在平台召見,張居正立忙丟下手頭事情趕了過去。這次,李太后慈駕親臨。剛一坐定,小皇上就說:?
??「張先生,朕已看過你的《請裁抑外戚疏》,聖母也看過,聖母有話問你。」?
??自子粒田徵稅的諭旨頒布后,京城內外的一應反響,李太后從臣子們的奏摺以及東廠每日密報的訪單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理智,她對張居正始終都表現出極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張居正送上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卻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為皇上諭旨到閣,張居正無論如何會買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給父親武清伯增加一點造墳的工
??價銀,卻沒想到張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絕。因此,她想當面問問張居正是何動機。此時,她的心裡雖然想的是這檔子事,問話時,卻又宕開話頭先扯到別處:?
??「張先生,聽說令尊大人被人打傷?」?
??「是的。」張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著問:「聽說金學曾去主持荊州稅關,同地方衙門全都鬧翻?」?
??「這也有可能。」張居正答得謹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實。」李太后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了不滿,「今日上午,戶部尚書王國光上了一道摺子為金學曾辯護,附上了荊州方面寄來的那三份揭帖,咱聽馮公公念過,全都指斥荊州稅關的霸道,這裡頭雖然有一些不實之詞,但所揭露之事,依咱來看,並非都是空穴來風。」?
??張居正心下猜測:李太后對金學曾的不滿,起因大概還是緣於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學曾辯解,言道:?
??「啟稟太后,金學曾到荊州稅關主政才一個多月,就鬧出這一場風波。依臣下來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荊州稅關歷年欠稅之巨的隱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計阻止他的調查。」?
??「是誰阻止?」李太后追問。?
??張居正答:「荊州府知府趙謙。」?
??一直默不作聲的小皇上,這時插話道:「朕記得,這個趙謙是前年京察時,由你張先生親自提名,從荊州府同知位上薦拔為荊州府知府的。這個金學曾也是張先生欣賞的人物,兩人出自你的門下,為何還要相互攻訐?」?
??小皇上歷練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細微處發現問題。張居正為此感到驚喜,但就事論事又不免有些尷尬,他斟酌一番,才緩緩答道:?
??「下臣受了趙謙的蒙蔽。」?
??「此話怎講?」?
??「家父數度來信,誇讚趙謙有政聲,造福桑梓盡心儘力,下臣聽信了家父的舉薦,便派省按院風憲官就近考察,結論也是讚賞有加。於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薦,將趙謙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舉薦趙謙,乃是因為趙謙在擔任江陵縣令時,曾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了家父。如此重大的受賄,發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實在羞愧難言。」?
??這麼大的「家醜」,張居正竟然自己道出,無論是李太后還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李太后看到張居正疲倦發黑的眼眶裡噙滿了熱淚,已是十分感動,她問道:?
??「趙謙行賄之事,是誰發現的?」?
??「金學曾。」?
??「哦,原來是這樣。」李太后彷彿在剎那間明白了一切,她對張居正安慰道,「張先生不必過分責怪令尊大人。依咱看,這件事壞就壞在那個趙謙身上,身為朝廷命官,竟拿官田行賄。如此昏官理當重懲。」?
??張居正正想道謝,小皇上卻先開口問道:「張先生,你為何要自揭家醜呢?」?
??張居正坦然答道:「無論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聖母與皇上隱瞞。」?
??李太后深信張居正說的不是假話,她本想褒獎幾句,但看到兒子正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她,便又改口說道:?
??「張先生,你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寫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蔣輪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偉的造墳銀價,就按工部的議決執行。」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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